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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自助枕头贩卖机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41章 我们的新年(第五次) 夫君伺候着,王……


    两个人拉扯着, 跌跌撞撞地撞开房门,又双双跌到塌上。


    陈宴秋勾着荀淮的脖子,雪白色的指尖没入荀淮散落的乌发, 把荀淮紧紧抱住,像要融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荀淮还在吻他。


    这个吻满是温柔缱绻, 从陈宴秋微微开合的唇瓣,再到桃粉色的脸颊、深邃的眼窝、弯弯的眉骨。


    随后, 荀淮又逐渐向下,去吻陈宴秋的耳垂、流畅圆润的下颌线。


    两人的呼吸在湿润的空气中交缠着,暖热了这刺骨的寒冬。


    “夫君……”陈宴秋双眼盈着泪花,眼神有些涣散无神, 小声哭着去喊荀淮的名字。


    他侧着身子, 把半张脸颊都埋在冬日厚重的被褥里, 急急地喘着气:“不要,慢、慢……”


    荀淮没有停止手上的动作,他把陈宴秋整个人都揽在怀里, 亲着陈宴秋的双唇道:“怎么样,夫君伺候着,王妃殿下可还满意?”


    陈宴秋正被荀淮弄得神志不大清醒, 哪能听得懂荀淮的话, 只能凭着本能颤着身子哭:“不行,我、我……”


    “王妃没回答夫君的问题, ”荀淮却坏心眼地笑道, “那看来夫君还是得加把劲才是。”


    说完这话,荀淮又陡然加快了速度。


    陈宴秋雪白的脖颈一下子就红透了,他喘得更厉害,连呼吸都开始急促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 窗外又有烟花点亮漆黑的天幕,只听得“砰”地一声,星星点点的烟火便在空中炸开。


    陈宴秋只觉得魂梦颠倒,还没完全缓过神来,就感觉到荀淮压了上来。


    “王妃好狠的心,”荀淮说,“大梁是礼仪之邦,我们得礼尚往来,不是吗?”


    “登、登徒子……”陈宴秋哑着嗓子,轻轻缩进荀淮的怀里。


    “骂得好,”在床榻上的荀淮最是没脸没皮,他动作没停,反而接着陈宴秋的话说,“夫君就是登徒子,宴秋可要小心受着了。”


    烟火不停,寒风料峭,白雪压红梅。


    零零落落的雪覆在花枝上,愈来愈厚,那花枝终究还是招架不住,在又一次烟花绚烂之时颤颤巍巍地抖着。


    除夕夜,京城无宵禁。


    大宅小院,街头巷尾,无数的人们,或是久别重逢,或是萍水相聚,他们都笑着、闹着,互相道着新年好。


    所有人此时此刻都有同一个愿望。


    我们盼着团团圆圆,我们想着合家安康。


    元和六年,正月初一,京城大雪。


    这是我们的新年。


    过了春节,天又渐渐暖了起来。


    荀淮难得安安稳稳地过了一个好年,终于把身子给温养得与常人一般无二,虽说还是得仔细着,但也不再一步三喘,脸色也好了些。


    老赵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拉着陈宴秋,哭得胡子都黏做一团。


    “王妃啊……”他哇哇哭道,“多少年了,老夫终于对得起老将军和公主殿下了……”


    “好好好,”一想到荀淮的父母,陈宴秋的鼻子也酸酸的,“以后都会越来越好的,赵叔你快别哭了,等会儿王爷听到了……”


    可荀淮像是铁了心一般,对外只称陈伤难愈,把来请他回朝的人一个个全都挡在外头,谁也不见。


    薛应年只得自己处理政事,渐渐地有些力不从心。


    先前他的所有决定,总是有荀淮把着关,是以几乎没出过什么大错。


    可如今他事事自己考虑,竟是出了不少意想不到的岔子来。


    只有这时候,薛应年才念起了几分荀淮的好。


    在又一次熬夜点灯批奏折后,薛应年顶着个黑眼圈,终于决定去给荀淮服软认错。


    从小到大,荀淮都总是惯着他。


    这一次,只要自己亲自去见他一面,他也一定会同意的吧?


    这天清晨,薛应年早早出了宫。


    为了显示自己的诚意,他特意换上了朴素些的常服,少了些压迫感,看起来倒像是个普通富贵人家的小公子。


    马车在厚厚的雪上留下两道鲜明的车辙子,一直延伸到朱红色的王府门口。门边贴着崭新的春联,金色的福字在薛应年眼里显得格外刺眼。


    他仰着头,微微颔首。


    旁边跟着的太监会意,躬着身子上前敲了敲门。


    门被打开,一个小厮从门后露出半张脸来:“你是?”


    那太监说:“皇上来寻王爷,还不快开门跪安?”


    谁知那小厮对他嗤了一声,不屑道:“你说是皇上就是皇上?可有凭证?”


    太监一时间被噎住。


    今日他们出行很是低调,要说凭证还真是没有。


    “还不快开门?拦了皇上,耽误朝中正事,你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他只能威胁道。


    这人上来就打打杀杀的,小厮奇道:“不过是要个凭证,你怎的还气急败坏起来了。”


    小厮叹了口气,对他道:“待我通报一声,你且先等着吧。”


    说完,他就“啪”地把门关上,留着原本张口还想说什么的太监怔在原地。


    薛应年的脸色登时不好看起来。


    他长这么大,几乎没有人敢拦过他!


    简直是目无尊卑!岂有此理!


    陈宴秋今日醒得格外早,正在院子里堆雪人玩。


    他团了一大一小两个雪团子,再堆在一起,脑海里想着荀淮的样子捏来捏去。


    白雪细细软软,晶莹剔透,在陈宴秋冻得通红的指缝里如沙般流淌着。


    还是有些凉。


    看见王府守门的小厮走进来,陈宴秋起身拍拍手上的雪,眉梢微扬,笑着问道:“怎么了?”


    在陈宴秋面前,小厮却收敛了脾性,毕恭毕敬说:“王妃,外头有两个人来了,说是皇上,要见王爷呢。”


    皇上?


    陈宴秋惊了:“那你怎么不把他带进来?”


    小厮梗着脖子回:“王爷说过,养伤期间,拒不见客。”


    他想了一下,又继续补充:“我只听王爷和王妃的,即使是皇上来了也得通报一声。”


    陈宴秋瞪着眼睛看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良久,他才愣愣开口道:“那你做得还不错,值得表扬。”


    够忠心,胆子也够大。


    小厮立刻眉开眼笑:“多谢王妃夸奖!”


    话虽如此,但也总不能让薛应年一直等着。


    陈宴秋还是搓搓手:“我跟你一起见皇上吧,快把他带进来。”


    于是乎,陈宴秋打开门,迎面对上了薛应年阴沉着的脸。


    陈宴秋悻悻一笑,连忙行礼道:“皇上。”


    “府里都是些小孩,他们不懂规矩,还请皇上恕罪。”


    薛应年虽然生气,但也没有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


    他不着痕迹地“哼”了一声,才扬着嘴角把陈宴秋扶起来:“皇嫂哪里的话,是我突然打扰了,府里人没反应过来也是正常的。”


    但是我府里的人就是故意的。


    陈宴秋强行压下自己心里逐渐攀升的暗爽感,侧过身子让薛应年进来。


    薛应年已经好久没来过荀王府了。


    上一次来,还是荀淮大婚的时候。


    他记得,那时候的王府里还一派冷清,虽然该有的都有,但是不该有的也一定没有。


    甚至装横都还保留着荀王府刚刚建成时的样子,没有任何改变。


    比起“家”,荀淮更像是把这里当成了住处,仅此而已。


    与那深宫有的一拼,薛应年突然想。


    如今,院子的梅花一树一树地开着,门前院下挂着火红的灯笼,下人们换上了温暖的冬装,一个个脸上都挂着笑。


    他凝眸,看见院子里还有一大一小两个雪人互相依偎着,小巧可爱。


    有年味,也有人情味。


    陈宴秋见薛应年盯着那两个小雪人发呆,有些不好意思道:“一些小玩意,打发时间的,皇上见笑了。”


    薛应年没说什么,冷冷收回视线,抬脚进了堂厅。


    陈宴秋没单独跟薛应年相处过,心里还是有些紧张。


    他让人给薛应年上了糕点添了茶,这才对薛应年道:“皇上是来寻王爷的吗?”


    薛应年细细嘬了一口,从喉咙里发出点哼声来,算作是肯定的回答。


    这茶味道还不错。


    陈宴秋挠挠脑袋:“那我去把王爷叫起来,皇上你先等等。”


    薛应年品茶的动作瞬间顿住:?


    还不等薛应年回答,陈宴秋就迈着步子跑了出去,只给薛应年留下一个背影。


    薛应年一下子觉得嘴巴里的茶味难喝起来,脸色不大好看地把茶杯放到桌子上,“叩”地一声。


    自己大清早过来,荀淮居然连醒都还没醒吗?!!


    荀淮被陈宴秋叫起来的时候,脑袋还有些发懵。


    陈宴秋心疼他,这些日子他都是睡到自然醒的。


    屋子里暖暖的,炭火烧得很旺。荀淮坐在床上一动不动,乱着头发盯着陈宴秋看,试图让自己的脑袋清醒起来。


    陈宴秋知道荀淮没睡饱,眼角微弯地看着荀淮。


    缓了好一会儿,荀淮才开口道:“宴秋,怎么了?”


    刚起床,声音都还有些哑。


    “皇上来了,在堂厅等着呢,”陈宴秋眨眨眼,“等了好一会儿了。”


    荀淮:“……”


    他似乎不太相信自己听到的:“皇上来了?”


    陈宴秋道:“对啊。”


    他去把荀淮的衣服拿过来:“这天寒地冻的,我总不能让他站在外头吧,就让他进来了。”


    “他脸色还怪难看的,”陈宴秋担忧道,“不会站了那么一会儿,就冻病了吧?”


    荀淮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皇上在堂厅等着,自己居然还在睡觉,这怎么也说不太过去。


    但是……


    无论荀淮怎么压,他的唇角还是控制不住勾了起来。


    “不会,”荀淮穿好衣服揉揉陈宴秋的脑袋,“皇上不像我,身体很康健,不至于这样就病了。”


    “你的身体也不差,”陈宴秋不喜欢听这话,撅着嘴抗议,“你也再不会生病了……”


    荀淮嘴角又扬了些,方才被叫醒的那点烦躁彻底消失。


    他知道,自己收回兵权的机会来了。


    第42章 急报 找机会杀了荀淮便是。……


    陈宴秋觉得今天荀淮的动作格外慢。


    他一会儿要换身衣裳穿, 一会儿又要重新束发,待到荀淮终于梳洗穿衣完毕,又是过去了小半个时辰。


    见荀淮还老神在在地慢慢挪步子, 陈宴秋有些担心地去拉荀淮的手:“夫君,这样让皇上等着没事吗?”


    “没事, ”陈宴秋的手比自己的温暖不少,荀淮把他的手攥在掌心摩挲着, 语气轻快,“皇上有求于我,所以不会怪罪的。”


    陈宴秋立刻放心了。


    反正荀淮说没事,就一定没问题。


    薛应年看着又一次快要见底的茶杯, 强行压抑着自己心里的火气。


    “滴, 滴, 滴……”


    旁边的水漏不管不顾地落着,弄得薛应年心里更加烦躁起来。


    小太监看不下去了:“皇上,王爷此举未免也太过轻慢……”


    薛应年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太监立刻闭了嘴。


    他用力捏着椅子的扶手,青筋暴起,拼命把自己心里涌上来的不快打碎嚼烂, 再硬生生吞下去。


    薛应年没有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


    小不忍则乱大谋。


    终于, 荀淮与陈宴秋从外头逆着天光,踏了进来。


    “皇上, ”荀淮对薛应年拱拱手, 不卑不亢,“微臣今日旧伤复发,身体不适,所以耽搁了些, 还请皇上责罚。”


    荀淮本就是个病秧子,再加上护驾有功,薛应年哪能罚?他扯着嘴皮子笑笑:“皇叔这说的什么话?身体要紧,快些起来吧。”


    等荀淮与陈宴秋都落座,薛应年立刻嘘寒问暖起来:“皇叔这几日身子可还好些了?”


    “回皇上的话,手上的伤已经大好了。”荀淮回。


    薛应年脸色终于好了些。


    既然如此,荀淮应该没有理由再不去早朝了吧?


    他刚想开口,就听见荀淮接着道:“可许是这几日有些贪凉,微臣总觉得有些头疼,怕是染上了风寒。”


    说着说着,荀淮便用指骨抵住自己的唇瓣,轻轻咳嗽了几声。


    陈宴秋疑惑抬头,脸色有些担忧。


    荀淮不舒服吗?今天精神头明明挺好的呀……


    他看着荀淮在薛应年看不见的地方偷偷给自己做了个手势,心念一动,立刻明白了荀淮的意思。


    夫君这是要装病呢!


    陈宴秋立刻配合起来,反正荀淮这样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他在一旁忧心忡忡,声色凄凄道:“大夫说是有些着凉,需得好生将养着,切莫思虑过多才是。”


    薛应年:……


    两口子一唱一和地,薛应年看着荀淮长时间都惨白着的脸色,倒觉得自己开不了口了。


    总不能硬要一个病人去帮自己吧?这叫什么话?


    但是,唯有一件事情,荀淮不可能忽视掉……


    薛应年再心里兀自斟酌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道:“皇叔,燕国新帝那边来了使者。”


    荀淮原先还在啃着桌上糕点,闻言果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眸看向薛应年:“他们说了什么?”


    果然如此。薛应年这下放心了,继续道:“说是要与大梁打开商路,重修旧好。”


    荀淮思索了一会儿,面色沉沉道:“梁燕两国的旧好,那是高祖时期的事了吧?这百年来梁国战争不断,哪能说好就好的。”


    更有可能,这只是燕国新帝的障眼法。


    薛应年叹气道:“我心里也觉着蹊跷,但那使臣带了不少见面礼来,看起来倒也诚心。”


    “皇叔,我拿不定主意,”见荀淮眉头紧紧皱着,薛应年趁热打铁,“这些事情还需要你去处理才是……”


    陈宴秋放下手里拿着的糕点,担忧地去看荀淮。


    他对荀淮太了解了。


    一旦涉及到关乎百姓安危的国事,荀淮绝不会独善其身。


    薛应年这样说,他一定会同意的。


    果然,他听见荀淮沉默了一会儿后,点头道:“臣遵旨。”


    薛应年还来不及开心,就听见荀淮继续道:“可是皇上,我现在手上无权无职,很多事情都无法查探,多少还是有些不方便。”


    他慢条斯理地摇着茶盏:“无论是打开商路还是迎战,现在我们需要做好两手准备才是。”


    薛应年一下子愣在了原地。


    荀淮这话很明显了,他是要把自己的兵权给拿回来!


    良久,薛应年才从牙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来。


    “皇叔这说的什么话。”


    他双目里燃着怒火,语气里却丝毫也不显,听上去还很雀跃热络。


    “皇叔是先帝钦点的摄政王。若是皇叔对手下的人不满意,皇叔自行处理就是。”


    荀淮这才笑了。


    “如此,”他抬眼对上薛应年通红的眸子,“臣便遵旨了。”


    薛应年甫一出了王府大门,便一改笑容,阴沉着脸回到了宫里。


    他明显心情不佳,身边服侍的人都提着一颗心,生怕触了薛应年的霉头,稍不注意就掉了脑袋。


    “研墨。”他紧紧锁着眉毛重重坐到龙椅上,吩咐道。


    旁边的太监立刻抹了一把汗,恭恭敬敬地应声凑上前去。


    墨块随着他的动作一圈一圈,在砚台里慢慢化开。


    薛应年看着那一点一点生出来的墨水,突然想起来了荀王府的那个水漏,心里忽地燃气一股浓浓的烦躁感。


    他突然伸手拿起砚台,不由分说地砸在了那个小太监的额头上!


    砚台很重,瞬间就见了血。薛应年用了十足的力道,那小太监惊呼一声,直直地被砸到了台阶下面去,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他顾不上自己血流如注的额头,颤着身子爬起来跪在地上,不断磕着头:“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殿内的人齐刷刷跪了一地。


    “滚!!你们都给我滚!”薛应年通红着双眼手一掀,桌子应声翻滚,书册笔墨全数落到了地上。


    众人不敢耽搁,生怕引火烧身,脚底抹油地逃了出去。


    “荀淮……”薛应年咬牙切齿道。


    大殿里的人都跑光了,薛应年正闭着眼平复着心情,一旁的暗处忽地走出一个人来。


    那人全身都裹在一个宽大的黑袍里,在宫内本就不太明亮的烛火下几乎看不清他的表情。


    “皇上,”他的声音很是嘶哑,像是锯木头一样,几乎让人分辨不出他在说什么,“无故动怒非明君所为。”


    “哼,”薛应年对他横了一眼,“这就是你说的万无一失的方法?”


    “燕国新帝马上就会有动作,”那人回,“荀淮要回兵权,对我们来说反倒是个机会。”


    “等开战,”那人顿了一会儿,把手往自己脖颈处一划,语气平静,却带了一股森冷意,“我们找机会杀了他。”


    薛应年沉默了一会儿,终究没有拒绝这个提议。


    总之,无论薛应年有多么不乐意,荀淮终究是被恭恭敬敬地请回了朝堂。


    不用陪着荀淮,陈宴秋就又显得懒懒的。


    春日的阳光比冬天多,也暖些。陈宴秋喜欢晒太阳,叫人搬了把躺椅到院子里。


    冬天盛放的红梅此时几乎已经全数败光了,银杏树还抽着小小的嫩绿的叶子,院子里若要严格来说并没有什么美景可赏。


    好在阳光灿烂,照在身上也暖烘烘的,倒也算惬意。


    陈宴秋躺在椅子上,把荀淮给他的玉佩放在灿阳底下,细细欣赏着。


    春阳穿过清透的淡绿色,在陈宴秋的掌心投下透亮的光斑,如同小溪旁闪烁的波光。


    上面的猎鹰栩栩如生,张开双翅,在云中盘旋着。


    捏着玉佩的那只手腕上,还系着一根红绳,上面坠着的红玛瑙在阳光下如同淌血一般,并不恐怖,反而有些异域的绮丽。


    这一红一绿的搭配并无半分扎眼,反而相得益彰,分外和谐。


    那是当然了,这两个东西可都是自己与荀淮的定情信物。


    陈宴秋把玉佩摸了又摸,又重新把玉佩别回腰间。


    他眯起眼,翻了个身开始打瞌睡。


    “还是春天好……”迷迷糊糊睡过去之前,陈宴秋这样想道。


    春天可真是难捱。


    林远穿着一身铁甲站在城墙之上,披风在料峭的春风中猎猎而飞。


    这是与燕国接壤的北境,春天自然比处在大梁腹地的京城要晚上不少,雪虽然融了,却也并未带走几分凉意。


    甚至温度似乎比过年那几天还要凉上几分。


    但即使如此,今天的天气也实在是太坏了些。


    大片大片透着墨色的乌云不断在空中翻涌,明明是白昼,却没透出一点光,连空气都似乎粘稠起来。


    沙石纷飞,风掣红旗,林远背着手眺望着远处的枯草,听着下属汇报军情。


    “将军,”副官道,“一连几日,派出去的斥候都没有再递消息回来了,这……”


    “我知道,”林远的脸色不大好看,“很有可能是燕国那边有动作了。”


    他想了一会儿,吩咐道:“你按照计划吩咐下去,全军戒严。再派些经验老道的斥候,务必把消息带回来。”


    “就别让新兵蛋子去了,”他补充,“平白丢了性命。”


    “是,”副官道,“另外,王爷吩咐的事情有了几分着落,将军看是……”


    “先把人抓住再说,”林远眉头皱着,他盯着远处一动不动,“其余事情以后再谈。”


    说完这话,林远神色突变!


    他朝着城墙下的人吼道:“敌袭!快关城门!”


    军中无人不识林远的声音,因此他们反应也极快。


    守在城门边的人迅速冲上去,把敞开的城门往内推。


    与此同时,无数箭矢如同密密麻麻的雨滴一般,从空中飞来,又被赶过来的人击落在地。


    “敌袭!敌袭!”


    其中一支箭似乎有千钧之力一般,以风驰电掣的速度,直直冲着城墙上林远的面门而去!


    一旁的副官脸色微变,拔剑就要往林远面前冲:“将军!”


    “滚远点!”林远神色一凛,飞身躲过箭矢,抬脚把差点撞上箭头的副官踹到一边。


    手中寒光乍现,那箭矢猛地便被他劈成了两半。


    耳边传来震耳欲聋的马蹄声和喊杀声。


    压得极低的黑云之下,骑着战马的士兵举着刀刃,声势浩大地冲向了城墙!


    战马飞驰,似乎连大地都跟着颤了颤。


    而为首的那个放下手中的弓,拔出手中的箭,似乎对着林远挑了挑眉。


    “弓箭手。”林远冷静吩咐道。


    这天夜里,陈宴秋总是睡得不大安稳。


    又一次感觉到浓浓的下坠感,陈宴秋猛地睁开眼睛。


    他似乎做了个噩梦,但是却怎么也记不得梦的内容,只是那心悸感还萦绕在他心头,弄得他有些喘不上气来。


    屋里静悄悄的,灯早就灭了,窗外似乎也静得可怕,就连平时虫鸟的叫声似乎也听不到。


    陈宴秋蓦地害怕起来,心脏跳得厉害,轻轻地去推荀淮的肩膀:“夫君,夫君。”


    荀淮立刻醒了过来,坐起身子对陈宴秋温声道:“怎么了?”


    陈宴秋这个样子,荀淮也猜得到。他揉揉陈宴秋的脑袋:“做噩梦了?”


    陈宴秋点点头,重新靠回荀淮的怀里,让荀淮搂着自己睡。


    照理来说,这个姿势他应当是安下心来了,可他的心却跳得越来越快,并无半分睡意。


    “夫君,”他又抬头看,“你睡了吗?”


    “我睡了你怎么办?”发顶处传来荀淮灼热的呼吸,荀淮亲了亲陈宴秋的额头,起身把蜡烛点上,问道,“睡不着,是被噩梦吓着了吗?”


    陈宴秋脸色微微有些白。


    不知怎么的,他微微有一种预感——


    今天晚上会出事。


    而他的直觉从不说谎。


    陈宴秋开口道:“夫君,我这心慌得厉害……”


    像是验证陈宴秋的话一般,一道惊惶的声音刺入他们的耳膜:


    “王爷!八百里加急来报,凉州失守了——!!”


    第43章 主线 他害怕荀淮就这样走掉,再也回不……


    皇宫内夜色沉沉, 烛火摇晃,传信的士兵单膝跪地,字字泣血。


    “燕国新帝率大军突袭凉州城, 我们兵力本就不足,只能退守……”


    荀淮的脸色有些不好看。


    他刚拿回兵权, 本想着重新布防,没想到屈蔚却快了一步。


    “林远为什么不坚持?”丢了城池, 薛应年觉得非常没面子,无端发着脾气,“为什么不战?”


    眼看薛应年还要说什么,一旁的荀淮开口道:“皇上, 林将军这样做是对的。”


    他揉了揉眉心, 觉得心跳得厉害, 有些难受:“凉州城守卫兵力不敌燕国,娄山关是大梁天险,只要娄山关不失守, 我们就还有机会。”


    荀淮这么说,倒显得薛应年什么都不懂。


    薛应年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隔了好一会儿, 才叹:“罢了, 你下去吧。”


    传信的士兵磕了几个头沉默着走了。


    “皇叔,现在怎么办?”薛应年有些慌张, 下意识向荀淮求助。


    “调动兵力, 支援林远,”荀淮条理清晰道,“让失守的三州守卫都到娄山关去,沿途募兵, 补充兵力。其余州卫加强布防,在京师到达之前务必守住城池……”


    讲完布局安排之后,荀淮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起身对薛应年行礼道:“皇上,臣请命,带荀家军前去支援。”


    薛应年浅浅松了一口气。


    荀家军是大梁最强悍的一支军队,可只认荀淮这一个主帅。


    眼下这种危急关头,若是荀淮不愿意带兵,他还真的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况且,眼下正是他一直等待的机会……


    “皇叔,”他激动地去握住荀淮的手,说的话倒有几分真心实意在,“有皇叔在,朕就放心了。”


    荀淮不动声色地把手抽回来,行礼道:“臣只有一个请求。”


    他一直不太好看的脸色终于松动了几分,露出几丝温柔来:“请皇上照顾好我的王妃。”


    陈宴秋提着一盏灯笼,立在王府门口。


    灯笼里的烛火在风中不断摇晃着,几次三番就要熄灭,又被陈宴秋护着,重新燃起来。


    陈宴秋的心一直跳得厉害。


    荀淮接到急报之后,就匆匆进了宫,一直到现在都没回来。


    燕国来犯,看来还是进入了主线剧情。


    屈蔚有动作了。


    今夜的风似乎格外的凉,陈宴秋裹裹身上的披风,脸色不大好看。


    虽说现在的京城还算风平浪静,但是大梁的边境是真真切切地打起了仗来。


    想必过不了多久,京城的百姓们都会知道这件事。


    惊惶、不安、忐忑。


    不太正向的情绪一股脑涌上来,陈宴秋蓦地觉得有些冷,打了个寒战。


    荀淮刚才上马车的时候,带披风了吗?


    他有些懊悔,方才自己被吓懵了,应当更加仔细些的。


    “王妃别担心,”一旁的来福宽慰道,“王爷只是进宫商议军务,很快就会回府了。”


    陈宴秋对来福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来福这话说得倒也不假,陈宴秋又等了一会儿,就看见了王府的马车急急地驶回。


    还不等马车停稳,陈宴秋就迎了上去:“夫君!”


    他朝荀淮伸出手:“夫君,怎么样?没事吧……”


    荀淮没回答陈宴秋的问题,而是扶着他的手下车,摸着陈宴秋冻得冰凉的掌心问:“外头凉,怎么不在府里等?”


    陈宴秋对荀淮摇摇头:“我睡不着。”


    春日的天气是有些反复无常。荀淮把陈宴秋拉回屋里,叫人灌了汤婆子来放进陈宴秋怀里,让他捂着。


    陈宴秋心里却焦急别的事情。


    他问:“夫君,现在怎么办?凉州到底怎么样了……”


    他知道,依荀淮的性子,国家遭侵,他不可能束手旁观。


    果然,荀淮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才对陈宴秋轻轻道:“宴秋,我要带兵支援,可能要离开京城一段时间。”


    虽说早有准备,可陈宴秋的眼眶还是蓦地红了。


    “……那你要去多久?”心里涌上密密麻麻的酸胀感,他忍着眼泪,轻轻去扯荀淮的袖子,“你什么时候回来?”


    “战场瞬息万变,我五日后就走。”荀淮知道陈宴秋难过,但是眼下这等情况容不得他多想,“霖阳和来福都会被我留下,他们会保护你的。”


    “我能去吗?”陈宴秋突然道,“夫君,我能陪着你去吗……”


    “我、我虽然现在什么都不会,但是我可以学。”怕被荀淮拒绝,陈宴秋观察着荀淮的表情,说话跟倒豆子一样快,“我也不怕受伤,不怕吃苦,我什么都能做……”


    荀淮却捂住陈宴秋的嘴,对他摇摇头。


    陈宴秋一下子哽住,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想哭,可他现在敏锐地感觉道,自己现在不能在荀淮面前流眼泪。


    陈宴秋死死咬住自己的唇。


    荀淮把陈宴秋抱在怀里,安抚着自己尚未及冠的小王妃:“宴秋,战场上刀剑无眼,你受伤了怎么办?”


    “况且,”荀淮补充,“若是被敌军知晓了,你的安危我不能随时保证。家眷随军,将士们也难免有怨言,你说是不是?”


    荀淮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陈宴秋明白荀淮说的话,可心里依旧难过。


    他还是点了点头。


    委屈、担忧、恐慌,诸多情绪不由分说地涌上来,将他淹没。


    陈宴秋就快要溺死在海里。


    他把头埋进荀淮的胸前,沉默了好一会儿。


    两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歇斯底里的挽留却在暖黄色的烛光里不断蔓延,掀起一层又一程的涟漪,在心里一圈圈荡开。


    突然,陈宴秋去抓荀淮现在都还需要针灸的左手,声音闷闷的:“夫君,你身体不好,生病了怎么办?受伤了怎么办?”


    像是已经想好了说辞一般,荀淮立刻答道:“没事,老赵叔会跟着我去的,他是多年的老军医了,我也会照顾好自己……”


    陈宴秋不信。


    说实话,陈宴秋出生在和平的国度,对战争只有那些书本上冷漠的数字,没什么概念。


    但是他在梦里亲眼见过荀淮的死。


    死亡总是被人讳莫如深,显得沉重无比。但是当它真正降临的时候,却又显得那么轻浮、那么理所应当。


    那时候的荀淮只是在他怀里抖着,眼睛一闭,便凉了身子断了气。


    一直到现在,陈宴秋都没有想明白,那到底是梦境,还是世界对他的一种警示?一种提醒?


    他实在是害怕。


    他害怕荀淮就这样走掉,再也回不来。


    “那你答应我,”陈宴秋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抬头看着荀淮,语气狠狠道,“你一定要回来。”


    “你、你若是不回来,我、我就……”陈宴秋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什么狠话,只能凶道,“我就改嫁!再也不理你,也不去祭拜你,不去给你扫墓……”


    “为夫知道。”荀淮把人捞到怀里,拍着陈宴秋的后背哄着,“别担心,会没事的。”


    陈宴秋听着荀淮的心跳声,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若是陈宴秋再细想一下,就会发现荀淮并没有答应陈宴秋的话。


    战场上变数太多,就连荀淮自己也根本无法保证。


    若是自己真的死了,陈宴秋改嫁,忘了自己……


    那样也好。


    荀淮这样想。


    果不其然,到第二天,两国开战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京城。


    文武百官们互相推诿责任,在朝堂上吵起架来,又一起焦头烂额地备战。


    军饷、粮草、兵士、将领……到了这个时候,薛应年才知道自己有多么天真,在这样紧急关头,站出来统筹一切的还是荀淮。


    他嫉妒、愤恨、却又无可奈何。


    他想收回荀淮手中的权利,却也不想成为葬送大梁江山的罪人。


    百姓们得到了消息,京城内人心惶惶。大家开始疯狂囤米囤油,物价在几天之内就开始往上飞涨。


    平日里热闹的京城大街不在了,转而变得拥挤又暴躁,不少人因为几斗大米而大打出手,大理寺里的人也焦头烂额,不断到街上去维持秩序。


    虽然京城不是战场,但是战场已然烧到京城。


    人人自危。


    陈宴秋这两天受到了不少惊吓,又思虑过重,断断续续地发起烧来。


    他在支离破碎的噩梦里不断惊醒,下意识摸向一旁,却只抓到一片冰凉。


    是了。


    他迷迷糊糊地想,荀淮这几天实在太忙,宫里和兵营两头跑。


    今日又不知道是几时走的。


    但是,自己都病倒了,荀淮他那身子又怎么吃得消?


    陈宴秋又不免担心起来。


    他哑着嗓子喊:“……来福公公。”


    “诶,王妃,奴才在呢。”听见陈宴秋叫自己,来福急忙忙地从门外进来。


    陈宴秋生了病,荀淮不放心,让来福好好照顾他。


    来福是两边都心疼,整天愁眉苦脸,弄得自己都消瘦不少。


    “王爷去哪了?”陈宴秋咳嗽了两下,这才问道。


    “王爷现下在兵营里整军呢。”来福道,“明日大军就要开拔了,现下正是最忙的时候。”


    陈宴秋听了这话,就挣扎着要起身。


    来福“哎哟哎哟”地叫着去扶陈宴秋:“王妃,您这还没好全呢,怎么就急着要下床了!”


    “帮我收拾收拾,”陈宴秋白着脸,说的话语气却很重,带了些不容置疑的味道,“我要去找他。”


    荀淮穿了一身玄色衣裳,披着厚重的大氅,站在校场外的观演台上。


    今日的天气并不好,天色很阴郁,春日的狂风卷着旗帜猎猎作响。狂风卷着尘土飞扬,给周围镀上了一层黄棕色。


    荀淮那身玄色的衣服在灰黄色的天幕下,像是烧出的焦黑的洞。


    兵营里风沙大,荀淮握拳抵着有些苍白的唇,咳嗽了两声,对身后的人问道:“可整军完毕?”


    “回王爷的话,荀家军全军已整军完毕,随时听候王爷调遣。”副官张彦单膝跪地答道。


    荀淮点了点头,道:“明日启程,今夜就让大家早些歇息吧。”


    张彦垂眸:“是。”


    荀淮扭头正想迈步回军帐,就听见一个小兵急匆匆来报:“王爷,王妃殿下来了……”


    几乎是本能的反应,荀淮倏地抬头,就看见了陈宴秋向着自己奔来的身影。


    第44章 对不起(补) 陈宴秋不是圣人。……


    陈宴秋提着一个大大的食盒, 像雀鸟一样飞到荀淮身边。


    “夫君!”他的烧还没退,脸上还泛着潮红,“我来看你啦!”


    荀淮眉头蹙了蹙, 伸手摸陈宴秋的额头,手心滚烫。


    荀淮的手太凉, 陈宴秋忍不住“唔”了一声,去抓荀淮的手掌:“夫君, 你的手怎么这么冰?”


    荀淮叹了口气道:“还在发热呢,你跑过来干嘛。”


    陈宴秋没有回答荀淮的话,而是把荀淮的手揣进怀里,抬眸湿着一双眼睛看他。


    荀淮:……


    罢了。


    “外面风大, ”他妥协道, “我们进去说。”


    他把陈宴秋手中的食盒递给一旁的副官, 领着陈宴秋往军帐走去。


    张彦提着食盒,好奇地打量两人。


    王爷在他们面前总是沉着脸,不苟言笑, 不怒自威。


    此时此刻,王爷的脸上满是笑意,总算显出几分真心实意的温柔来。


    而一旁的王妃捂住王爷的手, 仰着头跟王爷说着什么, 眼里是藏不住的担忧和心疼。


    王爷和王妃看起来感情很好啊。


    张彦啧啧称奇了一会儿,赶快跟了上去。


    陈宴秋拉着荀淮的手, 跟着荀淮进了军帐。


    这是陈宴秋第一次来到军营里头。


    帐外兵士们的呐喊声此起彼伏, 箭弩、马蹄混着黄沙的气味席卷而来,帐内的一侧是武器架,铁甲泛着冷光。


    中心的桌子上摆着一张地图,上面被摆了各式各样的标记, 陈宴秋看了一会儿,什么也没看明白。


    “夫君,”他指着那地图问,“京城在哪啊?”


    荀淮指了指地图上的一处:“在这呢。”


    荀淮指的地方几乎是在地图中心的位置。


    “大梁京城位于中原腹地,仰仗娄山关天险,易守难攻。”荀淮用手指在地图上画出自己的行军路线,“为夫这次是去娄山关支援,守住娄山关后,再徐徐图之,收回被燕国占领的土地,把他们赶回草原去。”


    陈宴秋听不大明白这些作战的细节,只注意到一个点:“那你岂不是要很久才能回来?”


    听了这话,荀淮少见地沉默了一会儿,这才道:“嗯。”


    陈宴秋本来就不太舒服,头晕晕的。听了这话,他鼻子一酸,又有些想哭。


    这人连安慰的谎话都不知道说两句。


    “对了,我让厨房给你带了好些吃的,”陈宴秋不想给荀淮添麻烦,揉揉眼睛把食盒打开,“都是我觉得好吃的糕点,夫君你尝尝……”


    他没有看荀淮,而是笨手笨脚地把里头的东西一样一样端出来,嘴里还不断念叨着:“这些都好吃,夫君你多吃点,过几天就吃不到了……”


    腕间的红绳随着他的动作一晃一晃,红色的玛瑙扰乱荀淮的视线,像是在倾诉什么。


    陈宴秋正嘟囔着,突然被荀淮抓住了手腕。


    “夫君,”他抬头看荀淮,“怎么了?”


    荀淮的脸色有些不好,陈宴秋以为荀淮生病了,去摸荀淮的额头急切道:“是不是又难受?我叫老赵叔过来……”


    “对不起。”


    陈宴秋倏地安静了。


    荀淮看着陈宴秋水汪汪的眼睛,又重复了一次:“宴秋,对不起。”


    陈宴秋一时间有些哽住,嘴巴张开了好几次,却也没能说出什么来。


    他本来想对荀淮说,夫君,没关系的,这不是你的错。


    可心里那点后知后觉蔓延的委屈和不舍又如同毒蛇、如同藤蔓一般死死缠绕住他的心脏,堵住他的喉管,把他那些违心的安慰咽了下去。


    害怕,委屈,不安。


    责怪,愧疚,埋怨。


    陈宴秋不是圣人,人本来就是情感复杂的生物,爱之深则恨之切。


    若说心里没有一点点怨怼,那是假的。


    即使皇族是害荀淮家破人亡的凶手,即使薛应年几次三番地刁难他们,即使自己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荀淮还是第一时间选择挑起大梁的江山。


    陈宴秋其实很想问他。


    你有没有想过自己?


    行军路上吃不饱穿不暖,若是你生病了怎么办?


    战场上刀剑无眼,要是受伤了怎么办?


    要是你永远回不来了怎么办?


    ……我怎么办?


    可是……


    泪水如泉一般涌出来,陈宴秋却蓦地笑了。


    他一边用袖子擦着眼泪,一边努力地对荀淮笑着。


    只是这笑看起来太苦,泪水也止不住,陈宴秋有些手足无措。


    可是我没有办法阻止你。


    如果我能帮到你就好了……


    “宴秋,”荀淮的声音听起来也有些哑,“宴秋……”


    他伸手去擦陈宴秋的眼泪,把人搂到怀里抱着:“对不起,你别哭了……”


    他这么一安慰,陈宴秋更难过了。


    于是一开始小声的啜泣变成了嚎啕大哭,陈宴秋越哭越难过,死死揪着荀淮胸前的衣服,整个人都开始抖起来。


    “夫君,答应我,你答应我……”


    在悲戚的哭声里,荀淮听见陈宴秋叫自己。


    陈宴秋的话断在了汹涌的不舍中,但是荀淮却明白陈宴秋想说什么。


    答应我要照顾好自己。


    答应我一定要平安回来。


    “嗯,”回答的声音也染上了些哭腔,“夫君都答应你。”


    等在帐外的张彦听着帐内的哭声,也渐渐湿了眼眶,重重叹了口气。


    这小王妃嫁过来只有半年吧?


    他也是有妻儿的人。


    哎,征战在外,最见不得这场面了。


    陈宴秋本来就病着,哭了那么一会儿,直接在荀淮的军帐里睡着了。


    荀淮趁机让军医给陈宴秋把了脉,确定并无大碍之后,这才放下心,继续忙了起来。


    军营并不适合调养,其实本来应该把陈宴秋送回去的。


    可明日他就要出发,两人不知道何时才能见到,荀淮自己终究是舍不得。


    他翻着书信,突然觉得胸口极速下坠起来,喉管里像是有虫蚁在蛀咬一般,荀淮没忍住,又猛地咳嗽了几声。


    这几声着实有些狠,陈宴秋对于这声音本来就异常敏感,眼看着眉毛使劲皱了皱,就要清醒过来。


    荀淮赶快喝了一口茶,强忍着把不适感压了下去,见陈宴秋的呼吸又平缓起来,这才松了一口气。


    若是让陈宴秋知道自己还没出发就又病了,可又得哭鼻子。


    荀淮不想让陈宴秋太过担心了。


    经此一役,荀淮身上出了一身的冷汗,他用手肘撑着桌子缓了一会儿,这才觉得好些。


    耳鸣过去之后,他突然听见军帐外传来一阵嘈杂声。


    有人在外头唤道:“皇叔!皇叔!!”


    声音伴着银铃的脆响,荀淮的脸色又白了几分。


    他快步走到军帐外,沉着脸看被张彦拦在帐外的人。


    薛端阳方才还在外头跟张彦僵持着,此时见了荀淮,正打算跟张彦打一场的姑娘立正道:“皇叔你好哇!”


    她踮着脚尖朝里头望:“皇嫂嫂呢,张彦说他在里头,我怎么没看见他……”


    荀淮捏了捏眉心,整理好情绪,这才不急不缓地开口:“你皇嫂身子不太舒服,现在睡着呢。”


    薛端阳有些担心:“皇嫂没事吧?”


    她打量了荀淮两眼道:“皇叔,我觉得你看起来也不太好……”


    荀淮:……很明显吗?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叹了口气,蹙眉问道:“端阳,你跑过来干什么?”


    薛端阳这才想起来自己的正事,她正正神色,眼神坚定,对荀淮斩钉截铁地说:“皇叔,我要跟你去娄山关!”


    此话一出,在场的几人都愣住了。


    张彦被吓了一跳,见荀淮脸色更不好看,马上劝道:“公主殿下,战场绝非儿戏,您是千金之躯,何必跟着我们这些糙汉子受那罪……”


    薛端阳不乐意了,她扭头对张彦凶道:“怎么不行了!你们还打不过我呢!”


    她撸撸袖子:“要不跟本公主打一场,我们比比看?”


    张彦蓦地想起来薛端阳在秋猎时打的那头熊。


    ……说不定自己还真打不过她。


    他没法,只得看向荀淮。


    王爷,你来劝劝她。


    荀淮叹了口气,对薛端阳道:“端阳,前线太危险了,你何必去跟着我受苦……”


    “我能照顾好我自己!”薛端阳见荀淮不答应,有些急了,“皇叔,我也是武将!”


    若是放在以前,荀淮是一定不会同意的,这太危险了。


    可是现在,薛端阳确实已经长大了不少,是个能独当一面的人。


    更重要的是,荀淮要考虑到自己最坏的情况。


    如果说自己真的撑不住,需要有一个身份足够尊贵的人出来主持大局、稳定军心。


    电石火花之间,荀淮便想到了很多。


    他沉默了良久,终于在薛端阳希冀的目光里妥协了。


    “你必须寸步不离地跟着我,”荀淮道,“不然我就把你送回来。”


    薛端阳这下高兴了:“好耶!!”


    欢呼了一会儿,薛端阳又想到了什么似的,凑上去道:“皇叔,小金小银我可以带去吗?”


    “它们也是战力,而且鼻子可灵了。”薛端阳补充道。


    荀淮:“……可以。”


    薛端阳这才高高兴兴地走了。


    荀淮叹着气,又回到王帐里。


    陈宴秋还在床上沉沉地睡着。


    他睡得不太安稳,不断地翻着身,念叨着听不真切的梦呓。


    荀淮隐隐约约能听见自己的名字。


    他将冰凉的手指放在陈宴秋滚烫的脸颊上,沉默地看着陈宴秋的侧脸。


    才消失的耳鸣又纷纷扰扰地响起,沉痛的下坠感让荀淮有些喘不过气来。


    左手又开始疼了。


    良久,荀淮才轻声道:“对不起。”


    倘若真有意外,这声对不起,现在就提前对你说吧。


    第45章 家书 他的笔墨太吝啬,都不说想我。……


    风乍起, 吹起鬓间的墨发,遮挡了陈宴秋的视线。


    他就这样迎着风,仰头看骑在马背上的人。


    荀淮穿上了坚实的甲胄, 马尾高束,剑眉星目, 意气风发。他坐在马背上,宛如一把绷紧的弓。


    只是在陈宴秋眼里, 荀淮还是太过瘦削了些,更凸显出几分棱角来。


    他身下的马匹不断嘶鸣着踱步,显得有些躁动。


    而在荀淮的身后,万千兵士整齐列队, 静默肃杀, 听候着荀淮的调遣。号角吹着军乐, 军旗猎猎,队伍竟是一眼望不到头。


    “夫君,”陈宴秋紧紧拉着荀淮的手不放, 湿着眼睛切切嘱托,“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万事小心,”他补充道, “一切以你的安危为重……”


    荀淮对着陈宴秋笑:“为夫知道。”


    荀淮伸手摸了摸陈宴秋的脸颊:“若是有什么事情, 一定同来福讲,实在处理不了, 就去找崔明玉。”


    “京城会乱上一阵子, 这几天就别出门,要学会保护好自己……”


    “王爷,”跟在荀淮身后的张彦道,“该出发了。”


    “皇叔你就放心吧!”一旁的薛端阳骑着自己的红鬃马凑过来, 朗声道,“崔大哥还在京中呢!多少也会帮衬着皇嫂一些。”


    “嗷呜——”跟在薛端阳脚边的小金小银下意识附和薛端阳,冲着陈宴秋摇摇尾巴。


    陈宴秋也知道行军耽搁不得。


    他松开手,用手背蹭蹭眼泪:“嗯。”


    再抬眸时,他的眼中就蕴了些笑意:“夫君,我在府里等你回来。”


    荀淮看着定定地看着陈宴秋,看了很久很久。


    这时天色还很早,淡淡的天光从遥远的天际线里朦朦胧胧地溢出来,泼在荀淮的身后,像是在荀淮身上也拢上了一层看不真切的纱。


    将军擐胄执甲,眼神却是柔和的,像是一汪深深的泉。


    而那泉水里倒映着的,只有陈宴秋的影子。


    温柔而又决绝。


    “宴秋,”荀淮开口,轻轻道,“我不在的日子里,也要好好生活,知道吗?”


    陈宴秋却没来由地心慌起来。


    他张口还想说些什么,可荀淮却扭过头不再看他,而是对张彦道:“出发吧。”


    “出发——”


    中气十足的号令彻响,荀淮两脚一踢,马匹嘶鸣,飞快地冲在了前头。


    他高束的马尾在空中翻飞着,像是与陈宴秋挥手诀别。


    “王妃,等我凯旋——”


    陈宴秋的眼泪在荀淮离开的一瞬间就决堤一般涌了出来,他咬住唇,这才没哭出声。


    “好!”


    像是怕荀淮没听见似的,陈宴秋又急急地往前跑了几步,双手拢在嘴边喊:“好,我等你——”


    他看着荀淮的背影越来越远,逐渐消失在视线之外。


    连踏出的印子也被跟上来的军队踩乱,很难再寻见了。


    荀淮说得没错,没过几天,京城里就乱了起来。


    粮价飞涨,住在郊区的百姓都争先恐后地往京城里头走,而不少达官贵族却已经开始筹谋着,要逃到更南边去。


    流言四起,一会儿有人说王爷把燕国人打跑了,一会儿又有人说王爷打了败仗,众说纷纭,惹得陈宴秋的心总是高高悬着,怎么也放不下。


    “现在这样都还算好的,”崔明玉抿着茶叹了口气,“若是再隔上两三个月,就会有不少难民逃到京城里来,那时候才叫乱。”


    崔明玉这几日过得也不安稳,每天忙着处理朝中事宜,好不容易才抽空出来看看陈宴秋。


    “这仗还要打两三个月吗?”陈宴秋听了这话,脸刷一下就白了。


    “王爷他们走到娄山关,都得十天半个月呢。”崔明玉道,“只要这仗打起来,没个一年半载的结束不了。”


    即使大梁的疆域并不算大,从京城到娄山关,也是顶远的距离了。


    陈宴秋揪着衣服,觉得耳边全是自己的心跳声。


    崔明玉这些天显然也忧心着。他看向脸色明显变差的陈宴秋,忍不住开口提醒:“王妃既然担心王爷,可得照顾好自己才是。”


    “若是你病倒了,待王爷回京也是要心疼的。”


    “多谢崔大人,”陈宴秋苦笑了一下,“我会注意的。”


    可陈宴秋他不是圣贤。


    人的情绪本就是蛮不讲理的东西,有时候不顾一切地涌上来,只会把人给溺在绝望的海里。


    陈宴秋不止一次在噩梦里惊醒,然后把荀淮给他的绿佩放在心口捂热,就这样睁着眼睛,看着天光一点点变亮。


    这也实在不能怪他,荀淮不在身边,陈宴秋实在睡不安稳,闭上眼就是荀淮各种各样的死状。


    如果一定要梦到这些,陈宴秋宁愿选择不睡。


    “梦都是反的。”


    陈宴秋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来福眼睁睁看着陈宴秋一点点瘦下去,急得团团转,每天对着陈宴秋笑得像哭。


    “来福公公,”陈宴秋有些无奈道,“我真的没事。”


    来福看见陈宴秋脸上消失的梨涡,悲痛万分:“王妃,是奴才的错,奴才没照顾好你……”


    陈宴秋:“……没有,真没事。”


    就这样浑浑噩噩地又过了半个多月,霖阳突然递给陈宴秋一封信。


    春雨润如酥。细细绵绵的雨不像夏季的暴雨那般磅礴,却也绵长,带着凉意笼罩在京城上空,怎么也驱不走。


    彼时的陈宴秋就靠在床头,盯着外面的春雨发呆。


    一连下了好几天了。陈宴秋想。


    不知娄山关有没有下雨。


    下雨的话,荀淮他们怎么办?雨中行军会不会很危险?


    霖阳又突然从窗外翻进来。


    “王妃。”


    “霖阳,怎么了?”陈宴秋有些愣愣地看着他。


    霖阳看了看陈宴秋,从怀里拿出个竹筒子,向陈宴秋递过去:“从娄山关那边传回来的信。”


    娄山关来的?


    陈宴秋立刻从床上翻起身来,把信接在手里,难以置信道:“王爷写给我的?”


    “嗯。”霖阳点点头。


    “知、知道了……”陈宴秋只觉得拿着信的手都有些抖,“霖阳,你先出去……”


    “属下遵命。”霖阳拱拱手,“王妃您若要回信,一会儿交予我就是。”


    说完这句话,霖阳看了一眼把手指都攥到发白的陈宴秋,自觉退了出去,沉默地等着,盯着从屋檐上落下的水柱子发呆。


    陈宴秋把竹筒打开,拿出那张薄薄的信纸。


    他突然很想哭,特别特别想。


    陈宴秋在二十一世纪活了将近二十年,在通讯发达的年代,思念似乎也很容易消解。


    现在,手里捏着一个月才辗转来到自己手里的书信,陈宴秋却真真切切地有了近乎是“怯懦”的情感。


    泪水已经不自觉地盈了眼眶,陈宴秋在一次又一次模糊的视线里盯着那信纸,却怎么也不敢打开。


    他很害怕。


    是的,在那无边的激动和颤栗里,陈宴秋竟分辨出了害怕的情绪。


    刚开始,这一丝害怕只是在喜悦里悄悄地潜藏着,可一但被陈宴秋察觉,就陡然清晰起来,尖叫着钻入陈宴秋的四肢百骸,硬生生将陈宴秋吞没。


    他的脑子现在很乱。


    信的内容,是喜讯还算噩耗?


    荀淮会在信里说些什么?


    要是荀淮在边关生病了怎么办?


    要是送来的……是最后一封信怎么办……


    等等,我在想些什么!


    意识到自己越想越不对劲,陈宴秋把自己飘忽的思绪收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


    “没事的,”陈宴秋这样安慰自己,“若是荀淮真的出事了……”


    若是荀淮真的出事了,我就去娄山关找他。


    怀着这样决绝的心情,陈宴秋终于把信纸打开。


    好在,那信纸字迹工整,力透纸背,整齐流畅,明显执笔的人状态还算好。


    这是荀淮的字迹。


    陈宴秋一直提在嗓子眼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他定定神,一字一字看过去:


    “吾妻宴秋亲启……”


    吾妻宴秋亲启。


    许久未至娄山关,如今初来乍到,方觉风霜凛冽,于京中实乃迥异。然军中炭火尚且充足,甲胄厚重,又有军医悉心调养,为夫旧疾未发,身骨尚健。


    此地虽苦,将士同心,倒也未觉难熬。


    燕国兵士虽众,却并无谋略,侵伐我邦,到底未得皇天庇佑。


    前日端阳率军追击敌寇数十里,斩首数百,俘获战马千匹,颇有先帝少年风姿。先前对她百般阻挠,倒显得为夫多思多虑。若战事顺利,再有月余,便可班师回朝,切莫挂念。


    宴秋,京中可还安定否?不知宴秋安睡乎?安食乎?身体可还康健?


    为夫听闻京城连日大雨,宴秋切记珍重自身,努力加餐,勿药为喜。


    夫荀淮,娄山关书。


    “啪嗒。”


    一滴水珠递到信纸上,深深的水痕在脆弱的信纸上慢慢晕染开。


    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陈宴秋怕泪水晕湿荀淮的字迹,来不及擦眼泪,就先慌慌张张地把信纸拿开。


    “真是的……”眼泪还在不断地往外涌,可陈宴秋却自顾自地又笑了起来。


    荀淮在心里说自己身体还算康健,说战事即将告捷,说端阳巾帼不让须眉。


    关于自己,却只别别扭扭地问了那么几句。


    陈宴秋却把信看了又看。


    淅淅沥沥的春雨里,终于传来了如释重负的哭声。


    心里一直悬着的石头终于重重落地,陈宴秋撑了这么多天,终于得了一刻的安稳,放声大哭起来。


    到头来,还是怪他的笔墨太吝啬,都不说想我。


    荀淮说得没错。


    又过了没几天,梁军大捷的消息就传到了京城里来。


    这无疑是给惊慌失措的人们吃了一记定心丸。一直凄风苦雨的京城终于又多了几分活气。


    人们感念荀淮这个名副其实的战神,对于他的谈论自然又多了些。


    “我就知道,有王爷在这仗根本不会输!”


    “王爷,当真英明神武,我这心终于可以安下来了,可真真是吓死我了……”


    心惊胆战的人们终于又重新走出家门,开始摆起了摊。街上的人又多了,似乎一切都在重新回到正轨上。


    战争很快就要结束了吧。


    每一个人都这么想着。


    可陈宴秋却依旧没有放下心。


    真的会这么轻松地结束吗?


    原书的屈蔚可是能够一统四国成为天下霸主的人。


    他真的会输得这么轻易吗?


    这一切都太过蹊跷,陈宴秋仍旧夜夜梦魇。


    直到有一天,在又一次失眠后,陈宴秋起身,准备到院子里去透透气。


    他推开房门时,倏地瞪大了眼睛。


    被他牢牢绑在梅树上的、荀淮的小像,不知什么时候被风吹到了地上,深深陷进了泥水里。


    第46章 惊变 抗旨不遵是诛九族的罪名!


    娄山关在梁国的北境, 春寒料峭,即使开了春,气温也回暖得极慢。


    此时天色尚早, 路上结的霜还没化,马车碾压上去, 免不了留下一路的冰碎子。


    那看着小、装横却并不朴素的马车就这样摇摇晃晃地驶到了荀淮兵营附近。


    守卫立刻拦下:“来者何人?可有出入凭证?”


    里头的人立刻掀开帘子,很不客气道:“就凭你也敢拦咱家?”


    声音尖细, 身着蟒袍,守卫认得是宫里的太监。


    可荀家军在战时,一向不听王令听军令,皇帝亲自来了都没法, 何况是个太监。他不为所动, 只皱着眉重复道:“没有出入凭证不可入内, 公公且等着吧。”


    那太监好说歹说,守卫也不放他进去,气得他用指头对着守卫晃来晃去, 直要骂他。


    荀淮正背着手,在营中走着,听林远汇报战况。


    见营门处传来不小的动静, 他微微皱了皱眉。


    林远立刻对一旁的小兵使了个眼色, 不一会儿那小兵就回话道:“王爷,说是宫里的人来了, 守卫拦着不让进呢。”


    宫里的人?来前线做什么?


    荀淮心里突然有了一种微妙的不安。他放下手中的地图:“走吧, 去看看。”


    他披上大氅,来到营门处:“怎么回事?”


    那守卫方才对太监始终冷着脸,对荀淮却恭敬非常:“王爷,说是宫里的太监, 传圣旨来的。”


    太监见守卫终于不再拦自己,“哼”了一声之后,才对荀淮拱手道:“奴才见过王爷。”


    “公公免礼,我手下的兵都是些粗人,性格一根筋了些,但本意不坏。”荀淮对他笑笑。


    薛应年派来的人,礼数还是要做足的。


    “将士们镇守边关,都是功臣,奴才哪敢说他们的不是,”宫里的太监都是人精,知道在荀淮面前不好发作,立刻改口,“奴才可好生佩服他们呢……”


    守卫:“……”


    荀淮却不接他的话,见他怀里抱了个精致的盒子:“公公是来传圣旨的?”


    “正是正是。”太监行礼道。


    “既是圣旨,在这营门处便有些不妥了,”荀淮道,“公公且到军帐里来吧。”


    薛应年来了圣旨,该有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荀淮站在最前方弯腰行礼,林远与张彦在身后直直地跪着,听那太监尖着嗓子念圣旨的内容。


    恰好此时薛端阳巡逻去了,暂时没回来。她身份终究与几人不同,随性惯了,于是大家也没管。


    无非是些夸赞荀淮用兵如神、护边有功的轱辘话,荀淮本来懒懒地听着,可听到一半时,却蓦地变了脸色。


    “敕令荀家军即刻调离娄山关,退守京城……”


    这话一出,下头的几个人全都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


    好不容易战事有了起色,此时说是退兵,就是把娄山关拱手让人!


    几人的脸色都变得很难看。


    荒唐,胡来,不可理喻。


    荀淮本来以为自己已经被薛应年磨得没脾气了,没想到这孩子居然还能愚钝成这样!


    先前他总是对自己一人下手,那也就罢了,现下居然拿整个大梁的安危开玩笑!


    荀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一手教出来的,居然就是这样一个惊世骇俗的蠢货。


    “王爷,”那太监像是没有感受到军帐里凝固的气氛似的,把圣旨递到荀淮面前,“接旨吧。”


    荀淮疲惫地闭上眼,平复了一下呼吸后才道:“恕臣无法从命。”


    太监的动作微顿,随即眼神一凛:“王爷,这可不是小事,你可想好了。”


    “皇上此举,我实在无法理解,”荀淮语气冰凉,“若此时撤离娄山关,大梁将会丢失数十城,多少无辜百姓会遭受战火。”


    “王爷,”太监出发之前,是领了薛应年的皇命的,此时也紧张起来,语气也有些急,“公主殿下还在这军营里头呢,你这是要抗旨吗!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谁知他话还没说完,荀淮突然起身,太监甚至还没看清楚荀淮的动作,只觉得脖颈处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便瞪着眼睛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荀淮探探那太监的鼻息,在电石火花之间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从地上倒着的人手里把圣旨接过来,丢进一旁燃着的炭盆里。


    “你们记住,”荀淮转过头,眼神犀利地对两人道,“我们从来没有见过这封圣旨。”


    “是。”林远与张彦都是跟着荀淮的老将,自然也明白荀淮的无奈,对荀淮的决定没有任何异议。


    “王爷,那这太监怎么办?”林远道。


    “杀了,记得处理干净点。”


    荀淮沉着脸,看那太监的眼神就像是看一个死物。


    他看了一眼外面沉郁的天色,当即下了决定:“不能再拖了,我们一定要在消息传回京城之前赢下来。”


    圣旨在炭盆里烧出艳丽的火光,映照着荀淮的眼瞳。


    “准备,明晚夜袭。”


    当夜,荀淮在烛火下看着兵书,眸色沉沉。


    林远与张彦带着一身的湿气从帐外走进来,单膝跪地道:“王爷。”


    荀淮放下手中的书看他们:“都准备好了?”


    “均准备就绪。”两位副将条理清晰地说出了第二天的作战计划,荀淮从白日里就一直阴沉着的脸色终于好看了几分。


    “辛苦了,”荀淮温和道,“今夜好生休息吧。”


    二人领了命,转身就要走出军帐。


    “等等。”荀淮突然又叫住他们。


    “王爷还有何吩咐?”张彦扭过头来看他,疑惑道。


    “除了今天那个太监,京城那边……还有来信吗?”问起陈宴秋来,荀淮的语气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


    哦,这是想老婆了。张彦自己在内心调侃了一下,对荀淮行礼:“回王爷的话,暂且还没有。”


    他很快补充道:“王爷不必担忧,算着时间,王妃的回信传回来也就是这几日的事”


    “等王爷打了胜仗回来,就能看见王妃的书信了。”张彦有意让荀淮放松心情,对荀淮开玩笑。


    “行了,”荀淮眉梢微扬,“你们下去好生休息吧,明日又是一场硬仗要打。”


    张彦拉着全程状况外的林远走了。


    “王爷与王妃似乎感情很好的样子。”一直守在边关的林远没见过陈宴秋,此时忍不住八卦,“你见过王妃?”


    “那可不,”张彦一只手臂搭在林远肩头,大咧咧道,“王妃生得可好看了,一看跟王爷就是一对,等我们班师回朝了你就能瞧见了……”


    两位副将一走,帐内又显得空旷了些。


    荀淮捏着自己手心里血红的玛瑙石,脑海里不断闪过陈宴秋的影子。


    拈花,剪纸,牵手,奔跑。


    哭着的,笑着的,生气的,欢欣的。


    先前没发觉,此时此刻,荀淮才知道,陈宴秋在他的记忆里是如此清晰。


    原来家里有一个人在等着自己,是这种感觉。


    他现在在干什么呢?


    夜深了,想必现在已经睡下了吧。


    他还有没有在做噩梦?


    京城前些日子有些乱,陈宴秋胆子小,不知道有没有被吓到。


    “宴秋……”荀淮不自觉喊出声。


    很快就结束了。


    等我回来。


    是夜,一队人马穿着夜行衣,悄无声息地淌过一条浅浅的小溪,溅起点点水花。


    为首的那个身形矫健,动作极快,来去如风。他把一行人带到隐蔽处,拨开遮挡的草丛,一双锐利透亮的眼睛眯起来,仔细往下观察。


    下头是燕国的兵营。


    比起荀淮带的兵,这些兵士显然要懒散不少,一个个东倒西歪地在地上躺着打瞌睡,就连放哨守夜的人都双手抱臂,早就进了梦乡。


    “毫无警惕之心。”张彦在心里默念了一下,他对身后的人做了个手势,几人点头猫着腰,配合默契,慢慢来到大营后面。


    找到了。


    他目光一凛。


    燕国军队的粮草库。


    张彦的任务就是点燃粮草库,给林远带的军队释放信号,一举拿下他们。


    这任务需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深入敌营,因此并不轻松,好在他带的都是有经验的老兵,一个个都被淬炼成了锋利的剑,身手极好,一路上倒也还算顺利。


    守在粮仓门口的两个燕兵此时此刻正打着哈欠。


    “为什么我们就要执行这么无聊的任务啊?”其中一个向另一个抱怨。


    “省省吧你,”他的同伴没好气道,“他们的任务多危险?我们这伙计又轻松又安全的,我可不想再上战……”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身体失了力气,软趴趴地倒了下去。


    “喂,”眼看着上一秒还站着的人,下一秒就栽了,他的同伴察觉出不对劲来,下意识就去扶,“你怎么回事……”


    他的话语蓦地被卡在了喉咙里。


    因为他摸到了一手的粘腻。


    带着直冲鼻腔的腥气,是血。


    敌袭!!——


    他正想喊出来,却被人死死捂住嘴,一剑封喉,没了呼吸。


    瞬息之间,两个人就成了刀下亡魂。


    张彦手腕轻轻一弹,收回闪着血光的匕首,压低声音:“进。”


    身后的兵士们点点头,掀开粮仓的帘子快步跑进去。


    可甫一进去,他们便徒然瞪大了眼。


    这帐子里,居然什么都没有!!


    “怎么回事?东西呢?”众人面面相觑,眼中的震惊不自觉流露出来。


    “都别慌。”


    张彦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上前蹲下身子仔细察看。


    地上还有不少散落的米粮,先前的情报没有错,这里的确是燕国的粮仓。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他们中计了!


    “走!”张彦也是个经验丰富的将领,他当机立断吩咐道,“燕兵的大军不在这里!王爷有危险!”


    他带着身后的人急匆匆出门,却蓦然停住了脚步。


    一个长发及腰、容貌昳丽的男子站在粮仓之外,笑眯眯地看着他。


    他背后的火光晃了晃。


    第47章 逆转 “贼人,看枪!”


    张彦立刻绷紧了弦, 细细打量着眼前的人。


    那男子一身紫衣,上头镶着不少珠宝,在军营里的烛火下流光溢彩, 难掩贵气。


    他摆着手中的扇子,浑身上下都有一种吊儿郎当的气质。


    可张彦丝毫不敢怠慢, 他捏着匕首,全身紧绷, 是随时备战的姿态。


    “这位将军你好,初次见面,”那男子撩撩自己耳边的头发,一句话要转几个调子。他眯起自己的桃花眼, 对张彦笑着, “不知将军夜探我这营帐, 可是来做客的?”


    “哎呀呀,来做客便罢了,怎么还动刀动枪的, ”男子瞥了两眼在张彦身后的尸体,皱起眉头,捂着心口, 做出悲伤的状, “死了人,我那小师父知道了, 可又得念叨我。”


    “你是谁?”张彦眼神凛冽。


    “也对, 我还没告诉你我的名字呢,实在是有些失礼。”他闭上眼,再睁眼时,先前那股吊儿郎当的气质尽数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从骨子里透出的阴冷感。


    那感觉就像被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盯上,被死死缠住躯干,动弹不得。


    骨髓里传来对上位者天生的臣服感,就连久经沙场的张彦都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这人绝不简单!


    只见他轻轻对张彦一瞥,红唇微张:“朕姓屈名蔚。”


    “张将军,请多指教了。”


    不好!是燕帝!


    张彦脸色大变。


    他反应极快,从怀里掏出个传信烟,二话不说拉开引信。


    红橙色的传信烟在天上炸开,伴着璀璨的火光,两方人马几乎是同时动起来。


    屈蔚捏着一把断刃,以极快的速度迈步冲了向张彦。


    他的身法很是奇怪,落地轻盈,几乎没有任何声响,走位也毫无规律,如同蛇类的扭动爬行一般,在敌人尚未看清时就咬上了敌人的脖颈。


    张彦沉下心去观察屈蔚的动作,忽地扭过头,手腕一翻便将匕首迎了上去!


    “哐当!”


    短兵相接,巨大的力道震得张彦虎口发麻。


    张彦心中汗颜。


    他观察屈蔚的动作,原以为屈蔚使的是巧劲。


    可没想到,这人的力气也这样大!若不是自己反应快,此时恐怕没死也去了半条命了。


    “好身手!”屈蔚却不给张彦反应的机会,他借着两人撞出的力道在空中一个旋身,在落地的瞬间又发力,迎着张彦的匕首冲了上来。


    张彦不敢怠慢,立刻又迎了上去。


    两人又死死缠斗了一番,张彦逐渐觉得体力不支,已是有些跟不上屈蔚的节奏了。


    “你很不错。”屈蔚躲开张彦横刺过来的匕首,脚尖轻点便绕到张彦身后。


    不好!


    张彦正想躲开,却已经晚了一步。


    冰凉的手扒上张彦的肩头,屈蔚将断刃抵在张彦动脉的位置:“不过,也到此为止了。”


    方才的这一下,自己完全没有看清楚!


    这人的功夫恐怕远远在自己之上,方才缠斗这么久,倒像是在闹着玩一样。


    张彦面色沉沉:“陛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何苦吊着我来?”


    “哎,将军这话就不对了,来着都是客,”谁知屈蔚只是把断刃上的血在张彦的领口擦了擦,就顺手放开张彦,对旁人招招手,“朕本就不喜见血,可真是罪过罪过。”


    屈蔚语气轻浮,问的话却不是:“朕倒是好奇,你那传信烟都发出去多久了,你的援军怎么还不到啊?”


    “哼,”张彦被人用绳索牢牢地捆住,闻言讥讽道,“谁说我那传信烟是请援军的?”


    屈蔚听了这话,脸色终于透出些森冷的不耐来。


    “你说什么?”桃花眼微微一眯,含着深深的不快。


    荀淮一身白衣铁甲,眼神冷冽地看着远处山丘上的人。


    那人看身形是个十六七的少年,身形颀长精瘦,墨发高束,脖颈上带着一圈大小不一的狼牙。


    他手中拿着一柄弯刀,背着足有他半人长的弓箭。


    更令人注意的是,他戴了一副青面獠牙的面具,在森冷的夜色里就如同地狱里索命的恶鬼。


    在他身后,兵士们密密麻麻占了一整个山头,一眼望去,竟是瞧不出有多少人来。


    风声呜呜,如同夜鬼的哭声,两军近乎是微妙地对峙着。


    “敢问阁下是何人?”荀淮对他道。


    那人没回答,只能听见呼啸的风声。


    “喂,上头的!”薛端阳来了没多久,浑话倒学了不少,她舞了舞手中的长枪道,“没听见吗!我们主帅问你话呢!”


    听了这话,那人翻身下马,遥遥地对荀淮行了个礼。


    薛端阳:?


    这她就不懂了。薛端阳扭头奇道:“皇叔,那小孩干嘛呢?哑巴吗?”


    荀淮眯起眼,几乎是瞬间就猜出来了眼前人的身份。


    燕国谢泠,年少博学,官至太傅,颈环狼齿,喜以獠牙青面示人,善引弓。


    现在燕国的二把手,明显来者不善。


    荀淮提起银剑望向山丘上的人,眼里是隐藏不住的熊熊战意。


    “端阳,准备了。”


    荀家军,向来以杀止戈。


    风乍起,掀起鬓边的墨发。


    在雪白清冷的月色中,谢泠静静地看着远处白衣铁甲的将领。


    这人就是荀淮?


    在战场上,谢泠一向喜欢沉默。


    无他,与他交手的人大多都变成了刀下亡魂,谢泠性子又惫懒,最不爱同人说废话。


    战场上瞬息万变,总是胜者为王。


    几乎是同一时间,寒光出鞘,两个人双腿发力,朝远处冲了过去!


    主将动身,两边的人马也不再客气,在吹响的号角里互相嘶喊着扭打在一团。


    弯刀主劈砍,长剑主巧刺,都是近身的武器。谢泠与荀淮交上手,在几秒之内,两人已是过了数招。


    谢泠看着瘦弱,力气却大。他抓住荀淮的一个破绽,当即追上去,弯刀就要砍上荀淮的后背!


    荀淮一个侧身轻巧躲过,顺势抓住谢泠的手臂转身,眼神一凛,借力狠狠踢上谢泠的胸口!


    这一下荀淮丝毫没有留情,是冲着踢碎谢泠肋骨去的。谢泠立刻双手交叉护住,在巨大的冲击力下,两人又被迫分开,都微微喘着气。


    而另一旁,薛端阳使着长枪,劈砍戳刺,速度快到几乎看不清,只见她一声爆喝跃到空中,将枪一甩踏在脚底,数名燕军便被压在长枪之下。


    “啊——!!”他们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薛端阳在空中旋身落在长枪上,几个转身的功夫便用镶在鞋底的刀片抹了他们脖子。


    薛端阳动作极快,她脚踝一勾,那枪便又回到了她手中。


    “不错,”又一次近身,谢泠劈下弯刀,略有些稚嫩的声音从那面具底下传出来,“荀淮,你的身手很好。”


    荀淮身上出着冷汗,眼神专注地盯着谢泠,平复着自己有些紊乱的呼吸,不欲跟他废话。


    两人互相用力,再次拉开距离。


    到了两人这个境界,他们都知道,瞬息之间便可决出胜负。


    而两人都敏锐地感觉到,谢泠不是荀淮的对手。


    若是再这样下去,谢泠一定会死在荀淮手里。


    可是……


    荀淮感觉到,自己的左手已经隐隐开始有些疼。


    自己身体撑不了太久,必须速战速决!!


    他的眼底蓦地迸发出强烈的杀意,几乎是在一瞬间,腿部肌肉瞬间发力,荀淮如同一支离弦箭般冲了上去,快得几乎看不清!


    谢泠在战场上一向头脑清醒,自知不敌,化攻为守,同荀淮拉锯起来。


    在又一次躲过荀淮的刀刃后,谢泠借着荀淮的力道猛地后退,与荀淮拉开了不小的距离。


    他不再恋战,而身法诡异、动作极快地攀上了一旁的哨台。


    不好,他这是要……


    荀淮几乎是在瞬间就判断出来了他的意图,眼神一凛,当即就要冲过来。


    可谢泠的速度明显更快些,只见他架起弓,反手便抽出哨台箭筒里的箭矢,上箭,拉弓,松手,声如金钹,箭矢“咻”地向荀淮射去!


    荀淮暗骂一声,立刻向旁边倒去,扬起一阵尘土。


    见一击不中,谢泠面色不变,他朝一旁的箭筒踢了一脚,三支箭矢腾空而起,被谢泠精准握在手里。


    三支箭同时架上弓弦,又一次带着千钧之力,如闪电一般向荀淮冲去!


    营地平坦空旷,荀淮吃了地形的亏,几次想要近谢泠的身,都被那箭矢逼得向后退去。


    传言果然不假,这谢泠用箭当真是厉害至极。


    又一次挡住射来的箭矢,荀淮深吸一口气,扑到了一垛稻草之后。


    再这样下去,他体力会支撑不住。


    况且,他需要整理自己的思绪。


    谢泠在那上头,一时半会儿下不来,这是他的劣势,更是荀淮的机会。


    他靠着草垛喘气,闭着眼调整着凌乱的呼吸。


    耳畔不断传来尖叫和打杀声,营地里燃起了大火,一波又一波的热浪不断涌上来,映亮荀淮有些发白的脸色。


    血腥味和草木燃烧的气息在空中萦绕着,为这场厮杀呐喊助威。


    在这声音里,隐隐还有着狼嚎声,低吼着在人群里穿梭。


    ……是小金小银啊。


    在荀淮的手边,有一簇箭矢带着火焰,熊熊燃烧着,弄得荀淮的手有些烫。


    荀淮闭着双眸,随手扑灭那一团小小的火苗。


    在黑暗的视线里,他感受到了手心里炽热的温度。


    等等!


    荀淮猛地睁开眼。


    有主意了。


    啧,看不见荀淮了。


    谢泠举着弓,镇定地观察着战场上扑杀的人群。


    他的眼球灵活地转动着,视线直接掠过一个又一个的小兵,寻找着那个躲起来的身影。


    找不到。


    谢泠有些不快地“啧”了一声,调转箭头,对向旁边以一当十的少女。


    薛端阳将长枪使得极其漂亮,身姿优雅又充满力量,那些兵士远远不是她的对手,连她的身都近不得,就被她戳穿了喉咙。


    “再来!”薛端阳漂亮转身,舞着长枪道,“本公主今晚就让你们长长记性!”


    她正想冲上前去,忽地感应到了什么,挽了个漂亮的枪花,对上向自己飞来的箭矢!


    箭矢被长枪劈歪了轨道,栽入了薛端阳脚边的土地里。


    足足陷进去三分之二!


    “你使阴招!”薛端阳扭头,一眼就看见了在哨台上的谢泠,气不过骂道,“有本事你下来啊!”


    谢泠就没听过用箭还是使阴招的,不欲与薛端阳多言,立刻架起第二支。


    薛端阳最讨厌这种压制自己身法的人。


    她眼神一凛,双腿发力,提着手中的长枪直直向谢泠冲过去!


    “贼人,看枪!”


    第48章 对峙 我有一个条件。


    薛端阳向前奔跑的速度极快, 她挥舞着手中的长枪,红缨在火光中翻飞,如同溅出的血。


    她战意非凡, 一支支飞来的箭矢被她或劈、或挑,纷纷偏离了轨道, 在地上刺出一个个深深的坑洞。


    若是射到人身上,一定会被这箭刺穿。


    薛端阳的动作看似莽, 实际上却是心细如发。她四两拨千斤地躲开箭矢,眼看就要来到那哨台下面。


    近了!


    她心中一喜,加快了速度。


    “嗖嗖嗖!”


    三箭齐发,倏地落在薛端阳前头, 生生截住了薛端阳的脚步。


    在战场上的人对于危险都有着天生的敏感, 薛端阳立刻止住脚步, 看都没看上头的谢泠一眼,就往旁边打了个滚。


    而她的身后,又是一连串的箭矢向她射来!


    薛端阳翻滚起身, 扑向旁边的掩体,躲起来骂道:“你这人也太犯规了吧!”


    谢泠没回答她,而是又架起了弓, 朝着掩体的出口等着。


    若是薛端阳探出头来, 他有把握一击命中。


    但薛端阳也不傻,哪能出去给他当活靶子?


    薛端阳死活不出去, 谢泠就这样静静地等着。


    两人就这样微妙地僵持起来。


    谢泠年少成名, 心性远超大部分同龄人,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猎人通常都有等待猎物的自觉。


    但是他还没能等到机会,僵局就被人生生打破。


    “嗖!”“轰!!”


    身后突然传来汹涌的热浪,整个哨台似乎都抖了抖。


    这冲击力实在是有些大, 谢泠立刻稳住身形趴倒,这才没有被生生炸飞出去。


    哨台是木头和稻草搭成的,本就易燃,爆炸带来的火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速地窜上哨台的顶部,几乎要将哨台整个点燃!


    火热的温度扑面,连空气似乎都稀薄了几乎,鼻腔里全是令人作呕的焦糊味。


    谢泠捂住脸上的面具,黑着脸起身,看见了在哨台背后的人。


    荀淮拿着一把普通的弓,唇角带笑地看着他。


    这个战场上,可不止你一个人能用箭。


    荀淮仰头,看着在冲天的火光里有些愣住的谢泠。


    他没给谢泠再反应更多的机会,在瞬息之间架起第二支燃烧着的箭矢,又快速向哨台射去!


    荀淮坚实的臂膀拉动弓弦,以一个极为漂亮的姿态张开,松手之时,带着火光的箭矢在空中留下了一道灿烂的轨迹,宛若地上星。


    但是谢泠实在是无暇顾及这些。


    他看得分明,荀淮那支箭上,绑了炸药!!


    这哨台本就摇摇欲坠,有倒塌的迹象,若是再呆在这里,他不是被烧死,就是被摔死!


    谢泠冷静分析后立刻采取了行动。他本就不是恋战的人,立刻找准落点,在哨台塌倒的那一刻动作迅速地跃向地面。


    他这一下很轻盈,动作也漂亮,几乎把落地的冲击力降到了最小。


    ……如果薛端阳没有突然冲出来的话。


    “贼子,吃我一枪!”


    在空中时,谢泠门户大开,几乎全是破绽。薛端阳等的就是这一刻,只见她腾地一下跃到空中,手臂发力,狠狠把手中的长枪掷了出去!


    长枪在空中飞速旋转着,划出火红的影子,传来破空之声。


    谢泠一直冷着的表情终于变了变。


    他当即改变姿态,就这样直直坠了下去!


    “嗵!”


    纵使百般注意,谢泠这一下也摔得结结实实。


    面具仍旧被他死死护着,谢泠只觉得心间立刻涌上一股腥气,头晕眼花,双眼发白。


    还不等他反应过来,冰冷的长枪就架上了他的咽喉。


    方才还捂着脸的谢泠立刻不动了。


    薛端阳毫不客气地用力踩上谢泠的胸口,看着谢泠又吐出一口血来。


    “喂,你老是捂着你那面具做什么?”薛端阳不解道。


    这话一出,薛端阳就见谢泠抖了抖,语气凶狠地回她:“与你无关。”


    得了,小孩脾气还不小。薛端阳也并不想在死前还羞辱人,她提起长枪反握住,就要直直地刺进谢泠的脖颈!


    “端阳,等一下。”


    熟悉的声音传入耳畔,薛端阳生生止住了手上的动作。


    她不解地扭过头去:“皇叔?为什么?”


    “这人现在不杀,以后就是个祸患!”


    荀淮对薛端阳比了个手势:“放心,我自有安排。”


    薛端阳这才不情不愿地收起长枪,瞪着谢泠退到一边。


    谢泠忍者痛,一身不吭地喘气。见荀淮走进蹲下,一言不发地打量自己,谢泠对荀淮冷冷道:“王爷这是做什么?”


    荀淮对他笑了笑:“太傅大人放心,我现在不杀你。”


    “本王只是在想,你这条命对于屈蔚来说,究竟有多重。”


    听了这话,谢泠躺在地上缓着呼吸,又一次沉默了。


    主将被擒,燕军的士气不免弱了些。


    虽然燕军仍旧占了数量上的优势,但林远收到了张彦的传信烟,立刻回营支援。


    无数兵士呼喊着从山丘上冲下来,印着“荀”字的军旗在空中猎猎作响,凝视着被血液浸湿的战场。


    他们身手矫健、训练有素,所过之处几乎无人能敌,燕军们几乎是在一个照面的功夫,就败下阵来。


    战无不胜,所到之处片甲不留,这才是真正的荀家军。


    林远带着兵,蹙着眉头寻找荀淮与薛端阳的身影,漆黑的眼瞳里映着火光。


    “王爷,属下来迟了。”见到了荀淮,林远急急地走过来,确认荀淮与薛端阳都没有受伤后,这才松了一口气。


    “没事,”荀淮对他道,“可有张将军的消息?”


    提到张彦,林远刚刚才和缓的脸色又凝重了几分:“还没有,方才我收到了他的传信烟,就回营了,后面一直都再没收到他的消息,恐怕……”


    恐怕已经凶多吉少了。


    这话林远没说出口。


    荀淮脸色沉了沉,良久才吐出一口浊气道:“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皇叔!”不远处的薛端阳朝荀淮喊,“这小孩怎么办?真的不杀了吗?”


    谢泠已经是半昏迷的状态,他面色惨白着,被薛端阳捆了个结结实实。


    既是如此,青面獠牙的面具也被他牢牢捂在脸上。


    “这面具质量还挺好。”薛端阳嘟囔道。


    “不急,”荀淮走过去点了谢泠的几个穴位,帮他止住汩汩往外流的血,“有时候活人远比死人有价值。”


    薛端阳只觉得死人远比活人安全,她还想说什么,山林里却忽地多了一大片明明灭灭的火光。


    “什么人?”察觉到不对劲,薛端阳首先拿起长枪就要迎上去。


    荀淮开口止住她:“端阳,先别动。”


    “若是想要偷袭,他们不会暴露自己的位置。”荀淮道,“况且张彦还没回来。”


    “走吧,”荀淮道,“去看看屈蔚究竟想做什么。”


    几人说话的功夫,举着火把的人已经赶到了他们身边。


    身着紫衣、墨发披散的贵公子依旧不羁地笑着,眉梢微扬,笑意却不达眼底,显出些森然的冷意来。


    他的紫衣沾了血,在贵气中添了些冷艳,漂亮得雌雄莫辨的面容上隐隐透着怒火,在这散发着血腥气的烈火中,如同鬼魅一般。


    见到燕国的旗帜,荀家军的人立刻把他们团团围住,一层又一层,用铜墙铁壁来形容都不为过。


    “……屈蔚。”谢泠有些费力地吐出几个字来。


    见了在血泊里奄奄躺着的人,屈蔚一直笑着的嘴角终于沉了下去,身手透出浸人骨髓的、压抑的怒意。


    只是这怒意转瞬即逝,众人再看过去时,他却又是笑着的。


    就是笑得有些瘆人。


    这人就是屈蔚。


    荀淮脚步很慢,却意外踏得很稳。他慢慢走到屈蔚面前,开口道:“燕帝来访,礼数不周,还请见谅了。”


    “你就是荀淮?”屈蔚收回目光,对荀淮道,“久闻王爷大名,如今一见,倒也是不负盛名。”


    他对谢泠遥遥指了指:“不知我家小师父怎的冲撞了王爷,朕先赔个不是,不知王爷可否把人还我?”


    他拍拍手。


    被五花大绑的张彦从屈蔚的身后露出来,屈蔚对荀淮粲然一笑:“怎么样?你换一个,我换一个,很公平,对吧?”


    嘴巴被塞住的张彦听了这话,有些难以置信地看了一眼屈蔚。


    奇怪,这人看着也不傻啊。


    此时此刻,被围困的是他们,主将被擒的也是他们。


    往最坏的方向说,荀家军也是损失他这一个副将而已。


    他们根本没有谈条件的筹码和底气。


    谁知荀淮却对他道:“要还人,可以。”


    “只是我有个条件,若是燕帝能答应,那我们就都好说。”


    屈蔚冷白色的手指死死捏着手里的扇子,沉默了几息后才道:“如果我能做到的话。”


    陈宴秋捡起落在水坑里的小像。


    这不是个很好的征兆。他眉梢微蹙,用帕子仔仔细细地把小像擦干净,收进了怀里。


    心若擂鼓,嗵嗵跳得厉害,强烈的不安感在全身蔓延。院子里的月光依旧清清冷冷,就如同冬日的霜华一般,照得陈宴秋的身体也越发地凉。


    “王妃,”一旁的来福见陈宴秋发起呆来,上前道,“屋外凉,先回屋吧。”


    陈宴秋对来福点点头,转身往回走。


    没事的,不要这样吓自己。


    躺回床上的时候,陈宴秋把小像拿出来看了看,仔仔细细地叠好放在心口处。


    “夫君,”他喃喃道,“会没事的,对吧?”


    小像自然不会回答。


    这一个变故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就像是一根刺一样扎在陈宴秋心里,上不去也下不来,弄得陈宴秋心神不宁了好几天。


    在王府里闷久了,难免胡思乱想。又一次做了一晚上噩梦后,陈宴秋当即决定:去京城里走走。


    京城里的秩序尚未恢复,陈宴秋要出门,来福紧张得不行,说什么都要跟着陈宴秋。


    “有霖阳跟着我呢,”陈宴秋无奈道,“外头乱,来福公公年纪不小了,何必去……”


    来福瞪着眼睛道:“就是因为外头乱,王妃才需要奴才陪着!”


    他期期艾艾说:“霖阳武功虽好,却不懂得怎么伺候人,现下灾民多,王爷在边疆作战,奴才更要护好王妃才是……”


    来福越说越伤心:“若是王妃在外头受了委屈,那奴才也不活了……”


    陈宴秋这几天对这类话题比较敏感,连忙打断他道:“好好好,来福公公你跟着我就是了。”


    来福这才满意。


    几人准备了一番,出了门。


    战火虽然没有烧到京城,但是仍旧受了不少影响。


    以前的摊子上,卖的都是金银首饰和各种精巧的小玩意,要不然就是各类精致的糕点小食,这几个月卖的全是米油之类的必需品,即使价格比以前翻了几倍,也依旧排着长长的队。


    身上有些银两的,都找了客栈住下,无论有多脏、环境有多逼仄,好歹是有个能睡觉的地。


    但更多的是逃难来的,他们身上没什么钱,只能睡在街边的巷子里,歪歪扭扭地倒着。


    还好这几日没有下雨。陈宴秋想。


    捷报没传回京城之前,人们的脸色都是苍白憔悴、死气沉沉的,眼下终究是好了些,也有了些力气交谈,多了些生气来。


    “呜呜……哇……”


    突然,陈宴秋听见了一阵孩童的哭声。


    声音细细的柔柔的,听上去还很小,并且很虚弱。


    小孩子?


    他下意识朝周围望了一圈,终于在一个堆满了垃圾的角落旁看见了一个小孩。


    那孩子看上去也不过四五岁大,瘦瘦小小的一个,衣服破破烂烂,沾满了难闻的污秽。


    这么小的小孩,这么一个人在这里?


    陈宴秋略微皱皱眉,朝着那孩子走了过去。


    第49章 追杀 这人有问题!


    那孩子把自己蜷缩成一团, 不断发着抖,“呜呜”地小声哭着。


    幼童在战时会被大人丢掉,众人似乎已经见怪不怪, 表情都冷冷的,并没有分出多余的精力给他。


    陈宴秋刚抬脚走了没几步, 就被霖阳拦住。


    “王妃,小心。”年轻的暗卫表情冷冷的, “恐怕有诈。”


    “有诈?”陈宴秋惊讶地看着他,“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


    “王妃有所不知,”来福早些年跟着荀淮的父亲打过仗, 解释道, “有些人会利用别人的同情心, 哄骗幼童给人下套来害人呢。”


    “这样啊。”陈宴秋虽然善良,但却不想把自己搭进去。


    他看了那小孩一眼,转身到一旁卖馒头的小贩那, 递给小贩几枚铜钱:“老板,麻烦给那小孩弄点吃的。”


    小贩见陈宴秋穿着不俗,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 哪能不答应?他接过铜板, 抓了几个馒头给墙边的小孩送了过去。


    那孩子本来还在墙边迷迷糊糊地哭着。


    “阿爹,阿娘……”他一下一下抹着眼泪, 在墙角等着爹娘回来找他。


    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 肚子已经完全瘪了下去,叫得厉害。他哭得太凶,哭着哭着又开始干呕起来。


    突然,一个雪白松软的大馒头被人递到了他面前。


    那孩子眼睛锃亮, 刷一下抬头,看着那小贩,眼神怯怯的。


    肚子又咕咕叫了两声。


    “吃吧。”小贩见这小孩可怜,又多塞了几个馒头给他。


    听了这话,那小孩终于不再犹豫,抓过小贩手里的馒头狼吞虎咽了起来。


    “谢……谢谢……嗝……”他一边大口大口咬着,一边还不忘给小贩道谢。


    “不用跟我道谢,”小贩向旁边指了指,“要谢就谢那位公子吧,钱是他付的。”


    小孩有些惊讶地看过去。


    身穿青衣的公子眉眼弯弯,对他温温和和地笑着。


    与自己不同,那人身上很干净,不染尘埃,就像是天上的神仙一样。


    小孩愣愣地看着陈宴秋,把嘴里的馒头囫囵吞了下去。


    这馒头比他以前吃过的所有食物都要好吃。


    陈宴秋回王府的时候,已是傍晚十分,天光显出些许沉沉的暮色。


    他走近,一眼就看见了等在门口的马车,旁边还有几个小太监静静地等着。


    是宫里的车。


    陈宴秋有些不解地问道:“公公们这是在干什么?”


    “奴才见过王妃,”小太监们行礼道,“王爷征战在外,皇上挂念着王妃,要请您去宫里一同用膳呢。”


    说完这话,他们侧过身子让出一条道来,示意陈宴秋上马车。


    薛应年要我去宫里用膳?这个时候?


    陈宴秋惊了:“现在去用膳吗?”


    “是的,”太监说,“皇命难违,王妃请吧。”


    “那你们等我换身衣裳。”现在方才出去,陈宴秋穿得朴素了些,不适合面圣。


    “王妃不必了,”谁知那太监竟是直接上手,把陈宴秋拉着往马车里走,“皇上不会计较的。”


    他看着瘦小,力气却大,陈宴秋试图把手甩开,竟是有些挣不开。


    “啪!”


    他正挣扎着,就听见一声清脆的声响。


    陈宴秋瞪大眼睛,只见那太监被突然袭来的巴掌扇歪了头,下意识想躲开,又生生忍住。


    只见来福把陈宴秋护在身后,对他骂道:“哪里来的小太监这般不懂规矩!王妃是什么身份,也是你能碰的!”


    他气愤说:“别仗着王爷不在就欺负王妃!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能耐!”


    那太监捂着脸瞥了来福一眼,这才垂眸跪下道:“奴才失礼了,还请王妃恕罪。”


    “只是皇上要我们在酉时之前把王妃接到宫里,奴才当差不久,不懂规矩,还请王妃饶恕奴才……”


    那太监年纪看起来就跟霖阳一般大,见到他这样,陈宴秋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既是如此,那我不更衣就是。”


    陈宴秋又看了那太监一眼,没看出什么异样,这才扭头上了马车。


    在马车走起来的时候,陈宴秋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到底是哪里传来的违和感……


    他掀开帘子向外望去,在似乎带着血色的夕阳里,陈宴秋已经隐隐约约看见了高大的宫门。


    快到皇宫了。


    自从坐上这马车开始,陈宴秋就一直觉得心跳得厉害,像是第六感在对他无声警报。


    “咚。”


    一直被牢牢拴在腰间的绿佩不知怎得,绳子突然松开,掉到了地上。


    几乎是条件反射,陈宴秋立刻把绿佩捞起来,攥在手心里心疼地检查着。


    掌心里传来温润光滑的触感,确认绿佩没有摔坏后,他才松了一口气。


    突然,刚刚那小太监被扇的一幕在脑海里播放起来。


    陈宴秋倏然瞪大了眼睛。


    他知道违和点在哪里了。


    刚刚那太监攥住陈宴秋的手上,有着一层厚厚的茧。


    宫里的小太监会做一些粗活,有茧子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但是那人手上的茧子不一样!


    厚厚的茧生在手掌的掌根和食指内侧,这样的茧子,陈宴秋只在荀淮手上就见到过。


    “夫君,你这里的茧子好厚啊,”陈宴秋用雪白的手指摸着荀淮的手掌,惊奇道。


    荀淮的掌根、食指和虎口处都被磨平了,陈宴秋一点点磨过去,指尖传来粗粝的触感。


    “年少时练剑磨出来的,”荀淮任凭陈宴秋抓着他的手摸来摸去,笑着说,“现下握笔比较多,以前的茧子也没能消下去,倒生出些新的来。”


    “这样也好看,”陈宴秋抓着荀淮的大手欣赏,“夫君怎么样都好看。”


    是了。


    那是练剑的人才会生茧的地方。


    一个太监,怎么会练剑?


    这人有问题!


    想到这里,陈宴秋立刻喊道:“停车!”


    他的语气有些慌乱,来福比其他人反应更快,率先掀开帘子道:“王妃,怎么了?”


    “我、我突然觉得有些不舒服,”陈宴秋出了一身的冷汗,状似虚弱道,“若是进宫,恐怕会过了病气给皇上,还是回王府吧……”


    一听这话,来福便急了:“定是王妃前些日子的风寒还没好。”


    他走到先前那太监跟前来:“王妃身体不适,还请转告给皇上,我们改日定进宫谢罪……”


    听了这话,那太监先走到窗前来:“王妃身体不适吗?”


    陈宴秋观察着窗外的景色。


    威严的宫门就在眼前,若是现在不找借口离开,入了皇宫可就难了。


    他被吓得脸色苍白,看上去倒也不似作假:“是,今日恐怕无法进宫面圣了,还请皇上恕罪……”


    “既然如此,那边没办法了。”出乎陈宴秋的意料的是,那太监并没有为难他。


    陈宴秋略略松了一口气:“那就劳烦公公把我送回王府吧。”


    那太监对陈宴秋行了个礼,对驾车的车夫做了个手势。


    车夫一扬手中的缰绳,马车突然加速,直直地朝宫门冲了过去!


    巨大的冲击力使整个马车开始不稳地摇晃,陈宴秋一个没坐稳,差点从座椅上栽下去。


    这人是完全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


    来福的尖叫声在耳边响起来,没有思考的余地,陈宴秋立刻喊道:“霖阳!”


    一个矫健的人影突然从一旁的屋顶上跳下,以极快的速度飞奔而来!


    霖阳腾空跃起,在空中以一个常人难以做到的角度旋过身,右腿横踢,精准地踢中了车夫的后背。


    那车夫虽然是个练家子,但是速度远逊于霖阳,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踢飞了出去!


    他手中的缰绳在空中扬了起来,被霖阳精准地抓在手里攥了几圈。


    “驾!”霖阳手臂发力,把两匹狂奔的马生生拉了回来!


    “王妃放心!”霖阳的声音没有任何波动,听起来还很轻松,“属下不会让你有事的!”


    马车掉了个头,霖阳一把抓住来福的领口把人提溜了上来,在来福惊魂未定的声音里朝他们来时的路驶飞驰而去。


    “我的王妃呀,你没事吧!”


    “来福公公,我没事!”


    “可恶!”见已经暴露,一直跟着马车的那几个太监突然撕开自己穿着的太监袍子,拿出一直拴在腰部的匕首来,“给我上!一定不能让人跑了!”


    这些人明显是经受过严格训练的,马车拉着人,速度跑不过他们。霖阳回头看了一眼,对来福道:“来福叔,会驾车吗!”


    来福大声回道:“会的会的!”


    霖阳立刻把绳子塞到来福手里:“把车驾回王府,如有必要,弃车逃跑!”


    见霖阳拿出匕首来,陈宴秋拦住他:“霖阳,你怎么办!”


    “王妃放心,”霖阳道,“属下会找到你们的。”


    “这是宫门口,有可能会引来禁军。”陈宴秋嘱咐,“霖阳,别受伤了,速战速决,知道吗?”


    “属下明白。”


    说完,霖阳便飞身跳下马车,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卸下冲击力后,他一改在陈宴秋面前懵懂乖顺的神色,毫无保留地释放出身上浓浓的杀意。


    霖阳抬头看他们。


    追着陈宴秋的人蓦地与那眼神对视,突然感到一阵胆寒。


    那眼神太过冰冷,就像是看一个死人。


    还不等他反应,霖阳便身形一动,面前的人尚未反应过来,霖阳便用极快的速度割开了他的脖颈。


    斜阳夕照,装潢华丽的马车在路上飞驰着。


    地上临近日暮的阳光,红得就像是血。


    第50章 奔逃 陈宴秋被活生生嚼碎,连骨头都没……


    霖阳毕竟只有一个人, 不知道能拦住他们多久。


    宫里的马车太过显眼,来福走了一段路,便把马车丢在了一个小巷里。


    陈宴秋跳下马车, 惊讶地看见来福哼哧哼哧地翻进一户人家的窗户里,又从里面摸出两套衣服来。


    果然, 来福能跟着荀淮这么久,还是有点本事在身上的。


    “呼, 王妃,”来福累得直喘粗气,说两个字就得缓一会儿,“虽然不知道皇上此举是何用意, 但是奴才直觉不会是好事。”


    “咱们的衣服太显眼了, ”来福帮陈宴秋把衣服脱下, 换上了寻常人家的粗布麻衣,“只能先如此,王妃先委屈着。”


    陈宴秋其实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有些懵, 没觉得半点委屈。


    他任凭来福取下自己的首饰揣进兜里,又拿起自己的钱袋子,把那枚绿佩装在里面, 放进自己的胸口贴身带着。


    做完这些, 陈宴秋才拢着有些磨人的衣服,吸吸鼻子:“来福公公, 我们现在要怎么办?要回王府吗?”


    这天已经快黑了。


    来福点点头:“王府有护卫军, 是荀家军的人,只听王爷调遣。我们回去应当是安全的。”


    陈宴秋点点头,跟着来福走到大街上。


    身边是熙熙攘攘的人群,陈宴秋害怕被人发现, 把头垂得低低的。


    一路上,他都紧绷着神经。


    今日的事情,也不知是不是薛应年的授意。


    若真的是薛应年,那荀淮在前线,会不会更不安全?


    “砰!”


    正出着神,忽然,陈宴秋被人撞了一下,向前踉跄了好几步。


    被吓得一激灵,他下意识抬头望去。


    “小混蛋!你给我站住!”


    一个大腹便便的商贩怒气冲冲地向他这个方向追过来。


    被追的是个叼着包子的小孩,穿得很破,烂布衣服上打满了补丁,后颈上有一道疤,看上去应该是个小乞丐。


    我或许真的跟乞丐有缘分。


    陈宴秋有些自嘲地想。


    看见陈宴秋被撞,来福心疼地扶住他:“王妃,没事吧?有没有伤着?”


    “没事。”陈宴秋对他摇摇头笑。


    终于要走到王府门口了。


    陈宴秋满心欢喜地拐过弯,却在看清眼前的场景时停住了脚步。


    身着铁甲的禁军带着武器,与王府护卫军双双对峙着。


    为首的那人趾高气扬地骑着马,对守在门口的护卫长道:“杨大人,皇命难违,我等也是奉命行事,还请你大人有大量,让我们进去。”


    王府护卫长杨清是个中年人,早些年在战场上失了一只手臂。


    他面色不变,不卑不亢道:“赵同,你围我荀王府,究竟用意何在?”


    “我不是说了吗,”赵同说,“我等是奉皇上之命,来请王妃殿下进宫呢。”


    “请王妃需要用禁军?”杨清是个明白人,眉毛一横道。


    “皇上的意思,就不是我等能猜测的了。”赵同道,“杨大人,别怪我没提醒你,想要保住命就快让开。”


    “恕不能从命。”杨清挺直腰杆站在王府门前,“我们誓死保护王妃的安危。你若是擅闯,就从我身上踏过去!”


    “你以为我不敢吗?”赵同气笑了,“王府护卫军不过是些残兵!别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陈宴秋听了这话,气得浑身一抖。


    这些护卫军,陈宴秋很熟悉。


    他们大多是在战场上受伤、落下了残疾的老兵。退役后无处可去,被荀淮收留在府里的。


    荀淮对这些老兵一向很尊敬,现在却被赵同这般羞辱!!


    气归气,陈宴秋却知道眼下这场景,自己是万万不能回府了。


    而杨清知道陈宴秋现下不在府里。


    他在给陈宴秋争取时间!


    “公公,我们不能回去,快走。”陈宴秋怕被认出来,拉着来福往人群外走。


    可赵同弄出来的动静实在太大,他尝试了好一会儿,都没能挤出去。


    逆着人流走太过明显,陈宴秋怕得冷汗直冒,生怕被看到。


    这厢,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杨清依旧大声骂着。


    “残兵又如何,我们都是真真正正上过战场立了功的!”杨清指着赵同骂,“王爷在边关杀敌,你们这群没良心的却来围住王府,要抓我们王爷放在心尖尖上的发妻!”


    “你们才是不要脸!”


    杨清讲得义愤填膺,还句句在理。本来就有无数百姓围在一旁热闹,听了这话纷纷附和。


    “就是就是!你们有本事也上战场去!在这欺负人算什么本事!”


    “王爷在边关打仗,你们却这样对他,也不怕寒了王爷的心!”


    “走开,滚开!”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扔了个石头过去。


    这一下开了个不得了的头,石头、扫帚、擀面杖……无数物件朝围着王府的禁军飞过去。


    不过都不是食物。


    兵荒马乱的,大家都舍不得浪费粮食。


    “你们干什么!”赵同没有那个胆子伤平民,只得一边挡着一边骂道,“快住手!”


    他下令:“给我上!把他们给我抓起来!”


    听了这话,百姓们纷纷尖叫着跑开,现场一下子混乱起来。


    陈宴秋被这神奇的展开弄得发懵,但是他知道机不可失,连忙混进人群,跟着大家跑着。


    百姓们哪有兵士跑得快,不断有人被抓住,陈宴秋心若擂鼓,脑子一下子懵掉,只能凭着本能拉着来福往前冲。


    突然,陈宴秋被一只手给抓住。


    他被吓得全身汗毛倒竖,条件反射地就要挣开。


    “小公子,是我。”说话的是个妇人,语气很温和,略略带了些急切。


    这声音,陈宴秋是认得的。


    他惊讶抬头。


    眼前的人比原来见到时瘦削了不少,但是仍旧慈眉善目,语气有些豪放。


    是先前那个卖包子的大娘。


    大娘飞快推开门,一把将乱窜的陈宴秋和来福两人拉进来,又迅速把门关上,插上门梢。


    那些混乱与嘈杂立刻被隔绝在了外头。


    陈宴秋跑得气喘吁吁,头发也乱糟糟的,面颊旁的几绺无精打采地贴着雪白的面颊,看上去可怜得紧。


    他跌坐在地上,一手捂着心口,平复着粗重的呼吸,感觉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大娘趴在门后头,透过门缝向外悄悄望。


    门外不断传来混乱的叫喊和脚步声,焦躁又嘈杂。等外头终于安静下来,她才转过头,拍拍陈宴秋在手边的脑袋:“没事啊,小公子,有大娘在呢。”


    来福方才一直被陈宴秋拉着东奔西跑,他年纪不小了,现下终于安静下来,还不等自己恢复,就喘着大气,凑到陈宴秋面前:“王……公子,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陈宴秋的身份绝对不能暴露。来福意识到这一点,很快就改了口。


    陈宴秋脑子很乱,下意识摇摇头:“没事。”


    自己的脑袋还在大娘手里,陈宴秋抬眸,对大娘真心实意道:“……谢谢大娘。”


    “诶,客气啥,”大娘对他笑几声。


    几人正说着话,里头传来一个男人粗犷的声音:“文娘,怎么样啊?人没事吧?”


    “人没事,”文娘仰着脖子朝里头喊,“武郎,你快去蒸一笼包子来!”


    陈宴秋被来福扶起来整理衣裳,他循声看去,只见一个高大的男人拿着一个擀面杖,五大三粗,表情憨厚,对着他们咧着嘴笑。


    “行嘞!”武郎粗着嗓子回,“给他们煮肉馅的!”


    交代完,文娘又把陈宴秋两人带到屋子里去,打了热水来让陈宴秋擦脸。


    来福下意识就要帮陈宴秋,陈宴秋却微微摇摇头。


    “我们是粗人,不太讲究,”文娘拿着一块用得有些旧的帕子,悻悻地对陈宴秋笑,“小公子你别嫌弃。”


    陈宴秋对文娘感激道:“文婶能收留我们,我已经很知足了。”


    他把纤细修长的手指浸在热水里,把粗布帕子搓干净,仔仔细细地擦着脸上的灰尘。


    在朦胧的热气里,陈宴秋终于能够整理思绪。


    现下王府不能回了,他也不能一直躲在文娘家,这样会连累她。


    霖阳还没有消息,他得想办法跟霖阳联系上。


    陈宴秋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这京城不能再待。


    虽然不知薛应年此举是何用意,但是他这样大张旗鼓地抓自己,一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若是在京城里,被找到只是时间问题。


    ……而且,他很担心荀淮。


    薛应年已经对自己下手了,那荀淮会不会有事?


    我要去找他。


    现下天已经黑了,夜长梦多,陈宴秋打算今夜就走。


    下定了决心之后,陈宴秋才把帕子从自己的脸上拿开,红着一双眼睛对文娘笑笑。


    武郎是文娘的丈夫,两个人在京城开了一家包子铺,夫妻俩都老实憨厚热心肠,很有口碑,生意也红红火火的。


    他们蒸了一大笼包子上来,热气腾腾,香味扑鼻。


    “大娘记得你很爱吃包子的,”文娘道,“来,多吃几个。”


    无功不受禄的道理陈宴秋还是懂的,他慌张拒绝道:“不了,我们本来就麻烦你了……”


    “这叫什么话,”文娘不乐意了,“你是王府的人,王爷可是我们心里的英雄,帮你也算是积功德了。”


    说着说着,她又义愤填膺起来:“那狗官真真是欺负人!待王爷回京了有他好看的!”


    陈宴秋听了这话,鼻头一酸,眼眶更红了,就要落下泪来。


    若是荀淮在,必不会让他们这样欺负自己。


    眼看着陈宴秋要哭,来福心疼得牙都咬紧了。


    他劝道:“公子别难过,先吃点东西吧,你一天没用膳了……”


    陈宴秋不想在这时候被负面情绪淹没。


    他吸吸鼻头一抹眼泪,把手往怀里伸:“这兵荒马乱的,我们不能吃白食,我还是买……”


    话语被生生切断,骤然空悬。


    陈宴秋的瞳孔一点点放大,模糊又尖锐的耳鸣在脑海里炸响,像是要把他的大脑搅烂。


    他感到自己的指尖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眼泪终于还是涌了出来,最后一片雪花终于落下,声势浩大的磅礴的雪崩将他淹没。


    一直被他刻意压制的不安、委屈、担忧终究还是把他吞噬。陈宴秋被活生生嚼碎,连骨头都没剩下。


    他的钱袋子不见了。


    里面有荀淮给他的玉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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