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诗看到殿中的场景惊了一下,随即平静的行礼。“皇后娘娘安。”
宁安忙着看她的酒,随手道,“坐吧。”
殿中实在是乱,不仅乱,还有些阴冷。肃宁抱着午睡醒来的想想从屏风后走出,宁安道,“都这么大了,还要爹抱。”
想想迷迷糊糊趴在肃宁肩上,肃宁笑道,“再抱也抱不了多久了。”他的女儿,小牛犊一样健壮。“爹都快抱不动了。”将她放到榻上,宁安拿出帕子给她擦眼角的泪痕。
李诗看到他,喜悦掩饰不住,忙站起身,避开堆在地上的竹篾、酒坛,“皇上。”
肃宁淡淡点头。李诗含笑环视四周,笑问,“皇上与皇后娘娘这是在做什么呢,可有臣妾能帮忙的地方?”
肃宁道,“你在一旁坐着吧。”他看着宁安,“这些可都是她的宝贝儿,动不得。”勤政殿耳室的一间暗室倒是需要清扫,视线淡淡扫过李诗全身,也不知让她去清扫,她会不会告状,她的祖父、父兄会不会上奏。
宁安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她拉过他的衣袖,“李宝林来的正好,刚好帮咱们试酒。”
肃宁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尖,“将我的暗室占了放酒不说,还将我的勤政殿给占了,如今还让我帮你试酒。”
宁安带着些讨好圈住他的手臂,“你不是旁人啊,你是我丈夫。”勤政殿这间暗室真的是好,干燥、通风、无阳光直射,最适合存酒了。
肃宁心中满意,面上却仍要装作不满。“我是你丈夫,也是天子。”
宁安很认真的看着他,半响才“哦”了一声,“你先是我的丈夫,才是天子。”
正说着,阿紫端着燕窝来了。肃宁紧了紧放在宁安腰上的手臂,“你尽哄我。”
“去给你女儿喂燕窝,今日只装了半碗。”宁安推了推他,笑道,“你不是也尽哄我。”想想喜欢吃燕窝,她年幼,她便一日只给她吃小半碗,他总是偷偷给想想吃,两人还说这是父女二人的小秘密,不能告诉娘。他的小秘密可真不少,跟禾禾有,同苗苗有,与想想也有。
肃宁贴在她耳边低声道,“在你面前,我一向是赤裸相待的,还有秘密吗?”
温热的气息喷在耳上,酥酥的、麻麻的,宁安两颊泛红,“还有外人在呢?”他又胡说些什么。
肃宁微微侧身,挡住了李诗的视线。轻轻舔过她的耳垂,“你昨夜不是还夸我身体好,还说喜欢我的胸,又是舔又是咬,又夸我腰好,好看、好摸、好用。”
宁安脸上更红了,恼羞成怒,气鼓了脸。
肃宁看着她的样子哈哈大笑,被她气恼的抓过手,咬了一口,而后跑开了。
小七小八也是无奈,小八上前,“皇上,这酒还试吗?”皇后娘娘都跑了。
“试,先放着,她待会儿就回来了。”他接过拧好的帕子,给小女儿擦脸。“你们先把梅子核去了,将梅子挑好,仔细些,若是混入了坏梅子,酒酿坏了,又要不高兴了。”他带着宠溺,“恃宠而骄!”该打屁股。
李诗看着他,挂着讪讪的笑。他们夫妻间的亲昵不是假的,他眼中的情意也并非伪装。这样的眼神,她看过无数次,铜镜中的自己,每每想起他,每每侍寝后,不就是这样神情吗?
她满身不自在,就这么怔怔地看着皇上。皇上似乎是察觉到她的注视,微微回头,眉头刚一微蹙,就被醒过神的女儿一声清脆的“爹爹”唤去了心神。
李诗足下生刺,她的欢喜,她的期待,她想要从他眼中得到的赞美、认可,在这一刻似乎化成了一柄刀,生生刮掉了她一层血肉。她站起,匆匆告退,急急离开。
宁安并没有走远,只是去了勤政殿后面的园子采摘新菊。她穿着寻常的衣裙,外面还套了一件淡蓝棉布交颈围裙。她没有戴冠,没有戴钗,只是绾了一个简洁的髻,插了一朵牡丹。
“菊花提神醒脑,最近禾苗用功太甚,皇上也劳心费神,我想给他们做些荷包,让他们戴着。”在熟悉的人面前,她还是不习惯自称本宫。她问之桃,“昨日皇上考苗苗武功,将苗苗踢伤了,你待会儿去太医院要些红花来,煮了水,拿去给他擦擦腰上青紫。”武功是将招式、临敌应对练进身体里,却又不仅仅是身体反应。战斗电光火石,快时不急瞬目,更需要清晰的思路、冷静的判断,乃至筹谋计算,才能把握胜机。皇上几乎日日考察他们,也是为了让他们在对战中积累经验,练就速度、思路、判断、筹谋。
阿朱笑道,“皇上也碰青了后腰,若是给了太子不给皇上,怕是皇上又要同娘娘闹了。”
日日相对,怎会不知他伤了腰。若非昨夜见他后腰一片青紫,她也不至于被他哄着“夸”了他一夜。宁安想着,面上微微发热,忙低下了头。
情之一字,让李诗苦恼,也让李诗变得不像她自己。
自入宫以来,她似乎一直在努力证明,皇上对自己的情意。
若是无情,为何明明忌惮她的父兄曾为四大家族效力却仍然让她入选?若是无情,为何在她受封宝林后没多久,就将她的院子换到了距离勤政殿最近的建福宫,又允许她住在抚辰殿?若是无情,为何自初夜之后,对她宠幸不断?若是无情,又为何多次夸赞她如盈盈出水芙蕖,又似隐隐笼烟芍药。
她虽不似京中朱门女子一样与深深后院中教养,却也不曾接触过下九流之人,自然不知盈盈出水芙蕖、隐隐笼烟芍药出自一本荒淫禁书。书中描写了一名素馨的貌美女子,与人偷情之事。原文是:轻匀脂粉,盈盈出水芙蕖;斜嚲云环,隐隐笼烟芍药。黄金凤中嵌霞犀,碧玉簪横联宝髻。眉分八字,浑同新月初三;耳挂双环,牢系明珠一对。红罗单裤,低垂玄色湘裙;白绉长衫,外罩京青短褂。
后院里的每一个女人都说爱慕他,后宫里的每一个女人都说倾慕他。可谁又知道他们爱慕、倾慕的是他的富贵权势还是他这个人呢?他不是好人、心思深沉、为人狠辣,脾气又不好,便是相貌,虽不至丑陋,却也是凶悍的很,她们口口声声一见倾心,他如何能信。
他只信,他辛苦哄来的,求来的妻子,娶的妻子对他爱慕;他只信经历了这么多事,因他吃尽了苦,仍然愿意站在他身旁,无论他作何决定都支持他的妻子是真的爱他。
他只信,主动送上门的,能有什么好东西。
紫檀看着她,略略沉吟道,“主子,男欢女爱,终究只是肌肤相亲。君恩如水,也终归会有流进的一日。只有孩子,才能让您同皇上骨血融合,不可分离。”
李诗听着,心底越发的酸涩。酸涩之中还有微微欢喜与期盼。紫檀又道,“奴婢瞧着,比起您一直想要皇上的爱意,不如早些怀上孩子。皇上如此喜欢孩子,有了孩子,定会常常看望,到时,还怕没有机会吗?”夫人说男女情爱,不过那么几年,要先抓住情爱,可皇上与皇后有了孩子,感情不也一如既往的好吗?皇上对皇后三个儿女的疼爱与纵容,根本无法掩饰。
李诗迟疑道,“可是宁婕妤、宁美人也有孩子,皇上并不喜欢她们。”莫说是喜欢了,甚至是厌恶。不然如何能将她们牵入端王名下,又丢去给端王府养育。端王与皇上的关系并没有多好,甚至于皇上大肆宣传老端王侧妃之事,让端王府丢了好大的人,端王府如何能善待两个孩子?
紫檀猜测道,“宁氏姐妹有孕之时,皇上去了应州,孩子见过未曾见过,如何能有感情。若是主子有了小主子,在宫中出生,皇上常常看着,怎会不喜呢?”他是那么的喜欢孩子,恨不能将公主捧在手中,含在口中。
李诗沉静片刻,“好!紫檀,今日起将避孕汤药换成助孕汤药。”她扶着紫檀的手腕,“再去太医院找个信得过的太医,为我调养身体。”
九月二十七,是长安公主的生辰。
这一日,宫中早早便忙起来了。皇上皇后虽不信神佛只信自己,但对于自己的儿女,总是保有满满期待与祝福的。自己的生辰不愿意过,显得吵闹,却因听旁人无意中说起,小孩子的生辰越是热闹,小孩子获得的祝福越多,一生便越是顺遂而大办生辰宴。
七月初七定国公主与太子生辰那日也是如此,明明他们因为两广大雨而忙乱,却仍然抽空为公主、太子办了盛大的生辰宴。生辰宴后,宴会之上所有的贺礼连同皇后私人掏的一笔银子,都变成了粮食、衣服、草药以及白灰面送去了两广。
不仅没有人斥责皇上皇后在两广困难之时为儿女办如此盛大的生辰宴,还收获了天下无数的赞誉以及祝福。
“想想七岁啦。”眨眼功夫,小小的人儿就长大了。
肃宁原先不太理解宁安孩子们一日日长大后的失落,如今给禾苗办完生辰宴,又到了想想的生辰宴,他却有丝淡淡的失落。他的儿女们,不知不觉间就长大了,恭谨有礼,不再似幼时软软的喊爹爹,也不再时时刻刻闹着要抱;闹着要同爹娘睡;稚气的说不想长大,要和爹娘永远在一起。
宁安发出了上百张的帖子,六宫忙了半个多月。天刚亮,宁安就将想想叫起来了,又是梳头,又是点妆。
“别动,娘给你画面靥。”想想座的久了,扭来扭去,宁安按不住她,将肃宁喊来,“快按着你女儿,画歪了整张脸都要洗掉。”
公主生辰,说起来容易,真要大操大办起来,其实麻烦的很。天未亮便要宰杀牲畜,为生辰宴做准备。生辰宴前三日,便要将宫殿、花园清扫出来,摆上合适的桌椅餐具……即便是准备齐全,负责典礼的官员也不敢懈怠,仍不厌其烦地察验,唯恐有一丝疏漏。
六宫女官,尚宫、尚仪、尚服、尚食、尚寝、尚功,齐至皇后宫殿奉迎祝贺。内外命妇也早早便来到了宫门口,只待女官口宣“进”字,按着身份地位,一一走入宫门,跟随着指引地宫女来到宴会举办地大殿或园中。
生辰宴要用地场地并不大,可准备起来确大费周章。整修地面、分侍卫戒备、净水扫路、青砖垫道。宫中的人忙着一夜,依旧不敢松懈,兀自立在一旁……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空灵悠扬的乐声隐隐传入耳中。
乐声越来越响,长安公主在皇上、皇后、定国大长公主、太子的陪伴下,缓缓踏出皇后宫殿门口。
生辰宴,按规矩要先祭祖,祈求祖宗保佑。走在最前面的是十三名侍卫,盔袍鲜亮,横刀执弓,领头一人高举一面白泽旗帜。白泽乃是传说中的上古神兽,狮身羊首,浑身雪白,头上双角,肋生双翼。此神兽,唯圣人在世时才出现,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小七小八一左一右,头戴爵弁,青衣绛裳,赤鞋白袜。他们身后,跟着的是皇后宫中的姑姑、大宫女、宫女。云发丰艳,峨眉皓齿,体迅飞凫,罗袜生尘。
司言女官向前一步,高宣一字“兴”,以兴代起有祈求兴旺的吉祥含义。太上皇、太后先施礼,然后是皇上、皇后,再然后是公主们与太子,最后才是参加宴席的朝臣、命妇们。
额头微微冒汗的尚仪女官高宣“礼毕”。这一刻,生辰祝福结束,生辰宴开始。
朝臣去前殿,女眷留在后殿。皇上在前宴请、皇后在后宴请。
想想悄悄松了一口气,很认真的对宁安道,“娘,你同爹还是不要生弟弟妹妹了吧。”
宁安拿帕子给她蘸去额头的汗,笑问,“为何?”
“生辰礼好累,若是弟弟妹妹分开出生,又在不同月份,岂不是隔几个月便要来一次。”上次兄姐生辰宴,她便觉得累了,到了自己生辰,许多礼仪要她自己做,更繁琐、更累。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宁安也知晓自己有孕是难于上青天。便是过些年她的身体调养好了,年岁也大了。
宁安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将水送到她唇边,“喝口水,待会儿就有点心了。”
苗苗不知从哪里回来,端了一盘雪霞莲来。“娘饿了吧,先吃些垫垫。”
宁安确实有些饿了,早晨起的早,忙乱着,也没吃多少,现在胃有点刺刺的疼。她先拿了一个给想想,又让禾苗拿了吃,自己才拿起一块,咬了一小口。
偌大的宫殿中,雕梁画栋。前朝一众公主、承恩公夫人、将军夫人、养尊处优的皇家命妇、臣妻们一一低眉顺目、谨小慎微,宛如一群瞧着婆母脸色行事的小媳妇。
苗苗一边吃着点心,一边扫过丝毫不敢交谈耳语的人。这种至高无上、操控着一切的感觉太美妙了,彷佛众生皆在掌握中。这是荣耀、是骄傲、是自豪、是只有极少数人才能享受的尊严!
这些,都是他的爹娘给他的。
禾禾与他对视,眼中闪着的是同样的欢愉,同样的波涛澎湃。她太喜欢这种场合了,太喜欢这种荣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