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梦境中经历的场景常常具有不连续性,部分感知觉异常活跃,另一部分却几近缺失。
奚珍玉走后,卓胤便陷入了这样一场梦境。
卓秋海在董事长的位置上待了十多年,渗透颇深,如今树倒猢狲散,卓胤大可以徐徐图之,将那部分愿择良木而栖之人收为己用。
但他没有。
这场卓氏内部的大清算开展得无声而迅速。卓氏医药旗下的无数职工或是吃了顿饭,或是歇了个午晌,就突然收到顶头上司换人的消息。
寻常员工只是在茶余饭后与同事祈祷能换到一个好领导,但对于那些被卷入风暴中的人来说,却是一夜之间天翻地覆,全部身家化为泡影,甚至招惹牢狱之灾。
卓胤不留任何情面,哪怕是摸爬滚打多年的老高层,只因数年前为卓秋海办了桩小事就被一撸到底。一时管理层人人自危,甚至有流言传出,称卓胤才是南郊大火的始作俑者。
狂风骤雨肆虐,风暴中心反而平静得不同寻常。卓秋海死后,整个卓氏彻底处在卓胤的掌控之中,处理那份堪比死亡笔记的名单仿佛只用了一眨眼的功夫,画面一转,办公桌上厚厚的资料换成了一份火灾调查报告。
纸面上的图片烙在卓胤的视网膜,化作一场熊熊燃烧的烈火。
这是火灾发生后的一个月。由于现场破坏严重,附近也没有监控和目击者,有关部门花费了一段时间才出具完整报告。报告中指出,现场火势极大,失踪者几无生还可能。
“我们不会直接开具死亡证明,但您可以向法院申请宣告死亡,以便及时安排后事,让逝者早日安息。”
工作人员的话音还在卓胤耳边回放,他逐页翻阅着那份调查报告,桌面遮挡着的腿上,放着一件叠得整齐的白色短袖。
总助敲门进屋,小心翼翼看了他一眼。alpha面色沉郁,眼球爬满血丝,像是要通过那份无异于盖棺定论的报告,挖出失踪之人依然活着的蛛丝马迹。
自他进门,卓胤始终没抬头,总助看了一眼便飞快收回视线,汇报道:“卓总,迈文传媒的樊先生想见您。”
卓胤这才抬起眼。与出版公司合作自有专门部门负责评估对接,无需一一报到他面前,这不是总助会犯的错误。
总助观察着卓胤的神色,见他没有多余反应,才谨慎地补充:“他自称是……夫人的同学。”
某两个字音说得很轻,生怕惊动了什么。
卓胤黑沉如墨的眼神出现些许变化,沉声道:“让他过来。”
樊宇青被带进办公室,一向温和示人的脸上不带丝毫笑意。总助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还没来得及离开,倏而惊慌地看见他大步走向办公椅,一手紧攥成拳高高抡起。
卓胤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当即抵住对方的攻击,迅疾如雷起身反击。澎湃的信息素瞬间爆发,以可怖的速度席卷整个办公室,两名alpha没有一句对话,迅速扭打起来。
搏击声拳拳到肉,伴随着物品接连坠地和玻璃柜门碎裂的巨响。总助倒吸一口气,一边退至门外,一边呼叫安保,同时将排风系统调至最大挡。
由于是beta,此刻他还能喘息,留神观察着门内的动静。
警卫还没赶到,里面突然爆发出一声怒喝。
“要不是你困住他……是你害死了他!”
声音嘶哑变调,勉强听出不是卓总,那么便只能是那位樊先生。总助回想起卓胤这段时间的状态,紧张地为他捏了把汗。
可下一秒,像是被这一句话按下暂停键,惊天动地的声响齐齐消失。总助等了等,试探着透过门缝观察。
办公椅后的书柜玻璃门整面碎了,樊宇青满头是血,仰倒在一地文件纸和盆栽残骸中。卓胤背对门口站着,有血迹沿额角流下,玻璃渣沾满他的领口和后脑,割出无数细小伤口。
樊宇青摇摇晃晃撑起身,啐出一口含着血的唾沫。
“珍玉那么爱你,整个青春都在围着你打转。而你呢,对他不是呼来喝去就是冷言冷语,你知道他在想什么吗?你了解过他需要什么吗?”
他踉跄着站起,信息素压迫让他双目充血。
“那年我走,的确是因为我争不过你,也给不了珍玉更多。可你的能耐呢?让他生生被烧死在火场,翻手云覆手雨的卓总就是这么保护妻子的?”
樊宇青逼近一步。
“现在珍玉不在了,你还能若无其事地工作,你有没有为他掉过一滴眼泪?你到底把他当成什么了?!”
卓胤恍若未闻,弯腰捡起落在脚边的那件白色短袖,抬指想要抹去其上沾染的血迹。
眼前又是一晃,卓胤发现自己已经离开狼藉的办公室,坐在休息室里,樊宇青不见踪影,几个医生正前前后后忙碌着,为他处理伤口。
卓胤能感受到心脏在沉重而疲惫地跳动,能感受到胸腔中那股喘不过气的闷滞,也能感受到镊子从后颈被割裂的皮肉中挑出碎玻璃的触觉。可这些感受之中都少了些什么。
一只手还紧紧攥着那件染血的上衣。忽然,他把衣服放到面前嗅了嗅,除了铁锈味,什么也没有闻到。
卓胤心想,这一定是场巨大的噩梦。
如果不是在梦中,为什么他几乎失去了对痛觉的感知,也渐渐闻不到珍珍留下的气味?
如果不是在梦中,珍珍怎么可能会死?
董事长的更迭并没有影响卓氏产品研发的步伐,集团正在筹划推出一个对标pheromax的omega品牌。七月中,在一次高层会议上,卓胤接连否定了各部门提交的备选品牌名,又要求加快项目进程。
结束后,众人往外走,一个个眉头紧皱、步伐匆匆,着急赶回部门与团队商讨后续计划。总助走在卓胤身后,不漏痕迹地看了一眼他颈后的阻隔贴,对今日做出的决策也有些忧虑。
大多数alpha在易感期会陷入反常的急躁状态,其间的行事也会更为粗糙冒进,但卓胤并不在此列。因而过去几年,总助进行日程安排时,并不需要为卓胤特意避开每两月一次的易感期。由医疗队那边通知的夫人的预计发热期,反而是唯一需要腾出的空档。
总助原以为卓总的这次易感期也会和从前一样平稳度过。回到工位后,他迅速整理好方才的会议纪要,发给卓胤。
没过一会儿,却见卓胤走出办公室,像是要外出的模样。
“卓总?”总助立刻起身,尽职尽责地跟上去。
“今天优先审完那几家工厂的报表,然后跟进会议内容。”卓胤面色平静,边走边交代,“现在我回家见珍玉,两天后我要见到各部门的修改方案汇总。”
话音落下,电梯门开启,卓胤抬步走入,只留总助站在原地,满目震惊。
老宅内静悄悄的。原先的佣人多数已经遣散,管家也被调去了别处,只留几人负责日常清扫。
卓绍也不在。那日打了卓胤一拳后,他再也没有回家,暑假时间仍旧申请住校。卓胤知道他偶尔往老宅跑都是为了见奚珍玉,但他将心思藏得隐晦,卓胤顾忌着奚珍玉对这个beta弟弟一贯的包容,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至多在奚珍玉看不到的地方警告一番。
往年暑期,卓绍少不得要在奚珍玉面前晃上几天,怎么现在转性了?
后颈腺体一突一突直跳,汹涌的信息素在阻隔贴的压制下无处发泄,只能在体内横冲直撞。卓胤只觉自己行走在一片燃烧的松林,松脂灼烧后的气息充斥着五脏六腑,将身体里的氧气挤压殆尽。
他感到窒息,更无法思考其他,像飘荡在空无一人的老宅中的厉鬼,全凭本能上了楼,打开一间卧室。
“珍玉。”
一声低低的呼唤在房间内回荡。
屋内拢着窗帘,一片昏暗。随着房门打开,一线光亮从走廊透进来,照亮大床上起伏的弧度。
空气中有一股柔柔的香味,像是室内香薰和奚珍玉惯用的洗发水的混合气息。
沉静清冽的香气让卓胤的情绪稍稍安定。但是还不够,他在床边坐下,轻轻一抚枕边,像是抚摸omega的长发,然后合衣侧躺,伸臂抱住了一旁的柔软。
在鼻腔中沸腾的雪松气息间,卓胤终于捕捉到一抹很淡的白茶香味。他收紧双臂,又轻唤了声“珍珍”,闭上眼沉沉入眠。
他发现自己身处一片火海,潜伏在身体里的火焰就这样烧到眼前。只不过周遭景象并非松林,而是一座庞大的废弃工厂。
在火焰燃烧的噼啪声中,他依稀听见一道虚弱的人声:“阿胤哥哥……”
卓胤恍然感觉自己很久没有听见这个声音了,他下意识循着声音的方向找去。不知为何,分明没有亲身来过工厂,但这里每一处厂房的构造都刻在心底,他轻易拨开坍圮坠落的房梁,在燃烧的门框间穿行自如,几乎没有耗费多少力气就找到了声音所在。
omega蜷缩在角落,长长的黑发垂落在脚边,正捂住口鼻压抑地咳喘,颤抖的身影被火光映得通红,一见到卓胤,omega盛满恐惧的眼中浮起一丝希冀。
“阿胤!”他想要往前探身,却因为仅在咫尺的火舌无法挪动,只能用带着哭腔的声音求救,“你去哪儿了,阿胤哥哥,我害怕……”
刹那间,卓胤只觉脑中某处迷雾散尽,一个名字脱口而出:“珍玉!”
他的心脏剧烈跳动着:“别怕,别怕,我来了。”
然而,伴随着记忆的苏醒,卓胤在同一时刻感受到遍体的疼痛。
一路走来,他畅通无阻,能够随意越过火海,扛起两人高的钢柱,不论烈火还是浓雾都不能伤他分毫。可当他想要奔向相隔区区几米的奚珍玉时,强大的能力忽然消失,刀枪不入的身体彻底变回肉.体凡胎。
无孔不入的高温炙烤着皮肤,吸入的浓雾在肺腑间肆虐。四面八方火光跳动,卓胤看清奚珍玉拧紧的眉、被咬得血痕斑斑的唇,意识到他娇弱的妻子一直在承受这般非人折磨,在痛苦中等待他的拯救。
卓胤竭力忽视身体的痛苦,迈开脚步,可有一道无形的墙面横在面前,阻挡他向奚珍玉靠近。
“珍珍,珍珍……”
他只能徒劳地念着奚珍玉的名字,祈祷这样就能重新拥有那股无坚不摧的力量。可事实是,在浓郁的黑烟中,他几乎要看不清奚珍玉流着泪的脸。
火焰灼烧着皮肉,也在逐渐逼近角落的奚珍玉。火舌攀上他的小腿,点燃了那把漂亮的长发。奚珍玉陷入烈烈火光之中,像一副正在被烧毁的美人卷。
蚀骨燃烧声仿佛在嘲笑卓胤,嘲笑他远非自己以为的无所不能。
“哥哥……”奚珍玉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泪水被高温蒸干,眼中仅存的希望一点一点湮灭,变作化不开的绝望,“我好痛……”
“砰——”
墙面轰然倒塌,火焰咆哮着吞没了奚珍玉的面容。
卓胤猛然睁眼,从满床衣物中惊醒。
他坐起身,才发现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好有外套阻隔,没有弄脏衣服和被褥。
梦中的奚珍玉是那么真实。不论是面颊滚落的晶莹泪珠,还是望向他时无比依恋信赖的眼睛,都与记忆中如出一辙。
就连脾性也别无二致——他的妻子从不会索取,从不会埋怨,哪怕被伤得体无完肤,也只是流着泪轻唤他的名字,仿佛这样就能得到怜惜。
恰是这份与现实无异的真实,让他心如刀割。
一度消失的痛觉在此刻千百倍涌回体内。腺体深处像是有一把钝刀在来回切割,带来深入骨髓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