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这一路上,运输队先是连夜赶往天津。11 月的渤海湾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凛冽寒风裹挟着港口煤渣,如钢砂般扫过空旷货场。十辆蒙着帆布的卡车在黑暗中沉默地排成一列,车身斑驳的漆皮下,依稀可见战争留下的弹痕。
车灯刺破浓稠的夜雾,照亮了堆成小山的木箱,箱盖上 “USA” 的钢印已经被人用红漆粗暴地覆盖,歪歪扭扭刷上 “人民财产” 的字样,缝隙间渗出枪油与磺胺药混合的刺鼻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成令人窒息的味道。
“全体集合!” 王铁牛甩着马鞭吼出的命令撕破寂静,十名司机迅速聚到第三辆卡车的帆布旁,队长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众人:“龟儿子的,这批汤姆逊冲锋枪是从美军仓库扒出来的,路上敢掉一颗子弹,老子毙了你们!” 寒风卷起他军大衣的下摆,露出腰间那把从不离身的勃朗宁手枪。
头车的司机老孙裹紧棉袄,盯着货场入口那盏晃悠的煤油灯。灯下站着两个穿灰布军装的人,腰间盒子炮的轮廓在光影里忽隐忽现,仿佛随时会化作致命的毒蛇。
“这是从机场仓库紧急调拨的美制山炮弹药,”老孙喉结滚动,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焦虑,“西南前线二十兵团三天前在白马山被胡宗南的炮群压着打,咱们这些炮弹要赶在总攻前送到重庆南岸。”他拍了拍身边满脸稚气的年轻战士,“这位是二野通讯科的小李,带着最新的密码本和一个连的战士随车押运。”小李握紧手中的铁皮箱,箱里装着的不仅是密码本,更是整个行动的关键。
车队行至中途,在玉米秸垛旁熄灯休整。夜虫的鸣叫突然戛然而止,空气仿佛凝固。第一声枪响撕裂了夜幕,尖锐的声音惊飞了栖息的乌鸦。“是还乡团!” 小李刚喊出声,子弹就击穿了第二辆卡车的挡风玻璃,碎渣飞溅在司机老张的脸上。
李天佑一脚踹开驾驶室门,抄起座位底下的三八式步枪。借着月光,他看见二十多个黑影正从土坡上冲下来,为首的人举着燃烧瓶,狰狞的面孔在火光中忽明忽暗。
“轰!” 第三辆卡车的油箱突然爆炸,火焰裹着黑烟窜起三丈高,热浪扑面而来。有人往车底扔了燃烧瓶,火苗瞬间吞噬了车身。老张翻滚到车轮后,瞥见玉米地里钻出个戴瓜皮帽的汉子,手里拎着的分明是美制 M2 火焰喷射器。“狗日的连这玩意都有!” 他拉栓上膛,却听见枪膛发出令人绝望的卡顿声,子弹卡了壳。
千钧一发之际,斜刺里突然飞来一枪,精准地打伤了那个汉子。李天佑趁机退出子弹重新上膛,果断扣动扳机,结束了对方的性命。车上的保卫战士迅速反击,激烈的交火声在空旷的田野回荡。硝烟未散,车队顾不上清理战场和包扎伤口,立即发动引擎,消失在夜色中。
当车队走到西北,一条塌方的黄土路横亘在前,一辆驴车不偏不倚地堵在路中央。戴白羊肚毛巾的老农蹲在石头上吧嗒旱烟,浑浊的眼睛打量着车队。王铁牛跳下车正要问路,突然瞥见驴车轱辘下闪过半截德制木柄手榴弹。“
散开!” 他一把扑倒小李,巨大的爆炸气浪瞬间将驴车掀上了天。硝烟中冲出七八个穿国军旧制服的汉子,领头的独眼龙挥着中正式步枪,脸上的伤疤随着狞笑扭曲:“把密码本交出来!”
混乱中,货箱里的汤姆逊冲锋枪在颠簸中卡死了撞针。老张抡起摇把砸翻两人,后腰却被刺刀划开半尺长的口子,鲜血浸透了棉衣。就在他支撑不住时,山道上突然响起一阵激昂的唢呐声。
两百多个举着镰刀、锄头的农民从山坡冲下来,领头的农会主席老赵抬手一枪崩了独眼龙:“同志们莫慌,咱们农会护着你们过武胜关!” 朴实的话语如同一剂强心针,让疲惫的队员们重新燃起希望。
太行山的盘山道上,积雪压弯了枯枝,道路宛如一条被冰雪覆盖的巨龙。李天佑紧握方向盘,轮胎在结冰的悬崖边打滑,稍有不慎就会坠入万丈深渊。他悄悄将备用的防滑链具安装在车轮上,每一个动作都带着生死攸关的谨慎。
后车厢突然传来闷响,新兵蛋子赵小满被颠得翻江倒海,秽物溅在印着 “Lend-Lease” 的弹药箱上。王铁牛暴怒的鞭子抽在车篷上:“敢吐枪上都给老子咽回去!” 严厉的话语背后,是对物资的珍视,更是对任务的坚守。
过黄河浮桥那日,警报声突然撕裂天空。敌机尖啸着俯冲扫射,炸弹在江面炸开巨大的水柱。李天佑猛打方向盘,卡车在弹坑间蛇形前进,车身剧烈摇晃。赵小满突然扑到机枪位,用自己的身体护住装盘尼西林的铁皮箱。
子弹穿透他的胸膛时,血花在军装上绽开,而他嘶吼出的,竟是扫盲班学的第一课:“新 —— 中 —— 国 —— 万 —— 岁 ——” 稚嫩的声音在炮火中回荡,震撼着每一个人的心。
最后一辆卡车的钢板弹簧在綦江渡口断了三片,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老张用绞盘钢丝把自己吊在车底,边修边吐血。三天前在贵州娄山关淋的冻雨让他高烧不退,却依然咬牙坚持。当车队终于看见长江对岸的炮火闪光时,出发时的十辆卡车如今只剩下五辆,车身布满弹痕,如同伤痕累累却依然屹立的战士。
李天佑的挡风玻璃裂成了蛛网,他用徐慧真绣的平安符勉强糊住缺口。那细密的针脚,仿佛妻子温柔的叮嘱。阵地上的连长瘸着腿迎上来,扯开绷带露出溃烂的伤口:“可算等到了!狗日的在对面山腰架了马克沁,咱们冲锋七次没拿下......”
深夜,李天佑带着珍贵的美制夜视仪摸上阵地。月光下,他清晰看见国军机枪手在碉堡里打盹。黎明时分,冲锋号响彻山谷,二十四门美制 M116 榴弹炮齐射的声浪震耳欲聋。
他恍惚看见车斗帆布上的弹孔漏进一缕晨光,如同希望的曙光。李天佑咬了口冻硬的窝头,就着硝烟吞下,远处红旗已插上了燃烧的碉堡残骸,在风中猎猎作响,宣告着胜利的到来。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李天佑就像穿梭在死神镰刀下的孤影,开着卡车在前线的战火里来回奔波。弹片削过车身的锐响、伤员的呻吟、燃烧弹的焦糊味,早已成了他最熟悉的 “旅伴”。
这天,他接到了一个堪称九死一生的任务 —— 送一车地雷穿过鬼见愁垭口。那是条被国民党残部视为 “天然屏障” 的死亡通道,两侧绝壁如刀削,连山鹰都不敢轻易掠过。
卡车大灯切开浓雾的瞬间,李天佑的瞳孔猛地收缩 —— 崖壁上倒悬着具马尸。白森森的肋骨刺破腐肉,空洞的眼窝里爬满萤火虫,随着引擎震动簌簌落下几点幽蓝,仿佛是来自地狱的磷火。
他猛打方向盘避开路面炸坑,后槽牙几乎咬碎。三天前在达县补给站的情景突然清晰如昨:炊事班老赵往他搪瓷缸里扔了把炒黄豆,布满老茧的手重重拍在他肩上:“过了鬼见愁垭口,活人死人分两头。” 那话里的寒意,此刻正顺着脊梁骨往上爬。
“轰!” 右后轮爆胎的巨响震得耳膜生疼,方向盘在李天佑手中剧烈扭动,仿佛一头发狂的野兽。卡车在悬崖边划出火星四溅的弧线,后厢装载的苏制地雷箱相互撞击,发出死神敲骨吸髓般的闷响。
冷汗顺着脊椎沟往下淌,他的脑海中突然闪过运输队组织学习时王铁牛的训话:“地雷运输最怕两件事:急刹车,和想起家人。” 可此刻,徐慧真在四合院灯下缝补的模样,承平承安奶声奶气的呼唤,不受控制地在他眼前浮现。
浓雾中传来金属拉栓声,十二个披蓑衣的影子从岩缝里钻出来,活像从地狱爬出的恶鬼。领头的汉子端着中正式步枪,枪托上深深烙着青天白日徽,枪口泛着幽冷的光。李天佑摸向座位下的冲锋枪,却发现弹夹早被老孙头牺牲时溅出的血凝固住了。
副驾的小刘突然抽搐着举起双手,他脖颈上那道在湖北落下的刀疤此刻紫得发亮,仿佛在无声诉说着曾经的死里逃生。
“共产党的大官,” 蓑衣客的川音裹着粘稠的恶意,像毒蛇吐信般嘶嘶作响,“把车留下,留你全尸。” 山风卷起张残破的《中央日报》,头条 “国军光复延安” 标题下,蒋总统的半边脸正被泥浆浸透,李天佑盯着报纸边缘烧焦的豁口,想起北平刚解放时,徐慧真踮着脚把青天白日旗从四合院旗杆上扯下来的场景。这讽刺的一幕,让李天佑心中燃起熊熊怒火。
“想要车?” 他猛地踹开车门,手里攥着一捆手榴弹,拉环已经套在小指上,“先问它答不答应!” 就在对峙的千钧一发之际,山崖上方突然泻下滚石。几十个举着火把的农会会员顺着绳索滑降,领头的老汉挥着柴刀劈开晨雾,熟悉的嗓音如惊雷炸响:“龟儿子,莫欺我解放大军运输队!”
李天佑认出这是三天前在万源县帮他补胎的农会主席,老人独子死在抓壮丁的路上,此刻他腰间别着的,正是儿子留下的竹哨,那是老人对儿子最深的念想,那清脆的声音,曾在深夜为迷路的运输队指引方向。
当最后一个土匪坠崖的惨叫消散在云雾中时,老农从怀里掏出个粗布包。层层叠叠的蓝印花布里,裹着三枚还带着体温的熟鸡蛋:“李同志,这是村里娃娃们凑的...... 他们说等打跑了刮民党,要坐你的大汽车去北京看毛主席。” 老人布满皱纹的手微微颤抖,眼里闪烁着希望的光芒。
当卡车重新启程时,李天佑发现挡风玻璃上黏着片枫叶。经霜的叶脉红得像儿女满月时按在《新民主主义论》封面的朱砂印,他忽然想起昨夜路过被炮火摧毁的私塾时,看见女童蹲在废墟里,就着月光用炭笔在断墙上写字:
“——中——国——人——民——站——起——来——”
每一个笔画都力透残垣。
次日拂晓 重庆白市驿前线,二十兵团侦察连长举着火把跃上踏板时,李天佑正用牙撕开绷带包扎,他的右手半根小指留在了鬼见愁垭口的悬崖下。火光照亮弹药箱上"乌拉尔兵工厂1949"的钢印,也照亮连长怀里抱着的阵亡将士名册,泛黄的纸页间夹着片染血的树叶。
“同志,你们来迟了。”连长的声音像生锈的弹壳在砂纸上摩擦。
李天佑浑身血液瞬间凝固,直到对方掏出行军壶灌了口冷水:“昨夜总攻提前了,战士们用辣椒面掺火药造了三百个土地雷......”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突然泛起水光,“现在,带这些真正的铁家伙去见见战友们吧。”
当第一缕阳光刺破嘉陵江上的硝烟时,李天佑看见漫山遍野的坟茔前都插着木牌。那些用刺刀刻就的墓志铭在晨风中轻颤:
“王二柱,河北定县人,用身体堵碉堡时唱的梆子戏还没哼完调......”
“赵金锁,北平电车工人,把最后一颗子弹留给了红旗......”
“无名女战士,背着药箱牺牲在担架旁,兜里藏着她救活的伤员写的认字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