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令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哪怕简梨一刀剜了他臂膀上那块已经乌紫的肉，露出隐约可见的骨头，都没有一点反应。
“有毒。”
直到简大侠将人抱到几层往上的平坦处放好，大把药粉囫囵止住血，才回答了钟锦的问题，然后犹疑着，垂下眼看亥令。
钟锦直觉不好，攒紧白字刀：“解不了？”
这里动静太大，绕是废宫一座，也已引来注意。头顶杂乱而渐响的脚步仿佛隔着空气震到心口，她在淅沥掉落的碎屑中沉下面色，看简梨摸出账簿。
一本正经：“不……但是这颗解药一百三十两，他账上银子不够。”
钟锦：“……我给，救人。”
简梨好像很小声的“哼”了一下。
不知道哪个字刺激到了简大侠，他冷脸塞药的动作粗鲁很多，然后随手扯下帷幔将小屁孩打包背了，倏地一跃而上。
这倒是新奇，原来简梨也会有丢下东家不管的时候，钟锦仰头看时只能瞧清那长条的藕粉色蛄蛹，轻轻一哂。
就听到很含糊地一声大呼：“报——”
塔门轰然大开，一人落地。
“这是陛下亲设禁地，都给本将军退出去。”声音很熟悉，今儿看来都是故人相见，钟锦还头一次听他大斥，不过被束缚太久手脚的小狼还是不够狠，“还过来，什么军报要送到这里！”
“报、急报。”步履平实却莫测，来人直直钻过禁军，然后似乎一个没站稳，直接滚下了几层楼梯，撞到简梨剑鞘。
但他居然没有慌，而是在上下凝视中抓住栏杆，往下看了一眼。
“陛下、陛下驾崩了——噗！”
“闭、嘴。”
许颂反应过来，刀插入他心口。
尚未进入倒塔的禁军俱是一愣，几息后猛地哗然，可现在追究那人是谁安排的已经无甚意义，因为紧随其后是拖拖拉拉但又绵延不绝的声音，全城官吏居然自己解除了禁足令，出现在了这里！
不能让他们知道陛下驾崩，至少在确定龙封卷轴上的名字之前不行。
许颂神色骤变，翻过楼梯便要跃下，却在半空被一剑扫过靴底，生生逼回阶梯。
“是你？靳衷身边那个护卫。”一上一下，不再有入口处剧烈阳光的干扰，这回许颂看清了简梨的脸，他第一反应是往回退了半步，继而目光落在他背后松散开的那个脑袋，先于思索涌起一种荒谬：“他被凌辱至此，还是要给宣王做事？”
就这晃神的间隙，一道喘息缓慢靠近，因为楼梯太陡太长而爬得很吃力，她这身子从头到尾都没好过。
“奉乾。”
她停在许颂的正下方，隔着薄薄一层木板，说话还是那般慢而黏：“说正事。西府军以速战之力闻名天下，军械与漠北军一样都是大应最好的。现在距离四殿下攻城，过去多久了？”
上面霎时没了声音。
想要稳住百官，就需要有人在宫中替四皇子坐镇，而莫言川本人行走西域，自以为与西府军交情颇深。
可如若他感受到的，都只是许大将军想让他看到的呢？
实际上，不论是四殿下还是太子、宣王，他们都僵持太久了，皓京城四面城墙尸骸高垒，鲜血涂漆，就好像有什么人在暗中平衡，让他们彼此厮杀地再凶很一点，死的人再多一点。
边疆大军本就不可轻易而动，现在四境皆空、进发皓京，只有漠北二皇子一支尚在，谁会得利？
地方那十几个叔伯王爷，域外无数虎视眈眈……甚至还有，前朝余孽。
“许小爷。”阴影中，钟锦低声吐出一口气，倚靠在栏杆上的姿势有些懒，刀刃却已半开，她将那封没捂热的卷轴掂了几掂，眉眼中划过一丝无趣，直接抛了上去。
许颂警惕：“什么意思？”
钟锦一步一步走了上来，直到许小爷语气中的不解彻彻底底变成瞳孔中的骇然，才垂眸一笑。
“你帮四皇子，不只是因为想回西府吧。上头是四殿下的名字不错，但是皇帝，也得有命才能当啊。”
继而她抬指在唇上比了个噤声，人皮与真正皮肤之间微妙的差异让自己都有些不太适应：“别问，带我去北庆门？”
·
军报，南凤门大捷，但无力支援。
扯谎都不打草稿。
血珠从刀刃上滑下，被赤色夕阳照得斑驳一片。左右虎贲郎将那打开的城门又推了回去，城墙上给四殿下开门的禁军都杀了个干净，甲末落回主子身边，勾刀拉人避开。
“主子，你需要吃药。”
城门口的空地还算不上血腥，因为这扇门本就是老皇帝专给四殿下留的，前前后后唯要斩莫上麟一人而已。莫上麟将吹箫刀插入地面，手因为蛊毒发作泌出的冷汗而几乎抓不住刀，他只摸到了一块帕子。
钟锦留下那块，真是兜兜转转。
咬住帕上银竹纹，莫上麟捆紧刀柄时脖颈仰起一个锋利的弧度，余光往大路尽头一松又收——看什么，她不会来的——人之将死，容易多想。
杀意在眼皮落下时变得凉薄，他纯当没听见甲末的话，忽然掠过数人直接劈向敌方阵中一个高个，手底哗啦一声。
太清脆，太危险，天地都仿佛安静了一瞬。
莫上麟灰败面色上却出现一个笑，凝聚全身力量抓住两个倒霉鬼挡在身前，下一瞬那个“人”嘭得炸开！
靳衷曾为漠北军设计械甲，尤其注重不让机关误伤自己人，却也无聊画了一个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机械人偶，说是第一版图纸已经送了人。
那时他以为是给了太子，现在想来这与那些折损太子军队于无形的器械相差太远，而会得到钟锦图纸的还有谁？
刀片以人偶为中心四面射去，因为列阵半数击中西府兵，然后又越过空隙触发后一个人偶。虎贲军这边亦是措手不及，一个夺位之战，居然会有这种不计代价的疯子！
肉盾太重，还脏，血将他一身昂贵衣袍染得发黑，唯有竹纹反光，鬼魅的很。莫上麟松手后拿吹箫去挡，还是有一块铁片击中肩吞，本已凹陷的精铁彻底裂开。
刀伤在皮肉，留下一道血口，却仿佛周身筋脉都被这冲击拎起来搅动，以至于眼前有一瞬间发黑。他在黑暗中听见四周泠冽风声，硬是抬肘借力回到城下，膝盖磨出一长道血痕。
紧接着血气翻涌，眼前勉强见光，反手抓住甲末护臂：“开城门，让他们进来。”
“这……”
话未毕，甲末猛地抬头，那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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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门居然踩着宣王话音向内打开，赫然露出半张六皇子的脸！
瞳孔蓦地放大。莫白泽叛变？虎贲军叛变？还是这本就是一场针对宣王的阴谋？！
永远只需执行命令的甲末第一次在瞬间头疼到如此地步，根本看不清发生了什么，同样混乱的西府残兵已被撕开一道口，四皇子驰马跃入。
这就像一个溃败的信号，就连最整肃的虎贲郎都大乱后撤，可他们居然跑得头也不回，就像接到命令一样！
“主子、主子！”
一只沾满鲜血的手挥上来，差一点捂向他嘴，又一晃止住了。
继而半跪在地的人勉强抬起头，看向城门，一支轻骑紧随莫言川之后进入皓京，没有许大将军，倒是有一张面孔分外熟悉。他唇角虚浮起一个轻蔑的笑：“吵。看着——”
甲末实在没有这分淡定，下一刻马匹之上、禁军盔甲，贺连章举刀劈向莫言川。
莫上麟话还没说完：“这些面孔，一个不留。”
长剑斜刺入贺连章脖颈。
所有人动作一滞。
几息后，四皇子勒马急转，回身那刀尖正对后心，尚未缓过神，边上楼阁先跳下来个许颂把他提溜到身后。
城外，莫上麟浑身血脉都僵硬住，突然一下松开甲末，近乎趔趄着撑起来。
然后他看清了握剑的人，看到简梨撕开“贺连章”的面具朝身后摇了摇头，看到最后的守宫禁军和虎贲郎冲出城门，无法聚焦的视线只迷离而固执地盯着一个人。
他突然觉得特别冷，就像那次病发在倒塔一样，万水千山都被倾盆大雨模糊，只有一个弄丢心上人的混蛋一步一步走进沼泽，直到泥泞淹没过心口，将最后一丁点干净的地方逼出了口——他触碰到了钟锦的脸。
“钟锦……”声音缺水而干涸。
“嗯。”
她回答着，割开自己掌心。
莫上麟眼前越来越清晰了，熟悉气息如汩汩泉流润开嗓子：“……华妃，梁阎，本王会给你一个交代。”
“嗯？不用了。”
在身上划口子真的很疼，疼到让人无暇去考虑其他，钟锦尝了尝自己这血的味道，唇缝被艳/色染得鲜红，然后低下头。
硝烟气和一种难言的苦意在唇齿间弥漫，上有霞光万里，身下残垣断壁。
这不是战场之上仓促一吻，莫上麟本能地追寻那解药的味道往深处追，隐约感觉自己忘掉了什么事情，又在一线清明间被抿去神智，轰得烧了起来。
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两个力竭之人缭乱气息怎么都洗不净铁甲兵器的生冷，直到钟锦垂下手，莫上麟腰侧忽然一痛。
他一瞬间近乎慌乱了。
血立刻泅出那块衣料，钟锦松开刀，目光一错不错，分明是在笑。
“前朝余孽为母报仇，刺杀新帝。”她声音渐响，莫上麟手抓了个空，人已退后几步，“诸位对龙封卷轴上的名字有意见？”
大气不敢出的人突然解开禁制一般，视线倏地聚向莫言川，四殿下拿过许颂手中的卷轴一看，竟然松下气笑了一下。
然后跪拜新帝的动作就被这姑娘打断。
她气息疲倦。
“那，还不追杀乱贼，抓我入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