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伯利恒。
朗基努斯见到塞萨尔后,他们又在大马士革滞留了大约一周的时间。
第二天,大卫就带着另一支队伍赶到了。
这个生性耿直的年轻人在见到塞萨尔的时候同样充满了喜悦。在年少的时候,他确实不怎么喜欢这个漂亮的同龄人,一方面是羞愧,羞愧于自己不能坚定的留在鲍德温身边。
而另一方面则是嫉妒,嫉妒塞萨尔这个身份不明,做过奴隶的人居然可以占据他曾经的位置。
但这些芥蒂早又在几年前便烟消云散了,塞萨尔向他证明了,他确实比大卫更好,无论是作为一个侍从,还是一个朋友。
虽然归心似箭,但萨拉丁还是坚持到医生们认为塞萨尔可以经得起长途跋涉的时候,他们才被放行。
萨拉丁接受了鲍德温四世的礼物,但同样的他也回赠了亚拉萨路国王一份极其丰厚的赠礼,塞萨尔,大卫与朗基努斯也各有赏赐——马匹、甲胄和丝绸暂且不说,最令人感到惊讶的是,在他们即将踏出大马士革城门的时候,萨拉丁居然还送了一件特殊的赠礼。
一个以撒人。
他一见到塞萨尔,便露出了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萨拉丁向塞萨尔点点头,他相信这份礼物绝对比黄金或者大马士革刀更能得到塞萨尔的喜爱。
这个以撒人不是别人,正是哈瑞迪。
他们之前经过这里的时候,因为城内的以撒商人竟然借着阿颇勒陷入混乱的时候,与城外的盗匪勾结,劫掠来往的商队——这里的总督因此拘捕了所有的以撒人,男人和狗一起被悬挂在木架上,女人和孩子被卖为奴隶。
哈瑞迪也是其中之一,幸运的是,他虽然在逃亡的过程中被抓住了,但被塞萨尔认了出来。
塞萨尔也一直在找他。他在为苏丹努尔丁做净体的时候,发现了他身上的针眼,也发现了折断的针头。
当时他都有些难以置信,自己竟然发现了注射器的雏形,他一直以为注射器要等到三百年后,才会有一个欧洲人提出初步的设想,真正地被制造出来,还要等到一百年后。
此时他却看到了一个真正的注射器,还是触发式的麻醉飞针,这种飞针在他的世界里并不罕见,人们用它来捕猎猛兽,控制歹徒与精神病人。
所以说,努尔丁的死亡并不是由他的疾病导致的,而是毒杀,只是无论是药水还是注射器都做的太巧妙了,以至于无人发觉,若不是塞萨尔来自于另一个世界,又对注射器再熟悉不过,也不会知道那细若发丝的东西是什么……
或者他根本就不会在意,把它当做苏丹身上的饰品残件随手扔掉也说不定。
哈瑞迪能够做出这样的精妙器具,就意味着他能够完成塞萨尔设想中的,一些要求极高的零配件。
那些福斯塔特的那些撒拉逊人没说错,哈瑞迪确实是一个哪怕去服侍苏丹或是哈里发,也是绰绰有余的好工匠,他的技艺甚至无法以精湛来形容,构想更是天马行空——这可能与他所受到的赐福或者是启示有关。
塞萨尔想要把他带回伯利恒,但在他们与卡马尔等大臣从阿颇勒突围的时候,这个狡猾的以撒人工匠趁机逃走了。
那时候的塞萨尔没有精力和空闲来追捕他,只能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只看今后有没有机会找到他或是其他可用的人。
没想到是,他又被萨拉丁抓住了,为了活命,他说出了塞萨尔的名字,而萨拉丁当然不会吝啬于给自己的小朋友加上这么一份小礼物,不过他瞥了一眼面色灰白的哈瑞迪,“听说这不是他第一次从你手中逃走了,”他和善地建议道:“或许你应当敲断他的双腿,如果你要他做的事情,无需用到眼睛和手之外的东西的话,当然……还有他的舌头和耳朵。”
“那他永远无法得到我的服务,”哈瑞迪姿态强硬地说道:“我在世间孤身一人,唯一所求的就是自由,没有了自由,我什么都不会做。”
“哈!”萨拉丁身边的卡马尔不那么客气地嗤笑了一声:“我可不信你有这样的勇气,以撒人。
你是这样的年轻,又有着那样的手艺。无论你到了哪座城市里,虽然无法加入基督徒的行会,但一样可以过着相当优裕的日子,你依然会有另一个妻子,以及更多的孩子,你只是心存侥幸,忘恩负义罢了。
你要是那么渴望自由,我相信塞萨尔也不会那么不通情理。
你现在就自己走到木架上去吧,那里还有几个空位。”
哈瑞迪沿着这位苏丹大臣的示意看过去,那些木架上还挂着干瘪的尸体,人和狗的。
“我倒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一直想要逃走?”塞萨尔奇怪地问道,“我并不是一个苛刻的人,我带你回到伯利恒,你依然可以在那里经营你的工坊,我会给你良好的待遇与舒适的环境,只要你能够打造得出我想要的东西。
而我已经看到了你之前做出的成品,这对于你来说并不是个难题。”
是啊,为什么呢?哈瑞迪只能沉默不语。
谁都能看出塞萨尔今后必然前途光明,他身上唯一的一个弱点,也已经消除了,甚至因为约瑟林三世已死的缘故,他不但不会如希拉克略与玛利亚王太后所担忧的那样,受到父亲的掣肘,一回到亚拉萨路就能继承他父亲的一切。
即便埃德萨伯国已经不复存在,但爵位,还有二十万个金币还在。
哈瑞迪完全可以借着他的赞赏在伯利恒找到一处立足之地。这可是伯利恒的勒高以及其他以撒人花费了十万个金币都未曾构建起来的关系。
他为何要一再逃离呢?不要说旁人看不明白,如果他没有听到老师最后的遗言,他都会奇怪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但或许命运就是如此,给他指出了方向,他就必须朝着那里走下去。
一时间,哈瑞迪不知道该如何描述此时的感受,是悲凉吗?还是嘲讽?又或是绝望。他低下头来,似乎已经接受了此番命运的捉弄。
萨拉丁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如果他是塞萨尔,他一定会吊死这个以撒工匠,以回报他数次三番的逃跑行为。
无论塞萨尔希望他能够做什么,他就不相信在数以千计乃至万计的工匠中挑不出一个可以与其媲美的人,不过任何事情都不会是一蹴而就的,他在年少的时候也曾经犯过很多错。
一个以撒工匠,顶多只能成为嵌在肉中的一根小刺,想要拔除,也只不过是一念之间。
哈瑞迪被交给了一个基督徒骑士,这个骑士毫不客气地往他脖子上套了一根绳圈,然后把那个绳子系在了自己的马上。
没有马车,没有马,也没有骡子。
接下来这段路都要靠着这个以撒工匠自己的双脚走完,这算得上是最轻微的惩罚了。到了他们休息的时候,朗基努斯还会遵照着塞萨尔的吩咐来看一看这个人,他也觉得奇怪,但与其他人不同,他可以问。
“这个以撒人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一定得是他,而不是其他人?就算伯利恒没有,亚拉萨路也肯定有。”
其他人还真不能。
可惜的是,塞萨尔也没有办法和朗基努斯说清其中的缘由。第一,即便他说了,朗基努斯也很难明白他所说的那些东西;第二他所需要哈瑞迪打造的那些器械,将来要用于治疗鲍德温。
而在基督教会中,一个得了蒙恩的骑士是绝对不可以涉及赐受的,那是教士的禁脔。
即便如圣殿骑士团这样的武装修士军事组织中,会有得到赐受的教士和修士,但人们虽然称他们为骑士,但他们本质上还是圣职人员。
“哈瑞迪!哈瑞迪?!”连续不断的叫声,将哈瑞迪从之前的回忆中惊醒,他这才发现自己捏着一枚顾客送来的宝石发了呆,他抬头望去,来人正是他的老友,伯利恒城中的商人之一,勒高。
只不过他在以撒人中的声望因为不久之前的错误而暗淡了不少,虽然那十万金币中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勒高个人的出资,但其他人也多多少少地遭受了一些损失。
他们对勒高那场失败的谋划不无微词,甚至有人说以撒人就应该待在以撒人的地方,不要与那些基督徒或者是撒拉逊人过多的接触,他们只是一些离经叛道的异教徒,根本不值得信任,也无法沟通。
拿着钱财与他们交易,简直就是从老虎的口中夺取他的猎物一样危险。
而勒高也反唇相讥道,他们在会堂中商讨此事的时候,可没多少人反对,那时候每个人的眼中都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并且踊跃地拿出钱来,难道他们不正是想要借着这个机会将伯利恒攫取到手中吗?
毕竟原先统治这里的是阿马里克一世派来的圣墓骑士团成员——安德烈主教和他的骑士们。而安德烈主教虽然接受他们的供奉,但和罗马或者法兰克的教会人士一个样儿,对他们充满了厌恶与防备,他们并未能够从这个严谨的武装修士身上捞取到什么好处。
倒是他们的新领主,又年轻,又仁慈,而且最妙的是,他之前一直作为一个奴隶生活着,并未受到与之相称的教育。
大卫和亚比该这些年轻的继承人,一早就在自己的父亲身边学会了该如何对待基督徒,撒拉逊人和以撒人以及更远一些的拜占庭人,亚美尼亚人和突厥人。
而应当如何治理一座城市,伯利恒骑士没有一点经验,若他们的计谋能够得逞,上帝保佑,他们将会在伯利恒骑士身上得到一笔很大,很大的回报,说不定经书上都要写上他们名字。
而这样充满了危险和不确定性的投机,他们也不是第一次干了,当然也不是第一次失败。
勒高并不为同族们的损失而感到愧疚,哪怕其中一些人甚至为此欠了债——他竟然又趁着收容这些债务的时机,弥补了一部分自己的亏空。
哈瑞迪虽然还只是做着他的金匠,但对此也略有耳闻,他实在不愿意与这样的人打交道。
“对,你是要做一个护身符是吧?”他大约估计了一下,“三天后你来拿。”
“除了这些,我还有一件事情需要你去做。”
哈瑞迪警惕地抬起头来。自从他被塞萨尔带回到伯利恒,勒高就在想方设法地打探塞萨尔为何会如此看重他?
他甚至派来过几个同行去探听,塞萨尔要他做些什么?是送给国王的金冠吗?还是一个圣物匣,又或者是一个大十字架?为了他那对不幸的父母。
当然这些人都无功而返了,他们甚至见不到塞萨尔。而哈瑞迪这里,哈瑞迪并不想要成为贤人或者是领袖,他对权力没有欲望,对钱财也不看重,就像是滑溜溜的泥鳅一般让勒高无处下手。
“不是为了那些事情,”勒高厚颜无耻地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干过:“新年就快到了。贤人让我通知你,今晚我们要在以撒人的会堂中聚会来讨论如何庆祝新年。”
哈瑞迪不想去,但作为一个以撒人,无论他信奉的是哪一个派别,这个理由都让他无可推脱,他只得勉强的点了点头,“我会去的,但勒高,庆祝新年还需要讨论吗?”
“需要,怎么不需要,”勒高对他眨了眨眼,“你到了那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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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利恒的以撒人正在准备庆祝他们的新年。”纳提亚靠在窗口,掀开帷幔的一角,窥视着街道上行走的以撒人。
以撒人的新年与基督徒或者是撒拉逊人的都有不同,既不在年首,也不在年尾,而是这在九月五日与十月五日之间,因为他们依据的依然是属于自己的希伯来历,以月相为准,每年与公历的对应日期会有所变化——新年也是如此。
“你也要准备起来,弟弟。”
“准备?”
纳提亚昂着头从窗边离开,走到了自己弟弟身边,她俯下身环住塞萨尔的肩头,而后手法轻柔的抽走了他手中的羽毛笔,并且将他面前的羊皮纸推开,“你该休息了。弟弟。”
“只是批阅一些文书而已,并不会对我现在的身体造成多么大的负担。”
“你差点就死了。”纳提亚根本不听,把他推回到矮榻上:“我和你说说以撒人的事情。”
虽然这几年,纳提亚都在苏丹努尔丁的后宫之中,但她的消息并不闭塞,别以为后宫中的女人就与前朝的阴谋无关了,就如同苏丹的第一夫人是他的血亲,第二个和第三夫人则是突厥汗国的公主,他的后宫中更有一些是他麾下大臣的女性家眷。
这些人不同于被买来的女奴,她们若是得到了苏丹的宠幸,当然是终身只能留在后宫中的,但若是没有,到了一定的年岁,她们甚至会被苏丹放出去嫁人。
而她们与外界的联系也从来没有断绝过。
而对纳提亚来说,这些贵女的交谈,争吵甚至诬陷,其中蕴含的种种信息都是她积蓄的重要资本,她将每一个字都深深的记了下来。
而在每一年的九月,都几乎有妃嫔抱怨她们的父亲,或者是兄弟,需要提高整座城市的警备程度以应对以撒人们的新年。
撒拉逊人,基督徒会在以撒人庆祝他们的新年时向他们丢掷石块,熄灭他们的火焰,辱骂和嘲弄他们,有时候会引起不止一处的冲突。
这触及到了塞萨尔尚未了解到的一个点。
“伯利恒也是如此吗?”在亚拉萨路的时候,或许是因为他总在鲍德温身边,倒是不曾听说过这些事情。
“我不知道,不过您或许可以找其他人去问问,要么直接下命令,不允许以撒人庆祝新年就行了。”
当然是个简单好用,干脆利落的法子,但塞萨尔只是稍一沉吟便叫来朗基努斯,让他去请安德烈主教。
安德烈主教在这里为阿马里克一世代行统治了十几年,他应该知道之前伯利恒的以撒人是如何庆祝新年的,而城中的其他人,如基督徒和撒拉逊人,又是否因此与他们发生过冲突?
安德烈主教马上就答应了塞萨尔的邀请,并未感到为难。
他是骑士团出身,早就见多了因为过度透支力量,好几个月不能动弹的同伴。对于塞萨尔在大马士革的所为,他只有钦佩和感激的份儿,安然返回亚拉萨路的甚至还有他所熟悉的几个年轻人呢。
他们在一起用了晚餐,然后在夜幕降临之前,塞萨尔提起了以撒人正在准备庆祝新年的事情。
安德烈主教沉吟了片刻,“他们并不游行,也不举行弥撒,大部分仪式只在自己的房间里完成——我还未听说过什么与之相关的冲突——但我觉得你姐姐的提议很好,”他毫不犹豫地说道:“没有比一群以撒人更懂得得寸进尺的了。”
“这又是你在伯利恒度过的第一个九月。”他意味深长地补充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