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家众人的目光,瞬间齐刷刷地聚焦到宁建设身上。大家心里都清楚,江南征带来的几坛酱菜,在宁家这种家庭眼里,难登大雅之堂。这个时候把酱菜端上桌,岂不是给宁建设添堵?
宁武国眉头拧成了疙瘩,预感到情况不妙,小声嘟囔:“妈,你这是做什么,这些东西怎么能上桌呢……”
话还没说完,肩膀就被父亲按住了。宁建设伸出筷子,夹起一筷子酱菜,目光直视儿子,问道:“武国,这些东西怎么了?碍你眼了?”
“??”
嘎吱,嘎吱。在宁家,吃饭时向来严禁发出吧唧嘴的声音,可此刻,酱菜本身的脆响,从宁建设口中清晰地传了出来。
“爸……”宁清雪轻声唤道,眼中闪过一丝感动。
两位儿媳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捕捉到了惊讶。
宁武军同样惊愕不已,在他的印象里,父亲和大哥宁武国一样,对江家的特产嗤之以鼻。
可现在,父亲不仅吃了,还当着众人的面,语气里甚至带着对大哥的责备。
最震惊的当属宁武国!他看着父亲吃得津津有味,心中满是疑惑。以他对父亲的了解,父亲向来瞧不上江家。
可现在,父亲不仅当众让他下不来台,还吃得这么开心。
作为宁家的长子,宁武国自幼接受严格的教育,自然不敢反驳父亲。
但随着父亲吃的酱菜越来越多,宁武国的脸色愈发阴沉,觉得自己就像个小丑。
江南征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意,将宁建设与宁武国父子俩的交锋尽收眼底。看到宁父喜欢自家酱菜,他心里也挺高兴。
宁母孙美琴瞧在眼里,笑着怂恿:“小江,陪你伯父喝一杯,别光吃菜!”
她最清楚,那天晚上宁建设吃酸辣生姜片时赞不绝口的模样,根本不用担心他会撂筷子。
宁建设笑着举起酒杯:“小江,多亏了你,我才能吃到这么美味的特产!谢谢你,来,咱们干一杯!”
碰杯时,宁建设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桌上众人的反应,对几个儿女的心思了若指掌。
他心里别提多满意了,那天的生姜片就征服了他的胃,今天的糖蒜毛豆和腌黄瓜更是一绝,比老伴和两个儿媳做的菜强太多了。
这时,宁清雪举起酒杯,看向大哥:“大哥,爸都吃了,你还不吃?不尝尝江家的手艺,回头可别后悔!”
“我有什么好后悔的!真是!”宁武国嘴硬道,碰杯喝完后,借着酒劲,下定决心绝不碰这些酱菜。
“那成!大哥,是你自己不吃的!”宁武军笑嘻嘻地给妻子夹菜,“媳妇,你说怎么阿姨做的菜都这么好吃?我算是看出来了,人和人,确实不一样!”
“你这臭小子,是不是在嫌弃你妈做的菜?信不信我揍你!”孙美琴坐在桌尾,一听这话,立刻站起身,作势要教训儿子。
“妈,二哥不是这个意思,他这是吃人家的嘴软!”宁清雪赶忙打圆场,又看向江南征,“小江,你说是不是?”
江南征眨眨眼,笑着说:“二哥,要是喜欢吃,我下次多带些特产来!”
“那可说好了,别诓我!”宁武军开心地说道。
“一定一定!”江南征笑着回应。
“没出息!”宁武国自顾自喝着酒,小声嘟囔。
几杯酒过后,江南征发现带来的三个坛子,只上了两样菜,便对孙美琴说:“伯母,还有一坛酱驴肉呢,那个味道才是最好的!”
“妈……”宁清雪听了,暗暗朝母亲摇头。
孙美琴叹了口气:“小江,你家那头驴的事,宁清雪都跟我说了。这东西太贵重,你晚上走的时候带回去吧!”
宁清雪松了口气,感激地看了母亲一眼。
“送出去的东西哪有往回拿的道理!”江南征不肯答应,“没事,再珍贵的东西,不也是用来吃的嘛!我一个人在厂里,放久了就坏了,反而浪费。伯母,听我的吧!”
“孩子一片心意,就听他的吧!”宁建设抬头,朝孙美琴点点头。
“好吧!”孙美琴走进厨房,不一会儿,带着香气四溢的酱驴肉上了桌。宁建设眼睛一亮,由衷感叹:香,太香了!
在1980年,驴肉可是稀罕物,一般家庭舍不得吃。光闻这肉香,就能让人食欲大增,更别说这特制的酱驴肉了。
“我给大家分一下,别光眼巴巴地看着!”孙美琴先给宁建设夹了两块,接着分给团团圆圆两个孩子,然后是大嫂、二嫂和宁武军,最后是宁清雪和江南征,直接跳过了宁武国。
宁武国自恃是文化人,也是要面子的。刚才父亲让他丢了面子,现在母亲也这样,他心里对江南征充满了怨恨。他不敢违抗父母,可拿捏一个配不上妹妹的小年轻,还是绰绰有余的。
众人对酱驴肉赞不绝口时,宁武国放下筷子,看向江南征:“小江,你和宁清雪都参加了高考,考得咋样?能上中专不?我听说学生考完都会估分,你给自己估了多少?”
“大哥……”宁清雪皱起眉头,这个大哥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江南征高中毕业后,都过去好几年了,能考出什么好成绩?这不是故意揭人伤疤吗? “没你的事,我和小江聊聊天。高考可是改变命运的公平机会,有什么不能说的?我也是关心小江的未来!说说吧!”宁武国语气傲慢。
听着这盛气凌人的语气,江南征也放下筷子,神色平静地说:“没必要吧?真要我说?”
在座的人都清楚江南征的出身,他来自千里之外的小县城江家村。
虽说读书能改变命运,高考是重要途径,但也要看家庭条件。江南征参加了高考没错,可这才是高考恢复的第二年,他毕业都好几年了,学业基本荒废了。
像他这样在农村长大,整天跟着父亲走街串巷看病的人,学到的知识早就被日常琐事耽搁了。
答案不言而喻,他的成绩肯定不理想。宁武国问的上中专的事,恐怕也悬。落榜才是正常的,能上中专,江家都得烧高香了。
这个时候问江南征的高考成绩,不就是往人伤口上撒盐吗?
难怪宁清雪这么反感。就连宁武国的妻子苏雪,都觉得丈夫过分了,皱眉道:“武国,今天小江好不容易来家里,说点开心的事,你好好吃饭!”
可宁武国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打压江南征,怎么会轻易罢休?
“雪儿,你也觉得这让小江不开心,说明你也知道他高考成绩不理想……”
听到这话,江南征下意识抿了抿唇,差点没憋住笑。宁武国把这表情看在眼里,还以为他觉得难堪。
“分数低不丢人,谁没经历过高考?正视自己的成绩,下次才能进步,你说对吧,小江!”宁武国步步紧逼,脸上带着得意的笑。
江南征抿了抿嘴,强忍着笑意说:“大哥,我不好意思说!”
“你看,小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不光是我,宁家人都关心你的成绩!”宁武国瞥了一眼沉默的父亲,觉得父亲也想知道江南征的成绩,于是更有底气了,“说吧!”
“大哥,真要说?”江南征心想,本来还想给宁家留点面子,看你这穷追不舍的样子,到时候打脸的还是你!
“这样吧,要是不好意思说分数,就说说想报考哪所学校。你大哥我是大学老师,对这方面门儿清,一说我就有数,你宁伯伯伯母也能了解你的实力!”
宁武国满怀期待地看着江南征,嘴唇不自觉地动着。对他来说,等着看江南征出丑,是这顿饭最让他兴奋的事。
“好吧!”江南征叹了口气,既然你们非要听。
“快说快说!”宁武国迫不及待,就等着看江南征出糗。
“小江!”只有宁清雪拉了拉江南征的衣角,轻轻摇头,不忍心看他出丑。
“其实我想考江城大学,毕竟它在国内数一数二……”
“哈哈哈哈!”江南征话还没说完,宁武国猛地站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捂着肚子说:“小江,你可真有志向!”
他的话和态度完全相反。在座的人都皱起了眉头,一个在农村土生土长,和教育脱节的孩子,居然说想考国内顶尖大学!
也难怪宁武国如此失态,苏雪、陈燕、孙美琴等人,都失望地看着江南征。
只有宁武军笑着拍了拍江南征的肩膀:“妹夫,我相信你,肯定能实现梦想!”
宁清雪也惊呆了。亲耳听到江南征说出这番不合常理的话,尽管她不想让江南征在宁家人面前出丑,可此刻又羞又气。
她借着倒酒的机会,小声说:“你乱说什么!随便说个中专应付一下大哥就行,你看,这下被他笑话了吧!”
“要是我没乱说呢?”江南征转过头,认真地看着宁清雪。
宁清雪心里一痛,忍不住说:“江南征,别做白日梦了好不好?”
“……”江南征没说话,自己喝了一杯酒。
宁建设没有像宁武国那样大笑,而是仔细打量了江南征几眼。
一开始,他也觉得江南征在吹牛,可越看越觉得有这种可能。
江南征脸上的自信不像是装的,这个想法一冒出来,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
“雪儿,把武国送回房,才喝了多少酒,就醉成这样,一点规矩都没有!”宁建设毕竟是一家之主,不能让儿子对客人太无礼。他呵斥一句,试图岔开话题。
“小江,你别往心里去。你大哥酒量不行,一喝酒就管不住嘴!”宁建设替儿子打圆场,亲自给江南征倒满酒,“你很有勇气,希望你能保持下去。
年轻人能做到你这样,已经超过很多同龄人了。来,伯父敬你一杯!”
“伯父过奖了,我陪您!”江南征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宁父连高考都没提,显然不相信他能考高分。
江南征没有多言,再过几天,高考成绩就出来了,到时候宁家肯定会震惊!
除了宁武国这个小插曲,这顿饭总体氛围温馨和睦。或许是因为宁武国的缘故,之后宁母孙美琴和宁父宁建设,
对江南征关怀备至。江南征并不在意宁武国的态度,面对二老的关心,一直礼貌回应。吃完饭,又在沙发上喝了会儿茶,江南征才向宁家人告辞。 “嗨,又不是没地方住,天这么晚了,你还喝了酒,就住下吧!”孙美琴在厨房洗碗,听到江南征要走,赶忙追出来挽留。
江南征心里明白,这话听听就算了,不能当真。“伯母,我就不打扰了,我那儿离得近,一会儿就到。今天谢谢你们的款待!”
“小江,你太客气了。路上慢点,武军,你酒喝得少,骑车送送小江!宁清雪,你也去!”孙美琴应对自如,显然对这种场面话很熟悉。
“小江,”这时,宁建设从沙发上站起来,“你一个人在江城,常来家里坐坐,就当是自己家!”
“好的,伯父伯母,我走了!”江南征微笑着回应,转身朝门口走去,宁清雪红着脸跟在后面。
出了门,宁武军就去台阶下开锁,说道:“那什么,我去岗亭那儿等你!”
“武军哥……”江南征喊了一声,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骑上车一溜烟跑了,无奈地收回手。
宁清雪迎着晚风,撩了撩耳边的头发,站在门口说:“我哥大概是想让我们单独聊聊……”
“这个宁武军!”江南征心里明白,笑着骂了一句,走出小院。他无奈之下,只好假装欣赏周围的风景。
不到一半的屋门前停着吉普车,在小汽车还不普及的年代,这数量相当可观。
四周绿树环绕,高墙耸立,岗哨林立……很难想象,在江城还有这么一处闹中取静的地方。江南征大概明白,为什么宁武军说凭他自己很难进来。
“其实以前,我们不住这儿,而是住在后面的筒子楼里,小时候我家还没你家宽敞呢!”宁清雪放慢脚步,笑着说道。
“是吗?”江南征应了一声,没再往下说,而是扶着路边的一棵树,闭上眼睛。
“江南征,你是不是喝多了?你等等!”宁清雪紧张地跑过来,本想拍拍他的背,又缩了缩手,转身跑回屋里。不一会儿,抱着一个包着毛线防滑的杯子出来。
“你快喝点,我爸他们真是的,非让你喝那么多!”说着,她的手自然地拍在江南征背上,“先喝点水,漱漱口!”
江南征照做,大口喝了水,长舒一口气:“这酒还真奇怪,身体晕乎乎的,可脑子却很清醒,这种半醉半醒的感觉……还挺上头!”
“都喝成这样了,还总结!真服了你!”宁清雪左右看了看,看着笑嘻嘻的江南征,很想搀扶他,可又不敢。她心疼地问:“还能走吗?我叫二哥回来接你?”
“别小看我!”江南征擦了擦嘴边的水,摆摆手,松开树,站稳身子,走了几步。
宁清雪愣住了,眼眶一下子红了。这是过去江南征常说的话,他总是死要面子,喜欢在自己面前逞强。以前,她总会数落他,可现在……她好想多听他说几句。
正发呆时,见江南征身子摇晃起来,宁清雪顾不上害羞,直接抱住他的胳膊,紧紧搀扶着:“你小心点,别摔着,再喝点水!”
“我好着呢,怎么会受伤!”江南征胳膊传来柔软的触感,此刻却没时间享受。他揉了揉眉心,知道自己快控制不住自己了。
走了好一会儿,宁清雪发现江南征没再说话,估计喝了水后,情绪稳定了下来。其实她今晚也喝了两杯,脸蛋红扑扑的,也体会到了微醺的美妙感觉。
于是,她借着酒劲,小声问道:“江南征,你说要是我没回江城,咱们还在江家村,会发生什么?”
江南征停下脚步,叹了口气:“人生哪有那么多如果?你怀念如果,是因为现在过得不如意,想回到过去。
但罗曼·罗兰说过,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在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不管怎么选择,都会有遗憾。
所以,为什么不好好珍惜现在拥有的呢?”江南征回头看了眼渐行渐远的宁家,笑着说:“宁清雪,你拥有的已经比大多数人多了,你所后悔的,正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
他轻轻拍了拍宁清雪抓着自己胳膊的手,看着发呆的她,轻声说了句再见,便快步朝警卫室挥手:“武军哥!”
宁武军蹲在地上抽烟,看到江南征过来,嘴角直抽。这小子太不解风情了,跳起来作势要踹他:“我踹你一脚,你受伤了,今晚就回不去了,怎么样?”
“我行你妹啊!”
“??”
“那个,武军哥,我喝多了,今晚要是说了什么胡话,你就当我没说,行不?”
“我行你妹啊!”
“武军哥,你学得倒快!”
宁清雪伫立在道旁,瞧着江南征和二哥一边斗嘴,一边渐渐远去的背影,下意识地捏紧了手心。
距离和江南征离婚,还有整整半年时间。在这半年里,能做的事还有很多,她在心底暗自谋划起来。
宁武军骑着车,将江南征送到机修厂门口,满脸歉意地说道:“小江,这次叫你来吃饭,还让你受了委屈,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我大哥那脾气,你也瞧见了,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江南征神色平静,脸上浮起一抹笑容,回应道:“武军哥,你之前就提醒过我,我心里有底。他毕竟是清雪的大哥,所做的一切也是为了清雪着想,我能理解。”
话虽这么说,经过这次见面,江南征对宁武国这个大哥,有了更为透彻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