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祝焰完全没预料到的情形,他倒吸一口凉气,双眼骤然瞪大,弯腰慌乱地向后逃窜。
他平生第一次感受到难以承受之痛,是比战场刀剑入体还要千百倍的剧烈疼痛,是前所未有的仓皇局促。
“啊啊!!!!!”
浴堂回荡着他痛苦低吼,可附近的侍卫早已被他遣散,没人敢打搅王上王后洞房,也没人来救他。
萧玦冷脸转身,捧起池中水,神色如常地漱了口,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力竭瘫坐在台阶上。
她不知道身后的人,疼出了眼泪,亦慌忙地转身坐了下来。
祝焰觉得丢死脸了。
从三岁记事起,他一铁骨铮铮的北国汉子,就没哭过!
如今竟、竟!被一个他瞧不上的弱女子给咬哭了!
委屈忽而涌上心头,他强忍着泪,坐在那缓神。
两人背靠背坐着,气氛诡异。
萧玦指尖轻触水面,心里竟有前所未有的一种畅快之感,她漫不经心地说:“我们做个交易吧。”
……
“我帮你铲除异己,稳固权势。”
……
人长得不大,口气到不小。
“真是笑话,我堂堂北陵王,还需要你一个小丫头片子帮忙?铲除异己?你知道这四个字怎么写吗?”
萧玦手指搅动着水波,荡漾起一圈又一圈的波浪,她低声开口,每一句话都砸在了祝焰心上。
“喜宴既已结束,六大部族来迟理亏在先,可王上还是赏脸见了。”
“若非这六人中,有王上要试探之人,王上又何须理会这些旁支的小部?”
“王上英勇神武,南下征战,如今王上凯旋继位,那位曾摄政掌权的元亲王,尝到了手握权势的滋味,又岂能轻易放弃…”
“王上常年在外征战,想必不屑朝堂之上的那些勾心斗角,而我自幼长在后宫,常伴王兄左右…”
说到这,萧玦手指停止了绕动,眼底多有不服悲愤,甩了甩手上的水,轻声说道:“见惯了争权夺势的手段,或能助王上一臂之力。”
听了萧玦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祝焰不语,只想发笑,怎么这小姑娘真会异想天开。
可见她胆魄又不似等闲之辈。
她竟然敢咬他!!!
他现在又气又恼,疼痛伴着荒唐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他心生出一种诡异的爽感。
祝焰本是不信的,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条件呢?”
“你替我…杀回南启。”
祝焰背对着萧玦,看不清她的表情,不敢相信这话是软绵绵的萧玦能说出来的。
这是萧玦第一次颠覆他的认知。
—
萧玦这一夜睡得并不好。
枕头和床太硬,硌得她腰疼,好不容易睡着了,又被练兵声吵醒。
她迷迷糊糊地睁眼,天刚蒙蒙亮,怎么这么早就练兵?
本身身体就虚弱,一有点风吹草动都难以安睡,更别说这样气势恢宏的操练声。
“娜兰,替我洗漱更衣。”
娜兰也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心想王上好好的怎么还练起兵来了,还在月华宫外?怎么不去练兵场?
萧玦强撑着困意,挨到了用饭,可这早膳也不尽人意,面点粗糙,难以下咽,汤羹咸辣,油腻反胃。
还有,什么人家一大早上就吃牛肉干?她是人,不是老鼠,不需要磨牙!
并非北陵没有好吃食。
这一桌早膳,土生土长的北陵人娜兰都看得摇头,她尴尬地笑着:“王后,这是王上特地为您准备的。”
“嗯。”
萧玦猜到了,自己惹怒了祝焰,二人又没有情谊可言,怎么着也得让他报复解气。
这北陵王看上去野蛮粗暴,报复的手段倒也算…稚嫩,至少没以牙还牙把她拖出去打个半死。
萧玦咬了一口糕点,粗糙口感如刀片,险些给她喉咙划出血,艰难下咽,像土一样。
还不是细土。
是混了砂石的凝土。
她放下了糕点,转而干吃米饭,至少北陵米是香的,要比南启的好吃。
萧玦简单用过早膳,本来也没有什么食欲,收拾好后要去给母后请安。
佳荣氏并非王上亲生母亲,虽说是后母,但听说佳荣氏从未有亏待过这个儿子,膝下三子,她偏偏对继子最好。
萧玦毕竟是在宫中长大,不管这人如何都要留个心眼,初次见面表面功夫还是要做足。
她学着北陵的跪拜礼,给母后奉茶请安。
“儿臣,拜见母后。”
佳荣氏慈眉善目地笑着,并未有接那杯茶的意思。
旁边的元亲王妃立马会意开口说:“素闻江南女子精通茶道,不如王后让我们开开眼?”
“哎呦,玦儿快请起。”佳荣氏嗔怪道,“佩珊,你也真是的,玦儿是养尊处优的公主,怎会这些,快别为难她了。”
“母后,儿臣想看看嘛。”
萧玦应承下来,这红白脸的唱法她都听腻了,人家戏台都搭好了,硬生生推她上台,岂有不唱的道理?
萧玦转着杯盖,冲茶,刮沫,出汤,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端庄优雅挑不出错,小手端着茶杯二次奉茶。
她这次没有低头,而是直视着佳荣氏,嘴角勾起一抹没有温度的微笑,那样子像是再说。
你这次必须要喝了。
佳荣氏被萧玦眼神震慑到,她还从未见过娇弱不堪的女子,眼神竟如此犀利。
佩珊也喝着茶,一副不尽人意的感觉:“这茶怎么如此苦的?”
“王妃殿下说的没错,这茶就是苦的。”
“本妃府上的井茶可不是这个味道,是不是你技艺不佳?”
萧玦眉毛一挑:“凉州十月出玉井,这是我家乡的茶,味清而淡,不易储存,想必千里迢迢来到北陵,受了冻,便也苦了。”
“同一批茶,为何本妃府上的茶就没受冻?还是你技艺不佳。”
“嫂嫂,这是母后府上的茶,自然要问过母后了。”萧玦不想费心力再说话。
新妇上门,婆家立威。
这是家风不正的人家才会惯用的伎俩,萧玦见得多了。
无论是什么王公权贵,还是寻常百姓,只要人心是黑的,横竖没什么两样,令人生厌。
佳荣氏连忙出来打圆场:“哎呀,我尝着挺好喝的啊,快玦儿别跪着了,坐到母后身边来。”
萧玦面无表情地坐过去,又恢复了那副低眉顺眼乖巧的样子。
曾几何时,嚣张跋扈才是她的常态,后来母亲去世后,她没了倚仗,学会了藏拙。
可如果谁触碰了她的底线,她又会一如往常的反击。
佳荣氏打量着萧玦,这张脸生得小巧水灵,白得透明,不愧是江南水乡的女子。
只是消瘦得皮肤白得发灰,颧骨凹陷,一副病态,显得眼睛格外大,瞅着吓人。
试探过后,又发现这古陵的公主,看上去软弱,实则骨头硬着呢,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玦儿太瘦了,该多吃一点好生养。”
“多谢母后关心。只是儿臣初入北陵,水土不服,多少有些不适。”
“哎呀这可不行,要好好调养身子,日后为祝氏多添子嗣。”
佩珊在一旁开口:“若想子嗣延绵,便给王上多纳些妃子嘛,分担分担。”
萧玦终于听到了一句爱听的。
“王妃这话在理,若是部族有合适的女子,能为王上开枝散叶,实属幸事。”
佳荣氏一愣,笑着说:“哎,王上王后新婚燕尔,莫要提什么纳妾之事,让夫妻俩好好磨合磨合。”
磨合磨合吗?
萧玦心想。
只怕暂时是不能了,王上让她咬坏了。
—
“报~王上!”
祝焰双腿叉开,一副王霸之气坐姿,单手撑头故作深沉,没人知道他此时的痛处。
“何事?”
“额…”
来者是月华宫的侍卫红骏,也是他安插在王后身边的眼线。
“王后,到鼎华宫请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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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焰抬了抬眉,双耳一紧来了兴致,依旧保持那个姿势,翻了着奏折,心猿意马。
“然后呢?”
“形势不算太好,王后被连连刁难。”
“啧,怎么,还我问一句你答一句啊。”
红骏得令如竹筒倒豆子似地:“但王后化险为夷,还盘算着要给王上您纳妾呢。”
“什么?!!!”
祝焰一下子合上了奏折,感觉到男人的尊严受到了挑衅,竟然被一个小小女子嫌弃?明明罪魁祸首可是她啊!
可现在他一动怒那里就疼,本来睡了一觉大抵是好了,可偏偏他要早上骑马练兵,不仅没好还更严重了。
“密宣陈太医,到穹华宫,就说为本王请平安脉,万万切记不可惊动他人。”
—
穹华宫内只有王上和太医两人。
太医陈皮为祝焰把脉:“王上…”
祝焰漫不经心地上挑眼皮,蓝色双眸晕染着墨色:“怎么。”
“王上身体康健,想必近日劳心劳神,肝火旺盛,微臣为王上调解个方子…”
“只有这些?”
“嗯…”陈皮双眼一骨碌,捋了捋胡子,以为王上不想喝药,“王上…只是肝火旺,莫不如喝些清热去火的茶…”
“我不是问你这个,我是说你没看出我哪受伤吗?”
陈皮行医四十载,还真没听说脉象摸出外伤:“额…王上…哎呦,王上你这是…”
陈皮吓得后退一步,双手掩面,用余光撇着。
“你好好看看,我这怎么治能快点好?”
“王上…你这是…”
“打猎时被兔子咬了。”
“哦,哦吼吼。”陈皮吓得一把老骨头都要散架了,用衣袖擦了擦额头汗,“王上这伤口不算严重。”
祝焰挑了挑眉。
陈皮从药箱上拿出一瓶药,为了小命强忍着笑意:“只需每日清洁上药,不出三日便可痊愈。但要注意七日内,不可行房事。”
“嗯。”祝焰穿好衣服,神色如常,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此事莫要声张,若你敢说出去…”
陈皮跪在地上:“微臣明白,微臣明白。”
“嗯,退下吧。”
陈皮连人带箱骨碌地跑出去,出了穹华宫已是大汗淋漓,正好撞见王后。
哎,这王后看着柔弱似水,怎地房事如此泼辣野蛮?
萧玦看着对方行礼后,匆匆跑远的太医,冷笑一声,这祝焰还挺宝贝他的宝贝。
祝焰不喜用膳时有旁人侍奉,用晚膳时只有两个人,空气里弥漫着诡异的安静。
她看着桌上不和胃口的菜,一想到这样的日子,要过一辈子,就对生活心生厌恶。
唯一能让萧玦提起兴致的,便是这后宫前朝的勾心斗角,简直是生活的一味调味剂。
萧玦想着轻轻叹气,眼前盘子里忽而多了一块肉,她奇怪地看了一眼祝焰。
他会这么好心给自己夹菜?
“这是何物?”
“金钱肉。”
萧玦一直不解北陵的菜式怎能做得如此豪放不羁,根本看不出原料是何物。
“尝尝,好吃。”
萧玦扯了扯嘴角,掩盖住眼底的嫌弃之意,咬了一小块。
她并不觉得有何特别,无非就是又咸又辣的肉,口感都一样。
“金钱肉是何肉?”
祝焰喝了口酒,笑了一下,“昨晚你吃过的。”
萧玦错愕地愣住了。
“放心,不是我的,用驴的。”
萧玦干哕了两声,吃的东西差点吐出来,她从小到大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没想过那玩意还能吃。
祝焰爽朗笑中带着狂放不羁,双眼透着狡黠的光芒:“哈哈,我的王后啊,本王有一件事要有求于你。”
萧玦哕得眼泪都出来了,眼眶微红,掩面看向祝焰,只露出一双泪汪汪的大眼睛:“何事。”
祝焰冷哼一声站起来,推开她的手,捏住她下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帮本王上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