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彦秋掀开半垂着的纱帘,看见他的妻子面无血色睡在床上,他呼吸一滞,心如刀绞。
蒋太医不敢耽误,立刻备好腕枕和绢帕:“请赵大人将尊夫人的手腕扶起。”
把脉间,赵彦秋跪坐在床边,他看着裴云晰,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描绘她的眉眼。
曾经那样生机勃勃、明眸善睐的女郎,此刻如同一具朽木,重叠的床帐是她的棺材。
“赵大人,”蒋太医将手收回,对赵彦秋说:“尊夫人肝主疏泄,忧思如绳缚,郁火焚津,血不养肝,脉细如游丝,气血早亏得十不存三了。”
赵彦秋难掩慌乱,言语间多了一丝哀求:“蒋太医您可有法子?我夫人尚且年轻,求太医您出手相救。”
“年轻也不是糟践自己身子的理由,”蒋太医无奈地摇摇头,打开木匣子将细密银针一一排布:“眼下只能先用针灸强行正脉,以紫丹参每日养着,尚能保住尊夫人一条性命。但最要紧的是赶紧让尊夫人戒了这自怨自艾的苦性子,否则再多药品和医术也只是釜底抽薪。”
“鹤疏深谢蒋太医恩德。”赵彦秋跪着向蒋太医行大礼,被老医者连忙扶起:“医者仁心,这本都是老朽该做的。”
这蒋太医是他妹妹赵彦灵一手提拔起来的,又因医术高超,深受官家重视,可堪为如今太医院第一人。赵彦秋听见蒋太医说可稳住裴云晰脉象,心中巨石才堪堪落地。
蒋太医为裴云晰施针之时,裴云暄带着人到了。
裴云曜坐在交椅上,手肘撑着桌子扶额休息,突然听见一阵脚步声。他抬眼看见裴云暄身披墨绿斗篷出现在门口。
“你怎么也来了?”裴云曜皱眉,有些不悦地看了一眼刘萱苹,坐在一旁榻上的女子别过脸去逃避他的视线。
裴云暄说:“二哥哥别怪弟妹,是我强行要来。”她侧身扶着身后跟着她的老者进来,介绍道:“我公爹是杏林圣手,以前在泉州老家也是声名远扬。听闻三姐姐病了,立刻就要起身过来。”
闻言裴家几个哥儿娘子赶紧站起身,裴云曜上前扶住老者,恭敬行礼:“小辈裴云曜见过尊长。”转而对他四妹妹训斥道:“你真是无法无天!更深露重打扰长辈休息,该罚你去祠堂思过。”
老者笑了:“素闻裴二郎严厉,如兄如父,今日老朽可算是见着了。”他安抚似的拍拍裴云曜的手:“我一个老头本就觉少,又骤闻暄儿的姐姐因病晕倒,于情于理我都该来看一看。”
“裴府上下都感谢尊长惦念,只是祖母如今病弱,三妹之事未告知她老人家,因此祖母无法前来,还望尊长体谅。”
“你们祖母的病我知道,只让她静养便是。”老者笑了笑,对裴云暄说:“暄儿,同我一起进去看看你三姐姐吧。”
蒋太医方才将银针收起,裴云暄就带着刘老掀开帘子进来。裴云暄与赵彦秋对视一眼,微笑伏身:“三姐夫安好。”
赵彦秋看见裴云暄身后的老者,面无表情道:“谢四妹妹挂怀,如今蒋太医已经给季蘅看过,无需其他医者多费心了。”
裴云暄充耳未闻,只和气地对蒋太医说:“多谢蒋太医深夜来给我姐姐看病。您若无别的事,可以出去了,我家哥哥自有好茶招待您。”
在贵人圈子里混迹惯了的蒋太医知道高门显贵宅邸中有数不清的弯弯绕,他眼观鼻鼻观心,收拾好药箱,和赵彦秋与裴云暄略施一礼,便退了出去。
“公爹,请。”裴云暄将裴云晰的手搭在腕枕上。
赵彦秋默不作声,只守在裴云晰床前看着她。
“三姑娘现下脉象依然平稳了,想必是刚才的太医已经为她施针。”刘老突然微微皱眉:“只是……”
“只是什么?”裴云暄着急道。
“三姑娘心脉凌乱,有积郁成疾的缘故,但是却有一丝古怪,不像是急病,倒像是——”刘老面露犹豫,看着儿媳焦灼的眼神,又转头看了一眼根本没瞧他的赵彦秋,还是开口道:“像是中毒。”
裴云暄惊的说不出话来,就连赵彦秋也猝然回头:“你说什么?”
“中毒?”裴云暄捂住了嘴:“这、这怎么可能呢?”
“敢问——三姑爷,”刘老努力辨认,还是讲赵彦秋记了起来,“三姑娘近日饮食起居可有异常?或是近日可有用什么极阴极阳的药材、药房?”
赵彦秋一瞬间就想起来那物。裴云暄只见赵彦秋脸色苍白,神色凄厉,缓缓道:“吾妻产女之时血崩,为保性命,用了寒山灵芝。”
“那是什么?”裴云暄着急地问:“为何我们从未知晓?你从未和我们说过。”
刘老严肃道:“寒山灵芝乃西北极寒之地、寒山脊背处生长的灵药,是极阳滋补之物,能短时间内就令人起死回生、容光焕发,实则如不好好将养,把根基打实,容易伤及命脉。”
“再加上……”刘老仔细嗅闻空中气味,转而看着床头早已冰凉的小小香炉道:“这熏香中有一味龙涎香,虽不明显,但龙涎香行气活血,只需一点,便可达药效。”
“二者相和,便导致三姑娘血不归经,以至原本药效就过刚的寒山灵芝,成了一味毒。”
“她素日里不爱熏香……梦辽!”赵彦秋转头瞪着跪在一旁的梦辽:“这香哪儿来的?说!”
梦辽被刘老的话吓得丢了魂,木讷道:“是、是宋世子……他见姑娘夜夜难以安眠,就寻来了这味香……”
“方才三姑爷说,姑娘产褥血崩之时用了寒山灵芝,”刘老沉吟片刻,断然道:“敢问三姑爷,令爱如今是否有高烧不断、睡中惊厥之状?”
裴云暄抢言:“是,是有的。月姐儿早产,胎里虚弱,如今快四个月了,身子一直不见好。”
刘老叹息摇头:“不知是福是祸,三姑娘从未躬亲哺乳,倒是救了月姐儿的性命。”
“此毒积压在母体,虽使三姑娘孱弱,却并不是药石无医。倒是月姐儿若食母乳,用不了几次便会毒发身亡了。”
裴云暄被吓得腿软,直直瘫坐在地上。到底是裴家最聪慧机敏的姑娘,在大悲大惊之中尚能及时思考,几息之间她高声喊:“是宋怀弋!寒山灵芝、龙涎香,都是宫廷之物,寻常人物何以寻得?是不是宋怀弋!他……”
她看向赵彦秋,短暂寻回了理智,恳切道:“三姐夫,赵大哥,求您说实话吧,给我姐姐用的寒山灵芝到底是谁拿来的?”
赵彦秋仍被困在震惊和悲愤中出不来。如玉公子木木地看着床上气若游丝的妻子,泪珠从眼角顺着面庞划过。
二门上,管事徐雄一身冷汗,伏跪在地挡在门口:“恳请世子饶命,切勿乱闯内宅。”
宋怀弋墨色斗篷下隐隐透出银色铠甲的亮光。世子居高临下,看徐雄的眼神像看一条拦路的狗:“滚开。”
“世子饶命,世子饶命……”
外院的小厮管事纷纷跪在地上求饶,却没有一个人起身让路。
“世子何须同他们废话?打晕了扔在一旁便是。要紧的是三姑娘。”刃影冷漠开口,只等宋怀弋一个首肯。
就在宋怀弋不耐烦地抬手之际,一道冷峻男声打断:“宋世子夜袭强闯臣子内宅,不知是仗着谁的势力。”
宋怀弋闻声抬头,裴云曜站在二门后冷眼看着他。
宋怀弋面色阴沉,直言:“我要见她。”
裴云曜神色未变:“宋世子,三妹妹已有夫婿女儿。即便是天潢贵胄,也没有强抢人妻的道理。”
“……何出此言?”宋怀弋握紧了拳头,冷嗤一生:“听闻挚友突发疾病,特来送医,还请裴二郎切勿阻拦——莫误卿卿性命。”
裴云曜正要发作,吴初樾疾步跑来,将裴云曜拦在身后,怒气冲冲盯着宋怀弋:“三妹妹蒲草之姿,深谢世子垂怜。只是三妹妹床前已有夫婿侍疾,我家不便待客,世子请回吧。”
“吴初樾,”宋怀弋眯眼:“本世子予你,是知遇提携之恩,你就是这么报答的?”
裴云曜不堪妻子受辱,一把搂过吴初樾,旋身竟从腰间拔出长剑来,直指宋怀弋咽喉:“世子若再蛮横无理妄图强闯,休怪我不客气——今日便是世子杀了我,我亦要守在此处,断不容你为非作歹!”
世子近卫也要拔剑,却被宋怀弋拦下。
“……好。”
宋怀弋终究败下阵来,只低声说:“这位是我帐内军医,还有我这些年搜集的稀珍药材。让他去看了季蘅再来回我话,我便离开。”
“张郎中和宫里蒋太医已经看过,三妹妹已性命无碍,不必劳烦世子了。”吴初樾冷静拒绝。
双方对阵之际,突然一阵骚动,只见赵彦秋愤怒奔来,夺了裴云曜的剑就刺向宋怀弋。千钧一发之际宋怀弋侧身闪过。
近卫不敢妄动,宋怀弋到底是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赵彦秋一届文臣,了了几招便被宋怀弋打落了剑。宋怀弋起了杀心,眼底血红,一拳直逼赵彦秋命门,被裴云曜飞身挡住。宋怀弋反应不及,即便解了几分力道,到底还是把裴云曜击倒,连带着赵彦秋,二人一同倒在地上。
“二郎!”吴初樾被吓狠了,扑过去扶着裴云曜:“二郎你没事儿吧?二郎!”
这一声声“二郎”叫得宋怀弋无比心烦,转头骂道:“瞎了?还不快去给他疗伤。”
军医一哆嗦,领命前去看裴云曜伤势,被裴云曜强撑着力气推开。裴云曜恨恨地盯着宋怀弋,没等他张嘴骂人,一直沉默的赵彦秋突然开口:“宋怀弋,是你要害她……”
“宋怀弋!”赵彦秋站起身来,双目赤红,如深怨鬼魅般:“你给季蘅的香里掺了什么?掺了什么!”
宋怀弋皱眉,“什么香——那香是寻常香方,我亲眼看宫中太医查过,绝无问题。”
“以寒山灵芝为君,龙涎香做臣。”赵彦秋恨之入骨:“你要害我妻女一双性命。”
宋怀弋瞪大了眼睛。
少顷,宋怀弋怒极反笑,盯着赵彦秋恨不能将他挫骨扬灰:“赵彦秋,你说错了。自始至终,我想杀的只有你一人。”
“你用奸计夺走季蘅,向官家投诚,无耻之尤。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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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敢在此污蔑我?”
“赵彦秋,你少在这假惺惺。”
谁料赵彦秋居然笑了,他嘲讽宋怀弋,更是在嘲讽自己。
“宋世子,好一个宋世子。为人鹰犬,被当了弃子还要拼死效忠——蠢呐!愚蠢至极!”
“我看你已是活腻味了。”宋怀弋拔剑要上,被刃影拉住:“世子不可!”
“滚开!”
“住手!”刘萱苹现身门后,她着急赶来,不顾二人剑拔弩张,只对着吴初樾说:“老太太醒来,云晖去看顾,她直问府里喧闹,是不是三姑娘出事了。”
“世子、殿下,”吴初樾逾矩了,一时情急口无遮拦,“祖母病危,如是受了惊吓有三长两短,只怕季蘅知道后更是活不下去了。”
“您、您若真为了她好,”吴初樾哭着跪下叩首:“就请您快快离开吧!”
宋怀弋顿时泄了力。他站在裴家这一大家子人对面,一个个人、一张张脸地看过去。
望着他的样子都是如此冷漠、如此怨怼——面目可憎。
仿佛他是杀人不眨眼的罗刹,今日不是来送医,而是来屠他满门。
宋怀弋闭上眼不愿再看,收了剑旋身离开。路过跪着的军医,看似对着他说,实则说给裴家人听:“你今日若见不到裴三娘,诊不了脉,就在此自寻了断,别劳本世子动手了。”
军医伏跪在地抖若筛糠:“是。”
宋怀弋带着人终于退出裴府。吴初樾紧张裴云曜伤势,要差人去喊张郎中,被军医扯住了衣袖。军医频频叩头,额间都有了血印:“求娘子怜悯,让我替裴大人、裴三娘疗伤吧!”
刘萱苹见这军医声泪俱下,实在可怜,劝道:“二嫂嫂,你先带二哥哥去休息,让这军医给瞧瞧吧。那宋世子是个不讲理的混不吝,惯会草菅人命。”
说罢,她转向赵彦秋,试探地说:“三姐夫,四姐姐让我来叫你。”
赵彦秋站在原地,长剑落下,剑刃砸在青石板上落出一声脆响。少顷他转身,拔步向内宅去。
迈进花厅时,裴云暄正扶着刘老在交椅上坐定。她听见赵彦秋进来,抬眼看他:“姐姐还在昏睡中,那边有梦辽看顾,姐夫你不必去了。”
赵彦秋置若罔闻,直直要向里屋去,被裴云暄强忍着怒气的声音定住:“赵彦秋,你现在过去只会扰她。”
“不如你留下,我有事情要问你。”
裴云暄在桌前八仙凳上坐下,长舒一口气,锐利的眼神如同一把匕首,将赵彦秋贯穿:“你知不知道寒山灵芝是宋怀弋送的?”
看似质问,实则笃定。
赵彦秋的沉默回答了她。
“好啊,好得很。”裴云暄气急:“三姐姐血崩之时你把我们都拦在屋外,请来了蒋太医。我们只知是蒋太医妙手,救回三姐姐,却从未听你提起是如何救的、怎么救的。”
“怎么?你不愿意承认是宋怀弋救了三姐姐吗?”
赵彦秋打断:“四妹妹。”
“如今你问我当日是否存了私心,我可以回答你,是的,我明知是宋怀弋送来的救命药材,却故意隐瞒。”
“但此时你问我这些毫无意义。当下要紧的是,”赵彦秋转身看向她:“宋怀弋差点害死季蘅和月儿,是无心吗?我不信。”
“即便他有意救季蘅,但他设计企图毒害我和季蘅的女儿,是不争之实。”
“月儿是季蘅与我的血脉,更是你们裴家的骨血至亲。你此刻站在宋怀弋的立场来质问我,是为何?”
裴云暄未被他带偏,更不想和他讨论亲情伦理。关键时刻她犀利发问,和裴云曜如出一辙:“我不愿同你多言。你只告诉我,事已至此,你到底愿不愿意同三姐姐和离?”
“不和离。”
裴云暄还是被赵彦秋的干脆惊讶到,她一时语塞,被赵彦秋抢白:“你们裴家忌惮世子淫威,我不怕。”
“明日我就带季蘅回赵家。”
裴云暄发怒:“我看谁敢!”
“赵彦秋,我看你是疯了,少在这含血喷人。”
“我赵家,天子近臣,有从龙之功。为人臣子恪尽职守、誓死忠君。”赵彦秋字字泣血:“宋怀弋一个外戚,投敌四年又骤然折返,居功自傲要搅得臣子家破人亡,我倒要看看如今天下是官家说了算,还是他宋怀弋说了算!”
床帐内梦辽跪坐着趴在裴云晰身边,听见四姑娘和三姑爷激烈争执,流下两行清泪。
突然她发觉她握着的手轻轻颤抖,她急忙去看裴云晰的脸,只见眼皮下眼球微动,竟然是要醒来了。
“姑娘……”梦辽不愿惊扰花厅中的二人,压抑住内心的惊喜,轻声唤:“姑娘?您醒了吗?”
她看见裴云晰煞白的双唇轻启,嗫嚅着喊着什么。她附耳过去,只听见细微的声音:“……延辞、延辞……”
梦辽揪心,她的傻姑娘,还在唤那宋世子的表字。
她声音极轻,像是怕碰碎了裴云晰:“姑娘,您若是醒了,就劝劝三姑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