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然把那老太婆丢在这，我们先回去吧。”
云知放慢脚步，瞥了他们一眼，俩人一高一矮，说话的是矮胖男。进楼栋，停在他们的视野盲区，云知倚着栏杆听着。
瘦高男的声音轻些，“咱……咱不能干这么缺德的事……好歹也是咱的婶娘啊。”
“那怎么办？”矮胖男发出喉咙咯痰的动静，“她坐在那不吃不喝不肯走，你就跟她在这耗啊？耗到什么时候？不回去干活了？耽误好几天，耽误我不少钱。”
“唉。婶娘也不容易，临老就剩自己一个，咱做小辈的，耽误两天就两天呗，生死是一辈子的大事。”
默了一阵，矮胖男说：“你说，娟儿在这干了一年了都，不都说春行好赚钱？娟儿可能一点钱没存吗？”
“有没有那都是娟儿的！”瘦高男拔高音量，“婶娘年纪大了，得留点钱傍身，娟儿钱都是婶娘的。”
“嗬，我没想干嘛啊，”矮胖男啐了口，“我们不远万里地过来，要点报酬也是应该的吧。”
“唉，你……”
“你爱要不要，你别管我。”
觉察到恶灵微颤，云知抚了抚它。
矮胖男丢了烟头，往楼栋内走，拐进入口，率先打了个寒噤。素灵体，也就是寻常人，看不见灵，只在灵靠近时能感受一定凉意。
外面的瘦高男叹了几声，走去碾灭了地上的烟蒂。
见云知，矮胖男戒备地打量她，没说什么，从她身边走过，迈上从一楼去往二楼的楼梯。
云知提溜起恶灵，手指微动，往前一抛，降落的刹那，恶灵化作人形。
站在楼梯平台，万娟惊愕地看着生出的双手，再低头看向双脚，不着地，整个人轻飘飘的，她又看向云知，云知垂眼，拇指与中指摩挲，三两步跟上矮胖男的脚步，猛地撞向他的肩膀。
矮胖男恶狠狠地剜她一眼，“没长眼啊？”
云知拂手在他眼前挥过，接着指着前面高处，“这是你朋友吗？”
“你脑子不好啊？”矮胖男骂道，话音刚落，便听细微一声：“三……三叔。”
眨眼的功夫，跋扈荡然无存，矮胖男脸色刷白，浑身战栗，他瞪大眼珠，但没敢抬头去看。
云知似笑非笑地问：“你侄女叫你，为什么不搭理她啊？”
瘦高男进来，疑惑的视线扫过他们，问：“怎么了？”
熟悉的声音给了矮胖男一点安全感，他僵硬地回转身体，趁这时，云知甩手，万娟飞至瘦高男身前。
空间晦暗，楼道灯发着可怜的弱光，那个已经化成灰的万娟赫然浮在三步之外，正在睁着水汪汪的眼睛凝望着他，矮胖男一个踉跄，直呼：“鬼，鬼啊！”
他差点摔倒，左右胳膊扑腾，云知脚一伸，助力他成功摔个屁股墩，接着横跨一步，堵住他的去路，他现下顾不上云知，坐在地上指着万娟，哆哆嗦嗦。
瘦高男穿过万娟，过来扶住矮胖男的胳膊，他瞟了眼云知，欲言又止，矮胖男太沉，他拉了一把没拉得动。
云知同万娟招手，万娟飞到矮胖男跟前，弯腰，“三叔，我的钱是给我奶奶的。”
鬼脸陡然近在咫尺，矮胖男抖成了筛子，豆大的汗珠在侧脸上滚落，蓦地，一股尿骚味飘出。
云知敛眉，扬手，万娟飞到上一层楼梯低头望着他们，灰白的一道影，似团雾，云知抱臂睨着地上的人，提醒：“还不跑？”
矮胖男如梦初醒，连滚带爬冲出楼栋，迅速消失在夜幕中。
瘦高男莫名，“哎，你去哪？”他追到楼洞口，想到婶娘，又刹住脚步。三哥到底是个男人，再危险能危险到哪去？婶娘不一样，那么大年纪了，又刚痛失孙女，万一想不开可咋办？
犹豫再三，瘦高男还是要上楼，路过云知，他缩起脑袋，畏惧地贴着墙根走。
云知感到好笑，偏偏拦他，“我是万娟的朋友。”
瘦高男止步，只还是与云知拉开一步距离。
“万娟的意愿是希望能带她奶奶去京城玩几天。我是来接她奶奶的。你走吧，后面交给我了。”
“可是，”瘦高男为难，望了眼楼上。他看不见万娟，惦念的是他的婶娘。磨蹭着，他又说：“我带你去见婶娘。”
云知向来对守规矩的人存有好感，没再多说，翻手将万娟恢复成恶灵状重新揣进兜里。
走了一步，瘦高男用近乎嘟囔的声音问：“你是灵术师吗？”
“是啊。”
“我之前听说过……”瘦高男垂着脑袋兀自说道，怕云知听不懂，他又补充：“这世上有灵术师的事。”
云知“嗯”了声。
“娟儿是不是在这？”
前方的背影过度瘦削，肩胛骨突出，像是一只蝴蝶，云知挠了挠眉心，“是。”
“蝴蝶”一凛，好久，瘦高男再次启声，嗓音比之前哑了点，“娟儿，你安心上路，奶奶有我们照顾。下辈子，投胎去个好人家，别过这种苦日子了。”
一层层台阶往上，一楼，二楼，三楼，话声压得很低，几乎是伏在尘埃里。
进入三楼楼道，瘦高男问云知：“娟儿可有说什么？”
口袋里的绿毛湿成一团，泪水浸透云知的衣服，滴在地上，蜿蜒一路。
恶灵说不出什么，只有“嘤嘤嘤”的哭声。
云知回：“它说谢谢你。”
“一家人，谢什么啊……”
楼道两边，房间面对面依次排列，每一扇门都紧紧闭合，有些门前搁了垃圾，散着恶臭，顶上的灯也是不怎么亮的浅黄，照得人心发钝。
一声呜咽冒出来，云知驻足，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那不是恶灵发出的，而是来自前面的男人。
男人懊恼地抓了抓头发，捂着脸低鸣：“娟儿啊，娟儿啊……”他顺着墙半蹲下去，黝黑的脸通红，劲瘦的腕骨高抬，手背挡在眼前。他像是一截干枯的枝子，显露着轻轻一折就会断开的脆弱。他极力克制着，可眼泪还是肆无忌惮地奔涌。
云知摸了摸，没摸出纸巾，倒是摸出一手水，她顿了顿，说出那句明知没用的套词：“节哀顺变。”
男人手边是第五间房，门半掩，云知推门进去。
玄关狭窄，连放鞋架的地方都没，往里走，靠墙摆了个简易鞋架，架体烂了些，歪歪扭扭。
是个一人间，所有陈设一览无遗，简易桌、简易衣架、简易木床，一个身穿墨黑布衫的老太太佝偻着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宛若一尊雕塑，她怀里抱着个骨灰盒，像是抱着个珍宝。
门口的哭声断断续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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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拼命掩藏却难以遏制的挣扎，云知直觉喉头有什么卡着，吞不进也吐不出。她收起思绪，直直看向老太太，“我是灵术师。”她说。“你孙女让我来的。”
“孙女”二字如同按钮，那具年迈的“木偶”有所动作，回过头来。苍老的面容铺着沟壑，浑浊的瞳没半分神采。
对视间，云知眼前浮现出另一张脸。
姑姑去世时，奶奶也是这副神情，不生不死，深陷混沌，毫无希冀。
吸了口气，云知在她的注视中走去，手在她的额上轻轻一点，她似睡着，合上了眼，云知轻柔地扶住她的脑袋，把她放到床上，从抱紧的怀里拿走骨灰盒放到旁边的桌上。
恶灵飞到奶奶身上，问云知要做什么，云知解释：“送你入梦。有什么想说的话，你自己和她说。”
松垮地握住恶灵，云知翻了半圈手腕，掌心再度朝上时，五指展开，恶灵没了动静。把恶灵放在床头，云知退出房间。
她轻关上门，同还蹲在地上的男人说：“奶奶睡了。”
男人目光呆滞，蹭着脏兮兮的墙站起来，想到什么，混乱地摸出手机，“不知道你渡灵要……要多少钱，我想给我侄女求个好的来世。”
云知本能想说人没有来世，又觉得此刻说这话太过冷血，便道：“不需要钱。万娟自会有好的来世。”
“那……那就好。”男人踌躇。“我看眼我婶娘就走。”
他进去，替老太太掖好了被子就出来了，很快，说是要走，又同云知多说一句：“我婶娘性子倔，如果做什么惹你生气了，还……还请你多多体谅，我给你转钱。”
一时体会到顾慎之那种分明没想要钱，却非有人要塞钱的无奈感，云知摇头，又道：“把你的收款码给我，我给你转钱。”
男人错愕。
“是你侄女的一点心意，你不收，她不能安心走。你收了，以后老太太有什么事，还请你多照拂。”
用“万娟能安心走”作为理由，如同戳中男人软肋，他没再推脱，点开了收款码。云知对他们所说的耽误几天会耽误多少工钱没概念，随手给他转去五千，男人震惊，“这……这太多了！”
“多出来的，等老太太回去，你就买些吃的喝的去看望她，有空多陪陪她。”
男人连连应下。
送别男人，已至凌晨3点半，夜黑得不够透彻，是藏青色。
云知去楼顶吹风，借着凉气驱走困意，闲着无聊，她掏出手机想查看与顾慎之拍的照片，适才发现司徒翎发来的信息：【云知，我拥有小火苗啦。】
这口吻，一看就是苏棠。
发送时间是1点23，看来司徒翎又在执灵司熬大夜。
云知回：【苏棠，你是最棒的。】
消息回得很快，是条语音，点开播放，大嗓门哇啦哇啦啊：【这么晚不睡，肯定是在作妖！坦白从宽，抗拒就将你逮捕！】
语音刚放完，视频通话就甩来了，云知直接挂断。
不能再给他举报自己的机会。
邪魅一笑，她回：【没穿衣服，要看？】
一条语音飞速传来：“靠，你是流氓啊？别想玷污小爷的清白！”
成功逗了司徒翎，云知放声笑起，笑得肩膀抖动，笑得一滴泪飞入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