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套衣衫皆搁在外头的廊台上,翠柳进来时,将逢孙若絮收拾完毕。
“郎君吩咐的衣衫买回来了,沈二娘可要瞧瞧?”
殷素闻言,挪动臂膀欲起身。
孙若絮见状,便上前撑扶了一把,言:“沈娘子好生休息,明日妾再来施针。”
“多谢孙医工。”殷素靠在引枕上告谢,继而又牵动神思,朝翠柳望去,“拿来我瞧瞧罢。”
翠柳弯起眼眸,倒先去将木施挪动过来正对着床榻。
“婢给它垂挂在上头,娘子瞧得清楚些。”
罗衫缎裙,一件件悬垂,组搭成套。
殷素一连看毕五套,件件都沾着些红,不由一愣。
“怎么当真买了些红衫回来。”
“少见沈二娘为了旁事抬眸,东阁外头卢风提及红衣,我瞧女娘打量过来,便想合该是这红衣,得二娘子挂念。”
殷素双目微垂,惊愕于翠柳的细心,眸色也柔和起来,“幼时,我爱穿。”
“及笄后,收敛些许。”
能隔个三五日,再着红袍。
“娘子可要换上?”翠柳亮着眼出声。
“不了。”殷素摇摇头,“如今,我不爱红衣。”
“那还有铜青与黛紫呢!”
殷素依旧摇头。
翠柳一瞬间神色落寞,耷着脑袋闷闷道:“可是婢选得不好?”
“没有。”殷素抬起眼。
为她挂心挂怀,她如何不满意呢。
只是心上千疮百孔还未修补,她从前那点豁达待人好似消失地无影无踪,以至于不知该如何开口,去安慰,一个一心一意为她好的人。
见榻前她仍旧神思低迷,殷素无奈支起身轻言:“翠柳,那便劳你替我换上铜青那件罢。”
话音将落,只瞧翠柳面上愁云一消而散,欢喜带着铜青衣衫过来。
也是此刻,殷素恍惚发觉,自打从那河中被沈却捞起后,她好似不再是殷茹意。
而成为她请回幼时的学究,为她及笄冠取的那个新字一般——尚白。
规矩、敛性、少言。
张老先生说:“‘素’是个好名字,但压不住你的性子,从来物极必反,爻六登极乃跌,‘尚白’承‘素’意,望你慎独慎性。”
阿娘也说:“‘尚白’乃好字,你太过随性肆意,张师公崇道知晓道理多,替你拿着名字压压,可保平安如意。”
只有阿耶不高兴,臭着脸说:“我殷尧的女儿,不愿做王公贵女,就愿意骑马射箭,何苦拿名字压她!”
于是那时只有阿耶仍旧“茹意茹意”地唤她。
她躺在榻上,任由翠柳摆弄,心里却想,张师公整日问道解爻,可是算得她命中一劫。
“沈二娘,快看看喜不喜欢!”翠柳收拾好,举着铜镜欢欢喜喜地出声。
殷素动了动眸回神,却从那面铜镜里,望见了陌生的自己。
她太久未瞧清过自己。
她从未尚过铜青服。
它沉闷典雅,最为幼时的自己不喜。
可如今,她愣愣地望着,破开肉身孤零零望着——
这不是殷茹意。
是殷尚白。
那如今游离在旁的她,又是谁?
作为殷素,顶着殷尚白的名字,活成殷茹意。
可殷茹意早死在了腥臭腐弥的亡人堆里。
她是沈意啊。
是沈意。
殷素空倚榻间,忽而抬起臂,可从那面清晰铜镜间望见一双垂离的手,脑中登时只如刀剑破入,逼得她精神崩溃。
她抑制不住地颤抖,抑制不住地回想从前。
或是殷素,或是尚白,或是茹意,或是虞候。
怒声,笑声,一句句,一字字,鸣钟冲击般地撞入她脑中。
殷素惊恐望入铜镜内,却似逢鬼般的一步步后退。
直到退无可退。
脑海望不清的虚影变作光怪陆离,狠狠凌迟肉身,折磨地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开始恍惚,不知晓自己身处何地,只能痛苦地蜷缩在一处。
“不……我……”
此般模样,早把一旁翠柳吓傻了。
“沈二娘!你怎么了!”
她丢开铜镜,忙跪到榻前,无措至不敢伸手。
“云裁描朱!”翠柳一骨碌爬起,惊慌失措地朝外喊叫,“快唤郎君过来!”
云裁描朱摸不着头脑地进来,见状,也唬了一跳。
不出片刻,沈却快步赶至。
清野居像熔炉,踏入内便能额间渗汗。
可榻上的殷素像是畏寒,冷与怕在她身间淋漓体现。
沈却扭头朝外,凝眉道:“快去唤孙医工来。”
话毕,他复走至榻前坐下。
跳动的火光被挡住大半,蜷缩在里处的殷素恍恍惚惚睁眼,唇颤得厉害。
她反复叩问一句话。
沈却盯着榻上双臂遮住面容的女娘,她还穿着新衣,不再着白。
他抬指,触上殷素的手,又一点点移至腕处,牵着她慢慢放下臂膀。
那双彷徨的眼眸因此露出,熠熠火光里像受惊的鹿。
沈却告诉她,“你是沈意。”
“沈意……”
殷素久久怔在那儿。
沈却松开手,视线落回她身间的衣衫上。
不是任何一套红衫,乃铜青服。
“因为衣裳么?”他轻问。
“衣裳……”
“因为衣裳,所以害怕么?”
害怕自己不再是能着红裳的自己,害怕有人知晓她曾唤殷素。
榻上人又缩起来。
沈却倾身按住她。
低沉声音缓缓落下,似山涧泉涌,抚平屋内一丝燥热,“你是沈意,入吴后,没有人知晓幽州颍州的一切,你在吴国,就是沈意。南下去作为沈意过一辈子,从前的一切没有人知晓,你亦会淡忘。”
殷素忽而不动了。
连轻微地颤抖也止住。
她靠于墙角,垂着头。
身子缓缓松懈,如梦初醒。
沈却的话,映照昏黄阴影下她合不拢的勇气。
她是这样的懦弱,轻易地去逃离,以至于连昨日迸起的寻仇杀仇之意,也不敢再过脑分毫。
火光照亮眼角的湿润,那滴泪淌过苍白面庞无声垂落。
“沈却,我等不住一个月。”
她仰起头,呢喃道:“咱们早些入吴好不好?”
话止,心间便浮起深深自弃,她耻恨于如今的自己。
沈却凝望她。
麻木与绝望显露在那张消瘦苍白的脸上。
他太难想象从前的殷素。
那个十三年未见过的殷素。
再多的言语,于如今道出只会徒增哀痛,于是沈却垂下眸,牵着被衾盖住那对脚腕,让她心安,“好,咱们早些渡淮水。”
孙若絮便是此时匆匆踏入。
炉火跳动在两人身间,帷幔垂下一半,印着半明半暗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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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婢们皆守在外头。
孙若絮步子为此诡异气氛一顿,歪着头朝内打量。
却见榻前倾身的郎君很快直起背,低低移目轻咳,嘱咐女娘好生休息。
孙若絮忙攒动步子,低着头朝里,可望及榻中人时,犹是惊愕一瞬。
明晃晃的泪痕刻在面上。
也难怪沈家郎君如此挂心。
“劳烦孙医工了。”
孙若絮点头称好。
她搭上殷素的脉,忍不住问:“女娘遇着何事了?”
“心病无解,唯有自医自身,女娘不想站起来了吗?”
殷素闭上眼。
脑中清明得快空了。
以至于孙若絮的一番话她都无法思索。
屋内悄然阒静,唯有火星子闷在炭炉中噼里啪里作响。
孙若絮望向沈却,摇了摇头。
这是没辙的意思。
沈却喉间咳意更重了些,他垂目,亦有些束手无策。
殷素如今的心思难猜,情绪陡转忽变,叫人太难捉摸。
可就在此时,榻上忽而传来一声断续地问:“沈却,你能带我,出去瞧瞧么?”
沈却怔仲抬眸。
只顿了片刻,他便起身朝外,推来那架静搁在旁的素舆。
跳亮的火亮又被遮住了。
是沈却倾身。
背后覆上一只有力的手,眼前是那张精致的面。
殷素慢慢转动眸子,借着火光,她望清了沈却眼下的一颗小痣。
一句话也未开口,忽而她身似一轻,须臾便被抱落至素舆内。
银灰的氅衣披上身,沈却垂目问:“想去哪里?”
殷素缓缓移目,透过紧闭的窗棂朝外远望,“我想出宅。”
“沈意。”
他声色稍冷,唤她名字。
随即,却又软下来,叹息一声,“罢了,戴上帷帽,我推着你出去。”
月白纱料覆面,遮住太过分明清晰的一切。
耳边喧闹一点点闯入,混着哭喊嬉笑,马蹄鸟鸣。
殷素就这样,万分不相容地,立在了拥挤的人群间。
天色将颓,沈却推着她朝灯火阑珊处行。
颍州离开封府尚远,那里的金玉满堂与战火隐消还未散至此地。
娘子们选着布匹花色,郎君们耍着酒水大刀,街坊里仍留着份祥和安定。
路过家果子行,沈却挑挑拣拣买了些,时不时盯着门外素舆上的殷素。
掌柜是个有眼力劲儿的,仰颌朝外笑着道:“不叫夫人尝尝再买?咱们家的果子各色口味皆可试尝,碰着喜欢的不是更好?”
沈却倒很快给了钱币,淡声解释:“那是我表妹。”
殷素坐在那儿,看着来来往往的娘子郎君。
她听清了沈却的话,却发愣想起另一人。
那个陪着她四年,不知是否活着逃出幽州血战的郎君。
还是如她阿耶阿娘一般,永埋泥下,死生不复相见。
帷帐内透进些光来,分出殷素一些神。
她凝目,眼前正悬着一块果子。
再透过白纱抵开的缘边,那双压着清雪的眸正望来。
“沈意,你试着,吃一口。”
殷素微怔,动了动唇,还是朝前倾身,小咬一口。
封在四密模糊不清的方寸之地,唯独有那一双眼一点光。
不知怎的,恍惚间,她竟吞咽下去,什么都没有想。
唯剩喉间一股清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