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民委的杨主任离开三天后,龙安心坐在合作社的办公室里,盯着电脑屏幕上的法律条文发呆。《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族区域自治法》第二十四条清晰地写着:
"民族自治地方的自治机关在执行职务的时候,依照本民族自治地方自治条例的规定,使用当地通用的一种或者几种语言文字。
"
"问题就出在这里,
"视频通话里的律师推了推眼镜,
"凯寨所在的县虽然是民族自治县,但从来没有制定过关于习惯法的具体实施细则。所以从法律上讲,苗族的口头约定和传统土地管理方式,在法庭上站不住脚。
"
龙安心揉了揉太阳穴。窗外,几个合作社的妇女正在晾晒新染的绣线,笑声透过薄薄的木板墙传进来,与电脑里严肃的法律分析形成鲜明对比。
"张律师,您的意思是,就算我们世世代代在这片梯田上耕种,只要没有书面合同,法律就不承认我们的权利?
"
"基本是这个意思,
"张律师叹了口气,
"除非能证明这块地有文物价值或者生态价值,否则林氏集团走正规程序申请土地提质改造,你们很难阻止。
"
龙安心想起老茶坪上那些陶片。州博物馆的专家前天刚取走样本,说要两周才能出鉴定结果。而县里已经传来消息,林氏集团正在加紧推进项目审批。
"还有其他办法吗?
"
张律师犹豫了一下:
"有个思路...如果能把梯田申报为农业文化遗产,适用《非物质文化遗产法》保护,情况可能会不同。但需要证明你们的耕作方式具有独特的文化价值。
"
挂断电话,龙安心走到窗前。吴晓梅正在院子里教孩子们辨认绣线颜色,她的病刚好,脸色还有些苍白。那天晚上她发烧时说的苗语,龙安心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问她是什么意思。
手机震动起来,是赵志强的消息:
"紧急!林氏集团换了策略,现在说只租不征,每亩每年给2000元租金,租期30年。已经有人在挨家挨户签意向书了!
"
龙安心的手指猛地收紧。两千一亩,听起来不少,但比起紫米深加工后的利润,简直是九牛一毛。更关键的是,一旦土地流转出去,合作社就失去了根本。
他冲出门,差点撞上正往里走的吴晓梅。
"怎么了?
"她抓住龙安心的手臂,掌心温暖干燥。
"林氏集团开始租地了,
"龙安心把手机递给她,
"王大勇肯定在村里。
"
吴晓梅快速浏览消息,眉头越皱越紧:
"这个价格...阿爸可能会心动。
"
龙安心心头一紧。吴晓梅的父亲是村里有威望的老人,如果他签字了,其他人家很可能会跟风。
"我去找你爸谈谈。
"
"一起去,
"吴晓梅转身对孩子们说了几句苗语,让他们自己练习,
"阿爸最近腰疼,心情不好。
"
两人匆匆穿过村子。路过阿公家时,老人正坐在门前的石凳上抽烟,看到他们便招了招手。
"汉人又来了,
"阿公用苗语说,
"带着厚厚的钱包。
"
龙安心蹲下身:
"阿公,您知道王大勇在哪家吗?
"
"先去吴老四家,现在应该到杨四妹那儿了,
"阿公吐出一口烟圈,
"听说给的钱不少。
"
吴晓梅咬了咬下唇:
"阿公,您没签字吧?
"
"我?
"阿公冷笑一声,
"我等着看汉人怎么踩中打口舌的陷阱呢。
"
龙安心和吴晓梅赶到杨家时,王大勇正被一群村民围着,西装革履的他站在泥地上显得格格不入。他手里拿着一叠合同,脸上堆满笑容,额头上却冒着冷汗——自从在老茶坪被
"打口舌
"吓到后,他明显对凯寨多了几分畏惧。
"龙经理!
"看到龙安心,王大勇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更加灿烂,
"正好您来了,给乡亲们解释一下这个土地流转的好处嘛!
"
村民们自动让开一条路。龙安心注意到不少人手里已经拿着签字笔,杨四妹甚至按了红手印。
"王总,
"龙安心平静地说,
"能否让我看看合同?
"
王大勇犹豫了一下,还是递过一份。合同很厚,密密麻麻的小字,龙安心直接翻到关键条款:
"...乙方自愿将承包经营的耕地流转给甲方,用于现代化农业开发...甲方有权改变土地用途...流转期间乙方不得干涉甲方生产经营活动...
"
龙安心心头火起。这哪是租地,分明是卖地!一旦签字,村民不仅失去土地控制权,连种什么都无权过问。
"各位乡亲,
"他提高声音,
"合同上说租期30年,但没写30年后土地会变成什么样。如果林氏集团把梯田推平了建工厂,30年后还给你们一片水泥地,你们怎么办?
"
人群中响起议论声。王大勇急忙解释:
"怎么会呢!我们是搞生态农业的!
"
"那为什么合同里不写明保持梯田原貌?
"龙安心追问,
"为什么不保证继续种植紫米?
"
王大勇额头上的汗更多了:
"这些...这些细节可以再商量...
"
"龙安心,
"一个沙哑的声音突然打断他们,
"你别吓唬乡亲们。
"
吴晓梅的父亲推开人群走进来,他走路时微微佝偻着腰,但眼神依然锐利。
"林氏集团给的价钱公道,
"他盯着龙安心,
"一亩两千,我家六亩地,一年就是一万二。比种地强。
"
"吴叔,
"龙安心尽量保持冷静,
"合作社去年分红,您家不是拿了三万吗?而且紫米价格还在涨...
"
"那能涨几年?
"吴父冷笑,
"你们这些年轻人,就知道搞花样。种地就是种地,什么文化不文化的,能当饭吃?
"
龙安心语塞。他看向吴晓梅,希望她能帮忙劝说,却发现她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在父亲面前,一向坚强的她依然像个怯懦的小女孩。
"阿爸,
"吴晓梅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我们的紫米...真的很特别...
"
"特别?
"吴父哼了一声,
"特别在哪?就因为它紫不溜秋的?老祖宗种了几百年白米,也没见饿死!
"
王大勇趁机插话:
"就是!再说了,林总承诺优先聘用本地人务工,工资不低于县城水平!
"
村民们又开始骚动。这个条件显然打动了不少人——不用自己干活就能拿钱,谁不乐意?
龙安心知道硬碰硬不行了。他深吸一口气,换了个策略:
"各位,签合同前至少让律师看看。明天我请州里的张律师来给大家讲解,不耽误吧?
"
王大勇想反对,但村民们已经点头同意。在乡下,请律师是件严肃的事,没人敢轻易拒绝。
"好,就等明天,
"吴父最后拍板,
"龙安心,你要是说不出个道理来,别怪我第一个签字。
"
人群散去后,龙安心和吴晓梅默默走在田埂上。初夏的秧苗已经长到膝盖高,风吹过时掀起一层层紫色的波浪。
"对不起,
"吴晓梅突然说,
"阿爸他...很固执。
"
龙安心摇摇头:
"他说得没错,从短期看,流转土地确实更划算。
"他弯腰拔起一根杂草,
"但长远来说...
"
"长远来说,阿耶玳就没有根了。
"吴晓梅轻声接上他的话。
龙安心心头一热。她用了
"阿耶玳
"这个名字,而不是
"合作社
"。这意味着她不再把这当作一个经济组织,而是真正的
"根
"。
"晓梅,那天晚上...
"龙安心鼓起勇气,
"你发烧时说的苗语,是什么意思?
"
吴晓梅的耳根瞬间变得通红。她加快脚步,把龙安心甩在后面:
"没...没什么,就是胡话...
"
龙安心正想追上去,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
"龙安心,
"林妍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比上次见面时多了几分疲惫,
"你非要闹到法庭上吗?
"
龙安心停下脚步:
"是你们在逼我们。
"
"郑伟明已经让步了,
"林妍说,
"租金提到每亩两千五,签约就付三年。这在全省都是最高标准了。
"
"不是钱的问题。
"
"那是什么?
"林妍的声音突然尖锐起来,
"就为了证明你不是当年那个跪着擦鞋的穷小子?
"
龙安心的手紧紧握住手机,指节发白:
"林妍,你为什么这么恨我?
"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我不恨你,
"林妍的声音低了下来,
"我只是...不明白。你明明可以过更好的生活,为什么要待在那种穷山沟里,跟一群苗人混在一起?
"
"因为他们接纳了我,
"龙安心看着远处吴晓梅的背影,
"而你们从来不会。
"
"我妈说得没错,
"林妍冷笑,
"你骨子里就是个苗子。当年不让你回老家是对的,看看你现在——苗不苗,汉不汉,连自己是谁都搞不清楚!
"
龙安心猛地挂断电话。林妍的话像刀子一样剜着他的心。
"苗不苗,汉不汉
"——这个评价从他小时候就跟着他。在县城读书时被汉族同学叫
"苗崽
",回到凯寨又被苗族孩子喊
"汉人哥哥
"。直到遇见务婆,老人才用粗糙的手摸着他的头说:
"苗汉都是蝴蝶妈妈的孩子,分什么你我。
"
吴晓梅不知何时回到了他身边,担忧地看着他:
"是...她?
"
龙安心点点头,突然觉得很累:
"她说我苗不苗,汉不汉。
"
吴晓梅的眼睛瞪大了:
"她懂什么!
"她一把抓住龙安心的手,力道大得惊人,
"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
他们沿着小溪向上游走,穿过一片茂密的竹林,来到一个隐蔽的山洞前。洞口很窄,被藤蔓半遮着,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这是...
"
"务婆带我来的地方,
"吴晓梅拨开藤蔓,
"她说当我觉得自己两边都不是的时候,就来这里看看。
"
洞内很暗,吴晓梅打开手机电筒。光线照亮了洞壁——上面布满了壁画。有些已经模糊不清,但能辨认出蝴蝶、牛、鸟等图案,还有一些像是文字的符号。
"这是...
"
"苗汉共绘的,
"吴晓梅轻声解释,
"务婆说,清朝时有个汉族书生逃难到这里,和寨老的女儿相爱。他们不敢公开,就在这个洞里相会。书生教她汉字,她教他苗语,一起在墙上画画写字。
"
龙安心凑近看,果然发现有些图案明显是汉族的吉祥纹样,旁边还有已经褪色的汉字题诗。最令人惊讶的是,有几处明显是两种文字并排,像是某种对照学习。
"后来呢?他们在一起了吗?
"
吴晓梅摇摇头:
"书生被官府抓回去砍头了。姑娘终生未嫁,把毕生所学教给了寨子里的孩子。
"她指着洞壁一角,
"看这里。
"
龙安心顺着她的手指看去,那里刻着一个奇怪的图案——既像汉字的
"合
",又像苗族的蝴蝶纹。
"这是他们一起设计的,意思是苗汉一家,
"吴晓梅的声音在洞里回荡,
"务婆说,当你觉得自己两边都不是的时候,其实你是站在桥上的人,能看到两边的风景。
"
龙安心的眼眶突然发热。他伸手触摸那个符号,仿佛能感受到几百年前那对恋人的温度。
"谢谢你带我来这里。
"
吴晓梅笑了笑,笑容里有务婆的影子:
"阿耶玳是我们的根,不管这根扎在苗族还是汉族的土壤里。
"
回村的路上,龙安心一直在想对策。张律师明天才能到,今晚王大勇肯定会加紧游说村民。需要做点什么争取时间...
"阿公的打口舌...
"龙安心突然说,
"能不能用在合同上?
"
吴晓梅惊讶地看着他:
"什么意思?
"
"就是...用苗族的方式让合同失效。不是真的法术,而是给村民一个心理安慰。
"
吴晓梅思索了一会儿,眼睛渐渐亮起来:
"可以试试埋岩!
"
"埋岩?
"
"苗族古老的契约形式,
"吴晓梅解释道,
"有纠纷时,寨老会在争议地点埋下一块刻有誓言的石头,表示神灵见证。如果有人违背誓言,就会遭到报应。
"
龙安心眼前一亮。这虽然不具备法律效力,但对信守传统的村民来说,心理威慑力不亚于一纸合同。
"需要准备什么?
"
"一块青石,公鸡血,还有寨老的见证。
"吴晓梅已经开始计划,
"我去找阿公,你准备石头和鸡。
"
傍晚时分,村委会前的空地上聚集了几乎全村的人。听说要
"埋岩
",连最老的老人都让孙子扶着来了。阿公穿着多年未动的祭师服饰,站在一块半米高的青石前,神情肃穆。
王大勇也被
"请
"来了,站在人群外围,脸色阴晴不定。他身边是几个已经签了意向书的村民,包括吴父。
"今天,
"龙安心用苗语和汉语各说一遍,
"我们请寨老主持埋岩仪式。凡是愿意保护梯田、不私自流转土地的,就在石头前发誓。
"
阿公开始吟诵古老的咒语,声音沙哑却有力。他手持一把沾了鸡血的刀,在青石上刻下一个简单的符号——苗族的
"雷公纹
",代表违誓者将遭雷劈。
"我先来,
"吴晓梅走上前,把手放在石头上,
"我发誓守护梯田,不私自流转土地,否则甘受神灵惩罚。
"
她在石头上按了个红手印,用的是鸡血混合朱砂的
"誓血
"。接着是合作社的其他成员,一个接一个,连孩子们都郑重其事地按了手印。
轮到那些已经签了意向书的村民时,出现了犹豫。吴父站在最前面,脸色铁青。
"吴老四,
"阿公开口,
"你父亲埋过岩,你爷爷埋过岩,现在你要当吴家第一个背誓的人吗?
"
吴父的喉结上下滚动。他看了看王大勇,又看了看那块青石,最终重重地叹了口气,走上前按了手印。
一个接一个,村民们纷纷发誓。就连最贪财的杨四妹,在阿公锐利的目光下也颤抖着按了手印。
王大勇站在一旁,脸上的表情从轻蔑逐渐变成了不安。当最后一个村民发完誓,他突然大声说:
"这是封建迷信!没有法律效力的!
"
阿公缓缓转向他,用生硬的汉语说:
"汉人信纸,苗人信魂。你...要试试?
"
不知是夕阳的阴影还是别的什么,那一刻阿公的脸看起来格外苍老而威严。王大勇后退一步,差点被石头绊倒。
"走着瞧!
"他丢下这句话,匆匆离开了。
仪式结束后,龙安心和吴晓梅留下来帮阿公收拾。老人看起来疲惫但满足,一边抽烟一边哼着古老的调子。
"阿公,真的有用吗?
"龙安心忍不住问,
"我是说...违反誓言的人真的会...
"
"汉人小子,
"阿公吐出一口烟圈,
"你知道为什么埋岩能传几百年吗?
"不等龙安心回答,他就继续说,
"因为背誓的人,会被整个寨子记住。不是雷劈他,是人不再理他。
"
龙安心恍然大悟。这是社会契约的最原始形式——用集体记忆和舆论来约束个体行为。在凯寨这样的小山村,被孤立比任何法律惩罚都可怕。
晚上,龙安心正在整理明天要给张律师看的材料,突然听到窗外有响动。他打开门,发现吴晓梅站在月光下,手里捧着个陶罐。
"给你,
"她把陶罐塞给龙安心,
"喝了能安神。
"
龙安心打开盖子,闻到一股苦涩的药香:
"这是...
"
"按务婆的方子熬的,
"吴晓梅轻声说,
"明天...会很艰难。
"
龙安心喝了一口,苦得直皱眉,但咽下去后确实感到一股暖流从胃部扩散到全身。
"那天晚上,
"吴晓梅突然说,
"我发烧时说的话...你真的想知道意思?
"
龙安心的心跳突然加速:
"嗯。
"
吴晓梅深吸一口气,用苗语说了很长一段话,声音轻柔得像夜风拂过稻田。说完后,她紧张地看着龙安心。
"我...没完全听懂,
"龙安心尴尬地承认,
"能不能...
"
吴晓梅摇摇头,脸上带着神秘的微笑:
"等这件事结束了,我再告诉你。
"她转身要走,又回头补充道,
"如果...如果到时候你还想知道的话。
"
龙安心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月光下,手里的药罐还留着她的体温。他突然意识到,无论明天的战斗结果如何,有些东西已经在他心里生根发芽,就像老茶坪上的紫米,风雨再大也拔不掉了。
他抬头看向夜空,繁星点点。其中有没有务婆说的
"指引灵魂的星辰
"呢?老人曾告诉他,苗族人死后,灵魂要沿着星辰指引的路回到祖先的土地。而现在,活着的人正在为守护这片土地而战。
龙安心把剩下的药一饮而尽。苦涩之后,喉间泛起一丝甘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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