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第一百六十一章
事关玄门掌门和万宝堂少当家, 不论天道盟还是雪国都必须慎重对待。经过百行首一番陈述,付红叶立刻就赶到银容界查看情况,白辰也带着月星石随后到达。
一行人的歇脚处仍是万宝堂的天地酒家, 如今已经歇业, 整个大堂只有相关人员。
李氏废帝不肯出门,魔教两位教主都去拜见尤姜尚未返回,负责解释看诊结果的便是姬白药。
只是,步天歌居然也不在,反倒是步凌云安静地坐着, 收到白辰疑惑的视线便解释道:“这孩子第一次遇上这样的事,让他静一静吧。”
这种冲击林开天可太熟了,闻言便叹道:“是需要缓一缓, 我当初可是懵了整整三天,直到现在还经常梦见自己突然变成了只狐狸被我爹遛。”
他的心态着实够好,虽然此言全是在抱怨亲爹带崽的随意, 月星石闻言也是眼神一厉,白辰却没空拯救林暄, 见人齐了便对姬白药认真道:“姬老板,人族对古髓的研究进行到什么程度了?”
古髓这东西本来就是近些年才被发现,连妖族都不知道它有什么用。
姬白药这便解释道:“根据门主的研究, 灵魂要保持思考能力必须有一个载体。
所以,人有三魂七魄, 活时灵魂居于脑中识海。死后, 灵魂太弱的人瞬间就会失去一切意识, 只能随风飘往鬼门关。而灵魂很强的那一部分人就能捕获游离的灵气, 给自己另造出一个载体,也就是修士所说的鬼魂。
妖和人不同, 妖的魂是一个整体,死后就立刻失去了意识,四散于天地之间。我们本以为是这样,直到发现了妖的古髓。”
这个答案让白辰有些意外,“古髓和妖的魂有关?”
“修士用金丹循环真气必须学功法,可妖生来就会运行妖气,就算进入冬眠,妖气也能自主循环强化身躯。人族解剖过很多妖丹,仅看构造并不比修士的金丹强多少,可它却能做到一部分元婴的功能。
最初徐舟认为这是血脉的影响,直到这三年与妖族共同研究,他才发现,执行这一功能的正是古髓。
修士将自己的灵识打入金丹形成元婴,妖族也是以魂在脑中结成古髓,但是,这不是他们自己的魂,而是从先祖代代相传的魂。正因来源不同,所以修士可以控制元婴,妖却必须按照古髓的指令发育长大。”
月星石在外界都保持九尾狐形态,本是安静听着,到了这里终于出声附和:
“我也发现了,古髓虽然是水滴状,里面包着的却不是浆液,而是一种类似于魂魄的气。
这三年我一直在为妖族接生,发现刚出生的妖族幼崽是不会运行妖气的。它们需要以吃奶或者吃蛋壳这样的方式将父母妖气送入体内,然后妖丹内的妖气才会向经脉移动。”
姬白药本还担心主攻草药的自己能不能把这些玄奥秘密说清,月星石的加入让她放松了不少,立刻道:“古髓需要妖气唤醒本只是徐舟猜测,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
也就是说,妖丹虽然不能进化成元婴,但妖族研究出了另一种进阶之法,以脑中的古髓代替元婴的职能。并且古髓可以遗传给后代,让他们一出生就能自行吸取妖气。
妖族并不是没有功法,而是从出生开始就被限制了只能学一种功法。他们的功法甚至不需要去学,古髓把一切都给代管了,后代要做的就是活着生育,然后继续传承下去。
这种传承方式远比文字稳定,然而,也让后代的改良变得困难重重。
白辰差不多明白了古髓的作用,可是,既然是为生存繁衍而继承的先祖之魂,应该不会危害后代啊。
他这就疑惑道:“就算有古髓也不代表会被白陌操控,我也是妖,与白陌可是你死我亡的关系。”
月星石三年来观察了整个雪国的妖族,在这方面可以说比徐舟更了解,闻言便道:“妖族自小就有古髓,传承的野性会在成长过程中慢慢适应,到了你这个年岁更是结合环境已形成了稳定性情。如果他们是你这样的妖,反倒不需要担心。”
妖如果没有古髓才是问题,但半妖的古髓就很成问题了。
月星石用爪子沾了茶水在桌上画出了人的经脉图,又在丹田位置画了个圆代表妖丹,这才继续道:
“众所周知,半妖多是以人形出生,所以他们的妖丹和古髓都是一种沉睡的状态,需要受到一定刺激才会觉醒。
正常的妖是先以父母妖气唤醒古髓,然后古髓再去调动妖丹内沉睡的妖气。
可半妖却反了过来,他们是受到外界威胁使得妖丹醒来自我保护,然后妖丹再去寻找古髓。在这期间,不受控制的妖气是非常危险的。
如果这只半妖又刚好修行了人族功法,那么,妖气与真气毫无疑问会发生激烈争斗,无异于走火入魔。”
这是月星石最不愿回忆的经历,她深吸一口气,这才冷静下来继续解释:
“真气受人的理智控制,修士在走火入魔后的第一反应就是保护经脉和五脏六腑。
但妖气完全不在意这些,它们为了与古髓汇合将横冲直撞地向半妖的头部进发,期间就算造成宿主重伤也无所谓。
因为,对妖来说,控制妖气的不是妖丹而是古髓,只有古髓被唤醒,你才算是出生了。
脑部是识海所在,修士遇上这种情况肯定会以真气保护。于是,为了突破这种防御,妖气将直接对宿主脑部发起猛烈进攻,从而彻底摧毁人的理智。”
两拨灵气在脑子里打架,这种情形仅是想象都让人背后发凉。然而,灾难并不会就此结束。
月星石用尾巴大致画了个人脑的轮廓,又道:“真气若能防住还好,一旦输了,古髓就会被唤醒,从而控制妖气,让半妖继承先祖力量。
这对半妖修士可不是好事,经过之前的斗争,古髓已将真气判定为外敌。
在古髓看来,你这只新生的妖是染了病的不足个体。你不止躯体比正常同类脆弱,还经常出现这个种族不该有的癫痫症状。
为了让你能够活下来,它会调动妖气尽全力把异常拔除,让你变成一只正常的妖。”
“癫痫?”这个词让林开天下意识看了看自己的手。
然而,月星石没法安慰他,只是叹道:“通过人族功法吸收的真气,作为修士的日常修炼,不知道定时标记领地赶走外敌,像人一样不发情或者每天发情……在古髓的判断里,这种种违背妖族习性的行为都是一种病。”
古髓当然不是要杀死自己的宿主,事实上,这种种技能都是保证野外妖族活下去的手段。在半妖看来这东西无异于心魔,古髓何尝不是把半妖当成一个浑身是病的孱弱宿主。
林开天差不多弄明白古髓是什么用处了,一时不由感慨道:“娘,听你这么一说,我怎么感觉古髓每天都在骂我不争气啊……”
这小子也是思维新奇,听了这种事居然不怕,还当着众人面叫娘。虽然月星石的身份大家也心知肚明,她还是认真提醒道:“我是大雪山狐妖,你称呼要谨慎一些。”
可惜这三年林开天没少跟李无名混在一起,如今已算半个剑仙外门弟子,闻言只指着太阳穴笑道:“我的古髓有毛病,让我见狐狸就叫娘。”
这一刻,众人相信,他应该庆幸妖族构造太过古老,如果古髓也如元婴一般有部分意识,一定会直接爆了他的头。
如今被发现的四人都已修行人族功法,古髓于他们无疑是种恶疾。付红叶差不多了解了情况,这便向姬白药问:“这种天性有办法克制吗?”
秋小寒派了人族最强的药师与医师前来,为的自然是把他们治好。
姬白药闻言便道出了当初的诊断结果,“若能在觉醒之前摘除古髓和妖丹,或许可以避免二者冲突。
但是,古髓一旦觉醒就会和脑融为一体,这时候若是强行将二者分离,轻则神思失调,重则痴傻瘫痪。”
识海仍是医修禁区,一旦伤了魂魄,那便是连重生都做不到了。魔教那两位倒是不介意切个玄门掌门光宗耀祖,姬白药可不敢跟着他们乱来。
至今,风险都已告知。步凌云长叹一声,终于开口问道:“如果宿主不是妖,古髓是由不知名的外力产生呢?”
林开天无疑是个狐狸崽,自然就不属于这种情况。可是,步凌云的身世是不可能造假的。
邀剑客一生也经历过不少恶战,若是半妖早该觉醒了,她娘更是早已入土,无疑也是人族。
可见,她应该是月停云那样的情况。
只是,玄门与大雪山签订和约之后便不用妖丹了,她又是怎么生出古髓的?
姬白药一直为此困惑着,不过,还是给了她一个回答:“一个修士的元婴进了不属于自己的识海,这是什么情况?”
这种情况所有修士都不会陌生,步凌云脸色一沉,只道出两个字,“夺舍。”
第162章 第一百六十二章
医师公布病情时总是这么吓人, 不过,付红叶认真查探了步凌云神魂,还是质疑道:“若是夺舍, 原生神魂应该会被吞噬, 他们似乎不是这样的情况。”
“过去从没有过这样的事,我也只能提供猜测。
如果这古髓是某个大妖分裂神魂制成,以化身的方式仍被那只妖控制着。或许,它并没有入侵识海,只是一直寄生于大脑。
当作为人的神魂暂时休息, 古髓中的妖魂便会醒来,短暂地操控身躯。这种症状应该类似于夜游症或是神魂分裂。”
这已经是大问题了,然而姬白药很快又说出了另一个猜测, “还有一种更糟糕的可能,古髓也是脑的一部分,你们所思所想所见的一切, 古髓主人都能知晓。现在,他正看着我们。”
此言一出, 所有人都不寒而栗。林开天更是马上抖了抖,“万一我的古髓不是遗传,岂不是万宝堂的钱庄秘令都被他知道了?”
万宝堂钱庄存了天下大半灵石, 一旦出事,整个修真界的经济都会随之崩溃。这种后果只是想想都吓人, 姬白药果断就道:“所以要让你娘唤醒你的古髓, 一山不容二主, 你的古髓觉醒之后自然会把外来物清理干净。”
有娘的半妖倒是容易处理, 林开天闻言总算稍稍放心,只是无奈地摸了摸鼻子, “我还没做好变成狐狸的准备……”
这种事又哪容得人准备呢,能提前得知都算幸运了。月星石无奈叹了一声,只是用爪子拍了拍他,“安静,一切听医师的。”
林开天问题不大,李氏废帝早被夺权,出了事也不会有多少影响。但步凌云和步天歌的身份就很微妙了,若白陌真能通过古髓共享他们所见之物,只怕天道盟在他眼里早已没有任何秘密可言。
这个结果,步天歌在十席会议上就已听过。正因如此,他才不肯出门,再不愿因自己泄露任何情报。
然而,有些事步凌云终究得亲自问,她看向白辰,“白帝,陆问从你那里骗走的妖丹是不是在我这里?”
“还记得你曾在邻安城与陆问动手吗?那时候,我就闻见自己的妖气了。”
她果然已有怀疑,白辰也无意隐瞒,又淡淡道:“算来他到大雪山时你才六岁,应该什么都不知道吧。”
让一个活了五百余年的修士去回忆六岁时的经历,着实难以得到什么结果。
步凌云也确实不记得幼时发生过什么特殊事件,只能皱眉道:“母亲早亡,我少时一直与父亲住在一起,一饮一食都需经过父亲检查。父亲外出时,便是师兄陪着我……”
说到这里,姬白药也向众人补充道:“邀剑客的医术颇具盛名,若非玄门大师兄的称号太过耀眼,那个年代的第一医师原该是他。”
如此,能在不知不觉间对她下手的也就只有陆问了。不过,邀剑客医术如此高明,若是也参与了……
就在众人疑心时,白辰却道出了一个意外的答案:“这件事邀剑客应该不知道。”
步凌云道出白辰妖丹遗失时姬白药就很惊讶了,闻言又是一惊,“你这样信任玄门?”
“他生性多疑,那时又与何欢有怨,何欢手底下可全是不折手段的魔修,怎能不防着点?
不论白陌以何种身份出现,邀剑客都不会相信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更不可能让他靠近自己女儿。”
白辰就是在那个时代出生,邀剑客给他留下的印象就是阴沉敏感,对外人充满防备。这种性子不算计别人就不错了,要骗他很是困难。
不过,他很快又道:“但陆问会信,因为白陌是他的父亲。”
此言一出,步凌云不由沉默。林开天见气氛尴尬,连忙打岔道:“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修士师承玄门大师兄,自小就有个貌美如花的师妹,最后还发现自己是妖王血脉,简直就是传奇话本里的天命之子啊!”
他倒是想得开,这时候了还有心情打趣。月星石无奈地看了一眼与正经二字越发无缘的儿子,只能训斥道:“少看魔修写的妄想话本,他们和风十七也就是半斤八两。”
然而,即使林开天已经努力缓和气氛了,步凌云神色还是不见好转,只冷冷道:“那时候谁也猜不到魔君还能回来,我父亲就是世人认定的玄门继承人。白陌的目标,是我父亲。”
“但他没想到你父亲会离开玄门,更猜不到最后继承掌门之位的会是与你毫无交集的付红叶,这个计划也就搁置下来了。
直到你儿子成了玄门掌门,他才惊喜地发现,这招本以为已经废了的暗棋竟能派上大用场。”
那些年的势力更替堪称玄幻,何欢这个魔道魁首突然就被师父抓回去了,对他忠心耿耿的尤姜突然叛变建了魔教,玄门大师兄邀剑客突然就废了自己……
总之,一切都很突然,发生之前连个征兆都没有,让各方势力云里雾里,完全不知道这些顶级强者在玩什么。
白辰不信白陌能预料到这些发展,他更倾向于白陌仅是习惯性地到处挖坑,但凡是能损人的事那只狐狸事无巨细全都肯干。
这种精神若是放在发展妖族身上,妖族何愁不能崛起?也不知他到底出了什么毛病,就是死死咬着人族,八百年了还不松口。
步凌云可没有心情赞扬白陌的敬业,古髓已经生成,她只能寻求解决之法,这便向姬白药问:“有几成把握取出古髓?”
“不到一成,而且无法保证会有什么后遗症。”
事实上,这一成还是乐观的预测。
毕竟,那两位魔教教主把疯子切傻倒是有经验,救人却是一次都没有试过。而天道盟禁止以活人练医术,姬白药更是从未试过开颅。
医术最看重的就是实践,步凌云也知道其中风险,然而,她还是果断道:“我是散仙,体质比这两个小孩子都强。请诸位备好工具,我们开颅。”
步天歌身份太特殊了,不论姬白药还是魔教都承担不起治疗失败的后果。所以两位魔教教主才跑去寻求尤姜指点。
姬白药知道来了便是要治的,但是她一个药师怎能开颅治疗,唯有跺了跺脚,警告道:“你疯了!这种事根本没有先例,一旦识海受损,就算以元婴重生也会变成痴儿!”
“那就暂时不切除,先在我颅中研究。待到你们认为合适的时候再进行切除。”
玄门果然全是狠人,步凌云立刻又提出一个方案,说起拿自己研究竟连眼睛都不眨,甚至还冷静分析道:“只要我保持清醒,古髓就不会醒。就算它真的醒了,也正好为各位提供一个实例,再要诊断其他人便更容易一些。”
这确实是最佳方案了,既然发现了古髓,总归是要动刀的。没有先例,也能自己实践开创第一例。
按照风十七的打算,原是准备先把李氏废帝给切了,反正他也没用,死就死了。只是谁也没想到,步凌云竟会主动站出来。
保持清醒进行开颅治疗,这种事着实刺激。姬白药都不敢言语了,倒是尤姜的声音自门外传了来,“不愧是玄门弟子,有种。”
付红叶本在权衡风险,见他进门便笑着迎了上去,“你怎么来了?”
尤姜眉毛一挑,只道:“本座得大天魔亲传,御魂之术天下无双。你不求我?”
秋小寒可不是迷信之人,之所以让他们找付红叶,为的正是尤姜的御魂之术。众所周知,世上能让魔魁出手救治正道修士的,也只有一个付红叶了。
付红叶倒是早就明白了秋小寒的意思,此时自然地握住尤姜的手,极诚恳地一笑:“前辈,求你救一救我玄门后人。”
事实证明玄门掌门代代克制魔道魁首,尤姜见他如此听话反是不好意思地移开了视线,语气也和缓了下来,“既然你这般低声下气,本座便给你一个面子。”
白辰早就听闻魔魁尤姜修炼的功法来自天魔境的北方魔将,既能拔除心魔,也能给修士种下心魔,是那一代修士最为害怕的魔头。
由他出手,至少可以保住步凌云神魂不损。
魔教那两位现任教主也跟尤姜回来了,接下来便是医师们的事,白辰也帮不上什么,这便起身道:“雪国作为盟友会全力配合天道盟,有什么需要尽管与我说。李无名躲在他后人房里偷听呢,我去把这剑仙抓出来。”
陆问这件事让步凌云有些混乱,如今也不知该如何与白辰相处,见他要走便下意识叫道:“白帝……”
白辰还记得第一次见到的步凌云,那时候她还是个天真灵动的小姑娘,如今也长成玄门修士了,气魄和担当都远胜她的师兄。
雪国之主与白衣女子对视,仅是平淡道:“玄门凌云长老突然昏厥,如今正在大雪山由魔魁尤姜进行救治。我会放出这个消息引来陆问,你的疑问还是与他谈吧。”
如此态度反倒让步凌云冷静了下来,她没有再阻拦,只是看着白辰离去的背影,闭眸长叹:“玄门定然会查清一切,给你一个交代。”
玄门与雪国原该关系最好,如今却是只要步凌云和白辰一搭话,旁边人就担心他们会吵起来。
林开天在心里暗骂陆问干的真不是人事,如今唯有无奈地看向众人,“我已经尽力在缓和气氛了。”
得亏有他插科打诨对话才能进行到现在,可是,也只能到此了。
付红叶看了眼沉默的步凌云,又听着步天歌破窗而出的脚步声,最终只轻声一叹:“玄门是天道盟的脊梁,所要承受的便是世上所有恶徒的阴谋与算计。玄门掌门注定历尽劫数,这仅是其中一个罢了。”
步凌云一直很冷静,理智得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直到现在,她才苦笑了起来,“我知道,所以一直闭关修行,以为只要足够强就能为他分担一些磨难。却不想,原来我才是自己孩子的劫数。”
明明什么都没做,却必须为他人的错误去承担后果,太委屈了。
如果换作年轻时候,她大概会躲起来哭很久吧。可是,她现在已为人母,若是崩溃,她的儿子也就挺不住了。
所以,必须保持绝对的冷静,用最好的方式把事情解决。
只是,有时候她也会想起孩子的父亲。
在父亲刚离开玄门的那些年,她不愿听人议论,一直留在离火宫整理书卷。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一个离火宫弟子时不时就会出现在她身边。她埋头整理书卷,那人坐在窗边看书,每一次都是如此,持续了整整三百年,彼此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那人简直就像是住在离火宫的鬼魅,终于有一天,步凌云没忍住,主动向他搭话:“你到底是谁?”
未想,那人闻言竟是惊得书本都掉了,恍惚地看了她一眼,这才震惊道:“你能看见我?我今天忘记隐形了?”
此人果然是鬼怪,可那时的步凌云已经加入玄门执法队,她不怕鬼,反而好奇这个鬼是怎么死的,只想有没有冤案可以让她翻一翻?
所以她打量着鬼,只道:“我一直都能看见你。”
鬼再次震惊,“三百年了?”
步凌云点头,满怀超度他的心,按照师父教导,保持着执法人员的和善微笑:“嗯,本以为你会主动与我说话,是我输了。所以,姓名,籍贯,家中还有何人?”
许是被看了三百年的事实太过惊人,又或是玄门执法者的气势太过震撼,那人竟忘了自己随时可以隐形,反而磕磕绊绊地答了她的问题:“云城,无姓。祖籍就在这儿,家里以前没人,现在全是人。”
这就是她唯一爱过的男人,以云城为名来去无踪,生得神秘,死得也很神秘。她会永远守在云城,等他复活。然后,如初见时一般,再一次问他——是谁杀了你?
第163章 第一百六十三章
白辰的鼻子从不出错, 李无名的确藏在李氏废帝的房中,就在楼下诊断古髓之时,他也对李氏仅存的后人淡淡道:“如果我是你, 这种时候一定自请第一个开颅。”
这最后一位人族皇帝自出生后便不曾离开宫廷, 就连朝廷官员都只能在祭祀一类的场合看见他。
如今脱下龙袍换上平民百姓的布衣,坐在客房中的他看上去也不过是普通的少年。或许眉目生得好看一些,在可以随意改换面容的修真世界到底算不得夺目。
今年是他年满十八的时候,除夕夜宴便收到了天道盟送来的大礼——废帝诏书。
自那之后,少年废帝便一直保持沉默, 不论检测古髓还是流放雪国都任由摆布,就像心灰意冷一般,从头到尾都没有反抗。
直到李无名出现, 他终于睁开眼睛,说出了被废之后的第一句话:“因为我是对人族最没用的一个?”
到底是李氏血脉,别的地方都看不出故人痕迹了, 声音倒是还有些像开国皇帝李无邪。虽然那大哥觉得这名字太江湖气,登基没多久便改名成了李熠, 李无名还是更喜欢用儿时旧名称呼他。
至少那时他们还是真正友爱的兄弟,不像后来,名字改来改去, 人也跟着变了,渐渐只想着自己这个身份在旁人眼里该是什么样子, 却忘了自己本来的性情。
有时李无名想, 被唤作李九州的他其实也变了。李无忧不该是那种什么事都照顾帝王颜面的忠臣, 他本该是受了委屈就进宫把皇帝揍得满院子跑的终极逆臣。
可是, 他们想着自己是平民出身,祖上也没做过王侯贵族, 以为自己不会做皇帝和将军,就下意识地向世人所赞颂的明君良将去学。曾经驰骋天下的两兄弟,终是被人族延续五千年的等级制度驯服了。
杀死少年的往往是世人的约定俗成,从他们各自学着史上典范去做君臣的时候,人族就又进入了一个轮回,只能由下一个巨变来破局。
李无名倒没想原谅那个小心眼的大哥,若能在地府遇见,必定得狠狠揍上一顿,还要拉着小狐狸一起揍。
他只是在想,自己不该妥协。在最初李无邪拿起《帝策》的时候,他就该狠狠把那个大哥揍醒,拎着开国皇帝的领子告诉他——我们要建立的不是史书上的王朝,是我们答应所有牺牲者要完成的太平人间!
只可惜世间没有重来,身在局中时他太年轻窥不破,等他把什么都想明白了,李无邪骨头都凉了。
李无名没兴趣刨自己家祖坟,只能给付红叶一道诏书,让李氏子孙放权保平安。人族惯会连坐,他爹妈养大两个儿子着实不容易,可别像后商那样连祖宗尸骨都被西梁挖出来分尸泄愤。
李无名自己倒是不在意后嗣,但他知道爹娘一直很想抱孙子。那是李无名在世间最对不起的两个人,尽心尽力养他长大,而他所能回报的只是逢年过节多烧点纸钱。
所以说白陌着实会挑人软肋。眼前这小子就是他们李家仅存的独苗了,若是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被天道盟给切死了,他还真睡不着觉。
虽是如此,李无名面上仍是风轻云淡,甚至还给自己砌了茶,一如既往地调笑道:“拖付红叶的福,李朝还没走到最腐朽的时候就被迫沉寂,由始至终也没干过几件会被记住的恶事。以至于民间对李氏皇族的印象除了一统天下的开国皇帝,便是连名字都记不住的傀儡皇帝。”
说完他还毫不犹豫地给独苗心上又补了一刀,“得亏风十七的废帝诏书,世人才知道人族最后一个皇帝的名字叫做李六合。”
一个皇帝居然只有被废的时候才能被风十七捎进史书,可谓是活得很失败了。
这一刀扎得着实不轻,废帝扛不住又没法反驳,只能黑着脸道:“小时候原不叫这个,太傅想找你做靠山,便请父皇做主将我过继到了你的名下,改了个和你更像的名字。”
李无名倒没想到还有这出,把李无邪重五辈的孙子划给连儿子都没有的他,也亏这群大臣想得出来。
李无名对改名这种事阴影不小,立刻问:“那你原本的名字是什么?”
废帝低头沉思,良久才道出了一个自己都觉陌生的名字,“李佚。”
佚名?所以说那群大臣不会变通啊,这名不比李六合更像他?还是说,他们想要的靠山仅是那个愿意遵守秩序的忠臣李九州?
李无名轻蔑一笑,回头看了看这便宜孙子,连连摆手,“赶紧改回去!我最爱逍遥,可不认你这拖油瓶!”
在李无名身边着实难以保持严肃,李佚本是心情沉重,跟他聊了一会儿又觉和此人较真着实像个傻子。
他不知道怎么招架这种不按常理行事的人,又不想放过唯一翻身的机会,只能努力忽略李无名的浑话,认真请教:“如果换做你,现在会做什么?”
没被打死就要努力活过来,就这脾气,李佚这小子确实是他们李家的后代,也难怪风十七不肯放人。
李无名喝茶润了润喉,只问:“你知道万宝堂赚钱的秘诀是什么吗?”
这种事哪能为外人知,李佚果然哑口无言,李无名这才笑着道出了世人从不肯信的林氏秘诀:“风口来了猪都能飞。”
“时代永远都在变化,保证自己每一次都站在风口上,这就是林家独步天下的本事。”
这话听着不雅,却真的是林氏千年来的家训。李无名推开窗户,指了指下方的林开天,“你看,他林氏少主又在风口上了,这一次还不飞出了天去?”
林开天这一次站的是谁?步天歌,秋小寒,还有……白辰!
李佚一瞬间明白了,抬头看向李无名,“我还有机会?”
李无名提起茶壶,将他面前的茶杯缓缓倒满。就在李佚以为这是在给他倒茶,准备伸手拿的时候,这剑仙又抢先把茶拿起,当真他的面自己喝了。
待到李佚一脸茫然,这为老不尊的人才笑道:“你是前朝废帝,也是最后一个皇帝,对人族还是挺有纪念意义的。天下都知道你这个人,却没有几人真心恨你。
你未至江湖便名满天下,作为一个刚满十八的年轻修士,这个起步已经很不错了。”
不是帝王而是修士,不是复辟王朝而是起步江湖。
李佚并非蠢材,立刻听明白了李无名的意思。他只是不甘于碌碌无为地度过一生,用什么身份倒是无所谓。
他倒是个机灵的,这便主动拿起茶壶,将李无名喝过的杯子全都满上,诚恳道:“我愿追随先祖拜师学艺,端茶送水绝无怨言,求先祖成全!”
小小年纪就如此懂进退,他那太傅确实有点本事。不过,在李无名看来,这小子还差了点东西。
剑仙微微一笑,不喝他的茶,只问:“你喜欢狐狸吗?”
这个问题让李佚又懵了,哪有人收徒测试是看狐狸的?
李无名喜好天下皆知,若要顺着他自然该答喜欢。不过,李佚抬眼看了看他似笑非笑的神情,还是决定说实话,“太傅曾让我养过一只,让我试着体会你的感情。可惜,直到狐狸跑了我也没体会到。”
李无名本是测试一下他是否坦诚,未想还有意外情报,神色未动,只是用闲谈语气问:“狐狸是什么品相?手感如何?”
然而,李佚努力回想,神色却变得茫然了起来,“我……不记得了?”
李无名怎么也算是他的祖宗,他不至于为了一只狐狸放弃这个好机会。看来是被消除了记忆。
如此谨慎又留恋帝王的狐狸,也就只有白陌了。只是,这狐狸也太热情了些,走就走吧,还在人脑子里留了个到此一游的纪念品,着实不讲究。
李无名内心无奈,对李佚只道:“要做我的徒弟不会养狐狸可不行。放晴峰的上山步道是雪狐聚居之地,你去那里摆个摊,每日观察狐狸习性。什么时候悟了,什么时候再来找我。”
剑仙的入门测试果然与众不同,李佚当场就惊得无法言语,李无名却不是在开玩笑,说完还摸出了一袋碎金放在桌上,“这一百金是借你的成本,每月我要收十金利息,还不上来我就揍你。”
修士交易都用灵石,这金子无疑是李无名早就准备好的。
李佚早就听闻李剑仙性子比较特别,未想竟是这么个特别法,一时将帝王涵养都忘了,下意识就抗议道:“你这利率简直比地下钱庄还黑!再说,一百金连摊位费都不够交!”
对此,李无名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语重心长道:“这就叫人心险恶。本是委托了我家小狐狸教你,可惜他爱屋及乌下不去手,甚至还想把你接回雪国好生养着。为防他心软,还是由我亲自下手吧。”
李佚手腕上还留着一道很深的牙印,虽然不记得了,想来当年那狐狸定然没少咬他。因此,他本是不怎么喜欢狐狸的。
然而,听了李无名这一席话,他终于发自内心地反省自己的浅薄认识:他错了,狐狸真是比人善良多了。
可惜他没有选择,也只有握紧了这个钱袋,对李无名咬牙一笑,“多谢先祖。”
第164章 第一百六十四章
李无名会来倒是在白辰预料之外, 他暗道付红叶的龙嘴果然不严,如今只是站在酒家院子里,将跳窗的李无名逮了个正着。
院子里的妖王几乎与雪融为一体, 建国后便再没隐藏过的九条尾巴自然垂落, 碎雪如糖粉一般粘在尾巴尖儿,显得毛发越发蓬松了起来。
九尾白狐是不怕冷的,只随意抬起一条尾巴给李无名垫脚。待他落地,白辰这才淡淡道:“好歹是李家唯一的后人,你还真下得去手。”
他们的谈话如何瞒得过白辰的耳朵, 李无名见了他也不惊,一面心疼地抱着这条狐狸尾巴擦脚印,一面反驳道:“看狐狸怎能算是折磨?这是享受!”
白辰已将龙珠完全炼化, 如今妖骨早恢复了过去的强韧,踩上一脚自然不痛不痒。如果他脾气来了,一尾巴抽上去就能令元婴修士脑袋搬家。
当然, 对其威力做出评测的正是李无名。世上也只有他敢拿妖王尾巴当鸡毛掸子使,以至于白辰直接把这烦人的道侣抽到了床上。
白辰倒不关心李无名每日翻新的狐狸测评, 此时只道:“与玄门和万宝堂相比,李氏皇族对人族的影响微乎其微。你说,白陌给他种一个古髓到底是什么目的?”
风十七与李氏皇族素来有怨, 如果白陌只为挑拨李无名与天道盟关系,直接设计让正道修士杀了李佚就是了, 根本不需要让他长出古髓这么麻烦。
说到底, 李佚只是一个无权的傀儡皇帝, 知道他的所思所想, 对白陌有用吗?
白辰想不出李佚的用处,李无名倒是轻轻一笑:“同是末代帝王, 又都在幼年不受宠爱,白陌是从他身上看见了老情人的影子吧。”
这种事听起来很无聊,放在白微这一脉狐狸身上倒是不算意外。白辰闻言便被打开了思路,这就半信半疑道:“如果从一开始就是以狐狸形态相遇,他们之间会是个什么结果?或许白陌只是想要验证这个问题的答案。”
你不会记得我,我也可以毫不犹豫地将你当做棋子,弃了便不留挂念。——从当今情况看,这就是白陌得出的答案。
白陌从不忽略任何细节,这一次却让李佚活了下来。白辰也不知这到底是不是另一个阴谋,此时只是抬眼看了看李无名:“不论如何,以白陌之谨慎居然没有灭口,看来你李家人真的很讨狐狸喜欢。”
李佚养过白陌这只凶狐狸居然还能四肢齐全地活到现在,说来也是真的命大。
不过,李无名闻言便无奈地摸了摸头:“今日过后,差不多该来灭口了。”
如果古髓真的能让白陌知晓被寄生者的一切,那么,方才的谈话他无疑也知道了。以他对隐匿的执着,定然要想办法除了李佚这个后患。
白辰明白了李无名的用意,只能长叹:“果然是行军打仗出身的狠人,自家独苗都敢拿出来当诱饵。”
李佚想拜入剑仙门下,不先学着捉狐狸怎么行?
李无名笑了笑,“你也是狡猾的小狐狸,妖丹这么重要的事怎么早不告诉我?”
这件事白辰谁都没说,就连李无名都瞒到了现在。
白辰想起当时李无名不惜暴露剑仙存在也要为自己取来龙珠续命的情形,如今难免心虚。白狐狸的尾巴尖儿在地上扫着雪,末了又悄悄缠住李无名手掌,只道:“在做思想斗争而已,我的妖丹和玄门这个盟友,到底哪一个对大雪山更有价值?”
沾了雪的狐狸毛微微凉,落在掌心却又无比柔软,李无名一瞬间心就软了,哪还能找他算账?
李剑仙心中暗道这小狐狸撒娇真是神仙也遭不住,只能对白辰给予肯定:“你选对了,白陌那时绝对是故意放陆问去找步凌云。他要的就是你为妖丹与玄门翻脸,从而让天道盟名正言顺地进攻大雪山。”
那时候风十七正在犹豫如何处理妖族,玄门的意见至关重要。一旦白辰对玄门流露出敌意,就算李无名亮出了剑仙实力,九州天子也很大概率铲除隐患。
那时候的白辰面临着两个选择,要么忍住自己一生遗憾,看着步凌云用他的妖丹修成正果;要么就揭开一切取回妖丹,亲手摧毁正在布局中的一切计划。
而白陌就远远站在局外,如看戏一般等着他做出选择。若没有李无名,这一局当真难破。
利弊倒不难区分,难的是选大雪山还是选自己。
“很多事只能靠理智决定,但妖丹曾是我的心结,我在你面前一定会放肆发泄情绪,最后未必还能保持理智。
如果由你说服我,未来若因为没有妖丹出了什么事,我定会迁怒于你。只有我自己做决定,我才能无怨无悔地接受一切结果。”
白辰其实很快就做出了选择,如今回想起来只无奈道:“我和你在一起时太容易软弱,连头脑都变得不清醒了,明明不是你的错,却忍不住想拿你撒气。
爱这种东西一折腾起来就会渐渐消失,我得把吵架的机会存到大事上,不能为这些陈年往事任意挥霍。”
李无名早就知道白辰是认真自制的性子,却不想他对这段感情竟是如此慎重,只能叹道:“吵架也要如此认真规划吗?”
白辰闻言却瞪了他一眼,“当然,你我本是最难在一起的身份,这样多的不同,总有一天会吵架的。我连劝架的人和狐狸都准备齐全了,必须保证不论吵得多厉害,我们都能和好。”
妖王说完还骄傲地抬起了头,“白氏狐狸都是疯子,我的未来不容有失,你和妖族,我全都要。”
李无名这时候终于相信白辰和白陌确实是同一脉的狐狸了,这刻在骨子里的执着,爱时是一辈子的深爱,恨时便是永生永世的绝恨。
不过,他对自己很有信心,当即就抱住了这位妖王,只笑道:“我给你出个主意吧。我李家唯一的后人就在雪国,若以后我惹了你,你又舍不得揍我,就去折腾他。把他关着读书,逼他练功,让他给一座山的狐狸洗澡。这样,李家的列祖列宗就会替你来鞭挞我的良心。”
此人惯会赖皮,白辰这下没法保持执念了,只能冷冷道:“学到了,以后我必定把你关着读书,逼你练功,罚你给狐狸洗澡。”
小狐狸如此擅长举一反三,李无名更是大笑:“果然是我十里八乡最聪明的小狐狸,明明每天都见面,我还是想倾家荡产把你喂胖点!”
剑仙表达爱意的方式还是如此与众不同,白辰可不能让他如此挥霍家产,立刻制止道:“别再琢磨你的新菜单了,一日五顿我可吃不下。你若实在闲着无事,不如替我把陆问给抓住。”
这个名字着实煞风景,李无名难得嫌弃道:“吃他会拉肚子的吧?”
“我才不想吃那玩意儿!”
白辰用果断的语气证明了自己挑选食物的品味,接着便道出了自己的安排,“我和云侧看着李佚,你这几日尽量与步天歌在一起。陆问知道步凌云的性子,为了让步凌云放弃冒险,他一定会去控制步天歌。”
开颅随时都有丧命的风险,陆问若是在乎步凌云,自然会想办法阻止。而九尾狐擅长隐匿,终究只有白辰亲自守着李佚才能保证安全。
李无名对这安排没有异议,不过他的嘴是闲不住的,又打趣道:“步凌云最宝贝的就是这个儿子,他这样可当不了玄门掌门的后爹。”
然而,白辰对这说法却给予了否定,“陆问看似发疯地爱着步凌云,其实从不想获得任何回应,甚至希望自己在她的眼里只是一个死人。”
李无名没想到世上还有这种人,只能感慨道:“这癖好也真是够特殊的。”
他舍弃正道前途拯救的师妹,只要活着就能证明他没有选错路的女人。——或许最初是真的喜欢,但是,对现在的陆问而言,步凌云就只是这样的道具而已。
白辰早已看破了这一点,如今也是平淡道:
“他要保护的是为师妹无私牺牲的自己,至于这个师妹是什么性情,有什么思想,在意什么人,全都不重要。
我想,步凌云越排斥他,越是想要远离他,他反而越高兴。”
这都是缺爱生出的毛病,似李无名这种看得开的人是不会懂的。他想想就觉毛骨悚然,只能继续长叹:“不愧是白微后裔,着实病得不轻。这种永远都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可不好对付,你打算怎么做?”
“我是善良的狐狸,要做的自然是治好他。”
白辰眨了眨眼,面上仍是一惯的和善模样,只是回头看了看客栈,眯着眼便轻声一笑,“英雄必须要拯救他人,自己一个人可没法玩扮演英雄的游戏。
我以前还是高看了这个人,他对雪国的威胁比白微白陌差远了。至少,那两位一直都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早就明白,自己只是个要拖着人族一起死的疯子。他们,从未妄想正义。”
第165章 第一百六十五章
事关唯一至亲, 步天歌的心情自然复杂,这几日难得没有闭门修行,反倒是一直在海岸漫步。
他并没有什么目标, 仅是沿着海岸一步步向前走, 李无名也没去打扰,就坐在山崖上远远看着。
明日便是定好的开颅之日,如白辰所料,陆问知道有埋伏,可他还是来了。
白陌的血脉果然神奇, 他竟是化作了一只普通水鸟穿越了重重守卫,直到开口说话之前,连李无名都没有发现破绽。
水鸟就落在步天歌眼前, 潮起潮落一朝,白色羽毛便沾满了泥沙,可它却不梳理, 只是平静道:“你母亲在做傻事,去阻止她。”
步天歌在老翁村就见过其变化之能, 此时倒不意外,反而看着那只水鸟,道出了不论白辰还是玄门都想不出答案的问题:“玄门并不会排斥半妖, 你为何要做这样的事?”
陆问去往大雪山时,步凌云只有六岁, 而他已是长成了的少年。要说他对一个孩童情根深种, 未免太诡异了一些。
再说, 步凌云出身极好, 自小也不缺资源供应,完全没必要打九尾狐妖丹的主意。
事无疑是陆问做的, 但他的动机着实难猜。现在,面对新一代掌门的疑问,化作水鸟的陆问难得回忆了起来,“你知道过去的魔修是什么样子吗?”
这并不是提问,他很快就自己给了答案:
“仗着力量为所欲为,只要自己高兴什么都做。以活人养蛊,一言不合灭人满门,收集美人做炉鼎,这些都只是常态。魔修以杀孽为荣耀,高兴了杀几个路人庆祝,不高兴了,再随意选几个人杀了发泄。他们甚至举办了杀生竞赛,各自选中一个正道修士做目标,谁杀得最新颖,死者最凄惨,那人便是圈子里的龙头大哥。
从后商到西梁,天道盟宁可放过妖族也要转头对付魔修,只是因为那时候的魔修比异族威胁还要可怕。”
魔尊完全摧毁了人族的一切规则,其中就包括了道德和秩序。当人完全脱离了约束,自由释放自己一切阴暗想法,最后就成了那样群魔乱舞的一个年代。
不过,那也只是何欢入魔之前的情况,步天歌还是纠正道:“那些人几乎都死在了魔君手里。我母亲出生时魔君已是最强魔修,魔道也就安分了许多。”
魔修可怕之处就在于他们全是亡命之徒,正道围剿便隐姓埋名躲着,风头一过又跑出来兴风作浪。
偏生那时候人族百废待兴,最强修士也只有渡劫期而已,正魔力量差距并不算大,要抓到他们着实困难。
更糟糕的是,不少正道修士为了复仇也选择入魔,在那样的环境待得久了,潜移默化之中便也不拿人命都回事了。
最终,收拾这通乱局的反而是何欢。没有魔能比何欢更狠,也没有魔比他更阴,据百行首统计,何欢上位那一年杀的魔修居然胜过了天道盟围剿十年的战果。
反倒是对正道,何欢气死人的事虽做了不少,但只要正道门派不去找他麻烦,那厮倒是没怎么动杀招。
可以说,魔修的乱象也是人族发展停滞的一个重要原因。
风十七能够安稳发展炼器技术,终究少不了何欢清洗魔道、尤姜教化魔修这两个必要的历史基础。
然而,这一切当时的人是不知道的。何欢在他们眼里仍是魔修头子,必定是残忍又没底线的混球,而何欢与邀剑客之间正好还有一段恩怨。
“师妹六岁那一年,师父收到了魔修的留书。那张纸条贴在师妹的窗上,师父说是何欢的字迹。我看见了,上面只有一句话——你女儿真漂亮。”
这本是很寻常的一句夸奖,但只要一想到写下这句话的人是以风流闻名天下的最强魔修,就让人不寒而栗。
陆问清楚记得,那时候,对任何魔修都横眉冷对的师父一瞬间脸都白了。从那以后,玄门便加强了防守,师父更是小心谨慎,就连院子里的井水都要每日亲自验过三遍。
“魔修是完全放任自身恶念生长的人,你完全不知道他们会做什么。仅是我所知的,那时就有一个名为童老的魔修爱幼妻,最喜将孩童尸体做成各种家具,他还饲养了一个村庄,专门为他生育素材。
童老一门是我师父带人铲除的,可谁也不知道他还有没有徒弟藏在别处。更何况,类似的魔修玄门杀了不知多少,每一个都是穷凶极恶没有人性的东西,他们的同伙都恨毒了玄门。
若是玄门大师兄的女儿落在这些人手里,你知道会是多么凄惨的下场吗?”
陆问当时修为不高,等到魔修被灭才跟着同门进村打扫战场,然而,仅是被师父毁去的残骸就足以让他记上一辈子。
当发现何欢留下的纸条之后,他每天都在做噩梦。他梦见每日甜甜叫他师兄的小女孩变成了那样扭曲的尸体,然后浑身冷汗地惊醒,只能睁着眼在步凌云窗外守了一夜。
“师父只信任我,他让我守着师妹,告诫我们一步都不能离开玄门。可是,谁又能保证玄门不会有叛徒?我们上一代的掌门继承人可是成了最强魔修啊。
我每天都在害怕,怕自己一个疏忽,师妹就没了。这时候,白陌找到了我。他说,我是他走失的儿子,要我回去继承妖王之位。”
水鸟在沙滩上踱步,如今提起倒是冷静了下来,不等步天歌反驳,只道:“我知道白微根本不缺后裔,现在想来,那张纸条说不定就是白陌的陷阱,毕竟他一直都希望玄门跟何欢能打起来。
但是,师妹被盯上了也是事实。不论那是我师父的敌人、何欢的敌人还是白陌,总归,这个六岁的小女孩会变成争斗的牺牲品。”
“只有让师妹拥有足够的自保能力,她才是真正安全的。她没有那样的资质,所以,我为她取来了九尾狐的妖丹,让她能够保护自己。结果是,她确实活着成为了玄门的太上长老。”
能被天道剑意认可的逻辑果然不一般,水鸟沾沙的羽毛一点点褪去,最后变成了一袭白衣的剑客。他站在潮水之中,与年轻的玄门掌门对视,游刃有余地问:“现在,你还想对我说不应该这样做吗?”
这个理由确实在步天歌预料之外。白陌盯上了步凌云是事实,因为陆问归顺没有下手也是事实。正因他是步凌云的儿子,反对更难指责这个人。
玄门掌门回头看着自己在沙滩留下的脚印,只问:“我娘六岁时尚未筑基,根本不具备炼化妖丹的能力,你是怎么做到的?”
陆问根本不觉自己做错了,自然也不会隐瞒,反像是表明功绩一般解释道:“九尾狐的强大在于对天地灵气的感知和运用,她不需要吞噬妖丹,只要积年累月地服用白陌提炼的妖丹精华,以此催生出古髓就可以继承这种本能。”
“那枚妖丹呢?”
“白辰的妖丹早就只是一个空壳了,白陌将它当做战利品埋在了极北之地。他在那里藏了很多东西,说是等到他快死了就把它们挖出来陪葬。”
如果妖丹尚在倒还有缓和的可能,然而,白陌怎能留下这样的破绽?
他就是要用陆问逼迫步天歌选择,你的正义和你的母亲到底哪一个更重要?而他也知道,不论步天歌选谁,这一代玄门掌门的道心都会生出缺陷。
有了缺口,就好下手了。
陆问多少猜到了白陌的打算,可他已经不在乎了。
师父给他的任务只是保护好师妹,维护玄门是掌门的职责,步天歌若是做不好,是这个年轻人自己失职,与他并没有什么关系。
“你娘的经脉从六岁开始就适应了以古髓为主导的灵气循环,作为人的识海根本不曾接触过灵气。一旦失去古髓,她立刻就会变成一个废人,最后只能如玄门仙子一般老死。”
陆问将利害关系一一道出,又对步天歌认真嘱咐:“你去劝她,让她不要冒险,我来助她飞升。飞升必须重塑金身,只要舍弃凡间躯体,白陌留的一切陷阱便都没有用武之地。玄门在仙界早有根基,就算从头修行她也会很安全。”
他的确很认真地在完成这个任务,步天歌闻言却抬起了眼,“白陌不可能无条件助你,你做了什么?”
这一次,陆问却没有回答,只道:“你不需要知道我的事,只要做出对你娘最好的选择就足够了。”
步天歌一直在认真倾听,因为他是玄门掌门,在做出判决前,应该听一听叛门弟子的申辩。
陆问终究小看了步天歌,以为他这样的年轻人听见魔修的残暴必定惊慌失措。可他不知道,步天歌在成为掌门之前一直是玄门守墓人。从十二岁开始,他做的便是安葬同门的活。
步天歌之所以参选掌门,只是因为听腻了哭声。为了不再有人哭哭啼啼地送尸体过来,他决定当上掌门,让玄门的敌人先入土。
“我承认你所说的话有一部分是正确的,我们必须全力保护玄门弟子的家眷,绝不能对敌人的威胁做出任何屈服。”
潮水推来的沙子将脚印掩盖,步天歌紧跟着在原处又印上一脚。少年掌门站在永不遗忘的道路上,渐露锋芒。
“但是,那时大雪山与玄门并不是敌人,就算我们守卫有缺,让白辰贴身保护我母亲不行吗?
别跟我说不可能,狐妖恩仇必报,以青虚子掌门对大雪山的恩情,就算请狐仙亲自出山庇护玄门大师兄的女儿,他也不会拒绝。”
陆问怎么也没想到他会有这一问,下意识就反驳道:“你要把她的安危赌在素不相识的狐狸身上?”
“你赌的是更来历不明的狐狸!”
这一次,步天歌的语气极为严厉。他完全不理会对方的身份,仅是作为玄门掌门严肃质问:“这是影响一个玄门弟子一生的大事,你为什么不通报玄门掌门?你与步凌云仅是同门,凭什么不通知她的父亲?
更重要的是,一只狐妖出现在云城,你身为留守弟子竟隐瞒不报!如此公私不分自作主张,你敢说自己无罪?”
这一次,陆问无言以对,只能固执地强调:“我是为她好。”
还真是自作主张之人最爱用的理由,步天歌平静地看着他,冷冷道:“你被白陌利用了,成了被他控制的玄门叛徒。只要承认这一点,向妖王低头谢罪,任由他处罚,你总归还是一个敢作敢当的玄门弟子。
为什么宁可自欺欺人也不认?是不是你追随白陌之后还做了什么不可挽回的事?你已经承担不起了?”
玄门掌门看事果然犀利,陆问闻言神色一乱,下意识就想回头,他知道,后方是遍布浮冰的海域,跟北海一模一样。
然而,他终究不敢回头,强行挺直了脖子,剑诀一指,长剑出鞘,“你这样在顺境中长大的小孩子果然是不会懂的,是我话太多了。看来,我并不需要被你理解。”
“我是玄门掌门,魔若生乱,我便屠魔。妖若闹事,我就灭妖。人若内斗,我亦杀人。
叛徒陆问,我会以玄门第五代掌门的身份清算你之功过,依律进行审判。”
步天歌并不指望陆问会束手就擒,虽然彼此修为差了一个境界,他却丝毫不惧,剑踩在足下,拂尘凌空一甩,这便接住了陆问的剑势。
玄门绝学是天道剑意,然而,这一代掌门步天歌最喜欢用的却是二代祖师留下的拂尘。因为母亲说过,他的性子太过刚强,用剑时锋芒毕露必定至人于死地,若非必杀之徒,还是留一丝余地为好。
步天歌一直记着母亲的教导,如今回忆起步凌云日夜习剑的样子,终是感情用事了一回,对着这个自认恩重如山,一直高高在上俯视他母亲的男人厉声道:“《玄门弟子规》第一条——安享太平请走别处,贪生怕死莫入我门。
我玄门太上长老步凌云不是你养在家宅中的娇弱小猫。玄门是邪道共敌,玄门弟子少有善终,这一切她都知道。从拜入玄门的第一天开始,她就决定与所有先辈一样,匡扶天下,以身殉道!
这一点,在你用她麻痹自己的时候,请不要忘了。”
步天歌虽未持剑,铮铮剑鸣却回荡天地,就连浪潮声都被压了下去。
许是被其唤醒,李无名背上的上皇剑竟也发出呜鸣之声,似乎想要上去一战。
李无名按住这老古董,虽未回头也知白辰已经赶到,立刻笑道:“看来不需要我出手了,小掌门的天道剑意可是在把陆问压着打啊。”
白辰到了有些时候了,站在他身边看着海边剑气纵横,只是轻叹道:“千载剑冢,长歌当哭。——明明活在最安稳的时代,他的天道剑意倒是比先辈更为沧桑。”
陆问不明白的那些感情,李无名是懂的。高山积雪被剑气铮鸣纷纷卷向海边,就像是燃过之后随风而去的纸钱灰烬,他伸手接住一点雪尘,只道:“创造出太平盛世的永远是惨烈牺牲,只有等到缓过气来,我们才有空去数一数为了走到今天到底死过多少人。自古如此,守墓之人,最是苍凉。”
第166章 第一百六十六章
步天歌的道心无比坚韧, 而陆问经过一番质问却怀疑起了自己当初的选择。
他并非被逼无奈,他本可以有更好的选择。当意识到这个事实,他的心便动摇了。
剑意之战容不得半分犹疑, 他的剑势一颓, 步天歌的拂尘便将其剑刃震碎。陆问看着破碎的剑刃被浪潮卷走,满眼都是不可思议,“我……竟然输给了一个小孩子……”
胜负已分,白辰与李无名并肩落在海边。九尾白狐看着这教会了他何为人心险恶的修士,心情倒是比预想的平静, 只道:“你的道心本就是无根浮木,之所以能到散仙修为全靠妖族血脉。可你偏执地不肯承认,非要与玄门掌门比拼剑意, 会输也是理所当然。”
白陌是神秘妖兽年与白微的后裔,陆问又是白陌与人族生下的儿子,混杂的血脉早分不清是什么品种了。或许是血脉冲突经过了多番变异, 他的古髓竟接纳了天道剑意,甚至将妖气与真气的循环轨道合并了。
正因他是这样的异数, 白陌才将他留到了现在。然而,陆问从不觉这血脉是什么好东西,如今也是别过头道:“输了便是输了,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他到底是玄门弟子,生死早已看淡。不过, 既然抓到了, 白辰不问出些有用的东西是不会收手的。好在, 他也找来了最适合审问的人。
“师兄, 你天赋极佳,自幼勤学苦练, 本该是玄门的栋梁之才,为何要走到今天这一步?”
当步凌云痛惜的声音传来,陆问终于没法保持沉默,这就抬头看向了她,“你也想指责我吗?”
陆问记忆中的步凌云一直停留在少女时期,如今的她已是变了太多,甚至显得陌生了起来。然而,看他的眼神倒是和从前很是相似。
“我是独生女,母亲早逝,父亲又总是忙碌,只有你一直陪着我。六岁之后,父亲不许我外出,也是你下山为我寻来各种小玩意儿解闷。我视你为唯一兄长,至今不曾改变。”
当今世上,步凌云是唯一记得陆问过去模样的人,也是唯一还会称他为师兄的人。
她若横眉冷对还好,如此叙说旧事反倒让陆问害怕了起来。他明明一直靠幻想中的师妹活着,可是当真正的步凌云向他走来,靠近的每一步便都成了折磨。
这一次,陆问没法淡然了,他凶狠地看向白辰,大声道:“白辰,你不是恨极了我吗?还不杀了我?”
如此态度,白辰就更好奇他宁死也要隐瞒的罪过是什么了,这便对步天歌轻轻一笑:“我相信步掌门会给雪国一个合理交代。”
步天歌未出生便丧父,一直都由母亲独自抚养长大。如今步凌云在前,他终是有些犹豫,并未马上给出处置。
对此,步凌云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这便走到陆问身边,仍是柔声问:“师兄,你在隐瞒什么?告诉我,我与你一同承担。”
陆问听了这话却更是抗拒,连声音都在颤抖,“别再靠近我!”
步凌云曾是玄门执法长老,处理的违规弟子不知多少,论耐心更是无人能及,只是继续劝道:“五百年了,只要你愿意回头,总归是有机会的。”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陆问,他没忍住,冷笑道:
“如果我告诉你,你父亲和你的丈夫都死在了北海,当时我就在一旁看着。你还能说出这样的话吗?”
陆问的确是靠幻想中的步凌云活着,可是他幻想的并不是如小时候那般亲近自己的师妹,而是一个完全不知道他的存在,根本不在乎他的步凌云。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只有那样,他才不会被憎恶。
他最害怕的,就是自己唯一成功救下的师妹也用憎恨的眼神看着他。
可是,不论多么努力地逃避,终究到了必须面对的这一天。
果然,当真相被说出口,原本还有些怀念他的步凌云再也没法上前一步。
步天歌赶紧上前扶住自己母亲,步凌云只死死咬住唇,良久才勉强平静下来,开口问:“告诉我,为什么?我听着。”
步凌云不叫他师兄了,语气也变得冷淡了下来,陆问反而轻松了下来。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这就道出了隐藏多年的秘密,“那时掌门与大雪山相约互不侵犯,我去取九尾狐妖丹本就犯了戒律,又是妖王后裔这个身份。既然被白辰找到了,怎么也回不去玄门了。
我放弃了,随白陌诈死,只想远遁海外不再回来。可是,离开之后没多久,师父就出事了。我忍不住想,何欢那样的魔修都能回归玄门,我为何不能?”
那时候,陆问想过要回头的,但是,如今想来,还不如完全放弃。
他自嘲一笑,继续道:“我需要功绩,一个能够抵消过错并和妖王划清界限的大功。就在这时候,白陌说,他要带我去见白微。
我想,白微是人族大敌,如果能把这只狐狸解决,不论我曾经杀过多少狐狸,天道盟也都可以既往不咎了吧?
当时师父正在自我流放,这也是为他解开心结的机会。所以我找到了他,让他跟着我留下的记号前往极北之地,寻找机会击杀白微。”
听到这里,白辰已经猜出结果了,只淡淡道:“白陌是最谨慎的狐狸,他不会相信一个在玄门长大的后裔,是陷阱。”
白微败退之时,白陌才刚刚学会走路。他独自在一团乱局的后商活了下来,并且一次又一次地让人族陷于各种内乱。
这样的千年狐狸,怎会被陆问算计?
果然,当邀剑客到达极北之地,来自极地天女的风雪便将他彻底吞噬。
陆问还记得,当已经懵了的他回过头,风雪之中,师父看他的眼神并没有惊讶,反而是无奈地长叹了一声,“果然是骗局……”
既然已经怀疑了,为什么还要跟着我来极北之地?
师父,你为什么要信我?
直到现在,陆问都没有找到问题的答案。他只记得,自己完全失去了思考,就像个木头人一般站在原地。甚至在白微将师父的尸体从大雪中挖出来时,他都没有力气去惊讶那与李剑仙一样的面容。
然而身边的两只狐狸都不在乎他的反应,白微戳了戳邀剑客的尸体,确定已经死透了,这才开口道:“怎么把人引过来了?”
当年的白陌还会以真身行动,那是一只没有皮毛也没有血肉的狐狸,只余一具苍白骨架站在雪地上。它连腹腔都是空的,自然也就没有心。
虽然完全不像是活物,它却保留了狐狸的习惯,尾骨在背上虚空挠着痒,回答了白微的问题:“我曾以真身在他的院落出现,此人有可能察觉我的气息,必须处理掉。”
只要有可能,就算大费周章也要铲除。
这个理由让白微笑了,“不愧是你,一点机会都不给敌人。”
白陌被夸奖似乎有些高兴,终于看了眼陆问,“还是这次的棋子好用,可惜邀剑客一脉注定没落,以后用不上了。”
白陌不给自己留后患,说话时它的尾骨已在陆问脖颈,只需再进一寸便能除去这唯一证人。然而,白微的双指夹住了他的杀招。
老狐狸摸了摸瘦到只剩下骨头的儿子,微微一笑:“这冰天雪地的你多少穿件衣服吧,骨头都露在外面也不怕冷?我之前给你缝的棉袄呢?又扔在哪个窝里了?”
白微终究不会允许后裔死在自己眼前,虽是在闲谈唠叨,防御却密不透风。白陌收回尾骨,只怒道:“我才不穿你这老东西做的大花袄!”
“那我送给白辰穿?他也快一百岁了,应该更像我了吧?”
“你没这个机会,他快死了。临死前还要勾搭剑仙传人,确实像你。”
杀人时两只狐狸都很轻松,当白辰的死讯到来,白微的笑容却消失了,“这样的大事不该先告知我?”
然而,白陌根本不怕,反倒是阴恻恻道:“这是警告,我的东西不许给别的狐狸,不然我先杀他,再杀你,挫骨扬灰。”
骨狐放完狠话便扬长而去,继续谋划下一个该杀谁。
白微看着雪地上留下的骨痕,也只能叹道:“我死之后他到底是被谁捡了去?明明小时候只是护食而已,现在完全变成个大孝子了。”
那天也是陆问运气好,留守的白微化身不算特别疯,见他冰雕一样不说话,还关怀了一番,“你饿了没?这具尸体还没凉,趁热吃?”
当然,这种关怀只差没把陆问吓死,立刻挡在了师父尸身之前,“住手!不许动我师父!”
这个举动似乎让白微心情极好,又是笑道:“极北之地除了我可没有其它活物,你不肯吃尸体又打不过我。恭喜你,孙子,你要饿死了!”
虽是这样说,白微却化成了原形,把自己的狐狸腿撕了一根下来,风干了便扔在陆问面前。
陆问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疯子,终于没法沉浸在后悔之中,只问:“为什么?”
“大概是你穿白衣服又背着剑,让我想起了白危月?”
三条腿的狐狸怀念地用爪子抚摸他的佩剑,提起那个名字便笑得更灿烂了,“一个……只要看见和他相似的东西,就能让我心情变好的人。你有这样的人吗?”
这一问,让陆问活了下来,他想起院落中的小女孩,终于拿起了那根狐狸腿。
“有的。”
“为了保护那个人,我要活着。”
陆问知道,他能活到现在完全就是因为传染了白微的疯病。他不能变回正常人,一旦认真去面对,这一生便没有做过一件有意义的事。
“是,一切都是骗局。”
他承认了自己再一次被骗,可是,就像输红了眼的赌徒一般,直到最后仍想翻盘。抬头看着步凌云,只问:“你知道讹兽吗?”
说到妖兽谁也不如白辰了解,他不知道此人沉思之后为何有此一问,只平淡地给了步凌云答案:“讹兽是一种与兔子类似的洪荒妖兽,因肉质极其鲜美,早在奚商时期就被人吃到灭绝了。不过,世间也有传言,讹兽以蛊惑为生,一辈子只能说三次真话。人若吃了它的肉,也会变成这样。”
“白陌在大雪山的内应是一只叫舍迦狐的女妖,她就是讹兽和赤狐的混血。托她的福,我也记住了讹兽的气味。”
陆问当然不是无缘无故地提起这种妖兽,这就道出了一个惊人事实,“你选的那个男人也是讹兽,是白陌安排的棋子。我亲眼看见了,他死的时候变成了巨大的兔子。”
他虽然被白陌利用了两次,不得不依附白微在极北之地活下去,但是,这五百年的潜伏不是没有意义的。
他确认了人族根本不可能胜过白微,给师妹找来九尾狐妖丹,当时是错的,如今却是对了。至少,这能让她快速飞升,躲过白微的灭世之劫。
而且,这一次他找到了白陌的棋子,没有让那个男人变成另一个他。
想到这里,陆问又有了底气,终于主动与步凌云对视,“你并不是妖族,不可能把古髓传给儿子。他会有古髓,正是父系为妖的证据。”
不是完全失败,至少有师妹因他获得了幸福。陆问所求的也只是这一个结果。
可惜,他由始至终都没有找到自己最大的问题——不论做什么决定,他从不问其他人意见,自己认为是好的便去做了。
正如白陌昔日评价,这样的一意孤行,着实是颗好用的棋子。
步凌云虽然早就知道父亲和丈夫活着的概率不大,如今真的确认了死讯,仍是难以克制悲愤之情。
她努力吐息平复心情,终于缓过气来,这才惨笑道:“我的丈夫的确不是人。但世上绝没有任何存在比他更爱玄门,因为,他就是被帝带来人间的寒兔,也是守护着历代玄门掌门的云城天子。”
第167章 第一百六十七章
寒兔对自己来到地面之前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它只记得有一颗奇怪的天星撞上了月亮, 月的灵域被强大的冲击撕裂,破碎的灵识有一半都被那颗天星抓走,就这样一同向群星墓地坠落。
等它重新凝聚出灵识, 就已经被困在了这具兔子的身躯里。
它一直用灵识感知外界, 第一次睁开眼时还很不习惯,茫然地抬起头,第一个看见的便是一个腰间围着树叶的男人。
男人肩上停着一只金色的乌鸦,见它醒了,便对金乌得意道:“看, 只要把月壤重新收集起来,它不就活了?”
那时候各境根本没有人这个种族,也不存在语言。在兔子看来, 这就是个直立的无毛猴,发出的叫声也很诡异,是仙魔二境都未曾出现的神秘怪物。
它知道地面的妖为了到达天上经常吞噬灵体, 第一反应就赶紧回到灵域。然而,一股无形的力量却将它吸在了地面, 用尽全力也只能短暂跳起,甚至连树都跃不过,根本不可能到达高空之上的月亮。
兔子的慌张落在男人眼底, 他就抱着臂在一旁看戏,仿佛一切与他无关一般说着风凉话:“放弃挣扎吧, 有我的重力在, 你们谁也别想飞回去。”
这时候金乌终于看出了问题所在, 啄了啄他的脑袋提醒道:“人, 你没有教它语言,要用灵识进行交流。”
神秘怪物似乎从未遇上过有灵识的同类, 用了很久才勉强与兔子进行沟通。他其实也不知道当下是什么情况,索性直接揪了片草叶递到兔子嘴边,只传达了一个简单意思,“张嘴,吃。”
星辰的日常就是在虚空中吸收灵气,捕获更多灵气,将其固定在岩石或者大气中,这便是它们诞生灵识之后唯一要做的事。
吃这种行为在月之灵识看来是无法理解的,然而,当它将信将疑地咬了这草叶,鲜嫩的汁水感立刻就让它呆滞在原地。
人见状就笑了,“恭喜你,现在你已经从固着滤食的原始生命进化成了自主狩猎的新一代天体,虽然是食草的。”
寒兔直到五千年后都没弄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它们明明是主宰万物生死的天之灵,为何会被称作原始生命?
事实上,金乌也不明白,所以它只是继续啄了啄人的头发,向新来的伙伴解释道:“他的灵气和我们见过的天星都不一样,好像是境外之星,行为举止都很奇怪。”
日之灵的适应力倒是超出了人的预料,他难得惊讶道:“你的天赋不错啊,居然这么快就掌握了人的语言。”
金乌对他的夸赞无动于衷,只是歪了歪头,“我已经知道我是日,兔子是月,灵气与日同源的是仙,与月同源的是魔,你是人。但我还是无法理解,人是什么?”
这个问题也是至今没有答案,最初的人想了许久,只道:“人是一种位于食物链顶端的大型杂食猛兽。”
寒兔不太懂他的用词,听起来人应该是很厉害的。然而,话刚说完,金乌便用翅膀指着天空提醒道:“猛兽,九趾金雕又来了。”
即便被困在了一具弱小的躯体里,寒兔也能感知到周遭灵气,它也看见了空中靠近的大鸟。这种灵气浓度跟天上任意一只兽都不能比,对它们应当没有半分威胁。
然而,人的反应却让它再次呆滞,他望了一眼九趾金雕,说:“打不过,跑。”
说完,人就真的向冰封的密林跑了起来。天星灭世之后万物冰封,丛林更是遍布冰刺,九趾金雕不敢冒险,终究是放过了这个没有灵气的猎物。
人这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捂着狂跳的心脏就嘲讽道:“哼,除了头脑一无是处,人不愧是体能最废物的食物链霸主。”
说完他还对身边的金乌和寒兔提醒道:“你们也要小心,拥有躯体之后很容易受伤死亡。”
寒兔这具身躯已经很弱了,没想到自称猛兽的人竟连它都跑不过。就在它怀疑自己是不是被骗了的时候,一只巨蟒突然从树上落了下来,张嘴便将人一口给吞了下去。
那一刻,寒兔看着扬长而去的巨蟒,仿佛已经震惊到麻木了,呆呆地望了望提前躲避的金乌——他死了,我们怎么办?
金乌倒是一点不惊讶,拍了拍翅膀便起飞,只道:“跟我来。”
金乌带它到达的地方是一个火山口,在这冰雪世界里,只有这里的地下仍翻滚着岩浆。寒兔从唯一的缺口向下望了望,那一瞬间,它感觉自己与某种存在对视了。
很多年后,它再回想起当时感受到的威胁,其压迫竟丝毫不逊色于天魔境和天仙境。
当然,那时候它并没有想这么多,因为被吞掉的人竟从岩浆中爬出来了。他的皮肤明明没有任何防御力,岩浆却如水流一般从黑发间滴落,没有对他造成半分灼伤。
而人只是捡了块石头在地面刻下那巨蟒的模样,并给它起了密林臭蟒这个名字。人在其名下划了道横线做重点标记,这才狠狠道:“居然直到天黑才把我消化完,肠胃不好的动物要它何用?等我重塑生态系统第一个就灭绝它。”
类似的名字他已经记下很多了,火山口周围一圈都是复仇名单,金乌无奈地摇了摇头,提醒道:“你说自己是慈祥的大地母亲。”
然而,人只是任性地扬起下巴,“我不想慈祥的时候就不是。”
就这样,月之灵被一个自称人的怪物绑架了,并与他和金乌开始了在地面的生活。后来他学会了人的语言和文字,得了寒兔这个名字,与人也变得熟识了起来。
人果然也是天星之灵,可是尚有灵识的天星怎会坠落在天墓境呢?坠落就算了,居然还把日月都蹭了一遍,拉着它们来垫背,简直缺德。
更奇怪的是,他明明还有困住日月碎片的强大力量,为什么要用人这样孱弱的躯体活着呢?
寒兔一直观察着这个好像脑子坏掉了的同类,在他又一次嫌弃人的废物身躯的时候,终于忍不住问:“你不是说自己养过很多强大暴虐的龙吗?既然每天都嫌弃人的躯体,为什么不换个样子?”
日与月到底是天子级别的强大精怪,就算最初的身躯非常弱小,经过一番灵气改造也成了强大的妖,如今外出捕猎已经游刃有余。
然而,人却还是最初的样子,甚至连灵气都不吸收,只是制造了一堆石头打磨的器具。说话时他正用石锄松土,闻言默了许久,最终还是一如既往地给了个无法理解的答案:“大概是因为……人活得最有趣。”
已经长到一人高的寒兔低头看了看他挖的坑,红色的圆瞳满是疑惑,“有趣是指用木棍绑着石头刨土?”
人神秘一笑,只是继续向下挖,“兔子,看好了,这就是迈向农耕文明的第一步——土豆!”
然而,他挖出来的只是一块已经死亡的土豆块茎,食草多年的寒兔一眼就得出了验尸成果,“被冻死了。”
人着实是种记仇的生物,他盯着被冻死的土豆看了将近一刻钟,随即把锄头一扔,视线转向又开始飘雪的天空,终于淡淡道:“为了踏出文明的第一步,干掉青女吧。”
他在精怪里也绝对是性情古怪的那一类,第二天便真的制定了对付青女的计划——释放金乌灵域,融化全部冰川。
当他公布完计划,又对寒兔道:“冰川如果融化,百年内海平面必定持续上升。你去控制潮汐,别让海里那家伙趁机把陆地给吞了。这是最后的任务,完成之后你们就可以摆脱我自由飞翔了。”
寒兔此前总是吵着要回天上,当人真的愿意放它走,它反而不知所措了,下意识就问:“那你呢?”
“我?”
人似乎没想到它会有此一问,从地上抓起一把土捏成一团,在它们面前扬了扬,这才道:“我去捡垃圾建造大气层,然后,找个地方玩泥巴。”
果然还是听不懂的话,从那之后,寒兔就再也没见过这个奇怪的同类。
金乌将自己分裂成了十个太阳,果然战胜了青女,青翠的植物覆盖了整片陆地。人也遵守了约定,那种将它们吸附在地面的诡异力量消失了,寒兔只需要轻轻一蹦,就可以回到月亮之上。
然而,它却没有回去,反而是寻了一处草木长得最好的地方,就这样长住了下来。
虽然九天之上的本体已经形成了新的灵识,洒落在地面的月光仍愿意听从旧主的指挥,它就以月华继续改造身躯,进化成了跟小山一样高的雪白妖兔。
后来,遥远的北方出现了一个名为人的部族,用着它熟悉的文字和语言,身躯依旧孱弱不堪,只是,这一次,所有洪荒妖兽都在拼命躲着他们。
帝没有说谎,人一旦掌握武器成群结队,果然是最可怕的顶级掠食者。
它听说人族首领的名字是帝,如果没有猜错,应该就是把他带来地面的那个人。帝应该也察觉到了他的存在,虽然带着人族四处扩张,到底没有往他的领地打过来。
又过了很久,人族好像乱了,突然就有一群人闯进了它的领地,躲在山林里和另一群人打架。
还有一个仙人非得死在它喝水的高山湖里,惹来一群人围着湖建了个叫玄门的门派,就这样自作主张地住了下来,还搬着石头来建城。
奇怪的是,寒兔居然没有生气,他变成了人的样子,混在人群之中。他和这群白衣服的人一起搬砖造城,一起下山行侠仗义,一起偷他自己种的蘑菇,渐渐地就明白了帝所说的有趣。
寒兔知道自己是喜欢玄门的,玄门把这里取名为云城,他就改名成了云城。玄门弟子采了它最喜欢的蘑菇,它也不生气,甚至还多种了一些,让每个进山的玄门修士都能采到。
山中有了人,他才发现,自己很怀念当初和帝在冰川奔跑的日子。可是,帝已经死了,被称作天女魃的金乌也死了。
他只能看着这些帝的后裔,找来他们的神话传说,想象着帝是怎么玩着泥巴把人给捏活了,又是怎么把泥巴人给养成了最强猛兽……他后悔没有亲眼见证这一切。
人族有一句话,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看来,不论金乌还是他,都被帝这个奇怪的天星给带坏了。
他一直记得人是猛兽,所以从未现身人前。
他不喜欢取代了帝的长安天子,也就不理付红叶。
这个兔子与人的千年故事,他只与步凌云说过。当然,说时并非己方视角,仅是以说书一般的口吻去述说一个朋友的故事。
虽然故事有很多地方都听不懂,那时的步凌云仍是好奇地望着夜空,“月亮上真的有兔子?”
被砸过的月亮已是坑坑洼洼,远在人间都能看见斑驳痕迹,云城看了一眼自己生活过四十亿年的故土,只笑道:“骗你的,月亮上只有一成不变的石头。是人族幻想那里有兔子,帝就真的把月的灵识塞进了相似的壳子里。”
在那个精怪尚未被修士具体研究的时代,这样的话从来不会被当真,步凌云果然无奈叹息:“我想为你伸张冤屈,你却只跟我说神话故事。”
如此正合云城的意,故事说完便不再提起精怪之事。他明明不需要光亮视物,却如普通人一般认真剪着烛花,甚至提醒道:“三更了,你还不回去?”
然而,步凌云却是随意寻了个蒲团打坐,指了指身边堆着的书卷就道:“这些功法必须在一月之内整理完,我决定住在藏书阁了。”
在中秋这样的日子,步凌云不愿意回到一片黑暗的小院。那里的一草一木都会提醒她,父亲和师兄都不在了,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这样凄惨地过团圆节,她会忍不住想哭的。
她不喜欢被人看见自己软弱的样子,这时候还是对云城笑着警告:“猥亵良家妇女可是会被绝育的。不准打坏主意,小兔子。”
那是步凌云第一次与陌生男子共度一晚,本是想要打坐一夜,不想却睡熟了。
依稀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里自己抱着一只大兔子睡着了,兔子的毛非常柔软,只是一直警惕地竖着耳朵,满脸都是“完了,要被绝育了”的恐慌。
云城一直以为她不知道,其实她早就明白,当人们述说起朋友的故事,那个朋友往往就是他自己。
第168章 第一百六十八章
当步凌云将寒兔来历道出, 陆问终于无法保持镇定,不敢置信地反驳:“不可能,白陌知道那么多玄门秘密, 讹兽身份更是与白微单独密谈时所说……”
然而, 白辰一句话就打断了他的狡辩,“如果他连白微也一起骗呢?”
白陌连白微化身都敢杀,骗他一次又如何?或者说,白陌从一开始就是冲着陆问来的。
云城是修行了五千年的寒兔,虽然为了避开天劫而压制了修为, 到底也不是好对付的。事实上,就连四海天子的海兽都没能杀死他,他甚至还能带着陆问一起突围。
陆问虽然没说, 步凌云却知道,云城不会冒险,他敢去北海就必定不惧四海天子和极地天女。可是, 再高的道行也扛不住身边人的暗算。
而那时能靠近他的人,只有陆问。因为他是步凌云的师兄, 还从邀剑客的玉佩中学到了天道剑意,云城如果遇见了他,一定会想尽办法将他带回玄门。
云城始终躲着人, 就连与步凌云成婚后也终日在离火宫整理书卷。白陌之所以知道他的身份,只能是通过古髓读取了步凌云的记忆。
而这古髓, 就是陆问种在她脑子里的好东西。
“师兄, 我恨你。”
这句话, 她终究还是说出口了。即使这个男人始终将她当作唯一救赎, 她也没法善良到谅解这个人,控制住自己不拔剑杀了他就已是她的极限。
“如果你期待的是玄门太上长老能给你一个回头的机会, 那么我要让你失望了,或许我只是一个感情用事不讲道理的女人。”
步凌云不擅长以恶意对人,她所能想出的最冰冷的话,也只是一句——“我,不原谅你。”
明明没有辱骂,陆问却整个身子都抖了起来,痛声道:“那就杀了我,让我死在你的剑下。”
步凌云的古髓已经被发现了,陆问知道这一切早晚是瞒不住的,来时也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然而,步凌云并没有给他以死赎罪的机会,仍是摇了摇头,“对不起,我不能给你解脱。”
步天歌这时终于不再沉默,主动上前道:“母亲,交给我吧。”
他是玄门掌门,原就有处置叛徒的权力。步凌云默默退后,只在经过白辰身边时轻轻道了一声,“抱歉。”
这一次却是白辰摇头,“冤有头债有主,本无恩怨,何须道歉?”
事情已经明了,步天歌以禁制将陆问束缚,确定他已没法逃逸,这才冷冷宣告:
“违背师命,谋害同门,隐瞒妖王行踪,协助祸世狐妖……按照天道盟规矩,瞒而不报者视为共犯,应当数罪并罚。”
说完,他又看向了白辰这另一受害者,“白帝,你想如何处置他?”
步凌云一走,陆问都低着头不再说话,好像已经失去了活下去的目标。
他终于放弃了自欺欺人的正义,对白辰还是一如既往地视而不见。白辰见状反倒笑了笑,只问:“杀寒兔这件事,你应该没有与白微商量吧?他虽然是个疯子,对后裔还是有些情分的。你若问了他,或许就不会中计了。”
这时,陆问终于有了回应,语气满是怨恨,“我永远也不会再相信你们这些狐狸。”
白辰却不恼,仍是淡淡道:“我一直在想,邻安的白微化身为何要自裁?他应该也知道,我不会把同类的皮毛剥下来,这具尸身最终只会落在风十七手里。他应该很讨厌被人族解剖啊……
后来我就想明白了,因为你擅自去找步凌云暴露了行踪,他若不出面吸引我和风十七的注意,你怎能安全逃离?”
邻安的白微化身就是收留了陆问的那一只,在陆问受白陌要挟杀光天狼族之后,也是他出面将陆问要了回来。
陆问一直把白微当疯子,对他的言行从不在意。他从未想过,白微虽然是疯的,但很多时候行事也不是全无逻辑。
白微带他潜入玄门驻地时,他也只是看着上妆中的狐妖一脸不解:“你疯了?妖王来玄门的宴席上唱戏?”
然而这不着调的妖王只是提笔描眉,对着镜子笑道:“你说的,玄门山珍天下无双,我当然要拖家带口来蹭饭。”
那时他只当老狐狸又在发疯,一心只想着去找步凌云。如今想来,白微一路上从未吃过素菜,来到款冬宴之后也确实没做任何捣乱计划,或许,老狐狸真的只是想带他回玄门吃一顿团圆饭……
陆问努力想摆脱这种不可能的想法,就在这时,白辰的声音来了,“恭喜你,又害死了一个。”
轻描淡写的语气,微微眯起只有假笑的狐狸眼,这一刻的白辰像极了他最初见到的白微,一样的无情,一样的神秘莫测。
陆问在这些狐妖中原本最不怕白辰,此时却从脚底升起了一丝寒意,忍不住就退后了一步。
“白氏狐妖都是疯子!你也是!”
这个评价让白辰扬了扬眉,他不笑了,只叹道:“你又在逃了。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由始至终都不敢承担责任。你所谓的好意,并不是为了弥补受害者,而是寻找机会赦免自己。你该不会以为这都是你一个人的事吧?只要你得到了救赎,一切就结束了?
步凌云还是给了你脸面,没有当众拆穿你。我没有那么温柔,就直说了——在我见过的人族里,你着实是最懦弱的一个。请不要因为太蠢就不把自己当坏人。”
就在完全戳破陆问伪装之时,九尾白狐的锋利指甲也将男人腹部贯穿,双指并合便将一枚带血的妖丹掏了出来。
白辰一直都是最和善的狐狸,以至于很多人都忘了,他也是白微后裔。他虽不喜欢无意义的厮杀,论对敌人的心狠,其实也不差白陌几分。
半妖的妖丹比正常妖族要小,白辰扯过陆问的衣摆将它慢慢擦干净,这便没心情再去看他,只对步天歌道:“他骗走了我的妖丹,如今就拿自己的妖丹来还吧。”
白辰出手太快,连步天歌都没反应过来,他正欲开口,忽然就见一道剑气横贯长空,竟连白辰召来的雪云都被瞬间击散。
这种动不动改变天象的大手笔只有剑仙一脉能有,步天歌立刻看向李无名,“怎么回事?可是有人偷袭?”
“我们都被陆问引来了海边,看来白陌是找到空隙对李佚下手了。”
李无名虽是如此回答,神色却不见任何慌张,甚至还有心情对陆问补一刀,看着他就道:“你看你,连送死都是被算计来的,当真被狐狸玩弄于鼓掌啊。”
李佚可是李家独苗,若是危险李无名断不可能如此轻松,步天歌这便了然道:“看来二位早有布置。”
白辰见了陆问心情必然不好,李无名肯定会陪着,此时正是将李佚灭口的最好时机。白辰也知自己心结所在,自然也做好了准备,如今只淡淡道:
“放晴峰步道是雪狐聚居之地,白剑仙往日就喜欢在那里打坐。今日他听闻有人想做他的徒孙,顺道看一看也是情理之中。”
事实是,白剑仙从前修行之地已被李无名盖成了剑仙故居供人参观,这逆徒甚至还摆摊卖了一堆剑仙开过光的奇怪特产。
白危月虽然将李无名揍了一顿,奈何这徒弟继承天星之后已经揍不死了,爱清静的他也只能黑着脸移居到了放晴峰。
至于他看着李佚的理由,也全是来自李无名的怂恿——“师父,这可是我李家独苗,你若手痒想揍我,便拿他做个替身吧。”
李家独苗的成长环境着实恶劣,李无名的良心却是早已喂了狐狸,此时只看着天空感慨道:“但愿师父把剑气收着点,可别一不留神连李佚一起给砍了。”
有白剑仙在,李佚那方想是无忧,步天歌不再多问,回头对白辰道:“陆问应该还知道不少情报,我会亲自审问他。”
陆问血脉特殊,这枚妖丹在锦衣郎手里还是挺有研究价值的,白辰没想和玄门抢人,只问:“步掌门打算如何处置他?”
当年之事还有很多细节需要审问,尤其是寒兔陨落之地,为了寻求复苏之法必定是要查探一番。步天歌为防陆问自尽还是要给他留一丝希望,思索之后便道:“公示罪行,废除修为,反正他也活不了多久,就在牢狱中忏悔罪过直至老死吧。”
陆问的修为全靠妖族血脉,如今道心崩溃、妖丹被取,状况倒是比白辰当年还糟糕,怕是连三年也抗不过去。
白辰对这个判决没有什么不满,仍是淡淡道:“等死的日子能让人想明白很多事,他确实也该尝一尝。”
不过,他有一事终究放不下,想了想还是道:“我不想再见此人,便不插手玄门内务了。还请掌门替我问一问,当年长安之乱救我之人到底是什么身份?与白陌又是什么关系?”
白辰是最会吸取经验教训的狐狸,他也决定不逃了。
那个人真的是路过的道童最好,万一是白陌安排的棋子也没什么,终究是要面对的。趁此机会把陈年旧事全都解决,以后便只需看着未来了。
第169章 第一百六十九章
白辰也很好奇白陌派出的刺客到底是谁。本以为会是妖族叛徒, 未想当他与李无名赶到放晴峰时,被白危月制住的却是一个陌生的人族修士。
李无名的反复唠叨到底起了作用,白危月还是留手了, 剑气只毁了此人经脉, 姑且能让他活着接受审问。
来人仅是元婴修为,看上去也没什么独特异能,放在雪国着实算不上强者。
然而,他仿佛根本不知何为疼痛,经脉断了仍没事人一样坐在地上, 甚至还笑道:“果然不愧是传闻中的白危月,强得完全不像人。”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李佚甚至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不过, 他的反应还算快,立刻看着此人警惕道:“太傅,你怎会知道白剑仙的名字?”
原来此人就是李佚的太傅, 李佚自幼受其教导自然不会防着他。方才毒针已在此人指间,表面看上去是想替李佚拂去肩头落雪, 其实是趁机下毒取他性命。
这毒选的也很讲究,乃是巴蛇之毒。而不远处刚好就有一只巴蛇在摆摊,若被他得逞, 怕是还要惹出不少纷争。
他是以游学为名来到大雪山,手上还有边界批文, 与李佚相见也完全佯装成了偶遇, 二者还在路旁相谈甚欢, 准备一同去喝茶叙旧。
这种情况若是换作云侧来守只怕还瞧不出破绽, 可惜白危月行事不能以常理论。
他觉得不对就出手了,此时只冷冷道:“你不是狐狸, 为什么会有狐狸味?”
李佚至今也没弄明白剑仙识别狐狸的手段,但是凭借刚才那一剑他也猜到了白危月身份。既然那位白剑仙都这么说了,太傅必然是有问题的。
他自幼就是太傅教导,还是不愿相信恩师会害自己,只喝道:“你是谁?为何冒充太傅?”
然而,现实往往是残酷的,那人闻言又是一笑,“你这太傅本就是我养的皮囊,谈何冒充?”
“不可能,太傅对我悉心教导,呕心沥血将我送上皇位——”
李佚不愿相信,血泊中的那人却满眼嘲讽,只道:“是我让他教你的,教得不好就得死。看来他确实很用心,果然人为了活命总是能爆发出无限潜力。”
白辰知道,白危月认知里的狐狸味往往特指白微气息。此人一看就不是白微,白辰走上前,这便试探道:“你是白陌?”
白陌并不是会冒险的性子,就算有陆问吸引白辰视线也不该如此莽撞,白辰本不确定。
然而,此人的回应却让他瞬间升起了杀意。
“许久不见了,我的小侄儿。上一次见面好像还是在杀死你父母的时候?”
此言一出,不止白辰变了神色,白危月更是立刻捏了剑诀,当场就要让这白微后裔形神俱灭。
然而,白陌竟丝毫不惧,被废的躯体动弹不得,他便对李无名道:“我劝你们最好拦住白剑仙。我在大雪山没有其它备用皮囊,如果这具身体被毁,我就只能在步凌云身上复活了。”
此言不知真假,但步凌云的古髓的确是出自他手,根据姬白药诊断,也确实可能被夺舍。
白危月眼里就没有人质这东西,即使是帝被夺舍他也能一剑带走。李无名可不能让他出手,连忙阻拦道:“师父,冷静!先看看他是什么品种的狐狸!”
不得不承认白陌这狐狸确实狡诈,白辰心知不能顺着他的思路走,将所有情绪都压下,只淡淡道:“你素来藏匿踪迹,从不肯现身人前。李佚修为不高又没有权势,杀他应该不需要你亲自出手。”
白陌远比陆问沉得住气,神色没有任何改变,仍平静道:“李剑仙唯一的亲族,这个身份还是很有价值的。”
白辰不受干扰,继续道:“既然他的太傅受你操控,看来将他推上皇位的也是你。你所在意的君王,只有后商末代帝王风凌。”
白陌的定力着实不一般,风凌就是将他剥皮陪葬之人,可他听见这个名字竟连一丝波动都没有,仿佛只是在听旁人的故事。
白辰观察着他的神色,又道:“后商所有风姓人家都被西梁杀了个干净,连鸡犬都未留。
不过,在后商建国之前曾有一个名为风不期的修士出海避难,算起来也是奚商风氏的旁支。他的儿子,名为风十七。”
这是付红叶带来的绝密消息,按理说应当没有几人知晓。白陌闻言竟丝毫不惊讶,反倒问:“那又如何?难道这李氏后人还能是风十七的儿子?”
如此反应让白辰更确定他早已知晓风十七来历,这件事步凌云根本不知道,看来他在天道盟还有其它消息来源。
白辰脑中筛选着可疑之人,此时只道:“李佚和风十七当然不可能有血缘关系,但是,他的三魂七魄应该有一部分是来自风凌吧?”
这一次,白陌终于有了些许意外,“看来你也知道地府之事。”
白辰淡然垂眸,不带感情地一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我与你不同,这世上有很多人愿意帮我,鬼域也不例外。”
世上知晓地府所在之人确实不多,然而,鬼策士方相便是其中一个。
据方相述说,人死之后三魂七魄便会各自分散,所谓轮回并不是一个人完整重生,而是轮回井中所有魂魄随机组合各自拼接。等到重新组成一个完整灵魂,便会来到人间出生。
地府并没有孟婆汤洗去人的记忆,之所以不记得前世,只因带有执念的魂魄无法与其它魂魄凝聚成一体,自然也就不能转生。
事实上,这些不能回收的执念之魂地府也不要,他们游荡在世间无处可去,最后就成了鬼。
世上每天都很多人死去,轮回井中的魂魄太多了。风凌的三魂七魄想必已与他人魂魄混杂在一起各自投生,经过八百年轮回,早就忘了过去的一切。
帝根本不在乎人的恩怨,他建造地府只是为了让人的生死成为一个循环。如此,人族便省略了在母体中培育灵魂的过程,虽然身躯只是怀胎十月随便长一长,灵魂强度却堪比发育了百年的洪荒妖兽。
若是某人恰巧有几个构成魂魄同源,或许还能无意识地继承一些前世的技艺,修炼和学习都会比其他人更容易,也就是人族常道的天才。
当然,这些白陌都不会在意。他只知道,世上已经没有风凌了。
既然风凌的魂魄已经分散各处,那么,只要所有人族都深陷水火,风凌自然也不可能幸福地活着。只要人族全灭,地府被毁,风凌也就神魂俱灭了。
这就是白辰推导出的理由。这样的做法也符合白微对白陌的评价——永远也放不下的恨。
“你恨风凌,所以扶持他成为李氏帝王,让风氏仅存的后裔与他为敌,这就是你的报复,对吗?”
白辰结合所有能得到的情报,得到的便是这个答案。然而,白陌却笑了,“你错了,我很感谢风凌。”
这个回答着实在白辰预料之外,白陌见他疑惑笑得越发开怀,难得解释道:“你看见其它妖族幸福生活会感到满足对吧?我就不是,即使被尊敬爱戴,我也没有任何感觉。相反,越是美满漂亮的东西,我就越想将其捏碎。
我曾经认为这样的自己很不正常,努力压制着杀戮的本能,是风凌教会了我何为暴君的快乐。”
这并不是逞强的话,他的笑容发自内心,就像是与同类炫耀最爱的玩具一般,言语间满是骄傲:
“我喜欢凌虐人族,喜欢玩弄人心,喜欢看人自相残杀。这是风凌教会我的玩法,为了与人族长久地玩下去,我决定如他一般成为妖族暴君。
我承认,我想让风凌的魂亲眼见证这一切。毕竟,他可是我的启蒙恩师啊!”
这种发言让李佚不寒而栗,连帝王颜面都不要了,连忙就躲在了李无名身后。白陌见状更是高兴,看着白辰又道:“父亲总说我沉溺在仇恨之中不会幸福,那是因为他自己如果没有恨就不会去杀人。我和他不一样,我玩弄人就只是单纯的兴趣爱好而已。”
这一刻,白辰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白微直系后裔的疯狂程度。白陌和陆问不同,他非常清醒,对自己所作所为具备明确认知。
他完美地学会了人族权贵的阴暗欲望,并且在多年实践中青出于蓝,这就是白陌——因人而生的嗜虐凶兽。
没有心的兽不会动摇,好在白辰也不指望言语会有作用,达到拖延时间的目的也就够了。
“你的性情比我想象得更为恶劣。”
雪国之主淡淡说出这句话,随之落下的便是将整个放晴峰都卷在其中的狂暴风雪。这是以雪域天子权能制造的灵气乱流,谁都不能通过,魂魄也不例外。
以白陌眼力自然知晓这风暴的厉害,白辰一面与他流畅对话,一面暗暗分出神识调动风雪,如此一心二用,倒是比不少精怪更会操控灵域。
他眼中流露出了一丝警惕,声音终于沉了下来:“雪域天子素来只会降雪和山崩,没想到你竟连风都掌控了。”
控风之法还要感谢付红叶的传授,如今不需要压制风的威力,白辰施展起来倒是颇为轻松,只对李无名道:“动手吧,我已封锁放晴峰,他的神魂绝对无法转移。”
李无名与他何其默契,白辰最初只在背后做了个手势他就知道小狐狸有办法,当即阻拦白危月吸引白陌视线。
如今白辰开口,李无名的剑诀瞬间出手,四面八方而来的剑气顿时撕裂这具身躯,只余一个元婴被他按在了地上。
然而,白陌神魂并没有如预料中出现逃逸,反倒是被擒的元婴呵呵一笑,“好侄儿,你真的相信现在与你谈话的是我吗?”
修士的元婴必定是其本貌,如今李无名手中的元婴无疑属于李佚太傅,那么,白陌的神魂又在何处?
这一次,白陌没有给出答案,那元婴笑得越发诡异,突然道:“我爱风凌哦,是杀尽天下人也要找到他的深爱。”
“你知道地府是什么样子吗?只要去过一次,你就会明白我为何要毁灭整个人族。”
“你不知道吧,李佚就是风凌转世。现在,你猜一猜,他是我之掣肘,还是给你挖的坑?”
元婴麻木地将这些话复述,最后才挑衅道:“你一直在观察我的反应吧,辛苦了。可惜这只是一个傀儡,当然不会产生任何我不想让你看见的情绪。
我可是贴心地给你备下了各种回应,你有没有触发最聪明的那一个呢?”
白辰最初的推测并没有错,白陌果然不会以身涉险。然而,即使做好了准备,这种恶劣的玩笑还是让他的声音沉了下来,“是夺心术。白陌控制了此人心神,让他以为自己就是白陌,一切言语回应都是通过暗示事先安排好的。”
这代表白陌完全预估了将会发生的对话,就连白辰学会控制风暴都在预料之中。如此精心谋划就是为了恶心白辰一把,这只狐狸还真是将“勿以恶小而不为”的精神贯彻到底了。
这种细致让李无名都惊讶了起来,“夺心术还能做到这样的事?”
“过去从未听闻如此用法,想是白陌又做了改进。”
白辰的神色并不轻松,他不认为白陌说的是谎话。这只狐狸是真的以损人不利己为终身爱好,并且非常有毅力地为此研究天地奥秘神魂禁忌。这种性情的敌人绝对是最大的麻烦,因为他除了好事什么都敢做。
白家的狐狸偏执起来果然各有不同,李无名只能同情地拍了拍自家独苗的肩,“你还真是被一只最可怕的狐狸给盯上了。”
这番感慨让李佚寒意更甚,只觉自己宛如摆在猛兽砧板上的鱼肉。白危月闻言却不满地纠正道:“比不上白微。”
老一辈的定力着实惊人,李无名也自叹不如,只能提醒道:“师父,咱们能不能在正常一些的领域比较狐狸?”
白剑仙扬眉,“比如。”
李无名想了想,小声试探:“手感?”
白危月冷哼一声,不屑道:“白微最佳。”
李无名可听不得这话,当场忤逆师父:“我有异议。”
然而,他只收到了师父冰冷的拒绝,“闭嘴。”
李佚今日承受了太多冲击,本来就是懵的,听了他们这番对话更是感觉自己好像在做梦——他们为什么能这样自然地讨论白微的手感,那不是被称作人间浩劫的凶残妖王吗?难道这就是剑仙的世界?
以雪国立场来说,白陌的威胁远比白微要大。
白辰现在可没兴趣和白微比美,抬手将那昏迷过去的元婴冰冻了起来。他眼看李无名即将再次被揍,这就主动解围道:“我去找尤姜共同研究此人魂魄,你留下安抚后人还是与我同去?”
李无名当然不会留下挨师父的揍,他倒没忘记李佚还是自家后辈,终于说了句人话,“把他捎去顺道检查一遍吧,我看白陌留在他脑子里的古髓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白陌已经用行动证明他祸害人族绝对是认真的,李佚闻言就觉头疼了起来,连忙问:“有办法摘除吗?”
这东西可不好摘,步凌云虽坚持明日开颅,一众强者所能给出的唯一保证也就是让人活着。
李无名确实没办法叫他放心,突然想起还有一个强者没有参与看症,这就对自己师父问:“如果一个人的识海被植入了妖的灵魂碎片,师父你有办法将它拿出来吗?”
“让他死。”
白危月的回复果然一如既往地生猛,李无名继续沉痛地拍了拍自己后人。
然而,白辰却神色一动,“人死后三魂七魄便会分散离开识海,若是先将灵魂引出,待到摘除古髓再重回身躯,是否脑部受创也不会影响神志?”
这倒是从未有过的大胆想法,白危月没有否认可行性,只是道出执行难度:“没有执念的魂魄很难保持意识,执念太深变鬼,留念太浅转世,神魂受损痴呆,魂魄离散失忆。”
鬼的阴气与修士真气相冲,修士一旦变成鬼就不可能回到躯体。更何况,这种事没个先例,谁也不知会有什么意外。
李无名想起自己的来历,又请教道:“师父,我的神魂就是你拼出来的,你能不能把其他人也拼回来?”
然而,这一次无所不能的白危月竟摇了摇头,“灵巫由神灵残存的灵识与人之身躯结合而生,原就与其他人族很不一样。”
他教徒弟素来认真,说完又解释道:“世上只有帝魂能将不同魂魄凝聚成一体,上皇剑仅剩的帝魂都用在了你和这只狐狸身上,我已经没有了。”
妖族死后灵魂很快就会回归天地,李无名本还疑惑当初师父是用什么手段保住了白辰魂魄,未想关键竟在于帝魂。
古时的神灵就是精怪,看来灵巫就是被帝转生成人的死去精怪,难怪每一个都拥有可怕异能。
能够操控精怪,又拥有如此神奇的灵魂,这样的能力似乎已经超越天子权能了。帝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难不成是堪比天魔天仙二境的未知灵体?
帝的神秘之处让李无名沉思,白辰想的却是当前难题,很快就给出了另一种方案,“或许可以试一试裂魂之术。”
九尾狐族在灵魂一道无疑是权威,不说白微那满天下乱跑的化身,在白辰指导下裂魂的何欢也是带着自己半身四处溜达,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后遗症。
而且,裂魂之术本就能够合魂,何欢不肯合是他癖好独特,相信天下能爱上自己元婴的人也没第二个了。
最重要的是,白辰曾经切实教过何欢裂魂,他知道该怎么做。
这的确是个可行之法,白危月审视一番白辰,疑惑道:“九尾狐族的不传之秘,你要给人族?”
“又不是没破过戒,一回生二回熟罢了。”
白辰左右也不认识几只九尾狐,对此倒没什么负担,解决了难题甚至颇为轻松地叹道:“我可是受不得委屈的,白陌既然如此挑衅,我就赢给他看。”
白危月素来不喜欢白辰,这只狐狸总是让他想起最初的白微。看久了,他就会不由自主地去想,如果没有那些波折,白微是不是也会长成这样对人族充满善意的妖王?
过去无法更改,白危月最讨厌的就是无法实现的如果。
所以,他转身自顾自地寻找清静地方打坐,不再看这只狐狸。不过,离去前还是留下一句嘱咐:“虽然帝魂已经耗尽,上皇剑仍能短暂地保存魂魄,或许可以派上用场。”
姜还是老的辣,白危月一开口就解决了一大难题。他要走没人敢拦,李无名也只是欣慰地对白辰道:“很好,你现在是我师父心里第二可爱的狐狸了。”
“你又知道了?”
白辰可不觉那是和善眼神,白剑仙能放弃宰了他就算不错了,友好相处着实无法期待。
小狐狸还是不了解剑仙,李无名轻轻一笑也不反驳。都说谁养的狐狸就像谁,比起明显长歪的白陌,白辰无疑是被他养得极好,连性情都随了他的和善。
李剑仙对自己性情的认知似乎存在问题,他并不打算纠正,只是满意地看着自己的狐狸感慨道:“你做我心里的第一就好,在我师父那里还是别力争第一。白陌已经够麻烦了,再惹上白微那疯子雪国可吃不消。”
第170章 第一百七十章
步凌云开颅之处选在了付红叶建造的树屋, 此地由长安天子与雪域天子共同守卫,绝对不会受到任何外来灵力干扰。
今日,白辰命熊卫将海边封锁, 这便与李无名一同来到树屋。
众人早早就赶到屋内布置, 只有百行首守在门外。他倒不在意被警惕,见白辰到了便是一笑,抢先解释道:“我之所学今日派不上用场,只能在这里把风了。”
百行首素来是最识时务的,心知自己与玄门不是一路人, 自然也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他在门外,步天歌更安心,自己也能避免招惹麻烦。
白辰该有的礼数从不缺, 如今也是轻声安慰:“斋主放心,散仙的身躯已是人间巅峰,只要神魂不损就不会有事。”
古髓的治疗方案只有姬白药和独活知道, 不过百行首也猜到白辰提供了不少助力。
此时他也是感慨:“你曾说自己对玄门已是世间极致的友善,我只当这是安抚盟友的外交辞令, 如今想来竟是真的。”
白辰没想到画绝先生竟连这些话都上报了,微微一愣,仍是轻笑:“投我以桃报之以李, 这是你们人族的圣人教诲。”
“说是圣人教诲,其实到底是哪个圣人说的早已不可考。世上许多典故名言皆是如此, 虽在民间传颂多年, 源头却没有任何记载。”
百行首虽不懂医术, 在经史子集方面却无一不通, 提起那些根本查不出来历的圣人教诲便不由感叹道:“我一直在想,如果帝真是人族始祖又掌控了轮回, 这些话会不会是他说的?”
这样说来,人族的确存在很多出处不可考的典故,白辰想了想,只道:“人族久经战乱,奚商前的四千年都没有统一史书,传承遗失也是无可奈何。”
百行首也是守得有些无聊才想起这些未解之谜,倒不是想与白辰认真探讨。此时闲聊几句便主动让开道来,“白帝是来助力治疗的,我可不能把你耽搁在这里,请。”
然而李无名对此倒是有些兴趣,立刻就道:“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就在门外与他一起把风吧,顺便聊聊帝的逸闻。”
多个守卫总是好的,白辰没有反对,只道:“也好,有事我叫你。”
树屋已经扩建,中心便是以灵石制成的玉床。白辰推开门,只见姬白药正提着小香炉以药烟对屋内进行最后的净化处理。
她穿的是医修治疗时常用的白色净衣,一面用扇子仔细地将药烟煽进每个角落,一面对魔修们嘱咐道:“这是人族史上第一次开颅治疗,你们务必要小心谨慎,可不能胡来。”
与她不同,魔教两位教主都是一身黑衣,不过衣衫都残留着药物气味,应当也是提前做了净化处理。
白辰上一次与独活见面只觉此人是个标准的魔修,着装怪异,举止也不像正常人。没想到今日一做正常打扮,看起来倒是个机灵俊秀的少年,面容甚至生得颇为乖巧。
至于他身边那位断发纹身的异族男子,想必就是轮换中的另一位教主寸劫了。
当然,魔教教主绝对不会是什么乖巧人物,独活离了自己心爱的绿衣服已是坐立难安,听了姬白药的话更是捂住了耳朵,忍不住抱怨道:“知道了,我不会把玄门太上长老切死的。你这女人唠叨一天了,烦不烦啊?”
姬白药平日里大大咧咧,对待病患却容不得一丝闪失,见他如此态度便不满道:
“独活教主切死的人还少吗?”
独活哪是什么和善人物,闻言自是立刻顶了回去:“我堂堂魔教教主弄死一些叛徒怎么了?我还把他们泡在酒里养蛊呢。你要是闲得慌,不如我给你说几个真实的恐怖故事稳稳心?”
事实证明正魔两道是真的没法友好谈话,奈何此次治疗由独活主刀,姬白药也不能与他吵。
正好白辰到了,她也就顺势迎了过来,忿忿道:“白帝你可算到了,这群魔修毫无医德,你要离他们远一点。”
独活不以为意,只冷哼道:“医德算个屁,爷救人是为了让他们活着打仗,魔修不需要良心。”
魔修自然不怕任何正道修士,然而此言让盘在树屋外的龙看了过来。
虽然因为身躯太大进不来,寸劫还是从龙的眼睛看见了和善笑意,这便提醒道:“少说几句,小心付红叶又让教主揍你。”
尤姜是独活的师父和义父,也是整个魔教最暴脾气的魔修,独活闻言便气势一顿。
然而他还是放不下魔教教主的面子,又抗议道:“现在我们才是教主,难道不该把腰板挺直了到处挑衅天道盟?”
刚好这时尤姜也到了,一只手搭在自己义子肩上,只平淡道:“哦,听起来你翅膀很硬了?”
独活翅膀硬不硬不好说,寸劫只知道前教主的拳头已经硬了。为防治疗因主刀医师被打得生活不能自理而失败,他还是提醒道:“开颅由独活主导,留他一条狗命吧。”
这些魔修的相处方式着实神奇,白辰至今也没法适应与他们交流。不过,他看了一眼神色越发凝重的步天歌,只能打断了魔修们的日常交流,“各位消停一点吧,步掌门脸都黑了。”
要被开颅的是步天歌仅剩的亲人,偏巧医师还如此不靠谱,他要是心情能好才是见鬼了。
尤姜还是知道轻重的,自然不会真的揍独活一顿,只是对这小子警告道:“好好治,敢胡来本座把你给阉了。”
此言一出,独活终于老实了,身子一抖就拉着寸劫去磨刀。
这时付红叶也伏在窗边,对着步天歌便安抚道:“放心,独活的医术是在厮杀中练出来的,他最擅长的就是和地府抢人。”
独活出生的年代正魔修士还在大规模开战,他是当今唯一从真实战场上成长起来的医修,论实践经验已是天下无双。
这时尤姜也淡淡道:“寸劫御鬼之术已至大成,如果切除出了问题,裂魂之术也没有成功,他就会将凌云长老转化成鬼魂,至少让她能以尸人形态留在世间。”
寸劫是喜丧神诸葛青天的养子,自幼就生活在鬼域之中,鬼域三神皆传授过他技艺。他在这里便是最后一道保障。
魔教的实力没人比步天歌更清楚,此时他的神色终于缓和了下来,只道:“我会安静看着,绝不干扰治疗。”
姬白药原是想劝他回避的,闻言也就放弃了,再一次检查了室内的准备工作,这才将一个琉璃扁瓶递给步凌云,柔声道:“这是以幻海蛊炼制的幻梦烟,将它吸入体内之后你的元婴将和古髓一同陷入沉睡,确保治疗不会受到任何干扰。”
修士大脑之所以难医就在于元婴的自我保护,而步凌云还有一个随时可能做出干扰的古髓。白辰本还疑惑他们打算如何应对,不想姬白药竟将幻海蛊给拿了出来。
幻海蛊本就是黑市用来偷猎妖族的蛊虫,对古髓自然是有效的。而月落尘中了此蛊连被吸取修为都无法抵抗,可见人也会受其影响。
步凌云也听过此蛊厉害,更听闻一旦中蛊便无法解除,此时只疑惑地抬眼,“幻海蛊?”
姬白药知道她的担忧,这便解释道:“月静流以此蛊控制水月山庄弟子,她们被俘之后倒是让我拿到了不少活体蛊虫。此烟只取其汁液,六个时辰后便会失效,对人并不会造成损害。”
这种深海蛊虫本是为狩猎妖兽而生,落到月静流手里更是成为了压迫庄内弟子的手段,未想如今竟被姬白药制成了辅助治疗的绝佳药物。
白辰见了也不由感叹道:“同样的蛊虫,在不同的人手里倒是截然不同的用处了。”
这是早已商量好的治疗方案,独活倒是不惊讶,反是催促道:“小爷只有不想救的人,没有救不了的人。你就安心睡吧,醒来之后再带着被敌人救了一命的屈辱活下去。”
此言自是又招来姬白药一阵白眼,“你在对病患说什么?”
步凌云倒是完全没在意,轻轻一笑便打开了幻梦烟,只向他们平静道:“多谢各位出手相助,我早已做好最坏打算,你们尽力就好。”
玄门修士果然毫无畏惧,独活被谢得一愣,这就抖了抖,“不行,她居然不骂我,我被正道修士一谢浑身都不自在了!”
这可不是耍宝的时候,尤姜又是一眼瞪了过去,“想被骂本座必定成全你,现在闭嘴。”
他一开口独活终于不闹了,只小声解释道:“知道了,我这不是在等她神魂离体嘛……”
人的灵魂位于脑中识海,修士魂魄想要离体便只有将灵魂转移到元婴一个选择。然而,为防白陌生乱,步凌云的元婴已与古髓一同被幻海蛊麻痹,注定是不能用了。
幸好白辰愿意分享裂魂之术,独活这才制定了最新方案。
由白辰施展裂魂之术将步凌云大部分魂魄转移进上皇剑,识海中只留下损害也无关紧要的部分记忆,待到切除古髓再与裂出的魂魄融合。
白辰与步凌云早已做好了准备,当步凌云陷入沉睡,九尾白狐的九条尾巴立刻飘扬而起。白辰以自己神识将步凌云魂魄切割,又将其引导至上皇剑,这才睁开眼道:“她的主导神魂已转移进上皇剑,你们可以动手了。”
一切准备就绪,独活的调笑神色一瞬间消失,眼神也变得极为认真,除了步凌云再也看不见任何人,厉声道:“薰药,开颅。”【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