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春寒料峭、冰雪初融。
瑜国一小镇中,天还未亮全,谢裴绶已然穿戴整齐身处书房。
他站在桌前,右手执笔,看着案上铺着的一张信纸眉头微皱,似是在烦恼如何下笔,可直到笔上的浓墨掉了两三滴到信笺上也没思索出个所以然来。
谢裴绶抿了抿双唇,知道自己再这般纠结下去,陶爷爷只怕就要醒了,便就随意写了六个字,而后披上蓑衣、背着斗笠走到后院牵着一只大骡子往谢家后门走去。
自蓑衣下伸出手,谢裴绶刚推开仅供一人出入的窄小后门,檐牙上的雨水便顺流而下啪嗒一声砸在他的手背上。
初春的雨水凉透骨,这寒意竟比之冬天的雪花都差不了多少。
他站在门外,面色柔和的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自己住了十六年的家,随即便抬手将背上的斗笠压在头上,转身坐上了骡子背。
按照谢氏惯例,后辈每逢十六,便要离家游历,为期十载。
这十年间,风餐露宿,踏遍山川四海,做什么都行,但遇事不可逃避。
一切皆靠己身。
此乃是增长自身阅历和眼界的十年。
初次出远门,谢裴绶除了必备武器以外还随身带了半贯铜钱、一套换洗衣裳、蓑衣斗笠、能维持食用十一天的干粮以及一本他自小看到大的谢氏家传手札。
这本家传手札可不简单,里头除了精怪鬼神的介绍图鉴以外就全是历代谢家先辈的亲笔手记。
这本手札记载了太多他未曾见过的东西,还解答过他曾生出的许多疑惑,不过也由此引发了谢裴绶对于所载故事本身的一些问题。
这些问题手札上并未有所解答,而当他拿着手记去询问陶爷爷之时,陶爷爷则让他将这些疑问留在心底,等到十六以后亲自作答。
现如今谢裴绶出门游历,第一件事就是寻找问题的答案,且,谢裴绶还打算效仿先辈将自己今后的所见所闻全部都记录在这本手札上!
谢氏家传手札既是家传,作为谢氏子弟,当为手札再添一笔。
这时,大骡子已然慢悠悠的载着谢裴绶到了镇口。
道旁立着一颗极高大的柳树,还有一座光滑的石碑倚靠着它,碑面上头刻着谢居镇这三个大字。
谢居镇在这十里八乡的算是个大镇子,住在里头的人几百年来从无大病大灾,比之其余日常总有怪事发生的村镇是平静多了。
传闻,这都是因为谢氏血脉能驱邪保平安的缘故,也是因此,镇中居民对于谢裴绶总是格外亲近。
此时,天色已然彻底变得亮亮堂堂,谢裴绶抬头望着前方被浓雾遮掩的小路,抬手顺了顺身下骡子的鬃毛,便垂着眼睛状似忧愁的说:“蠢骡子,出了镇你可得快些走了,不然这半路上碰着了吃肉的妖怪要把你吞了填肚子可怎么是好?”
蠢骡子听闻这话当下身体就僵硬了一瞬,随即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而后赶路便显而易见的快了些许。
谢裴绶见此悄无声息的咧了咧嘴。
而就在这骡子沿着小道拐了个弯儿,将要把谢居镇抛在身后的时候,谢家院子里头就有一个瘦高个的老爷爷咻的一声自院子里、荷花池旁的一个装满雨水的陶红罐子里跳了出来。
他看着仿佛是刚睡醒一般,眯着眼睛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就感慨了一声:“哎哟喂,这雾气这么大,看来今儿个会有太阳出来呀。”
欣赏了一阵被雾气遮成一片白的天空,陶爷爷突然激灵灵就打了个抖,回过神来双手搓了搓手臂,就踱步往谢裴绶的卧室行去,一边走还一边嘟嘟囔囔的碎碎念:“初春天气果然还是冷,干脆再等两个月,温度回升了些再让小郎君出门游历好了,反正这宅子里如今也只有我们两个住了,偷偷拖延些日子也不会被发现……”
这么想着他不由的点了点头,觉得这真是个极好的主意,然而等他敲了小郎君好几次房门都无人回应之时,心下却是不由咯噔一声,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陶爷爷看到空无一人的卧房,跺了下脚,便又找到书房去,果不其然,到了书房也不见人影,只在书桌上见了一张薄薄的信笺。
而这信笺上也只留了短短六个字:“出门游历,勿念。”
这六个字势巧行密,写的极好,不愧他这十六年的教导,然而墨迹氤氲未干却色泽浅淡,显然研磨之时未曾用心,是沾的稀墨落纸,如此漫不经心……
“……”陶爷爷盯着信笺一时有些无言以对,默默看了一刻钟后却猛然从屋子里跳了起来,语气恶狠狠骂道:“不愧是那小兔崽子的儿砸,果然也是个没良心的!说走就走,连当面说句话也不肯,等你回来不把你屁股打成两瓣我就不信谢!”
山间清晨还微有些薄雾,坐在骡子上的谢裴绶突然打了个寒颤,不禁揉了揉冰凉的鼻子,又拢了拢蓑衣。
骡子载着他晃晃悠悠越行越远,荒无人烟的山路崎岖难行,一路上只有呼呼的风声和鸟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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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伴随着他。
一时间,谢裴绶竟有些觉得枯燥无聊还有些犯困。
这时候,他不免便有些可惜胯·下这蠢骡子还不会讲话,不然这平日里也可与它聊天解闷。
而后,谢裴绶突然在路边见着了几颗野生的柚子树,动手随便摘了一颗尝尝味,岂料只吃了一小瓣便直酸的他倒牙。
这有效抑制了谢裴绶今后摘路边野果饱腹的欲望,老老实实的在饥饿之时啃起了随身携带的干粮。
白天赶路,晚上露宿郊野。
就这么走了四天,第五天的下午黄昏时,原本在骡子背上昏昏欲睡的谢裴绶被蠢骡子给抖醒了。
只见其伸长了脖子对着前面昂昂昂的直叫唤,叫唤完了抬起四个蹄子就往那边走,谢裴绶移开罩在脸上的斗笠往前一看,却是瞧见了座能遮风挡雨的小庙。
这小庙看着占地不大,虽外头的黄漆红瓦都有大面积的斑驳脱落,但索性门窗完好,不必担心风吹雨打,亦不用警惕林间野兽,在这荒郊野岭算是顶好的落脚处了。
怪道这蠢骡子如此兴奋,原是找着了一个能安心睡觉的好地方。
谢裴绶从骡子身上下来,到了小庙门口,发现这庙门把手附近看着比其余地方的灰尘落的薄些,牵着骡子跨过门槛,正对面就立着一尊须发皆白、慈眉善目的老者像。
这庙中角落都结了浓厚的蛛网,屋顶上所挂的装饰纱帘也落了厚厚的灰,唯独这神像干干净净,不染尘埃,似是时常会有人擦拭。
神像前还摆着个牌位以示身份,上书:本地社主福德正神之位。
牌位下方还放着一鼎香炉,炉中盛满了烟灰,不知是谁还在香炉旁整齐摆放了十几支完好的香。
所谓福德正神便是世人所俗称的土地爷。
不过谢裴绶在进庙之前却没有在这周围看到有什么人在此居住,想来这炉中的香火便都是过路借宿的人上的香了。
如此,谢裴绶脱下斗笠蓑衣放置一边后,也顺势拿起了三支香,鞠躬上供,只是,他明明没有生火点香,但当香插在香炉里之后,香却无火自燃。
然而这里唯一的观众,那只蠢骡子却并未对此投以视线,只见它此时正迥自寻了一个靠墙的地方缓缓跪伏在地,神情舒适的开始歇脚。
谢裴绶则转身从庙外捡进来了几捆柴火,而后盘膝坐在火堆边上烤起火来。
可就庙内渐渐升起了些许暖意的时候,庙门忽然被人从外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