第191章 第一百九十一章
就在众人讨论袭击路线时, 远处的尤姜和商月狐倒像是动真格了。
只见原本晴朗的星摇泉突然乌云密布,沙尘伴随风暴由东方滚滚压下,宛如一只巨兽要将整座城池吞没。
这动静可不是闹着玩的, 李无名当即捏起剑诀, 毕千仞也抬起了手,白辰却拦住了他们,九条雪白尾巴骤然敲在地面,只道:“无事,是九尾狐的幻术。”
九尾狐所用幻术是假, 伤害却会实打实刻在灵魂里,白辰虽然不动,白雪却纷纷扬扬落下, 将扑咬的沙尘悉数冻结在半空。
就以星摇泉的城墙为界线,墙外沙尘滚滚,墙内大雪纷飞, 如此奇景维持了整整一炷香时间才消散。眨眼间,周遭又恢复了晴朗蓝天, 只有花草树木变得怏怏,仿佛刚刚经历过一番霜寒。
这时商月狐与尤姜也回来了,独活似乎也没想到他们会闹出这么大动静, 立刻叫道:“不是吧?你们玩真的?”
尤姜常用的法器奈何扇已收,此时右手拿着的便是魔器前尘镜, 也不理义子, 只对商月狐悠悠道:“你这老蒜装了这么多年, 倒是连本座都骗过去了。”
魔修斗殴从来都是认真的, 但今日尤姜明显是在秋后算账。为的不是商月狐隐瞒身份,而是他居然敢在过去故意让着教主。
商月狐明显也知道这点, 但魔修永远不会谢罪。他甚至特意选了九条尾巴最中央的那只扬了扬,反是得意道:“教主,我与家姐可是苍龙第五星的守阵仙将,在天上怎么说都是排得上名号的妖。从前与你打只拿出了一尾之力而已。”
魔修果然擅长嘲讽,尤姜却意外地没动怒,只嘲讽地看向他的尾巴,“是吗?那你今天怎么把狐狸尾巴全给露出来了?”
此言一出,商月狐居然笑容一僵,瞥了那镜子一眼便无奈道:“我是没想到你这么疯,居然连自己的心魔都养成了付红叶的样子,也不怕渡劫时被它给吞了!”
修士都在抑制心魔,连仙魔也不例外,可尤姜居然敢把心魔培育得比自己这个本体还强,简直是生怕自己渡劫时死不掉,也难怪商月狐都被他惊到了。
尤姜对这风险却不以为意,反正也不打了,冷笑一声便将前尘镜化作掌心大小。
这镜子敌我不分,且双面都有威能,故而他也很谨慎,特意收集与其材料相似的古今一色铜制成模具。平日里将镜子背面完全遮挡,正面也做成了左右移动的盖子,小化后拇指一抹便可自由开关。
待到锁好镜盒,尤姜又掏出块霜叶手帕临空抖开,先把危险魔器仔细包裹收回袖中,这才理直气壮道:“本座就是喜欢龙,这样的付红叶心魔我还按季节捏了四个形态,甚至准备凑出二十四节气。你奈我何?”
连尤姜这个器主都要如此小心翼翼处理镜面,可见这东西到底有多邪。
在商月狐的记忆里,就连前尘镜的炼制者无心魔都不敢这么玩,一面佩服尤姜的胆量,一面又怕这臭小子玩火自焚。
偏魔修就没一个是听话不冒险的,商月狐也只能道出魔教诸人最常对前教主说的一句话——“有本事你当着付红叶的面说这话!”
此言一出,尤姜果然气势一滞,只能怒道:“我没本事!”
魔修的傲气也是绝了,李无名这时也是叹为观止,只能对白辰提议:“回头我试试二十四节气的狐狸毛毡玩偶?正好可以在咱家书架摆一排。”
咱家这个词让白辰微微一笑,这便把尾巴放在他腿上,“谨慎点,别把我的尾巴薅秃了。”
尤姜与商月狐已经停战,原本准备劝架的众人也就放松了下来。
只不过,从来不忘观察周围的白辰也注意到了,他们此次聚集的灵力绝对超越了散仙。在幻境对抗时,天边就隐隐有雷云混入其中,明显天劫已动。
然而,伴随毕千仞眸中闪过一丝暗金利芒,天劫竟像是什么屏蔽了感知一般,雷云就悄无声息地散了。
尤姜和商月狐不可能不知这番动静,看来也是见毕千仞在场才敢认真较量。
金乌后裔果然隐藏极深,也不知步天歌这寒兔之子觉醒后又会拥有何等威能?
商月狐既然认了外甥,白辰在魔修眼里就算自己人了,也不再隐藏各自实力,恢复了往常交流。
付红叶的名字果然能堵住尤姜的嘴,他终于放过了商月狐,返回凉亭便注意到了桌上名单,“这是什么玩意?你的暗杀目标?”
“海角楼的杀手名单。”
毕千仞不愧是一个正经魔修,面对前教主找茬也不为所动。
尤姜低头扫了一眼,立刻展开奈何扇准备再干一架,“本座居然在第六排,你还是不是我的好兄弟?”
魔修们还真是不消停,感情实力全都是每天打出来的。
白辰本以为毕千仞会冷冷回个“不是”,然后就开打今日第二场。
未想这以冷酷著称的魔修竟解释了——
“我按应邀时间排的,问了你三次,前两次你都叫我滚。”
这样一说,尤姜便模糊地有了印象。毕千仞好像的确拿过一张纸找过他,但这人发出的邀请绝对不正常。
“教主,按手印,卖个身。”
如此邀请,前排这些人居然应了,难道是马上回了个“滚”的他不正常?
漠北战神尤姜难得对自己产生了些许怀疑,然而,他更惊讶的还是另一个事实——“本座第三次居然答应了?”
不可能,事不过三,第三次他绝对会砍了这个好兄弟!
好在尤姜的自我认知并没有出错,毕千仞闻言便道:“第三次是青天问的。”
“教主,你愿不愿意为你兄弟插别人几刀?”
嗯,没错。诸葛青天是问过他这话。他的回复自然是抢了付红叶切菜的刀,剁在桌上就问:“说,砍谁。”
“呵,连鬼都比你会说人话。”
尤姜的记忆恢复了,也舒坦了。前教主终于放下袖子,如文人雅客一般端庄地坐下,用扇子敲了敲名单便道:“本座要和付红叶排在一处,把你爹给踢下去。”
“随你,反正我也想把他当做常驻杀手。”
千仞从不做没必要的消耗,连眉毛都没动就把自己亲爹的名字给圈去了常驻之列,甚至还想当场分配个刺杀任务。
如此六亲不认,一直沉默观察的寸劫终于敬佩地抱拳,“不愧是我师父,孝感动天。”
魔修们的交流白辰暂时无意加入,不过,关于海角楼这个神秘组织他还有些疑问:“大护法,你手里的刺杀名单应该不只限于万宝堂吧?”
“但凡还活着的强者都有一份,在座各位也不例外。”
如白辰所想,果然是这个回答。
尤姜闻言就不乐意了,“本座不止得给你做杀手,还得做刺杀目标?”
“放心,你很贵。”
“你按什么定价?”
“看我心情。”
这个回答明显不能让前教主满意,尤姜扬眉,“最贵的是谁?你家诸葛青天?还是何欢那厮?”
这一次,千仞倒是放弃了些许职业操守,“不,我只杀活的,不接鬼神的单。”
“靠,徇私枉法,欺师灭祖!”
尤姜作为敬业的魔教教主听了是直摇头,然后,就加入了徇私枉法的队伍,“把付红叶也给本座剔除。动我的龙,兄弟也没得做。”
“行。”
这两人不愧是合作多年的老搭档,毕千仞也不多谈,直接就在目标名册划掉了付红叶的名字。
完全没有道义的友军比敌人更不能信任。白辰此前还曾怀疑魔修的信用,这时倒是放心了,终是道出了自己的目标,“海角楼可愿接长期订单?”
毕千仞接单倒是认真,直接就问:“你想杀谁几百次?复活了再杀也不是做不到。”
魔修的想法还真是可怕。白辰并没有折磨人的癖好,这便淡淡道:“今日起,凡是通过地下渠道购买妖族肢体皮毛者,雪国以货物三倍价买其人头。”
魔修的确没有规矩,正因如此,在他们的地盘反倒不用顾及人族的想法了。
以白辰作为狐狸最真实的情感来说,自然希望这样的事无需审判,只要以妖族做灵材就得死。
在被禁灵材的交易中,地下卖家往往不干净,让天道盟送进牢狱便很难活命。但买家不乏身份贵重者,有时候未必能受重刑,那就让魔修以杀身之祸解决他们。
古髓与识海的冲突还不足以震慑违法之徒,人族伴随研究精进总有一天会想办法将其克服。白辰今日便给妖丹加上一个更要命的副作用。他要所有修士看见妖族尸体就远远躲开,如瘟疫一般不敢沾染半分。
“持续到何时?”
“妖族灭绝那日。”
九尾白狐拨弄着自己的尾巴尖儿,看起来就像是闲适的贵公子,言语里下的却是毫不留情的绝杀令。
并非雪国,而是妖族。白辰相信,即便雪国有一天不幸覆灭,他与李无名也陨落星海,取而代之的妖族势力也会继续支付这笔费用。
洪荒妖族,果然各个都是凶兽。
白辰与何欢何苦相熟时,毕千仞已经随尤姜来到漠北建立魔教,对这只九尾白狐并没有什么特殊印象。
唯一能想起的,就是某天探讨天下大势,何欢就顺势与他聊起了白辰。他好奇地问师父——为何会一直记着一只死了的狐狸。
“也许是他让我想起了少时很喜欢的诗词?”
那时魔君醉卧松树稍,身下便是万丈悬崖。何欢枕着右手,左手有节奏地晃动酒壶,眯着眼看天上的何苦教付红叶御剑。
那抹枫叶红终于让他想起了久远的背诵记忆。其实算不得贴切,流传度也不及下半阙,可他就是想起了这句话,如今便缓缓道出:“万类霜天竞自由。”
老魔头说话从来没头没尾,毕千仞并不怎么理解他的心情。只是既然想起来了,他便抬眼看了看这只狐狸,给师父一个面子,“好,我接了。”
虽然魔修行事素来不按常理,但他们到底并不熟悉。千仞如此果断让白辰有些惊讶,“这样爽快,不问价格?”
“看你顺眼。”
很随便的理由,但是对魔修来说足够了。
白辰也爽快地在桌上铺开一排储物戒指,当场付款。
“这是预付的定金,今后每隔十年再从雪国国库补充一笔。”
这可是万宝堂最大容量的储物戒指,一枚所能容纳的灵石就是千万之数。
尤姜虽知雪国一直在做生意,此时还是有些惊讶,“才三年而已,你赚了这么多?”
妖族与人族不同,吸收天地灵气已经足以到达散仙之境,根本不需要灵石辅助,自然能攒下很多灵石。
白辰很清楚,灵石赚得再多,若仅是存在国库,早晚有一天只能用作赔款。该花的时候就得花。
李无名骄傲地摸了摸狐狸尾巴,只调笑道:“怎么样?我家狐狸是不是很阔?我解甲归田是一分钱也没拿到,就只能靠他养了。”
堂堂剑仙继承了人族的最终武器还在这里装穷,白辰都懒得揭穿他,只是继续将此次利益划分给交代清楚。
“此次计划我负责吸引白陌视线,便不随你们去了。法宝和丹药雪国不需要,妖族相关灵材由我带回。
所得的灵石我只拿三成,余下的便由魔教与林氏慢慢分吧。不过,为防天道盟借此生事,我建议你们让出一部分好处堵住其它门派的嘴。”
修士所能吸收的灵石也有极限,特别是高阶修士,赚取灵石基本就是为了换法宝和丹药。
反正最贵重的货物都归人族自己处理,魔修们自然没有意见。
魔教到底是尤姜从零开始一手建立的魔修归宿,平日里闹归闹,在大方向上拿主意的果然还是尤姜这个太上皇。
商月狐和毕千仞都不再说话,尤姜点点头算是同意了白辰的提议,最终只悠悠道:“分赃都是小事,魔教必须是世上第一的恶势力,天道盟唯一的死敌。就凭白陌妄想取我们而代之,他也该死。”
第192章 第一百九十二章
这一天注定不平凡, 白日漠北热闹,到了夜晚,江南某处荒废百年的山野村屋也久违地亮起了灯。
那是以海兽油脂为燃料的灯, 燃起的火光是幽幽的黑色, 虽然是灯,在夜里却根本不能起到照明的作用。
不过,海兽油脂燃烧的独特气味却会飘散很远,且灵力特殊,只要是曾经闻过的人, 再次嗅到的瞬间就能兴奋起来。
这奇怪的法器便是宣告黑市开启的无明黑灯。村屋之外,前来交易的修士身披黑色斗篷,声音和容貌都做了精密伪装, 沉默又谨慎地做着见不得光的买卖。
而屋内照看着无明黑灯的美艳女子,便是黑市主人舍迦狐。
赤狐大多喜红衣,舍迦狐也是一身明艳衣衫, 唇脂和眼角的胭脂痣更是如熟透的浆果一般的浓烈。
然而,她虽是黑市之主, 此时却与另一白衣男子站在桌前,屋内唯一坐着的反倒是一名清瘦少年。
少年衣着华贵,不论衣料配饰都是当今极品, 脸色却不怎么健康,似有不足之症。
而屋内的白衣男子正是九色鹿, 三年前还跟着白微, 如今却投靠了白陌。
九色鹿没有名字, 因曾经杀过一个叫陆郎的人, 便以此为代号。
他注视着这个少年,心知这也不过是白陌的皮囊之一, 并非其真身。
这狐狸并不信任他们,陆郎嫌弃地皱眉,终于忍不住开口道:“白辰似乎与魔教处得不错,你不做些干涉?”
屋子一片黑暗,白陌却在低头看书,伴随纸页翻动,他的声音才懒懒出现,“我对魔修没兴趣,解决风十七之后让天道盟把他们和雪国一起杀干净就是了。”
这个回答让陆郎有些惊讶,“我还以为你与魔修臭味相投。”
“如果是千年前的那批魔修大概会吧。现在这些已经被何欢和尤姜阉割得差不多了,没意思。”
白陌的声音仍是没什么兴致。陆郎本不是爱攀谈的妖,但他必须找出白陌的真身,只能没话找话,继续问:“听起来你对天道盟很有兴趣?”
这只鹿今天的话有些多啊。
少年翻书的手指顿了顿,最后还是平静地答了他的疑问,“如果天道盟愿意死个几千万人,魔教应该只有领头的那几个能活着。虽然那几个的报复也能让天下血流成河就是了。”
说到流血,他原本还恹恹的神色便精神了,突然微微一笑,“这个结局倒是有些意思。让我想想,那群魔修有什么在意的人……”
白陌的指尖在纸页缓缓移动,陆郎凭借夜视能力瞥了一眼,这才发现那本书原来是魔教名册。
这只阴暗的狐狸嘴上说没兴趣,对白辰的监视倒是没有放松半分。
这时,白陌搜索目标的手指也停了下来,选中的名字正是现任魔教教主——独活。
“我记得他在百年前开膛换心治死了无情公子水自流的道侣,水自流一心想要此人偿命,已经入魔很久了。”
白陌重重点了点独活的名字,敲击纸页的声音回荡在漆黑的屋里莫名惊悚。而新的阴谋也已经瞬间生成,他拿起笔,随手便写下了水自流如今所在之地,然后扔在舍迦狐面前,“找机会帮帮这个痴情公子。”
舍迦狐闻言一愣,犹豫道:“当年黑市出动百名杀手都被独活给跑了。水自流心魔正盛,在渡劫期停滞百年都未能迎来劫云,怕是动不了他。”
然而,白陌算计人根本不需要思考,只微微一笑:“水自流曾请求天道盟出手追捕独活,风十七不答应,他才倾尽家财来黑市下单。
你说水自流会不会想知道,如果步天歌和林开天也死在了独活手里,天道盟还能不能这样豁达?
未尝他人苦,莫劝他人善。这句话很有道理,不是吗?”
说到这里,他便更有兴致了,直接命令道:“不必掌灯了,你现在就去。只要魔教一乱,魔修高手自然会有不少流入黑市。于你,正是壮大实力的好机会。”
黑市觊觎魔修也是很久了,舍迦狐对白陌极为信任,自是欣然领命:“多谢公子指点。”
她这一走,屋内便只剩下陆郎和白陌。陆郎谨慎地瞥了一眼那看似毫无威胁的少年,对他们的关系倒是有些意外,“这只母狐狸养了满屋子面首,对你倒是意外的忠心。”
“她的儿子出生就是死胎,如果我的神魂离开,这具身躯立刻就会变成一具尸体。”
这具皮囊原来就是舍迦狐和花间狐的孩子,只是沉醉这个同父异母的兄弟运气着实不怎么好,不止没有成功出生,连身体都被白陌当做了工具。
说到这里,白陌又是一笑,“或者,在她看来灵魂是谁已经无所谓了。只要在这躯壳里,就是她的儿子。”
这坏狐狸似乎只要看见人间惨事就会很高兴,此时心情是肉眼可见地好了。陆郎虽然也不是什么有人性的妖,见了他还是感觉有些发凉,不由道出了自己多年的疑惑:“我一直不明白,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白陌得了新计划,心情确实不错,难得答了这个问题:“我没什么大志向……只是四百年不见血了,所以想成为妖王,让这天下马上四分五裂轰轰烈烈打一场。尸山血海,白骨成堆,哀鸿遍野……我怀念这样的好风景。”
如此看来,他给白辰的留言倒也没有说谎。陆郎见有机会,便继续问:“你恨人族?”
“你错了,我最爱的就是人族英雄,每一次见证他们的生离死别都会感动得落泪。方岁寒死的时候,我可是哭了三天三夜。”
诡异的是,白陌这话竟说得真情实感。
如此怪癖连九色鹿都惊得一呆,白陌见他满脸不信,倒是诚恳地解释了一番:“世人去戏园子都有自己的偏向,有人爱阖家团圆,有人爱缠绵悱恻,我就只看山河覆灭妻离子散的悲剧,这也是很正常的爱好。”
正如商月狐所说,白陌从不觉得自己在做什么坏事,过去所做的一切,在他看来都不过是用来解闷的戏剧。
甚至白陌这个狐妖,也不过是他过去犯了戏瘾,亲自上台唱过一回的妖妃角色。他希望白辰看见的白陌是什么样子,就会适当送出些许情报,给白辰留个印象。
这种心态连白微都不能理解,他也没指望与一个陌生鹿妖达成共识,只怀念道:“在九州这个戏台,方岁寒和玄门一众掌门都是我最心爱的名角。”
至于为什么要迫害他们。英雄这种角色,终归要死得悲惨才能让看客落泪不是吗?
白辰永远不会知道,戏台之外的白陌其实很喜欢落泪。尤其是把所有美好的人与物亲手毁掉之后,那种哭得喘不过气来的悲怆,绝妙。
他上一次体验这种感觉,还是在三年前杀死白微化身的时候。白陌闭上眼回味,至今仍觉舒畅。
这种癖好太可怕了,简直就像是以悲哀为食的怪物。白氏的狐狸果然没一个正常的。
陆郎下意识退后一步离他远了一些,直到想起了自己执念,这才不愿放弃机会,继续试探:“那风凌呢?”
“他?是教会我这等乐事的恩师啊。”
提到曾经爱过的人,白陌的声音更为明快,眼神便是颇为怀念。
方岁寒应该也发现了吧,在他被打回原形的时候,风凌看似慌乱惊讶,其实早就做好了万全准备。
白微和年的后代怎么可能死在一群皇宫侍卫手里。所以,前夜风流之时,风凌就以深吻喂他喝了抑制妖丹的药。
也是在那一夜,这位游戏人间的高手连剥狐狸皮的匕首都让白陌自己挑好了。
当时风凌是怎么说来着?
“有我那混账父皇在前,我的誓言你定是不信的。这些是奚商风氏传承的护身匕首,你选一把喜欢的,哪日若瞧我不顺眼便用它掏出我的心肝吃了。把我的心放在你的肚子里。”
看看,什么叫情场高手?这就是了。
临别低头之际,那位帝王眼底深处藏着的,是满足的笑。
爱妃,你入戏了,真可爱。
白陌知道,风凌在心里对他说的,一定是这样的话。
风凌对昏君的生活很有兴趣,可他喜欢挑战,和那些选秀来的乖顺女人玩太容易了,没意思。
所以他选择把最凶悍的妖王之子驯服,然后在做腻了昏君的时候扔出来做挡箭牌,自己浪子回头继续寻找新的乐子。
不过,白陌真正想明白个中缘由还是用了些时候。
直到方岁寒也死在了风凌的手里,白陌才恍然,原来他与风凌并不是什么江山美人的陈旧戏文,而是暴君的全新玩法。
而他,在引导西梁攻进长安的那一天,也成功取代了风凌,成为了九州戏台新的掌控者。
白陌许久不曾回忆这些事了,想想如今情况还有些遗憾,只道:“可惜,我好像没办法爱上转世后的风凌。明明李佚对我还挺温柔,难道我只会对人渣动心?”
在陆郎看来,这狐狸就是沉默了片刻,突然就说出了这番话。虽然不知到底是想起了什么诡异的事,看起来到底不怎么设防。
如此机会百年也只得这一回,他终是冒了险,装作不经意一般道:“比起这些奇怪癖好,你还是先保护好自己真身吧。可别在好戏开场之前就被白辰找出来宰了。”
自从将陆问扔在极北之地,白陌的真身便再也没有出现在人前,连面见白微时都是以神魂占据的替身。
他也谨慎得很,绝不对谁提起自己真身所在。今日却好像真的有些不寻常,竟给了些许线索,“我正在体验过去从未有过的深爱,白辰不懂我,便永远也不可能找到我。”
“他若懂了,说不定就是下一个被我爱上的目标了。”
说到这里,白陌眼里的恶趣味更浓,“我自风凌死后便不再断袖,若能在自己侄子身上重温一下也不错?”
这番言语若是让白辰听见怕是浑身狐狸毛都要炸了,连耐寒的九色鹿都忍不住一抖,“你果然是货真价实的妖孽!”
“别怕,这些话不是说给你听的。”
白陌岂会栽在话多这种破绽上。在说完这句让陆郎不寒而栗的话之后,他便收回了笑意,平静地抬头,语气越来越凉,
“你想找到天上的九色鹿,与他们繁衍后代恢复族群。也想从人族手中夺取土地,用来给后代居住。所以,你愿意配合我们灭绝人族。
可我这样的疯子不可能遵守约定,所以你站在了我父亲那一边,替他寻找我的真身。对吗?”
九色鹿常年独居世外,论城府连有些心眼的人族都比不上,更别提白陌这样以玩弄人心为乐的高手。
在白陌变脸的那一刻,陆郎就想破窗逃离。九色鹿奔跑速度天下无双,千年前白微都没能抓到他,他不信被困在半死皮囊中的白陌能追上自己。
然而,现实远比想象的残酷。他虽然幻化出了鹿的蹄子,却连抬脚都做不到,整个身躯就好像被什么包裹着一般,麻痹到动弹不得。
意识渐渐消失,一些冰凉的液体从口鼻灌入,他知道,这是海水的味道。
而白陌的声音也从身边传来,较之方才,倒是多了一丝亲切。
“欢迎回来,我的舅舅——夕。”
“又或者,我该称你为徐天仓?”
第193章 第一百九十三章
白辰知道自己当前正是白陌盯着的目标, 故而对一切暗中行动都不参与。
他定了计划便返回商月狐洞府,每日查的也都是医书,做出了全部心神都被古髓奥秘所吸引的姿态。
白辰倒不担心被窥破。于当前的雪国而言, 古髓奥秘才是重中之重, 黑市不过是未来隐患。
雪国地势险峻,通商全靠万宝堂运输货物。卸磨才能杀驴,哪有全家都等着驴养活却一刀把驴砍了的道理?按理说,就算白辰得知万宝堂参与了黑市布置,当前也绝对不是动手的好时机。
他在白陌眼里应是一切以国民为重的妖王, 这样理智的狐狸,怎么也不该赌上整个雪国的货物供给,突然发疯去咬万宝堂。
事实上, 这胡来的一步也确实在白陌的布局之外。如今,双方的暗棋都已在路上,就看谁防得更好了。
既然意在调查古髓, 白辰自然与各位病患走得很近。今日,他发现李佚仍是闭门不出, 这便邀了李无名主动来到客房探望。
商月狐匆忙之中建出的客房并不多,除了月星石和林开天得了自带小厅书房的配套独居室,其余众人皆是两人一间, 李佚就与白焕住在一处。
说来也巧,李佚情况特殊不愿见人便罢了, 白焕这几日居然也躲在房里不肯出门, 倒是让白辰有些好奇他们到底在做些什么。
闻声来开门的是李佚, 白焕则是躺在浴桶之中, 周围还放了一堆冰块。冰块旁另有一个小板凳,而李佚手上也拿着一个蒲扇, 衣摆沾了些水渍,可见方才正坐着乘凉。
这情景倒是让白辰愣了愣,进了门便问:“难得来一次漠北,你们不四处走走吗?”
魔教从不欢迎外客,进入星摇泉的机会可是非常难得。连不爱理人的步天歌都外出了,他们却在房里乘凉,也难怪白辰惊讶。
许是因为具备海兽血统的缘故,白焕出乎预料地怕热。星摇泉有精怪布雨已经是整个漠北最湿润的地方了,可他还是出门没多久就脱水中暑,只能在浴桶里泡着。
他自己对此也很无奈,只能叹道:“你们从大雪山到了这种地方居然还有精力到处跑,大妖的强悍身躯我这种弱鸡果然羡慕不来啊。”
白辰没想到他不出门竟是这个原因,如果年真是上岸的海兽,必然保留着水生特征,干燥的漠北确实该是这一脉的禁区。
如此说来,白陌未能渗透魔教高层,或许也与漠北的气候脱不了干系。
海兽后裔怕干旱,这倒是个有趣的发现。
白辰心里默默记下了,李佚见了他们却有些紧张,也不寒暄,只别过视线道:“你们还是去别处聊吧,我这里不太安全。”
李佚脑内到底有白陌种下的古髓,生怕自己泄露了情报,自然就不愿见人。
到底是做过末代皇帝的人,他还是懂事的。李无名见了却是一叹,“独活已经检查过你的古髓,确定它一直都是沉睡状态从未被唤醒。要相信医嘱,别胡思乱想。”
虽是如此,李佚仍是转身面壁不再看他们,用行动表明小心为上。
谨慎也不算坏事,白辰摇摇头拦住了李无名,心中只道:此子小小年纪就能耐得住寂寞,若能度过这一劫,必能有所成就。
李佚与其它年轻人并不相熟,会来看望他的除了李无名就是独活这个主治医师。
刚巧独活也在这时来了,魔教教主看见白辰还愣了愣,反应过来了便道:“倒是省得我再跑一趟,过来,我有话跟你们说。”
此言一出,李佚自觉出门回避。白焕心知自己身份特殊,本也想跟着避嫌,未想却被白辰一把按回了水里。他当即睁大眼睛,白辰却只淡淡道:“泡着吧,也不怕中暑。”
白焕的身份在外界还是个谜,独活只当他是个原形未知的小妖,也就没怎么在意,拿出一个小瓶子就道:“你们给我的这东西到底是从哪来的?”
白焕袋子里的黏液能令脱落的毛发恢复生机,白辰心知这东西肯定不一般,此次便命白焕取了一瓶,送与独活研究。
看这情况,独活必定有所发现,白辰也就给了回答:“这是某种妖兽独有的黏液,我们暂时将它称作无色海浆。锦衣郎说它的成份与海兽血很相似,这种可怕的再生能力从未在陆地生命身上出现过。”
独活本还疑惑世上怎会有自己不认得的灵材,听到来自海兽倒是释然了。他这便拿出了一枚手套,只道:“这手套沾了步凌云古髓的黏液,我验过了,它们似乎是同一种东西。”
白辰认出了这正是他治疗步凌云时戴的手套,未想独活竟还保存了起来。
白焕是白陌之子,看来这神秘黏液便是血脉传承,白辰想了想,这便试着问:“难道这就是白陌制造古髓的关键?”
若真是如此,他们便距离人工培育古髓更近了一步。
独活却很慎重,并未给出肯定回答,只道:“我不知道这是白陌所造古髓独有还是妖族本身就有,来只正常的妖让我切一刀。”
这的确是合理要求,但是此次随行的妖族都是白辰选出的栋梁之才,哪能随意拿来切了。
白辰正欲婉拒,住在隔壁的锦衣郎却主动走了出来,自告奋勇道:“我有过开颅经验,你可以拿我一试。”
锦衣郎身形高挑,路过时也不曾隐藏身形,独活倒不惊讶他来插话,只是提醒道:“识海仍是未知领域,只要开颅就有风险,我没办法保证每一次都能成功。你好像是雪国看重的能臣吧,做好丧命的准备了吗?”
魔修说话素来都是这种看谁都不顺眼的语气,李无名只能无奈道:“小教主,你这样说话很容易被病人揍的。”
“哈?我行医从不撒谎,但凡要动刀的事都有风险,就算是曾经成功数次的术式,也不知道下一次会遇上什么变数。”
独活当然不可能改变态度,也不知是不是为了研究治疗方案连续熬夜的缘故,今日他的脾气比往常更差,直接冷笑道:“开颅的失误风险高达八成,如果我不是无所谓草菅人命的魔修,怎么敢接这种活?”
锦衣郎为了研究妖兽构造也学过解剖,心知独活的确没有夸大风险。但他这只孤狼又岂会退缩,立刻就道:“我愿意配合你的试验,与之相对的,我要开颅过程的全部术式。”
古髓对妖族太重要了,这开颅之法于他们是必得之术,锦衣郎就算舍弃这具身躯也想掌握。
魔修只对怎么砍人脑袋感兴趣,独活这一身医术根本没人想学,自然也不存在传统医修那种有能吝教的想法。
反正开颅技巧必须实践才能精进,有狼头干嘛不切,他果断就道:“行,遗书写好,今夜来星摇泉。”
当然,独活来此也不是为了找试验品的,说完就将一枚储物戒指扔给了白辰,嘱咐道:“这是星摇泉的琉璃仙茗,有净心塑魂之效。你拿着,让他们三人每日以泉水冲泡服用,尽可能强化自己神魂。”
漠北并不是物产丰饶的地方,魔修要想修行便必须对外扩张。因此,尤姜那一代魔修为了争抢灵脉,与天道盟是真正地生死相搏。
现在之所以消停,全是因为星摇泉有了精怪入驻,产出的琉璃仙茗和附属灵材让魔修做到了自给自足,厮杀欲望也就随之弱化了下来。
只凭此物能止住正邪之战,就足见其灵气含量多么浓厚。
白辰心知仅这枚戒指的价值已胜过诊金,瞧了眼仍臭着脸的独活,只能叹道:“教主嘴上说得厉害,术前准备倒是细致。”
此言一出,独活脸色更难看了,冷哼着便道:“魔修好战,义父又素来逞强,我自幼看着他不断受伤,是为了避免自己成为孤儿才选择学医。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好人。
我这样的恶人永远也想不明白,行医是救人性命,凭什么还得低眉顺眼地讨好患者?”
他口中的义父自然是尤姜。许是因为被尤姜养大又曾被玄门长老收为记名弟子的缘故,独活身为魔修却意外地不喜欢杀戮。
他很厌恶这样软弱的自己,如今也是皱着眉道:“我这辈子唯一后悔的就是自己少时天真,一心只学医人不学杀人。如果我真的是个抬手便能灭人满门的强大魔修,不害人就是积德了,又有谁会怨我不救人?”
白辰已被商月狐承认,独活也就把他当自己人了,这才有兴致多说几句。
白辰看着这个奇装异服的少年魔修,心知他不想听任何说教,轻叹一声便道:“教主心里怨气颇深啊。”
怨气自然是有的,百年都不曾消散。独活瞥了白辰一眼,依旧没给笑脸,仍是冷哼道:“这一代教主本该是寸劫,是我惹出了一堆祸事,让他只能以教主之位保我性命。
我分了自己兄弟的东西,就得创造更多价值。等着吧,这次你们要付的诊金绝不便宜。”
何欢曾有言曰:有朋自远方来,虽远必诛。
而魔修们也继承了这等传统,白辰看着独活离去的背影,仿佛已经看见了事成之后的天价账单。
倒是不管账的李无名一身轻松,只感慨道:“我记得他以前被无尘子抓去玄门学艺时还算正常,也不知是遇上了什么变故,倒是成了这种性子。”
无尘子便是付红叶时期的玄门太上长老,白辰见了黑市悬赏多少也猜到了大概,如今只道:“不知礼者,野性未除,畏威而不怀德。步天歌说得对,许多修士自诩侠客高人,日常所行却是耀武扬威寻衅滋事,不过是江湖草莽。”
刀剑时刻在手,又有多少人能完全压制住自己的凶性?
步天歌想要给天下修士都装上剑鞘,将来面临的便是全天下的刀光剑影。李无名对白辰的说法很是赞同,这便道:“年少时就得多读书啊,这些年天道盟将礼仪列为了必考科目,风气还算是好一些了。”
白辰素来很会参考人族教训,心里决定回去就再建几个书院,把所有妖兽幼崽集中起来**育。
而此时,他看向了潜在浴桶里努力成为背景的白焕,“独活将毕生所学都写成了一本医书,既然他对你袋子里的无色海浆有兴趣,你这段日子便带着太极熊去贴紧他,把他的本事给学回来。”
这医书的消息是尤姜主动透露的,他岂会不知自己义子的处境,给白辰提的交换条件就是派一只强大妖兽给独活做护卫。
魔教不缺强大修士,尤姜怕的终究是暗箭难防。而说到阴谋诡计,白焕凭借血脉传承就已无师自通。
当然,为了以防万一,白辰还是安排了太极熊和他一起做护卫。反正缝合也是医道必修之术,这只熊的刺绣爱好多少能派上用场。
白辰买一送一,求的自然是独活那身绝技。天下多几个医道高手总是好事,李无名倒不反对,只调笑道:“逮着机会就挖墙脚,这么不留情面?”
白辰对此只是无辜地眨眨眼,“你们人族的医道大师都多到可以挂悬赏杀着玩了,让我捡回去几个也没什么吧。”
白焕被白辰留下就隐隐有了预感,果然王是不会让他偷懒的。只是,对于和魔修相处,他还是有些怂,“王,我愿意为国捐躯,但断袖献身会不会牺牲太大了!再说我也没那个美色啊!”
“少看那些魔修走私的禁书,师徒又不等于断袖。叫你去做独活弟子看重的是你的头脑,谁要你色诱他了?”
白辰倒是没料到他会想到这方面,这些年轻妖怎么回事,怎么一个个脑子里装的全是断袖之事?难道真是上梁不正下梁弯?
你连书的内容都知道,肯定也看了。
白焕心里默默腹诽,终究不敢直接违抗王的命令,只能伏在浴桶边弱弱地抬眼,“王,我没有做感情骗子的天赋,认了师父可是会当真的。”
这才白焕真正的顾虑,他虽然是白陌的儿子,却不喜欢背叛。
白辰闻言眼中一暖,拍了拍他的头,只轻声道:“谁能没个受伤病痛的时候,独活这样的医道大师活得长久,于妖族亦是一件好事。
再说,若能跟着神医学艺,你这一干旱就中暑的毛病也有机会治一治。”
最重要的是,独活自幼学医,是魔教唯一没有自保能力的高层。他若是白陌,一定会选此人作为突破点。
并不是因为好对付,而是因为,比起冷漠无情的魔修,白陌更喜欢杀死这样为治愈他人放弃自保的温柔之人。
第194章 第一百九十四章
今日来客倒是挺多, 独活走后没多久,付红叶便到了。
他原是留在不灭川看管鬼域三神,既然归来, 想是鬼神那边已经安排妥当。
白辰之前已听过鬼神的厉害, 倒是好奇付红叶用了什么手段去抑制那些神奇鬼域。
付红叶还是那副温和君子的模样,见了白辰便友好一笑,“在漠北住了几日,感觉如何?”
白辰与何欢交好,自然也见过不少古时魔修, 此行也算是刷新了认知,难得感叹道:“换作我们那个年代,谁也不会相信有一天魔修居然愿意老实修炼不作恶。”
五百年前的魔修对自由是另一种解释。
因为强者不受规则约束, 所以缺钱了就找家富商去抢;看上了哪家姑娘就直接用强;觉着哪个地方不顺眼,就可以把这个地方的人家一把火烧干净……
只要够强,就可以肆意践踏更弱者。这才是白辰当年所见过的魔修。
但是就几日所见, 魔修如今的观念虽然也算不得正,较之从前还是有了很大变化。
欺负平民百姓证明这个人没啥本事, 真魔修就要干天道盟十席。
长得丑又没魅力才要强抢道侣,优秀的魔修走在街上就会被一堆美人倒贴。
小偷小摸毫无品味,真正的恶徒不屑窃金, 要窃就窃个国。
……
诸如此类的观念已经成为魔教的潜规则,魔修们将这称为邪道美学。
乍一听确实够邪, 仔细一看, 这些邪道美学除了给天道盟找事, 已经算得上是一种朴素的道德底线了。并且很巧妙地转化成了魔修们不会抵触的形式。
甚至关于和天道盟敌对的理由, 被白辰询问的少年魔修也是理直气壮道:“正道骂我!我当然要揍他们!”
“如果他们不骂你呢?”
当白辰这样问的时候,少年魔修呆了呆, 虽然无法想象正魔两道不吵架的样子,最后还是摸着头道:“那……小爷就大发慈悲不揍他们。”
漠北是只有修士居住的无规则地带,但是年轻人们喜欢万宝堂的新奇法宝和梨园层出不穷的新戏。他们大多都选择住在外界城镇,并逐渐习惯了普通百姓的存在。虽然这些人打架不行,但给钱让他们干杂事,不用自己做菜洗碗还是挺舒服的。
白辰很清楚,这些观念并非自然形成,全是尤姜数百年坚持教化的结果。何欢是正道认可的魔君,但尤姜才是当今魔修之父。
如果说他最初还疑惑付红叶为何能与魔修在一起,现在却已明了答案,这两个人本质上还是志同道合的。
这只龙无疑是在炫耀道侣,白辰也就配合道:“尤姜以一己之力改了整个魔道的风气,难怪老一辈魔修都看他不顺眼。”
长安天子自古就被人族祭祀,什么赞颂之语都听得多了。若白辰夸的是他,他也就是礼貌一笑,不会有什么波动。
但只要白辰夸尤姜,他的笑容便是发自内心的灿烂,连带着语气也亲切了起来,
“我愿意舍弃天子身份承其意志的少年,原来从未放弃过内心的志向。这样幸福的故事,我一定要与帝分享。”
他看起来好像是认真的,李无名不用想都知道帝听见这话会是什么反应,连忙阻止他的危险想法:“你别把他气到火山爆发了,我们现在可承受不住天灾。”
话虽如此,这位大孝子看上去完全不像会放弃的样子,白辰无奈一叹,只能提醒道:“你应该不是来向我们炫耀自己道侣的吧?”
付红叶果然不是这么无聊的人,闻言总算想起了自己真正来意,笑了笑便道:“赋丧神想见你,要去吗?”
白辰正愁找不到白陌破绽,如今有机会与方岁寒相见岂会拒绝,自然是立刻就与李无名启程前往不灭川。
这不灭川据说与星摇泉同出一脉,只是因天子魔化而成了灭杀一切活物的绝地。
不灭天子已经不在,笼罩着这片地方的黑雾也渐渐变淡,不过,境内依旧全无生机,连一只鸟兽不见。
妖族对灵气最为敏感,白辰一走进不灭川就知道,这个地方弥漫着精怪的诅咒,是真正的不祥之地。
这种地方也不可能有什么客房,鬼神们只搭了个大帐篷歇脚。但是,吸引了白辰视线的还是固定帐篷所用的十二座木雕。
这是以人族十二生肖为主题的木雕,色彩诡谲,与鬼策士的原形极为相似。白辰虽然靠近了帐篷,却未感知到鬼神煞气,想必就与这些奇怪木雕脱不了干系。
果然,付红叶观他视线,立刻解释道:“镇墓兽是鬼巫用来镇压鬼魂的木雕。原本该以帝亲自种植的鬼柳制成,但那些树已经在战乱中毁了。我试着仿照了一批,总算暂时抑制住了鬼神煞气。”
镇墓兽居然是鬼巫一脉所制,也不知与散仙联盟那位无盐女有何关系?
白辰正想着疑似鬼巫传人的无盐女,拿自称鬼策士的镇墓兽便现了形。他似乎很喜欢这些新同伴,以人形摸着其中一枚,这便向付红叶笑道:“不愧是长安天子,看来不到千年我就有伴儿了。”
方岁寒可是最强鬼神,只凭几个新制的镇墓兽还镇不住他的煞气,自然还需已经成精的老前辈出马。
白辰与鬼策士也算相熟,此时便主动打了招呼,又道:“早前听你自称方相我就觉奇怪,原来你是方岁寒墓中的镇墓兽。”
鬼策士方相是唯一能送鬼魂去地府的神奇存在,来历自然不同寻常。
他也不否认,只道:“确切地说,我是方氏祖坟的镇墓兽。毕竟这孩子运气不怎么好,根本不曾葬入墓中。”
镇墓兽以帝亲自种植的鬼柳为原料,却葬于方氏祖坟,方岁寒的来历果然不一般。
白辰闻言眼神一动,“据我所知,自从白微起兵后,人族就很忌讳妖兽了。以兽镇墓护灵应是魔尊灭商之前才有的风俗。”
这狐狸还是一如既往的敏锐,鬼策士无奈地笑了笑,这便答了他的疑问:“方氏乃逐疫驱鬼之灵巫,原为南楚皇室。奚商一统天下时灭四楚、绝三水、收十国。归降的各国贵族都在朝中领了闲职,配享王侯陵墓,方氏也不例外。”
说到这里,他便拿羽扇指了指不远处的两名鬼神,“我原本一直守在墓里,还是这两位把我给挖出来的。”
方岁寒必须待在十二镇墓兽正中足不出户,他所指的自然是另两位鬼神。
其一全身红衣宛如新婚,面目雍容天子贵气,当是迎喜神赵桓之。另一位外衫血红,内穿麻衣,目光伶俐活泼,气质却儒雅随和,矛盾之处正如红白相冲,唯有喜丧神诸葛青天。
他们似乎也觉此地沉闷,此时将一副画卷铺在岩石上,似乎正在弈棋。
鬼策士声音不小,虽然西梁皇室挖后商坟是常态,将方岁寒奉作帝师的赵桓之还是回首轻声解释:“我无意叨扰先人,只是想寻到方氏祖坟,让先生早日入土为安。”
说来也是讽刺,常人总想长生不死,地府不收的鬼神却只想早日轮回。
诸葛青天不是第一次听他这样说了,如今也是语重心长道:“你们两个老家伙整天就筹划着怎么入土。听我一句劝,找个道侣好好过日子,生死之事顺其自然就行了。”
赵桓之依旧不为所动,只淡淡道:“你和我们不一样,我与先生放不下的是亡国之恨。我们本能避免家国灭亡,却错过了最好的时机。这样的遗憾,唯有抹除今生所有痕迹才能忘记。”
若亡国灭种之恨能以情爱放下,白微也就不会成为人族最大的威胁。
诸葛青天也知自己劝不住,唯有叹道:“可是世上哪有永不灭亡的王朝啊……”
说起来,灭了西梁的正是李无名所在的李氏王朝,而且那些藩王还是他带兵亲自宰掉的。
而赵桓之正是被魔修杀死的西梁末代帝王,诸葛青天也有一半是西梁世子。他们相见,还真有些尴尬。
好在李无名的脸皮连狐狸爪子都抓不破。他过去带兵打仗对地形图最是敏感,一眼就看出两位鬼神面前那不断变幻的水墨画正是九州全图,此时便凑上前好奇道:“这画中人怎么还在动?是你们鬼域的新玩法?”
说到擅长作画自然当属诸葛青天,他久居海外难得见到活人,闻言便得意道:“这是我模拟诸国争霸炼制的战棋天下图。弈棋者掷骰子分配领地和初始兵种,税收按照领地发展而定,凑齐军饷就能升级军队和城镇。这些画中小人还会根据你的布置通商征战,一切都与真实战场完全一致。”
鬼神出手果然不一般,虽然只是解闷的游戏之作,用来培养将领倒是极有用的。
白辰见了鬼神新作有些心动,诸葛青天却只看着李无名,挑衅地挑了挑眉:“取代了我们的李大将军,要来一盘吗?和千仞玩太没意思,他开局什么都不干只养刺客搞斩首行动,一点策略都没有。”
能用杀人解决的问题绝不绕圈子,这还真是千仞的作风。只不过,赵桓之作为他们的长辈,闻言还是凉凉道:“还真是老夫老妻了,以前天天粘着他,现在却嫌人家没情趣。”
道侣在一起久了自然不复最初情热,然而诸葛青天岂是一般人,立刻就坦然道:“也不是,我只要玩些脏套路,他就会直接把我拖上床进行激烈刺杀。这个我还挺喜欢的。”
喜丧神的壮举白辰听过不少,比如,七夕当夜在西海用花灯拼出“毕千仞天下第一美男子”,然后被自家道侣抗在肩上就绑了回去,导致其用整个西海写情信的计划作案未遂;又比如,魔君飞升时这位鬼神在下方高声传音“一路走好,你徒弟我养之!”,结果当然是又被道侣抓回去进行爱的教育……
总之,整个江湖都知道,喜丧神正是天下最热情奔放的断袖。如果有人问诸葛青天是否爱慕毕千仞,这位当场就能提笔现写三页情书然后大声朗诵。
只不过,虽然早知这位鬼神素来放飞自我,白辰见到本人还是惊了惊,只能怀疑地看向赵桓之,“西梁皇室是这样的?”
这也不是第一次有人因诸葛青天怀疑西梁的皇室教育,赵桓之面不改色,平静道:“他现在叫诸葛青天,和我西梁赵氏有什么关系?”
虽然西梁末帝毫不犹豫地将自己仅存的侄子逐出了家门,对待后来者李氏却也充满战意,紧接着便看向了李无名,“久闻李九州用兵如神,灭西梁诸王易如反掌,请赐教。”
帐篷入口就在他们身后,不打发了这两位鬼神明显是没法进去的,李无名只能应战,“我是第一次玩这个,你们可要手下留情。”
他这样一说诸葛青天可就精神了,立刻起哄道:“三皇叔,就是他灭了我们西梁,咱们联手针对他,杀得他片甲不留!”
李无名好歹也是九州最后的名将,可不想当着道侣的面输了战役,当即眉毛一挑,“二打一这么不讲道义?”
可惜诸葛青天就不是个讲究鬼,不止无视了抗议,还遗憾地叹了叹:“也是我家千仞不在,不然我们该是三打一。”
李无名解甲归田已是多年,然而当九州地图再次入眼,他的神色便瞬间回到了当初的运筹帷幄,只轻笑道:“那我只能把你们全灭,再次一统天下了。”
不愧是李九州,这话够狂。
赵桓之并不好战,本是兴致一般,闻言终于有了战意。
诸葛青天见三皇叔终于认真了,自己反是轻松了下来,只道:“哼,我若是二对一还能输给你,今晚就去星摇泉爬魔尊之子的床!”
这个誓言可太狠了,李无名抬了抬眼皮,秉着不能输阵的原则,立刻放了个同等狠话:“我要是输了,从此天天给雪国白帝暖床。”
西梁与李氏是灭国旧怨,妖族并未参与其中。白辰本还犹豫是否该上阵助战,闻言便知不必出手了。此时他只能感慨道:“你们果然是旗鼓相当的对手。”
第195章 第一百九十五章
这三人皆是皇室出身, 初时还是游戏心态,经过多番博弈倒是入了戏,神色也认真了起来。
诸葛青天运气最好, 分配的领地就在江南, 因此也是李无名的重点进攻对象。
江南河道纵横,本不利于李无名拿到的轻骑兵。谁知这人平日里一脸和气,上了战场竟是个杀神,过不去河便不过,他仗着骑兵速度快, 开局直接抢占抬龙江上游三处堤坝,果断炸堤淹城。
九州地图就像是刻在了李无名灵魂之中一般,即使五百年不再征战, 他依旧记得每一处天险和关键设施,这一手瞬间就让抬龙江下游成了一片汪洋。
诸葛青天本想以天险守城训练水军,未想优势瞬间成劣势, 暗道自己这个纸上谈兵的还是没真正上战场的人狠,只叹道:“感谢你当初平八王留了一手, 没有这般水淹江南十八城。”
李无名已看出这地图的州府分布与五百年前的西梁一模一样,想是在模拟西梁覆灭之战。
虽不知诸葛青天在打什么主意,仍是笑道:“活人和棋子不一样, 将士不会为不得人心者卖命。当年我只是占据堤坝威胁,各地总兵便主动归降, 助我擒拿叛王。”
三堤收江南也算是李无名的经典之战, 诸葛青天自然知晓, 不可能不防。
然而, 恢复记忆的李无名也不是少时的李九州了,他现在的计算能力对普通人是跨越了百万年的碾压。
即使战术已被载入史书, 他依然能摆脱诸葛青天的追击分兵合兵数十次,生生凑出三支炸堤队伍。
诸葛青天已感觉到了和这个怪物对阵的压力,眼珠一转便选择祸水东引,“你别光盯着我杀,三叔的城都富得流油了,快去抢他的粮草!”
“你还真是我的好侄儿。”
赵桓之据兵天府平原,本还在犹豫是否驰援盟友,闻言立刻连夜拔营返程,连个灶头兵都没给盟友留下。
此举看似盟友破裂,李无名见了却意外地扬了扬眉,“很警惕啊。”
原来他看似全力追击青天,实则早已让收归的残兵舍弃战马,走山中小径突袭赵桓之布防空虚的村镇。
这一回防,双方倒是正好在山下撞上了。
赵桓之此举当然是有意为之,闻言只是淡淡道:“不敢小看你。”
西梁无昏君,每一代帝王从太子时期便集全国名师教导,文能通古今,武能上战场。赵桓之少时便曾带兵剿匪,若不是太后勾结魔修潜入皇宫将他掳走杀害,西梁还真亡不了。
他已经尝过了疏于防备的苦,如今自然不会再疏忽第二次。
画中皆是虚构,三人出手便没有顾忌,使的都是最有效的杀敌手段。
人族果然是帝精心培育出的一大天灾,白辰看着画中幻境不断攀升的死亡计数,只对同样旁观的付红叶道:“这是我可以看的东西吗?”
绝户之计当然不宜让异族知晓,然而付红叶却是自信一笑,“都是五百年前的事了,现在江南有三水坐镇,就算堤坝全部消失,抬龙江也可以绕开人族城镇自行分流。”
精怪和仙魔的降临早已改变时代,过去的作战方式注定只能成为棋盘上的游戏。诸葛青天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根本没将精怪加入战棋图,如今也只无奈道:“你走开,棋盘禁止参战。”
他们分出胜负还要些时候,另一位看客困于帐篷之中倒是有些无聊了,终是传音而来。
“我许久不曾再见九尾狐,能否请白帝入内一叙?”
这声音平和之中隐隐透露着威严,无疑正是来自方岁寒。
这位后商丞相果然识得白陌,白辰岂会拒绝,立刻欣然道:“丞相相邀,自然要应。”
诸葛青天和赵桓之都在帐篷外闲逛,方岁寒却必须由十二生肖镇墓兽压制煞气,可见他的鬼域多么危险。
白辰身份特殊,鬼策士也不敢让他独自入内,连忙现出原形主动引路,掀开门帘时还在提醒:“你要紧跟着我,一旦离开了我的镇守范围,他的煞气就会将你吞噬。”
白辰从不冒失,自然是听从嘱咐跟在镇墓兽身后。
一进入帐篷就像到了另一个世界。赋丧神无法消散的煞气全被镇墓兽困在此地,化作了纸钱厚厚铺满一地。
鹤身龙角的镇墓兽振翅而过,纸钱纷纷扬扬地四散而去,总算勉强给白辰清出了一小块落脚之地。
九尾狐身法卓越,白辰轻盈地落在这唯一的正常土地,这才认真打量起了传闻中的赋丧神。
那是世间最可怕的鬼神,然而看上去就是个平和清雅的隐士。丧鬼的身份让他只能身着素白麻衣,黑发却根据待客礼仪束得齐整。因没法为远来之客提供坐席,他给了白辰一个歉意的眼神,善意地提醒道:“镇墓兽未必能完全驱散我的丧气,白帝切记时刻以妖力守护识海,不可松懈。”
从踏进这个帐篷时起,九尾狐的本能就已经在激烈地警告白辰,仿佛他正在前往一个必死之地。
白辰不知道这些看似普通的纸钱是否真的有那么厉害,但他绝对没兴趣亲身验证。此时也不敢用客套话耽搁,立刻开门见山道:“丞相方才说自己见过九尾狐,那只九尾狐可是白陌?”
方岁寒已经很久不与活物打交道了,来的又是只九尾狐,他本是好奇地注视着白辰,试图在这只狐狸身上寻找与白陌相似之处,听见丞相这个久违的称呼倒是微微一愣,苦笑一声便道:“奚商已经灭亡,我如今只是万鬼书院的教书先生。”
人族史书已将他所在的朝代称为后商,可方岁寒用的却还是旧时的奚商,并不打算与前朝分家。
不过,他还是很在意白陌这个名字,眉头微微一皱,只问:“白陌真的还活着?”
“九尾狐有九命,你当初并未完全杀死他。”
白辰本以为方岁寒是不知白陌能复活,然而,这位赋丧神闻言竟神色不改,只是淡淡问:“山河国破,天下服丧。你知道我的鬼域是谁给起的名字吗?”
这是风刻对徐天仓许下的誓言,如今却成了方岁寒的鬼域。白辰神色一动,不确定地猜测:“难道是……白陌?”
“我死后只有衣冠冢,他是唯一拜祭我的故人,也第一个死在了我的鬼域之中。”
方岁寒果然不是无缘无故提起此事,平静地道出了千年故事的后续,又补充道:“我的煞气会让一切生命放弃活着。即便九尾狐有九条命,只要自己不想复活,应该也不可能活过来吧。”
难怪方岁寒千年都不曾关注白陌存在,原来西梁灭奚商之时,白陌就已在他眼前自尽。按理说,这只狐狸不可能再活过来了。
如此说来,西梁的确有过几百年的太平日子,不曾听闻有什么势力暗中生事。看来,那段时间白陌当真是具尸体。
不过,白辰还是很快就想到了白陌复活的缘由,“白微一定想知道自己儿子的死因,应当是他复活了白陌并想办法解了你的煞气。”
白陌没有朋友,唯一在意他生死的就是白微这个父亲了。方岁寒闻言恍然,“我确实没想到那位妖王竟还活着。”
白陌中过方岁寒的煞气,这的确是个意料之外的消息。但白辰想知道的并不是这些,既然确认了方岁寒知晓白陌身份,这便追问道:“方先生,你所见的白陌是什么样子?可有什么特征?”
他眼中的白陌?
后商丞相垂眼看着身边千年不散的苍白纸钱,第一时间想起的便是曾与太子风凌形影不离的黑衣少女。
那是内廷长使徐天仓的外甥女,自幼就在宫廷长大。先帝风刻从未教养任何皇子,却亲自教白陌读书写字。他甚至未封太子便先封白陌为太子妃,许她代行皇后职责,掌六宫大权。
那时的满朝文武都知道,谁娶了白陌妃,谁就是下一任帝王。
风刻一生不喜奢华,不选秀不纳妃,不收珍宝不建行宫,几个皇子都是宫女生下的。
这样的帝王,在位时仅有一次的铺张便是陪白陌太子妃下江南游玩。
这样的盛宠太不寻常,以至于很多野史都忽略了白陌当时不足十二的年纪,将他记载成了风刻的宠妃。
但是,只有少数内臣知道,这样的宠爱全是因为白陌的舅舅徐天仓。
徐天仓是男子,又手掌内廷大权见不得光。风刻想做个传世明君,不能给他封号,便只能加倍地赏赐白陌这个小女孩,许她未来皇后之位,以弥补徐天仓的遗憾。
然而,风刻到死也不知道,白陌竟是一只公狐狸。若是知道,他一定不会让白陌接近自己儿子。
虽然长安天子记忆中的风刻很荒唐,但是在人族史书中他并不是一个昏君。
事实上除去与徐天仓的亲密关系,风刻完全算得上是个励精图治的开国之君。正因他打下的底子和培养出的文武班底,风凌才能卖力地做昏君还不亡国。
可以说,若不是风凌和白陌想方设法给后商朝廷做了大换血,仅凭风刻留下的一众老臣,就算是只猪坐上皇位,后商也能继续繁盛下去。
正因如此,风凌自毁江山的本事才堪称古今第一。其对内战神对外无一胜的战绩更是让诸多史官恨铁不成钢,以至于选他做太子的风刻也连带着风评不怎么样。这位传奇暴君也算是凭本事葬送了自己老子留名青史的夙愿。
当今修士并不在意后商这个短暂的王朝,自然也不屑于了解它曾有过多么好的开局。
在当时的人看来,风凌继位之后的各种变故都显得那么诡异,然而,方岁寒如今回想,其实一切早有端倪。
他将这些事缓缓道出,这一次却不再将风刻称为先帝,用臣子不该有的语气叹道:“风刻对白陌的好,是为了让他替自己除掉徐天仓。”
第196章 第一百九十六章
方岁寒第一次见到徐天仓是在十八岁那年的花朝节。
风刻登基后便以“寻根承古复旧俗”为国策, 花朝节自然也摆了赏红宴邀请众臣踏青。
那时的方岁寒还不是后商丞相,虽然奉皇命暗中教导风凌,明面上也没有被封做太傅, 在世人眼中仅是一个蒙了世家恩泽进宫修书的少年学士。
如此身份, 在宴席中的位置自是偏僻,连看清帝王面目都很难。而徐天仓,就在天子座下的第一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那是宫中最神秘的存在。虽是男子,却总是着一身轻薄的淡粉衣衫, 长至脚踝的黑发从来不束,还以白纱如盖头一般罩面。白纱在背后长到落地,风一吹便飘扬而起, 然而,不论如何飘然,这纱竟像是长在他身上一般, 从不会被吹落。
虽是这样柔美的扮相,徐天仓的性子却一点也不柔, 坐在帝王次席仍颇为不满,对其他人更是看都不看,只有在风刻敬酒时才搭理几句。
虽然如此无礼, 在场却无一人敢对其呵斥。因为徐天仓的驯兽之法天下无双。不论是多么凶悍的妖族俘虏,只要到了他手里就会完全失去灵智, 变成最听话的傀儡。
白微让世间见识到了妖族的强大, 这样的妖族若能为自己所用, 于任何修士都是极大的诱惑。
正是为了徐天仓的驯兽技艺, 天道盟才承认了风刻的正统帝位。可以说,他就是风刻最大的倚仗。
徐天仓甚少参加宴席, 这日不知怎的竟赴约了。可是他来了却不高兴,对各地进献的珍稀花草都不屑一顾,直到西海上贡的千年珊瑚送到,终是没耐性地摔了酒杯,只道:“这玩意儿海里遍地都是,你若喜欢,我带你去看个够。”
他的厌烦神色隔着白纱都很明显,诸臣此前说话就很小心,这时更是不敢开口,纷纷把自己当成了哑巴。
风刻赏花时还心情极佳,被他扫了兴自是不悦,不过还是耐着性子应付道:“徐爱卿,这天下可离不了朕,你的好意朕心领了。”
“谁是你爱卿,我是你的爱侣。”
徐天仓最讨厌的就是这般高高在上的帝王语气,这明明是他养的人,却把自己当成了他的主子,简直不知死活。
如此一想,他藏在白纱下的眼眸也危险了起来,一道水流如长蛇一般无声地绕上帝王的腰,冷笑道:“还是说,你想让我当着他们的面证实自己的身份?”
如此放肆的威胁让风刻捏紧酒杯的手微微颤抖,他很清楚,这只看起来美丽又脆弱的海兽其实是在深海历尽厮杀的永生王者。如果他继续否定伴侣身份,这只凶兽真的会当着群臣的面吃了他。
从战乱中活下来的人最识时务,风刻终于还是放下了酒杯,对众人悠悠道:“朕身体不适,诸位退下吧。”
聪明的臣子绝不会参与帝王家事,众臣闻言如临大赦,纷纷起身告退。
只不过,那时的方岁寒还很年轻,他还在犹豫是否该想办法护卫君王,走的也就慢了一些。
就是这一时的停歇,他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
徐天仓根本没理会闲杂人等的视线,仅是抬了抬头,雪白头纱便将那帝王拉进了自己怀中,然后当着他的面将展示的珊瑚粉碎。
“你是我的,不可以喜爱任何事物胜过我。海里的东西不行,你口中的奚商江山也不行。”
谁能想到,传闻中被风刻宠爱的徐天仓竟是如此蛮不讲理的霸道。
风刻的反应却也出乎预料,他竟随手捡起了一枝牡丹,用雍容花枝轻轻挑起徐天仓的面纱,又以重叠繁花滑过凶兽堪称绝顶诡艳的面容,抬眼轻笑道:“你生得这么好看,朕若总是看着你,如何能把持得住?”
方才还高高在上的帝王,这时却变得比狐狸还会魅惑人。徐天仓也见过白微这只九尾狐,但论勾起他食欲的本事,那只疯狐狸连风刻的一根睫毛都比不上。
海中凶兽轻咬着人族帝王的手指,原身叫嚣着要将其吞噬殆尽,这具与人一样的身躯却升起了另一种欲望。
最终他只是与此人十指相扣,吻上帝王的眼角,淡淡道:“你说我是世间最美的怪物,现在却想杀我,为什么?”
天星会落在地面灵气最密集之处,四海天子不愿遭受此劫,每年都会以洋流将海兽们驱赶至战场,让它们互相厮杀。在天星来临之前,自己先把灵气含量高的个体全部消灭。
只要我先把海兽杀了,天就没机会杀死任何海兽。——从如此天子灵域中存活下来的徐天仓,从出生开始就在互相厮杀,对杀意也比陆地生灵更为敏感。
没人能暗杀这样的徐天仓,能除掉他的,只有另一个更强大的怪物。
“你早就发现了朕的杀意,可你沉迷于朕教你的人族新吃法,明知危险,也没法离开。”
风刻垂眼轻笑,没有解答他的疑问,只是配合地敞开衣襟,拥抱深海最美丽的诡谲海兽,“保护好你最爱的食材,朕以身饲养的暴食怪物。”
这样的画面对一个十八岁的少年来说太过刺激,方岁寒不敢再看下去,连忙快步离开。
徐天仓从不介意被任何人看见进食过程,自然不会拦他。若他不是方家的人,事后一定会被风刻灭口。
但他是方岁寒,风刻给未来太子选的重臣,知道一些小秘密也没什么。
徐天仓活着的时候,所有皇子都顶着侍卫或太监的身份活在暗处,只有风刻选出的老师知道他们是谁。
而其它皇子也没机会走上史书,因为白陌继承内廷之后就把他们全都杀了,没给风凌留下一丝隐患。
不过,那时谁也不知道白陌和风凌会是这样的狠角色。
当方岁寒依约来到冷宫之时,白陌正与风凌一起守在墙角看野花。
当时的风凌只有十岁,白陌也只比他大一点而已。冷宫阴寒,他们初春也没脱掉棉衣,蹲在墙角就像两个小团子,着实看不出半分危险预兆。
被少年暴君和幼年凶兽一齐观赏的小白花在寒风中颤抖摇曳,他们倒是自得其乐,白陌甚至颇有兴致道:“风凌,那个海里的鱼爱上人族皇室变成泡沫的故事,你再给我说一遍吧。”
这一对妖孽共同的看戏爱好在幼时就初见端倪,不过口味差异也是贯彻始终,风凌闻言只道:“海怪吃人上瘾就把自己变成了人的那个?”
“谁要听现实改编的无聊故事,我要才子佳人花前月下你侬我侬最后一起殉情的那种。”
白陌对悲剧的喜爱倒是至今未改。也不知是不是受了风刻和徐天仓的影响,那时他虽年纪不大,对魅惑君王倒是很积极,很快便笑盈盈地暗示道:“最好才子佳人都是男的,若其中一个是没人要的落魄皇子便更合适了。”
“皇子可不爱佳人,皇子爱的是狐狸精。”
风凌何尝不是一个情场高手,抬手便摘了那小白花送到白陌手里,还趁机摸了一把狐狸精的小手。
他一上手,白陌也来劲了,直接握住这人的贼手,这就道:“那你说一个皇子和狐狸的断袖故事给我听一听。”
皇家的孩子确实早熟,可这两个也熟得太快了些,方岁寒终是忍不住轻咳了两声。
风凌勾搭狐狸被太傅抓了个正着,哪敢继续讨论袖子有多少种断法,连忙义正言辞道:“小小年纪听什么断袖故事,少年少女就该奋发图强报效国家,多读典籍才是正理。”
说完他便回头看向方岁寒,满脸都是勤学好问,“先生,今天我们学什么?治国之道还是排兵布阵?”
方岁寒此前还在担忧奚商国运,如今见风凌如此勤学,多少还是松了一口气。虽然这代帝王与妖不清不楚,只要下一代争气,终究还能把风气掰回来。
如此一想,他便放下了昨日准备好的经典,正色道:“今日我们不必背书,就论一论为君之道。”
只要方岁寒一来,风凌就会变成正经无趣的好学生。白陌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个太傅,此时也是立刻开溜,“我可不想听这些无聊的东西,走了!”
虽是这样说着,可他离去时手里仍拿着那朵小白花,丝毫没想将其丢弃。
风凌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勾起嘴角默默一笑,这才对方岁寒恭敬道:“先生,请。”
那日的论道方岁寒至今难忘,才十岁的风凌言谈之间已有帝王之相。尤其让他印象深刻的是风凌随口说的一句话——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十岁便道出此言的皇子,谁能想到他最后竟会成为一个灭国暴君。
方岁寒曾经以为一切都是白陌的误导,毕竟风凌与白陌是青梅竹马之情,登基时又年岁不大,意乱情迷失去理智也是有的。
后来,他成功除去了白陌,风凌也痛改前非,发布罪己诏广纳贤臣。方岁寒却起了疑心。
风凌七岁就成了他的学生,自那时起便勤奋好学,展现出了明君之相。可是,七岁的孩子就不会骗人吗?
一个七岁就知道伪装自己获取太傅信任的妖孽,十几年无微不至的假装深情,在明君和昏君之间切换自如的政务能力……
碰上风凌这样的对手,方岁寒和白陌倒也输得不冤。
风凌完全有能力成为一代明君,他就是故意不想做。就连逼反西梁的理由,都只是想要体验一次御驾亲征的感觉。
白陌死后,风凌用了三年时间布局,终于误导玄门仙子杀了方岁寒。事成之后,他蹲坐在方岁寒的骨灰前,神情与幼时观赏那朵小白花时一模一样。
“先生,你总教我要谨言慎行做个明君。可是,你们给了皇帝后宫三千酒池肉林的权力,却要求他自律地忙碌一生只为百姓安居乐业,这对人性也太不尊重了吧?
起早贪黑地干活不是为自己奢靡享受,而是为了让千里之外根本不认识的人过好日子,傻子才做这种皇帝。”
“朕会在晚年完成你的遗愿收拾好烂摊子,也会封白陌为后,成全他与朕死同穴的愿望。在那之前,就让我再找几十年乐子吧。
这一世,我要尝试所有过去不敢去试的活法,玩个够本。”
风凌装了二十年,摆脱了方岁寒的这一刻终于说出了自己真正的想法。
他说着狂乱言语,将太傅的骨灰混入茶水一饮而尽,这便策马大笑而去。
可惜,世事不会尽在一人掌控之中。
没有方岁寒把持内政,多了白陌这个复仇孤魂,西梁这一战风凌终是玩脱了。
最终,赵氏入主长安,暴君风凌在万民的叫好声中被车裂。
方岁寒想了很多年也没想明白风凌到底图什么,直到某一日看见诸葛青天与赵桓之玩战棋,他才恍然。
在风凌的眼里,奚商的江山就是那幅用来下棋的画,而他与白陌皆是画中棋子。
或许直到被车裂的那一刻,风凌才发现自己亦是画中人。
又或许,那个顽劣的帝王连自己的死也只当作输了一局棋罢了。
方岁寒是奚商丞相,却选错了帝王。就算承受世人诅咒成为鬼神,永世不得超生,他也无怨言。
奚商旗帜从长安城墙被换下的那一天,方岁寒心里想的却不是风凌,而是曾被自己视作大敌的白陌。
风刻励精图治,为的就是成为千古明君,博得一个名留青史。可是,他天赋不佳无法修行,总有一天会老死。
奚商江山是他奋斗一生的心血,他不想让给旁人。为此,他需要一个继承自己血脉的儿子。
这是徐天仓绝不能忍受的背叛。所以,风刻决定在皇子被发现之前,让白陌杀了徐天仓,取而代之。
徐天仓是白陌的亲舅舅,白陌再喜欢人族也不可能为此对付自己亲族。但是,徐天仓也是为人族驯服妖族的内廷之主,而白陌却是妖王之子。
只要他决定承担妖族皇子的责任,自然就该杀死徐天仓,拯救那些被奴役的同族。
为此,风刻自白陌幼时就让他与风凌一同读书,方岁寒既是风凌的帝师,亦是白陌的启蒙恩师。
那些风凌从未听进去只假装崇尚的为君之道,白陌为了与他志趣相投却全都记在了心里。
风刻当然也给自己准备了后路。他以为白陌是母狐狸,所以自幼就教他嫁夫随夫,女子不该参政等旧俗。
如此,即便白陌取代徐天仓成为内廷之主,只要他与风凌完婚,得的也不过是一个后位。女人们在后宫斗得再厉害,最终也威胁不到风凌的皇权。
可惜,白陌完全没把这些后宅教育当回事,反倒记住了方岁寒教的为国为民。
他杀了徐天仓,放出了天牢中的妖族。
那么,下一步就该自己的国民安排去处了。
所以,他和风凌联手逼宫,将皇权握在自己手里。然后便肆无忌惮地干政,将朝堂中的大臣挨个驱逐,换成了被放出的妖族。
刚出天牢的妖族什么都没有,得了权位自然就要去抢人族的。于是,无数田地被妖妃外戚夺取,贪腐之风大盛,百姓流离失所,后商乱成了一片。
最后为两个荒唐皇帝收拾烂摊子的还是方岁寒。朝中不能指望,他便去江湖拜访修士,凭一己之力生生凑出了一支降妖军,终是将朝中妖族抓了个干净。
当小鬼斩尽,便是除去白陌这个妖妃的时候。
然而,在动手之前,白陌却主动设宴请他相见。
又是一年花朝宴,宴席设在城郊折花湖。湖边遍布桃林,乃徐天仓最喜欢的宫外居所,也是他的葬身之地。
风凌登基之后,白陌便恢复了男身,打扮却越发艳丽。今日的他着淡粉衣衫,头披白纱,安静地坐在折花湖旁,乍一看竟与昔日的徐天仓极为相似。
他听见了方岁寒的脚步声,没有回头,只是低垂着眼,看着满湖的桃花鱼起起伏伏,轻声问:“太傅,为种族灭强敌,为同类谋生存,这样做不对吗?”
彼时方岁寒已是闻名天下的铁血丞相。他亲自斩了自己最看重的两名学生,处置了无数被妖族诱惑的少时好友,甚至流放了方氏亲族。
白陌使出的一切阴损手段都没有让他退缩,他成为六亲不认的孤家寡人,然后毫不留情地把混进人族朝堂的妖杀了个干净。
可是,当白陌唤他为太傅,他却意外地沉默了下来。
这样的安静让白陌笑了笑,他又道:“徐天仓为人族奴役妖族,我杀了他,让自己的同族脱离牢狱,应该是好事吧?”
“你杀了那么多妖,我心里没有任何波动。可是,为什么当我看见叛徒徐天仓化成的这些桃花鱼,却会落泪。”
说到这里,白陌平静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颤抖,他转过身来,白纱之下是一行清泪。
“既然是对的,我应该如你一般绝不后悔。我到底是怎么了?”
自徐天仓死后,折花湖里每逢春日便会游来一群桃花鱼。它们无头无尾,身如薄纱,状如团伞,在水中就像是飘零而去的桃花。
如果徐天仓的原身也是如此,倒确实是陆地从未有过的梦幻之兽。
方岁寒将视线从桃花鱼上收回,只淡淡道:“你是人养大的狐狸,从未体验过妖族的境遇,自然不懂妖的悲欢。你习惯了与人一起生活,可你终究也不是人。”
这个回答让白陌笑了起来,他抬手抹去自己的眼泪,很是赞同道:“我是妖王之子,却不爱妖族。我是先帝亲封的太子妃,也不在意奚商的荣辱。我这样妖生人养的怪物,爱哪一方都是错,恨哪一方也是错。”
“世上只有风凌是我的同类,他才是我唯一的族群。”
邪恶狐狸的英雄梦终于醒了,他接受了自己根本没有大爱的事实,试着向真正的英雄讨饶,“太傅,以后我安分地在后宫做个宠妃,再不插手朝堂之事。你我握手言和,可好?”
当然,方岁寒的答复也在预料之中。
“不好。我是人族的丞相。因你强占土地流离失所的百姓,被你手下贪官污吏冤死狱中的忠臣良将,整个奚商的冤魂都在等我为他们主持公道。”
如果能接受言和,也就不是方岁寒了。
白陌掀开头纱,他终究不是桃花鱼,做不到徐天仓无人时的安静。这便露出了妖妃惯有的邪魅笑颜,“那你就把先帝挖出来行刑吧。是他教我的。在我七岁那年,是他告诉我,白陌是妖,是妖王白微的后裔,他应该灭人救妖。”
“别忘了,就连你选的帝王风凌,也站在我这一边。”
然而,此时的方岁寒已经百毒不侵,他缓缓抬眼,只道:“我已经斩了很多学生,也不介意再多杀一对。”
方岁寒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他十八岁那年曾在心底祝福过的两个学生,如今将由他一同送进坟墓。
方岁寒以为风凌至死都不会放弃白陌,白陌也是这样想的。
他欣然道:“你大可试一试,记住了,我们真身的血是紫色的。”
天女魃与四海天子是永世之敌,金乌的阳光也排斥一切海兽。
当桃花鱼的衣衫变成紫色的时候,就代表他已经被太阳晒到血迹斑斑了。即使如此也要留在陆地,直至被心爱之人用尽手段杀死,真是个不错的悲剧。
白陌喜欢悲剧,他很期待和风凌一起入土的结局。直到丞相逼宫之前,他还如儿时一般依靠在风凌身侧,对着自己的暴君笑问:“你说太傅会怎么杀我们?活埋?五马分尸?或是剁碎了喂狗?”
而风凌也没露出半分破绽,一如既往地应道:“我可不想死得这么难看,若等会儿他真的动手,你就现出原形把我吃了吧。”
这句话让白陌想起了徐天仓,他微微一愣,还是嫌弃道:“你这种浑身戾气的狗皇帝,一看就很难吃。”
风凌闻言反倒乐了,搂过他便道:“我与你自幼相识,同床共枕十数载,连帝陵都早早留了你的位置。若到死都不知道你是什么颜色的狐狸,那可真要死不瞑目了。”
年与夕是海兽,本没有任何智慧只知厮杀,是吞噬了陆地妖族的古髓才有了自己的意识。而他们的审美也来自这些被吞噬的妖族,自然便认为海洋孕育出的自己是相貌奇异的怪物。
白陌也继承了这一点,他很讨厌自己的原身,从不会在风凌面前现出原形。
那一日,他还是犹豫了,最后只道:“行吧,等到我们一同被太傅宰掉祭天的时候,便让你看看我真正的样子。”
谁能想到,正因不肯让风凌看见自己的真身,他才没有被彻底消灭。
直到最后一次与方岁寒再会,白陌对此还是颇为感慨。
不过,那时的白陌已经对风凌失去了兴趣,他在方岁寒的衣冠冢前摔碎了奚商玉玺,终于引出了赋丧神。
当致命的纸钱纷扬落下,那只狐狸却只笑道:“太傅,风凌说得对。我与他这样的性子就是天生的薄情看客。当我适应了看客的位置,才发现天下真的比男人好玩。”
风凌终究是养出了堪称灾难的凶兽,方岁寒只看他的眼神就知道,现在的白陌比风凌更危险。
他虽成鬼神,却也不会放任如此妖兽祸害人间,煞气当即封闭了白陌的退路。
白陌没有躲,看着这个仅剩的故人,终是道出了过去不敢问的问题:“如果你是我。人族与妖族,你会选哪一方?”
“你已经做出了选择。”
方岁寒不会放过任何威胁人族的灾难,白陌明知他已成鬼神却来了此地,就该知道自己活不了。
被人养大的狐狸,终究在彻底疯魔之前选择死在人的手里。
“不,这是报恩。”
白陌轻轻接过洒落的纸钱,对着注定永世孤寂的鬼神笑了笑,“太傅,风凌将我的皮毛当做战利品放入陵寝,骨肉弃于郊野。是你把我的尸骨捡了起来,葬在了我舅舅最喜欢的折花湖。
埋骨之恩,我还你一条命。”
结果,他这样的异端还是有一些地方像狐狸的。
白陌自嘲地笑着,在被鬼神纸钱彻底吞没之前,人族培育的嗜虐兽悠悠宣告:“太傅,我只给你这一次机会。若天仍不绝我,白陌必定取代我父白微,灭人屠妖诛仙魔,以众生之苦悦已,赏血色山河。”
第197章 第一百九十七章
后商两代帝王都是极度自我的任性之徒。如今方岁寒将往事悉数道来, 再一次抬眼直视妖族之王,突然问:“如果白氏没有因断袖诅咒无法生育,你是否还会选一个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太子?”
留下自己后代继承皇位——这就是风刻培养白陌灭杀徐天仓的理由, 也是后商走向灭亡的开始。
同样是开国之君, 同样依靠断袖伴侣的强大武力上位,方岁寒很好奇白辰会做出何种回答。
白辰本在认真思考徐天仓来历,突然遭此一问倒是愣了愣。
不过,狐狸和人还是不同的。
妖族从未有过世袭制,只以强者为尊。大妖们虽然用尽办法垄断技术让自己后代成为唯一强者, 但他们由始至终都不曾有过“自己的弱小后裔也能成为种群首领”这种想法。
首领只能是最强者,这是刻在所有妖族灵魂深处的祖训。
因此白辰虽然疑惑,还是果断道:“只要是能够带领妖族走上鼎盛的强者, 什么种族都可以,公母也无所谓。如果妖族中当真挑不出一个好的,我连归心于妖的人族都可以推上王位。”
禅让本是人族最初的继承制度, 可是在帝死后,这项制度还未实施便被废除。方岁寒没想到, 最后真正施行禅让制的却是妖族。
人族从不安于现状,所以总能构想出更好的未来。但实践时却屡屡为利益让步,无法将其完全实现, 甚至背道而驰。
这世上或许只有白陌还记得,早在风凌继位之初, 方岁寒就曾上书请求新君建立修士书院, 广布修真功法, 纳江湖修士为己用。
除此之外, 移民开荒种植灵材,在工部加设炼器、炼丹部门, 成立秘密组织探寻上古巫术奥秘,任用万宝堂为皇商……这一切政策都曾被方岁寒送到风凌的皇案上。
这些策略若能顺利施行,如今人族的繁华盛世或许便能提前几百年出现。
然而,世上没有如果,方岁寒终究是奔波于内政,仅是拔除朝堂中的妖族便耗费了半生,然后就迎来了英年早逝的结局。
伴随着后商旗帜一同入土的,是数亿人族牺牲自己抵抗妖魔所换来的新世界。也是一个名为方岁寒的人舍弃所有玩乐,以半生韶华所追求的太平盛世。
明明拥有最好的理想,却一次次因个人欲望与其失之交臂,或许这就是人族不断重复的悲剧。
方岁寒本是万事看淡的鬼神,如今想来却难免伤怀,终是叹道:
“我活时总认为一个有雄才的帝王最难得。死后方知,国要长久,帝必须始终文武双全、德才兼备,少一分不可,年老后想暂且休憩也不可。
如此愿意劳碌一世的明君千年也未必出一个。我们把种族存亡都寄于首领一人,指望他一世英明,永远能如仙神一般辨别世间对错。这种偷懒的想法,本身就是错的。”
人族最初的帝就是窥遍世间掌控天地的强大存在,就是这一时慈祥,让人产生了不该有的期待。
帝希望人族如过去一般傲慢地坚持他们的无神论,用尽手段挑战他的自然规则。他养的猴子们就算自我毁灭,也不会跪下祈求神明的怜悯。
帝不允许人族失去妄想超越他的傲慢之心,也不允许连他都敢抛弃的人族对任何精怪摇尾乞怜。
他不需要在自己膝下撒娇的宠物,只想再次看见人族的灯火遍布宇宙星系。
所以,他走了。
这就是李无名对帝突然离开的解释。白辰从前还很难理解,如今倒是有些明白了。
人族的历史证明了帝制终将走向灭亡,白辰念及己身,难免有些担忧:“先生也认为帝制并不合理吗?”
一个帝王居然会问帝制是否合理,妖族的思维也真是与人截然不同。
方岁寒心中暗自称奇,对于白辰的困惑倒是认真答道:“妖族连国都未真正形成,一旦失去首领便是一团散沙,你们离废帝的时机还很遥远。国事不可冒进,步子迈得太大,受苦的是国民。”
方岁寒不愧是万寿书斋评出的古今第一名臣,就算隔绝海外,天下大势依旧了如指掌。
难得有机会向他请教,白辰也就趁势道出了自己心中的一大难题,“先生认为下一代妖王当是什么性情?”
此言一出,方岁寒倒是惊了惊,“这样的大事你要问一介异族?”
白辰只是一笑,“不过是参考罢了,先生之言于妖族是否有益,我自会判断。”
方岁寒暗道,这样的自信倒是颇具帝王之气。
他也不屑于在这种地方使绊子,稍稍回想妖族现状,这便悠然道:“妖族过了几千年的苦日子,初时只要能够温饱就愿意臣服于你。碍于人族威胁,强大种族也不敢生出反心。
但是,随着人妖二族差距缩小,当统一不再是存活的必要条件,如今被忽略的各族差异终究会愈演愈烈。依我看,下一任妖王必须杀伐果断,才坐得稳首领之位。”
说到这里,方岁寒又看了白辰一眼,“人族不同地域都会因风俗不同彼此开战,而妖之间不乏捕食关系,习性更是千奇百怪,甚至祖上还没有同源的文化传承。这是白陌对妖族没有任何归属感的原因,他并不是特例。
可以说,你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大家都不是人。一旦没了人族这个外在威胁,只怕雪国也将不复存在。”
这与白辰想到了一处,他点头道:“所以,下一任妖王必须能与人族妥善周旋,外境安稳才能一心打理内政。”
方岁寒赞同,仍提醒道:“君王一己之力有限,文武皆需能臣。”
白辰岂不知臣子的重要性,可文臣当真是妖族弱项,他也只能微微皱眉,“工商已无忧,文武尚缺才。”
九尾狐果然聪明,什么事都一点就透。方岁寒做惯了帝师,一时惜才便忍不住道:“我有一计,妖王敢听吗?”
“用人族?”
白辰反应当真快,只一听便猜到了一半。不过,李无名到底是武将出身,他能教给白辰的朝堂之事终究比不过方岁寒如此老手。
方岁寒闻言轻笑,最后却摇了摇头,“工商医农重在技,技无分内外,实用即可,用异族也无碍。但文为归心,武为护国,皆是国之根基,弱国用异族等同送羊入虎口。”
妖族根本没有熟悉政事者,白辰素来只能又当主公又做谋士,如今见了方岁寒这等正牌丞相才知有臣子分忧的好处。
可惜这位鬼神他是拐不回去了,只能抓住机会请教:“先生可有解法?”
方岁寒轻轻抬眼,道出了三个字:“商月狐。”
这个回答让白辰有些疑惑,“他心在魔教,不会随我回雪国。”
“白帝只是与何欢交好,但是通过他也算是识得正魔两道不少高手了。”
商月狐当然不会离开魔教,但是就像何欢的徒弟没一个普通人,强者的亲朋好友必定不一般。商月狐又是几千岁的老狐狸,社交圈子里总该有几个能用的仙魔。
白辰明白了方岁寒的暗示,只是想起商月狐的性情和他在仙界被同族排斥的境遇,还是犹豫道:“我那舅舅可不是广交好友的性子。”
商月狐没必要对白辰说谎,他在仙界的确没什么同族朋友,除了姐姐心月狐,就只与玄门仙子谢灵运有交情。
但是,有时候朋友的朋友也能算是熟人,而谢灵运的仙缘就比老狐狸好多了。
方岁寒轻轻一笑,终为白辰解惑:“谢灵运曾与许多妖仙交好,甚至让他们答应与人族帝王签订契约,借仙力于帝王庇护西梁江山。
这些妖仙的名字都在无字天书之中,商月狐也是其一,应该知道怎么用它。”
谢灵运在风凌的误导下将方岁寒杀害以清君侧,这是她一生的心病。为了弥补少时过失,飞升后仍突破天网来到凡间,将无字天书交予西梁帝王。
赵桓之死后,世上再无人知晓无字天书的用法。好在赵桓之生前已被立为新帝,虽未正式举行仪式,却也在父皇手中见过赐福的仙兽名录,其中就有商月狐的名字。
这些妖仙既然愿意与人族帝王为契,自然也是偏向于安稳太平的性子。且他们选出的西梁帝王无一昏君,可见处理政务绝不会差。若能归白辰所用,绝对是雪国一大助力。
至于如何拿到无字天书,方岁寒也给了白辰一个办法,“无字天书在风十七手中,你可以找玄门,跟他们说这是方岁寒的意思。”
方岁寒是死在了玄门掌门手里,玄门上下对他都心有愧疚。若是他的意思,付红叶自然会想方设法将无字天书取来。
当初为了继承雪域天子灵域,付红叶已将无字天书交予白辰。这份人情倒是用不上了。不过,对于方岁寒的好意,白辰还是感激道:“先生慷慨,白辰敬佩。”
鬼神的鬼域会随情绪波动而扩散,方岁寒早已习惯心如止水,就连笑意都淡得只剩友好礼节。
如今也只是抬手让镇墓兽送客,淡淡道:
“李剑仙因长安之乱失去父母亲族,却愿意配合青天解开桓之的心结,当真豁达。方某如今只剩这一个学生了,自然要给二位些许回礼。”
仿佛是验照他的话一般,当白辰掀帘而出,正好就看见赵桓之投子认输。
这位西梁末帝也是输得起的人物,虽然遗憾,也只是叹息道:“终究还是输了,我用兵确实不如你。”
诸葛青天的势力早在他之前就被李无名灭了,他倒是看得开,见状只拍着自己皇叔的肩安慰道:“三皇叔,这家伙太妖孽了,还长得跟人族最初的首领一模一样,简直就是天选的帝王。他这样都被自己亲哥给坑死了,可见皇位上的那个心更黑。就算当年你活着登基,西梁也赢不了他们李氏兄弟。”
正如方岁寒所说,诸葛青天今日摆出战棋果然不是一时兴起。他也知西梁覆灭是赵桓之的心结,如今与李无名认真对弈了一番,方才认真劝道:“天命如此,还是看开一些吧。”
虽知如此,赵桓之执棋的手还是微微颤抖。他看了一眼战棋图上的伤亡统计,即使自己后期竭尽全力保护城池,终究还是会有三亿人死于战乱。
“死伤太多,仅是为了一个前朝帝王的生前遗憾,完全不值得人族付出如此牺牲。”
这个数字让他将战棋图轻轻合上,终是放弃了再来一局,只道:“西梁不愿轮回的遗民尽在阴都,我是庇护他们的鬼帝迎喜神,不再需要新的国民。”
世事没有如果,他已经死了,再回不去那时候。他没办法制止长安之乱,也没办法站在祭天仪式的高台,向长安天子与漫天仙兽道出自己想要的太平盛世。
活时未尽帝王之责,至少要在死后庇护阴都鬼魂。只有西梁遗民全部轮回,迎喜神才可以结束此生。
这一局棋,赵桓之下的最认真。即使知道那些只是画中虚像,他仍竭尽全力守卫西梁每一座城池,仿佛这就是六百年前那永远也没机会到达的战场。
虽是连游戏之时都无法轻松对待的过去,他却放弃了复国,甘愿独守遗憾。
六代帝王无一昏君,西梁果然是人族史上的一个奇迹。
李无名下到一半就明白了诸葛青天的用意。如果只有李氏的不可战胜才能缓解这位鬼帝的愧意,那么,无论多少次,他都会如过去一般毫无顾忌地击溃西梁之军。
当然,他是最会破坏气氛的剑仙,现在也不例外。既然战火已退,这便抬首一笑,“我听闻风十七要将长安皇城当做风景名胜对云游修士开放,只需三枚灵石就能入内参观。
等李佚的毛病治好了,咱们这些前朝余孽倒是可以组团去游上一遭。连讲解学士都不必请,很是省钱。”
让一群亡国的帝王将相亲眼见证皇宫被一众旅客参观,这是人能想出来的主意吗?
诸葛青天自认已是没心没肺背叛祖宗的货色,谁知李无名居然比他更想得开,一时不由感叹道:“花钱参观自己老家这么刺激?”
然而,李无名的神色却只有豁达,甚至挑衅道:“是啊,敢来吗?”
赵桓之也没想到李无名会作出如此提议,虽知鬼神不可能去往长安,可西梁旧帝也是真的很想亲眼看一看那淘汰了他所达成的太平盛世。
最终,他还是爽快道:“好,若有那一日,赵某必定赴约。”
李无名带人云游素来积极,当年能把白辰给拐下大雪山,如今两个鬼神还嫌不够,又对旁观的付红叶拱火道:“你也加把劲,赶紧把四海天子给打服了。只有把帝也给弄过来,咱们才算是古今第一豪华的帝王将相云游团。”
这些都是长安天子养大的俊杰,付红叶本是满目柔情地守着他们,未想自己竟被分配了如此艰巨的任务,只能无奈道:“我尽力而为。”
这话像是真的打算把帝给拉过来。方岁寒也没想到他们竟玩得这么大,终是隔着帐篷叹服道:“李剑仙果然不愧是天下第一逍遥人。”
然而,他还是低估了李无名的胆量。既然开口了,李无名岂能放过这位名相,立刻就道:“我们对奚商习俗知悉甚少,你这个老丞相可逃不了解说之位。”
鬼神乃移动天灾,世人对方岁寒素来唯恐避之不及,就连鬼魂也不敢轻易靠近。这般自然的出行邀约,方岁寒上一次听闻还是入仕前被同僚邀请踏青的时候。
或是真的许久不曾与人共赏山河,素来严于律己的方岁寒竟应下了这荒唐的邀约,悠悠道:“如果真能再至长安,方岁寒必定为诸君道尽奚商风华。”
至此,已经沉没在历史长河的旧人相视一笑,诸事放下,不再多言。既已身死,便是古人。现世风云自有后来者掌之。
今日难得热闹,诸葛青天还不愿散伙,这就收了画摆上木琴,怀念地弹起一首西梁旧曲。
帐篷内,方岁寒以笛声相应,吹得是奚商自古传承的祭天之调,却意外地与边塞之曲相合。
那是自后商之后便绝迹的古调,付红叶听了更是感怀,枫红之龙恢复原身,腾云驾雾以龙舞贺之。
旧时曲,旧时人,旧时祭过的天神,正是绝景。
李无名邀白辰坐下,拿出李氏时期火遍长安的精酿。他为诸人各自倒了一杯,自己则是与小狐狸共享一壶,饮罢便大笑着靠在白辰肩上,久违地醉了一回。
这个剑仙,总是能让小狐狸忘却一切烦心事。白辰用手指轻轻卷着他的发,垂下的眼满是无奈。
人族总道妖狐魅惑君王。却不知,人族的英雄才令狐狸神魂颠倒。
人族的世界,是妖族从未有过却无比向往的万众一心。
在妖的眼里,为了一个缥缈理想而甘愿牺牲的人,是这片土地百万年都不曾孕育出的绝美。
白辰想,那只名为白陌的狐狸,也曾在少年之时迷恋过奚商丞相方岁寒。
无关风月,并非相思,仅是想要成为如他一般的人。
只是,他至死也没找到能让自己挚爱的国,终究活不成最初想要的样子。
第198章 第一百九十八章
这一日也算尽兴, 当白辰扶着李无名回来的时候已是深夜。
魔教弟子从不加班,夜里的星摇泉很是安静。李无名也不知是真醉了,还是趁机薅狐狸的毛, 以醉酒不御剑为名, 非要白辰用尾巴拖着他回来。
白辰素来拿此人没办法,虽不知踏云回家和狐狸尾巴有什么关系,也只能依了他。
李无名被夜风一吹就清醒了,但埋在狐狸毛里的触感又让他想瘫着做个废人。此时到了客房门前,他还是懒懒地从背后盖在白辰身上, 悠悠道:“方才酒宴你和鬼策士聊了许久,是对镇墓兽有兴趣?”
白辰到底是妖族,人族旧宴自然很难融入。好在鬼策士这个镇墓兽也是局外异族, 白辰便与他多聊了一会儿。这个理由说出口倒像是抱怨被冷落,白辰不会如此不识趣,这便轻声道:“鬼神煞气太过诡异, 防范于未然总是好的。”
然而,狐狸的心思如何能瞒过李无名。醉酒之人最是大胆, 直接在自己道侣脸上亲了一口,他看着被袭击的小狐狸猝不及防地睁大眼睛,这才笑道:“真是警惕的小狐狸。放心, 下一次相聚之时,你便不是看客了。”
虽然迟到了五百年, 如今的妖族终究是入了天下之局。自雪国开始, 九州世界史终不再是人族的帝王家事。
这一吻是老前辈对后来者的热烈欢迎。白辰转身抱住这剑仙, 正准备吻回去, 就闻一阵咳嗽,随即院外就传来了商月狐一贯的嚣张声音——“你们深夜不归, 一回来就在老子眼皮底下亲亲我我?”
九尾狐感知灵敏,白辰自然知道商月狐在不远处。他本以为老狐狸是睡不着出来乘凉,此时才恍然大悟:“舅舅是在为我们留门?”
“那群鬼神一个比一个邪,若是你折在了他们手里,我这好好的庆生宴变成白事岂不晦气?”
鬼域的厉害魔教最是清楚,虽然有付红叶护送,商月狐也不是很放心。之所以半夜还在院子里,就是在等白辰回来。
当然,这种扭捏心思魔修是绝不会承认的。商月狐见白辰没缺胳膊少腿便换了脸色,只凶狠道:“回房再行你们的断袖之事,别让我外孙撞见,平白带歪了那小子!”
诚然天道盟内部每天都在上演断袖之事,林少当家早该习以为常了。白辰对这话还是微笑以对,只是在商月狐离去前叫住了他,“舅舅请留步,我有一事想向你请教。”
商月狐冷哼了一声,态度依旧不怎么好,却也停了脚步,回头瞥了白辰一眼,等着他说事。
白辰此前就有一个疑问,与方岁寒相谈正好想了起来,如今有了机会便问:“你和我娘是与玄门仙子一同返回人间,为何玄门仙子会修为尽失逐渐老死,而你……”
商月狐、心月狐与谢灵运是一同突破天网,可谢灵运修为散尽,商月狐却至今都活蹦乱跳,这事确实奇怪。
商月狐没想到白辰会突然问起这千年旧事,神色微微一沉,难得平淡道:“我与你娘已是天庭仙将,在天仙境都算翘楚,在这凡间本该没有任何敌手。可她却连你都保不住。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白辰此前确实想过这个问题,可怎么也找不出合理答案,此时只能试着道:“你们必须压制修为躲避仙魔?”
这是白辰认为可能性最大的推测,商月狐闻言却是满眼自嘲,“仙魔二境之主是什么层次的怪物?连天墓境他们都懒得动手,又岂会给我们这些渺小个体一个眼神?”
确实,仙魔二主掌管着两个巨大星系,不论妖族还是人族于它们而言都宛如蜉蝣。再说,天网是帝与金乌织造,按照精怪灵域不可交界的规矩,仙魔二主也不可能悄无声息地干涉天墓境之事。
可是,若仙魔不曾出手,又有谁能杀死已是天仙的谢灵运和心月狐?
商月狐收到了白辰疑惑的眼神,长叹一声才无奈道:“我们这具身躯永远都在老化,一旦有一处坏到不能用了,就会迎来寿终。
所以,不论妖族还是人族,到了年纪就必须以灵气维持身躯活力。如果不能及时补充灵气,不论多么强大的种族都会衰竭而亡。”
无法为躯体补充灵气的后果白辰最是清楚。虽然此时的他已经得到天子权能,随时可以调动整个雪域的灵气,闻言仍是下意识地摸了摸失去妖丹的腹部。
而商月狐只是继续道出了真正的原因,“你也见识过付红叶的本事,我问你,如果他拒绝你踏进人族的土地,你觉得自己还能在此地调动一丝灵气吗?”
精怪对灵域的控制是绝对的,人族修士就无法在四海天子灵域内吸收灵气,只能依靠灵石恢复力量。
而帝的威能更在天子之上,如果被他拒绝入境,纵是仙魔也别想带走天墓境一丝灵气。
白辰已经明白,李无名也不装醉了,直起身子便道:“飞升时修士都会舍弃凡间身躯,然后突破天网,以仙魔二境的灵气重塑金身。
即使这具身躯只是帝随手捏的泥壳子,到底也流着他的血,不是人族可以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东西。
那一位素来不是什么好脾气,对待离开自己的仙魔,绝不会再次敞开大门。”
而商月狐也赞同他的说法,只道:“青丘时期常有精怪陨落,灵气枯竭的灾难我们经历过太多。所以,每一只妖自出生开始就以妖丹储存灵气。即使当前栖息地的精怪出了变故,妖丹内的储备也可以支撑我们进行千年迁徙。
但是,人族是九州大地的宠儿,诞生后从未遇上这样的劫难,他们的元婴自然没有储蓄功能,一旦失去灵气供给就会逐渐消散。”
飞升本质就是带着地面灵气投奔仙魔二境,帝可不会管仙魔飞升是否知情。
在他看来,既然飞升之人觉得天上更好不要他捏的泥壳子了,那就滚得远远的,永远别再回来。
至于飞升妖兽,按理说妖并不是帝的造物,以那一位的性子从一开始就不会为妖族供给灵气。如今妖族之所以能如常修炼,只怕是青丘国君与帝达成了什么协议,让新的天墓境之主接纳了妖族的存在。
当然,帝对跑去了天上的妖族也是一视同仁。都不是天墓境的生灵了,还想用天墓境的灵气续命?梦里什么都有。
总之,帝对仙魔的态度就是——没在渡劫前喷几座火山把你们弄死已经是大发慈悲了。飞升之后发现日子不好过想吃回头草,没门!
帝的这种措施倒不是刻意针对谁。根据他的经验,仙魔愿意返回这片土地继续挨天星打击的可能微乎其微。反倒是采集地面灵气将仙魔二境改造成宜居之地的可能性更高。
再说,这事人族已经干过一回了,旧人族一滴石油一枚可用矿石都没留下,要不是技术不允许,连他的地心都能给挖出来打包带走。
灵气就是精怪的命,帝这一次可不能大方地视而不见了,所采取的措施便是让天墓境灵气排斥一切仙魔。
事实胜于雄辩,李无名完全能理解帝的顾忌。只是,天网之下终有冤魂啊。
帝居然拒绝仙魔入境,白辰没想到天网未破便迎来了新的难题,虽然头疼,也只能试着问:“舅舅你能活这么久,可是寻到了补充灵气的手段?”
白辰不曾生活在青丘,也就不知道洪荒妖兽的生存环境有多残酷。
青丘超大陆精怪众多,每到一处灵域便是新的规则。越境之后,水不能饮,草不能食,甚至不能呼吸都是常事,这之中,灵气无法吸收就是洪荒妖兽最怕的灾难。
九尾狐所在的灵域虽然最为广阔,但是它们也会捕猎其它妖兽,以此更快地积累灵气。
商月狐看着眼前这只从不曾亲自捕猎的九尾狐,终是道出了妖族过去的应对之法,“妖丹内储存的灵气不受外界控制,当灵气枯竭之时,互相捕食是我们唯一的生存手段。”
也就是说,如果捅破天网放仙魔来到天墓境,到时无法吸收天墓境灵气的仙魔就会捕猎妖族,以妖丹续命。
这对地面妖族绝对是灭顶之灾,但雪国又需要妖仙的力量,白辰一时倒是陷入了两难之境。
李无名最见不得狐狸皱眉,连忙就道:“别急,相信我和付红叶。就算那只龙靠不住,我也一定会说服帝重开天墓境。”
商月狐直到现在都无法补充妖力,就连付红叶都不能将灵气输送给他。他很清楚帝是凌驾于天子之上的存在,对李无名的自信只能表示怀疑:“你真的知道天地是多么可怕的存在吗?”
对此,李无名仍是轻轻一笑,“我是帝独行至宇宙边境所复活的天选猴子,他用我来赌人族的另一种可能性,我自然不能让他血本无归。”
李无名是最后的人,那一箱被帝销毁的人族文明结晶也记在了他的脑子里。帝让他恢复前世记忆,正是给了人族继承旧时代技术的机会。
在被仙魔夹击的困境之中,帝终究还是选了人族为他的士兵。
这种话商月狐自然听不懂,绕了一圈打量了一遍李无名,怎么也看不出这人和猴子有什么关系,唯有无奈叹道:“你们人族的心思,我从来不懂。
就像谢灵运,我和姐姐都是依靠捕食妖族长大,从未把猎物当作同类。就算为她杀死几只兔子鸟雀,我们也不会有什么感觉。但她还是拒绝了我的提议,独自返回玄门等死。”
仙魔的心态果然与当今妖族不同,白辰瞧了他一眼,只道:“正因她将妖也当做人,你们才能成为至交好友吧。”
这话说到点子上了,商月狐微微一怔,随即冷哼道:“都怪这个老朋友。我本是无心无情的狐狸,为了弄懂她的想法才进入江湖与人混居,还招惹了一段孽缘。若叫我找到她的转世,必定先揍一顿。”
商月狐这人形是按照仙人心中的美男子所化,论外表当真不俗。但是,就冲他这把女仙当兄弟处的性子,在天上寻不到道侣着实不算意外。
李无名的话让白辰安心了不少,此时倒是好奇道:“我这位舅母到底是何方神圣,竟能让你这种顽石狐狸动了春心?”
这事是商月狐心结,他闻言便扭过头去,“只不过是一个乡野村姑罢了,不值一提。”
这反应让李无名也有了兴趣,“能生出月星石这样的女儿,想必是个美人。”
许是今日聊的旧事太多,商月狐难得没有回避,良久方才叹道:“漂亮也聪明,可惜她恨我。”
第199章 第一百九十九章
商月狐曾是天下第一杀手。杀手这个行当不存在刷单, 领的每一份悬赏背后都是不止一个人头。
正因如此,杀手的仇家最多,做一行的也多是孤家寡人, 少有成家者。
但是, 商月狐是天上的仙,而且是仅靠一枚妖丹就以无法吸收灵气的状态成为天下第一杀手的强大妖仙。
他无所畏惧,坚信人间不存在任何仇家可以伤害自己罩着的人。所以,当一个姑娘追着他走了三年,而他也心动了的时候, 他就果断娶了这个姑娘。
人族自后商开始就出现了分化,修士收徒无分男女,但不能修行的普通女子受到的约束却在逐渐加强。到了李氏王朝, 甚至恢复了古时的男女之防,与陌生男子单独见面都算出格。
但是,李薄萤不一样。
李薄萤与商月狐的初见仅是乡间的擦肩而过, 可她回家便翻出了母亲为自己备好的嫁衣,用攒下的积蓄买了最好的胭脂, 以此生最明艳的样子叩响了商月狐的院门。
“听闻少侠尚无妻室,可愿与小女子相看一番?”
当一袭红衣的女子说出这样的话,商月狐自天星坠落之后久违地陷入了呆滞。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右手上还没啃完的鸡腿, 又看了看左手刚夹上咸菜的馒头,各自啃了一口压了惊, 这才在心中悠然一叹:如此模样都能被追求, 人族对脸的执着也太可怕了!
然后, 他就关了院门, 收拾包袱连夜上山,跑了。
让商月狐惊讶的是, 那女人竟跟着他一路上山。就算被他甩掉迷失山林,也不哭不闹,寻了些枯叶便安静地睡了一夜,睡醒之后仍在继续寻他。
如此诡异的行为引起了商月狐研究人族的兴趣,他本可以一走了之,最终还是留下了脚印,让女人跟着自己足迹出了山林。
这一追一逃便是三年,女人跟着商月狐走过大江南北。他去执行任务不见踪迹,她便在城镇中寻个活计攒路费,待他再次出现,便又将装了嫁衣的包袱背好,无声地跟上狐狸的脚步。
未嫁之女抛头露面,与贩夫走卒一起做杂活,不论走到哪里都遭人议论。好在那时天道盟已然掌权,九州治安还算不错,非议虽多,到底没人敢拿她如何。
而李薄萤也就厚着脸皮继续攒钱,三年来什么好处都没得,手脚倒是多了老茧。
商月狐琢磨了三年也没弄明白这个女人的想法,终于在某一天停下,与她说了第一句话:“你到底看上了我什么?”
当时李薄萤正在后厨洗碗,闻言立刻用围裙擦干手,将略显凌乱的发丝打理好,这才对他笑道:“我自人群中第一眼见到你就知道,我要跟着你,一生一世。”
商月狐才不信一见钟情这种傻事,闻言只冷哼道:“好个见色起意的女人,我仇家遍天下,你不怕死吗?”
女子不做辩驳,仍是一笑:“不怕。”
商月狐为了摆脱这个尾巴,已在她面前杀过人。未想她竟连刀口舔血的杀手都不怕,一时也想不出其它办法,索性直接恢复了原身,用纵横青丘的第一凶兽的模样对她道:“这样也敢嫁?”
然而,狐狸似乎对人族毫无威慑力,女子虽然震惊地睁大了眼神,回过神之后却是一把抓住他的尾巴,果断道:“敢嫁。”
商月狐这辈子也没见面这么猛的女人,也不知是不是不愿输了气势,竟是开口道:“好,是条汉子!今晚我就与你拜堂成亲!”
李薄萤习惯了他转身就走的背影,这一应倒是让她呆了呆,“这么快?”
商月狐终于占了上风,顿时得意地扬了扬尾巴,“怕了吧。”
然而,就算只是一时上头的机会,李薄萤也不愿放过,立刻上前抱紧这只狐狸,
“不怕,我嫁。”
话已至此,商月狐倒不能认怂了,只能不解地叹息:“色令智昏啊……”
现在想来,也不是多么情深义重的相遇。不过是一个好色的女人碰上了一只好看的狐狸,然后就随便地在一起了。
那时的商月狐极为自信,他在族群中是被称作青丘骄阳的狐狸,化出的人形也在天庭众仙中得到了“只要不说话就是第一美男子”的一致评价。
女人也是人,好色有什么可奇怪的。再说,李薄萤这个癖好独特的女人甚至还喜欢与他说话,痴迷于他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商月狐就这样接受了自己的伴侣,并且与她一起在定情的江南小镇生活了十年。
他知道自己仇家多,必须寸步不离地保护家人,从那之后便不再做杀手营生。
他开始习惯被人称作月书生,被迫认识了左邻右舍,从不甘愿地替人代笔书信,逐渐变成了镇上各种集会的发起人。
逃离仙境的狐狸真正在人间安家了,他会在花朝节出门踏青,会在中秋带着妻子游湖赏月,会在除夕自制鞭炮和邻居的木匠比拼谁更响……他以为自己的未来便是融入人族市井,过上谢灵运曾祝愿过的安稳生活。
可谢灵运没有教他,无缘无故的爱太稀有,就算真的存在,也很难支撑一个女人无怨无悔地追求陌生男子三年。
但是,若支撑她的是恨,再多的苦也能忍。
商月狐不愿回忆自己发现怀孕妻子失踪时的慌乱蠢相,也不想与白辰述说曾经沉迷儿女情长的傻事。
在白辰面前,他只是淡淡道:“李薄萤说我杀了她的父亲,导致她家失势被朝廷抄家,母亲流落教司坊,她因只有七岁便被流放乡野,沦为贱籍。
商月狐踩着她全家性命扬名立万,她便要我也尝一尝家破人亡的滋味。
那时候我才明白,人族果真是世上最残忍的猛兽。只要能让我抱憾终身,这个女人甚至可以与我相濡以沫度过十年,然后生下我的孩子,将她扔在青楼之外。”
李薄萤身上有不下十枚符咒,是商月狐豁出寿命以仙力制成,每一枚都可以抵御仙魔一招。只要其中一枚被捏碎,商月狐就能立刻赶到她的身边。
人间的确没有一个高手能突破如此防线,但是,他的女儿在李薄萤的肚子里,李薄萤随时都能找到机会伤害自己和这个孩子。
当他终于循着符咒寻到失踪的伴侣时,李薄萤的肚子已经平了,而她自己也只剩下了最后一口气。
“野兽是没有心的,所以我用了十年时间教你何为情,何为爱,让你有了人的心。”
“你我拜堂时曾对我父灵位发誓今生同甘共苦。相公,你害我全家,我也杀你全家。我因你所受的苦,现在请你也尝一尝吧。”
“薄萤,薄淫,这是教司坊给我母亲起的妓名。在她投水后,也刻在了她的墓碑上。你要记着,一辈子都别忘了。”
“还是你更悲惨,你恨我,却连咒骂时该唤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女人不卑不亢,笑颜温柔似往昔,但事却做得狠绝。她知道九尾狐擅夺心术,所以寻到了商月狐的修士仇家,求了个魂飞魄散的死法。
她连从神魂读取过去的机会都没留给仇家,就此消散于天地。
而商月狐仅是听着,看着,脑中一片空白,纵有通天修为,也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
变故来得太突然,以至于伤心和悲愤都迟到了,与茫然无措混在一起,竟不知是何滋味。
其实破绽还是有的,李是李氏王朝国姓,能用此姓的人定然是落魄皇室。而李薄萤的嫁衣用料考究,也不是寻常人家能有的东西。
但是,商月狐并不在乎,他连仙魔都不怕,又岂会在意什么皇室。在李薄萤翻脸之前,他甚至没想过世上还会有这样的复仇。
弱肉强食就是妖的法则,在商月狐看来,杀手的任务也不过是一次狩猎。他只是没把猎物吃掉,用他们换了人族必须的钱财。
但他忘了,没有一只狐狸会选捕食名单里的种族做伴侣。但人,却会将人也当做猎物。
自小就沾满血腥的上古猛兽居然被一个女人驯服,在它决定收起利爪乖乖做只居家宠物的时候,却又被女人抛弃。
那因呼吸困难连一句话都说不出口的感觉,商月狐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我从没见过这样狠心的人,她为了接近我甚至以药物抹去了自己的记忆。她失忆时真的认为自己对我的执着是一见钟情,视我为终身依靠,却可以在服用解药之后亲手摧毁与我所经营的一切。”
不过,商月狐到底是扛过了灭世之劫的狐狸,虽然往事不堪回首,在白辰面前却是异常平静。
他沉默地回忆了一会儿,转头看向白辰时只道:“若早知道她是这么个人才,我就不娶她做老婆了。我当初就该把她培养成天下第一杀手。这样,不论我与她谁死在了对方手里,我都还是没人性的狐狸。”
杀手背后总有一个下单的金主,李无名听见李薄萤这个名字就知道,这怕是李氏皇族的内部斗争。
他也没想到商月狐和李氏还有这层关系,本还有些尴尬。谁知商月狐的遗憾竟是这个,只能叹道:“你还真是成了个地道的魔修。”
商月狐当然知道李薄萤想要的是什么,但他并不打算痛哭谢罪。狐狸不会骗自己,商月狐很清楚,如果早知道是这个结果,那么在相遇的第一天,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将这个仇家斩草除根。
本就是无心野兽,何必虚伪地装作仁善?
商月狐还是无法理解李薄萤的想法。既然恨他,那就找机会杀了他啊,还可以重新寻个男人在他坟前敲锣打鼓吹唢呐成婚,气得他坟里冒青烟。
杀死自己迫害一个孩子有什么用?指望一个杀手头子会一辈子困于区区情史吗?也是他本就不爱风月,若换成其他狐狸,早就续弦生上几窝狐狸崽子让她棺材板都盖不住了。
如果要说商月狐得到了什么教训,那就是在教千仞暗杀之术时对后生晚辈认真嘱咐:“你要记得自己所杀的每一个人,当你被忽悠得想改邪归正的时候,就想一想他们会不会原谅你,称你一声大侠。
记住,你已享受了做个恶徒的肆意痛快。拿起屠刀便是魔,就算以后倦了、厌了,也没有金盆洗手归隐山林的好事。”
“麻烦,那便杀被他们怨恨才让我高兴的人好了。”
毕千仞不愧是魔修希望,即使尚且年轻,对前辈的经验之谈仍是随意应对,甚至自信道:“至于归隐山林,三长老大可放心。我是一辈子的孤家寡人,一生所愿唯有魔道极致。我的枕边,不容活人酣睡。”
于是,他就与鬼神隐居海外,每日都与死人酣睡了。
时间还是有用的,商月狐也没想到自己此时居然还有心情回忆某位魔尊之子欺骗老前辈的恶行。或许,对现在的他而言,魔教已经比旧时的爱恨重要了。
所以,他只是对白辰认真道:“总之,我与这女人是恶棍配毒妇,也算门当户对。但星石碰上我们这样的父母是倒了一辈子血霉,着实没必要再为此事伤神。
你这小狐狸油嘴滑舌,比我会唬人。你去告诉她,我是只风流狐狸到处留种,根本不记得她娘是谁,魔教之人自然也不知道那个女人的名字。让她不必再查了。”
商月狐果然不是一时兴起向外甥诉说情史,原来是月星石这几日一直在魔教调查自己身世。
一个孩子被母亲当做复仇工具生下着实不算好事,商月狐不愿女儿知晓。可他从没骗过女人,被女人骗的经验倒挺丰富,怎么想都没法蒙混过关。这才让白辰出面解决。
白辰素来识趣,商月狐料想此事小狐狸断不会拒绝。他正等着回复,谁知白辰竟像是走神了一般,只是喃喃念叨着一句话,“如果没有记忆,连自己都能骗过……”
这反应可不像白辰往日的性子,商月狐也不是个有耐性的,一尾巴敲在小狐狸脑门,只道:“那是我的恶毒前妻,老子都想开了,你这无关的小狐狸一脸恍惚作甚?”
狐狸尾巴全是软毛,敲在身上倒是不疼,不过白辰还是回过了神。方才商月狐的话他是听见了,立刻应道:“舅舅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他这状态让李无名也有些奇怪,摸了摸小狐狸额头确定没发热,这才问:“怎么走神了?你可不是听故事会入戏的性子。”
白辰素来清醒,如何过去都不会影响他做出最符合雪国利益的决策,此时自然也不是为商月狐感怀。
他犹豫了片刻,终是道出了自己方才一闪而过的念头:“我只是突然想到,或许连白陌自己都不知道他是白陌。”
这话说得没来由,李无名立刻反驳道:“但他前不久还在四处生事。”
“那只是化身,九尾狐的每一个化身都独立行动,并且拥有和本体完全一样的寿命。他的真身我们从未见过。”
白辰起初也觉得自己这个想法不靠谱,当开始认真讨论,却发现好像有些道理,又道:“我们一直认为白陌的魂是被困在后商帝陵之中,但他是死在方岁寒的衣冠冢之前。这两处相隔甚远,也就是说,不夜琉璃并不是第一时间将白陌封印。”
这样一说,李无名也琢磨了起来,“世上会花费心力复活他的只有白微,那只老狐狸断不会出现把儿子神魂丢在荒郊野外的疏漏。”
白辰闻言更是眼前一亮,“方岁寒的煞气至今无解,当年的白微就算救得了白陌的身躯,也不可能让他的魂燃起求生意志。
他只能以裂魂之术带走白陌的部分神魂,而依旧被煞气控制的白陌本体则是凭本能飘到了风凌的帝陵。因为,风凌曾经答应要与他葬在一起。”
他们关于白陌的来历至今也没个明确猜测,如今白辰得知他是死在方岁寒墓前,线索终是渐渐清晰。
李无名反应极快,立刻道:“你的意思是,我们所见的白陌是白微为复活他造出的化身。白陌的本体其实已被不夜琉璃封印?”
而白辰已经渐渐打开了思路,“我们被陆问误导了,他说自己与白微所见的骨狐便是白陌本体。可是,他根本没有能力辨别白陌化身,这只是从白微那里听来的消息。
以白陌的小心谨慎,明知这个儿子恨自己,怎会让陆问看见他的本体?他就不能把白微一起骗了吗?”
裂魂之术制造的化身除了不能再次裂魂,不能主动吞噬本体之外,其它都与本体完全一致。若白陌不进行裂魂和聚魂,白微应当也无法分辨他的本体和化身。
白辰自己就是九尾狐,很清楚狐狸的化身有多厉害,当即沉着脸道:“白陌把陆问送到我的面前,就是为了让我通过审讯陆问相信他的本体早已复苏。这样,他的本体才是真正的安全。”
白辰已是小心谨慎,未想还是被白陌阴了一把,心情自然不好。好在发现得及时,他也就对李无名继续道:“不夜琉璃说他体内的妖狐之魂是在轮回中逃离封印。但帝的轮回井绝对不是一只狐狸能来去自如的地方,你说,白陌的魂能逃去哪里?”
帝并不是爱护小动物的性子,没兴趣理会这个混进来的狐狸,也不存在特地为他开后门。那么,答案就只有一个。
李无名果断道:“与轮回井中的其它魂魄一起,投胎转世。”
而轮回井会抹去魂魄生前所有痕迹,方岁寒的煞气人间无解,在帝所造的轮回井之中却未必还能持续。
当然,随之被抹去的,还有白陌这个魂魄所有的生前记忆。
但是,这不代表他没办法恢复记忆。白辰又道:“裂魂之术制造的化身只要与本体相见就能互通记忆。白微既然知道帝的所在,可见白陌的化身已经找到了自己的本体。之所以没有融合聚魂,只是因为这一世的白陌失去了九尾狐的一切异能。
天道盟清查再多次也不可能找出白陌,因为现在的他没有尾巴,没有妖丹,也没有古髓。他真正变成了人。”
他是投胎转世,身家必定清白,躯体也毫无疑问没有半点妖族特征。
而且白陌的化身并未与本体融合,这个本体很可能根本不知道自己就是白陌,自然不会有任何可疑行迹。
就像李薄萤最初爱着商月狐一样,现在的白陌,也是作为人在生活,甚至可以认真地去破坏自己化身的计划。
可以说,除了白陌自己,谁也找不到这个本体所在。
但这个本体并不是无害的,只要吸收了化身,他就会恢复昔日的一切记忆,又回到戏台之外,将众生当做玩物。
这情况太过棘手,连李无名都皱了眉,只能尽力找出一个线索,“白陌是与不夜琉璃一同转世,年岁不会比他大,应当是两百年之内出生的人族。”
商月狐没想到自己只是提了提往事,白辰竟就想到了这么多东西。他看热闹不嫌事大,这时终是插嘴道:“不会就是玄门这个新掌门吧?”
这个选项也太刺激了,李无名闻言都吸了一口气,不过他秉着对帝的信任,还是向白辰安慰道:“帝是不爱管事的,把轮回魂魄混合好了随便一扔才是他的作风。就算白陌成功进入轮回井转世为人,出生之处应当也是随机。”
正道名门就那么几个,若白陌真能从数万魂魄中转世到这些人家,这投胎运气也真是绝了。
李无名还是不信那只狐狸这么会投胎,此时倒有另一个疑惑:“既然白陌本体已经不是九尾狐,他还能做到合魂吗?”
然而,商月狐只道出了一个坏消息,“从何欢那厮的情况看,只要魂魄出自一体就能共享记忆彼此融合。”
不过,没了妖丹和古髓还是会有影响的。白辰又补充道:“但身躯并不能融合,如果白陌的化身回归本体,那么他也会失去九尾狐的一切异能,成为人族的普通修士。”
九尾狐的身躯多么强悍,商月狐至今已经活了五千余年,看他这活蹦乱跳的样子明显还没到入土的时候。而人族,若没些精怪异能又不飞升,活个千年都算勉强。
商月狐还是不相信正常狐狸会嫌自己命太长,只怀疑道:“真的会有妖兽舍得放弃九尾狐的天赋和寿命?”
“正常妖族绝对不会,但白陌……说不准。”
白辰回想着方岁寒所述说的白陌旧事,终是无奈道:“作为人族长大,亲手打下一片江山,然后在其最壮丽的时候一把火焚毁。这样疯魔的事,白陌或许乐在其中。”
第200章 第两百章
白陌的本体难以寻觅, 在这时候,让年轻一辈的识海具有自保能力便成了唯一的应对手段。
林开天本就是九尾狐后裔,而步天歌更是得了天子传承。只要他们继承上辈威能, 就算真是白陌转世, 以这一世的灵魂强度也不一定会输给前世执念。
因此,即便还有风险,付红叶也决定提前开颅。
是夜,漠北万籁寂静,强者齐聚星摇泉, 开始了仅有步凌云这一个先例的开颅治髓。
而在魔教聚居地之外的荒漠,两道暗影也适时相聚。
来者其一便是黑市女主人舍迦狐。魔修不以忠诚为荣,与之相对的就是, 只要付出的利益足够,打听他们的情报也比天道盟容易。
虽然无法得知具体计划,但是观魔教高层行踪, 舍迦狐也推断出了他们会在今夜进行治疗。
按照白陌的吩咐,若被治疗的是李佚, 他们便什么都不必做。只需让林开天和步天歌任意一个在魔教身死或伤残,便算是完成了任务。
舍迦狐虽不知李佚有何特殊,当收到情报确定只有林开天离开了住处, 便不再耽搁,直接通知水自流开始行动。
水自流曾被李无名安排与白辰相亲, 自然是人族中天赋极佳的俊杰, 如今的修为也不算低。然而, 任他如此天才, 与付红叶、尤姜、李无名、商月狐这样的怪物还是没有可比性。
他为了混入魔教已经自毁容貌,百年来都在魔教默默做着守卫队长, 职位也算不得高,出现时形容落魄,全然不似昔日的长安贵公子。
舍迦狐很怀疑这个人能起什么作用。她虽然相信白陌的判断,当发现水自流非但没去袭击,反而带着她走出了魔教聚居地时,仍是忍不住道:“再走下去可连星摇泉的影子都看不见了。”
水自流却没有理她,仍是拄着拐杖一步步探地,直至走到一处平平无奇的沙丘,方才用沙哑的声音道:“星摇泉与不灭川是由同一灵域分裂而成。虽然在地面看来二地已经毫不相关,但地下深处仍有水道相连。这里埋着的,就是星摇泉水源从不灭川迁移至此的水路。”
这处地下水道深埋千年早已干枯,但是,它仍连接着星摇泉。而整个魔教最适合治疗的地段,就是由精怪守护的星摇泉。
精怪灵识无处不在,比任何人族守卫都可靠。按理说星摇泉当是最安全的地方,水自流却丝毫不急,只继续道:“我水氏是参水灵巫后裔,能治水保部族平安,亦能引水冲毁一切敌人。今日,我便要星摇泉归我所有。”
灵巫的手段邪得很,舍迦狐最是八面玲珑,见他如此自信,立刻适时夸赞道:“长安水氏果然名不虚传,即使如今后继无人,你仍是天下治水第一人。”
水氏一脉单传,最后的家主水自流却被白辰点化成了断袖,一身治水本事也没法传承。加上水自流为了悬赏独活散尽家财,水氏也就没落了下来。
水自流对家族倒不是很在意,一面用拐杖探寻地下水路,一面冷冷道:“魔教仗势欺人草菅人命,过去我只会治水,即便心爱之人身死也奈何不了这些魔头。今日我帮你们,只是为了告诉这些魔修——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水自流为了伴侣可以隐居山林置家族于不顾,而这个伴侣却被独活治死了,他余生所有执念便只剩下杀死独活。
舍迦狐是为了儿子连旧情人都可以往死里算计的性子,着实不能理解这样的情种。当然,这样的情绪在脸上不曾透露半分,她仍是轻笑着恭维道:“这魔教也算是自作自受。水家本属李九州派系,你又素来自视甚高,若独活没有与你结仇,黑市怎能招来如此助力?”
李无名给白辰安排的人自然不会是他的敌对势力,事实上水自流的爷爷曾是李九州亲信。李九州起义之初兵少将少,之所以能够挟持堤坝收服江南,靠的就是水氏这一手控制水流的本事。
正是有这层关系,白陌才选了水自流来做这枚棋子。就算失败,亲眼看着昔日好友绝后,于李无名而言也是一件伤心事了。
白陌对悲剧的癖好似乎也影响了他的同伙,舍迦狐此时便轻笑道:“当初李九州与水家先祖一夜挟三堤,尽收江南十八城,从此改写兵家战术史。如今他身在魔教,水氏末裔却要水漫星摇泉,缘分这东西真是奇妙。”
故人的名字让水自流默了默,然而他手上的动作却没停,仍是在用拐杖书写着古时文字,只道:“行舟修为不低,就算换心失败也不可能连元婴都保不住。此仇,水某永世不忘。
李无名明知我与独活有仇,却与魔教结交。他于我,已不是故友。”
灵巫皆是精怪残魂,却愿意舍弃永生成为帝的臣民,与帝共建新生代。
作为补偿,帝赋予了灵巫和其后裔天祭尊荣——只要灵巫舍弃神识和身躯,以魂补天,便能在短时间内恢复盛时的精怪权能。
过去数千年天网屡屡被天劫破坏,将其修复的,便是灵巫之魂。而参水灵巫的残魂,正是来自曾强盛一时的赤水天女。
虽然她没了过去的记忆,也不再记得自己宠爱过的狐狸,但是,如何操控水流的本能却一直刻在水氏血脉之中。
妖魔入侵时,水氏意图谋取天下,不愿献祭自身。
后商覆灭时,水氏作为被迫臣服的对手,见了风氏的惨状只想拍手叫好,更是不会牺牲自己守护风氏江山。
只有在李氏起兵时,水自流的爷爷才愿意为李九州描绘的理想国赴死。不过李氏兄弟都擅长谈判收心,很少打绝户战。李无邪杀兄弟虽狠,治国还是有一手的,到底没给他这个机会。
兜兜转转到了如今,水自流为了自身的复仇,反是成了第一个进行灵巫天祭的水氏后人。
茫茫荒漠之中,他念起了家传千年的古老祭歌。那是参水灵巫在抬龙江边为治水所写,一生仅能唱一次的歌谣。
参水汩汩,东方天阴。我失明目,以共天愁。
参水湍湍,东方天裂。我去窗笼,以慰天忧。
参水汤汤,东方天倾。我舍魂灵,以成天囚。
伴随歌声落下,复仇之人的身躯化作尘土飞散,回归为被造出前的本相。而其神魂却逐渐强盛,终是展现出了天女级别的灵识,裹挟漠北地下所有水源,顺着这条水道便涌入星摇泉。
虽然恢复权能的时间很短暂,但天女级别的突袭已足以扰乱星摇泉灵域。
大水自地下喷涌而出,魔修的洞府皆被淹没,作为核心的星摇泉更是在精怪的斗争中形成了巨大旋涡。如此情况,莫说林开天正在昏迷着被开颅治疗,即便清醒,以他的修为也逃不出水自流的刻意袭击。
舍迦狐没想到水自流这样名不见经传的人物竟能有如此本事,只能敬佩一叹:“大人先知,我果然不及。”
水自流的袭击太过突然,占据星摇泉的精怪雨君又并非天子,纵使付红叶立刻恢复真身协助守卫,旋涡依旧将病床上的林开天和独活隔了开来。
开颅本就风险极大受不得任何干扰,此时水汽入侵,灵气混乱,水自流还从地下卷来了无数泥沙,任意一种都足以致林开天于死地。
正如白陌所说,只要林开天死在魔教,万宝堂便绝不会善罢甘休。水自流潜伏百年终于寻到了机会复仇,这才以水化出身形。
独活已被白焕第一时间拉到付红叶身边避难,水自流心知自己敌不过正牌天子,只低声冷笑:“魔头,长安天子护你,我取不了你的性命。但是,我可以让你救不了任何人。”
白焕虽然不擅战斗,但对情势的判断却极其准确,遇见突变也反应极快。独活也知方才得亏他动作够快,自己才没被水自流卷走。魔教教主瞥了这奇怪小妖一眼,这才看向老对头,淡淡道:“水自流,你还是这么不讲道理。”
他们之间是真正的血海深仇,水自流也不客气,只道:“你杀了我唯一挚爱,还指望我与你明事理吗?”
此言让独活暗暗捏紧了手指,然而他面上仍不示弱,厉声道:“元婴修士换心本不难,可他的身体根本不是自己的。是你让他夺舍三次,被吞并的身躯旧主变成心魔隐藏体内。心魔趁我治疗噬魂复仇,以至于水行舟魂飞魄散。”
“你是尤姜的徒弟,不可能对付不了区区金丹修士变成的心魔。你是故意的,为了惩罚我,眼睁睁看着行舟被心魔吞噬。”
水行舟虽也是水氏子弟,却只能做水自流的书童。这正是因为他天赋不佳,连基本的修行都很困难。而水自流却是天才,若不为伴侣改换天资,便必须亲眼看着爱侣在自己面前老死。
他自然不能接受这样的事,最后想出的办法便是夺舍。
水自流直到现在也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仍如事发之时一般高傲道:“这些散修空有资质却没有修炼机会,本就没有未来。我以保他们家人终身富贵为代价换得了他们的身躯,签署卖身契皆是自愿。
他们的价码是自己出的,正道对此也无异议,轮得到你一个魔修来说三道四?”
被夺舍的少年修士确实是自愿被买下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独活对这样的事就是很恶心。
他是舍弃力量选择学医救命的修士,怎能接受将人命明码标价的行为?
“没人愿意将身躯拱手相让,若那三人真的心甘情愿,也就不会变成心魔了。”
“那也是他们与我的仇怨,你身为医师,能治却不治,就是错!”
即使被追杀百年,独活态度依旧不变。正因他如此坚定,水自流便越发相信当初水行舟的死,这个魔修就是故意的。
“你只与我说要换心,我备的丹药便全是治疗身躯所用。事发之时,我只能一手稳住患者神魂,一手现场炼丹。水行舟的神魂没有撑到丹药炼成的时候,只是这样而已。”
同样的解释,独活在水行舟身亡时就说过了,当时水自流不肯听,如今自然更不可能相信。
他只冷冷道:“如果你没有浪费时间与心魔交谈,便来得及。而且,你炼的不是灭魂丹,而是保心丹。你根本没想治好行舟。”
这话倒也不假,灭魂丹炼制时间比保心丹短,若独活果断炼丹灭除心魔,或许水行舟确实有机会活下来。
但是,他已经发现了这个修士身躯是由夺舍而来,并且听见了死者的不甘哀嚎。被夺舍的魂魄连转世都做不到,一旦被灭就彻底消失了。
这样的事,少年独活做不到。如今,他仍不想做。
午夜梦回时,他曾后悔少时爱玩没有多炼丹药,也曾后悔治疗之前没有认真调查病人来历。但是,唯独不用灭魂丹这个选择,他不后悔。
“是,那时的我想做个好人,没办法不问缘由地就让三个被夺舍的人神魂俱灭。这种事上不了台面,你是怕正道修士不肯脏了手,才找上我这个魔修。可惜,杀人灭口这样的事,我也不做。”
黑市的追杀没能改变这个人,现在的危机似乎也没有。水自流一想到爱侣死前的哀嚎便杀意大盛,不再回忆旧事,只道:“所以,你该死。”
独活其实还没放下水行舟的死,毕竟那是第一个因意外死在他面前的患者。他原本以为自己再见水自流会生怯,未想竟是一点让步的意愿也没有。
他心中暗叹自己果然是个铁石心肠的无良医师,最终还是昂首道:“我不,如果不愿为你灭人神魂就有违医德,那我宁可做个毫无医德的魔修。”
他们都明白,这不是言语能解决的事。独活不会放弃他的初心,而水自流也永远无法理解为何不能用灵石去买平民百姓的命,他发自内心觉得愿意付出大价钱的自己是个仁慈大方的买家。
不过,水自流为的就是干扰治疗,自然说多少也不急。可是,为什么独活和付红叶也不见任何焦虑,匆匆赶来的寸劫甚至找了个石凳坐着看他们掰扯旧事……
水自流很快就察觉出了不对劲,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狐疑的视线,躺在旋涡中宛如尸体的林开天猛地就坐了起来,九条尾巴一扫便击破了水流。他抬手把自己的脑袋按了回去,这才怒道:“你们说完了没?还要老子头上开着洞躺多久!”
狐狸尾巴一出,林开天的容颜渐渐模糊,露出的竟是商月狐的脸。而看戏的寸劫神色没一丝改变,只随手递了个针线包过去,“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商月狐看了眼他给的绣花针,果断指着水自流道:“不管你是什么东西,马上给我宰了这两个臭小子!”
独活的确进行了开颅,可被开颅的却不是林开天,反而是商月狐。这种情况太过诡异,以至于水自流竟有些反应不过来。
就在这时,李无名的声音也从后方传了来,“舅舅就忍忍吧,我们之中只有身为仙兽的你可以把神识转移进妖丹保持化形,就当给小教主练手积累经验了。”
当然,这番劝解只是得了商月狐一个白眼,“闭嘴,谁是你舅舅!”
此时水自流也知道自己中计了,果然,一回头,白辰便站在李无名身边对他微微一笑,“水兄,时隔五百年再次相见,没想到你竟如此狼狈。”
白辰还是谨慎,虽然自己已经现身,作为水自流目标人物的步天歌和林开天却是一个没来。而在场这些人,独活和白焕在龙爪子下躲着,寸劫身边是臭着脸的商月狐,水自流要么抓不住,要么打不过,没给他任何生事的机会。
这样的故人相见可让水自流完全不想叙旧,只能疑惑道:“白公子知道我会来?”
白辰打量着被水流包裹的他,神色不改,轻声道:“白陌要对付独活自然不会放过他的仇家,我只是设了个局引出白陌的暗棋,却不想棋子竟是故人。”
“如果我没来呢?”
“即便没人前来,独活也会为三长老治疗到最后。之后三长老仍要化作其他人被开颅,待我们宣布所有患者皆被治愈,若还不见动作,步掌门和林少当家才会在隐秘之处接受正式治疗。”
这话半真半假,水自流那事闹得不小,李无名也是知道的。而且李无名还知道水氏的本事,以白辰的细致,不可能漏过水自流袭击星摇泉的可能性。
这些事,水自流从李无名出现就猜到了,唯有叹道:“不愧是白公子,谨慎至极。”
水自流也在赌,正魔交战于雪国无疑是个机遇,他赌白辰不会尽心尽力帮魔教,即使猜到些许也会任他复仇,让妖族坐收渔翁之利。
他没想到,堂堂妖王竟会傻到遵守盟约,平白放过扰乱人族的好机会。
这是水自流不能理解的行为,没有一个世家贵族会把约定放在自身利益之上,他看向李无名,诚心地问:“为什么不帮我?”
李无名知道,水自流问的不止是今日的局,也是百年前为何不助他杀独活。
拥有诸多过去的剑仙无奈叹息,终是淡淡道:“李氏入主长安那日,我兄弟二人便颁布法令废卖身契,废私刑,禁止人口买卖,仆从改雇佣契,行官府公法。
你爷爷愿意为我天祭破堤,不是因为他多敬爱我,是因为我们都想改变那个人吃人的世道。你作为他的孙子,没能继承他的志向,却变成了我们必须打倒的人。”
李氏初立时便做了变法,可惜李无名死后皇室势微,王法自然也就失了威严。而伴随皇室沉迷夺权,律法便从公正逐渐走向了集权。
在李九州被流放时,水氏家主来到空荡荡的将军府,痛哭了三天三夜。直到病故,他都在后悔因顾及妻儿老小没有去劫狱。
“爷爷是懦夫,你别学我。”这是他死前握着水自流的手留下的遗言,然而,水自流根本没有听懂。
开国那一代人的理想,水自流这一辈世家子弟是很难懂的。现在,他面对李无名的回答也是不解道:“要我眼睁睁看着毕生挚爱老死,我做不到。你为何要站在弱者那一边,我真的不懂。”
“因为轮回是公平的,修行天赋这东西从不由父母出身决定。
这无法被任何势力垄断的初生资源,就是地赐予人族的劫后修正。人族用千万年征战都无法解决的问题,母亲扇了我们一巴掌,给出了一个蛮横的答案。
他现在拳头更硬了,我可不想再被打一次,还是学乖一些吧。”
李无名说话仍在轻笑,他知道这些话水自流也是听不懂的,只是久违地拔出了上皇剑。剑仙的剑气如日出一般裂出万千霞光,斩断一切水流,在最后,他才给了水自流一个能听懂的解释,“你老了,该死了。”
李无名出剑干净利落,眨眼间星摇泉便恢复了平静。看不懂的或许只觉厉害,商月狐这样对灵气流动最为熟悉的天仙却是咋舌,不禁喃喃自语:“这家伙是天墓境的亲儿子吗?只是一个意念,天地灵气竟主动为他所用……”
这话付红叶就不爱听了,垂下龙首便认真道:“我才是亲生的,他是捡来的。”
诚然这是事实,商月狐还是斜了他一眼,“是吗?那你怎么连给老子偷灵气都做不到?”
对此,龙毫不羞愧,甚至理直气壮道:“三长老,鼓动幼龙偷父母钱财是不好的行为。”
付红叶的浩然正气太过感人,以至于商月狐头还没缝就四处寻找趁手武器,想与他进行魔修的友好交流。
多亏他们的打岔,独活总算是回过了神。困扰他多年的水自流就这样没了,独活还是觉得有些恍惚,想想若没有防备会是什么结果,他就有些后怕。
这便对白辰道:“没想到水自流竟能控制星摇泉,还好你够谨慎,若是治疗中被他干扰,怕是真要出大事。
但我不明白,林开天的血脉明明已经在母亲引导下逐渐觉醒无需开颅,你为何还要我为他安排治疗?”
对半妖来说,母亲便是治愈古髓的最佳神药。林开天不止已经逐渐学会了控制妖力,在此前更是已经动身返回万宝堂。
按照九尾狐的脚程,白辰估计他与月星石应该已经快到姑苏了。
当然,这番安排白辰连独活都不曾告知,如今也是神秘一笑,“我怎知白陌有没有监视水自流的神识?”
独活还是头一次见到这种话中藏坑的狐狸,虽然这在白辰与白陌的较量之中只算是礼貌过招的级别,习惯直来直往的魔教教主还是叹道:“古人诚不欺我,真是越好看的狐狸越会骗人。”
白焕倒是时刻不忘学艺任务,机会一来便果断上前自荐:“教主莫慌,我这长相夜惊路人,一看就是老实妖。”
独活治疗时总是过于专注,他也知道,方才若不是白焕强行打断他,自己怕是没那么容易脱身。
魔修不欠人情,独活对这妖族护卫的态度也就和善了一些,勉强说了句好话:“倒也没丑到这个份上。”
此言一出,白焕却是如临大敌,连忙认真道:“那我再加一脸麻子?把头发也给剃了?”
独活还是第一次听见嫌自己不够丑的妖,为了自己的眼睛立刻阻止道:“够丑了,你想让为师教你医术的时候吐出来吗?”
“那就好,若是哪日教主觉得我变漂亮了一定要告诉我,保证马上就改!”
白焕丑得很放心,正欲偷偷根据独活心里最丑的印象微改化形,突然就反应了过来,“等等,你自称什么?”
独活既然自称为师,便是认了这个弟子。他看了白辰一眼,只道:“白帝是只讲义气的狐狸,本教主决定送他一个能用的御医,传你几手。”
这样的好事白辰岂会拒绝,自是毫不犹豫地给白焕塞了一枚被医书填满的储物戒指,只笑道:“教主放心,我必定督促他勤奋学习。”
当白焕的脸一瞬间苦了下来,独活突然就找到了做师父的乐趣。他心中暗道回头得多写几本医书让徒弟默写全文,当抬头看见了李无名,还是犹豫着问:“我……真的没错吗?”
就算水自流已死,独活心里的疙瘩仍在,李无名与他对视,认真道:“家属隐瞒病情导致医师误诊,算不上你的错。”
虽然只是很平淡的话,但由李无名这个无关之人说出口,独活却是轻松了许多,难得笑了笑,“谢谢。”
独活自从水行舟死后便甚少真心去笑。商月狐此前听了李无名的馊主意,还自降身份拿尾巴逗他,最后只被魔教神医惊恐地开了三服药。
如今老狐狸见了这场景,不由酸溜溜道:“老子和两个老哥哥开导过你多少次了,怎么就不见你这么老实?”
也不知是不是精神放松了,独活缺心眼的性情也随之恢复,闻言便道:“因为他是人族的守护者,而魔修都是坏蛋啊。”
此言一出,商月狐也顾不得支使小辈伺候自己了,仙力一出,头上裂缝瞬间愈合,衣摆往腰上一别便道:“别拦我,我要揍他!”
而贴心的寸劫已然送上武器,“三长老,藤条还是鸡毛掸子?”
关键时刻还是徒弟有用,只见白焕大步一迈,直接挡在商月狐面前,英勇叫道:“师父,你跑,我断后。”
独活自幼只享受过义父和长老的混合双打,何曾有过如此待遇,果断抛弃徒弟先走一步,只远远飘来一句话,“好徒儿,你放心,就算你被三长老大切八块,为师也能把你拼回来!”
白辰本还担心白焕很难适应魔教生活,如今看来,他在魔修之中反倒比在大雪山放得开。
比起同族更喜欢坏男人,难道这也是白陌的遗传?
提起白陌,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的白辰便头疼了起来。好在他勉强找到了一些头绪,这便对李无名低声道:“白陌一直盯着我,我不好四处走动,劳你替我去请一个人参加三长老寿宴。”
寿宴不过是个名头,李无名心领神会,只问:
“谁?”
白辰抬眼,没有证据之前不做过多猜测,只道出一个名字,“不夜琉璃。”【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