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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陆先生”

作者:绿椰仙粽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2.


    清晨,天色刚亮不久,窗帘缝隙透进几道灰蒙蒙的光,手机就在床头没完没了震动。


    沈郁棠皱着眉,把头埋进枕头里装死。但铃声锲而不舍,一个接一个。


    她终于烦得伸手在床头柜上胡乱摸了几下,凭着肌肉记忆划开屏幕,接起。


    声音懒懒的,带着浓重的睡音,“……喂?”


    “你人呢?”对面声音炸开来,“别睡了,今天下午回佛罗伦萨,你可别忘了。”


    听到是林舒怡的声音,沈郁棠脑子“嗡”地一下清醒了大半,眼睛勐地就睁开了。


    她撑起身,环顾四周。


    不,是先低头看了看自己。


    ——衣服完好,靴子放在床边,身上盖着柔软的羽绒被,耳环被摘下来放在床头的小盘子里,整洁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这才开始注意四周。


    房间很静,也很奢华。不是酒店那种标准化的精致,而是有人认真生活过的痕迹。


    窗台边是一整排红酒架,几本旧书随意摊在矮几上。空气里还残着一点淡香,像柑橘,又掺了点木质熏香。


    对面是一整扇落地窗,外面能看到一片葡萄园,露台栏杆上还挂着昨晚的小灯串。


    如果猜得没错,这里应该是一处私人酒庄的客房。


    接着,她才彻底想起昨晚。


    男人一路扶着她进了房。


    她当时有些醉了,站都站不稳,一看到床就像撒开腿的小狗,飞扑了上去。


    她还记得自己拽着男人的袖子不放,脸埋在枕头里,嘟嘟囔囔地让人家留下来。


    男人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声音低而冷静地说:“你现在不清醒,我不能留下。”


    她躺着翻了个身,半睁着眼看他,一本正经地说:“我知道你是谁。”


    他笑了声,问:“我是谁?”


    她盯了他好几秒,嘴角一歪,“Jack啊。”


    “哪个Jack?”


    “《泰坦尼克号》那个。”她说得理直气壮,片刻后又皱眉摇头,“不对不对……你是…是梁朝伟!对!你是Tony!”


    男人说不出话来,只站着看她,一副快笑又忍着的表情。她接着就彻底睡过去了。


    起床准备去洗漱时,沈郁棠发现桌上留有一张纸条。


    上面的字迹漂亮工整,写着——


    「房间里的东西随便用。准备了早餐。司机会送你回城区。


    wishing u all the best.」


    没想到这个男人居然这么会。


    沈郁棠笑了笑,将纸条放回桌上,没再多想,走进浴室对着镜子盯了自己几秒。


    头发炸得厉害,眼尾那点红还没褪,唇色也淡了。


    整个人看上去比昨晚狼狈,但还不算太糟糕。


    她把难受了一整晚的妆给卸了,洗了脸,在脸上扑了点散粉,口红重新涂上,又喷了点香水。


    出门时看见门口停着一辆黑色轿车,司机西装笔挺,朝沈郁棠微微颔首,恭敬道:


    “小姐,先生吩咐我送您回城区。”


    她愣了一秒,随后本能往后退了半步,语气带笑:“谢谢您,不过我已经叫了车。”


    她可没那么厚脸皮,再坐男人的车回去。


    司机也不再勉强,礼貌一笑,“不客气。”


    沈郁棠朝他微笑点头,转身走远,打开APP来叫车。


    隔着酒庄门口的花坛假装演了两三分钟,她最终还是点了确认,忍痛花了这四十多欧。


    坐在车里的时候,她靠着窗,阳光从脸颊一路落到锁骨,她有点困,开始有点后悔没蹭那趟免费的车。


    但又想起那个始终冷静自持的男人,她就莫名觉得,这顿四十欧的“惩罚”刚刚好。


    沈郁棠和林舒怡她们约在布雷拉的一家网红咖啡馆见面。


    她一推门进去,门上的铃铛当啷一响,她将墨镜摘下,小姐妹们立刻向她热情挥挥手。


    “在这儿呢!Tang!”


    “你昨晚到底去哪儿了?!”


    “快和我们说说,你们走了之后都发生了什么?”


    她坐下,端起桌上的意式浓缩直接喝了一大口,浓烈的苦味让脑袋终于清醒了些。


    “……没发生什么。”她放下杯子,语气平静,“他挺绅士的,看我喝了酒,坚决不碰我。”


    林舒怡盯着沈郁棠看了两秒,一脸怀疑,“真的假的?”


    另一个女生也瞪大了眼,用做了延长甲的手指夸张地捂住嘴,


    “老天,我是不信。什么年代了,还能碰到这种男人?怕不是之前被骗得多,练出反向警惕了。”


    “真没有。”沈郁棠挑了下眉,唇角勾起,“我们连一个联系方式都没留。而且,他有个酒庄,看起来很有钱。”


    这话一出口,几人对视了一眼。


    “那完了。痛失优质FWB。”


    “还有一个小时我们就要回佛罗伦萨了。”


    “你们不会再遇见了吧。”


    生活不是电影,不会在每个遇见的人头顶打上标签。


    擦肩,就是错过。


    沈郁棠也从没想过能再遇见他。


    —


    沈郁棠不是一开始就在意大利的。


    她出国学视觉艺术,是在念完高中之后。


    家里条件不错,父亲在北市有自己的公司。但沈郁棠和父亲关系闹得很僵,出国后,她就没再找他要过一笔生活费。所以她大多数时候都过得体面但紧绷。


    她在艺术上有天赋,也有野心。


    意大利是她为自己选的——因为自由。


    但自由的代价却不便宜。


    所幸意大利公立大学学费全免,除了第一年的注册费是母亲资助,剩下的,靠着奖学金和兼职也能撑生活。


    凭借着流利的意语和英语,沈郁棠常常会接展会翻译和地陪的活儿,也接替教授写些展览的文案稿。


    日子过得很窄,但她不爱诉苦。


    她想留下来,留在意大利,不想回国。


    那些人、那些事,她都想彻彻底底远离。


    可想在这儿立足并不容易。她不是富豪的女儿,也没背景能倚靠。


    想留下,得靠作品。


    ——毕业策展,是她唯一的筹码。


    只要展出足够出彩,就有可能被画廊看见,被基金会提名,拿到工作offer。


    而如果能得到《情欲之诗》的油画展览授权,就是在简历上多压了一块重量十足的金。


    沈郁棠听亚当教授说,这幅画的收藏人姓陆,是位中国人,近期将出席一场酒庄宴会。


    于是她花了几乎两个月生活费,咬牙在二手市场淘了一件圣罗兰黑色礼服——过季款,还顺手借了朋友的一对宝石耳钉。


    她从不会说什么“为了梦想”这种话,就是倔。认准的事,一根筋到底。


    六月的佛罗伦萨,黄昏悠长。


    漫天烟霞在天幕渐次舒展,赤红的、橙黄的、玫瑰色涟漪漫过群青的褶皱。


    半山腰的古堡灯火煌煌,小提琴声裹着发酵的果浆香气,漫过被晒得松软的砂岩城墙。


    这里,正在举行一场极尽奢华的晚宴。


    端着银制托盘的侍应生从沈郁棠身前走过,她取了一支莫斯卡托。


    晃了晃手里冒着气泡的长笛杯,带着白桃、橙花和蜂蜜的酒香扑面而来。


    坐在角落的最大好处,就是能够安静地纵观全场。


    偌大奢华的宴会厅里,身着华服的贵宾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指尖优雅地夹着酒杯,谈笑风生。


    这些脸庞,常出现在财经版头条,或印在旧贵族的年鉴里。


    推杯换盏间,流露出新资本的锐气,和老钱的底蕴。


    如果不是顶着亚当教授学生的身份,像沈郁棠这样的阶层,别说得到邀请函,她连山脚的边儿都摸不着。


    她站在角落,静静观望这场名利场的游戏,刚喝了一口酒,还未来得及咽下去,就听见身侧传来几句低语。


    声音从绿植那头飘过来,被枝叶遮挡,又悄悄穿透。


    英语、意大利语混着掺进来,听不清是谁先开口的——


    “瞧见那位穿黑礼服的亚洲女孩了吗?”语气里夹着一丝轻笑,“她居然穿着过季款来参加酒会。简直太失礼了。”


    “亚当先生竟然会选择带这种人来宴会。实在令人费解。”


    “呵,你知道的,东方人,最懂得怎么攀关系。小手段很多的。”


    话尾嘲讽的笑声像咬了一口浸满柠檬汁的棉花,直叫人牙齿发酸。


    毫无疑问,那句令人不愉快的定义,就是赤果果的歧视。


    骂她可以,但歧视,绝对不行!


    沈郁棠起身,把酒杯放在一旁,顺手把坐皱的裙摆捋平,斗志昂扬地朝那边走去。


    她并不急着开口,只是稳稳地走向她们,直到她们察觉到她的存在。


    三双眼睛交汇的那一刻,空气有那么一瞬凝滞。


    沈郁棠站定,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将手包夹在自己的腋下,然后——


    缓缓地、优雅地竖起了她涂着黑色指甲油的中指。


    温柔的笑意仍旧挂在脸上,


    “Fvck you,both.”


    说出的话却粗鄙到足以令两位女士眩晕。


    考虑到也许有人听不懂英文,她又贴心地换成意大利语。


    “Sparisci!”(滚开!)


    由于常年练拳撸铁,沈郁棠手臂的肌肉线条非常清晰饱满,吓得两位女士以为她要揍人,你推我搡,提着裙摆灰溜溜跑了。


    当然,如果她们听不懂人话,她也略懂一些拳脚。


    等她们离开后,沈郁棠端着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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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杯,倚在二楼的栏杆上。


    气泡酒的甜味散尽,舌尖发涩,她没再喝,只是垂眼望向一楼人群。


    厅里尽是金发碧眼的欧洲人,肤色泛着同样的冷白。沈郁棠的视线在人群中穿行。


    很快,她在雕花的罗马柱旁,捕捉到了一道特别的身影。


    男人拥有东方血统,身材高挑,即便在一圈高大的欧洲人群里,也分外惹眼。从沈郁棠这个角度看过去,恰好能看清他略微侧着的脸。


    他正一手抄兜随意与人交谈,神态松弛,气定神闲。


    而就在这一瞬,男人忽然也转过头来。


    沈郁棠的瞳孔骤然一震。


    所有华丽的辞藻瞬间蒸发,唯有一句从灵魂深处冒出的本能感叹——


    “woc!”


    不管在国内还是国外,这个男人都能称得上惊为天人。


    身姿颀长,宽肩窄腰,是设计师手稿上才有的比例。


    黑西装里的衬衣被蓬勃的胸膛撑起,熨烫笔直的西裤因腿部的肌肉而紧绷。


    不难想象这身漂亮昂贵的高定西装下,究竟蕴藏着怎样一具诱人的肉.体。


    他仅仅只是握着酒杯站在那里,就能勾得人目眩神迷。


    叫人无论如何都无法把视线从他身上撕开。


    仔细看去,这位陆先生在人群中也是最受瞩目的存在。


    周围与他攀谈之人,无不表现出恭敬、甚至于讨好的态度。


    而他很少说话,一只手随意插在兜里,水晶灯在他立体深邃的眉骨投下阴影,衬得一双灰蓝色的眼睛愈发深邃。


    薄又带着冷意的嘴唇微抿着,面无表情的时候,生出几分令人无法忽视的压迫感和距离感。


    真是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都近乎完美的男人。


    可是,这位陆先生竟是混血?


    这个消息让沈郁棠颇感意外。


    亚当教授只提过他姓陆,近几年给学校捐赠了不少钱,但并没有提到他还有欧洲血统。


    沈郁棠原本还想着若是纯血中国人,或许还能用中文套套近乎,胜算会大一些——也不知道这位陆先生能不能听懂中文。


    她倚在二楼栏杆处,目不转睛地盯着男人看,偏巧楼下被团团围住的男人也在此时抬起头,目光掠过人群。


    两人就这么远远地,隔空对视了。


    猝不及防的对视让沈郁棠怔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后,她调整好表情,朝他掷去一个礼貌的微笑。


    但他已经冷冷移开了目光。


    /


    其实劳伦斯早就注意到了二楼的沈郁棠。


    想注意到她并不难。


    毕竟,她是这里为数不多的亚洲面孔。


    在她挽着亚当的手臂进入宴会厅的时候,他就听见身边有无数人在谈论她。


    他们夸赞她拥有东方玫瑰般美丽的面容,当然,也有的讽刺她穿着过季的礼服——对他们来说,这无疑是非常不体面的。


    但劳伦斯对她,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


    这样的女孩他见得太多。


    年轻、貌美,野心勃勃。


    直到,她从大理石铺成的旋转楼梯上款款走下,一双黑色的眼睛笑意吟吟地直勾勾望着他,锁定他,再走向他。


    除了眼睛,她蓬松垂腰的卷发是黑的,V领礼服也是黑的。唯有露出的一段修长的脖子和手臂是白的。


    不过,不是那种苍雪的白。


    而是带着微粉的暖意。


    她的唇是红的,在浓烈的黑白之间,构成一抹秾丽亮色。


    “你好,陆先生。”


    ——这是她对劳伦斯说的第一句话。


    围绕着劳伦斯的人主动散开,为她让出足够的空间。


    沈郁棠说的是中文,这一句他刚好能听懂。


    劳伦斯勾起的唇角,缀着一点似有若无的笑,但他没有回话。


    冷慢的视线在她的脸上停留片刻,又缓缓移开。


    舞池里伴着轻扬的小提琴旋律转动,身边的香水气息在空气里弥散。


    他垂下眼眸,抿了一口香槟。


    对于他的反应,沈郁棠一点也不会感到意外。


    在名利场,他们这些高位者的眼睛从来都是长在头顶,不会用正眼看人。能允许她上前来攀谈几句,似乎都是他格外的恩赐。


    沈郁棠没有表现出分毫尴尬,仍旧保持着得体的笑,只是中文已经切换成了流利的意大利语,


    “你好,陆先生。我是亚当教授的学生,能否有机会与先生谈一谈呢?”


    酒杯在男人手里微微摇晃着,手背上凸出几根蓝紫色的筋络。


    冒着细密气泡的香槟沿着杯壁缓慢划出弧线,晃出泠泠水光。


    他倏忽抬眼,唇畔还是那点笑意。


    只是不带任何温度。


    “抱歉。”他说。


    “——我想,你应该是认错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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