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长沁看向他，鹭散脑袋低垂着，束起的马尾垂下，遮住了表情。
她抽回手，难怪云泉这些日子总是心烦，她虽从未主动提起，但二人朝夕相处十数年，这点儿变化她还是察觉得到的。
“…许配给你。”
魏长沁将他的话重复了一次，面上神色严肃，从石凳上起身，冷眼看着他，“你当她是什么，是猫儿，是狗儿，是不会开口的物件，还是商量好价钱便可易手的玩意？”
“你都找到我跟前来了，想必是她一直不肯见你吧。”
她直视鹭散，后者此时也收拾好了情绪，眉头蹙着，显然是被她说中了。
“再者，士族婚配，自古是朱门对朱门，竹门对竹门，讲究一个门当户对的道理。你也不去打听打听她是何出身，岂是你能高攀得起的。”
长公主这番话说得毫不留情，像是想在他身上戳出个血洞似的，连半分回寰的余地都没留。
魏长沁自觉说得太过，看见他那副样子，又觉得可怜：“你若是真心为她好，就别再纠缠，给彼此留一些体面。”
“她没提过她的出身，我也没想着去查…总想着哪天她高兴了，便会同我说。”
鹭散说着，眼睛上蒙了层水雾，眼眶微微发红，却努力维持着平静，“我也没想过那么多，只是打眼一见她，就莫名觉得亲近……她若是觉得讨厌，我以后再不出现在她面前便是。”
他说罢，瓮声瓮气地同她道别后，转身匆匆离开。
耽误了一会儿，他前脚刚走，云泉后脚就从小路绕了回来。
云泉笑吟吟的挽上她手臂，长公主一路憋着话，不知如何开口。
马车的车轮重新滚动，她终于找到了机会开口：“鹭散还缠着你吗？”
云泉打开食盒的动作一滞，眨了眨眼，很快便恢复如常：“没有了。”
“没有就好。”
她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故作轻松地说着，“江湖上的浪荡子，终究不是良配。”
云泉垂眸轻轻应了一声，没再接话。
女儿家的婚事，自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并非她能左右的。
这段日子下来，对他是有些好感，但有好感也就够了。
夏天悄悄结束了，枝头的叶落下，秋风总带着肃杀之气。
突然之间，魏王的身体就垮了下去。
她也不知是何处出了纰漏，近几月来，一切事宜她全都盯着，难道皇后就这般急不可耐，明知她在宫中，还敢动手脚。
这消息来得猝不及防，彼时她睡得正香，突然被人从睡梦中叫醒，还没来得及生气，就听见了魏王急病的消息。
来不及收拾太多东西，她匆匆梳洗，乘着女官的马车入了宫。
上一世魏王离世也是在这时吗？
她抵着自己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眉心紧紧拧着，脑中思绪万千，可还没理清半点，马车就停了下来。
魏长沁做好心理准备走近殿中，偌大的房间中弥漫着淡淡的苦味，越是走近，那股气味就愈发浓烈。
她的心几乎要提到嗓子眼，剧烈的心跳带来的是止不住的晕眩，每前进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沁儿来了？”
皇后的声音响起，魏长沁这才如梦初醒，上前去，扶住她的臂膀。
她脸上愁容不展，由长公主扶着到一旁歇下，言语间，她也大概明白了魏王的情况。
她安抚好了皇后，端起桌上的汤药，缓步上前。
听说是突发急症，可如今看来，魏王并未有什么大碍啊。
魏长沁恭敬地请安过后，用玉勺一点点将碗中的药液给他喂下。
她的动作还是有些生疏，毕竟是娇惯久了的，没什么伺候人的经验，好在很快便有侍女前来代劳。
“父皇…”
她坐在床沿，握着他微凉的手，“女儿来了。”
视线相接，她并未从他眼中读出什么复杂的情绪，他只是定定看着她，仿佛是透过她，看见了别人。
他会死吗？
魏长沁看向他的双眼，或许从前也踌躇满志，手握天下，欲与天公试比高。
怎么会变成如今这样，浑浊，失焦，与死去多时的鱼眼睛无异。
良久的沉默里，她在床边守了一夜，生生捱到了天亮。
那夜之后，她便被长留在了宫中，皇后命人收拾出了一套别院供她独住，又对外说她是自愿请命留下来侍疾，将她高高架起。
她琢磨着，等到魏王身体好转了些，便借口还愿离宫，想来也不需要多少时日，便也没传信让公主府中的下人跟来。
说不定云泉还在为鹭散的事情苦恼，毕竟感情哪是说斩便能斩断的。
可把徐慕带入宫中，以她的眼力见识，只怕还得自己时时刻刻盯着，免得闹了笑话。
至于孟听寒……
她一晃神，绣花针刺进了指腹，魏长沁吃痛，皱着眉，将手指含进嘴里。
一时太忙，好不容易缓过神来，才想起他。
他在干什么呢，帮着云泉处理府上的事情？在廊下对月吹笛？在屋中自斟自饮？还是像往常一样，在门口守了一夜又一夜，等着她回去呢？
这几日她问过太医，都说魏王的身体调养过后便不会有大碍，日日把脉问诊，药方调了好几次，她每一步都跟着，生怕出差错。
要说有什么收获，她也说不出来，只是帝后间的相处看了许多，咂摸出些许至亲至疏夫妻的意味。
她守夜过后，一沾枕头便睡了过去，反正没有下人敢来打扰，自是睡得又沉又久。
发丝贴在脸上，被人轻轻拨开，她只觉得痒，还以为是虫子，闭着眼将脸埋进臂弯，却听见头顶传来的轻笑。
困意顿时烟消云散，她猛地睁开眼，来不及起身，那人的手搭在她背上，轻拍着：“沁儿醒了？是我吵醒你了吗。”
她很快就辨认出了来人是谁，深深吸了口气，试图缓解自己受到惊吓的本能反应，缓缓抬起脸：“……母亲怎么来了？”
皇后摸了摸她的头发，柔声道：“这些日子数你最辛苦，我自然是来犒劳慰问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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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的。”
“听闻沁儿年初在山中遇刺，生怕你受了惊吓，不敢轻易提起，如今看来是没什么大碍了。”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你肯进宫来，为母亲分忧，母亲当然是高兴的。”
“只是，沁儿也得为自己考虑。”
皇后说罢，似是等着她主动追问，魏长沁从床上坐起，沉吟片刻，才开口：“沁儿时时刻刻都在为自己考虑。”
二人相对而坐，皇后见她语气冷硬，仍是笑着，当做无事发生：“沁儿不必对我有这么重的心防。我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也不在乎你私下听过什么样的传言，但我自始至终都是把你当成亲女儿看待的。”
皇后轻轻握住她垂在身侧的手，她双眼盛满柔情。
“我不忍心见你受蒙骗，既然沁儿识人不清，便由我这个当母亲做恶人吧。”
一些她已经知道的，还有些藏在暗处的线索，都被翻了出来。
好像她拼命掩藏的东西，被人毫不留情的刨出剖开，扔在日头底下暴晒。
魏长沁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凝滞了一半，呆呆的坐着，即使想要逃避，也被皇后按着肩膀再次坐下，听她一点点细数。
宫中不乏挤破头想往上爬的人，或是看准了某位后宫中的小主，为了表忠心，主动做些下作的活计当投名状，或是有些一技之长，便想着毛遂自荐，从宫中离开。
她也是这时才知道，自己并非孟听寒找上的第一个人。
或许是因为他身份太干净，疑点太多，兜兜转转，碰了许多次壁，才没再想着在宫中找跳板。
“他功夫确实了得，也是个沉默寡言，守得住事的性子。渊儿彼时很留意他，只可惜他来路不明，犹豫一番后还是放弃了。”
“说来也巧，那段日子沁儿不是正闹着要搬出宫去么。”
也正是魏王应允后，孟听寒恰巧，出现在了她面前。
雪天梅园里，他穿得单薄，鼻尖指节都冻得通红，独自站在原地。
如遗世独立的谪仙。
她不知他为何在那里，她也从未问过，本以为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没想到只是个蓄谋已久的计划。
以色事人，当然是下下之策。
却不知他到底为了什么，甘愿做那么大的牺牲。
皇后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沁儿还记得除夕宫宴时，你的身份腰牌掉了，由我身边的女官送回去吗。”
魏长沁听见她不再说话，许是在等自己回答，眨了眨眼，道：“…记得，女儿吃醉了酒出去吹了会儿风，也不知道是何时……”
她话未说完，突然止住，对上皇后颇有深意的眼神，心下一沉。
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掉了，但她却记得身边跟着谁。
她只觉得喉间紧涩，启唇想为他辩白几句，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自欺欺人太久，一时之间她根本不愿接受现实，她也不知过了多久，感受到二人交握的手上传来的温度，一点点收拢了心绪。
“那就请母亲告诉我……他到底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