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沐的三日,辞盈大多数时候都在温习功课。
听霜院毕竟曾是谢家嫡小姐的院子,其精致奢华层度只在主院以下。谢素薇逝世之后,除开一些需要焚毁的衣物和被褥,其他绝大部分东西都保留了下来,包括书房内一些古籍和手稿。
辞盈将那些手稿小心铺开,又铺开一张宣纸,执笔小心临摹小姐的字迹。这对辞盈来说并不算难,她和小姐的字迹本就同根同源,从前小姐实在没有精力时,也是辞盈接笔过来完成功课。
辞盈端正着身体,持笔落下一个个相似的字。其实一开始就很相似了,随着辞盈控制力度、笔幅,两张宣纸上的字迹几乎重合。
“滴答......”
字迹被晕染开,辞盈脸上却没有什么太大的表情,但那一滴泪又切实存在。经历了恍若天光的一瞬后,死亡实在是一件绵长的事情。
辞盈不曾在这些日夜辗转反侧,相反她因为每日书院的忙碌和疲倦睡得很好,梦里尽是些之乎者也,只很偶尔在记忆的角落,她想起有关小姐的事情。
比如她现在临摹着小姐的诗作,很突然地想起,因为小姐身体不好,书房的窗户只开在了侧方,排排的书架之下,两年前的春日身体大好的小姐从轮椅上站起来,一手扶着她一手扶着书架,青葱的手指拨着卷卷的书,最后两个人一起摔在书架的尽头,小姐先笑,随后她也笑起来。
茹贞问她读书又什么用?
辞盈不知道。
她只知道,那张要拿给夫人看的写着小姐名字的墨卷上,夫子批下的成绩一定要是前三甲。
休沐后,按照澧山书院的惯例,第一日是考核日,考核日后的三日内会公布成绩。
最后一门对策答完已经是黄昏,学子们神态各异,但总归脸色都算不上好,一些偏僻处来的平日功课诗文并不出彩的旁支子弟已经开始面露颓色,一些人甚至开始掩面哭泣。
谢家主家和辞盈同龄的几个面上没有什么神色,夫子在上面翻阅着一众人的墨卷。
众人压低的讨论声中,辞盈突然听见了自己的名字。她向着声音的源头望去,看见了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是谢府的三小姐谢安蕴。
谢安蕴和辞盈同岁,翻年来就到了及笄的年纪。少女一身淡青色的云织长裙,跪地而坐时裙尾恍若盛开的花,姿态高昂。
辞盈看见谢安蕴时总会有些失神,今天也不意外,无他,谢家的七个子女中,谢安蕴是和谢怀瑾最像的一个。她没有什么机会见到谢怀瑾,但总会在府中或者书院中撞见谢安蕴。
辞盈行礼:“三小姐。”
谢安蕴眼皮一抬,还是没想明白为什么父亲乃至兄长会默认一个奴婢代替主子的荒唐行径。夫子此时已经离开了,学堂的人也散得七七八八,谢安蕴从地上站起来,奴仆跪在地上整理着衣裙。
没说一句,谢安蕴向前一步,漫不经心踩在辞盈行礼的手上。
周围的人不敢置一词,奴仆低下头,其他人匆匆离去。
一瞬间,剧烈的疼痛从手指上传来,辞盈低垂的眉眼颤动了下,但行礼的姿势始终没变。
谢安蕴像是遇见什么好玩的事情,轻笑了声,脚还踩在辞盈的手上,身体却微微下俯,像是摸小动物一般摸了摸辞盈的头,她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吐的很清楚:“辞盈,她那么喜欢你,怎么不带你一起去死呀?父亲兄长那么宠她又怎么样,死了还不是连祖坟都入不了。”
说着,谢安蕴碾了碾辞盈的手,剧烈疼痛产生的细微汗珠顺着脖颈淌入衣服中,也不知道是因为疼痛还是谢安蕴的话,辞盈身体轻微颤了颤,慢慢直起了腰背。
她起身,在谢安蕴玩味的目光中直视谢安蕴的眼睛:“小姐说的对,你真的很蠢。”
听清辞盈说的什么话后,谢安蕴不可置信地睁大眼,很快讥讽一声笑了出来,适才装出来的面具这一刻已经全然破裂,抬手一巴掌就要挥过去。
旁边,同谢安蕴交好的一直看戏的旁支小姐终于出声,一手拦住了谢安蕴要打下去的手。旁支小姐在谢安蕴耳边低语几句,谢安蕴平复了一些,但还是低声讽道:“行,我现在不动你,辞盈,我们就看看究竟有几个人能一直护着你,我死去的病秧子二姐和她的病秧子娘亲,我倒是看看她们还能护你多久。”
辞盈看着谢安蕴走远,她的衣摆在地上绽出一朵青色的花,辞盈默然坐下,用手帕沾了水一点点擦拭刚刚谢安蕴踩的地方。
学堂最尾处,一个少女突然出声:“躲着点就好了,以后有她受的,真以为谢家这颗大树能庇护她一辈子臭脾气呀。”
辞盈抬头,少女已经走到她面前,丢下一盒药膏:“擦擦吧。”
辞盈接过药膏,认出面前的人是青州谢家的一位小姐,两个月前茹贞曾同她说,青州谢家那一派的大人最近调回了长安,连带着几位公子小姐也住了进来。
“谢谢。”辞盈没有贸然称呼身份。
谢然轻笑一声:“不谢,你说的对,谢安蕴就是蠢,她也不想想,二小姐死了都埋不进去的祖坟,她能埋进去吗?”
话语间有几分不加掩饰的讥讽意思,辞盈没有说话,抬眼望着谢然。
谢然是很洒脱的一个人,看见辞盈的反应就弯唇自我介绍:“谢然。”
辞盈将擦好的药膏递回去,轻声道:“辞盈。”
谢然伸手接过药膏,抬起手腕夏日轻薄的衣袖下白皙细长的手臂上全是大大小小的鞭痕,但她一点都不介意被人看见。
......
夜半时分,长安下起了雨。
夏日雨音绵长,书房内窗棂皆开,不远处的香炉缭缭生烟,身着素衣的公子端坐于案几前,执笔轻轻勾勒着雨中白莲。
蒙了半张脸的侍卫跪地汇报着事情,侍卫俯着身,语调平平,提到书院那一处时,素衣公子的手顿了顿,毛笔上一滴墨滴了下去,恰好合上外面的雨声。
一旁伺候的书童忙躬身递上一张新的画纸,画纸描着金边,是时下长安最兴的檀金纸,谢怀瑾眼眸低低下垂,在落墨之处重新勒了一笔,墨滴晕开之处成了一尾小小的鱼。
少年手中动作未停,眉间一片淡色,檀香缭绕雨声的书房长廊间,清冷的声音淡淡散开:“墨愉,传话至三妹的院子,禁足一月,罚禄三月,另抄写佛经十二卷,为她故去的二姐祈福。”
一旁穿着一身黑色锦衣的青年俯身:“是。”
侍卫离去的脚步令长廊的雨声打断片刻,天地重新归于寂静之时,谢怀瑾停下了手中的笔,柔软的素衣随着主人起身的动作摇曳而下,婢女恭敬上前更衣。
不远处香炉飘着细细的烟雾,安静祥和流淌在敞一片死寂的内间。
*
另一边,辞盈对茹贞说着书院的事情。她并不希望茹贞担忧,略去谢安蕴的事情,讲起谢然:“像春日的草,淡绿的很具有生命力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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茹贞心不在焉“嗯”了一声,辞盈停下,揉了揉茹贞的肩头:“今天太累了吗,那我去熄灯,今天先睡觉?”
茹贞点头。
辞盈下床去灭灯,笑着说:“等下个月休沐的时候,我给你炖莲子汤,西园那边的帘子都熟透了,过两天我们去采一些。”
茹贞还是点头。
辞盈摸了摸熟睡的茹贞头,帮她将一缕头发顺到耳朵后面,不知道是不是辞盈的错觉,她总觉得茹贞最近消瘦了一些。但如果真的有事情,按照茹贞的性子一般都会主动寻她的,但明日也还是问问。
想完茹贞的事情,辞盈才有心思想自己的。得罪了谢安蕴,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谢安蕴虽是小姐,但她身后站着夫人,故而即便是一巴掌也会有旁家小姐阻拦。
如若她今日一味忍让,只会让谢安蕴变本加厉,虽有些冒失,但辞盈不愿意小姐在地下听见那些污言秽语。
得罪了谢安蕴,日后可能会有些麻烦,但也是辞盈权衡过的结果。
谢安蕴是婢女爬床所生的孩子,其出生那一日,爬床的婢女被杖毙。自小到大谢安蕴虽然也是小姐的待遇,但比起夫人生养的小姐和养在老太太那的六小姐,谢安蕴在谢家并不算受宠。
从前小姐还在时,谈起谢安蕴,总是轻笑着摇摇头。
辞盈垂上眸,眼眸颤了一瞬。其实当时她根本没有想那么多,谢安蕴如此讥笑小姐,如此诅咒夫人,她如何能忍。
小姐死后,她实在被这所有人口中的“馅饼”压得喘不过气。
半夜的时候,茹贞陡然从床上惊醒,坐起来之后眼眸不停地颤动。
辞盈这些日太累睡得很熟,即使茹贞声音并不小也没有被惊醒。茹贞转身望向一旁的辞盈,她眼泪朦胧。
茹贞想唤醒辞盈,将这些日的事情全都讲给辞盈听,爹的,云夏的。但看着辞盈熟睡的脸,茹贞几次开口的心又被自己压了下来。
云夏今天嘲讽她的话不知何时又回荡在了耳边:“偏有人就是运头差,自己天天想着麻雀变成凤凰的戏码,这便宜偏让别人捡了去。”
画面间的最后一幕回荡在她脑海,云夏抬起她的脸,一双眼眸眯成尖细的形状:“茹贞,我左右瞧着,你长得可比辞盈小姐像......”
云夏念着“辞盈小姐”四个字时特意弯曲了语调,脸上的笑意在看见茹贞脸上的神情时绽开,手一把甩开茹贞的脸,哈哈大笑起来:“你还真存了这样的心思啊,你说我要是告诉辞盈的话......”
茹贞当时倔着脸说:“你看她信谁?”
云夏神情冷静了下来,脸上的笑意褪去大半:“我当然知道辞盈更信你,她更信你,所以你才更可笑。”
茹贞不由红了眼眸,手放在辞盈的肩膀上想将人遥起来道歉。
对不住她真的存了这样的心思,她想过好多次要是夫人认错的人是她就好了,要是辞盈现在的一切都是她的就好了,她太坏了,明明辞盈对她那么好。
......她还骗了辞盈的银钱去给爹爹还债,虽然辞盈没有说过让她还,但她就是为了面子骗人了,茹贞眼泪簌簌落下,她已经数不清最近对辞盈撒了多少个谎。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茹贞颤抖着唇,手在辞盈肩头都放僵了都还是没有唤醒辞盈,不知何时她躺下去,轻轻握住辞盈的手。
茹贞闭着眼颤抖地想,没关系辞盈会原谅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