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病
人在受到巨大刺激时是没有太大反应的。
哑巴只呆呆看着兴儿手里的锯子, 没有用动作反驳,也没有任何表情,直到公堂外的草丛里发出一声尖锐的虫鸣, 他才如梦惊醒,疯了一样朝许文壶摆手,嘴里拼命想发出声音, 但能发出的只有模糊的呜咽声。绝望之下, 他不停磕头,磕出血来也不停, 试图用这样的方式证明自己的清白。
李桃花也惊呆了,她不是没有完全怀疑过哑巴, 但就是再给她一万个心眼儿,她也绝对想不出能如此直接的在哑巴家里搜出带血的锯子。
她不知所措,连张口都不知道怎么张了, 将肚肠搜刮一遍, 也没找到能够应对这种场面的措辞。
但她还是挺身而出,对许文壶喊道:“这里面肯定有误会!哑巴哥他不可能干出那种事情的,他脾气那么好一个人, 无论别人怎么挤兑他, 他都不发火, 他还经常不要钱给孩子们刻木雕玩,他……他明明是很喜欢小孩的!”
兴儿冷哼一声, 将锯子晃到李桃花眼前, “那这锯子又该怎么解释?”
李桃花激动起来, 似乎还能争辩个三百回合。
许文壶轻轻打断她,“李姑娘,且听我一言。”
李桃花克制住起伏的胸口, 抬眸往前看去。
许文壶的眼神温和干净,纵然在昏黄的灯影下,也是澄澈黑白分明,与她缓缓对视时,里面满是耐心,
“此案扑朔迷离,我绝不会妄下结论,”许文壶道,“即便有此物证,也只能证明调查有了新的方向,不能证明案子已经水落石出,凶手确是其人。”
李桃花松了口气,有许文壶这句话,她就能放一万个心了。
不对。
她蹙了下眉,在心里说:我什么时候这么信任这个呆子了?
李桃花赶紧摇了摇头,将杂念都从耳朵眼摇了出去,心道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清醒点吧李桃花。
许文壶将视线从她身上收回,聚拢在那把锯子上,沉吟一二,道:“将嫌犯暂且收押,我要亲自前去现场调查。”
退堂以后,李桃花上前道:“我跟你一起去。”
许文壶看着她眼下熬出的淤青,到底于心不忍,“李姑娘,你该歇息了。”
李桃花面露懊恼,“我怎么可能睡得着,凶手再不落网,只怕不光是我,整个天尽头的人都要睡不着了。”
说罢也不等许文壶决定,转身便往外去了。
许文壶无奈跟上,“李姑娘等等我,别走那么快,当心脚下。”
……
哑巴家里就是个偌大的木匠工房,屋内屋外随处可见的刨木花和木屑,杂乱的一片,院子里还有一个做到一半的方木桌,显然是打算烧完纸回来接着打的。
李桃花看完院子便进屋里查看,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东西,整个房中唯一显眼的,便是一大束木雕的梅花,梅花应是檀木雕成,离得近了,可闻到一股安宁温和的香气。
李桃花只嗅了一口,便感觉心头烦躁被抚平许多。
她并没有多看,转身便跑到院子里与许文壶汇合了。
“公子你看,锯子就是在这里发现的。”兴儿指着墙角。
许文壶走过去,先是看发现锯子的地方,又抬头看院墙的高度,面不改色,平静的眼神却起了波澜。
他出了哑巴的家,走到与锯子一墙之隔的位置,果然在地上发现了一排模糊的脚印。
李桃花将这一切收在眼底,愤愤道:“看来真有人在陷害他!欺负到说不出话的人身上,那人是真不怕天打雷劈啊。”
许文壶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对她道:“此事,你我二人知晓便已足够。”
李桃花重重点头。
在她身后的兴儿也重重点头。
许文壶蹲下,用手去量脚印。
“总长八寸过半,窄三寸。这是男子的脚。”他道。
“脚印新鲜,应是上半夜才产生。”
他条理清晰,一点点抽丝剥茧。
李桃花点头,等了许久不见后文,不由得发问:“然后呢?”
场面顿时有些寂静。
四书五经里没说怎么用脚印侦凶,许文壶最多只能推断到这了,若非要再说,他就只能将脚印与自己和李桃花的脚印对比,语重心长道:“长了双如此大的脚,脚印却比李姑娘你的还要浅,足以说明此人极瘦,身量或许也算不得高。
李桃花感觉听了跟没听一样,喃喃自语道:“瘦,矮……普通老百姓一日三餐也就混个温饱,哪里能出什么胖子?这也太难找了,天尽头那么多男人,好像随便摸个过来都是又瘦又矮的。”
许文壶舒了口气,“李姑娘所言极是,但不管怎么样,案件终于是等来重大突破了。”
李桃花附和过去,“起码能证明我哑巴哥的清白了。”
除此之外,三人没再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便离开哑巴家,回衙门。
到了衙门口,只见人满为患,诸多脸熟面孔围成一个圈,似乎在打什么人,骂声和被打者的痛呼交织在一起,刺人耳膜。
李桃花快步跑去,使了劲挤入其中,才发现被打的是哑巴,满脸是血,已经奄奄一息了。
李桃花急了,“他不是应该待在牢里的吗!是谁将他放出来的!”
也不知是谁的手,将李桃花一把推搡出去,好悬没让她摔个趔趄,幸亏被许文壶扶了一把。
许文壶也被气红了脸,用平生最大的声音呵斥:“肆意殴打嫌犯同样视为故意伤人,都给我住手!”
没人回答他俩,拳头仍如雨点一样落在哑巴的身上。
李桃花咬牙切齿道:“县太爷让你们住手,都没听到吗!”
她忍无可忍重新冲入人群,将别在腰后的杀猪刀一把抽了出来,高举亮起,“谁再动一下手,我现在就把他砍了!”
人群顿时四散开了,留出好大一块空地,躺着满身是血的哑巴。
许文壶快步走到李桃花的身边,面朝众人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纵然此人罪大恶极,自有律法制裁,何况现在根本没有确凿证据证明他是凶手,你们怎能如此暴力待他?”
“带血的锯子都在他家发现了,不是他还能是谁!”
“肯定是他干的!孩子们素日最亲近他,总成群结队往他家里跑,他下手最方便!”
“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就说世上哪有这么好脾气的人,原来在这憋着坏呢!”
李桃花护在哑巴身前,叉腰怒喝:“老话说欺负哑巴是要天打雷劈的!案件还没有定下,你们不要太过分了!”
为首的小虎娘一脸的鼻涕眼泪,对她嘶声吼道:“你懂什么!我十月怀胎才生下那么一个宝贝疙瘩,你一个姑娘家,哪里知道我失去孩子的痛苦!”
李桃花正要反驳,同样为首的黑牛爹赵大便道:“你这个时候站在他前面,就是与我们这些乡亲父老为敌!你难道要不认我们这些乡里乡亲了吗!”
李桃花冷嗤一声,“少跟我来这套。”
“我被我爹卖进青楼的时候,你们这些乡里乡亲有一个人去帮我说两句好话求求情吗?我在红杏楼端茶倒水的时候,你们有谁去看过我一眼,关心我的死活吗?我被王大海绑入县衙的时候,你们又有谁替我惋惜一下?安慰过我两句吗?”
她掰着手指头,一桩桩一件件说完,语气里只觉得好笑,“那个时候不谈乡里乡亲,这个时候倒有脸提了,说出来也不嫌自己臊得慌。”
赵大顿时无地自容,黑红着一张脸道:“那你说说,除了你以外,咱们天尽头可有第二个人愿意信他?不管怎样,站在大家伙儿的对面就是不对的!”
“对啊,跟我们作对就是不对的!”
“除了你谁还信他无辜啊?”
“我反正第一个不信!”
附和的声音此起彼伏,与之映衬下,李桃花的声音便显得微不足道了。
赵大这时起哄:“替天行道!杀死哑巴!”
身后人一呼百应,跟着喊:“替天行道!杀死哑巴!替天行道!杀死哑巴!”
混乱中,一道清凌凌的声音突然传来,字正腔圆道:“我相信安平哥。”
李桃花双眸一亮,朝声音方向看去,顿时欣喜道:“白梅姐!”
白梅自人后站到人前,一身素衣清冷,转身面朝众人道:“在你们中,有的是自小看着他长大,有的是他的旁支叔伯,安平哥是什么样的人,你们比我知道的清楚,素日里孩子们对他再是喊打喊骂,再是不尊敬,他何时红过一次脸?天尽头婚丧嫁娶,遇上哪户人家打桌椅棺材拿不出钱,他何时不是让你们能赊账便赊账,能少要便少要,你们摸着你们自己的良心说说,在这里的诸位,有多少还欠着他的工钱好几年,至今还没还过的。”
所有人都低下了头,你看看我看看你,极度难为情的样子。
赵大本来也跟着低下了头,忽然不知想到了什么,扬起脸来便骂白梅,“我们天尽头自己人的事情,是你一个外乡人能插手的吗?娘们家家懂个什么,回去开你的包子铺吧!少在这多管闲事,你以为这是你能管得了的?”
“管不了也要管。”
白梅步伐不退,声音不改,“倘若遇到不平之事,人人都做看客,岂非助纣为虐,这样下去,天下黑白颠倒,人间成为炼狱,两条腿的人与四条腿的兽又有何异?”
“白梅姐说得好!”李桃花激动不已。
赵大浑身打起哆嗦,气得指紧白梅,“你……还有你那两个妹妹,你们这三个外姓妖女,我看不是哑巴干的就是你们干的!说不定就是你挖了我家孩子的脑子,给你那个病秧子三妹治病去了!”
此话一出,低头的人纷纷抬起头,虎视眈眈盯上白梅。小虎娘更是通红了两眼,随时能扑上去撕咬下一口血肉一般。
李桃花怕场面越描越黑,闪到白梅身后小声提醒:“梅姐你说得很好,但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再说了,你们姐妹三个在天尽头无依无靠,千万不要招来麻烦。”
白梅笑了声,冷冷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即便我今日不出这个头,该来的麻烦同样不会少,清者自清,他们愿意怎么说是他们的事情,我没什么好解释的,何况县太爷就在这里,他们若对我心生怀疑,觉得我是凶手,那大可将我扭送大牢,看县令会不会将我扣押审判。”
“你!你们!”赵大瞪着白梅,瞪着李桃花,从嘴里恨恨挤出这三个字,之后突然口吐白沫,脚步也开始打晃,还没等身边人扶住他,他就大翻白眼,倒地抽搐不停,昏死了过去。
“当家的!当家的你别吓我!你的病不是已经好了吗!”
本就乱的场面更加乱成了一锅沸腾的粥,黑牛娘扑在赵大身上,用两只枯瘦的手拼命摇晃他的身体,眨眼间又哭成了泪人,直到有人提醒送医,她才四处乱吼:“大夫!大夫在哪!”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落到了白梅的身上。
白梅面上无惊无喜,径直走了过去,俯身诊脉。
诊完脉,她淡淡道:“癫痫是这么多年的老毛病了,横竖要不了命,抬回家歇息去吧。”
众人合计一二,找来排车,派出了几个青壮的汉子,将赵大抬上车送回家了。
黑牛娘跟在车后,便抹眼睛边呜咽:“不应该啊,不是好了吗,不是好了吗……”
“几十年的老毛病,哪有那么容易好的。”李桃花低声讽刺完,转脸对许文壶笑道,“抽的真是个时候,我第一次觉得老天这么有眼。”
许文壶却跟丢了魂似的,头遭没有理会她的话,脚步直愣愣的跟了上去。
李桃花拍了下他的肩,没好气道:“你干什么去?”
许文壶这才回过神来,指了指排车,“到底是受害人的家眷,身为县令,理当安抚民众。”
李桃花不懂他在发什么颠,没再阻止,目送他去了。
直到走远了,李桃花才哼笑了声,不冷不热道:“这父母官当的可真够意思,真快成人父母了。”
白梅担忧道:“许县令独自前去,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李桃花抓住她的手,“管他呢,他好歹一个县太爷,还能被人吃了不成,梅姐你跟我进衙门,咱们喝茶压惊去。”
*
茶水没下去两盏,门外便传来许文壶一声高过一声的:“李姑娘!”
李桃花开门出去,见他神色慌张,不由得问:“又怎么了?”
许文壶满头是汗,白皙的脸庞散发潮热,气喘吁吁道:“我要升堂,现在就升,审哑巴,也审陈——”
他皱起眉头,一副回忆之状,显然忘了岭南佬的名字。
李桃花提醒:“陈广茂。”
许文壶:“对,陈广茂,我要审他。”
李桃花接着道:“升就升呗,找我干什么啊。”
许文壶声音轻下许多,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垂了下眼眸,之后道:“我需要李姑娘,帮我解释手语。”
李桃花乍听到“我需要李姑娘”心跳猛然漏了一拍,听完全句才平复下来,虽然觉得有点心累,但也知道这种事情推脱不得,便果断答应下来,转头对白梅道:“梅姐,你先在这休息,我去去就回。”
白梅也走了出去,“我跟你们一起去,其实我也很好奇,如此丧心病狂的作案手法,凶手到底会是谁。”
李桃花应下,看向许文壶,许文壶自然答应。
正要动身,李桃花忽然闻到了股味道,别开了点脸说:“咦,你身上这什么味儿啊,怎么有点呛鼻子。”
许文壶闻了闻衣袖,“哦,是香火的味道,从黑牛家出来时沾染上的。”
“香火?他家供什么了?”
“伽罗佛母的画像。”
李桃花没多想,继续迈出步伐,三人结伴前往公堂。
*
天色渐晚,公堂烛火次第点燃,却久久不见退堂。
白梅在堂外旁听,李桃花站在堂中解释哑巴的话,许文壶则边听边问,因为人手不足,还要自己动手记供词。
堂下,哑巴重伤刚醒,比先前更加战战兢兢,头不敢抬一下,岭南佬陈广茂却是全程嘻嘻哈哈,有话便直说,丝毫不会怯场,好像衙门是他老家。
“我说细妹啊,到底有唔有个头啊,再被你们关下且,我的陈记云吞干脆执笠算了,一身蚁啊!”
李桃花打完哈欠,剜了陈广茂一眼,凶巴巴道:“你以为我想啊,凶手再不归案,我先困死过去了。”
她看向许文壶:“写完没有?”
许文壶本沉着着脸色,被她一催,眼神便乱,“就要好了。”
这时,堂外突然传来女子高声斥骂,还有逐渐逼近的架势。
李桃花听着动静,狐疑道:“这听着怎么像兰姐的声音?”
她与白梅交换过眼神,顾不得其他,一前一后走了出去。
许文壶原本想接着审问,提笔落笔,最终将笔放下,追李桃花去了,“李姑娘等我。”
“大姐!我大姐在哪!”
白兰闯入大门,脚踹衙差,叉腰骂道:“姓许的你给我出来!好你个狗官!亏老娘我还请你吃了包子!你竟敢不分青红皂白扣押我姐,你找死吗你!”
白梅及时赶到,见此场面无奈道:“二妹,我在这。”
白兰眼框一红,跑过去便抱住了她,慌忙打量了一遍,见她身上没有伤痕,松下口气,“姐姐你没事就好了,到底怎么回事啊,你怎么到衙门里来了。”
白梅便将白天的事情全部跟她说了一遍。
白兰听了,顿时火冒三丈,咬牙切齿道:“好啊,平时我可没少请他们吃不要钱的包子,看来这天尽头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全他娘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李桃花急了,“你话可别说太满啊!”
白兰瞧向李桃花,第一眼看见的却是她腰间的杀猪刀,大步上前一把抽出,端起刀就往外冲。
白梅赶紧拦住她,“这三更半夜的,你举着刀干什么去?”
白兰怒火冲天,“我干什么去?我要把他们全都劈了!真以为我们是三个女人家就能随便受欺负了?我不把他们的耳朵剁下来泡酒我不罢休!”
李桃花竖起大拇指,“兰姐霸气!我支持你!”
白梅哭笑不得地看向李桃花,“好妹妹,你可少添些乱吧,还不快点过来将你二姐拦住。”
李桃花笑着帮忙。
半天过去,好悬没有说断了舌头,李桃花见白兰终于冷静不少,便提议:“我看你们俩今晚也别走了,留下吃顿饭吧,我去打酒买肉。”
白兰瞥了眼许文壶,笑得揶揄:“你当这衙门口是你自己家啊,人家县太爷都还没有发话,你倒先张罗上了。”
许文壶点头,走到李桃花身边,说的却是:“让兴儿去吧,这大晚上的,你一个弱女子,不安全的。”
白梅白兰交换了下眼神,一脸的意味深长。
兴儿跳起脚来,“公子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就安全了吗,我可还是个孩子!万一凶手来敲我天灵盖吃我脑浆子怎么办!你心也太大了!”
许文壶附和:“也是,那还是我去最好。”
见他真要动身,白梅道:“好了,县令大人的好意我们姐俩心领了,但三妹一个人在家,她胆子又小,我们现在就得回去了,不然她会害怕的。”
李桃花留了两嘴,没留住人,便将他俩送到衙门外,“两位姐姐慢走,改日把小竹一起叫来,我们好好吃一顿酒。”
白梅白兰应下,有说有笑离开。
李桃花转过脸,与许文壶刚好对上视线,安静不过眨眼,她特地抢在他之前开口:“好了,这下真该睡觉了。天大的事儿,都得给我等到明日再说,许大人也早些休息吧。”
许文壶张口,仍是想说话。
李桃花抬手,“打住,我是不会听的,拉磨的驴夜深了还得睡觉呢,何况我一个弱女子。”
见许文壶乖乖闭嘴,她心满意足转过身,一脚迈出——砰一声,摔了个大跟头。
许文壶讪讪道:“其实,我刚才是想提醒你,前面有个小坑。”
李桃花踉跄爬起来,嘶着凉气嘴硬道:“用得着你提醒?我刚刚就看见了!”
“那姑娘你为何还……”
“我故意的,我就想试试它的深浅,你管我?”
*
翌日,天不亮,大街笼罩上一层灰蒙蒙的雾,轻纱一样蔓延散开,白色的灰烬被风送来,雪花一样周旋在雾气里,随风起舞,与浓墨般的夜色融合。
“来人啊!救命!救救我们!来人!”少女拼命去拍衙门的大门,因身形太过单薄,每拍一下,身体都要随之颤栗,粘在衣物上的灰烬也随之抖落,掉在地上,形成道道黑痕。
“来了来了,衙役三班是死的,房门也跟着死过去了吗,连个门都不知道开!”
李桃花骂骂咧咧的声音响在门后,待等门被拉出一条细缝,她看着门外少女,惺忪的睡眼立刻便精神了,不可置信道:“小竹?怎么是你?”
第25章 病
少女眼中噙泪, 莹白的小脸上蹭满黑灰,看到李桃花那刻,更多的眼泪自眼中涌出, 泪水和烟灰混在一起凝结成块,更弄得脸上漆黑一片,只看出五官轮廓秀气单薄。
“桃花, 不好了, 我,我家里……”
白竹泣不成声, 李桃花连忙将她迎入门中,用手给她擦着眼泪, 温柔道:“好了小竹,有什么话都慢慢说,别急。”
白竹抽噎着, 自口中艰难挤出句:“我家被人放火烧了, 我二姐为了救我,吸了太多的烟气,昏迷过去了, 我, 我大姐守着她, 让我来找你……”
李桃花听完呆了一瞬,但旋即回神, 将她揽入怀中道:“好, 我知道了, 你别害怕,我马上就过去救她们,但在那之前要先将你安顿好, 行不行?”
白竹摇头,泪如雨下,“桃花,我想跟你一起去找姐姐。”
李桃花道:“可是你过去了她们只会更担心的,你听我的话,在衙门里好好待着,只要接到她们,我就把消息第一时间带给你。”
白竹嗫嚅点头。
这时许文壶揉着睡眼来到,看到里李桃花怀里护了个陌生女子,不由得清醒许多,问道:“这位是?”
李桃花给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许文壶立马闭嘴。
李桃花对白竹说:“你别怕,到了房间你就将门锁好,这衙门不会有人害你,你就安心等我们回来。”
白竹的泪水止不住,小声哭着点头。
去后衙的路上,李桃花见白竹只是穿着一身睡觉用的单薄寝裙,担心她冷,便把自己的衫子脱下来披她身上。
许文壶见状,有样学外,也把自己的外袍脱下,想披到李桃花身上。
李桃花吓了一跳,后退一步,看傻子似的看他:“你这什么意思?”
许文壶狐疑起来,好像她才是奇怪的一方。
“李姑娘把自己的外衣给了这位姑娘,那我的外衣自然要给李姑娘。”他理直气壮道。
李桃花忽然很不懂他的脑回路,呆了一下道:“我那是见她冷。”
许文壶:“你不冷么?”
李桃花:“你觉得我像是冷的吗。”
她有一副脂粉都调不出的好脸色,就算是刚醒些许憔悴,脸颊也是白里透红,气血丰盈。
许文壶哑然失语,将衣服讪讪穿好,不再多事。
须臾光景过去,李桃花把白竹送到房中安顿好,嘱咐了她几句话,走时被门口的风吹到,不禁搓了搓胳膊,“嘶,还真有点冷。”不由得折返拿了件衣服。
当她和许文壶赶到三姐妹的家,后屋连带铺面皆成一片废墟,左邻右舍皆被牵连,火势虽灭,留下满地狼藉。
“兰姐怎么样了。”李桃花看着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白兰,焦急问道。
白梅正在用手给白兰不停捋胸口好帮她顺气,松口气道:“已经没大碍了,小竹那边——”
李桃花:“你放心,我已经把她安顿好了,当务之急是先找个安全的地方让兰姐待着,这里乌烟瘴气的,吸进去的烟太多还会再昏过去的。”
许文壶提议:“去衙门吧,没有比那里更安全的地方了。”话说完他就想到自己遇刺和李桃花被掳的经过,表情顿时有些心虚。
“去衙门倒是可以,”白梅摸着白兰的脸颊,心疼不已,“可要怎么把她带过去。”
李桃花:“这还不简单,找个人背着她不就行了。”
话说出口,两个人不约而同望向在场唯一的男人。
许文壶一脸懵,不懂她俩为何突然看向自己。
*
“不……不行了,撑……撑不住了。”
汗水聚集在许文壶的额头,好似绷紧之弦,随时可能坍塌下滑。
他的腿弯曲打颤,仿佛背上的不是一位年轻女子,而是一个镇宅石狮子。
李桃花看不下去,将白兰从许文壶背上扶下来,让白梅搀住,自己走到白兰身前弯腰,双手朝后一搂,将人轻松背起,甚至还有余力往上掂了掂,中气十足道:“走。”
许文壶气喘吁吁跟上去,“李姑娘慢一点,等等我。”
……
回到衙门,三姐妹聚齐,白竹扑到白梅怀中哭了一场,哭完筋疲力尽,到榻上搂着她昏迷的二姐沉沉睡去。白梅坐在榻边望着自己的两个妹妹,回忆昨夜细节,对李桃花道:“昨日夜里我见有几个人鬼鬼祟祟在我家院墙外面走动,想到他们会图谋不轨,一直守到后半夜没见动静,方放心睡下。哪曾想他们会选择等我们睡着再放火烧屋,若非是小竹对烟味敏感早早呛醒,恐怕我此时已成一副焦骨了。”
李桃花听着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冷,她忽然按住白梅的手道:“会不会是黑牛他爹找人干的?”
白梅不语,眼中也有怀疑。
李桃花愤恨道:“那个赵大自从死了儿子就跟得了失心疯一样,逮住谁便咬谁,先是哑巴哥,后来又是姐姐你,看来我以后路过他都得绕道走了,谁知道他下一个又要跟谁过不去。”
白梅反过来安慰她:“你也别想太多了,好不容易能有个落脚的地方,我们的事你已经帮了最大的忙了,以后还是自己的事情最该上心。”
李桃花懂得她的意思,点头道:“白梅姐你放心吧,我绝对不会再回去认那个烂爹的。”
……
出了门,李桃花看到许文壶。
见许文壶面带担忧,她道:“三个人都没什么大碍,缓缓就好了。”
许文壶松了口气。
李桃花看着他的神色,开口有些迟疑,“这案子,还查吗?”
许文壶斩钉截铁道:“查,纵火杀人是重罪,为何不查。”
李桃花:“手头这么大的案子都还没完,再来一桩,你能忙的过来?”
许文壶不说话了。
气氛没僵持多久,许文壶率先开口,语气十分客气:“既说到此处,李姑娘,许某有一事相求。”
“你说就是了。”李桃花恹恹的,有点嫌他婆婆妈妈,也有点嫌他对她太过客气。
许文壶端起双臂对她作揖,恭敬道:“如今衙中人手不够,事务繁杂拖沓,天尽头识字的人不多,能够为我所用更加少之又少,故而,我想请李春生李兄弟前来担任执笔书吏一职,所辖事物便是在堂上抄录口供,闲暇时帮我规整往年旧案,每月一两纹银——”
“我答应!”
李桃花两眼发亮,根本等不及许文壶将话讲完。
她拍着胸脯保证:“你放心,我一定把他给你弄来!”
*
“我不去。”
李春生一脸嫌恶,“当官的没个好东西,我才不要和他们同流合污。”
李桃花急了眼,“这怎么就污了?许大人他和别人不一样。”
李春生:“他哪里不一样?”
李桃花想到许文壶那双清澈愚蠢的眼睛,心道:他格外的傻,格外的呆。
话到嘴边,李桃花连忙改口:“他是个好官。”
“好官?你见过好官吗?”
李春生冷笑着看李桃花,“桃花,你也太单纯了,你我出生在天尽头这个地方,从小到大三条腿的蛤蟆找不着,两条腿的狗官到处是。好官?纵然他现在干了几件人事,又能说明什么,难道他以后就不会变吗?”
这话将李桃花堵得一愣。
她还真不敢回答这个问题。
似是觉得占据上风,李春生的表情有些神气,虽是仰面看李桃花,眼神里却满是得意自负,正欲开口,李桃花先发出声音——
“好,就算他是狗官!”李桃花闪亮着双眸,“每个月一两银子啊!你知道我过去要卖多少猪肉才能挣够一两银子吗?二狗子,你就算不为了你自己,为了你奶奶,你也该去干点正事了,你总不能让她老人家到九十岁还要到外面捡柴禾养你吧?”
李春生的脸一下子红透,眼里的得意与神气顷刻消失殆尽,别过脸不去看李桃花,咬牙道:“那也是我们自己家的事情,你管不着。”
“是是是,我管不着,”李桃花改变策略,换了副嘲讽的语气,“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什么不想同什么污,你根本就是胆小懦弱,不敢出去面对外人,也受不了别人对你的议论和眼光。”
她嗤笑了声:“你就是害怕。”
李春生猛然回过脸,通红的双眸怒瞪她,颤着声音道:“是,我就是害怕,我不敢出去这个院子,也不敢去面对别人的眼光,我懦弱,我胆小,你满意了吗!”
“那你就要窝在这个满是鸡粪味的小房子里,窝到八十岁,窝到死吗!”李桃花厉声质问。
李春生气得脸红脖子粗,“我就算在这个屋子里待到死!死了发臭发烂!也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李桃花不说话了。
这时,堂屋外传来声音,李桃花转脸看到捡柴禾回来的春生奶奶,望着老人瘦小佝偻的身影,她笑了下,沉声道:“李春生,我以前以为你除了腿脚不方便点,和普通人也没什么区别,甚至比他们还要聪明点。”
“现在看来,你根本不算是个男人。”
李春生眼波震了震,眼底瞬间湿润。
他看向李桃花,但李桃花已转身离开,头也没回一下。
院子里,春生奶奶对少女扯出一个干瘪的笑:“桃花来了,吃过饭走啊。”
李桃花忍住鼻头酸涩,强颜欢笑:“不了奶奶,我还有事呢,下次一定。”
*
刚回衙门,李桃花便听兴儿兴奋地说放火的人已经抓到了,还是他亲自抓到的。
不是黑牛爹,也不是小虎娘,是过去觊觎过三姐妹美色的几个街头混子,因记恨她们素日对他们爱搭不理,便故意落井下石,想把她们烧死解愤。
兴儿把附近被火势波及的街坊四邻都盘问一遍,很快便有目击者出来指认,前去抓人时那几个混子还在饭馆喝大酒,对自己的罪行丝毫不怵,估计是喝太多发狂,让他们来衙门,自己就乖乖走来了。
来了就被许文壶关牢里等待发落。
李桃花听完,在李春生那受的窝囊气消散不少,不由得高看兴儿两眼,“你小子可以啊,半个时辰不到就把案子破了。”
兴儿下巴快撅到天上,“那是,有小爷我出马,什么魑魅魍魉都得乖乖跪下。”
李桃花凑到他耳边幽幽来句:“鬼来吃脑子了。”
“啊救命!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心满意足回到后衙,李桃花还没得意完,便见白兰脸色惨白,头发散乱,手持她的杀猪刀,气势汹汹往外走。
李桃花上去一把拦住她,“你干什么去?”
白兰声音沙哑,语气幽怨如女鬼,“我宰人去,你们衙门的大牢在哪,我要把那几个放火的禽兽都宰了。”
李桃花:“你怎么比我还愣呢!你把他们都宰了,谁赔给你们修缮房屋的钱?起码等人把钱赔了你再宰也不迟啊。”
白兰牙根咬得痒痒,“不行,我等不及了,我现在就要去。”
李桃花索性趴下抱住她的腿,“你死了这条心吧!白梅姐说过你的脑子被烟呛晕醒来容易干傻事,你清醒一点好不好!白梅姐!白梅姐哪去了!”
嚷嚷半晌,没唤来白梅,唤来了一脸茫然的许文壶。
李桃花低声斥他:“没你的事,眼下情况危急,你需与我保持一丈开外的距离。”
许文壶哦了一声,默默后退,待等差不多有一丈,站住看戏。
白兰:“你撒手,我现在清醒的很,我知道我在干什么!”
李桃花:“你知道个屁!你的脑子被烟呛傻了!你就是傻!”
白兰:“我不傻!”
李桃花干脆故意拖起时间等白梅回来,对待白痴一样,“那你说,我是谁!”
白兰:“李桃花,赌鬼李贵的闺女,卖猪肉的。”
李桃花下巴朝许文壶一扬,“他是谁!”
白兰:“新上任的县太爷,一个连老娘这等窈窕淑女都背不动的死娘娘腔。”
许文壶气红了脸,指着白兰,“你……我,本,本县不同你计较!”
李桃花绞尽脑汁:“那,那——”
白兰:“还想问是吗?我告诉你,打更吴老五和钱寡妇不光有一腿还搞出过娃娃,铁匠铺老孙头不能生,儿子是他老婆跟卖炊饼的老田借种生的,卖面条的老张媳妇和老公公扒灰生的闺女秀儿,还有卖云吞的陈广茂,他娘的天天装腔拿调捧着个破凉茶啜来啜去,他根本就不是岭南人而是山东人!”
许文壶愣了一下,皱紧眉头,“什么?陈广茂不是岭南人,是山东人?”
气氛顿时寂静。
白兰歪了下头,困惑不解的样子,迷迷瞪瞪低下头,看着李桃花,“他是怎么知道的,这个事情我只跟你说过,是不是你个臭丫头告诉他的?”
李桃花瞬间崩溃:“你个疯婆娘!你自己刚刚说出口的!你休想赖我!”
第26章 病
白梅到牢里给哑巴换完伤药, 一脚才迈入后衙的门,看到的便是李桃花猛抱白兰大腿,县太爷在一旁呆若木鸡。
“这是怎么了?”白梅奇怪道。
李桃花欲哭无泪, “白梅姐你可算回来了,兰姐脑子被烟呛傻了,正发疯呢。”
白兰:“我才没疯!我清醒的很!我现在就要去把那几个禽兽都砍了……不对我刀呢, 我刀呢?”
李桃花看着她手里攥的刀, 默默摇头,“没看见, 要不你再回去找找?”
白梅叹了口气,从衣袖上取下一根银针, 走到白兰身后,站准脖颈上的一处穴位便扎了下去。
白兰瞬间瘫倒,死死昏睡过去。
……
三更天, 夜深人静。
白兰从床上猛然惊醒, 一个挺身坐了起来,双眸瞪似铜铃。
李桃花正摸黑爬起来喝水,被她吓了一跳差点呛死, 咳嗽着道:“你干什么, 诈尸啊。”
白兰幽幽道:“我白天是不是多说过什么话?”
李桃花兴致顿时来了, 杯子里的冷茶水凭空生出无限滋味似的,咂摸着道:“也没什么。”
“就是说吴老五和钱寡妇造出过孩子。”
白兰表情微微抽搐。
“老孙头的儿子是她老婆借种生的。”
白兰闭上了眼。
“老张媳妇和老公公扒灰——”
“别说了!”
白兰抱头埋膝, “这些事情, 一定不要再传出去, 不然,不然我一定会被他们追杀的!”
李桃花见榻上的白竹和同在地铺的白梅都没被吵醒,并不打算就此罢休, 杯子一放凑到白兰身边,笑道:“我的好姐姐,这就不听了?后面还有精彩的呢。”
白兰捂紧耳朵一躺,“不听了!我要睡觉!”
李桃花低下身子,凑到她耳边说:“你还把陈广茂其实是山东人的事情说出来了哦。”
哪知白兰听了竟如释重负,反倒松了口气,“仅是如此?这倒没什么。”
李桃花失望起来,“这没有什么吗?”
当初让她那么保密,她以为事情有多大呢。
白兰道:“两家铺子挨在一块,成日低头不见抬头见,我只是不想给自己添麻烦而已,现在家都被烧了,我还在乎什么?陈广茂别说是山东人,就算是山洞里的野人,又算得上多大的事儿。”
只要不是犯了罪的逃到天尽头来,故意乔装身份便好了。
*
“兴儿我问你,过去几年,山东可曾出现过什么出名的大案子?”
许文壶盯着烛台上跳跃的橘红火点,说话时思绪似乎飘的很远,声音却很是郑重。
兴儿抓耳挠腮。
“开封与山东临近,若真出了大案子,开封人绝对会知道的。但您这让我乍一想,我也想不出来啊,”兴儿犯起难为,不由追问,“关于哪方面的案子?”
许文壶眸色一暗,嘴里吐出
沉沉二字:“食人。”
兴儿眉心一跳,显然被惊吓到了。
但他又仔细想了想,便正色道:“您别说,我似乎还真有那么点印象。”
许文壶眼神亮了起来。
兴儿开始细细回忆,但无论怎么回想,脑子里那个模糊的轮廓就是看不清晰,便一拍脑袋道:“算了,这天尽头肯定也有这几年才来的山东人,就算没有山东的,肯定也有山东附近的,我找他们打听打听去。”
“且慢。”
许文壶叫住他,看了眼窗外道:“天亮再去。”
*
天亮,李桃花打着哈欠去书房找许文壶,想和他说说有关安顿三姐妹之事,推门进去,看到的却是一张熟悉的木轮椅。
李春生坐在木轮椅上,衣物整洁,似乎还特地洗了个澡,身上没有自家院落里的异味,正与坐在案后的许文壶正面相对,似正在说些什么,手里还提笔写起东西。
李桃花瞠目结舌,只当自己眼花看错,待揉过眼眸,确认没有看错,她实在没忍住,咧嘴笑弯了眉目。
“李姑娘,你怎么来了?”许文壶率先看向她,下意识便要起身。
李桃花一时忘了自己来这的目的,便顺口胡诌道:“来找你一块吃饭的,她们姐仨都还没醒,我不想一个人去膳堂。”
许文壶点头,放下手中卷牍,“正好,我也还没用饭。”
他回过脸,看向对面人,随口客套:“不知李兄吃过没有,可要一同前往。”
李春生当然知道站在门口的是李桃花,但他别扭的不肯转头看她,又不想放过和她待在一起的机会,明明是用过饭来的,迟疑一二,张口却说:“好。”
出门时,木轮车被门槛绊住,许文壶想帮忙,李桃花却轻车熟路地抓住木轮车的把手往上一提,“我来,你那点力气还是留着吃饭吧。”
许文壶神情讪讪,小声地反驳:“我力气,其实挺大的。”
李桃花没听到他的说话,自然也没回答,将木轮椅拎到平地上便没再管李春生,转头与许文壶并肩而行,讨论起那几个放火烧屋的混子该怎么处置。
李春生默默跟在他二人的身后,眼里的平静逐渐被酸涩替代,酸得眼底都开始发红。
到了膳堂,李桃花打好饭,坐下还是只将头转向许文壶,又开始讨论起血符案的细节。
“照你的意思说,不管怎么样,凶手都肯定是熟人?”李桃花大口吃着菜饼子,两腮鼓鼓囊囊,将瓜子脸撑成了小圆脸,两只大而圆的杏眸却因为餐饭美味而眯成细缝。
许文壶喝了口杂粮粥,细嚼慢咽着,直到口中空无一物,方发出声音,“不错,无论是黑牛还是小虎,两个人遇害时,周遭都没有听到呼救声,说明一定是熟人作案,而且是关系亲近的熟人。”
“那这个可就不太好找了。”李桃花蹙紧眉头道,“天尽头的人虽私底下一个比一个不是东西,明面上却都还是过得去的,尤其是一致对外的时候。”简直能直接包块山头当土匪了。
这时,只听一声脆响,李桃花转脸看到李春生手里的筷子掉在了地上,脸色还发白。
“你怎么了?”她将筷子捡起来,吹了吹上面的灰,重新递给他。
李春生抬起颤巍巍的手,接过筷子便是一抖,如何都攥不住似的,他抬眼,眼眶通红,小声说:“桃花,我手疼。”
“手疼?怎么会突然手疼了?”
“兴许是太久没攥过笔,乍一撰写东西,便有些受不住。”
李桃花哦了声,回过脸继续咬手里香喷喷的菜饼子,“那你歇歇手,等会儿再吃。”
“可是桃花,我好饿啊。”李春生低下头,声音有些哽咽,泫然欲泣的样子,“昨日自从你走以后,我就食不下咽,至今没有吃过丁点东西。”
李桃花叹息一声,只觉得头大,她把剩下的饼三两口吃完,抓起一个馒头塞到李春生嘴边,不耐烦道:“张嘴。”
李春生乖乖张嘴,咬下一口馒头,慢慢咀嚼着,阴翳苍白的脸上总算流露一丝暖意,黑漆漆的双眸目不转睛看着李桃花的脸,柔声说:“桃花,你真好,和小时候一样好。”
同样是馒头,许文壶看了看李桃花喂李春生吃的馒头,再看看自己手里的馒头,突然便觉得这饭不香了。
……
明月高悬,清辉照入书房,萦绕在年轻县令干净的衣角上。
许文壶坐在案后,正在认真比对两张血符咒的摹本,他双眉紧皱,嘴里喃喃自语:“虽乍看相同,但明显第一张潦草很多,像出自不会写字之人手笔,第二张较为规整,但更像刻意模仿第一张所出,简直……简直岂有此理!”
声音突然拔高,把旁边打瞌睡的兴儿惊出一个激灵。
兴儿揉着睡眼,无奈道:“夜都这么深了,公子还在想案子吗?您放心,事情我已经办了,还特地雇了几个人帮忙打探,只要一有消息,立刻便与您禀报。”
许文壶双目发直,愤愤道:“他自己是没长手吗?为何要让李姑娘喂他吃饭?我的牙自从在王家咬过绳子以后便疼痛至今,我说过什么了?我何时在李姑娘面前卖过一次凄惨,我大梁男儿若都如他这般娇贵,日后国威何在,如何震慑四海?”
兴儿这才知道主子真正在计较什么,“嘁”了一声,继续埋头睡觉。
这时,门外李桃花的声音传来:“许大人睡下没有,我有事过问。”
门开的瞬间,她道:“白日里我忘了跟你说了,我想多收留白家姐妹一段时日,她们在天尽头没有依靠,在房子修好之前是没地方去的——你脸怎么了?”
李桃花瞧着许文壶的样子,感觉到了不对劲。
只见许文壶右手捂紧脸腮,眉头紧皱,一副沉痛不适之状。
“没什么的,李姑娘切莫担心,只是,牙有些疼。”他轻声细气地说,同时不忘嘶上一口凉气。
李桃花顿时着急,快步上前,“不会是救我时咬绳子咬的吧,快让我看看有没有把牙咬坏。”
她步伐太快,眨眼之间二人便已咫尺之距,离得近了,两个人各自的气息便有些交缠。许文壶后仰身体,整个后背都贴在了椅背上,声音软而颤栗,惊慌不已,“李姑娘留步,你我男女有别。”
李桃花才不容他闪躲,手直接伸上去抓住他的下巴往上一抬,安慰道:“放心,在我眼里你也是个姑娘。”
“许姑娘,嘴张大。”她命令他。
第27章 病(重点)
清甜的香气让许文壶头昏脑胀, 他的心是拒绝的,身体却不受控制,李桃花只是催促一下, 他便情不自禁将嘴张开,任由李桃花摆布。
“看不出来,牙还挺白。”
李桃花突然想问许文壶素日都用什么东西洁齿, 但旋即便将注意集中, 挨个检查他的牙齿。
离得太近,连鼻息都是混合着的, 许文壶只要睁眼,就不得不看着李桃花。
这还是他生来第一次以如此近的距离去看一位姑娘, 他的头脑里下意识竟是空白的,唯一闪过的想法,便是她的睫毛好长啊, 又长又翘, 可真好看。
“啧,好像是有一颗松动了,”李桃花目不斜视, 用指腹晃了晃那颗牙, “但还行, 松的不算厉害,这几日你千万别咬硬物, 也别吃硌牙的东西, 养养就好了, 知道吗?”
许文壶没答她。
李桃花觉得奇怪,视线朝上一移,正对上双潮湿泛红, 水光粼粼的眼眸。
以及眼眸里,她自己清晰可见的模样。
李桃花呼吸一滞,抬在他下巴上的手好似被火灼到一般,瞬间便松了开,挺直腰杆,将脸别开,试图平复奇怪的心情。
许文壶也终于回了神,努力将脑海中卷翘长睫的影子赶去一边,懵懵询问道:“李姑娘方才说的什么?”
李桃花也不知道自己在慌乱些什么,不由得便开始烦躁,敷衍道:“没有什么。”
但那双潮红的眼又在她脑海中不断放大,她只好问:“你眼睛好红,怎么回事。”
许文壶慢吞吞道:“刚才姑娘晃动我的牙齿,有些许酸胀感。”
言外之意:疼的。
李桃花恢复下来不少,蹙眉看向他道:“疼就说出口啊,干嘛硬忍着。”
许文壶眼中绯红褪去,眼角依旧湿润,声音暖如春风,“李姑娘也是为了我好,我感谢李姑娘还来不及,怎能叫停李姑娘。”
“好了,”李桃花烦躁道,“天天李姑娘长李姑娘短的,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认识这么久,咱们俩现在也算熟人了,从此以后,叫我桃花。”
许文壶怔愣一下,回过神来,语气里便已带着笑意,轻声答应:“好的李姑娘。”
见李桃花挑眉,他赶紧改口,嘴里像含了块绵密的糕点,温吞缓慢地开口,舌尖点在齿梢,轻轻咬出那两个字:“好的……桃花。”
“这还差不多。”李桃花转身便要走,突然想起来正事,拍了下头,颇为懊恼道,“差点又忘了,我想把那姊妹三个多留些日子,你倒是告诉我行不行啊。”
许文壶轻声道:“一切全凭李姑娘做主。”
李桃花眼露喜悦,却又将脸一沉。
许文壶赶紧改口:“全凭桃花做主。”
李桃花的嘴角总算上扬些许,愉悦道:“行,那就这么说定了,在她们三个人的事情上,都由我说了算。”
许文壶点头。
“我没事了,许大人早点睡吧,我走了。”
出了房门,李桃花摸着自己噗通发响的心跳,狐疑道:“奇怪,怎么比来时跳那么快,是天越来越热了吗?”
她抬头看了眼天,只见月朗星稀,一片皎洁,连沉甸甸的夜色都变得轻盈起来。
李桃花呼出口浊气,有点想不通到底怎么回事,但没将这点异样太往心中去。她迎着清风,步伐轻快地走向后衙。
在她身后,许文壶跟了她一路。
直等看着她平安走入房中,他才转身回到书房。
*
李桃花回到房中时,小竹已经睡下,白梅白竹切了盘甜瓜,正在吃瓜闲扯,见她回来,两人同时朝她招手。
李桃花这时的困神还不算重,自然要加入其中。
白兰听完李桃花带来的消息,惊讶道:“不会吧,他这就答应了?他真的这么爽快的就答应了?他也太听你话了吧。”
李桃花咬了口清爽的甜瓜道:“是啊,许呆子别的不说,脾气是绝对好说话的,何况是助人为乐的事情,他怎么会不答应。”
白梅却道:“再怎么好说话,突然接纳我们这拖家带口的,也不是说愿意就能愿意的,最起码的考量也是该有的。”
白兰递过一个赞同的目光,姐妹二人交换过眼神,面上浮现笑意。
李桃花突然就不懂了,看了看白梅,又看了看白兰,“你俩什么意思啊?我怎么一下听不懂了。”
白梅笑道:“傻丫头,还看不出来吗。”
李桃花一脸茫然。
白兰叹息一声,伸出手指头点了下李桃花的额头,啧啧感慨道:“我们外人都看出来了,偏你看不出来,我告诉你啊,这个许大人——他喜欢你。”
“噗!”李桃花一口瓜喷了出来,嘴周沾满甜津津的汁水,却顾不得擦,眼神无比惊恐,见鬼一样,“你说什么?他?他喜欢我?”
白梅:“不然你以为他会对你言听计从?像这种年纪轻轻便取得功名的男子,从小就肯定是被家里人捧在手心上,他说一,爹娘不敢说二,就算是再好的脾气,也不可能对任何人都百依百顺的,更别说言听计从了。”
白兰接过话,看热闹不嫌事大,凑到李桃花耳根前说:“他啊,只会对自己喜欢的女子言听计从。”
“不可能!”李桃花一口反驳,“绝对不可能!”
“他一个成天到晚只知道子啊曰啊的书呆子,出了衙门的大门连东南西北都认不全,心思才不会花成那样,喜欢我?我看他是喜欢使唤我吧?”
白兰:“唉,无论你信不信,反正事实就是这样,要不然,他为什么会对你这么好,你自己想想看,这位许大人历来待你如何?”
李桃花只是简单回忆了一下,脑海中便跳出来许文壶亲自给她喂药,混进王家救她的场面。
他一个手不能提的读书人,背个女子都能累得大喘气,却为了救她一命,敢与王大海正面对峙,甚至将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若不是王大海认怂,他兴许真敢抹脖子一了百了。
李桃花愣了,她发现许文壶对自己哪里是好,根本就是拼了命了。
“哎,桃花,姐问你,”白兰对她眯着眼笑,“假如他真喜欢你,你愿意跟他好吗?”
李桃花被她的话带着走,竟下意识去思考这个可能性。
直到发现白兰脸上越来越放肆的笑意,她才瞬间涨红了脸,哎呀一声站起来,“跟你们说个什么啊!真没劲,我困了,睡觉去了。”
剩下姐妹两个笑出了声,没过多久,也跟下卧下了。
房中安谧下来,能听到树叶落檐的声音。
所有人都睡了,李桃花却辗转反侧起来,怎么都睡不着觉。
她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许文壶那张脸,那张脸每放大一次,她的心跳便快上一次,心跳一快,身上便热。
感觉再平躺着就要闷死过去,李桃花起身,趿拉着鞋到窗边透气。
夜风袭面,李桃花好受了许多,心却依然是燥着的。
她觉得这不大对劲,许文壶喜不喜欢自己她不知道,但她感觉自己这状态,有点像传说中的“情窦初开”。
过去听说女孩子十三四岁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她这都十七了,开也开得忒晚了点吧。
李桃花心烦意乱,干脆抱过白兰养在窗边的一盆茉莉花,揪着花瓣,开始喃喃数落:“我喜欢他,我不喜欢他,我喜欢他,我不喜欢他……”
“我喜欢他,我不喜欢他,我喜欢他,我不喜欢他,我喜欢——”
满盆只剩最后一片花瓣了。
李桃花一怔,动作也僵在原地,平静之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心头来回拉扯。
拉扯到最后,她将花瓣一把扯下塞进嘴里,嚼的满口清香,凶巴巴道:“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她跑回被窝里睡觉,也不嫌热了,被子一拉没过头顶,闷死也不掀开。
翌日清晨。
“啊!谁把老娘的茉莉花薅秃了!”
白兰叫得如丧考批,房顶都开始隐约震颤。
李桃花将脸埋进枕头里,迷迷糊糊地嘟囔道:“小点声,吵死了。”
眨眼的工夫已沉睡过去。
等她终于睡醒,窗外日头已上三竿,房中只她一人。
“梅姐?兰姐?小竹?”
李桃花叫了一圈没人回应,便起来穿好衣服梳洗完整,先去了膳堂。
膳堂里全是摸鱼打牌的衙差,并没有她要找的人,李桃花想了想,突然想起什么,摸了个窝头便往前衙去了。
……
公堂内。
几个混子跪在堂下,一脸的死猪不怕开水烫,吊儿郎当道:“哥几个要钱没有要命一条,赔钱是不可能赔的,县大老爷自己看着办吧。”
白家三姐妹候在堂侧,见此无赖模样,白梅面色冰冷,白兰气得咬牙,白竹则在两个姐姐身后小声抹泪。
堂外禁线开外,聚满了看戏的街坊,混子的爹娘兄弟也在其中,耀武扬威之态,吃准了这稚嫩的县大老爷不能拿自家孩子怎么样。
“啪!”一声,惊堂木落下,一身墨绿官袍的年轻县太爷发话:“放火烧屋乃是死罪,即便没有伤亡不得重罚,也该改判流——”
眼看结果脱口而出,许文壶一想,觉得不对。
这都已经是边陲了,再流放还能往哪流放?何况衙门一群摸鱼的懒蛋,连个能任命的人都没有,谁能带他俩上路?怕是出了衙门的门便放虎归山了。
最后几个字卡在他嘴里不上不下,在公案左侧提笔记录的李春生也不得不打住,斜
眼瞟去,不懂这县太爷是几个意思。
满堂寂静中,许文壶现翻了一下大粱律法,灵机一动,想了个折中的法子,抽出两根绿头签往堂下一摔,口吻斩钉截铁,“各两百大板!”
堂外顿起喧哗,混子的脸也唰一下白了,其中一个模样彪悍的当场喝道:“不对!你刚不是想说流放吗!怎么改成两百大板了!”
许文壶和颜悦色道:“流放路途艰苦,本县体恤尔等,特将路程折算成板子,三千里路,只折成两百大板,还给你们少算了一千里,算是极为开恩了。”
“开恩个屁!整整两百板子,玉皇大帝来了也得被打死过去,你就是故意的!”
许文壶并不与之纠缠,亮起声音道:“来人,行刑。”
话音落下,无事发生。
混子们脸上的惊恐也逐渐转变成讥讽与不屑,“不会吧大老爷,偌大个县衙,不会连个能行刑的衙差都没有吧?”
“哈哈哈,打啊,早打早完事,哥几个还得回去喝酒呢。”
“这衙门里头有名有姓的都是自家弟兄,我看谁好意思动手。”
混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将肃静的公堂变成一锅大杂烩。
这时,一道清脆的女声赫然亮起:“我好意思!”
李桃花挤入公堂,将嘴里最后一口窝头嚼完咽下,顺手摸了杆刑杖,眼神冷冷扫过一排混子,“谁第一个来?”
混子狠狠斥责:“好你个李桃花,你可是天尽头土生土长的人!你怎么能帮着这些外乡人欺负咱自家人?”
李桃花啐了一口,无比嫌弃道:“臭不要脸谁跟你是自家人,少在这恶心我。还有,我这不叫欺负,这叫替天行道,倘若不是那日夜里风小,你知道你们那一把火,天尽头要死多少人吗?”
“那你也不能打我!我还去你摊子上买过不少猪肉呢!”
“是买是抢你自己心里清楚。”
李桃花摩拳擦掌,急不可耐的样子,扬声呵斥:“倒是来个人搭把手啊!”
混子们见状爬起来便要逃命,许文壶正要屁颠颠过去帮忙,兴儿一个扫帚扫来,将混子们齐齐撂倒,腕口粗的麻绳绕了几圈,将人捆在了一起。
李桃花干脆也不轮流动手了,一板子落下去,打着谁是谁。
“啊!”
一声惨叫出来,随即是更多的惨叫。
“啊!你这死丫头手也太重了!啊!”
“李桃花!你跟你爹李贵一样,都是烂货一条!”
听到李贵的名字,李桃花的脸彻底黑了下去,手上力气突然大增,手起手落,次次带血。
惨叫声渐渐消停,几个混子被打得血肉淋漓,血水染红了好大一片,挨个昏死过去。
堂外的家眷终于嚎哭:“别打了!我们愿意赔钱!我们赔不行吗!”
许文壶命兴儿上前收钱,收完回来,他点完数额道:“如此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减去五十大板,保留一百五十。”
“你个狗官!我们钱都给了,你还不放人吗!”
“天尽头从来没有你这样断案的!”
“李桃花你个小贱人!你住手!你非要打死我们孩子才甘心吗!”
李桃花听着此起彼伏的骂声,往磨得通红的掌心呸了口唾沫,打得更起劲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日头高升,火辣辣的一个圆球,挂在公堂上空,明亮刺目。
“……一百四十五,一百四十六,一百四十七,一百四十八,一百四十九,一百五——满了!”
随着兴儿的一声提醒,李桃花将使出的力气猛然一收,板子一扔,腰肢弯了下去,气喘吁吁。
地上,血水成泊,几个混子早成了一堆毫无动静的血肉,和她在案板上分割的猪肉没有区别,纵然能活也是残废。
惊堂木一响,许文壶朗声道:“退堂!”
家眷大哭着涌入,七手八脚将混子们抬走了,临走不忘对李桃花放出狠话。
李桃花累得浑身冒汗,根本不在意他们是要将自己碎成几块,只想大喘粗气。
不知不觉,场面静了下来。
看热闹的都散去了,兴儿叫嚷着饿了,三姐妹喜极而泣,张罗着要摆一桌好酒好菜。
堂中似乎只剩下两个人。
汗滴顺着李桃花通红的脸颊滑落,滴入冒着香热的领口之中,两侧鬓发粘在粉白脖颈上,湿透弯曲,水光粼粼。
感觉到额头一阵发刺,她大口呼着气,抬头望去,望到直直看着自己的县太爷,没好气道:“看什么看,没见过妙龄少女替天行道?”
许文壶呆呆瞧着她,目不转睛,启唇喃喃吐出一句:“桃花,你……好漂亮。”
李桃花本就快的心跳猛然间更加剧烈。
她已分不清脸上的热到底是累出来的,还是被这句话惹出来的。
烦死了,谁家好人会夸一个刚打完人的女子漂亮。
李桃花冷哼一声,高抬起下巴,高傲的把脸别开,“夸我漂亮的人多了,你算老几。”
她大步离开,丝毫不在意的样子。
公案旁,早被忽略的李春生默默松了口气。
*
房中门窗紧闭,水汽氤氲,李桃花泡在浴桶中,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许文壶那句:“桃花,你……好漂亮。”
旋即便又是白兰那句:“他当然喜欢你了,不然他干嘛对你这么好?”
李桃花本就红润的脸颊更加通红,连身上都跟着红透,她打向水面,溅起无数水花,双手捂紧脸,“好烦啊!都给我闭嘴!”
她努力又努力,一颗心如何都平静不下来,洗完澡,她心一横,决定去问许文壶到底什么意思,他到底为什么对她那么好。
胡乱将湿发挽成发髻,李桃花换好衣服出房门,听到膳堂处有声音,便先走了过去,远远便望到白兰在风风火火忙碌切菜烧火,白梅把想帮忙的人全拦在外面,避免他们帮出倒忙碍手碍脚。
最为碍手的许文壶站在其中,身姿清瘦挺拔,莫名其妙的惹眼。
李桃花正要上前,许文壶的声音便飘了来。
“日头燥热,白竹姑娘还是听两位姐姐的话,回去歇着为妙。”
“兴儿,你不要喝太多凉饮,肚子疼就不好了。”
“李兄的脸色是一直如此苍白么?是否需要抓副药调理一二?”
“咦,这棵树似乎生虫了,改日要找树医医治才是,它为我们遮阳,我们也该好好待它。”
李桃花紊乱的心跳渐渐平稳下去,自言自语道:“对我好就是喜欢我么,我看他对谁都挺好的。”
怕是家养的蚂蚁死了都得哭两声。
李桃花揍了一上午的板子没减气力,此刻忽然无精打采起来,也不想上去了,转身便又往卧房的方向走。
回到卧房,迟来的疲惫席卷而来,李桃花躺在榻上,什么也没想,闭眼便沉沉睡去。
太阳落山之际,敲门声将她吵醒。
李桃花迷迷糊糊下了榻,开门见是许文壶,心中已无波澜,闷声闷气道:“找我干嘛。”
许文壶褪下官袍,已换布衣常服,一身斯文,干净谦和。他温声道:“饭都做好了,前去吃些吧。”
李桃花倦倦道:“我只想睡觉,你们先吃吧,给我留点就行。”
许文壶更加轻声细气,“既已到了饭点,不饿也是要吃的啊,不然饿坏身体如何是好?你若实在没力气,我就将饭给你端来,你吃下两口再睡,好吗,桃花?”
李桃花的眼睛顿时睁开了,蹙紧眉头盯着他说:“谁准你叫我桃花的?”
许文壶愣了一下,老实回答:“若我没有记错,就是桃花你啊。”
“我反悔了,”李桃花不悦道,“以后你不准叫我桃花,还是只能叫我李姑娘。”
许文壶面上浮现失落,却也答应:“好的桃……李姑娘,不知我刚才的提议,你意下怎样?”
李桃花登时便要关门,“不怎样,不饿,不想吃。”
许文壶将胳膊伸进去阻止她动作,忙不迭道:“桃……李姑娘,可你上午体力消耗太甚,若此时睡着而不及时用餐,定会夜半三更饥肠辘辘而醒,那时只剩残羹冷炙,加以天热,食物极易馊腐,吃下对身体百害而无利,所以还是此时用餐为妙啊。”
李桃花忍无可忍,声音都暴躁了,“什么鸡肠鸭肠的,你管天管地还要管人吃不吃饭吗?你能不能别在我眼前烦我了?我说了我不想吃!”
许文壶喋喋不休:“子曰,长寿之道,莫过于饮食,身康体健,自然百病不生。为了身体着想,李姑娘就听我一言可好?”
李桃花长舒一口气,忍耐已达极限。
她正要张口,许文壶又来:“子还曰——”
李桃花把他的胳膊一把甩出去,冷着脸,一字一顿道:“你,还有你的子,都给我有多远,走多远!”
门“砰”一声关上,险些将许文壶的鼻子撞掉。
许文壶顾不上失而复得的鼻子,朝着门里便呼喊:“李姑娘,李姑娘你生我气了吗?气大伤身,你不要生气,我不是有意惹你烦躁的李姑娘!”
*
夜晚书房,许文壶双目发直,怔怔盯着半天没翻一下的案牍,仿佛在思考什么极为深奥的问题。突然,他拿起案牍扇起凉风,表情委屈,口中碎碎念道:“女子心,当真犹如海底针,前一刻还好好待你,关心你的疼痛,与你并肩而战,后一刻便突然冷言冷语,拒人千里之外。”
兴儿跑了进来,激动道:“公子,雇的人来消息了。”
许文壶:“是我何处做的不对么?我若有不对之处,她大可直接说出,何必如此绝情。”
“的确打听到山东出过一起食人的案子,闹得还挺大的,州府都惊动了。”
“还不让我叫她的名字,我偏就叫了,她能拿我如何?”
“桃花。”
“公子?”
“桃花。”
“公子?”
“桃花。”
兴儿崩溃,伸手在他眼前乱晃:“公子您清醒一点啊!这案子到底还要不要查了!”
许文壶恍然回神:“查!当然查!都打听到了什么,现在便与我细细说来。”
烛火跳跃不休,飘出丝丝黑烟,烟气直而上升,犹如紧绷的丝弦。
许文壶听完始末,表情变得异常凝重。
……
“该死的,还真被许呆子说中了。”
李桃花被饿醒,揉着肚子走出房门,打算去膳堂看看还有什么能吃的。
她现在感觉自己能吃下一头牛,十分后悔白天没有垫上两口。
到了膳堂附近,正往前走,一门之隔的外衙,她忽然听到陈广茂的那一口岭南腔。
“三更半夜审咩啊,我把知道的都说完了啊,许大人也真是的,不能等到明天早上吗,我训正香啊。”
兴儿冷笑道:“以后有的是让你睡觉的时候,赶紧走吧。”
李桃花好奇起来,顿时感觉肚子也没那么饿了,抬腿跟了上去。
公堂,灯火通明,烛影森森。
陈广茂混不吝站着,知道这县太爷脾气好,笑嘻嘻打起招呼:“许大人候啊,这么晚了还不下工啊,食过夜宵没有啊?”
许文壶面色冷沉,周身一股凛然之气,清澈懵懂的双眸罕见出现戾色,他开口,嘴里发出的却是个全然陌生的名字:
“高少良,跪下。”
第28章 病
“要跪就跪喽, 但这个高什么良的系哪位啊,许大人难道到现在还唔几小人的名字吗?我的名字系陈广茂喂,耳东陈的陈, 广阔的广,茂盛的茂——”
许文壶一拍惊堂木,沉声道:“高少良, 别装了, 当初你从山东越狱逃窜,各州州府将你到处通缉, 通缉令贴的哪里都是,你以为你逃到这里, 便没人将你认出来了吗?”
陈广茂一脸茫然地跪着,手挠后脑勺,听不懂话一样。
“不巧, 昨日天尽头刚好了来了一位山东的捕快, 他将通缉令交到本县手里,问本县可曾见过上面之人,本县一眼便认出那人是你。”
许文壶信心十足拿出通缉令, 展开而示, “高少良, 你自己看,这上面的人, 究竟是不是你。”
陈广茂将头往前探着, 伸长脖子瞧了瞧, 顿时哈哈笑道:“许大人你搞咩啊!上面的墨渍都还唔有干,我看这是你寄几现画的吧?”
许文壶转脸看了眼,发现还真是, 连忙咳嗽一声掩饰住尴尬,将通缉令收了起来,心道早知道画完不急着升堂先风干了。
陈广茂叹道:“探案几不系摆家家酒啦,许大人三两句话就想把我打成通缉犯,哪有这么唔天理的事情,物证唔有,人证总有吧?”
“老娘我就是人证!”
李桃花站在堂外看得正专心,白兰的声音平地惊雷似的响在她身后,汗毛都给她吓立起来了。
李桃花捂着心口窝转身,“兰姐你不是在睡觉吗?吓我一跳。”
白兰衣着整齐,大步迈入衙门,“你开关门的声音大得要命,我能睡得着就怪了。”
陈广茂看见白兰,眼睛顿时便亮了,身子还在原地,头先伸出二里路,欣喜若狂道:“兰妹你也在介里啊!听说你家房几着火了,怎么样,伤到唔有啊?”
白兰白他一眼,冷若冰霜,“少在这跟老娘我套近乎,我不是来跟你扯皮的,我是来指认你的。”
她面对许文壶行礼,道:“回县令大人,五年前我们姐妹三个刚投奔到天尽头,进城时在小路上正好遇到同样来此的陈广茂。”
“他当时被蹿出来的野狗咬住了脚,情急斥了句脏话,小女子听得清清楚楚,他的口音就是山东的,而且是土生土长的山东人。”
“当时我还暗自窃喜,觉得碰到了老乡,以后彼此也能有个照应。哪知他进了城,摇身一变便成了岭南人,天天讲一口蛮子腔,好像生怕别人看出他不是岭南佬一样。我这些年便感觉这人表里不一,虚伪至极,半点不想理他,果然我的直觉是没有错的。”
陈广茂一脸疑惑,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茫然又无辜,“被狗咬?说脏话?有这种系情?我怎么唔记得了。”
白兰冷哼一声,“记不记得的,反正改变不了事实,我一个人作证若还不够,我大姐和三妹就在后衙,她们都可以出来作证,就算是说破天,你也是个山东人,休想抵赖。”
陈广茂指着白兰,“呐呐呐,兰妹啊兰妹,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讲哦,你这样子陷害我,简直唔有天理,唔有王法啊!再说就算我说了句山东话,我就一定是山东人吗?我是山东人,就一定是那个高什么良吗?”
陈广茂忽然作恍然大悟状,手指头颤颤巍巍指着白兰,痛心疾首道:“我几道了,我几道了,阿兰,你是不是嫌我太烦,所以来诬陷我,想让我从此蹲在牢里不去烦你?阿兰你怎能这样对我一个痴情人!你放心,就算我过去中意你,过了今天,我已对你彻底死心,我不会再对你献殷勤了,就算你后悔,我也不会再回头看你一眼了!”
他别过头抹泪,一副受了情伤的痴情汉模样。
白兰往地上啐了一口,语气恶心不已,“你还要不要脸了?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谎话连篇吗?我来指认你是因为你有嫌疑,管你过去纠不纠缠我。”
“话要系这样说,那你就是在胡编乱造,欺负我一个孤家寡人!你想把我送进去吃牢饭,然后吞掉我的铺子,扩大包子铺的铺面!”
白兰:“我呸!老娘家都没了还包子铺呢,还稀罕你那一亩三分地?我看你才是真的鬼话连篇!你的身份是假的,名字是假的,浑身上下都是假的,只有你是山东人是真的!”
陈广茂满脸无辜,“我假?我怎么就假了?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的名几系陈广茂,我就叫陈广茂,我根本唔知那个高什么良的系什么人!”
许文壶看他俩你一嘴我一嘴,表情又出现了抽离的平静,只在这时补充道:“高少良,山东兰陵人氏,多次在乡里犯下命案,专杀幼童,事后将尸体上的肉剔而食之,尤喜脑浆。”
一串令人胆寒的字眼,连堂中的烛火都仿佛暗了几分。
陈广茂拍拍胸口,“哎哟,好吓人哦,搞了半天,许大人竟然怀疑我系那种食人魔?我怎么可能会系啊,许大人还是开开恩,赶紧将我放走吧,我还得去包云吞做生意啊,耽误了这么久,我下个月的租金都还没有着落,您是大人物,何苦为难小人这么一个老实本分的生意人呐?”
许文壶面色一沉,提起脚边之物扔到堂下,冷声道:“老实本分的生意人家中能搜出这个吗。”
一声闷响,物品落地,赫然是把锯齿锋利的锯子。
应是特地洗过,锯子干干净净,锯齿闪着寒光,像动物的獠牙。
“这是在你家中搜到的,”许文壶道,“当日你说你家中没有锯子,既然有,为何要说谎?可见你心中有鬼,刻意隐瞒。”
陈广茂挠了挠后脑勺,沉吟一二道:“那就是我记错了啊,有没有又能怎样,许大人不会怀疑小虎的死与我有关吧?只是一把锯子而已啦,哑巴家里也有锯子啊,听说他那把还沾着血哦,大人怎么不将他提来审问?”
许文壶:“因为哑巴的锯子出现在墙根,摆明了是被人从墙外扔进去故意陷害的,你的锯子出现在床底,你说,一个人该有多看重一件物品,才会将它放在床底,日日枕着入睡?”
李桃花在堂外听着,顿时想到被她藏在床底下的亲娘牌位,发现这呆子好像是没说错。
陈广茂两手一摊,万般无奈,“有没有搞错啊,讲这半天,人证胡说八道,物证也只有一个小小锯几,就这些也能证明我是那个通缉犯?这也太儿戏了吧许大人?难道这个锯子上面写了高少良三个字?谁拿着他谁就是高少良咩?”
许文壶的眉头逐渐皱紧,吐字肃冷,“你以为你概不承认,本县就拿你毫无办法了吗?”
“那大人你说,你还能拿我怎么样嘞?”陈广茂脸上流露一丝得意,眼中出现狡诈之色,仿佛局面俱在他掌控之中。
许文壶怔愣一下,接着低头,现翻起大梁律法。
“大梁律法第两百八十五条,诸应讯囚者,必先以情审查辞理,反复参验犹未能决,事须讯问者,立案同判,然后——”
他声音一停,动手翻了个页,继续喃喃道:“拷讯。”
陈广茂嚷嚷:“文邹邹的什么意思啊,听不懂一点呐。”
许文壶抬头解释:“意思是有嫌疑而拒不承认不为配合者,可行刑拷打。”
陈广茂顿时急了,指着他道:“呐呐呐,屈打成招,胜之不武哦!”
许文壶点头,将书合上,“本县也觉得,胜之不武。”
陈广茂正要松口气,许文壶忽然又道:“兴儿,把他捆在条凳上。”
兴儿当即上前,将陈广茂利索摁在条凳上,麻绳绕了几圈,便将其捆成了麻花。
许文壶起身步出公堂,到外面就地薅了两根狗尾巴草,回来扒掉了陈广茂的鞋。
“你说了不打我的!你堂堂县令,怎能出尔反尔!”陈广茂哇哇乱叫。
许文壶道:“谁说我要打你了?”
他两手并用,一手一根狗尾草,凑过去挠起了陈广茂的脚底心。
陈广茂顿时哈哈大笑,浑身的肉都颤抖起来,开口求饶:“许大人别闹了,我真的是被冤枉的啊,你放过我吧,我求你放过我吧!桃花!细妹啊!救救我!你帮我求求情啊!”
李桃花走过去,看了眼陈广茂,伸出胳膊拦在许文壶面前。
在许文壶懵懂的眼神中,她抬手,从头上拔下一根木簪。
“用这个,这个疼。”
在陈广茂绝望地注视中,许文壶接过簪子,握住簪头尖端朝前,一下子扎在了陈广茂的脚心正中。
霎时间,陈广茂发出撕心裂肺的大笑。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的笑声快将衙门掀翻了,只是听着,便知肯定疼痒交织,浑身如有万蚁攀爬。
“停下!停下!我肚子快笑炸了!停下!”陈广茂从求饶到厉声呵斥,嘴里的腔调都变了形。
许文壶根本不停,照扎不误。
“哈哈哈!哈哈哈哈!停下!你有本事停下杀了我!别这么折磨我啊哈哈哈!”
陈广茂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两只眼睛笑得血红血红,连喘气儿的空都没有,憋得脸红脖子粗,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许文壶我去你奶奶个熊的!老子叫你停下!给老子停下!”
白兰兴奋的差点跳起来,指着陈广茂,“山东话!正宗的山东话!山东人最喜欢跟熊过不去!”
许文壶幽幽道:“本县再问你最后一次,招是不招?”
陈广茂眼神凶狠至极,嘴里的笑声却控制不了一点,又骂又笑:“哈哈哈,招你奶奶个熊招!老子是山东人又怎么样,山东人就一定是通缉犯吗,你怎么不说这三个山东娘们是食人魔哈哈哈哈!”
许文壶的动作停了下来,说:“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怀疑过。”
笑声消失,场面静寂下来。
“小虎遇害的巷子就在你们两家铺子的对面,我与桃,李姑娘那夜走在街上,可疑的人却只遇到了木匠,其他人一个没有遇到,究竟是因为那人身手足够快,杀完人便溜之大吉,还是……”
“住的足够近?”
陈广茂满身大汗,气喘吁吁瞪着许文壶,声音嘶哑,咬字凶狠道:“那你现在为何不怀疑她们,单怀疑我!”
许文壶:“因为白梅姑娘站出来为木匠作证。”
“若她或她两个妹妹有一个是凶手,她应该对此喜闻乐见才对,毕竟如果木匠罪名坐实,她们姐妹就安全了。但她没有沉默,顶着与天尽头所有人为敌的风险,她相信木匠不是凶手。”
“倒是你,刚才只是提到锯子,你就急不可耐将木匠推出来,你心里在想什么,难道旁人会看不出来吗?”
许文壶将簪子抵在他脚心,“高少良,事到如今,你还不承认?”
陈广茂牙一咬道:“不就这点本事了吗!扎吧,老子就是笑死也不会背这口黑锅的!”
许文壶正欲下手,忽然换了想法,悠悠站起身,转头道:“兴儿,去抓几只蝎子过来,最好再弄条蛇,蜈蚣什么的。”
陈广茂头发一竖,“你要干什么!”
许文壶理也没理他,径直走到李桃花面前,温声道:“李姑娘,这根簪子脏了,已经不能再用,改日我重新赔你一根。”
李桃花手一挥,“随便了,反正是木头削的又不值钱。”
白兰:“要要要,怎么不要,许大人尽管送,她不要我替她收下!”
许文壶点头,“等会儿的场面兴许不太好看,李姑娘和白姑娘且先下去歇着,一时半会切莫前来。”
“行,听你的。”
陈广茂听这对话听得头皮发麻,终于大喝一声:“等等!”
他额头汗如雨下,眼神震颤飘忽,咬牙切齿道:“我招……我招还不行吗!”
兴儿干脆也不给他松绑了,直接把条凳立了起来。陈广茂笔直站着,回忆着道:“那日夜里,我原是想吃猪脑解馋的……”
李桃花突然出声:“等一下!”
她拔腿便往外跑去,“等我回来再说,一定等我啊!我马上回来!”
李桃花一路跑出衙门来到了大街上,她站在街中央,清了清嗓子,张嘴大喊道:“醒醒啊——凶手被许大人抓拿归案了!都醒醒来衙门看凶手了!凶手被抓到了!你们绝对想不到是谁干的!来看凶手了!”
家家户户都被她几嗓子给招惹出来,个个揉着惺忪睡眼半梦半醒。
“桃花你没骗人吧?凶手真被抓到了?”
“我闲得慌才骗你们,不信去衙门看看啊!”
众人抱着孩子牵着狗,纷纷前往衙门,场面壮大活似赶集。
*
“那日夜里,我实在是馋坏了,满脑子都是人脑的滋味……”
被戳破身份的高少良操着一口山东方言,说话间吞咽着喉咙,口水都要从嘴里溢出,“本来想将白日买的猪脑煮了解馋,却正好听到外面有哭声传来。”
“我走出去,看到是小虎在街上边走边哭,便问他怎么了,他说他爹娘骂了他,他不想回家,想离开天尽头,再也不回来了。”
“我劝了他一会儿,他就不哭了,也不想离家出走了。我就对他说,凶手还没抓到,他在外面危险,我要把他送回家去,他也同意了,还谢谢我。”
“小孩子的脑子是最嫩最好吃的,都不必烹饪,生吃便好比琼浆玉液。我看着小虎的脑袋,回忆起当初的滋味,实在没忍住,回家拿了锯子借口防身,出来将他带进巷子,走到他身后,用石头砸晕了他的头,然后锯开头皮……”
许文壶皱眉:“你的意思,小虎是处于昏迷中被你剥皮敲骨?”
陈广茂咧嘴发笑,神情可怖狰狞,“不错,他那时候还有呼吸,直到我吃饱了,他才彻底断气。”
小虎娘再也听不下去,扑上去就要把他撕碎,“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许文壶眼见场面控制不住,一拍惊堂木,“高少良杀人食肉罪大恶极,因是逃犯在外,罪上加罪,无需层层上报,暂且收押,明日午后即可处斩。”
高少良被带了下去,因身上还有条凳捆着,动弹不得,只能以跳代走,跳了没有两步便摔倒在地,被冲来的一群人殴打踩踏。
小虎娘的号啕大哭声,高少良的惨叫声,以及数不清的骂声笑声,充斥在不大的公堂当中。
混乱里,许文壶起身离了官座,径直走到人群之后的黑牛爹娘面前,道:“二位,请吧。”
赵大夫妇面面相觑,虽不懂他是何意思,但因面前的好歹是个县太爷,再不情愿也不得不照做。
二人一前一后步入公堂,许文壶亦回上座重新坐好。
坐好之后,又是一记惊堂木,许文壶启唇,声音清朗肃正,“你二人可知罪。”
场面顿时安静下来,一双双眼睛纷纷看向跪在堂下的赵大夫妇,连李桃花都不由得看了过去,不懂这又是哪出。
赵大惊慌失措道:“小人不懂大人的意思,敢问我夫妻二人何罪之有?”
许文壶:“你夫妻二人合力杀害亲生儿子黑牛,此时不承认罪行,更待何时。”
人群瞬间哗然,赵大差点直接站了起来,强忍住激动道:“县大老爷弄错了吧?黑牛可是我的亲生儿子,我怎么会杀了他,而且刚刚那个卖云吞的不是已经承认了吗,案子明明就是他干的!“
许文壶:“他承认的是小虎的案子,黑牛的案子他可知字没提。”
赵大:“那我也不可能是凶手啊!大人明察!我是当爹的,当爹的怎么会杀了自己的孩子啊!”
许文壶不假思索:“因为你有病啊。”
堂外人顿起议论:“这县太爷是抓不到真凶恼羞成怒了吗,怎么还骂起人了。”
李桃花连忙解释:“你们都误会了,许大人说他有病是指他的癫痫,不是说他脑子有病。”
说完李桃花便为之一愣,心道:奇怪,我什么时候这么懂他了。
“黑牛是上半夜失踪的,你们夫妻却在后半夜前来报案。”
许文壶刚发话,赵大便忙不迭嚷嚷:“那又怎么样,小孩子调皮爱玩,大半夜不回家是常事,我们夫妻两个粗心大意了,一直没往坏处想不行吗!”
许文壶却摇头,眼神淡淡的,语气却赫然锐利,“本县要说的不是你报官的早晚,而是你根本就不该报官。”
赵大愕然。
“本县初来乍到,在天尽头毫无威信可言,天尽头这么多年,应该不是头一次有个孩子夜不归宿,官府既形同虚设,你又怎该想到报官?你最先想到的,难道不是将邻里都叫醒,让他们帮忙寻找孩子吗?”
堂外其他人听着,不由得附和:“是啊是啊,自古以来衙门不找咱们麻烦便不错了,咱们又岂会主动找起衙门,我家孩子若不见了,一定是要发动左邻右舍帮忙去找的,怎么会跑衙门口里来。”
“就是,这得花多少打点钱,衙门可不会帮咱白办事。”
惊堂木落下,场面重新肃静。
许文壶道:“你之所以大张旗鼓来衙门报案,便知你的孩子已经回不来了,你需要做的不是及时将他的尸体找回,而是将事情闹大,好让其他人知道,连衙门都出动了,事情肯定不会小,孩子八成已经凶多吉少。而主动报案的爹娘,便显得如此心急如焚,爱子心切。任他们再怎么怀疑,也不会怀疑到你们两个的头上。”
赵大浑身哆嗦不停,脸色青白交加,忽然怒斥一声:“够了!”
他怒瞪许文壶,瞳仁颤栗,牙齿咬得咯咯发响,“大人如此冤枉我夫妻二人,我家黑牛在天有灵,一定会难过伤心的!您口口声声是我们两个杀了我们的亲生儿子,可我们为什么要那样干,养育一个孩子那么辛苦,我们盼望他平安长大还来不及,怎会对他痛下杀手!”
“你的癫痫这几日还在犯吗?不应该吧。”
许文壶稍稍歪了些头,疑惑的样子,神情懵而平淡,语气里是读书人专有的,温和而轻缓,不带一丝凌厉。
“挖出自己亲生儿子的脑子献祭佛母,佛母如此法力无边,没能保你身体康健?”
第29章 病(完)
赵大满脸震惊, 死死盯着许文壶,吐字僵硬:“你……你怎么……”
李桃花特地离得近了些,看着他的表情, 感觉他接下来就要脱口而出一句:你怎么会知道。
“血口喷人!”赵大吼完,气喘吁吁,两只眼睛眼红, 仿佛蒙受奇耻大辱。
“本县血口喷人吗?”许文壶的语气依旧一派浅淡温和, “那你敢不敢跟本县到福海寺走上一遭,当着你那个佛母的面发誓, 说黑牛不是你杀的,你和案子丝毫关系没有。”
“我凭什么要跟你去, 佛母岂是如此草率说见便能见的,我招什么!我没有罪!”
赵大一脸的悲伤逐渐转为嚣张气焰,咄咄逼人道:“再说证据在哪, 话谁不会说, 你怎么证明黑牛的死是我干的!”
许文壶冷不丁道:“木匠家里那个带血的锯子,是你扔进去的吧。”
赵大一愣。
许文壶:“你的脚印留在了院墙外面,很浅的印子, 天尽头瘦小的男人不少, 但你的嫌疑最大, 因为有病之人身轻,让人不得不怀疑起你。”
赵大一脸冤屈, 激动到唾沫横飞, “就这?脚印而已!能说明什么?什么也说说明不了!”
堂外人也跟着起哄:“就是啊, 哪有亲爹娘会害自己孩子的,大老爷别冤枉人了。”
“赵大的为人我们是知道的,他干不出来这种事情。”
“我们虽没读过书, 也知道断案需要人证物证,物证没有,人证在哪?”
一呼百应,乱糟糟的都开始起哄,逼问许文壶人证在哪,这么大的案子,总该有个人证吧。
“人证在这!”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纷纷往衙门口望去。
只见李春生坐着木轮椅而来,身后跟着个佝偻的小老太太,正是他奶奶。
春生奶奶颤巍巍走到堂下,双腿酸软便要跪下,“老妇人见过县大老爷。”
许文壶忙道:“老人家不必多礼。兴儿,去搬把椅子来。”
兴儿搬来椅子,供老人坐着。
李春生跟随进来,“奶奶你说,在黑牛出事的那晚,你从福海寺出来,究竟都看到了什么。”
春生奶奶看着赵大夫妇,脸上露出了惊恐的表情,浑身打起战战兢兢的哆嗦,她抬起枯瘦的手,牙关咬了又咬,到头来只从嘴里说出一句:“你们两个……怎么那么狠心的!”
“那么聪明活泼的一个孩子,你们,你们怎么舍得下手的!”
更多的细节尚未出来,黑牛娘突然痛哭出声,模样崩溃至极。
赵大不耐烦地嚷骂道:“你哭什么哭!吵死了!老子还没死呢,不到你哭坟的时候!”
黑牛娘抽抽噎噎地说:“当家的,你就招了吧!”
赵大眼神胡乱躲避着,“招什么,我没有罪!”
黑牛娘哭道:“是你告诉我,只要将黑牛的脑子献祭给佛母,佛母高兴了,就会让你痊愈,你就能干重活,挣大钱,让我过上好日子,咱们还能再要个娃,一家人和和美美的过。可都这么多日了,你的病怎么还没好啊!黑牛的命都已经搭进去了!你再不好,你让我怎么办啊!”
话一出口,堂外掀起惊涛骇浪,每个人都发出震惊之声,难以相信这会是案件的真相。
“住口!”赵大猛然咆哮道,“黑牛是我的儿子,要没有我这个爹,能有他这条命?命是我给他的,我要想收走,当然说收就收!”
李桃花早已听不下去,怒喝道:“你的心怎么能那么狠,你可就那一个孩子!”
赵大:“我也就这一条命!”
他红着眼睛,低头愤恨道:“我把天尽头的大夫都找遍了,都说我这病治不好,只能调养着,这辈子就这样了,到死也别想好个利索。”
“可是凭什么!你们怎么知道这病发作起来有多痛苦!我活到这把岁数,一天正常人的日子没过过,我就想知道那是什么滋味,我有什么错吗!”
“那毕竟是你自己的孩子啊!”春生奶奶两眼冒泪,痛心斥责。
赵大大吼:“孩子可以再生,命就一条,命没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黑牛娘哭得更加厉害。
许文壶质问赵大:“所以你把希望寄予牛鬼蛇神?”
“你嘴巴干净点!”赵大瞪他,眼神凶狠,“佛母才不是牛鬼蛇神,佛母是正佛,只要我一心向她,我就一定能痊愈,佛母能够把我治好,大夫不能!”
提到佛母,赵大忽然冷静下来,一脸虔诚的模样,神情里是绝对的温驯,“自从去年春天我到佛母殿拜过一次,回来我的病便缓了许多,你们谁敢说那不是佛母显灵?佛母救苦救难,我相信,只要我一心供奉她老人家,我的病就一定能好。”
李桃花已然听不下来,开口便是兜头冷水,“既然你的佛母那么灵,为何在得到你亲儿的献祭之后,还是让你的病发作?”
赵大的脸一下子便白了很多,咬牙切齿道:“那当然是因为……因为佛母她老人家日理万机,她的信徒那么多,总得一件一件处理,没关系,我等得起,我相信我一定能痊愈的!”
堂外喝骂之声愈演愈烈,即将盖过赵大招供的声音。
许文壶一拍惊堂木,斩钉截铁道:“既然案件已经真相大白,且将这二人押送大牢,改日审判定刑。”
“退堂。”
赵大夫妇被兴儿带走,黑牛娘哭个不停,嘴里高呼“我的儿啊!我的儿啊!”,赵大则是垂个脑袋,两眼精光灼灼,喃喃念叨:“佛母会显灵的,佛母会显灵的……”
白梅不知何时出现在人群中,声音淡漠,“你觉得你去年春天病情缓解是佛母显灵,其实只是因为天暖和了发病自然减少而已,你每一年都是这么过来的,怎么会不知道其中规律,你只是太钻牛角尖,也太心狠手辣。”
赵大一口咬定:“不可能!我记得清清楚楚,分明就是拜了佛母以后才有好转的,你休想诓我!”
黑牛娘挣脱兴儿的手拼命去撕打他,嚎啕大哭:“你个王八蛋,我怎么能信了你的鬼话!你还我儿子!还我儿子!”
赵大连反抗都忘了,全然沉浸在白梅的一番话中,自言自语着:“不可能,这不可能……”
真相大白,众人议论一番尽数散去,回家继续睡觉。
堂下,高少良被打的奄奄一息,浑身是血,死鱼一样痉挛着。
许文壶走过去,脚步停在他的身边,道:“子曰,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善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从,非人也。高少良,你无恻隐之心,无同情之心,无羞恶辞让之心,早已泯灭人性。但本县仍想问你一句,事到如今,你心中可有后悔?”
高少良扯出一个血迹斑斑的笑,眼神轻蔑,气若游丝道:“我只恨……那个血符,模仿的,还不够像。”
许文壶遍体冰凉。
他觉得,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个眼神,这句话。
*
拂晓时分,夜色最为浓郁。
书房中,许文壶正坐在案后闭目养神,听到开门声,他张口问道:“怎么样,找到了吗。”
“找到了,”兴儿道,“被供在佛母殿里,都生苍蝇了,恶心死个人。我把那儿的和尚都盘问了一遍,他们都说以为赵大供的是猪脑,并不知道是人脑。”
有风灌入房中,带起清凉的寂静。
“你先去歇息,”许文壶温声吩咐,“等天亮以后,将它和尸体放在一起,找个地方埋了吧。”
“是。”
兴儿正要走,想起来什么似的,又道:“对了公子,高少良死了。”
许文壶睁眼,疲惫的眸中满是讶异。
兴儿不以为然,“他伤势太重,脑浆都被人打出来了,进了牢里就咽气了,也算替咱们省事了。”
“我知道了,退下吧。”许文壶叹了口气道。
兴儿一走,房中便更加安静下去。他重新闭上眼眸,却毫无困意,心口像有一块石头压着,沉甸甸的难受。
他睁眼,呆呆凝视着在案上起伏的灯影,慢慢起身开门,步出房中。
衙门没有可供欣赏的景致,除了出大门,就只能往后衙走,那边空地较多,算是个散步的好出去。
许文壶刚要迈入仪门,便遇到了正要出来的李桃花。
两个人四目相对,都没说话,默契地走在一起,找了个地方坐好。
月亮半圆不圆,高高悬挂在天。
李桃花望月道:“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凶手都抓到了,我的心情还是闷闷的。”
许文壶轻声问:“为什么?”
其实这也是他想问自己的问题。
李桃花想了想,说:“因为只要那个佛母殿还存在,就还会有下一个赵大,谁知道下一个赵大又会干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呢。天尽头什么人都有,外面犯了事的都喜欢往这里跑,又怎么能保证不会再来第二个高少良?”
许文壶也沉默起来。
这番话说到他的心窝上了。
李桃花这时转脸看他,明亮的杏眸在夜色中也有溢彩流光,眨了下眼道:“许大人,我问你一个问题好不好?”
许文壶看得呆了,好久才缓过神来,点了点头,“李姑娘但说无妨。”
李桃花:“高少良犯罪是因为在逃荒时易子而食发现了人肉的滋味美妙,从此就开始吃人上瘾。赵大是因为身上有病,所以鬼迷心窍一心想将病治好,不惜杀害自己的亲生孩子。他们俩,好像都有那么或多或少的原因在。你说,倘若这世道能够太平安稳,人人都吃饱饭,都看得起病,是不是就不会有人再去害人了?若如此之下还有人作恶,又该如何应对,难道就这么凑合管着吗?”
许文壶愣了一会儿,抬头望月道:“孔圣人说,人之初性之本善,我过去对此深以为然,如今看来却也不能尽信。荀子又说,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故将有师法之化,礼义之道,然后出于辞让,合于文理,而归于治。”
“我其实也不那么觉得,善恶都是看不见的东西,看不见,便不能将其说得太过绝对,但我认同荀子所说的师法之化,礼义之道。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温饱生存若得已解决,便还会生出更多有关其他的欲-望,一样会有恶行出现。在此之下,读书使人明智,是唯一可以教化他们的法子,可或许也仅是明智罢了,做不到教化的作用。”
“怀智而性恶,远比愚昧害人还要可怖千百倍,古人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高少良至死后悔的都是没有伪装的再好一点,对那些被他害死的孩子,他没有丝毫忏悔。通过他,我便知道,人性之恶是没有余地,控制不住的。”
“在此局面,唯有加强律法,一视同仁,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才能以权制恶,提高作恶成本,遏止一些恶行。以此为基石传承下去,千百年后,只要有人的地方在,律法坚如磐石,不为权贵折腰,不为强者低头。“
“这便是我能想到的,”许文壶声音略低,风吹入他的喉咙,咬字微微沙哑,透着落寞,“最好的止恶方法了。”
晚风舒爽,虫鸣声清脆。
李桃花单手托腮,眼睛一眨不眨看着许文壶,然后怔怔道:“说的什么玩意,云里雾里的,我一句没能听懂。”
她放下手,转了转脖子,“算了,我再问你一个问题。”
许文壶点头:“李姑娘请讲。”
李桃花重新看他,神情认真,“你喜欢你爹还是喜欢你娘?”
许文壶愣住了。
等了半天没等来回答,李桃花烦了,起来就走,“呆了吧唧的,开玩笑听不出来,跟你聊个什么啊。”
许文壶连忙起身,“李姑娘!”
李桃花顿住步子,转头看他。
皎洁的月光下,许文壶看着李桃花,脸上是近乎赤子才有的真诚,认认真真向她解释道:“我是我爹的遗腹子,我出生的时候,他就已经不在人世了。”
“我娘在我出生一年后也因病离世,我是被两个嫂嫂带大的。”
“爹和娘,我记忆里没有他们,我……我不知道该喜欢谁。”
李桃花静静听完,再开口,语气柔和许多,仿佛是安慰,“知道了,我以后不问你这个问题就是了。”
“不你要问的。”许文壶的眼神明亮清澈,坚持道,“你要问我什么都可以,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的反应有些慢,你问什么,我可能会说的迟一点,但我只要知道,都会告诉你的。”
李桃花定定看着他的眼睛,愣了很久,捉摸不透似的,“许文壶,你的脾气到底为什么这么好?”
许文壶:“子曰,君子——”
李桃花爬起来就跑:“好了好了我困了睡觉去了,你也赶紧睡吧明日还要早起呢。”
看着少女跑得比兔子还快的背影,许文壶眼底尽是落寞,小声嘟囔:“哪里是困,分明是又嫌我啰嗦了。”
他长舒一口气,抬头再去看月,便感觉心里好受许多,目送了李桃花回房,自己也回书房睡觉去了。
*
“慢点慢点,都小心着些,砸中脚我可不添买药钱啊!”
日头高照,白兰特地挑了个宜动工的好时辰,忙前忙后,指挥着工人将房子重新搭建好。说是搭建,其实和重新盖也没有区别。
李桃花被拉来帮忙,手里揣了个大黄杏,看着已初具雏形的房子,边咬杏子边道:“这么着急干什么,我觉得你们住在衙门挺好的,热闹。”
白兰白她一眼,“你喜欢热闹我可不喜欢,四个大活人挤在一个屋子里,夏天又热,夜里觉都睡不好,早点盖好早点解脱,也好给你和你的许大人制造点独处的时候。”
李桃花脸一下子便热了,矢口否认道:“什么你的我的,我和他根本就什么都没有好不好!”
白兰嘻嘻笑道:“好了好了,我就那么一说,看把你急的。话说起来,我以后不打算再卖包子了,忒辛苦费人,好妹妹你的点子最多了,快帮我想想,我改行干点什么比较好?”
李桃花不情愿起来,咬了口杏子,“这种事你不和梅姐和小竹商量,和我说个什么劲。”
白兰:“我倒是想和她俩商量,可她俩一个成天跑出去出诊一个成天躺在床上养病,我又能找谁?快给我出出主意,成衣铺子怎么样,我这么会打扮,到时候往门口一站,不就是块活招牌?”
李桃花嚼着酸甜的杏子,分析着道:“天尽头的妇人都不爱打扮,手头也没钱,钱全在男人手里攥着,反正女人的钱你是别想赚了,若是开个成衣铺子,我看你一年也开不了几回张。”
白兰想了想发现也是,便改主意:“好说,那赚男人的钱就是了。”
李桃花又是一番分析,“男人的钱,绕来绕去,离不开吃喝嫖赌四个字,后面两个你是别想了,饭馆和酒肆你自己琢磨一个吧。”
白兰眼一亮,“饭馆?酒肆?这确实可以!”
李桃花泼她冷水,“饭馆得雇人,首先厨子就是个大问题,这里的人烧菜都一股邪乎味儿,我反正是想不出来身边有谁是做饭好吃的。”
白兰哎呀一声,“这还不简单吗,下边村子里有的是烧出一手好菜的婆姨,每月开个几十钱,自有人抢着去干。”
李桃花瞪大了眼,“才几十钱?你也太黑心了吧!”
白兰生起气来,“你这丫头说谁黑心呢,看我不撕你的嘴让你的许大人心疼去!”
她当即便要上手,李桃花边躲边嚷:“又来了!你就不能少提一嘴他!”
这时,几匹快马从二人身边飞驰而过,扬起的尘土铺天盖地,全落在两个人身上了。
李桃花咳嗽着,心疼里手里的大黄杏,抬眼怒气冲冲望去,却不由道:“好家伙,这么多骑马的,天尽头这是来什么大人物了?”
再转头,白兰已不见了身影。
李桃花四处张望,“人呢,怎么说没就没了?”
另一边。
许文壶站在首饰摊前,正在专心挑簪子。
他只觉得这些让他眼花缭乱的首饰都长得差不太多,仔细挑了半晌,才挑中其中一根镶珍珠的银簪——虽然那珍珠怎么看都像是蚌壳磨的,但许文壶察觉不到,他觉得那珠子镶嵌的形状很像桃花,正好对了桃花的名字。
“就要那一根。”他兴致冲冲道。
“郎君好眼光,就这一根是做工最长用料最好的。”
“装起来吧,多少钱?”
“一两银子。”
许文壶掏钱的动作一顿,呆呆地看向摊主。
纵然他是个傻子,也感觉到价格有点偏高了。
“哎哟喂,一看您就是不懂行情,这根簪子可是孤品,整个天尽头里就这一根,独一无二的呢,戴上去都不必担心撞见另外人戴,那才叫一个风光体面,您家娘子一定会喜欢的!”
许文壶红了脸,“她不是我娘子,她是……”
这时,几个骑马的人经过,溅了他满头满身的土。
许文壶呸呸几声,将嘴里的灰尘吐出,转脸看去,只看到几个魁梧的背影,背上各自背着包袱,显然是刚入天尽头。
摊主喊道:“公子您还要不要了?要的话我这给您装起来。”
许文壶回过脸连忙递钱,“要的要的,麻烦了。”
买完回到衙门,李桃花还没回来,许文壶守在房门外,没多久便碰上同样来找李桃花的李春生。
“大人来此作甚?”李春生张口便问。
许文壶客客气气道:“我来找李姑娘,她的簪子被我用去一根,我今日特地买了新的前来还她,不知李兄前来是为了?”
李春生:“我听说桃花的簪子被大人你借去,所以特地买了根新的送来给她。”
两个人不约而同看向对方手里的簪子,然后同时睁大了眼。
一模一样……
同样的银簪镶珍珠,珍珠同样是桃花形状,若非要说区别,便是许文壶的簪子是放在一个做工颇为粗糙的小木盒子里的,李春生的簪子是手拿的。
“你花多少钱买的。”李春生语气些许发冷,心道怎么看着比我的要高级些许,竟还有个盒子装着。
许文壶老实回答:“一两,李兄你呢?”
李春生:“……”
李春生:“十文。”
许文壶的瞳仁肉眼可见的颤了颤,结巴道:“十……十文?”
李春生扫了眼那个盛簪子的小破盒子,语气忽然松快许多,“我手中没有余钱,比不得大人阔绰,一两银子买个盒儿还能送你根簪子。”
第30章 看客
李桃花远远走来看见他们两个, 扬声道:“你们俩在这嘀咕什么呢。”
许文壶连忙开口:“我们是来——”
“好漂亮的簪子。”李桃花第一眼看到盒子里的簪子,眼睛都跟着发亮了,小跑着到了许文壶跟前。
听到夸赞, 许文壶脸上的神采顿时回了来,再说话,语气便轻快自信许多, “这是我亲自挑选, 专门买给姑娘你的。”
李春生轻嗤了声,慢悠悠补充道:“是啊, 特地花一两银子买的。”
“什么!”
李桃花瞬间瞪大了眼,低头看了看簪子, 再抬头去看许文壶,不可置信道:“就这玩意儿,一两?”
许文壶张口不是闭嘴也不是, 只得懵懵点了下头。
李桃花咆哮道:“你在哪买的?这卖簪子的怎么不去抢啊!你就不知道砍砍价吗!”
许文壶愣住了, 仿佛是第一次听到“砍价”这个词汇,正想回答,李春生抢在他前面开口:“桃花, 你看我买的这根你喜不喜欢。”
李桃花望了一眼他手里的, 同样没什么好气, “这不和他手里的一样吗,你也是花一两银子买的?”
李春生:“用不着, 我这根才五文钱。”
李桃花的表情果真缓和下来许多, 人也往他跟前走了过去。
许文壶在旁边气得暗自哆嗦, 手脚冰凉。
倒不是因为李姑娘不收他的簪子收了旁人的,而是李春生分明刚刚还对他说簪子是十文钱买的,现在就又变成了五文, 这到底是刚才对他报多了,还是现在故意往低处报?好更加衬托出他的冤大头?
无论哪一种,都很过分!
李春生!小人!竖子!心机之辈!
“这根我收下了。”李桃花顺手用李春生的簪子挽发,又瞟了眼许文壶手里的簪子,多看一眼都来气似的,“这根赶紧去退了,一两银子都能把卖簪子的买了,至于买这一根小小的簪子,戴上它是能成仙怎么。“
她回到房中,顺手将门关上,留下两个男人在外面大眼瞪小眼。
李春生神情里是藏不住的得意,两手抬起行个虚礼,“大人若无其他安排,属下便先退下了。”
许文壶一声没吭,只是盯着手里的簪子看,两条腿跟生根似的,一步也不往别处挪,就干站着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兴儿跑了来:“公子你怎么在这啊,我都找你半天了。”
声音落下没有反应,兴儿伸手在许文壶眼前晃了晃,道:“公子?公子你怎么了?你可别吓我啊。”
“值的,值的……”许文壶双目发直,嘴里喃喃念着。
“值得什么啊?”兴儿快急坏了,他觉得他主子现在活脱脱一个瓷器,轻轻一碰就要碎了。
许文壶抬头,看向紧闭的两扇房门,眼眶微红。
“它值一两银子。”
……
李桃花睡了个午觉醒来,发髻都睡散了。
她慢腾腾爬起来,下床洗了把脸,接着便用新簪子挽发。
过程中,她总闻到一股锈腥味,便把簪子凑到鼻子下面嗅了嗅,确定味道是从上面来的,便道:“怪不得这么便宜,原来是铁打的。”
她将铁簪子扔到一边,还是用过往用惯了的松木簪。
此时白竹还在睡觉,她特地把开关门的动作放轻了许多,生怕惊到这病西施。
出了房门,李桃花尚未挪动步子,便听到前衙传来嘈杂的动静,不出意外,许文壶这次庭审便该对赵大夫妇量刑了。
她才不要错过这种热闹,赶紧赶过去看了。
*
公堂。
年轻县令仍旧是一身生机勃勃的墨绿官袍,却遍体幽怨气息,连头发丝儿仿佛都透露着不爽二字,他开口,语气比往常肃冷许多:“你夫妇联手杀害亲儿赵黑牛,可认罪。”
赵大浑身抖若筛糠,战战兢兢道:“小人……认。”
“将黑牛的脑子挖出摆在福海寺的佛母殿,可认?”
“……认。”
许文壶双眸无神,魂魄不知飞到哪里,只冷冷道:“按大梁律法,杀害亲生之子与杀害他人同罪,本县体恤你身上带病,免去你夫妻流配千里之苦,改判三十年牢狱服刑,你可有异议?”
赵大的肩膀瞬间便塌下去了,最后一点精气神也荡然无存,从打着寒颤的牙缝里挤出句:“小人……无异议。”
许文壶给兴儿使了个眼色,兴儿便从李春生手里接过记下的口供,一把拍到赵大的面前,另外扔了个朱砂墨盒在旁边。
“愣着干嘛,画押吧。”兴儿阴阳怪气道。
赵大颤巍巍将手按入墨盒,蘸了满手鲜红,活似人血。
正当他想要将手摁上供词时,堂外突然传来笑声。
禁线外的百姓纷纷转头瞧去,不知看到什么,回过脸便已作鸟兽散,忙不迭往两边挤去。
李桃花被推搡了几下,差点跌倒,不由得心生怒火,抬眼看去,正好瞧见了王大海的那张老脸。
王大海的排场一如既往的大,身边奴仆成群,身后却破天荒没有跟着侄子王检,而是跟了五个陌生的男子面孔,身型个个魁梧彪悍,腰间还挂着宽刀。
李桃花看到那五人的着装,神情一愣,心道:这不是我上午见的那几个骑马的人吗?原来他们是和王大海一伙的。
李桃花当即断定:这几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与此同时,许文壶也在定定盯着王大海。
王大海笑着走到禁线跟前,随从即刻摆上一套檀木桌椅,他慢条斯理坐下,迎上那道眼神,乐呵呵道:“许大人不必这般盯着老头子看,天尽头出了这么大的案子,老头子我岂有不来的道理?”
他接过香茶,呷了一口,抬手,“许大人,继续吧。”
公堂内,赵大哆哆嗦嗦,就是摁不下去那个手印。
许文壶将视线从王大海身上收回,看向赵大,语气已然不悦,“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画押。”
赵大面若死灰,眼见要将手一把按下,却又猛然将牙一咬,转身朝王大海不停磕头,痛哭流涕道:“求王员外救我一命吧!我愿意给您当牛做马!三十年太长了,我会死在牢里的!求您救救我吧!”
王大海笑道:“那你可算求错人了,老头子我今日过来,不想多管闲事,只是来当个看客。”
“顺便带我五个好贤弟,来见识见识咱们许大人断案的英姿。”
许文壶略抬眼梢,这才注意到王大海身后的五个壮汉。
五个人的长相特征鲜明显眼,簇拥在中间的是个刀疤脸,左右分别是独眼龙,吊梢眼,高低耳,还有一个人干脆没有鼻子,面中平坦狰狞的一块大疤,看了直教人背后冒汗。
许文壶想了想,若他自己没记错,按照大梁律法,凡有人因盗窃入狱,头一桩便是要行剜鼻之刑。
这五个人,怕是无一善类。
“这就是许文壶那小子?”吊梢眼瞥着许文壶,冷嘲热讽道,“看着文文弱弱的也没什么出息啊,就是他敢不给王老哥你面子?”
高低耳接过话,阴狠的眼神在许文壶脸上打转,“不给王老哥面子就是不给我们兄弟面子,不给我们兄弟面子,就是跟自己的身家性命过不去。”
他的手下移,握在了腰间的刀把上。
独眼龙此时一声大喝:“都消停点!大哥和王老哥都没发话,用得着你们两个在这出风头?”
王大海咳嗽一声,起身面对五人,先对刀疤脸拱手,又对独眼龙拱手,目光再扫过其他三人,陪着小心道:“当初老头子我出门做生意,遇见匪徒发难,若非五位贤弟相救,只怕早已性命不保,五位贤弟既来了天尽头,便如同到了自己家一样,尽管随心所欲,不必有所顾忌。”
吊梢眼:“还是王老哥说话在理,都是自家兄弟,不护着自己人就算了,在外人面前逞什么能耐。”
他暗暗朝独眼龙飞了记眼刀,话里似有所指,
李桃花正看着热闹,突然闻到股幽幽的药香气,她转脸,果然看到身后站着白竹。
即便即将入夏,白竹出门依旧一身密不透风的棉布袄裙,交领的襟口高高堆叠,一张清秀的面孔便更显单薄。
“小竹?你怎么来了?”李桃花自然地挽住白竹胳膊,“这么热的天,你站久了会昏倒的。”
白竹摇了摇头,唇上扯出抹单薄的笑,声音是虚弱的温柔:“我这两日莫名心慌,在房中闷久了头更会痛,不如出来透透气。”
李桃花:“也好,其实我早就想把你拉出来走走了,怕你吹风着凉才断了念头。”
这时,吊梢眼听到她俩说话的声音,望了一眼,眼前一亮,三步并两步走来,笑的不怀好意,“我瞧二位妹妹分外眼熟,过往可是在何处见过?”
李桃花挡在白竹身前,冷冰冰道:“是啊,见过,前日里给你爹奔丧时刚见的面,这就忘了?”
吊梢眼一股怒气直通天灵盖,臊得满面通红,抬起巴掌便要照准李桃花的脸颊狠狠落下,咬牙呵斥:“臭丫头找死!”
“住手!”
许文壶一掌拍到案上,发出的声音竟比惊堂木还要厉害三分,他俊秀的脸上布满雷霆怒意,清润的声音在情急之下有些嘶哑,开口尽是威严:“衙门禁地,岂容尔等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