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的京城没多少暖意，一片萧瑟。
皇宫中更是人人噤若寒蝉。两月前，景和殿内出了件大事，夜半三更，太医院的人抱着药箱流水般往里跑。
据说是帝后遇刺，当时血水一盆一盆地往外送，殿中却诡异的安静一片，甚至没叫人进去服侍。
参与医治的太医对此事讳莫如深，直到后面传出些流言，说是宫内唯一的那位娘娘自戕了。
自此缠绵病榻。
-
“从脉象来看，估计就是这段日子了，收拾收拾准备后事吧。”
鹤发童颜的医者穿着件皱巴巴的布衫，收回手，浑不在意道。
“你！”萧静昭当即便要发火，被萧景明打断。
萧景明朝老医者行了个大礼，忍不住神色焦急，请求道：“游师叔，算弟子求您，再替他看看吧。”
被他叫作师叔的人姓游名谭，是位闲云野鹤的神医，此前时微病重，太医院束手无策，萧景明求来自己师父替时微医治，当时师父翻了下榻上少年的眼睛，又摸了把脉搏，束手无策。
只是医者仁心，榻上的少年看上去年岁颇小，自己徒弟又那么牵挂，于是便飞鸽传书去找了自己那堪被称为天才的师兄。
游谭确实有真本事，一出手便吊住两个月时微的命，本来见小少年身体都有了些起色，萧家二人惊喜不已，这人此时却说治不了，巨大的落差叫他们如何能接受？
游神医见他们这般，当即吹胡子瞪眼：“外头叫我一句神医你还真将我当神医了？大罗神仙也救不了要死的人！这人身体本就有亏，你们还一个劲地糟蹋，如今后悔了？想救了？早干什么去了！”
他一打眼就看出来这孩子体内有多少暗疾，吃过什么药。
这样玉一样脆弱的人本该是被捧着好好养护的，他们倒好，动辄恐吓喂药，将人弄得心脉衰弱后又想挽回。
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去去去！老夫要施针了，都给我滚外面去！”游谭摆手，赶苍蝇般将人赶走。
萧景昭便是再不愿，也只能依言离开。
他们二人一走，时微就睁开了眼。
他羽睫颤颤，连睁眼都没什么力气，眼皮薄薄一层耷着，眼尾微红，是久病的病气。
游神医见他睁眼，从鼻子里哼出一句：“醒了？”
时微咳了一声，唇瓣有些干涩，游谭替他倒了杯水，扶起人仔细喂他喝了进去。
灼烧的嗓子得了滋润，时微浅淡地笑了一下，说：“……谢，谢谢。”
游谭斜着眼看他：“真知道谢谢，就抓紧好起来。”
时微没接话，他慢慢靠在床上，轻喘口气，雪白的发丝从肩头滑到腿侧。
他看着床前那扇木窗。京城开春了，树木都抽出了嫩芽，不知不觉，他已经在这里待了一个冬季。
才这么些时间吗？时微恍惚一瞬，他觉得好漫长。
一只雀鸟受了惊，从枝上腾起翅膀，扑棱棱飞走了，新生的叶片晃悠悠落下，从木窗飘进屋中。
时微伸手抓了一下，没抓住。
他低下头，发丝贴在唇边，遮住有点自嘲的笑。
也是，隔了这么远的距离呢，怎么抓得住。
游神医看不得他自怨自哀的样子，替他将那片叶子捡回来，坐到他床边恨铁不成钢。
“又在这自怨自哀什么？你这病我也不是不能治，大不了治好后你跟我走，我勉强收你做个徒弟。”
游谭眼高如顶，谁在他眼里都没有天资，人都是大半截身子进土了，同门师兄弟弟子成群，他却还孤单一人。
如今说出这般话，怕是让他那师弟知道了，眼睛都要瞪出来。
时微抚平掌心的叶片，他咳了咳，瘦弱的脊背剧烈震颤起来，游谭去替他拍背还要时刻小心，免得将人拍散架了。
入手嶙峋，游谭皱着眉，不知道这人是怎么瘦成这般模样的。
他第一次来替时微诊脉，这人就一副阖着眼下一秒便要断气的模样，身上还带着床事后的痕迹，看得游谭当即指着自己师侄的鼻子大骂他是个畜生。
萧景明灰溜溜认了错，结果等他把脉把出这人用过不少助兴药物又发了趟火，询问药名时，却又有另一个人上前。
那人穿着一身龙袍，眸中血丝密布，看起来不比他师侄宽心多少，磕磕绊绊报出几个药名后，游谭已经无法说些什么。
他匪夷所思地打量着二人，问他师侄：“这是谁？”
师侄面露难色，道：“是当今陛下。”
游谭便又指向床上少年，问，“那这是谁？”
这回师侄没说话了，面色青白，倒是刚刚出声的那人回答：“是朕的妻子。”
游谭：“……”
游谭当即想修书让师弟将人逐出师门。
他甩袖想走，便见身着龙袍的那人神色恐怖，叫了禁军围住他，游谭便冷笑一声，“你想拦我？尽管杀，老夫活了这么多年，该潇洒的也早潇洒过了。”
萧景昭神色不定，难看至极。
萧景明噗通跪在地上，求他救命，道：“师叔，弟子知错，但求您救救他。”
他面露恳求，“小微他……他从没做过什么错事，这不该让他来承受的……”
游谭最终还是心软了。
倒不是心软那作孽的师侄，而是榻上那人，明明年纪还小，若他有孩子，怕是孙子也才到这个年纪，本该是个风风光光的少年郎，如今却悄无声息躺在病榻。
他动了恻隐之心，结果细看时发现这人脖子上还缠着纱布，解开一看后看见深深的一道血口，当即沉默。
再之后，时微苏醒了，游谭看着他眼睛，问出的第一句话便是：“你自己想活不想活？”
一直到今天，时微的答案都没变过。
他没正面回答过游谭的问题，一双漂亮清透的眼睛全是死气。游谭却随着时间过去看不过去。
少年秉性纯真，又很心软，游谭一次无意间听到他在向婢女嘱咐，在他去后，要好好照顾一只小狗。
游谭不知那二人是如何将时微伤到这个境地的，他看着时微颈上的伤疤，用了一段时日的好药，如今已经淡下去不少。
他还想劝，时微将落到身前的发丝捋到耳后，露出挺翘的鼻梁。
手指将叶片抚平，时微面上挂着笑，他动了动身，锦被下传来一点声响。
时微将自己的链子给游谭看。他瘦了太多，原本刚好卡住的镣铐现在松垮挂在足腕上，配着那圈青紫，看起来有些吓人。
他说：“神医，我曾经，逃过一次。”
“换来的，便是永远，解不开的锁链。”
他声音很平静，游谭却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游谭性子本就火爆，如今看了少年这般，当即便说：“我去和他理论！”
时微愣了下，想扯住游谭，但身上没力气，指尖徒劳从衣服上滑下。
他看着老者风风火火出去的背影，垂下眸子，无力看着窗槛。
几只鸟儿从窗前飞过。
萧景昭一只手背在身后，死死抓住窗栏。
“……放、他、走？”
他咬牙切齿吐出几个字。
游谭在他身后混不吝坐着，翘着腿，两手一摊道：“你不愿老夫也没办法。只是这人呢，要是没个想活的意志，老夫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
萧景昭手下用力，竟抠下一块窗棂上的木头。
他陡然回头，两眼赤红，“不可能！”
“他是朕的人！便是死，他也只能死在朕身边！”
游谭放下翘着的腿。
他脸上神色也沉了下来。
萧景昭喘着粗气，两眼瞪得吓人，半晌，他才稍稍冷静了些，挥手：“朕还有事。来人，扶游神医下去休息。”
-
游谭回去后，时微已经靠着床睡着了。
他即便病重如此，却还是好看的，久病的病气没有摧残他的容貌，反倒使得他多了几分脆弱的美感。
纸一样单薄的人。
游谭坐在他床边发愁，时微醒来后便看见他纠结的模样，当即知道萧景昭的答案。
他对此并不失望，萧景昭是什么人他早就清楚，因此在游谭看向他时，只是浅浅一笑。
“如果，有下辈子，的话……”
少年停顿一下，今生种种闪过脑海，最后化为释然。
他将叶片放到游谭手里，容貌颇盛的少年面色憔悴，却露出一个符合他年纪的、俏皮的笑。
他说：“我再当神医的徒弟吧。”
当晚，时微昏迷不醒，高烧不退。
-
景和殿内再次灯火通明。
这回来往的宫人多了许多，萧景昭坐在时微床边，怒喝着让人滚去找游谭。
他暴怒的声音响彻整个宫殿。
“游谭呢？！还不滚去把他给朕叫来！用押的也要押过啦！”
于是游神医当真被禁军押了过来。
萧景明看见他，像是看见了救星，当即便上前，被游谭一把甩开。
老神医看都没看下了定论：“没救了。”
他神色严肃，也没有先前那种不羁的落拓，有些沉郁道：“……尽力了。”
萧景昭握紧时微的手。
他神色有些茫然，耳中是嗡嗡的响声。
回头去看时微，少年一把瘦削骨头窝在被褥中，呼吸浅得听不见。
他眼底骤然一酸，恶狠狠道：“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放你走？不可能！便是死后，我也要你和我葬在一起，永生永世与我纠缠！”
游谭深深摇头，不想再看。
萧景明闻言，怒从心起，不顾尊卑上前便是一拳，将萧景昭砸得眼睛肿起。
他看着萧景昭，恨声道：“小微这辈子从没做过恶事，他会往生极乐。而你，恶贯满盈，只会在十八层地狱不得超生！你们从此再也不会见面！”
殿内的人见萧景明竟敢殴打皇帝，连忙将他押下，萧景昭愣愣握着时微的手。
这人连手上都瘦得只剩骨头，萧景昭鼻头一酸，他慌忙闭眼遮住眼底流光，只低声道：“不会的，我是不会放手的……你只会是我的妻子……”
时微安安静静躺在床上。
萧景昭拉着他的手放在唇侧亲了亲，一抹水色从二人交握的手中悄然闪过。
-
萧景明被押下去听候发落，时微的脉搏也越来越弱，到后面，游神医用完吊命的神药，站在一旁连连摇头。
太医院在殿内跪了一地。
药性最猛的猛药都用上了，时微却还是没有任何反应。萧景昭一夜未睡，脸上的红肿也变得乌紫，和他眼下的乌青一起，看上去极为吓人。
他起唇，轻声道：“废物。”
“都是废物。”
太医们在下面抖成一团。
萧景昭长长看着时微，终于疲惫笑了，他亲了下时微的额头。
原先还在发烧的少年现在像是连高烧的能力都失去了，额上一片冰凉。
帝王缓缓跪了下来，殿内便又哗啦啦跪了一地，只有游谭还站着。
老神医看着周围，思索着自己是不是也要跪下，想了想后，还是算了。
萧景昭跪在时微床边，吻住少年失去血色的唇，如今他乖乖被他亲着，再也不会挣扎恐惧，惹他心烦。
一滴冰凉的泪倏然落下，萧景昭觉得这个吻苦涩异常，他退出去，抵着时微的额头，哑声道：“……你赢了。”
“我放你走。”
“这么多天，是我强求，最后害你落到这样的下场。”
年轻的帝王终于低下头颅，他麻木说着，语速快得像是生怕自己下一秒就要反悔：“我放你走，你想去哪里都可以，离开京城也没关系，不要就这样……”
不要就这样死去。
明明还这么小，从小吃了那么多苦头，好不容易甜了一小会儿，就遇到他这样的人渣。
自此便像一朵迅速颓败的花。
床上的少年眼睫颤了颤，萧景昭注意到，惊喜握住他手，高声道：“小微？你听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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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一阵喧闹，一个宫人连滚带爬地滚进来，慌张道，“陛下！不好了陛下！庾……庾将军带人攻进来了！”
殿内一阵哗然。
“庾将军？是说那位庾将军吗？”
“可是那位不是已经……”
萧景昭充耳不闻，他只是向游谭招手，“游神医！你快来看看，小微是不是醒了？”
游谭闻言，上去看了看，便见少年当真睁开了眼。
萧景昭握紧时微的手。
明明外面骚乱不堪，已经有宫人四处奔逃，萧景昭却只顾着眼前苏醒的少年。
他凑到时微面前，问道，“小微，你……”
话音顿住。
时微醒后，没往他那看去一眼，而是直直看着门外。
萧景昭愣在原地，明白了什么，转身便看见门口处，一道浴血的身影站在那里。
那人甚至没有披甲，一身血衣，萧景昭却莫名认出，他是庾祁之。
除了庾祁之，没人能让时微如此这般。
他心中酸涩，外头那人却已一步一个血脚印往这来了。
庾祁之变了不少，面上多了道森然的疤，从左眉贯穿到下巴，几乎劈开他整张脸，看着可怖吓人。
他抬起卷刃的刀，血一滴一滴落在砖上，溅出朵朵血花。
一字一顿，带着刻骨恨意，庾祁之道：“滚、开。”
说完，一刀向萧景昭劈下。
萧景昭用手臂挡了一下，刀太钝了，于是深深割进他肉里，被骨头卡住，他面色狰狞一瞬，随即被庾祁之一脚踹开。
时微躺在床上，静静看着庾祁之。
他是真的油尽灯枯，眼前都是模糊的，看不清庾祁之可怕的脸，因此只是对夫君露出一个甜软的笑。
小少年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窝在被子里，软软冲人撒着娇：“……你怎么才来？”
庾祁之喉头酸涩。
他抹了把脸，将血衣脱下，里面却还是脏污的。
太多血，将他整个人都浸透了。
时微闻到刺鼻的血腥气，往被子里缩了缩，又担心地问：“你，你受伤，了吗？”
庾祁之喉咙里像燃着火药，熏得他直往外冒泪，他粗鲁将身上脱得只剩一件里衣，又擦干净手上的血污，才将时微抱起来，哑声道，“……没有。”
时微被他抱在怀里，纸片一样轻。
庾祁之却踉跄一下，像是抱不起他一样，手都开始发颤了。
小少年懵然蹭了蹭丈夫的脖子，庾祁之擦过了，上面还算干净，没将时微雪白的小脸蹭脏。
他抬起头，眸中都是天真，问：“我长胖，了吗？”
明明之前夫君抱他时手都很稳的。
庾祁之收紧手，涩声道：“……没有。”
他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生硬，于是软和了嗓子哄他：“没事了，夫君带你回家。”
时微点点头。
他脚上挂着的被子落了地，足间缠绕的金链露了出来，庾祁之眼中血丝又多了一倍。
时微踢踢脚，他病得太重，几乎丧失五感，因此也感受不到腿上链子的存在。
他只是埋进与气质的怀里，脑海中人影模糊，他嘟囔着：“……我做了一场噩梦。”
“……嗯。”庾祁之应声，又问：“是什么样的噩梦？”
时微嘟嘟唇，不太开心，“是很可怕，的噩梦。”
庾祁之抱着他迈过景和殿的门槛，后面传来破风箱似的喘息。
萧景昭拖着被砍断一半的手，挣扎着爬在他们身后，他仰头看着萧景昭臂弯中，时微露出的一双白皙的腿，喉咙里冒着血，他嘶声说：“……小微。”
“小微，别走……”
他声音太小了，时微耳朵动了动，听不清是他在讲话。
庾祁之抱着时微，漠然从萧景昭身边经过。
萧景昭又往前爬了几步，最终眼前一黑，晕死在门边。
-
回府的路上，时微在庾祁之怀里絮絮叨叨。
他很熟练地拱出一个舒服的位置，窝在一起，缩成小小一团。
“……还是很想吃糖蒸酥酪。”
软软的声音带着馋意，庾祁之点头，想起少年看不见，又说：“嗯，还有吗？”
见他难得这么大方，时微有点惊喜，掰着手指数了半天，最后也没数出几个想吃的东西。
他的一生太短了，最开心的日子里也被严严管着，没吃过什么好东西，于是此时，时微回想一下，从记忆里摸出一个模糊的东西。
“那，那还想吃烧鸭。”他说，“王爷给我，买过一只，但我没吃……”
他抬起头，眼睛明明看不清东西，却还是亮晶晶的：“我想和，夫君一起吃。”
庾祁之看着他努力睁开的眼睛，眼中包着的热泪终于承受不住，滚滚而下。
他道：“好，我们回去吃。”
“这次不吃药膳了，小微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吃多少吃多少。”
时微“嗯”了一声。
过了不久，他断断续续的声音又从怀里飘过来，“……桃花树下的那壶酒，也要喝。”
庾祁之：“……”
庾祁之喉头梗塞。
眼前一片模糊，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这次连回应时微都觉得困难。
“……”
“……我想看院子里的桃花了。”
抓着庾祁之衣服的手渐渐松开了。
庾祁之喘息着，眼泪刹不住，他几乎泣不成声。
终于走到将军府，庾祁之两眼发黑，在府门前踉跄停脚。扶住朱红府门，庾祁之跌跌撞撞走到最近的桃花树下，几次张嘴，喉咙里却始终只能发出嘶哑的“啊啊”声。
终于，他抱紧怀里逐渐凉下去的少年，拨开他的额发亲吻一下，哑声道：“……小微。”
“……”
回应他的是一片寂静。
庾祁之终于承受不住，他跪倒在地，泣不成声。
“……小微……睁眼看看……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