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霁来天元山景区,自然不仅仅是因为白骨夫人。
多年下来,白骨夫人已经被评估为低危险性妖怪,并不需要派他过来。虽然四年前,白骨夫人被列入黑名单,但后续考虑到白骨夫人外形惊悚的客观原因,他们将其移出黑名单。
前不久,一名大妖怪,名为逢月,身份档案属于保密级别,已经被妖怪监狱关押上千年。
因改造良好、态度端正,经多方综合考虑允许她出狱,但必须实时更新自己的动态,并有专门的工作人员跟进。
出狱后的一段时间内,对方极为积极地融入人类世界,却在三日前突然切断联系,无故失踪。
逢月最近一次的踪迹出现在天元山景区。
凌霁收起平日的嬉皮笑脸,绷紧脸皮,神经时刻处于警惕的状态。
周边高耸的石柱林立,晨雾弥漫,但随着天边红霞晕染,雾气渐渐散去。
视线的可见范围在凌霁周身的十米之内。
“你们就非得追着我不放吗?”声音凭空响起,倦怠厌烦。
凌霁迅速转身,盯着左后方的雾气。
“如果你想和人类保持联系,那你必须按照规章制度行事。”
“如果我不呢?如果我偏要按照我自己的方式呢?”
“那就不好意思了。”
“凭你?”
“凭我。”
***
红金色朝晖穿过稀薄的雾气,射到白骨夫人的骨头架子上,白色骨头染上金红,骨架连接处的颜色近乎殷红。
像是泥土下的一捧尊贵白骨,拂去身上厚重的尘土,被锁进博物馆的狭小玻璃柜中。
通身透着落后、寂寞的局促与不合时宜。
黄千玦内心莫名酸涩,她低头眨眼睛,忍下涌起的泪意。
白骨夫人昂着头骨抱胸,打破沉沉的忧郁与落寞氛围。
“前面很热闹。下回你要再来,我让便利店那小屁孩,早些准备好吃好玩的,让你享受享受我的招待。”
“我肯定不会客气的。”黄千玦眯眼笑,应下。
“人类很喜欢日出,但也不对,妖怪也喜欢。所以,我想你也会喜欢的,就邀请你这个时间点来了。”
黄千玦心情复杂,云海之上,日照金山,很美,挨冷受冻也值得。
但是为了公务,早早起床爬山,就算她是个铁人,也是会无语凝噎的。
“但在我这个的地方,见到的大多都是人类。几乎是每一天,都有一群人摩拳擦掌,花上一晚上的时间,路上鬼哭狼嚎爬不动爬不动,就是为了看日出。”
“我也很喜欢,但我对日出不感兴趣。沧海桑田,看多了,其实也就那样。”
“但我会为了他们对日出由衷的的惊叹和喜悦而动容,我像是又活了一次。”
“每一次都是如此,四年时间,一千四百多个日夜。”她脖子微微前倾,神情向往。
黄千玦微怔,不为壮丽日出为动容,却为人心底油然而生的真情而欣喜?
她不理解。
正如前面那一群狂欢的人一样,难得一见的群山日出是丰盛奢华的大餐,而周遭的同伴不过是狂欢的佐料。
“你跟他们一样,我也会为你而动容。”
“我?”
“你的身体里有着旺盛的生机。从你跟我第一次打电话起,我就知道。”
“那可真奇怪,在别人眼里,我是活死人,半死不活的。”黄千玦难得自嘲。
“我的眼光天下独一份的好,得到我的青睐,你要自豪。”
黄千玦:……保持你的世外高人风度久一点。
***
“你懂什么!”
逢月墨发飞扬,原本面容白皙,现在遍布尘埃和凝固血痂。她指尖一扬,鲜血滴滴嗒嗒地溅到地上。
凌霁咽下涌上的血沫,大拇指擦去唇边的血渍,身上的伤口发疼,他重复道:“你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那你去死吧。”逢月面容阴森可怖。
“就算我去……有些太晦气了,就不再重复了。”他耸耸肩,面上轻松地揭过。
“但事实就是,你再狡辩,也改变不了你的时代已经过去,你所怀念的此刻,早已埋葬在历史的洪流之中,成为过去。”
说完,凌霁敛目,暗中警惕她的一举一动,她现在就是一个不定时爆炸的火药桶。
但他并不打算顺着她的心意说,假的就是假的,永远成不了真的,梦总有一天是要醒的。
凌霁临行前,特意调看了逢月的保密档案。
逢月,和白宪齐名的瑞兽,当年不知何种缘故,背上凶兽的骂名,被关进监狱,修为丧失大半,人也颓废不振。
白宪就是大多数妖怪口里的“大人”的名字。
逢月的案例在档案室成千上万的卷宗里并不少见。
他会为她唏嘘,但生活就是如此,或者说世界就是如此,不会为任何人、任何妖怪停留。
像白骨夫人一般,能够自我和解,追忆往事,却不沉迷过去,仍旧欣赏当下,是很少见的。
***
“放屁!我才不喜欢过去呢。有谁会喜欢回忆自己连续三次都被同一个妖怪打死?!!”
白骨夫人匪夷所思地尖叫。
“你有错在先。”黄千玦冷静指正。
“而且一个人极力想否认某件事情,往往表明自己很在乎,妖怪也是一样的。”
“拜托姑奶奶,你要理解,他当时就跟街上无主的亿万钞票一样,谁都想捡,要是成了,那就发达了。”白骨夫人跳脚。
“小朋友都知道路上捡到钞票,要交给警察叔叔。”黄千玦眨眼。
“所以我这不就改过自新,重新做妖了!”
说着说着,白骨夫人反倒把自己逗乐了。
黄千玦唇角勾起一个微不可见的弧度,从对话里找到某种乐趣。
她神色微动,戏谑问道:“你会这么乖巧?”
“我是个良民。”白骨夫人心有余悸,那三棒子打下来,每到刮风下雨的阴暗天气,她的骨头架子都要噼里啪啦地碎一地。
跟当初一模一样。
“我可不信。凌霁不就是派来看着你的。”
白骨夫人发愣,凌霁是谁?但转瞬反应过来,“那个小子?”
“他根本就不是来管我的!”墨绿色火焰几欲跳出眼眶,扑向黄千玦,却只扑通了几下,又落回眼眶。
啧啧叹道:“他呀!”
“那是为了什么?”
“一个更厉害的妖怪。”
黄千玦:……这话跟没说有什么区别。
“你不要掺和这件事,那猫崽子想要掺和,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
黄千玦眼眸幽深,视线落到云雾之中,更为确切地说,是云雾之下的嶙峋石柱。
石柱颤动,虎啸震天。
***
白色的身影在云雾中掠过,落到地上。
它眼线狭长,湖绿色瞳眸,毛发蓬松灰白,遍布不规则的黑色斑纹,尾巴黑白相间,有它整个身子般长。
此时毛发一绺一绺地打结,颜色深红,胸腹剧烈地起伏。
凌霁不顾身上的伤口,扼住逢月的喉咙,锋利的爪子微微下陷,逢月的脖子皮薄,他能清晰地感触到底下血管的跳动。
他随时能掐断她的喉咙。
混着血腥气味的驳杂气息向四处扩散。黄绿色竖瞳在雾气、石柱、树影间幽幽闪现,却在凌霁的冰冷目光下,畏缩不前。
寂静。
野兽慢慢退去。
“最后一次警告,跟我回去,否则后果自负。”他压低声音,喉咙里冒出近似于猫咪的呼噜呼噜的威胁声。
逢月倒在地上,悄无声息,眼皮紧闭。但凌霁知道,她还清醒着。
忽地,逢月睁开眼,酣畅淋漓地大笑。
凌霁惊愕。
许久,她收住笑声,问道:“你体会过濒死的战栗吗?”
自问自答:“看你的年纪,就知道没有。”
“它能给我带来快感,让我真真正正地体会到,我还活在世间,而不是在磋磨岁月中幽怨愤恨一切。”
凌霁琢磨着逢月的心理,没有立刻回话。
“我不需要这种快感。”
每天十个冰淇淋这种小小的满足,就能让他幸福,但他的牙医总想制裁他的冰淇淋,剥夺他的快乐!
他从没见过一个像他牙医这样的人类,总想制裁他的冰淇淋。
凌霁已经被迫减到一天三个冰淇淋。
逢月噗呲一笑,眼睛闪烁着歆羡的光芒:“真简单啊!”
凌霁一愣,她说话莫名其妙,但她的眼神慈爱,让他无所适从,像是回到了在父母怀里撒娇的幼崽时期。
“希望你永远不要像我一样,需要体会这种濒死的快感。”逢月由衷祝福道。
“我不会逃了,可以让我坐起来吗?”
她的嗓音透着坚韧与稳重,凌霁莫名信任她,松开爪子,后退几步。
他卧在地上,舔着前掌上的伤口,尽可能地恢复体力,减少血液的流失。
“抱歉,让你受伤了。”
“我也伤到你了。”凌霁不让步。
“也好。”她垂眸思索,忽地扬首,挤出一个笑容,“我想回家了。很多年了,我没有回去过。你说时代变了,我信,我比谁都清楚,我只是在自欺欺人、恼羞成怒。”
“梦总归是要醒的。”
她幽幽叹息。
凌霁没有妄动,等待她的后话。
“我总要亲眼见过我的家乡如今是什么样子,不管它变成模样。”
但逢月的故乡早已面目全非了。世间的一切,都抵不过一词,沧海桑田。
“但在你走之前,我希望你能回去登记离职,申请回家,毕竟你还处于假释期间,而且你造成的麻烦,你必须自己回去承担。”
她不正面回答:“白宪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你会接到他的电话的,他会解决这里的一切。”
凌霁没有接话。
逢月对上他的眼睛,惑道:“你不信?”
“我信。”凌霁颇有些咬牙切齿,他只是想起一些不好的事情。
电话、短信每次掐秒响起,真的像夜半凶铃。
“那就好。”逢月浅浅一笑,“我很抱歉我对你们造成的麻烦和伤害,为此我会补偿你们。”
逢月出逃,并未伤及妖怪和人类,最头疼的就是要走相关流程的妖怪或人类,受伤的估计就凌霁一个。
但凌霁也伤到她了,他不亏。
若是有妖怪或人类受伤死亡,凌霁不会这么轻易放过她!
“送你们一个礼物。”
“我可以主动提吗?”
“你说。”
“我希望能在我回家打开门时,一无所知地惊喜发现,我家里堆满各种口味的冰淇淋全家桶吗?拒绝抹茶口味。”
逢月:……
逢月强撑着笑意,“礼物一概不接受指定。”
“再见!”说完,逢月撑着伤痛爬起来,一瘸一拐地消失在越来越稀薄的雾气中。
远方飘来一句“等着,礼物会来的。”
凌霁遗憾地叹气,不能接受指定,还问他做什么?他白期待了。
随着逢月的离去,他绷紧的身躯也松弛下来,慵懒地趴在地上,继续舔爪子上的伤口,直至伤口结痂。
至于腹部的伤口,他只能等回到付修义身边,让他帮忙找个兽医治疗。
他舔了几口,嘴里充溢着铁锈的腥味,他顿住,呸呸几口吐了出去,他还是更喜欢香甜冰凉的味道,又冰又辣的味道也可以。
凌霁晃悠悠地站起身,眼前一阵发昏,好一会儿,眼前的景物才清晰起来,他一摇一晃地走进丛林。
***
“千玦!”黄成语带轻松,搀着付修义,远远地叫她名字。
黄千玦招了招手,又对白骨夫人道了一声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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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上黄成和付修义,三人一同离去。
只留白骨夫人一妖静静地立在后边。
回程缆车上,黄千玦望着玻璃外翻涌的云海,思索那些被抛却在时间长河之外的妖怪。
她又想起那份爸爸带回来的名单。
有多少个妖怪是和白骨夫人一样呢?
黄千玦不能不为他们惆怅惋惜,但时间就是如此无情,如湍急凶猛的黄河,卷起周边的大量泥沙,一路向前,直至河流地貌面目全非。
他们能抓紧的,只有当下。
但她心里则更加坚定她的决定,继续妖怪文化旅游项目方向的开发。
不仅于她有益,或许对于他们,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
同付修义谈定合同之后,黄千玦、黄成父女并未立刻离开,而是分头行动。
黄成具有多年旅游带队统筹经验,由他负责联系周边相关妖怪企业,组织旅游的住宿、餐饮等工作。
黄千玦年轻体力好,脑子灵活,做事全面,由她以游客视角重游天元山景区,对此前制定的旅游方案进行调整。
第三日早晨。
雨后空气清新湿润,太阳高悬,远不似南方夏日的闷热咸湿。
黄千玦穿着白色背心、阔腿长裤,腰间绑着长袖格子棉衬衫,马尾辫甩在身后,罩着一顶遮阳帽,青春活力。
她背起放在椅子上的背包,背包左侧斜斜插着卷起的景区地图,便要出门。
黄千玦沿着付修义告知她的员工通道,避开拥挤的人潮,乘坐摆渡车到达天元山。
天元山脚,游客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距离黄千玦四五米外,一群年轻大学生极为显眼,穿着各色冲锋衣,肩上背着野营装备,朝气蓬勃。
队伍最前头,一个高大矫健的男生,穿着草绿冲锋衣,挥舞着鲜艳的红旗,嘴里发出嘹亮的长啸,像是猴王呼唤猴儿。
围在他周边的学生,有的羞答答地低着头,装模作样地哼唧了一声,有的跟他一样,兴奋地大喊大叫。
树叶簌簌。
黄千玦耳朵微动,视线望去,树身高大,树叶浓密,林梢间突然窜出一只尖嘴猴腮的猴子,毛发泛着棕金色的光泽。
一个接着一个,树上长满了小猴子,手舞足蹈,诶诶哟哟地应和着。
闹得游客们指指点点,看看猴子,又看看学生,笑得前仰后合。
黄千玦笑得肚子直疼,缓了好一会儿才直起腰。
那群大学生缩着肩,臊着脸,却硬昂着头,像一群梗着脖子的愣头鹅,装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模样,浩浩汤汤地出发了。
黄千玦落在他们身后,时不时拿起手机拍下雄壮美景,视线却极力避开他们。
抱歉,她现在一看见他们就想笑。
行至半程,两伙人分道扬镳。
“嗷呜……”
黄千玦忽地顿住。
“老妹儿,咋啦?”
一个高壮的妇女迅速抓紧黄千玦的手臂,戴着炫酷墨镜,底下眼神犀利得很,立刻注意到她走神了。
黄千玦跟那群大学生分开,没走出几百米,又遇见一个心肠贼热、嗓门贼亮的东北大婶,两人结伴爬山。
“这雨哗哗完,地出溜滑,别卡喽!”
昨晚才下过大雨,地上还没干透,石阶上凹着的浅坑积着水。
她们已经走了六七百个石阶,腿正酸软,必须得小心别滑下去。
“记着了!王婶。”
“但是我好像听到了猫叫?”声音虚弱,上气不接下气,时有时无。
“啥?”王婶惑道,“我咋一点儿动静都没听见?”
黄千玦舔了舔下嘴唇,一时之间,她也不太方便解释,直接指着声音的方向,道:“王婶,你在这儿等我,我去看看,很快就回来。”
“老妹儿,婶陪你走一个!”
王婶家也有个姑娘,弱不禁风的,走个路都能把自己扭到。黄千玦和她家姑娘一个年纪,自己一个人往那一看就没人走过的灌木丛走去,她可不放心。
黄千玦利落地翻过围栏,拂开灌木叶,裤子湿了大半,贴紧她的小腿。
约五十米左右,树木高大,蓊蓊郁郁,风一吹,雨水密密地砸下,小猫咪颤颤巍巍,雨水顺着它圆润的脑门滑落,在它身下积出一滩水洼。
银色毛发湿漉漉地贴紧皮肤,眼睛紧闭,鼻尖微微颤动,喉咙里发出弱弱地呼噜声。
腹部的毛发浸在水里,水洼浑浊,空气里飘着浅淡的血腥味。
她这次出来,只带了些感冒药、消暑药。
“这旮沓咋还藏个猫崽子!咋整这样了?”
“妹儿,让婶瞅瞅。”
黄千玦往旁边一侧,让出半米空间,“应该是被山里的野兽给伤到了,又淋了一夜雨。”
她伸手摸了摸小猫崽的额头,滚烫惊人。
王婶叹了口气,吐槽道:“活脱儿就我家那小冤家。”卸下背包,熟练地拿出一卷绷带、一小瓶酒精。
“给我闺女整的,倒让猫崽子先用上了。”
黄千玦解开腰间系着的格子衫,裹着小猫咪,细心地擦去身上的水珠。她的格子衫和裤子沾了血,眉宇紧锁笼。
“别惦心!我家老闺女三天两头挂彩,包扎这活儿我闭眼都能整!这猫崽子命硬着呢,扛这老半天都没趴窝,指定能活蹦乱跳的!”
王婶嘴上安慰道,手上的利索劲儿一点没减,又快又稳地包扎好小猫崽。
“咱麻溜儿往回蹽!前边儿不远就有个卫生所,赶紧带这猫崽子去拾掇拾掇!”
“咋了,老妹儿?”王婶回头,惑道。
黄千玦眉头依旧蹙起,愣愣出神,盯着小猫崽儿趴着的草堆。
不对劲。
闻言,黄千玦摇摇头,“没事,赶紧走吧,王婶。”
但心里却疑惑极了,小猫崽儿小小的一个,怎么可能压倒周围一大圈的草?
她暂且压下心中的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