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4月,清晨。
苏煜一边出电梯一边跟手机里的人汇报:
“吃了,粥和包子。”
“没失眠,什么深度睡眠,您从哪儿看的?”
苏煜说着,听电话那头说了什么,忽然动手把自己运动手环撸下来。
电梯门口,开着车窗等在那儿的苏明皓幸灾乐祸一笑:“爷爷吧?老头儿给咱的手环留着后门呢,你几点睡他都门儿清。”
苏煜没理他,跟那头简短说了句,挂掉电话。
“失什么眠,就小叔你这性子,爷爷纯属多想。”苏明皓看他讲完电话,一边说一边打开车门。
“我什么性子?”苏煜看他一眼,手已经按上车门准备上车,看了眼振动的手机,又顿住。
“等我一会儿。”他跟苏明皓说了声,走开些接听电话。
“苏先生,抱歉,我家里有事,和您约定好的咨询可能要推迟两天。”电话那头传来一道带着歉意的男中音。
“没关系。”苏煜边答边看一眼苏明皓的车子。
“谢谢理解。昨晚休息得怎么样?有做噩梦吗?”
“没做。”
“睡了几个小时?”
“睡了——”苏煜抬起手腕,才发现手环已经被他摘了,“不知道,没数。”
“反正还行。”他补充。
“好,那另外一个特别逼真的梦呢,最近两天还有梦到吗?还会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吗?”
苏煜停顿了一会儿:“没有。”
“现在没梦到了,之前应该是我脑震荡后遗症。”
“苏先生,您做梦是这周,脑震荡发生在三个月前。”对面停顿了一会儿,温和说,“我们还是见面再聊,好吗?”
“好。”苏煜硬梆梆答。
对方道再见准备挂断电话,苏煜又忽然开口:“那什么,我今天有个重要工作,你觉得……我状态行吗?”
“苏先生,只要压力不太大,投入工作对您有帮助的。”
“嗯。”苏煜点点头,感觉像得到了什么建议,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得亏这几分钟不付费。
他挂断电话,看向自己右手,抿紧唇,张握了两下。
*
“谁啊小叔?”
“没谁。”苏煜开门上车,系好安全带,抓了下膝盖。
“你腿疼?”苏明皓看一眼他的腿,“早上你是不是锻炼去了?骨头刚长起来,你悠着点,别瞎练。”
“别废话,开车。”苏煜看了眼中控上的时间。
“时间还够,你手术不是八点半嘛。”苏明皓咕哝一声,老实开车,但嘴里还在叨叨:
“刚出院,你别作,再作进去我可不伺候。”
“你早上到底几点起的?是不是真没睡好?”
“你说你有这锻炼的毅力,干点什么别的不行,比如把你那猪窝整一整——”
苏煜烦躁:“你零花钱还要不要?”
要。苏明皓住了口。
苏煜闭上眼睛,掌心两个老年专用保健钢球,转得叮咣响。
苏明皓开着车,看了眼他转球的手。
他小叔这双手有点中性化,手指修长,关节匀称,贼好看,也贼精巧,用他小叔自吹的话说,天生就该握手术刀。
然而现在,这双手的右腕内侧,却有一道缝合后的紫红瘢痕,带点儿狰狞,一直蔓延向小臂。
都是几个月前那场车祸闹的。因为车祸,小叔不但伤了腿,手上还落了这道疤。
他小叔是明康的泌尿外科医生。
明康是最顶尖的医院,他小叔是全明康最年轻的副主任医师,年华正盛,大有可为,现在却因为这道疤,被家属疑心手不稳,闹着要找别人做手术。
他爷爷就是为这,最近一直揣着担心。
“咳,小叔你今天手术难不难,把握大不?”苏明皓问。
“你说呢?”苏煜掀开眼皮,瞭他一眼。
“我说您老出马,肯定没问题!”苏明皓立马表态。
就这牛气哄哄的劲儿,爷爷纯属瞎操心!
苏煜收回视线,脸上挂着不容人质疑的自负,右手却不自觉握拢了健身球。
右腕处,一阵痒意从瘢痕处蔓延,让他忍不住想抽动手指,又生忍住。
痒个屁,都是幻觉。
苏煜紧紧闭上眼,掌心的健身球又叮叮咣咣旋转起来。
这时,“嗡嗡”的震动声传来,苏煜摸出手机,划过按键,话筒里传出师弟周从云的声音:“苏哥,你等会儿是直接到手术楼吧?”
“是。”苏煜答,“怎么了?”
“没怎么,哥你直接过去就行,我挂了。”周从云说着,仓促挂断电话。
但他动作不够快,挂断之前,苏煜还是从电话那头的嘈杂里,隐约听见“庸医”“害命”的恶声叫骂。
苏煜攥紧手机,脸沉了沉。
“谁啊?”看他丢下手机,脸色不好,苏明皓问。
“开你的车。”苏煜冷声冷气说着,打开车窗,料峭春风灌进来。
苏明皓打了个哆嗦,苏煜却解开衣扣,用力扯了扯衣领。
他还是觉得闷,闷到想当胸给自己开上一刀。
*
此时的明康泌尿外科病房,住院总周从云和同事对视一眼。
“保卫科马上来人。”同事说。
“苏哥直接去手术楼。”周从云也说。
两人齐齐松了口气。
苏哥是真倒霉。
去年底他们科收治了个叫“茂茂”的小病人,肾母细胞瘤iii期,苏哥主刀的手术。
孩子6岁,特别懂事儿,尽量不给医护人员添麻烦,但唯独喜欢苏哥,只在苏哥面前古灵精怪。
苏哥也喜欢他,真把他当弟弟养,手术前后,好几回整夜留守医院陪着他。
手术没出什么意外,肿瘤和周围所有可能受影响的淋巴,苏哥给切得干干净净。
孩子出院还舍不得走,是苏哥亲手把他抱上车,让他好好康复,说春节放假去看他。
可那孩子没等到春节。
出院没一个月他就发生了远端转移,病情来势汹汹,他们听到消息时,孩子已经在本地医院因为脑昏迷住进icu,没两天就走了。
人走了,但事儿没完。
那孩子爷爷奶奶在孩子走后三天两头来闹,说孩子转移是苏哥手术闹的,属于“医疗事故”。
狗屁事故!
*
八点二十,苏煜进了手术区的更衣室,周从云已经先一步到了。
“哥。”他跟苏煜打声招呼,一句没提刚才电话的事,聊起等会儿的手术,“片子我看了,仨肿瘤俩都在肾蒂那儿,血供超丰富啊。”
“就该根切了事。”从门口横插进来一道声音。
“程哥。”周从云转头看过去,苏煜却连头也没回,面无表情开柜子换衣服。
“可惜这人就一个肾,费劲咱们也得保。”
程覃走进来,站苏煜旁边,边说话边瞄苏煜手腕子,瞄得苏煜心浮气躁:“看够了没有?”
“谁看你,少自恋,我想手术呢。”
“我的手术,你想个屁。”苏煜冷着脸套上刷手服。
“吃枪药了?”程覃看他一眼,疑惑转向周从云。
周从云倒是知道苏煜心情不好,而且这坏心情说不定也有程覃一分贡献:“程哥你真要当一助?”
他一个副主任医师,好好的要来当助手,很难让人不怀疑是科里信不过苏哥,以防万一。
周从云想着,看一眼苏煜,果然看见苏煜脸色更沉了。
程覃却大大咧咧:“这台复杂,我感兴趣,当一助不行?”
“……行。”
周从云怕苏煜发作,不想跟程覃多说,转移焦点,看向苏煜更衣柜门上贴的照片:
“师祖早啊,今天也要保佑我和师哥手术顺利。”
苏煜动作一顿,跟着他看了眼照片,又不太自在地移开目光。
他现在看不得这照片,看了做怪梦。
照片上是个鼻挺目深的冷峻大帅哥,要不是纸张带着撕痕,明显是从教科书抠下来的,非让人以为是哪个明星写真不可。
此人,是苏煜和周从云的嫡亲师祖,泌尿外科“手术之神”陆回舟。
多个泌尿系术式发明者、国内腹腔镜泌尿手术奠基人、肾移植领域绝对权威。
传闻有双被神吻过的手,手术技艺出神入化,经他手的肾移植病人,至今保持着最长存活时间记录。
因为成就太辉煌,即使英年早逝,明康那条几乎全是院士的名医长廊,始终高悬着他的相框。
苏煜牛心左性,活人谁都不服,就崇拜这位九泉之下的师祖,死忠到有点儿迷信,凡上台都拜这位祖师爷一拜。
周从云一个唯物主义好小伙儿硬生生被他带歪,哪回术前不拜师祖心里都没底。
但有的人就是没眼色。
“保佑什么,孤立肾还不是他们这辈儿带的头。”程覃混不吝道。
他这话不是平白无故说的。苏煜马上要主刀的这台手术,是一台肾肿瘤患者的自体肾移植术。
所谓“自体肾移植”,简单说,就是患者的肾脏肿瘤复杂,在体内不好切,热缺血时间不够,于是把肾取出体外,泡在冷冻液里切除肿瘤,切完再给病人移植回去。
一般这么复杂的肿瘤都是采取根治性切除,不用这么麻烦,但今天这个患者特殊,她是孤立肾,做了根切,就会完全丧失肾功能。
“听说左肾当初就一指甲盖大的小肿瘤,要是没根切,今天咱们哪儿用这么麻烦,纯给他们前辈擦屁股。”程覃说。
擦个鬼。苏煜面孔一沉:“嘴巴臭可以不张。”
周从云也较了真:“话不能这么说啊程哥,时代不同,理念不同,从前大家一致的标准就是凡恶性肾肿瘤都得根治性肾切除,这不能赖——”
“赖”到一半,周从云声音猛然高了高:“谁啊?这么缺德!”
顺着他视线看过去,苏煜眼神忽然闪烁了下。
程覃则凑近了,才看清苏煜柜门贴的那张端肃的帅脸上,不知道被谁拿细黑笔画了一圈羊毛卷络腮胡,外加一副年代感老花镜。
“嘿,谁家熊孩子干的好事?”程覃咧开嘴。
谁?更衣柜按科室分,能开苏哥这柜门的肯定是他们科的人。
周从云心痛拨拉出照片缝隙里被人乱糟糟塞的小树枝,怀疑地看程覃一眼:“程哥,你跟苏哥卷归卷——”
“别血口喷人啊,”程覃一下听出他意思,“谁干的谁是孙子!”
砰!苏煜合上自己的柜门,响亮的声音吓了众人一跳。
干嘛?
“真不是我!”程覃憋着气说。
苏煜没搭理他,看了眼被周从云扔地上的桃木枝,强忍着没捡,板着脸出去刷手。
程覃加快动作跟上他:“我没那么幼稚,我作践人老前辈干嘛,亏不亏心?”
亏。但是他师祖不老。梦里见过。
苏煜最近反复做两个梦,一个是噩梦,另一个,和师祖有关。
他总梦到这位英年早逝的师祖在一间空荡幽静的书房读书治学,前晚,还在梦中因为小肿瘤根切的问题跟对方吵过一架。
师祖真人很帅——吵架也不影响这一点,但反复梦见,再帅也让人心里发毛。
何况,过于逼真的梦据说是精神分裂的先兆。
苏煜攥了下手指,努力不去想什么梦。
他还年轻,还不想疯。
“别吵我。”他撇开嗡嗡念叨的程覃,走进手术室,伸手让护士给戴手套,强迫自己专心,看向手术台。
“谁吵你了,是你们先冤枉人。”程覃紧跟在苏煜身后,隐蔽看了眼他手腕上那条刺眼的疤痕,小声了些,“你有把握吧?”
苏煜不想搭理他,抿紧唇,张握了下手指。
他很好。和以前一样好。
深深呼吸,苏煜压下杂念,也压下那丝若有若无的痒意,走向手术台。
此刻一切靠后,苏煜眼里,只有手术。
但是,走往手术台的过程,他却恍惚了下:“师祖?”
他看着眼前挺拔的身影,紧紧皱起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