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公子。”
楼度晏见到了人群中的遂进，起身招呼道。
来者十分自然地在舒巧巧身侧落座。
楼度晏给遂进斟了一杯清酒，很有分寸地放在了他抬手就能拿到的位置：“遂公子，事情解决得如何？”
遂进摩挲着酒杯的边缘，并未将酒饮下。他冷笑一声：“不过是那几人的把戏罢了，目的只为引出他们想见之人。不然，你认为远在乔罗镇的罗大人，何故能在寥寥几炷香时间内就到达果云镇的兰府之上？”
舒巧巧心中一惊：“那我们下午所见皆为虚假？做这出戏是为何？”
遂进凝视着舒巧巧没有说话，看得舒巧巧心里有些发毛。
“怎……怎么了？不可言说？当我没问。”
遂进并不作答，只是幽幽将视线转移到楼度晏身上：“不过那两位千金和令弟的意图似乎与几位大人并不一致，这才导致了破绽。”
楼度晏低垂着眼帘，似乎对几位大人有所意图并不意外。好半晌他才开口嘲讽道：“楼卿也是被颜氏宠坏了，自以为手可摘星辰。”
方才在等待遂进到来的间隙，舒巧巧已经知晓，楼度晏和楼卿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只是楼度晏的母亲已然病逝，为妾的颜氏这才得以上位。
楼度晏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出于存在血缘关系情面似的，淡淡问起一句：“他伤势如何？”
“听闻是饮用了有毒药液导致的昏迷不醒，身体并无外伤。”
舒巧巧立刻便联想到她踏进庭院时，看见那丫鬟倒出来的一碗药，甚至碗中还特意留出了一种药材！虽被药液浸泡变色，她还是依稀能回忆辨认出那是一朵类似曼陀罗的花，也叫洋金花。
作为中药，洋金花有化痰止咳平喘之效，但一旦过量，便成了传闻中的蒙汗药。
兰絮竟为达自己算计的目的，枉顾他人、甚至是自己的生死……舒巧巧暗暗为自己此前的掉以轻心而感到后怕。
只是舒巧巧百思不得其解：“兰絮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将楼卿药晕也并不能挽回他们之间的媒约吧？”
楼度晏已然说明，两家的婚姻消息于明日便会开诚布公，兰絮就算作再多挣扎都是于事无补。
舒巧巧突然灵光一闪，将某个看似不太可能的可能接上了。她缓缓看向遂进，张了张嘴呢喃道：“原来如此！”
遂进和楼度晏颇有点摸不着头脑。
“‘原来如此’？巧巧姑娘可是想到什么了？”
楼度晏对舒巧巧的称呼并非她自我介绍来的。
楼度晏刚到果云镇客栈歇下不久，便被遂进的近身守卫告知要在傍晚时分去一处地方，替他护送一个人。
他只觉得荒唐，太子殿下的行迹何时会需要一个名存实亡的楼大公子来护送了？岂料到了目的地才知道，竟是要护送一个姑娘，还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绣娘，到的地方还是十分喧嚣的酒楼。
楼度晏更觉得荒唐了。
但舒巧巧在交谈之中十分客气，行为举止亦很得体，丝毫没有下等之人的粗蛮。这倒是让他心生几分好感。一开始的嫌隙也在你来我往的信息互换之中烟消云散。
而“巧巧姑娘”这声称呼，也是因为这好感油然而生了。
只是不知为何，遂进在听到这称呼的时候，眼神似乎闪过了一丝让他觉得项上人头不保的杀意。
舒巧巧并未察觉两人之间的电光火石，只是兴奋地讲述着自己的猜测：“我初到罗府之时便留意到，罗瑗是想要吸引遂公子的注意力，目的只为拿下太子妃的位置。只是短短几周过去，不知这其中发生了什么，竟让她转头跑去和楼公子的弟弟定下了媒约。本和楼卿有婚约的兰絮此刻便成了空首闺房之人，于是……她将主意打到了罗瑗本想谋图的位置。”
舒巧巧指尖沾上清酒，在桌板上画了四个点，上下两点之间连出一条线，待清酒挥发后，她重新在四个点的位置加重了一下，只是这时候线条变成了对角交叉。
用现代的思维来概括，就是“换乘恋爱”。
目的过程倒是分析了出来，只是遂进面色却有些不好了，他冷着一张脸沉坐在那，视线紧盯着舒巧巧画下的那四个点。
舒巧巧并不知晓，这背后隐藏了怎样丝丝缕缕跟自己生死攸关的事情，她只是将自己的见闻以及小木屋外听到的事情结合起来，作出了最大胆的揣测。
太子妃诶，哪位千金小姐不想一朝飞上枝头？
楼度晏也有点惊讶地望向遂进，“这……这……”
遂进瞥了舒巧巧一眼，一言不发地将她沾过的那杯酒一饮而尽。
舒巧巧惊讶得睁大双眼，下意识脱口而出：“殿下这是我的酒！”
但吼完舒巧巧就希望有个人来将自己禁言了……面前人身为天潢贵胄，自己现下只是一介平民。别说遂进要喝她的酒了，就是要她今晚立刻绣出一幅九尺长的绣作她都得照做……
出乎意料的是遂进并没有因为她这句话里的任何一个点而生气，只是直直盯着她问：“舒绣娘会参加刺绣大赛的吧？本公子将大赛的事情知无不尽，舒绣娘不会辜负了本公子的一番好意吧？”
“……”舒巧巧一阵无言，“遂公子为什么一定要民女参加呢？即使拔得头筹后那一千银两对于孙绣庄来说确实十分丰沛，只是赛中需得过五关、斩六将，民女怕是没有这实力与机会。”
相比之下，难道不是孙婆婆比自己一个初出茅庐的小绣娘更有参加的价值？
“舒绣娘太妄自菲薄了。”
“这只是对自我的清晰认知。”
舒巧巧虽带着烂熟于心的刺绣基本功从二十一世纪穿越而来，但她所学的都是融合改进的一些刺绣手法，在如此传统的比赛上只怕广泛接受度并不大，赢面自然也不会很大。
那么她去参加也只是增加分母。
即使最后真的侥幸去到了最后一关，皇宫内部更是要求严格，自己的三脚猫功夫只会更难以搏得青睐。她没有赌赢的胜算。那么在此之前的所有付出，付诸东流便成了既定结局。
遂进往后仰了仰，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开了一些：“那便让孙绣娘教授你一些技巧罢。”
舒巧巧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孙绣娘是指孙婆婆。
“孙婆婆曾经参加过这样的大赛？”
“孙绣娘原为宫中东织的绣娘，绣出过当今皇上赞不绝口的雀戏牡丹图，想必对于如何在宫中胜人一筹，孙绣娘自是很有经验。”
舒巧巧愕然，她终于知道为什么在罗府上再次见面时，遂进就很自然而然地称呼她为“舒绣娘”，当时她只当是太子殿下喜好微服私访，信息来源颇多，其中牵涉进自己也并不奇怪。
原来背后隐藏的关系层竟在这里。
而自己到孙绣庄这么久的日子里，孙婆婆未曾向她提起过一句自己曾是宫中绣娘，只一味默默沉浸于源源不断的绣作订制当中。甚至两人在店里碰面，交谈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
“遂公子……可是因此而得知我在孙绣庄作绣娘？”
“巧合下知道罢了。”
舒巧巧一听遂进打算搪塞过去，便不再询问。
“民女考虑一下吧。”
回到孙绣庄那一隅黑漆漆的房间时，小秋早已熄灯睡下。
她双手垫在脑袋后，干瞪着双眼盯着看得并不太清的天花板，思绪在一片安静中越来越繁乱。
遂进并没有讲述大赛有年龄限制，虽然到最后可能会因为这个问题卡在了最终选拔进宫的门槛之外，但是有经验的绣娘能更容易在大赛上积攒信誉，为自己的绣庄作宣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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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且，曾从东织出来的绣娘，不比一个经验不足的菜鸟更具亮眼头衔吗？
那为什么孙婆婆是想要她去参加而不是自己去参加？这是不是意味着只跟遂进有关？
黑暗之中，舒巧巧的双眼越来越清明。
从最初的驿站处，到罗府再次见面，到兰府上的碰面，遂进似乎都对原身表现出了一种发自内心的亲近感，并且对于她的所有去向都一清二楚。
否则舒巧巧不知该如何解释两人之间一而再、再而三的巧合碰面。
难不成……原身其实早已与遂进认识？只是自己没有继承到那段记忆？！
思及此，舒巧巧突然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不会吧……不会吧？自己竟成替身？！
翌日，舒巧巧顶着堪比兰絮装病的那乌青眼袋走出了房间。
桌前吃着早餐的小秋，嘴里的馒头在看到舒巧巧那一刻瞬间梗在了嘴里，颤颤巍巍问道：“小姐，你这……这是一夜未睡吗？”
孙婆婆转动了一下眼珠子，用极其有限的视线瞥了她一眼，只一瞬便重新回到自己面前的早点上，全然当作无事发生。
“差不多。”
舒巧巧嘟嘟囔囔抓起桌上的馒头，还没塞进嘴里，孙婆婆就起身收拾干净自己用过的餐具，步步蹒跚至后厨。
舒巧巧动作顿了顿，顷刻后便将内心那丝不舒服抛之云外，从容地坐在桌前享用这美味的早餐。
小秋凑近舒巧巧低声问道：“孙婆婆怎么了？”
即使小秋并不擅长应付过于复杂的人际关系，但这般明显的情绪变化她还是能感知得到的。
舒巧巧耸了耸肩，表示不知。
厨房突然传来一阵“乒铃乓啷”的碎响，舒巧巧当即放下手中的馒头冲进厨房。只见孙婆婆在一点一点摸索着灶台边缘，弯腰去靠近摔落在地的碎片。
厨房三面无光，只有在傍晚时分才有一丝光亮，因此这般幽黑的环境就连舒巧巧都有些看得吃力。她赶紧跑过去搀着孙婆婆起身：“孙婆婆，交给我来处理吧。”
孙婆婆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任由舒巧巧扶着走回桌前。
直至坐到桌前，舒巧巧才看见孙婆婆的右手竟然已经鲜血淋漓！掌心之中以及指尖俨然有道道骇人的伤口。
看来是刚刚抓握那碎片划伤了。
“小秋！快去拿那止血的药末来！”
“好！”
舒巧巧用干净的布条小心翼翼地擦去孙婆婆伤口渗出的血液，均匀地撒上小秋看郎中后用剩的止血药粉，再用另外干净的布条稳妥包扎，伤口这才看上去没那么可怖骇人。
舒巧巧松了一口气，正想起身去收拾一下厨房，孙婆婆却一把抓住了她。
被白色障碍物蒙住的双瞳凝望着舒巧巧，声音沙哑着说道：“舒千金，你一定要参加刺绣大赛。”
孙婆婆果然已与遂进信息互通。
“……为什么？”
舒巧巧不明白，为什么遂进如此想要自己参加那场大赛，难道皇宫里是有什么在等着自己吗？
走到这地步，总不能是杀身之祸吧？
“你见过遂进了是不是？”
舒巧巧心下一骇，孙婆婆居然会直呼遂进的名字，这更加证明两人之间的关系必然不会只是以前在宫中碰过面的程度。
“是，那又如何？”
“那便照他的做，他会保你直上宫中。”
“为何？皇宫究竟有什么是需要我到那才发生的？”舒巧巧也顾不得什么尊卑不尊卑了，过多的疑点让她内心十分窝火。
“令尊之事。”
舒巧巧看向那双瞳孔，明明是接近于无的视力，却硬生生从中迸发出了她不甚看得懂的不甘和期待。
“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