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微揉了揉眼睛，哼唧着没说话。
他实在有一双很能让人心软的眼睛，至少游谭对他狠不下心，于是冷哼一声：“也不知道是谁，死过一次还不长记性，动不动就往河里跳。”
一数落起人来就没完没了，时微也不反驳，就坐在那，睁着大眼睛乖乖听训。
游谭便开始恨铁不成钢地戳他脑袋。
“不知道反驳吗？呆死了！”
一戳又是一个红印。
时微被他戳得后仰一下，头顶上翘起的发丝弹了弹。
-
时微成了游谭的徒弟。
游谭在记起前世记忆后，第一时间就赶往了时家，却得到时微跑了的消息。
庾祁之将京城找翻了天，比时家态度还积极，至少在此之前，全京城都不知道时家还有个名唤时微的小公子。
来晚一步，游谭看着状若疯魔的庾祁之，唏嘘一声，转身离开了。
虽然不知这世的走向为何会与前世大相径庭，但总归是件好事。
游谭略放下些心，一路给人看诊，结果误打误撞寻到时微的踪迹。
小少年此时还有些青涩，没上辈子见时那般清癯，一身骨头嶙峋可见，却也是个病秧子，看起来就不是长命的面相。
游谭不觉得前世对时微是什么好的记忆，所以他将自己的脸挡了起来。
也不是一定要让时微当他徒弟，至少这辈子，能让少年活得轻松些也是好的。
结果时微认出了他。
游谭叹气，心中生出些忧愁。明明是收了个男娃儿当徒弟，怎么有种养闺女的错觉？这人如此单纯好骗，游谭是真的怕哪日他就要被人骗走了。
果然，在一天游谭去采了新的草药来给时微调理身体时，就看见少年蹲在地上，和一个头发乱蓬蓬、满身糟污的不明物体大眼瞪小眼。
游谭：“……”
年纪大了，他只觉得脑袋一跳一跳地疼，大声道：“小兔崽子！你又捡了什么东西回来？”
时微被他的声音吓得一激灵，头上的木簪都晃了晃，他捂住耳朵，表情无辜地看向游谭。
游谭将草药扔到桌上，捋起两条袖子就要去揪时微脸颊，被早有准备的少年跳开，时微躲到椅子后，眨吧着眼睛看他，小声说：“不是东西。”
“是人。”
游谭气得后仰。
他鼻子都要气歪了，胡须一颤一颤，怒道：“是人就更不能捡！你你你……”
“你”了个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时微看他气得厉害，怕老人家撅过去，于是从椅子后悄悄挪出来，躲到后面替游谭顺气。
游谭眼疾手快扯住他脸，向两边拉扯——
“唔唔！”时微柔软的脸被无情地扯来扯去，细腻的皮肉很快泛起红，他眼泪汪汪看着游谭。
游谭不为所动。
脚下传来低吼声，游谭身上一紧，往下看去，竟是那脏成一团的东西咬住他的衣服，在往一边拖拽。
“哟？”他心中稀奇，松开捏着时微脸颊的手，“你捡来的这崽子还会咬人！”
时微从他身后探出头，看见黑团咬着游谭衣服，连忙过去蹲下，直视着黑炭的眼睛……虽然不太找得出来。
他温柔的脸也多了几分严肃，正经道，“不可以。”
黑团顿了下，呜呜两声松了嘴。
他看着时微，少年对他这种眼神心领神会，伸出手去，黑团就在他手上舔了舔。
游谭在一边看得目瞪口呆。
他咂舌道：“徒弟，你捡的这是人还是狗？”
时微顿了下，有些犹疑。
“应该……是人吧？”
黑炭是时微在去镇上买东西时捡的。
当时街头杂乱，时微小心翼翼踮着脚，从拥挤的人群中走出时，身后传来一点拉扯感。
他回头，就看见一个脏兮兮的乱发小孩趴在地上，用嘴叼着他的衣角。
时微怔住，不知为何想起一只摇尾巴的小狼，他喃喃道，“……小福？”
咬着他衣服的黑炭好像亢奋了些。
后来时微就把他捡回家，他不确定眼前这个是不是小福，毕竟重生这种事都能发生，小福从狼变人好像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小孩好像还没学会怎么做人，一个劲地想往时微身上扑，时微看着他脏兮兮的身体犯难，便伸出一根手指，说：“不行。”
小孩便坐在原地，他看着时微，眼前的少年头发用木簪子随手盘起，穿了一身最简单的棉衣，腰上用麻布带子缠了，长长的发丝落在腿上。
明明神情很温柔，没有什么威慑力，小孩却自觉坐到一旁，委屈地看向时微。
之后便是游谭回来看到的情形。
“所以……你怀疑他是你前世养的狗？”
“不是狗，是小狼。”时微认真纠正他。
他看向松开嘴的小孩，认真问道，“你是小福吗？”
小孩的眼睛亮了亮，哼哧哼哧点头，又想往时微怀里钻，被少年再次禁止。
小福很不解地看着时微，不明白主人为什么不抱自己了。
明明之前还会抱它的。
主人的怀抱香香的，说话也很温柔，小福最喜欢窝在他怀里听他讲故事，也喜欢捡回主人丢掉的球。
但是有一天主人突然消失了，小福等啊等，等到春天又等到冬天，战火纷飞，它垂垂老矣，都没等到主人。
后来小福实在等不下去了，它想着，睡一觉，就睡一觉，醒来后就继续等，结果睁眼后，小福发现自己换了一个地方。
它很忧虑，担心主人会找不到自己，于是努力地往回跑，在跑的路程中，它闻到主人的味道。
但是主人为什么不肯抱它？还要一脸严肃地不让它过去？小福不懂，它看着时微，主人表情并不严厉，但小福不敢忤逆他，它害怕主人会伤心。
时微叹了口气。
他最终还是妥协了，让小福伸出一只爪子来，说：“手。”
小福乖乖伸出手。
他的手乌漆嘛黑，搭在时微秀美的指节上，显得狰狞又突兀。
小福心中生出些自卑，它把主人弄脏了……怪不得主人不抱它，因为它已经不是那条干净的小福了。
它羞愧地想把手往回缩，却被时微握在手里，少年眉眼低垂，发丝浅浅搭在胸前，浅粉的嘴唇抿起来，柔和的日光透过窗子打在他身上，像罩了一层薄薄的轻纱。
小福又看呆了。
时微轻柔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小福，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变成人的，但你现在有点脏。”
他顿了下，薄薄的眼皮掀起来，看向小福，琉璃色的眼睛全是柔和温润。
少年笑了下，说，“我帮你擦一下，一会儿带你去洗澡，好吗？”
小福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了。
它好像又回到之前还是幼狼时，被时微细心照料的时候。
小福呜咽一声，将脸埋进时微掌心。
-
于是，原本一师一徒的日子变成一师一徒一狗。
时微一点一点教小福作为人该如何生活，思忖着小福如今变成人了，得有个正式的大名，便去询问小福想姓什么。
小福完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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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懂，只睁着眼睛看时微，时微无奈笑了，问他要不要和自己姓，小福的头点得要快出残影。
于是，小福变成了时小福。
他脸被时微洗干净后，便露出原本的相貌来。明明年纪还小，长得却已经有几分凶相，还吓坏过来送米的赵大娘。
赵大娘听过小福的名字后，又看着训小狗一样让小福坐好的时微，心中怎么看怎么怪异，打趣道：“小微怎么像个小娘亲。”
时微闻言呆住，赵大娘看他懵懵的样子，笑得眼睛都眯起来：“哎唷，在那小黑炭面前稳重的嘞，怎么大娘一说就呆了？”
时微鼓了鼓脸。
“……不是黑炭。”他弱弱反驳。
大娘也不跟他争，笑着将米放下，还顺手捏了把时微鼓起的脸蛋，“行唷，不说你家娃娃。真是，还护崽子呢。”
“以后谁娶了咱们小微，那可叫个享福。”
时微面皮薄，不禁逗，一逗就要脸红。村子里的大婶大娘们都爱逗他，雪面团一样的人儿，红起脸来那叫一个讨喜可爱。
这会儿被赵大娘一说，时微脸就又红了。
像个熟透的小果子一样，赵大娘越看越稀罕，最后恋恋不舍地走了，走前还念叨着，下次要给时微带些和他一样红的果子来。
等赵大娘走了，时微鼓了鼓脸，跑到院子里。小福正流着汗在阳光下砍柴，游谭拿他当苦力用，便生他也天生神力，明明年纪还小就已经长得十分健壮。
时微抬起小福的脸，左右端详，小福乖乖在他手里，低声说，“……汗，脏。”
他不想弄脏香喷喷又干干净净的小娘亲。
可能孩子在娘亲眼里都是好的，时微捧着小福黑不溜秋的脸看了半晌，自言自语道：“明明不黑啊。”
-
在村里又待了几个月，时微便跟着游谭周游天下去了。
他们行到哪处，便免费给人诊治，时微的长相太过出色，细皮嫩肉的小郎君，又是个手艺好心肠软的大夫，很快名声就传了出去。
大家都知道，有位貌若天仙的时小大夫是神仙降世，下来普度众生的。
时微的名头愈发响亮，与之相对的，是京城的时家。
这一世，时家出事甚至比上一世还要早上一些，时微听见时家抄家流放的消息后，愣怔一秒，随即释然。
前尘往事，他早已不太在乎了。
“小时大夫，这是俺家自己做的饼子，给你带两个回去！”前面黝黑的汉子挂着淳朴的笑，将用棉布裹好的饼子往时微怀里塞。
时微前些日子才救了他媳妇和儿子，汉子感激涕零，连夜烙了饼来给时微送来。
“谢谢李叔。”小少年如今又长高一点，眉眼也长开了，越发漂亮，他笑着收下汉子递过来的饼，嘱咐他道，“不过婶子和虎子最近还是不能受风，要多注意着些，药再吃三剂就可以停了。”
汉子连连拍着胸脯保证，憨笑着说，“这些俺都记得哩！”
时微冲他道别后，抱着一怀抱的东西往住处走。
一开始他还不习惯收百姓的东西，还是游谭告诉他，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大家的一片心意，收了也能让人开心。
时微才开始接受人们的礼物，大多都是他们自己做的吃的，时微这些天尝了不少，脸也吃圆了些，也是真的觉得很开心。
这么多东西，被他一个人抱着，显然还是有些吃力。
斜里伸出一只手来，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我帮你。”
这声音有些耳熟，时微转过头去，撞上一双熟悉的眼睛。
时微停住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