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王妃安》 第78章 沙城(五) 宁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肃宁圈住她,不让她再动。“怎么了?” 宁安问他,“咱们儿子几岁了?” “你二十四的时候生的他,他是七月生的,生辰同你一个月,再过两月,你便三十三了。咱们禾苗按实岁算,九岁了;按虚岁算,十岁了。” “十岁了啊。”宁安轻叹了一声。 “怎么了?”肃宁不解。 “咱们儿子长得真好。”她顿了顿,又道,“像我。”翩翩年少、面如冠玉、神若秋水、丰神绰灼、体貌端庄、威仪棣棣、耀人心目。 “咱们儿子像青儿。”肃宁玩笑道,“一眼看过去,倒像是我与青儿生的。”小时候像他多些,后来五官越发细致了,前一两年像她多些,这一两年,长高了不少,眉眼长得更开了,倒是越发像舅舅了。 宁安缩在他怀中,抓着他的衣襟。“今日他教隔壁两家的孩子识字,周家那姑娘,瞧着他脸红的跟什么似的。”她轻叹,“咱们的儿子,不知不觉间竟也到了招姑娘的年岁了。” 肃宁笑道,“怎么,怕儿子大了与你不亲近了?”他十岁时已经知道护好自己看中的小妻子了,整日里闹着父皇赐婚,就喜欢偷偷牵她的手,见她羞红脸的模样。他的儿子,好像还未开窍,对谁都是一样的。反倒是长女早慧,虽然小小年纪,盯她的驸马倒是盯的紧,同她娘有的一拼。 “你说,咱们的儿媳会是什么样?” “嗯?” 宁安将脸埋入他胸口,“我知道这样不好,可我舍不得儿子。”她一想到她辛苦养大的儿子,日后成了另一个女人的人,心中便怎么想都不舒服。“娘当年是不是也很舍不得你?” 肃宁轻轻拍了拍她,安慰道,“咱们儿子还小,等他成亲,少说还有八九年了。再说了,有你这个娘在前做比,怕是也难有姑娘能入了他的眼。”他儿子看似和润温宁,眼光却是挑剔的很,又兼心高气傲。 “日后我要是同儿媳有了矛盾,儿子会不会站在我这边?”这些事不能想,一想便停不下了,满脑子都是日后儿子娶亲,与他们分家的模样。 “他敢不站你,他若不站你,我就打他。” “你也没有站在父皇、娘那边,娘同父皇也没打你。”宁安抬头看了他一眼,“孩子大了,不能动不动就打了。”她认真道。 肃宁抱着她暗笑,他的小妻子啊,怎么这么可爱。“那日后,他若是敢不向着你,我便废了他,将皇位给咱们女儿,让咱们女儿做女皇。”他将手放到她的小腹上,“或者你再给我生一个儿子?” 宁安覆上他的手,“我大概生不了了。”她有些遗憾,“可若真再生下一个儿子,苗苗会不会多想?”她身体不好,三十多岁了,有儿有女,不该再想着生孩子了。若是再想要,定会被旁人猜忌是禾禾哪里不好,才让她如此年岁又要生一个。 “顺其自然,若是有了就生,无论男女,只要是你为我生的,我都喜欢,他们都可以继承皇位。”他将手从她衣摆伸入,“既然睡不着,咱们就生孩子。” 宁安拍开他的手,“京中同禾禾年岁差不多的姑娘……” 你所倚仗的,不过是你有娘,而你娘早早没了娘。 你娘没了娘,你要是继续信着旁人的话,不信她的话,视她为耻辱,你也会没了娘。 孩子没了娘,日子很苦的。 温家小子看着温娘子气红了脸,拉着他便要去书院找夫子,心中不知怎么就想到了夏家女对他说的话,他想问一问她,她平时也不管他,这么激动做什么。可话说出口,便成了,“你去找什么,你什么都不懂,字都不认识几个。”话出口,便后悔了。 温娘子停下了脚步,满脸脆弱。她看着儿子,终是忍不住,眼泪从被吹皴的脸颊上滑落。她松开了握着儿子的手,抬袖擦了擦眼泪,转身回到摊子后。 宁安推了推女儿,“禾禾,你去问问温娘子发生了何事?”孩子的学业,马虎不得,也耽误不得。似他们这种普通家庭,若是孩子在学堂遇到了什么,不解释清楚,会绝了日后的路。 苗苗问宁安,“娘,你不是不喜欢他家的孩子吗?” 宁安看着苗苗道,“我不喜欢他,可温娘子却是个极不错的人。”她第一次去吃馄饨的时候,温娘子悄悄多给了她好几个,即便她回来后撑的胃疼,不一会儿就全吐了,但仍然记着她默默不言的善意。“温晨是她的孩子,便是温晨瞧不上她,她也不会放弃他。若是温晨日后能学好了,或是她哪一日彻底寒了心,不要这个孩子了,都不枉今日我让禾禾去多问一句。” 苗苗道,“八岁了,还能学好吗?” 宁安道,“谁知道呢?” 苗苗跟着她走进小院,“便是学好了,曾经的伤害也如同一根刺,扎在心中,拔不出,不能碰。”一碰便疼。 “是啊。”宁安点头,“伤害便是伤害,哪怕只有一次,也回转不了。”哪有什么事不过三,又哪有什么浪子回头,不过是有人忍着疼痛视而不见,装做遗忘。 禾禾没一会儿就回来了,几句便将事情说了个清楚。 原是学堂布置作业,要他们每人找一首后庭花词牌词,第二日朗诵并讲解。温家大房家的儿子故意给了温晨一首艳丽淫荡的词,让他当众朗诵,并带着头嘲笑他,让学堂夫子将他赶出学堂。 “什么词?” “陈叔宝《玉树后庭花》。”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妆艳质本倾城。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 宁安拧眉道,“这首词虽哀怨靡丽,被视为亡陈之兆,却也不失为一首警示后人的词曲,怎能算是艳丽淫荡?”她牵着想想,“我们去找温娘子。”给他这首词的人,用心当真是险恶。率先将他所找的词曲冠上艳丽淫荡之名,又在市集之日将人赶出,岂不是要落了温晨为人淫艳之名?温晨不过八岁,便落了这个名声,他的母亲温娘子旁人又会怎么猜想,怎么辱骂呢?日后她再出摊子,旁人还会如现在这般,老老实实买上一碗馄饨,最多嘴上调戏她两句吗? 宁安去了摊子前,直接拉着温娘子便要去学堂。苗苗问她,“娘,咱们直接找过去,是不是太冲动了?” 宁安道,“若是你我,便是冲动。可若是他们这些无权无是的普通人,大闹上一场的效果更好。”她刚见到大力嫂的时候不明白,久了才明白,比起他们暗暗记下,徐徐图之,暗中布局,引人入局,他们无权无势无银钱,大闹上一场是他们唯一能做的,也是唯一有效,并告诉旁人他们并非好欺之人的方法。 小力见他们气冲冲的去学堂,赶紧去叫上大妮他们,也跟着一起去了。苗苗问他,“你们跟着来做什么?” 小力憨憨一笑,挺了挺单薄的胸膛。“苗苗哥,我去给你们撑腰。” 宁安看着小力笑了,伸手摸了摸他的发顶。这种单纯真挚、与利益算计无关的情谊,或许只有在民间她的孩子们才能遇到了。 到了学堂,温娘子有些胆怯,宁安安抚她,“摄政王去年下了一个条令,在各州县设置学堂,凡年满三岁,十岁以内的孩童,无论男女均可以免费入学,课程分上下午,可任选。上午课管一餐午饭,下午课管一餐晚饭。”朝廷每年拨银子给学堂,供他们聘请夫子,修缮学堂,购买书本笔墨,准备餐食。“沙城虽偏远,又在两国之间,却是属于应州的,所以这里的学堂,自去年正月后便归了朝廷,一切费用均有朝廷出,不该收银子。” 温娘子惊讶,“还有这事?” 集市上无事,跟着来看热闹的人听了她的话,也是惊讶万分。 禾禾环视众人,扬声道,“条令是前年腊月初一定下的,腊月二十该是通知到各个州县才是。各个州县接到通知后,便该张贴于布告之上,并敲锣广而告之。”她干脆站到台阶上,面向众人,“我也想问问,为何法令都下发执行一年之久了,沙城还是人人不知。” 门外人人窃窃私语,门内禾禾已经同葛姓夫子争辩起来了。禾禾唇边挂着一抹不屑的笑,宁安悄悄拉了拉她,让她不要如此嚣张。 禾禾挽着宁安,在她耳边悄悄道,“如今已经少有人能辩过苗苗了,上次爹同他辩论,都险些没说过他。”她有理由怀疑最后是苗苗见爹脸色不好了,故意让着他的。 禾禾挽着宁安,虽是看着门内,却也不曾放松警惕。小穆与宁安曾见过的中年女人也不着痕迹环住了她,为她隔开人群。 “花间词派的词人多是由大臣、文人组成,官职最大者为宰辅之臣,余者亦有官职。这些人在后蜀这个富庶之地,不思进取,一味贪图享乐,一副国家命运与我何干的嘴脸,写一些艳词丽曲是意料中事。正是如此,他们的词才更能让后人反思。” 苗苗虽然不足十岁,却长得高壮,加之生来便尊贵,一两岁时就被当作未来帝王,由无数夫子、大儒教导,气势自是少有人能及。站在他身边的禾禾更是小小年级便一身威势,眼神淡淡一扫,虽年少,霸道与傲气也看得出并非寻常人。 宁安噙着笑,骄傲的看着一双儿女。再一低头,她的小女儿专心致志舔着麦芽糖,吃了一手一脸的糖浆,满脸的傻样。她心中一滞,他们如何教导禾苗,便是如何教导她,也不知哪里出了问题,想想这性子,一点不似爹娘,也不像兄姐。 想想见宁安看她,忙笑着扬起小脸,举起麦芽糖。“娘吃。” 罢了。宁安笑着拿出手帕给她擦脸,“娘不吃,想想吃吧。”上有爹娘,又有兄姐,她的小女儿就这么开开心心、快快乐乐就好。 “……陈叔宝是帝王,执掌国家命运的人,决定百姓生存与否的人。臣子荒唐,做君主的该去纠正,用帝王的威势去强力制止各种荒唐事的发生,但是,作为一国之君若是荒唐了,有没有任何监察机制,必然国破家玩,百姓困顿、流离失所。前陈早已亡,往事不可追,后悔亦无药,谁人都不能说出一句若是、如果。可正因为有这样的臣子,有这样的君王,留下这些词曲,才能让我们窥看到陈亡的根本原因,才能让曾经、如今的君王引以为戒,这样的词,便是你们轻飘飘一句艳丽且淫荡,便是艳丽淫荡之词了吗?”苗苗对葛夫子丝毫不客气,气势上也分毫不退。“你连词曲的由来都不知,写诗词之人是何人都不知,便附和着旁人认定了它是艳丽淫荡之词,你这等人,凭什么能任夫子?又有什么能力教导旁人?” “好!” 小力猛地喊了一声,随后激动用力地拍手。“说的好!” 有了一个人引导,其他人也跟着喊起了好,鼓起了掌,哪怕他们许多人都听得迷迷糊糊,哪怕他们有些人是在其中浑水摸鱼。 沙城学堂收费高,一年算下来要十几两,已经足够一户寻常人家生活一整年了。许多人家便是有心送孩子念书,也挤不出银钱。也曾有人求上门,让他们便宜些被打出门。如今有个人与学堂对峙,说的学堂的夫子哑口无言,自然有人高兴。 苗苗善辩,禾禾牙尖嘴利亦不输他。“陈叔宝也曾写下许多可供人赏析的优秀诗文,《饮马长城窟行》《有所思》《长相思》词组。就凭一首词,便否定了所有,为人师者,当到你这样,真是读书人的耻辱。” 宁安看着一双儿女,想着若是徐大儒在,沈从之在,见到他们对自己讲授过的知识心口捏来,怕是会同她一样,欢欣又欣慰。徐老捋着胡子笑完后,少不得还得说上一句,牙尖嘴利,骄傲自大,而后念念叨叨规劝训诫他们。禾苗听这定会烦,与他顶嘴,又将他气的捂着心口大喊,上梁不正下梁歪,孺子不可教。 第79章 小夏子 傍晚,周大娘与大力嫂正在询问宁安学堂免费的事情,温家便传出了争吵声。只是这次与往次不同,不再是一味对温娘子的指责,几人静下来听了一会儿,才惊觉是温娘子要同他们温家分户,至于温晨,温娘子平静的问他,“你是要留下,还是跟着我走?” 一个尖利的声音传来,“你要走,你凭什么要走,你想和离,们都没有,我们温家只有休妻,没有和离。” 大力嫂无声对宁安道,是温老太。 温娘子的声音依旧平静,只是平静中多了一丝坚定。“温老夫人,你是不是忘了,当年我嫁入你们家,只拜了堂,没有去官府过文书。”户籍与律法上,她均不是温家妇。 大力嫂与周大娘回家去了,她们没有多余的精力管着旁人家的事情。宁安也关上了门,许多事,要自己走出去。她能帮她一次,帮不了次次。 长松已经回京了,景明在京郊中了一支毒箭,虽不至于危及性命,却也昏迷了好几日。如今皇上刻意藏着消息,越发让旁人觉得“皇太孙”生命垂危。 “边境这些日子也多异动。”肃宁坐在桌边包饺子。下午他在山上打了一头鹿,又摘了些野菜,好几日前禾禾就闹着要吃饺子。 宁安不会擀皮,不会包,便坐在他旁边陪着他,又同他说了禾苗帮着温晨出头的事。“周大娘同我说,说是沙城的王大人记恨了咱们,让你上山时小心些。”沙城学堂瞒下朝中新令,依然借着学堂收银子一事,他们早就查清楚了,不过是缺了一个机会将这件事捅出闹大。温晨被温家寡嫂的儿子害了,是个好机会。 肃宁道,“我还怕他不来。”沙城的管理者原是应州的一个同知。陈周兮到湖阴城县后,因他留着陈周兮又用,又怕原应州的同知坏事,便将人调来了沙城。他原还想着等他查清楚陈周兮,便将他调回去,再给他升一升,谁知他这些年在沙城混的倒是如鱼得水。 “直接抓吗?”宁安听懂他话中的意思,“可咱们现在……” “咱们也差不多该露面了。”不然葬礼都该办完了。他今日已经差人放出了些摄政王重伤,在崖底养伤的消息。“过几日,宗大会派人来沙城。”总要做做寻找摄政王的样子。“到时会有新的人来接替姓王的。”这几日姓王的若是老实,他便再让他过几天好日子,若是不老实,将主意打到了他的头上,他便直接抓了他。先审着,连同应州通行文书一事一起问,种种酷刑之下,还怕他不招吗? 饺子刚下锅,温娘子便来寻了瞎眼大娘。这个院子有三间房,瞎眼婆婆与小慕住一间,夏猎户家租了一间,该是还剩一间。温娘子来,便是问问她,能不能将剩下的那间房,暂时租给她。 肃宁将饺子装出,让宁安先端去给孩子们吃。宁安走出厨房时看到温晨,微微愣了一下。 小慕直接问温晨,“你娘只是个卖馄饨的,不识几个字,会给你丢脸,你还跟着她做什么?” 温晨低着头,“娘拼命赚钱是为了我。”她怕儿子止步学堂,日后像她一样,只能辛苦卖着一碗碗馄饨度日。 小慕看着他道,“你嫌弃你娘整日忙碌慌张,可要知道,她忙碌慌张不过是图几两碎银。偏偏这几两碎银又能解世间万种惆怅,也可护你成长。” 瞎眼大娘摸索着走出来,对温晨道,“你先进去,扫帚在门边。许久没打扫了,你也帮着你娘干些活。” 温晨点点头,将包袱放在院中磨台上,便去那间许久无人住的屋子了。瞎眼大娘又摸索着回了房中,不一会儿便拿了一盏油灯出来,“孩子,你来,去将油灯点上。” 小慕问温娘子,“怎么突然想通了?” 温娘子撩起碎发,淡淡道,“就是觉得没意思了。”一个认识不足两月的人都能向着她,两个孩童都能因为吃过她的馄饨,为了她的孩子据理力争,她的丈夫却在干什么?这事出了后,他不说为孩子讨回一个公道,反而是祈求她将这件事翻过,说什么大哥就留下那么一个儿子,若是不能念书了,未来便毁了。那她的孩子呢?便活该牺牲吗?欠了大哥大嫂的是他,不是她,也不是她的儿子。 小慕扫了一眼偏房,“他真心向着你?” 温娘子摇了摇头,“无所谓了。”她一个下午想了很多,她已经决定去湖阴城县了。凭她卖馄饨的手艺,怎么不能养活她自己与一个孩子?“应州城的书院可以住宿,两三月归家一次,我会将他送过去。”她曾经一心为了孩子,如今倒是不知道要怎么教他了。 小慕又问,“你银子可够?我这里还有些,你若是需要……” 温娘子笑着打断她,“银子我还有些。”这些年,她也并非赚来的每一笔钱都给了温家,她自己偷偷藏了一些,几年下来,也足够她去湖阴城县安顿下来了。 第二日天刚亮,温家便又闹起来了,不仅自己在家中闹,还闹到了这里。宁安被吵醒,缩在被子里捂着耳朵皱着一张脸。禾禾也被吵醒了,坐在床上发呆。 宁安嗫嚅道,“你去看看你女儿,省得她发脾气。”禾禾每日卯时一刻会醒,若是不用练武,便会再睡一觉。可若谁人将她吵醒了,她便会发很大的脾气。前几年,有一次睡的熟,王爷去叫她起床练武,她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也不管什么爹了,咬着王爷不放。这些年倒是好些了。 肃宁将她圈入怀中,轻拍她的背。“她要发脾气便让她发。温家老太这么早闹起来,不就是算着将其他人闹起来,帮着她逼迫温娘子回家吗?”她那小儿子,在书局做印刷能赚多少银子,一年二十两都没有,全家都靠着她一个人养着,怎么舍得她走。 “既然要靠着温娘子,还不对温娘子好些,日后若是饿死了也是活该。” 另外几家显然也识破了她的想法,只装作没有听见。 天亮时,温家老太哭累了,喊累了,暂且回去了。温娘子知道他们不会善罢甘休,想着今日就离开。临行前,宁安给了她一封信,“你到了应州城,帮我将这封信交给吉祥客栈的童掌柜。” “好,我一定送到。”温娘子不敢耽误,收好了包袱便要离开。“对了,我不姓温,我姓朱,我有名字,叫朱悦。”悦,她早逝的娘给她起的名字,娘希望她每天都愉悦。可自从娘死后,她便再没有愉悦的时候了。成亲时,她原以为她能够如娘所愿,一生愉悦。回过头才发现,曾经的少年郎早就变了模样。 临走前,李悦再次问了温晨,“你若跟我走,便要改同我姓。”当年她生子后,温晨是直接落在她的户籍之下的。她没有婚姻契约,在户籍上并未成亲,为了给他落上户,还多交了一笔税金。 温晨低垂着头,“我跟你走。” “你想好了?” 温晨点头,“你已经没有娘了,我不能再让你没了孩子。”他紧紧握住了朱悦的手。 小慕叹道,“希望你经此一事真正能知晓谁人才是一心为你的人。” 待到温家老太午后又开始哭闹的时候,朱悦已经走远了。她叫嚣着要去报官,大力嫂不屑的啐了她一口。“你是朱娘子什么人?朱娘子在户籍上可没什么丈夫,也没什么婆婆。” 温家老太一愣,随后道,“她偷了我们温家的银子!” 大力嫂越发不屑了,“沙城谁人不知做生意的是她,赚银子的是她,你们家温老二每日才能赚多少,你说说她偷了你们多少银子走?”温老太百般算计,甚至因为她无父无母瞧不上她,不给她办婚姻文书,不给她合户,多年偏着家中秀才女儿的大儿媳。如今倒是好了,人家在户籍上只有一个儿子,他们如今报官都无用,落得一个鸡飞蛋打。“要说了,还是朱娘子性子好,要是我,怎么也得在走前,先扒光了贱女人,也让大家都看看勾搭自己小叔子的人长什么样。”她将脏水尽数泼到了温家的门上,转身关上了自家的门。 在这住了快两个月了,宁安这是第一次见到温家的大儿媳。 格格不入。 细致描画的眉眼与这条小巷不搭,丝绸的衣裙也与这条小巷不搭。 她也是第一次见到温家的老二,朱悦的丈夫。 这个男人,遇事从不上前,只会躲在朱悦身后。只有在他伸手要钱时,才会站到她面前。 朱悦是晚上到的应州,堪堪赶在宵禁前进了城。她不敢休息,急匆匆找到了吉祥客栈,想着将信交给童掌柜,也好休息一晚。 温晨也早就累了,但他一直咬牙坚持着。若是平时,朱悦早就问他累不累了,如今只是当作不知。 童掌柜以养身体为由,已经许久不会湖阴城县了,她一点一点,将湖阴城县的东西移来了应州。朱悦来时,她正在同珍娘喝酒,一边说着摄政王、摄政王妃也不知怎么样了,一会儿又说他们吉人自有天相,说着说着,又说到了丈夫不会经营客栈,写了好多信让她回去。她过些日子得回去一趟,省得他找来,她看着眼烦。 珍娘道,“你不如找几个听话得送到他身边,也好拘束着他,不让他一直盯着你。”女人多了,身体消耗得多了,谁知会如何?若是能瘫了岂不是更好。 珍娘后院出身,所思所想与童掌柜不一样。童掌柜发现无法和离后,想着的便是将自己的嫁妆弄回来,攒些银钱,若是能买下间小院更好,总归日后靠不住男人。珍娘所想则是,既然无法和离,不如想个神不知鬼不觉的法子,弄残了他,弄瘫了他,一来不会引得旁人怀疑,二来也省得每日防备着他。 朱悦将信给她,童掌柜疑惑接过。“沙城?我不认识什么沙城的人……”拆开信,只看了两行,脸色便一变。她没有继续看下去,只是笑看着朱悦,“夏夫人说你是她的朋友,让我照看你几日。”她忙招来小二,让小二给他们安排房间。“你先带着孩子去休息,其他事他咱们明日再说。” 朱悦心中感动,连连道谢。道谢后跟着小二离开,童掌柜收起笑,将信给珍娘。“是王妃的信。” 珍娘脸色也是一变,转念间已经明白,他们根本没事,不过是设了一个局,出去躲了几日。如今既然敢写信,定是准备回来了。 珍娘收起信,装入怀中,“我去找碧涵与薛念,再让她们辨认下。” 童掌柜点头,捂着砰砰乱跳的心口。稍稍平静后,她便笑了。摄政王妃让人带信给她,可是信任她?她心中定了下来,酒意上头,只觉得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 摄政王与摄政王妃平安的消息不过三日便传遍了应州,不到五日,便传入了京城。 藏得公公举着八百里加急的信件,也顾不得皇上正在接见重臣,商讨皇太孙之事,急匆匆跑进书房。 “皇上,皇上!”他喘息着,“王爷,王爷无事!”一句话说完,他差点背过气去。 皇上猛然站起,瞪大了眼,“你说什么?”他匆匆走下,抢过他手中的信,一目十行看完后,哈哈大笑,“我就知道我儿不会出事!” 大臣们忙问,“皇上,这是?” 皇上老泪纵横,欣慰道,“应州的消息,宁儿无事,当日跌落了悬崖,幸而他与摄政王妃水性均不错,强撑着上了岸,寻了一处山洞。不过是伤重,悬崖又平滑,他们只能先养伤,养好了伤才想办法联系了宁朗。”他说完,忙又对藏得说,“快,朕即刻下旨,让他们马上归京。” 藏得公公好不容易顺了些气,他对皇上道,“皇上,您再往下看啊。王爷说了,不破西凉不归,让您与皇后娘娘好好照顾他的儿女。” 皇上恼怒道,“荒唐!他重伤未愈如何能打西凉。他那王妃,身子就不是个好的,应州如何比得过京城,西凉就在那儿,不急,等他回来养好了身体再去也行。” 藏得公公见皇上发怒,也不敢再说话了,站到了一旁。 皇上得知摄政王平安后的反应,以及他说的话,很快便被人传了出去。 傍晚,藏得公公的徒弟小夏子正要去同师傅换值,便被两个侍卫控制住了。他被带到了藏得公公面前。小夏子不解问藏得公公,“师傅,这,这是怎么了?”他有些畏惧的看了眼守在门前的侍卫。 藏得公公坐在椅子上,看着他和蔼一笑。“小夏子,你刚跟我时我便同你说过,咱们啊,得忠心,认下了一个主子,便不能改了,他昌盛时,咱们得跟着,他落魄了,咱们也要跟着。”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你怎么就是不听呢?” 第80章 滚灯 肃宁给想想做了一个滚灯,想想喜欢的不得了,一下午都在门口跑着,一遍遍问天什么时候黑。这手艺,还是他前些年为了给宁安、禾苗做鱼灯,跟他爹学的。他爹似乎什么都会,能当皇帝,会做各种面食,还会造纸、制墨、烧釉、制各种蜡烛、灯笼。 肃宁看着想想笑,“跟你与禾禾当年拿到鱼灯时一模一样。” 有一年,萧兰溪不知从何处买了一盏尾巴可动的鱼灯,在正月十五宫中宴席时,故意举着灯跑到宁安面前炫耀。当时他便想着,日后要给宁安寻一盏首尾都能动,鳞片栩栩如生,无论怎么转动,蜡烛都不倒的鱼灯。 好不容易盼到了天黑,想想拿着灯就跑了出去。 宁安看向肃宁,“你带禾苗陪她玩玩去。”难得闲暇,过几日回了应州,便没空闲了。 “嗯。”他大步走向想想,一把将小女儿扛起,“掷烛腾空稳,推球滚地轻。这灯还能踢,爹和哥哥踢给你看。” 周大娘带着几个孩子收干菜,妮儿羡慕的看了一眼他们。日子都是这么过,夏家却比他们好了不知多少。好的并非生活,而是关系。夫妻恩爱,子女和睦。每日夏猎户带着孩子们出去打猎时,总会想着摘一把野花带回来,夏娘子也会在他们衣摆上绣上一朵山中随处可见的野花。她说,野花绽放的样子最美,野花好过名花,顶得住狂风将至,不在乎狂风将至。他们家每日都有笑声,每时每刻都有孩子围着爹娘耍赖的撒娇,爹娘宠溺的无奈。 周大娘催促她,“快些收,收完早些休息。”早些休息,是她对女儿的关心。 妮儿道,“我以为爹不喜欢我,是因为我是女儿。”原来,不是所有爹都不喜欢女儿。原来身为女儿,也是可以被爹捧在手心中的。 周大娘停下了脚步,看着巷子口带着孩子们玩闹的人,心中又酸又苦,不知该怎么回答。夏家来之前,她一直以为,谁家的日子都是这么过,谁家的都有不能言说的心酸、苦痛。夏家来后,她才发现,原来不是谁的日子都是这样。 周大娘咽下酸苦,故作轻松道,“日后娘给你好好长眼,嫁对了人,你也能同夏家一样。” 妮儿认真道,“夏姨说,只有自己,能给自己想要的一切。”靠山山会倒,靠水水会流,嫁对了人又如何?人比山水更不可靠,永久二字,不过是上下嘴唇一碰。“以前,你们不也总是说温姨嫁的好吗?”她的丈夫是秀才,识字,又在书局做工,日后若是考中了举人,温娘子便能跟着享福了。可若他真考中了,这福是温姨能享到的吗? 妮儿将菜干抱进院子里,“夏猎户每次去卖猎物,总会留下一些。”有时是一整条腿,有时是心或肝,有时则是从腿上割下的一些肉。“他舍得给她的妻子吃,给他的孩子吃。温秀才舍不得,我爹也舍不得。”她淡淡的说着,无悲无喜,只是平静的述说一件事。她转身关上门,“娘,你早些睡吧,剩下的我来弄。”晒的半干的菜不能这么放着,还需要一根根挂起来,不然即便是不会生霉,味道也会不好,卖不出好价钱。 她站在灶台上栓绳子,对周大娘微微一笑。“其实你和爹说的对,姑娘家的,念什么书,念书多了便难嫁出去了。”看看她,以前从不曾想过这些,如今不过是认识了几个字,学了几首诗,便日日想着一些有的没的。“娘,我念不念书无所谓,只是三儿不能耽误了,我想着夏日后去跟隔壁街的王大叔学杀鱼制鱼,也能多攒些钱让三儿去读书。” 周大娘眼眶发红,她背过身,用衣袖擦了擦眼睛。“三儿念书的事不用你管,你去学什么杀鱼,又辛苦,又弄得一身鱼腥味。”这些年,她亏了她的儿女们太多了。“夏娘子不是说了吗,书院该免费的。” 栓好绳子,妮儿踩着凳子,将菜干一条条挂了上去。“说是这么说,可到现在不是也没下文吗?交了的银子也没见退。” 晚上,周大娘试探性同丈夫提了小儿子念书的事。周大郎道,“书是要念的,只是还得等等。”他将脱下的衣服扔给她,又示意她去打水给他洗脚。“这些日子也不知怎么了,通行文书那事办不下去了,听说上面还要查。老大明年要去赶考,这银子还没怎么凑够,老二也说想跟着去,他们都还没娶亲,定亲娶妻也是一笔不小的银子……” 周大娘心中陡然生出一股怒气,“你光想着前头给你生的儿子,我给你生的儿子呢?”话既出口,便再也忍不住了。“你瞧瞧旁边的夏家,女儿才五岁上下,已经念了好多年书了,说起话来清清楚楚、头头是道,你再看看我们三儿,同她年龄差不多,有时话都说不清楚。”越是说,越是委屈,眼泪不知何时流了满面。“自我来你们周家,你摸着良心说一说,我对老大他们好不好,我是不是事事把他们放在我生的孩子前面?我宁可委屈了我自己的孩子,都不曾委屈过他们,如今我不过是想让我的三儿去学堂念书,你便推三阻四……” 周大郎本就理亏,他心中如何不知道自己偏向老大他们。不过是因为见他们没了娘,他们又总在他面前哭诉怕继母苛待,他才会偏着他们。久了,便也习惯了。他又何尝没有他的私心,老大老二读了这么多年书了,远的不说,考个秀才是没什么问题的。现在不一切紧着他们,三儿才多小,等他能考秀才,少不得要七八年。 见她这样,周大郎最终没有将心中所想说出,只是安慰道,“这样,大丫头也十五了,该嫁人了。你明日去找下媒婆,给她说门亲事,到时候男方给了聘礼,咱们扣一半下来,换了银子给三儿念书。” 当晚,周大娘就将这事告诉妮儿了。妮儿第二日同禾禾学诗时,一边用手指沾着水在泥墙上抄写诗词,一边将这事同他们说了。 禾禾道,“用前头姐姐的聘礼读书,日后你前头那个姐姐若是过的好就算了,若是过得不好,他们岂不是要拿着这笔银子说事。”卖了姐姐换得银钱供弟弟读书,传出去,便是读了书又能如何,没有好名声,怕是秀才都中不了。 小力听不懂,妮儿想了许久,最终还是决定去跟王大叔学杀鱼制鱼。 禾禾轻瞥了她一眼,“再等等吧。”隔壁街杀鱼的王大叔她知道,色鬼一个。之前她带着想想去买鱼,他色迷迷看着想想不说,还要对她动手动脚,被她狠狠打了一顿。晚上爹知道了这事,气疯了。一拳打落了他一口牙,一脚踢断了他一条腿。“他应该活不长。”调戏公主,该诛了他九族才是。 妮儿看向他。禾禾避重就轻道,“他看着就短命。” 沉默了一会儿后,妮儿道,“我娘说我可以说亲了。” 禾禾“哦”了一声。 妮儿偏头看着她,“你说亲了吗?” 禾禾点头,“我有未婚夫了。” 妮儿好奇,“什么样的人?” 禾禾想了想,“长得不错,但是年龄大了,我娘一直很不喜欢他,觉得他配不上我。”她皱了皱小鼻子,“我也觉得他配不上我。可是我挺喜欢他那张脸的。我爹说了,日后要是烦了,可以休了他。”既然可以休,嫁了也没什么关系。 小力问,“他有钱吗?”娘说了,现在姑娘多看银子,没有银子,日后娶不到媳妇儿。 “有吧,但没有我爹有钱。”禾禾挺了挺小胸膛,她爹可是有金矿也有铜矿的! 小力又问,“有权势吗?”娘还说了,没钱倒也不怕,考了功名,有权势也是好的,日后也能娶到媳妇儿。 禾禾想了想道,“算有吧,但也比不过我爹。”甚至比不过她。她可是定国大长公主!这么一想,除了一张日渐衰老的脸,宗大似乎一无是处。 沙城每月二十二都有晚市,晚市与寻常市集不一样,售卖的是一些从西凉、西夏偷偷运来的东西,没有经过衙门落案,规避了税收,也是俗称的黑市。除了一些便宜的盐糖,还有一些刀具,有时甚至能买到火枪、火药。同时,晚市也是打探消息的好地方。 晚市的摊贩不挂灯,逛晚市的人执灯,想要买什么,便自己提着灯凑过去看。 周大娘也要去晚市,除了她,还有温家的寡嫂、大力嫂以及西凉商人的妻子徐娘子。她们各个挎着篮子,牵着年幼的孩子。 大力嫂问,“夏娘子不去吗?” 周大娘道,“去,一家早去了。”小女儿骑在父亲的脖子上,举着滚灯,长子长女,一个牵着父亲,一个牵着母亲,一家人天刚黑便出门了。 大力嫂带着羡慕道,“夏娘子命好,嫁了个满心满眼都是她的男人。”她瞥了丈夫一眼,忍不住啐了一口。“你再悄悄我,千挑万选,选了个傻子。”她推了推小力,让他在家看家。“你跟着去做什么,在家看好你爹了,别让一些有的没的人,又想着来咱们家占便宜。” 小夏子? 藏得公公口吻平淡道,“下大狱了。” 被派来查探消息的小官又问,“呦,这是怎么了?” 藏得公公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还能怎么了,结党营私,说不准还与有谋逆之心的人有牵连,可不得好好问一问。”他推开对方递上的银子,“什么钱能送,什么钱不该送,您也不知道了吗?” 黑云压城,山雨欲来。 原太子妃,如今的相王妃称病多日未曾在人前露面,便是饮食起居,也均由小院中的小厨房完成,娘家陪嫁的几个老嬷嬷,守在小院两个入口,不允许任何人入内。 “我薛家再势微,也总比史家好。”满门不是流放就是抄斩。 明王妃汪青芷心烦意乱,下棋无心思考,看书也是什么都看不进去。相王妃抬头看了她一眼,“你急了。” 明王妃冷冷一笑,“你不急吗?” “我急什么?”她唇边够了一抹轻蔑的笑,“逼宫、谋反,他也没那本事。”没有废后为他筹谋,没了王家、薛家为他撑腰,他只是一个被废的前太子。“他如今日日同他的绾绾厮混在一起,醉生梦死。”这样的一个废人,谈什么谋反,又有什么本事逼宫。 “绾绾?”明王妃已经许久不曾听过这个名字了,“我以为她死了。” 相王妃看了她一眼,“摄政王早年瞒下的棋子,如何能轻易死了。” 明王妃拧眉,“摄政王?” “只是摄政王也没想到,他埋下的这枚棋子,早早有了自己的算计。”摄政王前脚去了应州,她便痛哭着说她是被摄政王蒙骗,才会来帮着他打探消息。相王本就是个无用之人,自从被废了太子之位后,脑子便更不好了,她不过哭了几句,便原谅了她。 明王妃呵笑一声,“相王对她倒是痴情。” 相王妃冷哼一声,“她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送的出去,相王待她自然是好。” 明王妃惊诧,“承恩公府不管?” “如何管?又不是承恩公府的孩子。”前些年老太君还在,老太君要面子,承恩公府便要面子。老太君去世后,承恩公府关上门一心过自己的日子,也管不得什么脸面了。为了怕日后被相王与绾绾连累,早就公开声明绾绾偷情成性,所生的孩子均与承恩公府无关了。她看着明王妃,“我这里一切都在我掌握中,你哪里呢?”自从决定放弃相王后,她便给他下了药,有这样一个父亲已经足够让她的儿子丢脸了,她不能再让他因一时冲动,沾了谋反谋逆的罪名,失了爵位。“相王无能,我自能掌控,绾绾倒是有些小聪明,却也逃不出我的掌心。”可明王不一样。 明王有脑子,也有野心。 而她的娘家,已经不能给她任何助力。 汪侍郎,半年前因贪腐被下了大狱,原侍郎府已经被朝廷收归,又被皇上大手一挥,赐给了定国公主为府邸。 “小夏子,是明王的人吧?”相王妃噙着一抹笑,“也不知,他能不能撑得住东缉事厂的刑讯。” 明王妃脸色微暗,“撑不住,也不敢说。” 小夏子痛喊,“师傅,您看在我叫了您多年师傅的份上,放了我吧!”他身上薄薄的白衣已经被血浸透了,滴落在脚下,一团又一团,若非被绑在木架上,根本站不住。 他身上的衣服不知积了多少层血水,混着伤口的脓液,黏在可见骨的伤口上。他的一双腿,早已经扭曲变形,即便是即刻接受治疗,也断然是无用了。 藏得公公看着他,轻叹一声,“说了,不就解脱了吗?” 晕厥的小夏子被一盆浓盐水泼醒,他虚弱而又痛苦道,“师傅,我不能说啊,我的家人还在他手中。” 第81章 谋反 被禾苗当众落了面子的葛姓夫子是西凉商人养外室的弟弟,这份学堂的工作,还是西凉商人帮他找的。那个外室宁安见过,五官均是西凉人的长相,大眼美艳,而葛夫子确是中原人的相貌。 她同周大娘聊天时说起,周大娘道,“姐弟两人,均有西凉血缘,一个像父,一个像母。” 宁安又问,“沙城许多中原西凉混血的人吗?” 周大娘点头,“通婚的多。” 宁安笑道,“若是葛夫子不说,都看不出他有西凉血统。” 周大娘一边给果子去蒂一边道,“咱们这沙城,许多人都看不出有西凉血统。” 来了沙城快两个月了,肃宁并没有闲着,结合喜儿不时传来的消息,他们已经可以确定,西凉从六十多年前开始,就开始对他们实行血侵计划。用各种方式弄来中原女子,与他们生下孩子,放在宫中由专门的人养育,按照相貌特点区分,没有明显西凉相貌的送入应州、湖阴城县,然后经由应州、湖阴城县散落在全国各处。他们是西凉王室忠诚的子女,他们或成为富贵权势、钟鼎之家的妻妾,或成为侍卫,继而一点点渗入皇室,让皇室沾上西凉的血脉……苏家的苏夫人是,废后薛氏也是。 除了她们二人,朝中重臣的后院中,能数出来的有西凉血缘的妻妾、子女、侍从,百人不止。 这份名单,肃宁看过后给了宁安。“你看看还缺谁?” 宁安偏头看着他。肃宁将她拥入怀中,“你不喜欢的人,我都加上了。” 宁安瞥他一眼,轻声哼笑,“你怎么就知道我不喜欢了。” 肃宁笑着轻捏她的鼻尖,“我还不懂你吗?”再说了,也不算是冤了他们,多少身份有异。 这份名单,被秘密送入了京城,送到了皇上、皇后手中。 触目惊心。 西凉商人回来了,带着他娇美的外室,以及外室的子女。外室姓王,无名,父是西凉人,母是湖阴城县的人。与西凉商人一同回来的,还有两个月不曾露过面,在西凉皇宫中做厨子的男人。男人矮矮胖胖的,五官堆叠在一起,几乎看不到眼睛。他身上有厨子特有的油烟味,还有一股腥膻。 大力嫂见她收拾东西,便问她,“你们要走了?” 宁安点头,“过几日就回应州。”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不过是一些玩意儿,想想舍不得,非要带着。 大力嫂有些不舍,但还是道,“应州好,比咱们这里好,风沙说来就来,又干。” 宁安笑道,“你们怎么不去应州?”大力有的是力气,为人也单纯实在,凭着自己的力气,大力嫂的勤快能干,日子怎么都能过得好。沙城人员复杂,有些西凉人还会仗着这里距离西凉近欺凌中原人。 大力嫂叹了一口气,“我也想过,可怎么去?”日子紧巴巴,若是去了,还不知怎么样,这边的活计也没了,日子更过不下去。 宁安转身进屋,不一会儿便出来了,还拿着一封信。“我丈夫同应州军营的人相熟,他说应州军在找厨子与力工,要不你们去试试?” 大力嫂看着她,局促的接过信,“谢,谢谢你。”她眼眶微红,“这么好的活,你们怎么……” 宁安笑道,“你知道我的,我什么都不会。”煮个粥都煮不好,更不要说其他。来这里两个多月,衣服都没洗过几件。“我丈夫又不是一个能受人管束的人,应州军中的活计,不适合我们。”反倒是他们,得了这份活,为了能留下,一定会好好做,又因大力单纯,不懂人性险恶,空有一把气力,到了军营,只要不惹事,反倒能安稳下来。 大力嫂心中感念着她的多次相帮,又是教她儿子识字,又总是做些甜糕、酒酿分给她儿子,如今这么好的活都介绍给她了。她想要感谢,却有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平日里虽然泼辣,却也不是一个能言善辩的人,越发的局促与手足无措。 宁安会让她与大力去应州营,也是有自己的考虑。自从李慈又一次小产后,李大厨虽心中有气,却也无法不管自己的女儿。又加之如今妮儿有孕,李慈被厌弃,他满心思都放在了女儿身上,对军中的事,鸡鸭牛羊的饲养松懈了许多,早已引得旁人不满。 他疼爱他的女儿没有错,可他不该因女儿婚姻不幸,便埋怨军营胡乱收人进入,埋怨军中将士们不记着他们父女的好,偏向着外人。 何为外人,何为内人? 他们家中私事,与军中将士有何关系?拿着军营的东西送人情,每日饭菜做得好吃些,又算得上什么好? 徐娘子抱着孩子走了过来,大力嫂赶忙压下满心的感激,问她,“呦,怎么了?” 徐娘子冲着家门努努嘴道,“回来了。” 大力嫂又问,“怎么连外面的都带来了?”徐娘子虽有娘家撑腰,但总归天高地远,加之女人嫁了出去,便如同泼出去的水,便是有依靠,也不能不识趣的一直靠着。加之她性格不够强硬,又好脸面,难免被偏宠的外室欺负了。“你也是,你说你来沙城做什么,受着什么罪,他给你银子不就行了。”须知她如今的日子,是多少女人羡慕的。养了外室便养了外室,装作不知,守好自己的位置,拿着给的银钱就够了。 徐娘子苦笑,“我若不来,只怕他更被人勾了魂去,我怕是不日便成下堂妇了。” 宁安干脆侧身让她们进来聊。刚才她看了一眼王氏,皮肤白皙、相貌清秀,许是生产完没有多久,体态婀娜,微蹙眉头,更显妩媚。神态颇似故人。 傍晚,西凉商人找上了门,明面上买野味,实则是为小舅子讨个公道。笑面虎一样的人,带着傲气与笃定,誓要他们尊严扫地般道歉认错。 葛夫子姓葛,他的外室姓王。亲弟弟还是干弟弟,谁人说的清楚。不过是被一时情爱迷了眼,又被哄骗的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宁家五口人,偏头看了他一眼,继续烤兔子的烤兔子,啃鸡腿的啃鸡腿。 不屑一顾。 西凉商人霸气傲然来,鼻青脸肿的走了。临出门还不忘叫嚣,让他们等着,定要让他们好看。 大力嫂有些担心的寻过来,“他与西凉王室也有些关系,你们打了他,只怕落不得好。” 宁安不以为意,“无妨。”有关系又如何,只怕西凉如今自顾不暇。 当夜,京中传来消息,荣王有异动。随即,一只鸽子从边境小城悄无声息的飞入应州军营。应州军营中,一种将领早已穿好盔甲,磨好武器,士兵排列整齐,怀抱刀剑枪戟,盘腿坐于地下修整。他们在等,等着起兵的号令传来,等着夜戏西凉军营,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这一夜,京城中的人也在等待。等着皇上私兵入城,等着深宫寂静,等着早已被买通的侍卫首领,悄悄打开皇城的大门…… 这一夜,皇上并没有睡,牵着皇后的手站于案前,气定神闲、心无旁骛、援笔则张、落毫须弛。这一夜,摄政王也没有睡,侧身躺在炕床上,借着月光静静的看着他的妻子与三个儿女,噙着微笑,心满意足,胸有成足。 这场叛乱就是一场闹剧。荣王与无用的前太子相比,不过是好了一些而已,娇生惯养,年幼时又仗着是皇后子、薛氏人而嚣张跋扈,在有心人的引导下不学无术,加之缺少君父管教,便是后来请了严厉之臣教导,也早已失了先机。前些年,废后薛氏一门心思辅佐废太子,后虽发现太子无能,也发现皇上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将一切送给摄政王,放弃废太子改辅佐荣王,已是晚矣。荣王看似精良的私兵,一半是摄政王的人,看似无人所知的计谋,早已落入旁人的陷阱,一步一步,均是陷阱。 不怕他反,就怕他不反。 早在荣王妃因发现荣王养私兵,一时惊恐求到宁安面前时,这场戏便铺排开了。他若懦弱无能,自有他的富贵生活。可若他野心勃勃,生了抢夺的心思,他们便当作一场练兵,做一次剧目中人。 背礼违义,天地所不容;弃父无君,神人所共怒。 荣王听得皇上说出这句话后,悲伤不能自抑,潸然泪下,往事一幕幕浮上心头。“你的儿子做下种种恶事,便是被旁人逼迫,不得已而为之;你的儿子弑杀兄弟百姓,心狠手辣,残暴至极,便是性情率真,粗暴率性。偏心至此,你说你配做皇帝吗?” 皇上冷冷的看着他,“朕自认不曾亏待你们,你们一个又一个,为何个个图谋不轨?” 荣王看着他,无力的摇头。“明知故问。”他原是被侍卫按着跪在地下的,如今到了这一步,哪里还管其他,干脆地坐了下来。“你的不曾亏待,便是给了我们皇子的尊容,便是不缺我们衣食吗?我是皇子,皇后之子,更何所求?若非你们对我母亲,对我们苦苦相逼,我何至于走此险路?”幼年时期,所求不过是父亲的一眼关爱;年长之后,所求不过是父亲的认可。可他做了什么呢?毫不掩饰对母亲的厌恶,对于他们,更是冷淡至极。他可以抱着乌肃宁笑,追着乌肃宁打,为了收拾他创下的祸卑躬屈膝,将自己的脸面丢在地下,而后恼羞成怒却又舍不得打舍不得骂……他顿住了,惨惨一笑。“成王败寇,还有什么好说的。” 皇上沉默半响,终还是哀叹了一声,转身而去。 荣王在他身后喊道,“乌肃宁任性妄为,自私自利,假心假意,掩饰野心,为国家、为天下、为百姓,他也断断不可为帝!我自作孽无可怨,可你身为帝王,便该为天下百姓考虑,若是乌肃宁做了皇帝,岂不是将天下、天下人当作玩物送给他,我死也难瞑目!” 皇上回头,淡淡看着他。“我只有他一个儿子,天下不给他,又给谁?”他连朕都不自称了。 “父皇!”荣王凄凉大吼一声。 “顺者昌,逆者亡,天下顺着他的心意,天下自能平;百姓顺着他的心意,百姓自能安。”皇位世袭源自于夏,禹的禅让含了私心,借由无能无用之人将世袭变得理所当然。存私心,才有世袭;有野心,才会世袭。“再不好,也是我儿子。”百姓百姓,无百姓不成国,无百姓怎会有天下,百姓是水,帝王是船,他明白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他只要想万人之上,只要还想坐着帝王的宝座,便不会如他所言,将天下百姓当作玩物。他的儿子,自幼便聪明。 第二日,皇上扫视群臣,“该如何处置荣王?” 朝堂之上寂寂无声,所有人低头不语。如何处置皇上真不知道吗?谋反者唯死尔!皇上一贯与荣王不亲厚,自是不会怜惜他一条性命,不过是顾及着自己的名声。亦或是,等着摄政王归来后,由他判定。 第二日,宁安醒来时蓝姑姑已经来了。烧好了药水,等着伺候她洗去一身暗黄。她的三个儿女,已经洗过了澡,褪去了一身黑黄,粗布衣衫。衣衫乃是外物,皮肉亦是外物,矜贵从来都是骨子里的东西。野鸡学会如何装凤凰并不稀奇,稀奇的是,凤凰心血来潮时装作野鸡,无人能辩真假。 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金鳞的后代,生来便能一飞冲天,笑傲苍穹。 人与人不同。 小力想要去问问苗苗哥今日还上课吗,却被大力嫂一把拉了回来。大妮看着守在门前的侍卫,看着洗去黑黄、换上华服的苗苗,不自觉地退了几步,躲到了周大娘身后。 石君看着这个小院,忍不住道,“这小院不错。” 肃宁站在院中,以石磨为桌,给他倒了一杯茶。“如何了?” “平平。”石君轻抿了一口茶水,“西凉强悍,又有西夏想帮,我们想攻入,可,难。”西凉的武器比他们更精良,他们的铜炮,射程比他们的远,爆炸波及的范围也更广。加之西凉人少耕种多放牧,以牛羊肉为主食,一个个吃的膘肥体壮,各个善骑射。“若想攻下,只能从内而外。”他看着肃宁,“西凉皇宫之内,重臣后宅之中,可有你的人?” 第82章 战争(一) 喜儿被西凉王子奸污,又在纵目睽睽之下被人撞破一事,有宁安的算计,也有她的任而为之。她年幼时,相王妃又何尝没有欺辱过她呢?在她祖母去世后,宫中宴会时,她也曾对她起了杀心。她没那么大度,原谅一个曾经伤害过自己的人。 她嘱咐相王妃看好儿女,是放她一马;知晓相王意图献出喜儿讨好西凉王子,是她的算计。相王无能,耳根子又软,不过是找了一个妾室在她耳边念叨了几句,他便做了。他那被春药与女人填满的脑子里,根本不想想,与西凉王子交好,会落了谋反之名。 喜儿像相王妃,有脑子有谋略,也有绝境之下,孤注一掷的勇气。 她很聪明,找人问清了她母亲与摄政王妃的恩怨,然后独自找上了宁安。 温和谦恭,是一个王妃该有的样子,也是任何一个皇室女该有的样子。该有的样子,却不是真实的样子。装模作样久了,便会忘记自己真实的样子。 喜儿说,我不羡慕你,我羡慕你的女儿。 她说,我羡慕她有一个好父亲,也有一个好母亲。她的父亲认可女儿,愿意让女儿成为鸟,成为风,以一己之力为女儿撑起一片天,让她即便在世俗牢笼中,也能保持与众不同,无须假笑从容,更不用学会顺从。 宁安说,你刚出生时,你的母亲也是这么想的。 她说,十月怀胎,血脉相连,九死一生生下,所求不过是平安顺遂四字。她生下你时,只有十七岁。尚且年幼的她,面对她的第一个女儿,我想,她对你的期待,与我对禾禾、想想的期待并无不同。我希望我的女儿,可以不畏惧世俗,可以不畏惧人言,我想为我的女儿撑起一片能够让她自由自在的天。 她又说,日后你有了孩子,便会懂了。 喜儿的精神不是很好,她看着宁安有些心不在焉的问,“我还有机会做母亲吗?” 宁安没有回答,许多事,她们心知肚明。她可以做母亲,可做了母亲,便再也回不来了,无论生死。皇上接受不了一个生了外族人孩子的公主,也接受不了一个有外族人血统的皇族子孙。或者说,并非一味要血脉纯净,而是唯有西凉西夏不行。他们屡屡进犯,打死虐杀他们的臣民,攻占他们的城池,嚣张凶狠,威胁恐吓几十年。如何能容,如何能忍。 喜儿苦笑,“不做母亲,我便能回来了吗?” 宁安脸上绽出一丝无奈的笑,“我可以向你保证,至多三年……” 喜儿打断她,“不用了。”她缓缓摇头,眼神越发坚定。“我不回来了。” 宁安错愕,喜儿看着她,站起身,缓缓跪伏在地。“王妃若是要给我一诺,便请王妃用我一命,换的我妹妹弟弟以及母亲一生平安顺遂。”她三跪拜后抬起头,“用我一命,换得国家安稳,换得母亲弟妹平安,值得。”她看着宁安,“我知晓,今日便是我不来找王妃,王妃也会来找我。西凉兵强马壮,武器也精良,若是西夏再与他们联合,便是摄政王亲自领兵,这一仗也难打。可若能从内部瓦解,便容易了许多。” 胭脂淡笔札,红妆换啼花,她虽是女子,也懂得何为国,何为家,明白有国才有家,她也曾忧国难,也曾想着秋风催马,银鞍照白马,流星自飒沓。 宁安心头一悸,说不清什么滋味在心底喷涌而出。她攥起拳头,闭目沉默良久,才缓慢而又坚定道,“生前荣耀我给不了你,但我可以给你死后哀荣。”她睁开眼,看向她,“忠良之心、忠烈一门,虽非男子请长缨、慷慨出征,女子仍齐奋勇、冲锋陷阵。赤胆忠心、为国效命、拼死一战、鬼泣神惊、壮志未酬、疆场饮恨、洒碧血、染黄沙、浩气长存。” 李冰来了。 一众陪嫁侍女来了。 阿朱阿紫端上绝育汤药,喜儿一碗碗放入她们手中。“喝了吧,到了那边,能少受些罪。” 李冰看着宁安,宁安垂眸,掩去一闪而过的狠辣。她不能让她们有机会怀上身孕,生下孩子。为母者,最心软。忠心二字,她从不信。她只知晓,只有到了绝境,她们才能孤注一掷。也只有斩断她们所有退路,只留给她画下的一条钢索,她们才能对她尽忠。 宁安看向李冰,“李将军,你此番先去漠北,一年后,王爷将会派常韬同你换防,我会将他引去应州,到时你便可光明正大带着你的李家军与应州军汇合了。” 李冰回看着她,“你如何能保证?” 宁安笃定一笑,“我自有我的法子。” “边防朝政,岂是你能干涉的?” “王爷愿意,我自能干涉。” 常韬的小姑娘,小姑娘腹中的孩子,她对于薛念的屡次挑衅,薛念寻求和离,远走应州……又何尝无人安排呢?不然,怎会那么巧,钱文君便有商队要去应州,怎么就那么巧,常韬不依不饶,又恰好知晓她跟着商队去了应州? 京城盘根错节的关系,已经被夏侯宁安握在手中了。原也没那么快,奈何摄政王宠爱她,对她多番纵容,允许她将手伸入前朝,允许她干涉朝政。 她一贯聪明,加之没安全感,又是个母亲。有机会收拢权力,铺排开势力,自然不会拖沓手软。 宁安烧掉喜儿送来的最后一封信,坐在妆台前,等着阿朱来为她梳头。天开始热起来了,阿朱拿了薄荷做成的粉要给宁安敷,掀开衣领,见她脖子上好几个红红的鼓包。 “呀,被什么东西咬的?” 宁安对着镜子看了一眼,“我也不知,前些天想想也被咬了。”手上被咬了两口,第二日便红肿起来了。“柜子里有药膏,涂了就好了。”那药膏,是竫也的道士给的,特别好用,第一日涂上,第二日便消了。 肃宁走入,见阿朱给宁安涂药,从她手中拿了过来。“房间撒过药粉,床铺扫过,被子褥子也都晒过,也不知从哪儿沾来的虫子。”专挑着皮肉嫩的孩子们与她咬。 蓝姑姑道,“这里干旱,家家户户又多挖菜窖,难免有虫蚁。”她将冠子放下,“有一种虫子,我家乡叫青腰虫,红黑相间,浑身都是毒,若是贸然拍死了,一点点青腰虫体液便会灼伤皮肤,留下疤痕。若是沾了眼睛,定会瞎。” 宁安抓了两下被咬出得包,肃宁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宁安冲着铜镜里的他鼓了鼓脸。“那能寻些过来吗?” 蓝姑姑不解,“寻它做什么,那么危险。” “寻来养着,应战前捣碎了涂在刀剑上,效果岂不是更好?” 蓝姑姑一边为她梳头一边笑道,“青腰虫稀少,不如金汁物美价廉。” 金镶珠五福捧寿簪,彩蝴蝶纹步摇,浅粉蝴蝶繁花团窠纹圆领长袍,大袖衫,云头履……戴上如意云头满堂富贵长命锁、点朱唇、画花钿,薄纱覆面。待宁安收拾打扮好,已经是晌午。 两个侍女搀扶着走出小院,直接上了停在外面的马车,瞎眼婆婆昨夜便回了竫也,小慕回身锁门后,拿起了刀。 肃宁将想想抱向马车,想想不愿坐车,闹着要跟哥哥骑马。这要求并不过分,肃宁便也由着她了。他不坐马车,他需要光明正大的回去,告知所有人,他平安无事。 禾禾钻进了马车,“娘,我来陪你。”她亲热的坐在宁安身边,挽住了她的手臂。 小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被拉着跪下。大力嫂紧紧捂着他的嘴,直到他们走远。 小力挣脱开她,不悦道,“娘,你拉着我做什么,我都没跟苗苗哥告别。” 大力嫂轻拍了他一下,“那是摄政王长子,皇太孙,你哪里能靠前。”她心中藏着事,也不跟他多说,让他不要乱跑就转身进屋了。她拿着宁安给她的信,不知要不要去应州。丈夫靠不住,儿子年幼,又不敢同旁人商量,怕旁人嫉妒害了他们。 周大娘的脸色不太好看,谁人猜得到,住在巷子深处不会过日子的猎户夫妻,竟是摄政王与摄政王妃。 周大郎看了一眼女儿,叹道,“可惜了。” 周大娘自是猜得到他的心思,忍不住刺道,“可惜什么。”她拉过大妮,“怎么,你还想着同摄政王做亲家不成。” 周大郎嘿嘿一笑,“我这不是见皇太孙对咱们大妮挺好的吗?”这些,也不过只是说说。周大郎并非不切实际的人。他伸手摸了摸大妮的发顶,“若是咱们的女儿生的白些,美些,细嫩些,又读了书,日后保不齐还能做个妾。”他摇头,“这就是命啊。” 回应州的第二日,肃宁便在军营住下了,禾苗跟着他一起。宁安原想着让禾禾留下,却被他拒绝了。他说,“禾禾同苗苗自幼一同练武,来应州后也多次随军抵抗敌袭,夜半偷袭探路,她不比苗苗差。你不让她去,她辛苦练得这些年,岂不是白白浪费了。”他喜欢温宁乖顺的女子,他要他的妻子不见外人,满心满眼都只有他一个。可他却不允许他的女儿如此,他的女儿,该是翱翔的鹰,而非温室的花。 宁安一边为他扣盔甲,一边道,“哪有你这般的。” 肃宁看着她,“我怕你见识的多了,知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后,便厌弃我了。可对咱们的女儿,我却想要让她志意常充然、囊括于天地,如此这般,才不会被情爱左右,才能时时保持清醒,不会被旁人以爱之名骗了。”处于不同的身份,想的东西自然是不同的。“行为与想法,相互矛盾,本就是常见之事,无须多思多虑,自觉不好。”人的想法是多元的,不可能对某种事物在一段时间内一直保留同一种看法。 丈夫儿女在军营时,宁安便静静的呆在院子中,看着想想练字、读书。平静之下是无休无止的担心害怕,每每听到远处传来的号角声,总会心惊肉跳。应州城看似平静,实则暗潮汹涌。昨日不知从何处涌来一批难民,前日城中有人造反,再往前几日,无数人喊着应州城要破了,匆忙带着行李往湖阴城县跑。 怎么能不担心,如何能不担心? 这些日子,便是苏朝、碧涵来陪她,几人也是相顾无言。她们的丈夫也在战场,生死未知。 “蓝姑姑,去将应州军的家眷们都集中起来,告诉她们,若是担心,便为将士们做些衣服鞋子、方便携带的吃食,布料针线、食物我们提供。若是有人未能归来,摄政王府也会养着未归人的家眷,不会让他们无依无靠。”宁安压下心底的担忧,冷静的安排。“应州城来了不少流民,让衙门暂且将他们安置在庙宇中。集中城中的大夫,分为三队,一队去看难民,将有病与康健之人分开;一队守着应州城;还有一队,去军营支援。” 阿朱记下,带着之桃便要去安排,宁安又道,“一切以他们自愿为主。” 小慕从门外走来,“王妃,城中的药材已经都清点集中起来了。” 大蓟、小蓟、地榆、侧柏叶、白茅根、三七、茜草、蒲黄、花蕊石等止血的药材应州城留了一半,余下全部送去了应州军营。 “防疫的药材可齐全?” 小慕摇头。黄芪、板蓝根、金银花、防风、甘草,应州城存的本就不多,他们在沙城收了一批,也不多。 苏朝不解,“为何要准备防疫的药材?” 碧涵低声道,“有人从半年前开始,便以应州城为中心的,向外扩散暗中收取防疫药材。王爷王妃从宁州收了一批来,又在沙城收了一批,原也是有备无患,可你瞧着这突然而来的流民,有病的无病的混在一起,若是有一人染了瘟疫,应州城便危险了。” 宁安道,“西凉史书上有过记载,六十年前的一战,他们曾偷偷将染了鼠疫的老鼠偷入应州城。” 起病迅速,突发高烧,头痛、口渴、恶寒、呕吐、出血、脖颈鼓结肿大、四肢卷曲痉挛、猝然眼珠上翻,脚一蹬、口吐鲜血、咽气死亡。“最近,应州城内老鼠多了很多。”除了鼠疫,西凉还偷偷将一种可让人剧烈的腹泻,呕吐的病毒沾在菜、肉上,借由买卖,送入应州城。 她看向蓝姑姑,“姑姑,我想关城门。” 蓝姑姑摇头,“城中人心惶惶,若是在关城门,民因恐而愤,民愤一起,咱们控制不住。”前面在打仗,应州城一定不能乱。 宁安眼中蒙上一层阴翳,许久后才冷冷道,“有症状者,杀。” 第83章 瘟疫 罂粟,也叫罂子粟、御米、米囊、莺粟、米壳花、米囊花。 罂粟,花大,色艳,花瓣如绫似绸,微风轻拂时摇曳生姿,宛如仙子起舞。 罂粟,有白浆,熟成可入药,亦能使人上瘾。 西凉用瘟疫来蚕食应州城,他们便用罂粟打开他们坚硬的国门。 喜儿等人入西凉,带的最多的是罂粟。她们将罂粟涂在皮肤上,将罂粟含在口中,在香炉中点燃它们……借由她们的身体,一点点浸入西凉王室,让他们一点点上瘾,一点点再也离不开。 喜儿等人换上红嫁衣,她将最后的罂粟膏一点点分给同她一样,一身红嫁衣的年轻女人们。“结束了。”她笑着,“今日是六月十六,是个好日子。”稍顿,又道,“良禽择木而栖,大丈夫当以大局为重。我们虽不是大丈夫,却不低于大丈夫,我们亦能辅佐明主,助他一臂之力,同他里应外合。” 王郁文倒酒,“我这一身,本不值得。”家族将她当作工具,父母将她当作工具,便是她自以为的丈夫,也只当她是工具。“如今能为国捐躯,也不算白死。”到了今日,往日种种恩怨,已不足为惧。从一开始,她便是傀儡,只有今日,才是她自己。 晨光熹微。 她们笑着举杯,饮下了杯中酒。 晨光熹微。 肃宁一身黑色战甲,骑在黑马上,与夜色融为一体。太阳在他身后缓缓升起,一条红线,似血。似血盆大口,似要将他吞噬。 策马狂奔,惊啸一声叠着一声。 他大喊,“向前,向着红日。” 前方,是红日、是火光、也是一个个着红的年轻姑娘。 屠杀已经开始。 西凉皇城内,喜儿抽刀,狠狠插入西凉王子的腹中。他的脸因惊恐而紫涨,眼珠子不动。锦衣上晕开了殷红的血,还温热着。她抽刀,血溅到她的脸上、身上。 火焰自身后喷薄而出,她们辛苦收集一年的火油,终将完成它们的使命,如同她们。 翻身上马,马蹄翻飞。她带领着一众姑娘们,“走,我们去为我军开城门。” 他们沾了罂粟,他们失了智,他们杀红了眼,他们全是自相残杀! 喜儿骑在马上哈哈大笑,笑的畅快,笑的力竭,笑的凄凉。她抬袖摸掉流下的鼻血,笑着抽出小腹上的匕首,似不知疼痛一般,转身紧紧抱住西凉王,同他一起跌入熊熊火焰中…… 人马声喧,援兵增至。 太阳当空,天亮了。 当李冰带着和亲女子的遗骸入京时,应州城的瘟疫才控制住。去时八十六位鲜活的女子,归来时八十具焦炭枯尸。皇上亲自出城迎接,悲痛悼念。“……妇人女子之流,无不催强锋劲敌,以敌忾沙漠,怀赤心白意,以报效天子,云仍奕叶,世世相承。” 皇上将她们的忠义昭告天下,千古留名。该封的封,该赏的赏,按着她们的遗愿,给予她们家人庇护,亦或是如同王郁文一般,只求死后自立门户,恢复自由身,再不做家族的傀儡。那些无人认领的遗骸,直接葬入皇陵,受皇家供养。 死后哀荣而已,都是虚名。 皇上的眼泪,皇后的哀泣,也不过是做给天下人看的。 人就是这么虚伪。生时,斥责她无用,连一个男人的心都抓不住,反倒是被人设计,成了废棋。死后,却想要利用她光复家族。 如摄政王、摄政王妃二人一样虚伪。 一手杀人、一手救人。 拿捏着治疫方子不放,拿捏着药材不放,任由瘟疫蔓延,借由这场瘟疫,再扬自己盛名。 半善半恶,半佛半魔。 一心具足十法界,每一个生灭,都有善恶。 瘟疫开始时,大力嫂便带着丈夫与儿子入城了。瘟疫开始后,他们没来得及出去,又因银子不多,不能再住客栈,便同流民一起,被安排住进了慈幼局以及官府划分出来的破屋、庙宇。 大力埋怨她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折腾。大力嫂也只是摸了摸眼泪,一边帮着干活,一边向着衙门的人讨要一副防疫的汤药,偷偷煮了给小力喝下。 大力嫂看到朱悦后,终于再也忍不住,抱着她嚎啕大哭。她不怕苦,不怕累,她委屈的是儿子年幼,丈夫又是一个痴傻的,她委屈的是,她便是想要抱怨,都找不到人说上两句话。 朱悦在吉祥客栈童掌柜的帮助下,租下了苏朝的房子。还是卖着馄饨,中午推着小车出摊,傍晚则在吉祥客栈后厨包馄饨、卖馄饨。 温晨的学堂还未找好,便打起了仗,这些日子他一只跟着朱悦卖馄饨。他见到了娘的辛苦与艰难,也知道了赚银子不容易。便是他现在懂事了不少,朱悦对他也不如曾经。她生出的儿子,一次次将利刃刺向她,她如何能心无芥蒂。 朱悦从大力嫂口中知晓了猎户一家便是摄政王一家,还来不及多想,亦来不及去求证童掌柜对她的种种帮助,是否是因为摄政王妃,瘟疫便爆发了。 大力嫂厚着脸皮同住进了朱悦家中,如今这种形式,即便摄政王妃带着药材亲入封禁疫区,她也不放心。朱悦并非小气的人,也知如今情况紧急,无法一一算计。温晨与小力被关在家中,朱悦与大力嫂则是每日都早早出门,去帮着做饭、熬药,大力也跟着去出力。 “你走了后,温家的日子差点过不下去。”温家的寡嫂,十指不沾阳春水,老太太这些年也被她养的一味养尊处优。“温老二那侄儿也不是个善茬,每日就想着伸手要银子,一会儿买笔了,一会儿买墨了。”之前攒的那点家底,没几日便被他们败光了。大力嫂说完,见她不感兴趣,便知她是真的放下了。于是轻叹一声道,“也不知沙城如何了?”两国交战,最先倒霉的便是边境线上的沙城。孤注一掷来应州,虽然艰辛,但她并不后悔。“如今在应州,好歹朝廷还管着我们,若是在沙城,谁人管你。” 熬好了药,舀在桶中,两人提着一个一个的发汤药。一个年轻的姑娘总是跟她们一起做,今日却没看到。发完了汤药,大力嫂叫住一个衙役,恭敬的询问了。“大哥,你可知此前一直同我们一起发药的魏姑娘去哪儿了?” 衙役想了想,伸手一指,“魏姑娘病了,移到破庙去了。”染了瘟疫的人,要与未染病的人分开,他们全部都在靠近城门处的破庙中。 大力嫂连连道谢。朱悦问她,“你可要去看看?” 大力嫂摇头。那地方,进去就难出来了。 魏樱靠在墙角吐血,她是练武之人,要比普通人要强悍些,到了第六日才开始吐血。她来这里短短六日,见了无数死别。最快的一个,早晨高热送来,下去便吐血而亡了。那是一个小姑娘,她的父母站在封禁线外痛哭流涕,却无一人愿意进来陪她。这一日,照顾她的是一个同她差不多年岁姑娘的母亲。那个姑娘撑了三日了,今天早晨开始吐血。 魏樱正想着她什么时候会死时,蓝姑姑带着大夫来了。她还记得她,摄政王妃身边的长姑姑。她怎么来了?自从七日前摄政王妃在施药时晕厥,她身边的几个姑姑便再没露过面。 蓝姑姑站在围栏外,也不废话,直接高声道,“如今有一副治疫的方子,砒霜入药,以毒攻毒,不知是否有用,愿意搏一搏的人过来。” 魏樱撑着身体站起,撑着树枝走过去。蓝姑姑的视线在她身上多停了一会儿,魏樱笑问,“王妃可安好?” 蓝姑姑没有回答,而是道,“你令人刮目相看。”她们对魏樱的印象并不好,水亭轩中的人似乎也不喜欢她。可应州爆发瘟疫后,却只有她留下,也只有她,不顾自身,愿意深入疫病区,为染病的百姓熬药送药。 “我家乡就是瘟疫没了。”具体如何,早已忘了,只记得饿,太饿了,路边的野草放在嘴里,都能吃的津津有味。瘦得乳脐贴背,吃什么都是抢,连着壳的稻谷,抓了一把一股脑儿的塞入嘴,生怕被人抢了去。“我娘死前说,如果没有瘟疫该多少。我想,如果没有瘟疫,我如今的生活,或许也很幸福。”而不是什么都要自己抢,被人嫌弃,被人骂贼贱丫。 她一边喘息着,一边接过汤药,毫不犹豫地一口饮下。“我娘带着我跟着流民逃去了另一个村子,我们太饿了,所以她把自己嫁了。”她娘命不好,嫁人一年不到,就病死了。病死后,她的继父又娶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带着几个孩子。后来,女人又生了一个孩子,本就不多的粮食她们便吃不上了,每顿饭都要抢,一把稻谷皮都能打的头破血流。饿啊,太饿了。 蓝姑姑问,“他们现在怎么样?” 魏樱笑道,“谁知道,大概是死了吧。”她挪回墙角,靠着墙坐下,喘息声一声大过一声,一口一口的吐着血。 蓝姑姑回去时,阿朱正端着一捧水出来,她一边熏防疫药材,一边问,“王妃与公主如何了?” 阿朱缓缓摇头,压低声音道,“又开始烧了。”治疫药凶猛,便是能治好疫病,人也会脱一层皮。两位公主还好,身强体壮,王妃一贯体虚,加之跟着忙了月余,如今虽然疫病没有恶化,也没了半条命。“疫病倒还好,总归曾经在五县待过,知道如何防,当年五县用的方子,虽不能治愈,也能缓解。如今怕的是老鼠。”应州城内已经不止一人被老鼠咬了,那些老鼠,藏于阴暗处,一个个从尸体堆中爬出来,吃的肚满肠肥,浑身裹着人油,裹着疫病,四处乱串。 蓝姑姑道,“石灰还有?” “有。”阿朱道,“只是作用不大。”这些老鼠,多是不怕石灰的。“刚才王妃清醒了一会儿,让诱鼠至城外,挖坑做陷阱,焚烧后以生石灰掩埋。” “王爷呢?”蓝姑姑又问。 “去应州军营了。”他们虽然大破西凉,却是侥幸,不过十日,西夏的援军便到了,如今虽是胜了,却仍在对峙,屡次谈判未果。 蓝姑姑面色沉重,“李冰快到京城了吧。” 阿朱算了算时间,“路上不耽误,约是再有三五日便能到了。” 贺兰浩被软禁了。 送来这条消息的是西凉四皇子察珂送来的。 西凉的王子们,如今只剩一个代行王事的马佳,以及被视作不详的四皇子察珂。马佳被生擒了,如今连同西凉不少王室一同关在应州军营中,察珂代理朝政。 察珂还送来一句话,帮他为王,他便臣服。 阿娜依领兵,陪同察珂一起过境与摄政王谈判。明面上陪同,实则控制监视。 肃宁心中记挂着宁安,加之拉扯至今,对他们早已没了耐心。他看着阿娜依,冷声道,“你领兵?你算什么东西,贺兰浩呢?” 阿娜依原是笑着的,却不想他如此的骄横,连个笑脸都不肯给。“王身体不适。” 肃宁冷哼,“是身体不适,还是被你控制了。”阿娜依是个聪明的女人,也是一个极其谨慎的女人。“本王说了,要么臣服,要么打。”脸上的肌肉微颤,他不容分说,“今日,你们要么应下,要么便别走了。” 话音落,营帐便被围了起来。 阿娜依冷笑,“我既然敢来,便不怕你。”她手一扬,“今日我不归,明日便会有十万大军攻入。” 肃宁笑着,突然大喝一声,“那便打,看看是你厉害,还是我厉害。” 阿娜依并非没有谈判过,却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在她思索如何回应时,肃宁阴沉扫过他们,又道,“你调动西夏精兵,是为两国邦交,还是为了你的私心,你心知肚明。”他眉尾轻跳。那里新添了一道疤痕,似刀刃,将眉尾削断,更显凶悍狠戾。“姜生。”他缓缓裂嘴嘴,笑得狂妄,“他在我手中。”他走上前,立于阿娜依身前,缓缓道,“长得真不错,那张脸,比女人更美,难怪你如此喜欢。”喜欢到,不惜利用贺兰浩为掩饰。他微微弯腰侧脸,与她私语,“你若要打,本王奉陪到底。这边开战,那边本王便将他扔去军妓营充作军妓。” 阿娜依紧握着拳头,因这个名字,因愤怒,胸口剧烈的上下起伏。 察珂冷眼旁观。突然轻叹一声,似自言自语,“摄政王连应州城几万百姓的性命都能舍去,难道害怕我们与西夏联合吗?”如今王身死,王子们只剩马佳与他,王室更是混乱做一团,更不要说染上了罂粟,神志不清,痛哭哀号的将士们。 肃宁转身,在主位上重又坐下,“你为一个似女人的男人,囚禁贺兰浩,调用西夏军,偷调你父亲给你的人马,你的父亲、你的兄长知道吗?” 第84章 瘟疫(二) 魏樱没死。那个小姑娘也没死。两人又治疗了几日后,便挪去了另一个区。大力嫂又看到了她,见她不过半月便两颊内陷,四肢如枯竹,似风一吹便能倒。她不忍心,打饭的时候,多捞了一些米给她。 魏樱对她笑了笑,无声的感谢。她没有吃这碗,而是将这碗给了小姑娘。小姑娘的母亲推辞,她道,“我看到她就想到我。”若是她娘没有早早去世,无论多难,定也会像她这般,护着自己。 宁安刚清醒一些,便去见了魏樱。 “你的师兄师姐呢?”她问。七月的天,她却浑身发冷,裹着一件秋日里的薄棉披风。面纱遮住了苍白憔悴的面容,却藏不住气弱的声音。 魏樱开门见山道,“你来见我,定是有事,不妨直说。” 宁安无声的笑了笑,“离开水亭轩。” 魏樱问,“离开水亭轩,我能去哪儿?” “你是个聪明姑娘,你该知晓,水亭轩掌门对你如此的好,不过是让你称为众矢之的。”什么私生女,都是掩饰。 魏樱微微扬起下巴,“那又如何?”她有了容身之地,她衣食无忧,水亭轩中人人都惧她,人人都顺着她,不敢反抗。 宁安缓缓道,“你们刚到湖阴城县那夜。” 魏樱脸色一变,本就病弱的脸上越发的灰败。她沉默了许久,才咬唇道,“那不是我的错。”有罪的不是她,该死的也不是她。 宁安又问,“你这样,还能回水亭轩吗?” 魏樱倔强着,“我无错。” “一个失了清白的女子,如何在世间立足,又如何在江湖上立足?”她得罪了那么多人,如今她失了清白一事,早就被人传的沸沸扬扬,甚至有言,她生性淫荡,蓄意勾引,事破后才拿着贼寇做借口。这样的她,还如何在江湖之上立足?这样的她,是为水亭轩的耻辱,水亭轩如何再能容她? 魏樱忍着泪,忍着痛与怕,她强压着痛苦的记忆。“女子清白从不在罗裙之下。” “可世人只认女子罗裙之下的清白。” 沉默了许久,魏樱一直挺直的腰突然弯了下去。她颓然道,“你要我做什么?” 宁安没有回答,只是对蓝姑姑道,“姑姑,带她回去,先好好养养身体。” 肃宁回来,没见到宁安,正要出去找,她便回来了。刚踏进门,对他一笑,便跌坐在地。阿朱与之桃,一左一右撑着她,焦急道,“王妃!” 宁安道,“我,我无事,我只是……”一句话没说完,便有一次晕厥过去。白惨惨的双颊涨起病态的彤红,仿佛阳气吐尽,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奄奄一息。 待那八十个姑娘的身后事做完,西夏、西凉已自愿臣服,签下和约,割让边境城池六座,赔银千万两。应州城鼠患已灭,瘟疫已消,城门重新打开。 宁安等人准备离开去墨河时,接任应州城的人来了。她看到瑶卿惊喜道,“卿娘?” 瑶卿含笑点头,走入室内,上下打量着她。“怎么如此憔悴?” “染了瘟疫,刚好。”她拉着瑶卿坐下,“子扬是接任之人?” 瑶卿点头,“他也是突然接到的调令,我们也不敢耽搁,匆匆便来了。”她心中清楚,来应州,不过也是一个过渡,呆个几年,便能归京了。她拉着宁安的手,“你身子骨不好,又入秋了,怎么还穿的这么少?” 宁安笑道,“刚喝了姜汤,浑身冒汗。” 这几个月,朝中处置了不少官员,包括应州的李知州。他在瘟疫蔓延时,不堪重任,处事寡断,致使无数染了疫病的应州城人跑去湖阴城县,致使瘟疫蔓延至湖阴城县,险些控制不住。李知州被贬官至漠北,不日便要举家过去。 湖阴城县的蔡大人,也因面对疫病病人处置不当,被贬官至凉州,他前日便已经带着家人走了。蔡夫人临行前,还曾来求见。她知晓她是为了芝芝而来,所以她没有见她。她能庇护芝芝一时,庇护不了一世。如今芝芝自立门户,陈惠生、睿生、古月、今月均要靠着她,她若是善经营一些,强势一些,加之有童掌柜在,总能看护些,日子倒也不会太难过。 童掌柜的丈夫死在了疫病中,也不知他是从何处染的瘟疫,也许是无意中接触了什么人,也许是童掌柜趁着应州城未关时,跑回湖阴城县沾染上的,谁知道呢? 关毅与碧涵,祁源、苏朝以及他们的孩子三日前出发回京了,祁源想带苏朝与孩子们去江南走一趟,所以早些走了。祁源要回京受封赏,也想避开李冰。往事不可追,从李冰选择申王的那一刻起,他们便是相识的陌生人了。 宁安还曾在肃宁面前赞过祁源冷静清醒,不让如今的妻子儿女,因他曾经喜欢的女子难堪。 薛念也离开了,不是去漠北,而是带着常韬的骨灰,回京讨赏去了。常韬违背皇命,滞留应州城不去换防,本该严惩,可他却在应州与西凉一战上,英勇无惧,以一己之身堵住对方的铜炮,为他们撤离争取到了时机,减少了伤亡。至于是他自愿还是被迫,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死了,朝廷曾经赐给他的大宅,薛念想要。若非想要逃离常韬,薛念也不想背井离乡,如今刚刚好,她归京,若能用他的荣耀换来些赏赐更好,没有也无妨。至于倪姑娘以及她生下的孩子,薛念放她离开了。她没那么大度,去养一个旁人的孩子,常韬都死了,她对倪姑娘的恨意自然也就消减了许多,日后好与坏,都是他们母子的造化。 “你最是讨厌生姜,胜过红糖,怎会乖乖听话喝姜汤。”肃宁大步走入,拿过一旁的外衣,给她穿上。“为了不喝姜汤,宁可受冻,也要装作喝完了。”他甚至轻点她的额头,“你这点小心思,你以为瞒得住?” 瑶卿起身行礼,肃宁手一抬,“起来吧,你来了也好,这些日子陪她说说话,省得她上欺下骗,偷偷把药倒掉。”他握住宁安的手,自从七月她染上瘟疫后,无论穿多少衣服,肌肤都是凉的。有时他抱着她,都怕自己灼热的喷息将她吹化了。 说话间,三人重新坐下。温岚端上一碗新的姜汤,肃宁接过,“生姜葛粉鸡蛋汤,姜味不重。”他舀起一勺,轻轻吹凉,递到她唇边。 宁安不想吃,肃宁趁着她说话的时机,直接塞了进去。生了三个孩子,养了三个孩子,孩子们吃饭从不让人愁,反倒是她,一点不舒服就不肯吃东西,起先几年哄着还能吃些,现在都是趁着她不注意,塞一口是一口,孩子似的。 瑶卿在一旁掩着唇笑,“姜好,解表散寒,温中止呕,温肺止咳。冬吃萝卜,夏吃姜。” 宗大与夏侯甫孝交接应州诸事,说完一些注意事项后,便让他自己看公文熟悉。从衙门走出,正想着去吉祥客栈让朱娘子送几碗馄饨去,便见禾禾带着侍女,从不远处走来。 宗大问她,“你怎么来了?”西夏、西凉臣服后,禾苗也没什么事了,肃宁有心松一松他们,让他们休息休息,这些几日对他们的文武看的不紧。 禾禾提着裙摆跑来,仰起脸看着他。“我来找你。” “你爹找我?”该忙的都忙完了,应州也恢复了以往,那些有异心的,让摄政王疑心的,不是死在两国对战中,便是死在瘟疫中。 禾禾摇头,伸手抓住了他的手。“我找你。”她用两只手握着他的一只手,“我娘说你是我的驸马,让我看好了你。”金色帔帛滑下,她空出手拉到肩膀上。这些年她穿男装、骑射装比女装多,乍一做公主装扮,多不习惯。她嫌弃帔帛拖沓,也嫌弃珠钗沉重,大袖衫襦裙不利落。 宗大看着她笑了,反手牵起她。“我现在要去吃馄饨,你去吗?”有个小妻子,似乎也不错。 禾禾点头,“沙城朱娘子做的馄饨吗?”她絮絮将在沙城时的事说了,“沙城现在穷人家的孩子也可以念书了吗?” “可以。”他顿了顿,“但无用。”给他们机会,最开始的目的并非为了公平,仅仅只是摄政王为了铺出自己的好名声。穷人想要通过科举入仕,靠的不仅仅是读书的机会,识字的机会,而是需要足够的运气,足够的银子支撑他们坚持学下去。“即便是坚持下去,考中了,做了官。官场没有师傅引入门,没人提携,也无用。”夏侯甫孝能力出众,可若他不是姓夏侯,若他不是同宁朗等人认亲,若他的妻子不是一个善结交、经营的人,他如何能得了去治理周城、去钱塘,如今又来应州的机会。他的每一次调任,都有夏侯一门的影子。夏侯一门是武将,他走的是文官的路,扶持他,也等于是扶持家族。 禾禾握着他的手晃着,“你的手和爹的不一样。”她突然道。 “哦?” “爹的手心很热,很粗糙。”他的手心没那么热,有点湿,很细腻。 宗大笑道,“你爹主练刀剑,我主练拳脚。”他偏头看着禾禾,有一个能当自己女儿的小妻子,相处起来多少有些尴尬。禾禾视他为长辈,不知道如何同他相处。他也一样。他一面觉得自己卑劣,利用一个年幼的姑娘稳固家族,与摄政王捆绑;一面又是真心喜欢禾禾,只是这种喜欢,非男女之情。 禾禾问他,“我爹说你和他从小玩到大,现在你成了他女婿,你不觉得尴尬吗?”这几年苗苗也不喜欢他了,苗苗说他太老了。可是她还是挺喜欢他的,虽然她不明白爹娘说的喜欢和爱是什么。 宗大很认真的想了想,笑道,“还行。”他看着禾禾道,“你爹拳脚功夫不如我,他打不过我。” “我爹说你打不错过他。” “那是他会耍赖。”打不过是就使阴招,又是抓裆,又是抠眼珠,还会咬人。 禾禾听着咯咯直笑,宗大也跟着她笑。 禾禾长得很美,天下间少有的美,融合了爹娘以及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所有的优点。小小年纪,五官尚未长开,颜色已欺霜赛雪,大有仙子凌波的出尘,令人久久难以移目。 他这是占了大便宜了,难怪她爹百般不满意,对这个女儿看护的紧紧的。他笑看着禾禾,摩挲着她的发顶。得妻如此,还有什么不满的。 “你笑什么?”禾禾又问。 “笑你。” “笑我什么?”她鼓起小脸。 宗大轻抚她的脸颊,“笑你幸好不像你爹。”前些年像足了肃宁,这些年渐渐长开,没那么像他了。不然日后他们成亲,同床而眠,早晨睁眼一张极像肃宁的脸在眼前,他真的有些受不了。 大力嫂一家也安顿下来了,大力在军营做力活、养猪,她则是接了李大厨的活,每日忙着做饭以及养鸡鸭。她也差人去打听了周大娘一家的消息,只是听说买卖通行文书一事周大郎牵扯其中,其他的什么消息都没有。 李大厨为了自己的女儿,借由两国交战之际,原想着控制住妮儿,落下她的孩子,再将她赶走,却不想妮儿挣扎,打翻了厨房的蜡烛,引起了火灾。事后,李大厨呆不下去了,夏珩也怨恨李慈。考虑两人曾经的情谊,又在妮儿的劝说下,同李慈和离了,也算是给她留了脸面。和离后,李大厨便带着李慈离开了。去了哪儿,无人知晓。 维夏去军营送东西时问她,“你还走吗?” 妮儿抚摸着六七个月的肚子笑道,“不走了。”她塞了一盒喜饼给她,告诉她,“下个月十五,我同珩哥成亲。” 宗大带着禾禾到吉祥客栈时,大力嫂正帮着打扫,她从来都是一个勤快的人,先是帮着打扫,后又忙着后厨备菜。 要了两碗馄饨后,宗大想着也没给禾禾买过什么东西,干脆带她去对面的珍品斋逛逛。西凉有一种软玉石,质地细腻温厚,油脂感强烈。 “喜欢吗?”他将玉镯戴在她的腕上。 禾禾举起白皙小手,对着腕上玉镯看了又看,“喜欢。”她看着宗大,“可我更喜欢翡翠。”爹说这种玉不值钱。 宗大暗笑,她这财迷模样,倒是跟她爹一模一样。 回到吉祥客栈,馄饨刚好上桌。小力来找大力嫂,看到禾禾原想着上去打招呼,却被大力嫂拉了回来。 小力不解,“娘,我就想去同禾禾姐打个招呼。” 朱悦道,“你让他去就是了,难得能见一面。” 大力嫂摇头,“我们就是个普通人,哪里能往公主面前凑。”道理都懂,也知晓她应该借着在沙城时的那么一点关系,上赶着向上,借着这么一丁点的相熟,好为儿子谋一个好前程。并非她没有想过,而是清楚知晓自己没这个本事。如今拿着摄政王妃的介绍信便能在军营里安家,日后生活也有了保障,该知足了。 第85章 熏蒸 小厨房整日炖着鹿骨汤,鹿骨温补,补虚赢,益气力,强五脏,养血生容,并不适合孩童吃。这些日子,禾苗与想想都是跟着宗大吃,宗大则是跟着连墨白吃。 连墨白平白有了一种养了好几个孩子的感觉。相处的久了,宗大也摸清楚他了。他发现连墨白对肃宁的容忍度很大,即便是肃宁将他气的气息不稳,青筋暴露,他也终会忍下。也不知是他养过肃宁一段时间,对他生了父子之情,还是有其他心思。什么心思宗大不管,总归是肃宁的事,他嘴也挑,觉得小厨房的饭菜平平,便借着几个孩子每日来连墨白这里蹭吃蹭喝。 三个孩子也懂事,见宁安不舒服,也不去打扰她。反倒比平时更乖,每日老老实实早起练武,读书练字。 “喝了几个月鹿汤了,我不想喝了。”宁安只喝了一口汤便推到了一旁,“我想喝菌菇排骨汤。” 肃宁道,“好,晚上炖排骨菌菇汤。”他几口将鹿骨汤喝完。“吃饱了吗?吃饱了收拾下,我带你去泡温泉。”她身子寒虚,多泡温泉对她有好处。“你昨日不是想吃竹筒粽子吗,待会儿将糯米带过去,砍节竹子灌上,放在火中烧着,等咱们泡完,差不多也好了。” 宁安这一两日胃口不错,胃口一不错,便馋了起来。她高兴道,“要吃甜豆沙的。”她不是很喜欢蜜枣粽子,只喜欢粽子蒸熟后,沾着蜜枣,浸透了蜜枣汁那一小块。 山脚林僻处有清溪流过,水流到了弯穹便趋平缓,形成月牙状的小潭。林中阳光稀疏,由头顶叶隙零星洒落,树根附近生满厚厚青苔,浓绿植被沿溪覆满泥土岩石,便似一片绒毡。 蓝姑姑带着人守在山洞周围,阿朱见潭中有鱼,同蓝姑姑说了一声,便结下裙子,挽起裤腿,脱下鞋袜,下潭捞鱼。“总是鹿汤鸡汤的,王妃该喝腻了,抓些鱼,刚好给王妃与公主、世子炖汤喝。” “鱼汤甚好,我也喜欢,不知朱儿姑娘可否愿意多抓两条,也炖一碗给我。” 道士捋着胡须走入,他今日没有带道童。只是一身明黄色的道士服着实打眼。战胜后,他没有回竫也,也没回赤炼堂,而是留在了肃宁身边。 与西凉对战两月后,西凉曾出动群狼阵偷袭围攻应州军,这阵便是他帮着破的。他在二十多年前,曾经经历过一次西凉的群狼阵,那场战役,他的未婚妻,一个喜欢刀剑也喜欢花朵儿的女将,割肉啖鹰、以身饲狼,终为他们争得了时间,等来了援军。那场战役后,他先是入了竫也,后又通过了赤炼堂选拔,成了赤炼堂一员。忘却往事,混迹于江湖间。他叫胡耿。 阿朱回身道,“胡爷,您要喝汤,可得自己下来抓。”江湖儿女,没有那么多讲究,更没有腿不能给男子看,脚不能给男子看一说。 胡耿拂尘一扬,指向小慕,“小慕,你去。” 小慕靠在一棵树上不动,冷漠道,“我不喝鱼汤。” 山洞中,肃宁再次检查四周后,快手快脚褪去衣物,浸入温泉中。水深不及半身,他枕着温泉边凸起的圆石,坐于水中石块上,看着宁安乖乖抱着膝盖泡在水中,仅唇上露出水面。 “过来。”他向她伸手。 温泉不大,手一伸,便能摸到她的肩膀。宁安伸手,向前一扑,便圈着他的脖颈,乖乖的靠在他胸肩上。 肃宁低头噙住她的唇,细细的摩挲好一会儿。灵台倏清,无比舒畅,无比满足。他在水下细细摸着她的身体,不时低头浅吻她白皙通透的肌肤。 宁安自是知道他的心思,她从水中站起,“你去把洞口堵上。”她双手环着胸脯,也不知是冷还是害羞。 “我去堵洞口,你别站起来,冷。” 洞口有滚石,看着大,实则中空,稍稍用些力气便能推动。遮住洞口,他回头看宁安,宁安不知在想什么,正抬头看洞顶的几处孔洞。这些孔洞不知是自然产生还是人为凿出,十分神奇。大小错落似棋盘,看似相通空洞,雨水却不会落入洞中,似在其中铺了一层琉璃瓦片。 午后的光炙热,宁安似乎很舒服,放下手臂,仰着脸感受阳光的热烈,缓缓闭上了眼。漆黑的长发散落在肩背上,挺胸拔背的完美骨架,由内而外的美,没有任何胭脂水粉或神织妙裁能修饰得出来,仿佛山精水灵,浑身上下不带一丝烟火气。 肃宁从身后抱住她,贴在她耳边轻问,“想什么呢?” 宁安微微转头,踮起脚轻啄上他的唇角。“在想宗大。” 肃宁眉头一挑,“你跟我在一起还想着别的男人?”…… 宁安想到宗大便想到她的禾禾,想到禾禾便想到宗大在墨河还有个庶出子的事情。刚才被他撩拨起的欲望,一瞬间便熄灭了。她转身,握着他的手臂问,“若是宗大舍不得孩子怎么办?若是杀了他,会不会给你惹麻烦?”她想过了,如果宗大舍不得妾室以及妾室生的孩子,为了防止她的女儿伤心难过,或是因此事落得一个不好的名声,干脆一了百了,一劳永逸,杀了宗大,从源头解决。 肃宁看着她认真的模样,哭笑不得。他的小妻子啊,总是在做这种事的时候想着旁的事。他掐着她的腰带着她沉入温泉水中,他贴着她的额头,“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宁安十指按上他的胸膛,“你,着我了。”……,“咱们禾禾的事比任何事都大。”她严肃的看着他。…… 宁安全身肌肤都是凉的,即便是泡在温泉中,也是凉滋滋的。“我瞧着禾禾还挺喜欢宗大的,若是把他杀了,咱们女儿会不会伤心?如果要杀,还是早些杀的好,禾禾如今还小,过几年便也忘了。”她露出困惑苦恼的表情,模样可爱到令他…… “小妖精,又诱惑我……”开口时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嘶哑的嗓音一点也不像他,跟野兽没两样。 宁安摸着他的胸膛,“你先等等,咱们先把女儿的事——”说了。 “等不了了。”【哎呀我的妈,这怎么也通不过】,……,……。…… “你放心,若是宗大有一丝一毫心软之意,我便杀了他,不让咱们的女儿伤心难过。” “你们不是很好的兄弟吗?” “是很好的兄弟,可再好的兄弟,也不过你为我生下的女儿。”他忍不住想笑,看她无比正经的表情,忽觉可爱得不得了,低头去衔她柔软的唇片。 宁安笑了,…… …… 他抵着她的额头,……在她鼻尖颊畔,咬牙道,“好了,现在可以照顾下我了吗?”【再删不够4000字了】全身肌肤寒凉如玉…… ……,……。“冷吗?”。……,…… “小妖精。”他强迫她睁眼看着自己,“怎么办,……。”……,…… …… 自从宁安瘟疫好了,身子能承受起,他们几乎日日都要。也不知是鹿肉吃多了,还是应证了那句话,三十如狼,四十如虎。 肃宁从山洞中走出时,脚步有些虚浮,胡耿见他这样,忍不住调侃。“前几日霍粤给了我几根水马,要不您先拿走用?” 蓝姑姑与阿朱、温岚拿着干净的衣衫,进去伺候宁安更衣。头发不好干,干脆包起,回去用在碳炉边烤一会儿便能干了。 回去后,宁安坐在炭炉旁,一边烤头发一边道,“我们日后不能这样。” 肃宁问她,“不能哪儿样?” “不能如此放纵。” 肃宁切了苹果喂给她吃,“我们放纵了吗?”他们这个年岁,日日都有,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宁安细细咀嚼着苹果,咽下后才又道,“你这些日子,走路都虚浮。” 没有一个男人喜欢听虚这个字,他立即站起,挺了挺胸膛,“我哪里虚了!” 宁安看了他一眼,“总之先暂停。”她伸手抓住他的腰带,“我还想跟你长长久久,你要好好保护身体。” 晚上,肃宁同连墨白喝酒说起虚浮一事,忍不住道,“你说前朝那些皇帝,后宫几百上千个妃嫔,一生就是几十上百个的孩子,他们的体力怎么那么好?”他伺候这一个,腰都有些受不了。他以前虽然总说自己并非天赋异禀,但在这种事上,十分自信,甚至有些自傲,可这几日,虽不至于力不从心,却也觉得疲累。 “只有累死的牛,没有耕坏的地。”话糙理不糙。自西夏、西凉臣服后,他便放纵起来了。连墨白割了一片烤肉给他,“我竟不知,你何时这么好女色了?” 肃宁看了他一眼,“我所好只有一人,算不得好女色。”这几月,她浑身冰凉,要肌肤相贴许久才能捂热,每每帮她捂着身体,便会擦枪走火。宁安倒不是欲望强盛的人,非但如此,她甚至有些冷情,很少生欲望,每每都是受他撩拨。不过只要他想要,她亦是愿意忍着羞涩主动。想起这些,他心底一阵火热,小腹也跟着微烫。他喝了一口酒,压下露头的欲望。 “历朝历代的皇帝,谁不用药。”连墨白道,“不然后宫之中那么多女人,这个今日来勾,明日那个来勾,加之心性不定,被美色所迷,不用药站不起对不准,只是一杆无用空枪。”硫磺、白石英、紫石英、火硝、朱砂、雄黄以及各种壮阳药材等。有用,也有毒。 喝了几杯酒之后,肃宁同他说起了宗大的事。“有了女儿后,怕她冷、怕她病,恐她惧、恐她惊,恐她忧,恨不能捧在手心。”看着禾禾与想想,他便会想到宁安。幼时的她胖乎乎的,玉雪可爱。后来祖母去世,再无人护着她,她又瘦小又胆怯,身体薄薄的好像只有一层。“养了许多年,身子还是弱,每每养出些肉,一场病便没了。我恨不能回溯到过去,将她重新好好养一遍。如今看着禾禾与想想,总是忍不住想到那个瘦弱、饱受欺凌的她。”想是想,对女儿们又不一样。一面逼着她们练武学文,一面又暗暗心疼不已。“这几日,禾禾倒是同宗大走的近,也总是说起他。” 连墨白夹出两块碳,“放心,宗大并非不知轻重之人。”绝色妻子、帝王岳父,轻重根本无须量。 肃宁同连墨白喝完酒回房时,宁安已经睡下了。被窝里放了两个汤婆子,宁安知晓他热,他在时,从来不用,只是等他先躺下,将被窝捂暖后,才会滚入他怀中,紧紧贴着他,贪婪的感受他身上的温度。 阿朱撩开帘子,低声道,“傍晚时长安公主来了,王妃陪她玩了一会儿,公主走后王妃便睡下了。” 肃宁挑开床帘,见她睡的沉,也不打扰,只是将手伸入被子中,摸了摸她的皮肤。没有感受到凉意,心中稍稍安定。 阿朱又道,“王爷,阎老在耳室。” 肃宁点头,为宁安掖好被子,转身进了耳室。 阎老也染了疫病,若非宁安一直发寒,他也不至于将还在养病中的阎老请来。 阎老听他描述了症状后道,“万物相生相克,她用蛇毒克制血液病,便要承受蛇毒的寒凉。加之得疫病之后所用药物,多是大寒,一次性发了出来,才会如此。”骨子里冒出的寒,已经不是能治好的了。“本就体虚有病,加之生了两胎,孩子强悍,贪婪吸取母体养分,又染疫病,这么多年,亏多于盈,加之身体上虽是养尊处优,思虑却过重,能活至今,本就不易。”是命也是运。二十多年前,断言夏侯宁安活不过的二十的便是同他一同学医的师兄。他师兄终其一生,唯在她身上失了手。谁能想到,她不仅活过了二十,还能生下两胎三子,活过三十。 肃宁谦卑问,“那该怎么办?” 阎老想了想,“蒸。” 有邪者,渍形以为汗,邪可随汗解。 用药物煮沸后产生的汽来熏蒸肌体,可使全身经络涌动,推血运行,药力经皮肤直达各脏腑,无处不至,可起到滋养津液、滋润肌肤、健脾和胃、壮肾利水的作用。熏蒸法可用来治疗风寒湿三邪所致病症,以及气虚下陷、气血瘀滞、湿阻脉络。 第86章 姜生 八十六人,加上苏明雪,八十七人,死八十,存七人。 苏名雪原想假死脱身,换个身份,从新开始。可她不知,死的八十人,早就做好了铜牌,其上刻着自己的姓名、家乡,而后划开皮肤,埋入肌体之下。她们的身体,或被焚烧至焦炭、或被损毁,能够分辨靠的便是这些铜牌。 一年的试探,一年的拉扯,精明的喜儿早已清楚谁是抱着赴死的决心,谁是优柔寡断,只是周旋于她们与西凉王室中间,一面打算着日后归家,一面又做好了在西凉安顿,亦将家人接来的准备。 苏不想死,不愿死。她被抓那日,哭嚎大喊,“我只是想活着,我只是想好好活着,像个人一样活着,我有什么错!” 未死的七人,四人见大势已去,为不连累家人,撞柱而亡。余下的四人,苏明雪一人,司棋一人,还有一人,叫茜雪。原废后薛氏身边的掌事宫女,废后薛氏的远房侄女。废后被废入囹圄之后,茜雪便到了未央公主身边伺候。 茜雪? 若非肃宁提起,宁安已经快忘了这个人了。自王爷被加封摄政王,皇上假借王爷行事荒唐、性格张狂,不听君父话为由,越过王爷封了苗苗为皇太孙后,未央公主便沉寂了下去。她是公主,在宫外也有宅邸。她从宫中出来后,便隐于公主府中,甚少露面。 “我记得名单中没有她?” 肃宁点头,“名单中没有,离京时也不是她。”不知路上何处出了纰漏,让茜雪顶了另一个宫女,成了陪喜儿身边的宫女之一。 宁安看着他,“未央公主会是第二个恭懿大长公主?” 肃宁道,“我不知道。”但他知道,原上草,烧不尽,风吹又生。 “我差人去探探。”未央公主府中,也有她的人。不过是身份低微,甚少见到未央公主,也接触不到。 宁安拿过一封信,肃宁接过,只是扫了一眼信封,封口之上,印的是墨河驿站的章印。“黑河的信?”他懒得看,将信放在一边,笑问,“宗大那几个妾室,可是都查清楚了?” 宁安拿出信,要他看。“周欢亭到黑河了,黑河的镇子上,有一间点心铺子,名茶和店,其中出售的每一块点心上,都会印上‘明蕙’二字。”明蕙是前朝嫡次公主,恭懿大长公主的闺名。“素节、素秋两姐妹,经常出入这家店,并且,与老板娘关系十分亲密。” 不仅如此。 约三个月前,素秋跟着茶和店去了一趟京城,回来时带着一个年岁不大的姑娘。她说,她去京城是去找宗大,她还说,她带回的的姑娘便是定国长公主,宗大的未婚妻子。 旁人信与不信,她全然不管,只是说宗大交代她照顾好公主。此后便甚少出门了,那位“公主”也甚少在人前露面,只在刚到墨河镇,以及佛诞日那日,在人前露过脸。唯一不变的是,茶和店每日都会差人送去新做好的点心,不过几日,墨河镇人人便知,定国长公主最爱吃茶和店的点心。 宁安刚收到周欢亭的信时,气坏了,当时便去找了宗大。宗大也没想到素秋会如此胆大妄为,更是疑惑为何她还住在宗府之中。宁安气急,根本不听他的解释,带着禾禾便走了。回来之后,直接写了一封信给皇上,要求退婚。因愤怒,本就受情绪影响的肠胃便开始闹腾,待她舒服些,已经过了两三日。气消了,才能冷静看待这件事,也才能理智的将人铺排下去,沿着“明惠”二字调查。 肃宁道,“我说这几日怎么没见禾禾去找宗大。”他伸手将宁安拉入怀中,“行了,这事我去找他。咱们的女儿精明的很,还怕她吃亏不成。”他伸手覆上她的额头,“阎老不是说了吗,你总是发热,便是思虑过重。日后有什么事,你告诉我,有我呢,你放心。” 苏明雪以及茜雪的事不急,总归都得等着他们回去再下定论。 出发墨河的前三日,宁青来了。他们此番也是装作商贩,不宜带太多的人,青儿懂医药,一路上可以多番照顾。 维夏跟着宁青去采买一路需要的药材,在一间药铺前看到了十三郎。十三郎见到她似乎有些尴尬,维夏视线扫过他,轻轻颔首便当作已经打过招呼了。 药材都是早些日子订好的,今日来只是验收。其中最为值钱的便是百支红参了。红参温养,药性偏热,大补元气,复脉固脱,益气摄血,王妃每日熏蒸都要用。 阎老开下药方时曾戏言,“这是用银子买命。”每日熏蒸,一次熏蒸至少用一根红参,一根上好的红参至少百两,若是用有年份的鲜参制成,几百上千两不等。 用银子买命,也得有银子才行。有银子,也得舍得给妻子花才行。 王爷舍得给王妃花银子。 十三郎从不舍得将银子花在她身上。 王爷觉得王妃配得上一切美好、富贵。 十三郎觉得她不过一个小小婢子,为何挑剔虚荣。 退婚那日,十三郎自觉颜面扫地,斥责她大惊小怪、狭窄善妒、咄咄逼人。她曾试着同他解释,他却直言她身份卑微,怎可同王爷王妃相比。 没有相比。不过是她见过了夫妻恩爱的样子,见过了丈夫对妻子的尊重、敬重,所以她知道,十三郎对她仅仅只是有好感。她不愿多年之后,些许情感消磨干净后,变的如同童掌柜一般可怜,也不愿似珍娘一般可悲。 十三郎叫住了维夏。维夏看着他问,“有事吗?”她的笑恰到好处,淡然、疏离。 “我们……” 十三郎刚一开口,便被维夏打断。“这个点,副将不再军中训练,怎么来街市?”夏侯将军已经逐渐开始放权,如今应州军实际的将军是石君以及霍粤。前几日王爷同王妃闲聊,说起了他们二人,霍粤善海战,石君善陆战,他意图让二人交换,两三年后再换回。此后,应州军便是石君为主。王爷要掌握军权,便定会逐渐将各地将领换成自己的人。十三郎在女人身上都摇摆不定,忍不住攀高枝,谁又敢重用他呢? 周家的女儿是要入宫选秀的,钱塘的玉环,以及长于京城,又跟随兄长而来的玉竹。她们二人一人十五、一人十八,年岁刚好。或许玉竹跟着兄长而来是好奇应州风景,躲避入宫选秀;也或许是知晓摄政王在应州,借着兄长调任,近水楼台。 无论是何种理由,周家女都无嫁给十三郎的可能。 维夏又问,“周姑娘呢?听闻疫情时期,她受了大罪。”原想代兄长施药,却不想被药铺伙计算计,给了她一批发霉的沉药。她不懂药材,更不知药性,发现药材霉变后,没有重视,只是让人将霉变处洗了,切掉腐烂的地方。幸好,这些霉变的药材,只是致使喝了汤药的人上吐下泻,并没有害了性命。事后,百姓气恼急怒,纠结着一群人找到了衙门,周姑娘自觉委屈,不顾兄长阻止出来解释,却不想被愤怒的人群打了。 十三郎低着头,“你可是在怨我?” 维夏摇头,“没有。” 十三郎又问,“你可是怪我虚伪?” 维夏再次摇头,“没有。想要向上爬,并没有错。”她不也是一直紧紧扒着摄政王妃吗? 十三郎抬头看他,“那你为什么退婚?”他试着同她解释,“周姑娘是周大人的妹妹,我承认我是想借由她搭上朝廷的关系,可是我对她绝对没有非分之想。”他举起手便要发誓。 维夏阻止了他,“十三郎,我们之间已经过去了。”从他没有第一时间解释开始,他们便没有可能了。现在他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让她质疑他的目的。她会想,他是不是眼见他不可能娶周家女,又见与西凉一战摄政王大获全胜,更是不费一兵一卒便让西夏、西凉臣服,发现在王妃身边伺候的她,对自己的仕途更有利?“当我开始猜测你的目的,开始猜测你是否为了仕途、因利益而接近我时,我们便没有可能了。” 维夏很庆幸,庆幸周姑娘来了;庆幸他为了周姑娘屡次抛下、质疑自己;庆幸她一双眼看得清,不被情爱蒙了眼。 宁青收了红参,回来包药材的时候,同宁安说起了十三郎。他始终觉得,与军营中的副将牵扯不清的人,不该在他姐姐身边伺候着。 宁安一边称药材一边道,“原先看着倒也是不错,爹还想提拔他来着,只是后来,周家姑娘来了,就变了。” 十三郎的家里太穷了,若不是他进了军营,又被提拔成了副将,能多番照顾一下家中,家中的兄弟姐妹们怕是如今还会饿着肚子。他想要往上爬,他们能够理解,人往高处走。“原先爹对他大家夸赞,后来发现他试图将姐姐妹妹运作进军营管伙食,又想让弟弟顶了一个战亡士兵的名字入军营后,便慢慢疏远他了。”他当了兵,通过自己的努力成了副将,这是他的努力,是他的能力,可他不能生出了一人得道,鸡犬便均可升天心思。他兄弟姐妹情深意重,让人敬叹,可他不能拿着应州军营来成就他们兄弟姐妹间的情深意重。“大概也是爹疏远了他,他才会看上周姑娘,以为世家女单纯好哄,生了攀附之心。” 世家女,有几人是简单的呢? “对了,敖为仪如何了?”他后院的事,宁安原是不想问的,只是他刚来时,同他说了一声,说是要休妻,敖夫人不同意,为仪又闹,闹到要李氏以家族之名上奏弹劾他。 “敖夫人名声有损,她再不能仗着母亲骄纵作恶,倒是老实了不少。”也不知是怕被休,还是又憋着什么坏。 夫妻之间怨恨至此,宁安不好劝,也不愿劝。她本就不喜为仪,心中始终觉得青儿是被敖家设计了,吃了天大的亏。 唐小溪站在门外,听着他们姐弟二人闲聊。敖夫人名声有损一事,全是王妃策划。先是由她这个当事人放出消息,暗示百姓当年那批被掳走的女子中有敖夫人。继而又在旁人暗中猜测之时,派了人与茶楼酒馆中引导好奇与有心之人去查验。他们查到那几日敖夫人不在家中,他们还查到贼寇掳人之事发生后,敖夫人病了许久。这是无人插手、干扰的事实,旁人查验了,因流言查验,自然会联想到贼寇掳人一事,便少有人再会去查验敖夫人是否真的在被掳人之中。于是,假的也成了真的。 室内,宁安也不避讳着,直接对青儿道,“宁州是个好地方,有你帮着王爷看着,王爷也放心。若是能将凉州也纳入,便更好了。” 宁青笑道,“只怕久了,也是要猜忌的。” 宁安抬头看着他,“那便在他猜忌前,将该握的握在手中。” 宁青扫向门前,“你便不怕王爷听到。” “听到又如何?”似他那般自大骄傲的人,明谋比阴谋有用。 姜生也是个可怜人,自幼飘零,因一张俊美妖异的面孔吃了无数的苦,受了无尽的难。 “阿娜依不足为惧,只是她父兄手中的兵马不得不防。”西凉西夏多有通婚,阿娜依的兄长便如祁源一般,既能算得上是西夏的皇亲,被西夏王称一声叔舅,也能与西凉王室攀上关系。他的生母,便是西凉与西夏的后代。阿娜依的父亲儿子众多,可手握兵权的只有一人。一个拥有西凉、西夏以及中原人血脉的男人。阿娜依能调动一部分军队,也是因为她的父亲精明,故意将权力分散出去,让他们兄弟姐妹间明争暗斗,彼此牵制。当年,阿娜依的父亲不愿称王,不然,西夏王他也是能争一争的。“贺兰无用,你也在西夏,能拉他一把便该拉他一把。” 姜生扯了扯唇角,“那我呢?”贺兰浩再是势微,到底是西夏王。他算个什么东西? 肃宁放下笔,缓缓扫视书房中众人,最终将视线落在姜生脸上。“贺兰浩被软禁一事,我没同你算账,并不表示我不知。”他离席,走到姜生面前,抬手钳住他的下颚,“没同你算账,不过是你这张脸还有用。”手缓缓向下,顺着他的脸颊滑向脖颈,猛然一把掐住,将他重重按在了墙上。“你以为我不知道张妈妈与苏瑜是你安排的吗?”他凶悍狠戾如地狱爬上的恶鬼,“我能救你,便能杀了你。” 宗大放下茶盏,缓缓站起。“好了,你心中有气,向着他撒做什么,他也是无心的。”有意还是无心,不在于人说,而在于心中认定。姜生于他们还有用,现在死了未免可惜。 “你……要……杀……就……杀!”姜生瞪着肃宁,“你……你……怕……”寥寥几字,说的满头大汗。 宗大将手放在肃宁手腕上,暗暗发力暗示他松手。 肃宁顺势松开手。姜生倒在地下,奄奄一息,白着脸看着他们,挤出一抹冷笑。“你们……怕什么?”他连连干呕,咬牙又道,“难道是……怕,怕我将你们同我……同我的那些事,都……都说出来?”用力吞咽了几口唾沫,似将晕厥。 连墨白拧眉,扬声道,“行了。”烦躁转瞬而逝,似一时眼花。“你以为你拿着那些事,便能威胁了我们?”他难得笑着,弯腰将他扶起,看似和睦,一字一字却如寒冰。“做人,要本分,也要知足。”他将手放在他的肩上,“不要妄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姜生走后,宁安才走入。 “怎么了?”肃宁一瞬间变脸,笑着握住宁安伸过来的手。 宁安笑着摇头,“无事。” 第87章 墨河(一) 宁安找来时,宗大已经脱了衣服,准备睡下了。他匆匆穿好衣服,又束好了头发。“王妃,这么晚来找我,王爷可知?” 宁安甩袖坐下,“他喝了酒,睡了。”一个轻微抬眸,阿朱便退了出去,将房门关上了。 宗大不着痕迹的退了一步,“王妃,夜色深沉,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妥。”更何况,他们还有一个岳母、女婿的身份隔在其中。 宁安看着他,“说说吧。” 宗大不解,“说什么?” “姜生。” 胡耿原是来找宗大喝酒的,却不想见到了摄政王妃找来,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他四下看了看,并没有看到王爷身边的小七小八,也没有看到暗卫,更没有看到王爷。 “王爷呢?”他问阿朱,“王爷就这么任由王妃大晚上私会……”外男不太对,“私会女婿?”女婿好像更不对。 阿朱白了他一眼,将他拉的远了。“胡爷,您可别胡说,什么私会,王爷知晓的。” 却是知晓。 晚间原本已经睡下了,宁安越想越不对,唤人来点了灯,又差人去拿了烈酒,将肃宁拉起,强硬灌了三杯。一边灌还一边问,“你醉了吗?” 肃宁不解,只说,“没醉。”他的酒量算不上多好,却也不差,很少酒醉,多是微醺。 又灌了几杯后,肃宁不想喝了,便道,“醉了醉了。” 宁安放下酒杯,伸手便将他推到了床上,敷衍的拉过被子给他盖上,冷淡淡道,“你碎了,睡吧。”说吧,便去耳室换衣服去了。 肃宁躺在床上呆楞了许久,而后套上外衣,悄悄跟在她身后。先是见她去见了连墨白,连墨白不开门,她还气恼地踢了他的门。而后便找来宗大处了。这次没有敲门,直接唤来了小慕,让她一脚踢开了门。 眼神对视间,已经对好了话语。 这便是青梅竹马的默契。自幼相伴、打闹,长大后连结、合作下的默契。 胡耿闻到他身上的酒味,晃了晃手中的酒壶,“喝一杯?” 肃宁摇头,“不了,刚才被灌了半壶酒。” 胡耿坐在假山上,看着烛火摇曳,关着门的房间。“怎么了?”他仰头喝了一口酒。 肃宁微微苦笑,“姜生。” 胡耿挑眉,“其实我也挺好奇你与他的关系。”竫也不收徒,便是有例外,也只收男徒,除资质出身,还有条不成文的规矩,非好看的不取,约莫考量体面,不欲杂入劣枣歪瓜,江湖上人尽皆知。当年姜生来时,原是想直接让他参与赤炼堂选拔的,谁知王爷竟对他开了例,免了选拔不说,还让他一个并非竫也的外人住进了竫也。 让他想想,那一年姜生多大?十二还是十三?记不清了,他就记得,姜生一双眼睛细致漂亮。后来他在竫也住了有四五年,某一日突然离开了。他曾好奇问慈姑,慈姑只说被派去出任务了。 胡耿啧啧两声,“现在想想,当年他看你的眼神就不对。”钩子似的。 肃宁不悦的扫了他一眼,“我不喜欢男人。” 胡耿嘿嘿一笑,“你不喜欢,架不住人家喜欢你。”以皮面为刀,以身体为剑,若非情之一字,他好歹也是一个男人,如何能出卖了皮肉,出卖了自己。 卖给男人是卖,卖给女人也是卖。 只是为了无情人卖了自己,也不知是痴傻还是有病。难不成,还准备拿着自己的牺牲,博取同情不成。 胡耿又道,“你当年为何要留下他?”若说是姓秦的留下他,倒是合理,姓秦的本就喜欢男人,保不齐就是看上了姜生那副皮相。可他呢?他一贯是厌恶这种男生女相,妖艳妩媚的相貌。 肃宁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他的眼睛。”当年他在西北南风馆遇到他时,那一瞬间的回眸,很像他的小妻子。一双哭残的眼睛,眼皮都搓破了,一抹红,像残阳一样。满眼的泪,满眼的倔强以及掩饰不住的惊怕。“她祖母去世后,我原是可以将她接到身边照顾的,可我没有。”当时的她是个累赘;当时他还有许多事要做。他顾不了她,也不愿意为了她,放弃自己的一切。后来,娘“死”了,他便是想,也没办法了。只能尽快让自己长大,让自己强大起来,派了暗卫暗中保护她。“许多事,根本不能想,也不敢想,越想便越觉得亏欠了她许多,怎么都还不了。” 远在京城的秦长松还不知,几人将姜生的一切都推到了他身上。见色起意的是他,留姜生在竫也的是他。 宁安根本不信,这些年他也看得明白了,他们几人,算计归算计,打归打,骂归骂,真有什么事,几人的心可是齐的很。沆瀣一气,狼狈为奸、通同作恶、同流合污、一丘之貉! 从宗大处什么都没问出来,宁安气恼的离开。宗大轻舒出一口气。他这未来岳母看人看的可真是紧,不过是下午与姜生打过一个照面,便起了疑心,大半夜不睡觉,也要来问清楚。他心中暗自庆幸,当年父亲意图为他说亲时,夏侯老夫人没有应允。转念一想,宁安只是看自己的东西看的紧,其他方面温顺的很。他那未婚妻,定国大长公主,何止是看自己的东西看的紧,跋扈二字都难以囊括她的任性刁蛮。 越想,越是惊怕,又想,越是无奈。 爹娘都不是什么好人,女儿又能好哪儿去。 罢了罢了。总归是自己未来的小妻子,怎能嫌弃了。 宁安回房时,早已过了子时,肃宁脚程快,她进屋时,已经脱了衣服,盘腿坐在床上等着她。 他看着她笑,“问完了?” “问完了。” “可满意了?” “不满意。” 她脱了衣衫,又重又净手洗面,拿下发间钗饰,解开发髻。“好冷。”她钻进被窝,拍了拍床边,示意他快些进来给她暖暖。 肃宁抱住她,“你想知道什么,问我就是了,我还能瞒着你不成。”他的下巴宠溺地抵她发顶,开口时那股子嗡嗡酥颤透体而入,令她浑身发软。下午见到姜生时,心底的不适,晚间深想后的不快,此刻已经散了。 宁安蜷缩在他怀中,嗫嗫道,“他下午说,他和你们的事,是什么事?” “当年,我原是安排人潜入西凉、西夏的。”如西凉的血侵计划,又如喜儿等八十几人。“后来因种种原因放弃了。” 宁安抬头,唇贴上他的下巴,“那些人呢?” 肃宁轻轻拍了拍她,“不早了,睡吧。” 出发墨河的前一日,想想玩竹子做成的弓弩,射穿了蜂箱,被蜜蜂蛰了满脸。肃宁回来,见她一双眼都肿的睁不开了,又是气,又是想笑。 宁安暗自瞪了他一眼,抱着小女儿安慰着。 “怎么回事?”他坐到床边,捧着女儿的脸问宁安。 宁安道,“疫病前,阎君照着连弩的样子,用竹子给她做了一枚小弩。她病中无事,便拆开自己研究。”找小七小八砍竹子,又让尽欢等人帮她钻孔找牛羊筋,改了几次,如今成了一杆大弩,可搭三枚箭。箭弩危险,尽欢等人自然不会让她自己玩,她便趁着午睡,翻窗跑出试箭弩。却不想威力如此之大,直接射穿了蜂箱,惹恼了冬眠的蜜蜂,追着她蛰。若不是阎君听到了她的哭声,拿衣服包住她的头,怕是蛰的更厉害。 肃宁仔细看了看,“七八处而已。”府中养的蜂并非毒蜂,如今她只是看着惨,过些日子消了就好了。“咱们想想脸大,肿也不太看得出来。” 想想本来就委屈,一听他这话耿委屈了,哭的惊天动地。 宁安一边忙着安慰想想,一边恼怒的拧了肃宁一下。“想想都这么惨了,你还笑!” “哭声洪亮,无事。”他笑着站起,走向了外间,拿起了放在桌子上的箭弩。寻常箭弩是用同样粗细的竹子做成,或是一根竹子劈开,这柄箭弩却用了不同粗细的竹筒。 他拿着箭弩到床边,问想想,“怎么架了这么多竹筒?” 想想还在生气,不愿意理他。宁安道,“她说不同粗细的竹子,发射的力道不一样,加在一起力量就会变大。”想想玩箭弩的时候同她说过,她见她玩的开心,便也没多管。 肃宁想了想,伸手摸了摸想想的发顶,“箭弩爹拿走了,以后不可以这么玩了。幸好府中的蜂并非毒蜂,若是毒蜂,你不是要你娘的命吗?”他又问,“阎君怎么样?” “阎君无事。”蜜蜂不蛰他,专盯着想想蛰。 肃宁拿着箭弩去找了宗大,“看看,我女儿做的。” 宗大拿过箭弩,搭箭试弩。“禾禾不通器械,苗苗倒是喜欢这些。”他不知从何处买来一本《鲁班经》,按着上面的说法,做了好几个齿轮,雕刻出手头可动的木头假人,搭上弓箭,以牛皮铺原木,竟做成了传送带,又连以水车,无人亦可连送发送箭矢。不过假人拉力不够大,箭矢也不够精准,前些日子,他将一切都画出写下给了石君与霍粤,让他们两带人研究去了。 “不是禾禾,也不是苗苗,是想想改的。” 宗大惊奇看向他,肃宁骄傲扬头道,“我的儿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各个聪慧。” 两人研究完箭弩,已经是亥时。肃宁在宗大处吃了晚饭才回去。宁安已经洗漱完,侧身躺在床上,轻拍着想想。 “怎么样了?” “今日无妨,无音说明日会肿。”她坐起,“今夜就让她跟我们一起睡吧。”想想比兄姐娇气了不少,被蛰成这样,疼坏了,也委屈坏了。 肃宁点头,“我去洗漱。” 两辆马车,八匹马,七八辆装成货物的车,以及伪装成走商人的侍卫、暗卫。车上装的是茶叶,从云南运来的茶叶。云南的茶,大致分为五类,滇红、绿茶、普洱茶、雪茶、花茶。 宁安只知晓云南盛产普洱,每年都有进贡。只是他们喝惯的是绿茶,普洱很少喝。“我总觉得普洱有股怪味,不如绿茶清冽。”不过喝的久了,倒也习惯了。 普洱茶历史悠久,茶汤橙黄浓厚,香气高锐持久,香型独特,滋味浓醇,经久耐泡。又有清胃生津、消食化痰、解酒解毒、利尿散寒,止咳化痰之功效。 肃宁煮了一壶茶,倒了一杯给她。“这是滇红,你尝尝。”他走过的地方多,还曾在云南呆过一段时间,对于茶叶了解,装成商人买卖茶叶,倒也不怕露馅。“滇红汤色红鲜明亮,金圈突出,香气鲜爽,滋味浓强,有刺激性,所以适合兑了奶喝。先前给想想煮的奶茶,用的便是滇红。”炒至加奶后仍有浓烈的茶味,加之牛乳醇厚,黄糖香甜,滋味极好。 云南绿茶他觉得不怎么样,比不过龙井,也比不过碧螺春、毛尖、铁观音。但味道非常浓,且耐泡,茶气足,回甘重。 “滇绿茶苦涩重。当年承恩公老太君丧仪之上备的就是滇绿茶,你嫌弃的很,之后咱们府上就不备滇绿茶了。”父皇倒是喜欢,他总说苦涩重,回甘才足够甜。“我想,若是回甘甜需先尝苦涩,又何必非要喝。”滇红茶不好吗,加了牛乳,对了黄糖,又香甜又滑顺。何必自讨苦吃。 至于雪茶,本非茶类,乃天生一种草芽,土人采得炒焙,以代茶饮烹食之,入腹温暖,味苦凛香美。“雪茶生长于高寒山地,状如空心草芽,形似白菊花瓣,洁白如雪,因此得名。”按颜色分,分为白雪茶和红雪茶。在下雪的时候,它开始发芽,待雪盖住它时,它便长出嫩叶,便是白雪茶。“白雪茶清热、消暑、生津止渴、清肝明目。”他泼去残茶,以热水烫杯,而后冲泡雪茶。“红雪茶分布落叶松、冷杉干枯树干上。冲泡后色泽红亮,犹如葡萄酒色,清心开窍,补血养心。”他将茶给宁安,“你常喝的是红雪茶。白雪茶夏日会入汤羹,也会当作寻常茶叶煮茶叶蛋给孩子们吃。” “云南气温,山林多,花更是多。花除了可以做茶饮,还能够入菜。”他拉过宁安的手包在掌心中握住,“待日后有空闲了,我带你去。” 宁安笑着点头。 肃宁看向禾苗,“咱们的禾苗也大了,再过些年便能独当一面了,到时便有空闲了。” “嗯。” 第88章 墨河(二) 十五年前,初露头角的杀人组织竫也,以邪派魁首之姿,戴着童玩似地纸糊面具,率领赤炼堂众人,出其不意予以迎头痛击,迅速占领了白山黑水,关东地区。 东,太阳升起之地,也是极其富饶之地。山连着山,水接着水。山中有矿石,水中鱼虾不绝。 “边境之地,便是山水之中资源无穷尽,大多数百姓也是不知的。便是知道,以他们之力,也无法开采,更无法保护。” 竫也的总部有二,一在关东地区,一在彩云之南。在关东地区,一是为矿,二是为粮,三则是为白山黑水中无穷无尽的资源。在彩云之南,则是为了种罂粟。 宁安惊讶,“罂粟?它的危害那么大,为什么要种它?” 宗大道,“是毒,也是药。”相王女以及其他陪嫁侍女,如何能弄来无穷无尽的罂粟?是他们给的。“它能使军队的将士失去意志,也能让全国,乃至全天下的百姓沉迷其中,难以戒除。它也能帮助我们控制不乖顺、不听话的人。”天下间,特别是云南,种罂粟的人并不少。他们不种,旁人也会种。既然这种东西如此危险,为何不掌握在他们自己手中? 宁安微微蹙眉,“谬论。”既然如此危险,便该严禁销毁。“说的冠冕堂皇,还不是防着父皇不将皇位传给你。”若非如此,何必组建江湖门派,直接向父皇将关东地区要来便是,父皇还能不给他?不过是那些年,因为娘,因为对四大家族的忌惮,父皇屡屡疏远、冷落他,让他记恨了,也让他有了危机。 她将剥好的虾子塞入他口中,拿过一旁的帕子擦手。“也是,父皇并非你一个儿子,你当时也冲动,没少顶撞父皇。”莫说是他了,便是她,当时听到皇后“病故”的消息,也认定了是四大家族的薛氏为了让自己家族的女儿为后,暗中谋害。也曾满腔怒火,想要质问皇上,为何身为帝王,却连自己的妻子都护不住?为何明知却装作不知?为何明明身为帝王,却要受薛氏一族钳制?为何不能直接下圣旨,将他们满门抄斩?或许也正是看到了父皇的无可奈何,他才会拼了命的让自己强大起来,增强自己的势力,扩展自己的权势,侵占偏远却富饶的领土。 “幸好冲动,不然也娶不到你。”肃宁扬起眉毛,“当年求娶你的人可不少。”有些是真心想同夏侯老夫人结亲,有些则是看中了夏侯一门的兵权。还有一些,则是见她胆怯好欺,早早便盯上了她的嫁妆。 宁安看着他,“盯着我的嫁妆?” 肃宁点头,“夏侯老夫人早早便说了,日后她的嫁妆,全部给你添妆。”先不说夏侯老夫人嫁妆中的金矿、铁矿,便是一座柑山就值不少银子了。“京中世家,面上风光,内里中干,靠着儿媳、妻子嫁妆撑着的可不少。” 几人是一月前到墨河的,找了间客栈住了进去,几车的茶叶就这么明晃晃的放在客栈后院,等着别人主动来询问。 这段时间,宁安过的还是挺惬意的,白日里便跟着肃宁四处逛,晚间借由客栈后门,回他在墨河的宅子去住。没有刻意打听宗大妾室以及公主的事,便听来了不少。 听完后,宁安两口子便回来“审问”宗大,许多事,宗大也并不清楚,但并不妨碍他们冲他发难。 为人妾室的日子本就难过,若是主母和善些,有了子女傍身还是好的,可若什么都没有,又被赶了出去,便什么都没有了。给了银子又如何,孤女一人,再多的银子又能护到几时? 兰时、莺时性子懦弱,也没主见,遇到些事只会哭。被遣散后,虽有家族中长辈做主,允诺将她们送归母家,可她们又如何能回去。家中父兄一贯重脸面,又还有未出嫁的妹妹们,如何能接纳下堂妇。幸好,素秋的姐姐素节接纳了她们,又帮着找房子,让她们暂时安顿下来。 淑节是扬州人,扬州瘦马。是被一个不知从何处打听到,宗大与摄政王关系亲厚,为巴结上摄政王的商人买下,继而不远万里带来了墨河,搭着宗氏一族一个婶子的关系,送入了宗大的后院。她算是机灵的,也算是乖顺的。只是到底卖身契被捏在商人手中,她若不能留下,谁知又会被转手卖给谁?于是,她早早便为自己做了打算。她悄悄打听了后院中的几个女人,知晓素秋是个聪明漂亮,精明干练的女人,便刻意与她结交,甚至于为她牵桥搭线,借由商人的关系,买来温养身体的药,助她怀孕生子。 宗大成了定国大长公主的驸马的消息传来时,她并不着急,定国公主不过是个小儿,不足为惧。可当遣散后院的消息传来后,她便开始急了。此一时彼一时。皇上赐婚时,储君之事还未有定论。遣散妾室时,虽皇上没有再立太子,可天下间谁人不知摄政王便是储君。皇上更是曾说过,日后让你爹给你封个皇太女的话。 她没那么大的野心,她甚至于不想生孩子,她只想能够安安稳稳当她的妾室,有片瓦遮头,衣食无忧,有一个能让商人忌惮的人。她甚至想过,若是她能拿回身契,便是离开也不是不可以…… 于是,她与素秋一同策划了假公主之事。 墨河与京城相隔万里,日后,他们定是会在京城居住的,如此,她们借着“公主”的名头,继续住在住惯的房子里,借由“公主”的名头,养育着本就是宗家的孩子,京城如何能知晓?便是日后知晓了,已经许多年了,孩子也长大了,又能如何? 借由竫也的消息网,宗大后院这几个女人的事,全部查了一个清楚明白,无一遗漏呈到宁安面前。 竫也在关东地区的负责人叫商泺,四十上下。他看着坐在主位上的宁安,偏头与胡耿低语。“胡爷,这位是?” 胡耿也学着他压低了声音,“主子的夫人。”他冲着宁安努努嘴,“瞧着没有,夫人生气了,咱们主子都得在一旁站着。” 宁安确实气恼,这几日火气大,想想都不往她身前凑了,每日跟着宁青。肃宁也没想到,几个女人,竟然能铺排下这么大一盘棋子,不仅蒙骗了宗氏一族的几个长老,竟连官衙都蒙蔽了去。 他在宁安身边坐下,环住她的肩膀。“素秋曾加入过镖局,走过几趟镖,认识些江湖上的朋友,自然有探得消息的渠道,也比寻常后院的女子知晓的更多。”他在她的肩臂上轻轻摩挲,贴着她耳根道,“此事,宗大同我说了,你说怎么办便怎么办。” 宁安满腔怒火无处发,想要拿他撒气,手一抬又牵扯着腰疼,轻嘶了一声,撑起了腰。一路上虽不是风餐露宿,却也没有多少亲热的机会。到了墨河,安顿下来后,又恰逢她葵水来了,后又受不了墨河的冷,风寒了许久。算下来,两人快三个月没有亲热了。昨夜孩子们不在身边,无人打扰,两人又住在竫也,安全有保障,便有些失控。 “怎么了,腰疼吗,我给你揉揉。”他爱怜的圈着她的腰,以掌心轻轻为她揉着,笑得微露犬牙。 宁安白了他一眼,突然伸手摸他的牙。肃宁不解,“怎么了?” 指腹在他的尖牙上摩挲,“这颗牙怎么这么尖,以前倒是没注意。” 肃宁突然笑起来,尖锐的犬牙被阳光一照,森然发光,笑却如孩童般天真,看起来竟有胸无城府、人畜无害之样。“你亲我时,甚少挑逗我,自然不知我这颗牙尖利。”那条小舌,同她一样,害羞的很,经不住挑逗,稍稍调戏,便退回去了。 宁安又羞又窘,骗过了头。一会儿后,又笑了,“今日这样甚是憨厚。”她抚过他的脸,“日后你登基了,便这么笑。” 肃宁将脸埋入了她的脖颈,“大概是昨夜吃饱了吧。”他虽带笑容,眸中却无笑意,冷冷盯着隔断后低声私语的二人,满眼警告。 商泺缩了缩肩膀,退至隔断之后。一个凶悍狠戾之人却笑得如孩童天真,岂不是更可怕。 胡耿道,“情人眼里出西施。” 宁安面皮一贯薄,将脸埋在他怀中,好一会儿才重又抬起头。她理了理头发与外衣,看向厅堂之下,“胡爷同商掌事呢?” 胡耿笑着从隔断后走出,“能得王妃一句胡爷,我老胡这辈子也值了。”这些日子他也看出来了,比之王爷,王妃更善操控人心。没瞧着将王爷哄得服服帖帖的,什么事都顺着她,只求她开心、顺心。 “商掌事。”宁安浅笑看向商泺,“听闻你在城郊有一个马场,养了上百头名驹。” 商泺道,“是。” “我家旺财如何?” 商泺不知她为何突然问起马场,又问起黑马。据他观察所得,她并不是喜马之人,或许还有些讨厌。但他还是颜色平和语气和缓道,“旺财虽算不上名驹,却是少见的好马。”浑身漆黑无一根杂毛,野性足,比之他马场里养的马,不知聪明了多少。 宁安点点头,又笑道,“总听王爷说万马奔腾甚是壮观,我还没有看过呢。” 商泺笑道,“我的马车,虽不能万马奔腾,却可以百马奔腾。场面比不过万马奔腾宏大,却也是极其壮观。”马影凌风,尘土飞扬,磅礴壮观。 宁安转向肃宁,“我想看。” 肃宁笑道,“那便去看。” 宁安问,“带孩子们吗?” “孩子们也没见过群马奔腾。” 宁安微微蹙眉,“禾苗去便去了,可咱们想想还小,若是不小心入了马群,岂不是危险。咱们的小女儿,调皮的很,总喜欢乱跑。”她的笑懒懒的,看向商泺。 商泺正在斟酌着她话中的意思,刹那之间,有一缕极其冷锐的杀意迸出,他心底猛的一颤,一股冷意自心底而发。 宁安抓着肃宁的衣袖,眸光垂落,淡然道,“想想有咱们看着,自然无事,可若其他孩子不小心跑了进去,岂不是要被踩成肉泥。”她的狠戾,并不亚于肃宁。“那个同咱们想想差不多大的孩子,怎么就偏偏误入了马群呢?真可怜啊,肉泥一团,糨糊一般,便是他生母都认不出来了。” 肃宁静静的看着她,笑道,“是啊,真可怜。” 胡耿在一旁挂着如常的笑,心底也是阵阵发寒。都说为母者最是心软,眼前这人的心却似铁打。不,是对于外人心似铁打,对于意图侵占抢夺她的东西,她儿女东西的人,一颗心何止钢铁铸成,更是插满了密密麻麻的刺。 宗大归来的消息瞒的很好,无一丝泄露,只是墨河突然来了一支贩茶的商人,还是让素秋起了疑心。她对姐姐素节道,“云南偏远,咱们这也偏远,辛苦收来的茶叶,哪里犯得着不远万里运来咱们这里卖?” 素节一边给她名义上的儿子,实则侄儿的赛儿试新衣,一边道,“你差人问了吗,有没有可疑?” 素秋摇头,“说是寻常的商人,可我这心中,总是不安。”肺腑之中,如同堵了一团气,咽不下吐不出,吃不好睡不安。 素节看了她一眼,“你弄了这么大的事出来,怎会安宁。”宗家大爷若是不回来倒是好了,只怕他在京中娶了公主后,还要回京祭祖。若是他回来时,知晓她没有如愿离开,反倒是弄了一个假公主狐假虎威,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素秋看着赛儿,咬牙道,“便是日后知晓了又如何?我就把赛儿往他怀里一推,这是他的长子,我们再好好教养着,还怕他不喜欢吗?”哪有男人不喜欢儿子的,更何况他年岁也不小了,同龄之人,有些都做了祖父了。 素节知晓她一贯有主意,有倔强,劝也劝不住,也就不劝了。她让侍女将赛儿带下去,对素秋道,“明日郊外放马,赛儿想去看。” 素秋眉头微蹙,“还是别去了吧。”人多眼杂,加之她心中不安,还是在家中更能让人安心。 素节道,“去年他要去,你便没让他去。”孩子如今也大了,天性使然,也到了跳闹顽皮的时候了,一直拘着他,不让他见人,也甚少让他出门,总归是不好。 素秋听得她这么说,心中也是发酸,想了想,便道,“他想去,那便去吧,我明日陪你们一起去。” 第89章 墨河(三) 赛,比试、胜过。 她给孩子起了一个这样的名字,是何意思? 素秋回了宗府,刚一进门,宗家的一个年岁不小的婶婶便差人来请她了。这个婶婶为人平和,对一众晚辈妾室也是极好的。宗家大爷后院的一些琐事、账目,一贯都是她管着。后她年岁大了,眼睛不太好了,这才会让妾室管家。素秋此前能得了管家之权,也有她的支持与举荐。 素秋刚走进婶子的院子,婶子便笑着招手道,“快来快来。” 素秋笑问,“这是怎么了,如此高兴。” 婶子指着院中堆罗的箱子道,“京中派人来了,还带了一部分嫁妆来。”她让侍女从木箱中拿出一盒珍珠,“你瞧瞧这珍珠,大如酸枣。”女子多爱珠宝,她也不例外。“这一盒珍珠,是定国公主听说我向佛,专门让人带来给我的。”她双手合十,低声念了一声佛号。 北珠,又被称为莫难珠。其色黄,生东夷,有明珠,称夜光,有大珠径寸,或围二寸已上,出黄支,有至圆珠,置之平地,终日不停。 素秋心中惴惴,面上的笑也有些勉强。婶子只当没看见,继续道,“到底是公主,不一样,懂规矩。”她笑着牵过素秋的手,“公主说了,出嫁从夫,日后成亲了,便不回京城了,就在这住下。”她看着素秋,“听说皇上疼爱定国公主,还将这关东地区赐给她做了封地。过些日子圣旨便该到了。”握着素秋的手越发紧了,“我就奇怪了,公主不是住在咱们府上吗,怎么又能有派人来一说?” 宗氏一族虽不复杂,妻妾、子女之间的明争暗斗也不少。没遇到过,还能没见过吗?先前并非没有人疑心公主的身份,不过是与自己无关,不愿多事罢了。如今京城派了人来,又直言皇上疼爱这个孙女,已经将关东地区赐给公主做封地了,他们便不能不管了。 这些珍珠,是感谢她为大驸马的后院操劳多年,也是警告她睁大眼睛看看,认清了主子。 婶子一直在笑着,只是笑不及眼中。“让你住进了,是看你可怜。可是你不能拿着我对你的怜惜,置我与不义。”摄政王与西凉这一战,大获全胜,百姓莫有不臣服者。又不多费一兵一卒,令西凉西夏同臣服,边城百姓更是对他感恩戴德。加之应州城瘟疫,摄政王妃广招天下名医,冷静安排防疫治疫,更是带着几个孩子亲历亲为,早已民心所向。“我没必要为了你一人,拿着两个家族与摄政王为敌。你说,是吗?” 素秋忙跪下,“婶子,我错了,我马上就搬走。” 婶子扶起她,“只是搬走怕是不行吧,公主派了姑姑来查账,这些年你仗着管家权,没少拿占,这些都该还回来才是。”她笑眯眯,轻声细语,“还有你带回来的那个公主,送不送的回去倒是无妨,只是衙门那边……” 素秋白了一张脸。旁的不说,光是为了她的姐姐从公账上挪走的十万两银,她便补不上。原想着将两间铺子做空了,造成亏损的假象,用三五年的时间,一点点将亏空补上,却不想她突然被夺了掌家权,早先安排在铺子中的账房,也被遣了。 素秋咬了咬牙,“婶子放心,我一定将银子补齐。” 素秋手脚发软回了素节家中,素节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简单将事情说了,素节惊怕道,“定国公主派了人来,若是查到咱们做的这些事,算不算是欺君之罪?”她看着妹妹,“要不,咱们走吧。我还有点银子,再把这间院子卖了,也能安顿下来。” 素秋靠在塌桌上,神色一狠,咬牙道,“总归如今整个墨河都认定了公主就是我带回来的那人,连衙门都以为她是真,我便让她成了真的又如何?”不过是几个伺候在定国公主身边的侍女,不足为患。 素节忧心,“公主身边的人怎么能害?咱们不如自此打住,带着赛儿离开就是了。”日后她若是想让赛儿认亲,再让他回来就是了。 “是不是公主,难道单凭一张嘴说吗?”素秋冷笑,“姐,你别怕,我都安排好了。” 消息传来后,宁安快气疯了。她的女儿就是公主,凭什么还要她女儿自己证明自己的是公主。 肃宁抱着她安慰,“偏远地区,有些人几辈子都见不到一个京官,更何况是公主。”他扫了一眼宗大,“不是还有宗大吗?”宗氏一门在墨河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肃宁轻抚着她的心口。宁安不耐烦的拍开他的手,又问,“若是她说宗大被美色所迷,又该如何?”自从禾禾越长越美,他们便有意无意少让她在人前露面。许多时候便是要露面,也是以男装示人。 “好了好了,你身子不好,千万不能生气。”他看向禾禾,“这是咱们女儿的事,让她自己去解决如何?”十岁了,是大孩子了。 “娘。”禾禾握住宁安的手,“我为何要证明我是公主,她若要证明她带回的是公主,便要拿出证据,她拿出的证据越多,咱们就越是知道是何人在她身后帮着她,越是能一网打尽。” 江湖儿女,胆子到底是大。 只是胆子再大,也胆大不过宁安,大庭广众之下杀人。 跑马地在一处低洼处,两边土坡高高,可供人登高欣赏,将百马奔腾的景象尽收眼底。马场平日里照顾这些马的是一个老汉,此时他正拿着铜锣,一边敲一边喊,“往后退,看好孩子,掉下去可就没命了。” 素节闻言,赶紧拉着赛儿往后退了一步。兰时、莺时与淑节也来了,她们甚少出门,如今有机会看百马奔腾,也是开心的不得了。 素秋警惕的打量着四周,她还去她曾呆过的镖局,请了师兄一同前往。淑节在她耳边低声问,“不过是马场放马出来跑跑,你是不是太兴师动众了?” 素秋摇头,轻轻捂住心口,“小心为上。”她心中越发的不安,可看着赛儿兴奋的模样,还是将不安压下。“马场从未将所有马一起放出过,怎会这么突然。” 淑节冲着不远处努了努嘴,“呐,说是卖茶叶那商户的妻子想看,花了银子。” 素秋眉头微拧,“又是他们?”她看向不远处的高坡处,高大的男人护着裹着狐裘,只露一双眼的女人。身边几个孩子,应该是他们的孩子,也是裹得严严实实,只露一双眼。她又往他们身后看去,与男人并肩而立的男人,让她感到熟悉,可那张脸,却又极其陌生。 老汉又提着铜锣走了一圈,素秋回身同师兄说了商户之事。她的师兄笑道,“那户商人我知道,来卖茶叶是假,想要打通商路才是真。”有些本事,来了没多久,便与宗家的管家搭上了关系。“拉了许多车茶叶来,也不过是为了告诉旁人,自己有能力,能去到极远的地方。”前几日还去镖局找过师傅,似是想在这里买铺子开店,有些价高的珍宝要从钱塘运来,想要他们护镖。 马开始奔腾,四蹄飞起,扬起尘土。又涉浅溪,水花飞溅,一瞬间便凝结成了冰珠。 “哇!”想想看着惊奇,瞪大了眼。 宁安的手,看似松松的搭在她的肩上,却五指收拢,生怕她一时脚滑,掉了下去。想想想要再靠前一些,被肃宁一把提起,抱在了怀中。“不行,太危险了。” 胡耿捋着胡子道,“稚子无辜。”懵懂的年纪,什么都不懂,便因母亲选择怀上他,生下他而丢了性命。 肃宁冷笑,“稚子却是无辜,可我的孩子不也是稚子吗?难不成我还得等着他长大,对我的孩子动手,伤了我的孩子,才能要他性命?” 自家不能防微杜渐,日后出事,怨谁来?怨自己一时之善?怨对方心胸歹毒?还是怨父母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孩子? 她借着掌家之事拉拢宗氏一族的下人,铺排自己的眼线、势力,后又想办法怀孕,偷偷生子,若说她只是想要个孩子,谁信。 婶子身边的大丫鬟桃枝寻来了,她将素秋叫到一旁,素秋看了一眼赛儿,见姐姐与淑节一人一手紧紧牵着他,便同她走离了人群。 “家中可是有事?”桃枝的弟弟前些年开矿的时候被砸了腿,她从公帐上出了银子,先给她弟弟看了腿。桃枝感念她,伺候有什么事,都会提起知会她一声。 桃枝点头,“大爷写了信回来,说是要带公主回来见长辈。算算时间,已经出发半个月了。”趁着老夫人午睡,她赶紧便来了。“你早做准备,听老夫人说,此次还有军队跟着。” 素秋面色一灰,还不等她反应过来,一枚小小的冰凌便打到了淑节的手上,淑节吃疼,松开了握着赛儿的手,四处张望,也不知是不是百马奔腾,溅起的水珠。 素节看向她,刚问出一句“怎么了”,自己的手也是一疼,她下意识松手,就是这一瞬间,赛儿便从高坡上滚了下去。 “不——”素节凄厉喊了一声。 眨眼间,血肉便在眼前迸裂开了。 赛儿一句娘刚喊出,便被卷入了马蹄之下。一个个,一条条,一匹匹。在无数人惊喊呼救声中,断了手、裂了腿、折了脖子。 马匹还在奔跑,一圈又一圈,直到肉骨被踩踏成了泥,直到一声若有似无的口哨声响起。 禾禾紧紧盯着宗大,试图从他眼中看出一些不一样的情绪。宗大将手放在她的头顶之上,“在想什么?” 禾禾淡淡道,“你亲儿子死了。”她啧一声,“死的怪难看的。” 宗大神色未变,“是否亲生另说,我不知,便是与我无关。”本就是强求而来的,死了也怨不到他身上。 禾禾道,“你怪无情的。” 宗大笑道,“无情不好吗?”他心情似乎不错,还能对着她调侃,“如你爹一样,日后只对你一人有情。” 禾禾不是宁安,面皮薄,面对宗大的调侃,她理所当然觉得宗大便该同她爹一样,只对她一人有情。她点头又问,“我爹在外面有其他孩子吗?会不会突然间也冒出来一个?”在钱塘时,不就突然冒出来一个吗,虽然不是她爹亲生的。 宗大诚实道,“大概没有吧,我也不清楚。”他耸了耸肩,“不过你爹若是想藏几个孩子,倒是轻而易举。” 肃宁偏头看他,抬脚便踢了上去。 周围越发乱了,宁安拉了拉他。肃宁本欲说几句揶揄嘲讽的刻薄话,又怕混乱之下,护不住妻儿,一手抱着想想,一手拥着宁安离开了。 素秋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晕厥,又是如何醒来的,更不知何时、何人将她带回了家。她只是呆愣愣的躺在床上,无神地看着床顶上百子千孙帷帐。 淑节泪流满面,已经不知哭了多久了。“都怪我,要是我不松手就好了。”她雪白的牙齿咬在薄薄的红唇上,印出一排深深的齿痕,“怎么就那么巧,怎么就那么巧……”明明距离三四步之远,怎么就能滚下去了呢? 兰时、莺时也跟着抹泪,一会儿后,兰时强撑着问,“姐姐们如何了?” 莺时摇头,抬起满是忧惧的眼。“她们可该怎么办啊。” 淑节抹了泪,她的双眼已经又红又肿。“赛儿的尸身尚未完全收回。”镖局闲着的人都去帮忙了。太惨烈了,一团团、一块块的血肉,这一块那一块,根本拼凑不起。“如今,该让赛儿先入土为安才是。” “丧仪可要办?” 莺时道,“丧仪定是要办的,镖局的师兄弟们都说了,有他们帮着操持。” 三人在外低声商量着,室内,滚烫的泪水从素秋眼角滚落。孩子,她的孩子。她颤抖着,无法控制的颤抖着。她动了动嘴,拼尽全力,才从口中挤出几个含糊的字。 孩子,我的孩子。 突然,她凄厉的吼出声。那声音,不似她的声音,如尖锐的刃,又如困兽最后的嘶吼。“孩子,我的孩子——” 桃枝还未从赛儿被踩成肉泥的惊骇中走出,刚一回来,婶子身边的姑姑便快步走到她面前,照她脸上就打了两个嘴巴,指着骂道,“下贱的东西,吃里爬外。” 桃枝跪在地下,两边脸颊火热,她不解问,“姑姑,这是怎么了?” 宗家二房这位婶子,一贯是个宽仁慈厚的人,从来不曾打骂过侍女。如今这一下,不止打懵了桃枝,也吓坏了院中的其他人。 婶子走出,微微抬眼,对姑姑道,“都把人叫进来,让她们好好瞧瞧,吃里爬外是什么下场。”平时的事,她们那点心眼,素秋那点算计,她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如今,涉及摄政王以及定国长公主,她便不能由着她们胡闹了。那封信,新湿字如鸦,分明就是写下未等干,便装入信封送来了。信中说着不日归来,只怕是早就来了。不仅来了,还将墨河这些事查了个一清二楚。她受宗家家主看重,允她代管后院琐事,此时她若是再不做些什么,表明自己的立场,岂不是明摆着不服定国大长公主,不服即将登基的新帝。 桃枝脸上一白,心中明白是她帮着素秋传消息之事败露了。她忙磕头,求道,“二夫人,二夫人,奴婢没有吃里爬外,不过是前些年她帮过我弟弟,让奴婢见着有什么事知会她一声。奴婢没说什么啊,不过是稍稍提点了一下。” 二婶子拿出她的卖身契,“她挪用这公中的银子救你弟弟,你倒是感激涕零。你说是提点一下,可若只是提点,这些年她又是从何处弄来的银子,又如何能给她姐买下宅子。一桩一件,还不都是从我们宗氏一门蒙骗偷窃而来的。”她叹息道,“你如今这般,我是定不能留你,也不敢留你,你从哪儿来的,便往哪儿去吧。” 无论桃枝怎么哭求,二婶子均不为所动。当年她是被爹娘卖给了人伢子,她瞧着她年岁小可怜,将她买来的,如今,又将她重给了人伢子。 她念了一句佛号,直到,“罪过,罪过”。 第90章 墨河(四) 摄政王虽未归京,但选秀之事已经安排上了。明面上还是与寻常无异的选秀,但朝中人心知肚明,这是皇上、皇后再为摄政王操持,只待他归京登基,水到渠成。 选秀,一从民间选拔良家女子;二从皇亲、朝臣家中选拔。 选拔民间女子是因:女子若生长富贵,不知民间苦乐,起而居天下之上,纵志奢华,无所吝惜,人主又从而悦之,奇技淫巧必从此作,天下敝矣。闾阎子女,平生所见,固少奢丽之观,一旦享至尊供奉,方且骇惧若不敢当,其于服饰器用,必有爱惜,不至暴殄。且在人主左右,得以民间所见朝夕陈说,使九重之上知闾阎情苦,胜于箴诵训谏当万万也。同时,也是为了避免外戚专权,结党营私、祸乱朝政。 又因为帝者,需要皇亲、勋旧、贵族支持,需以姻亲为纽带,将彼此紧紧连结在一起。所以,民间女子与皇亲、朝臣家中女在选秀时,各占一半。 对于富家女,不知民间疾苦,被认定日后定会穷奢极欲,祸乱天下一说,肃宁向来是嗤之以鼻的。他同妻儿们说,“此话出自明朝文人于慎行《谷山笔麈》。明太祖朱元璋乃是平民皇帝,不过是借着乱世称王,驱逐胡虏,恢复中华,他也是借着妻子的养父一步步向上爬。要我说,他这些富家女不知民间疾苦、穷奢极欲,不过是为了掩饰自己仗着妻子起势,建国后又生怕旁人学着他,接档隐私,推翻了他,才说什么平民女子必定十分珍惜优越的生活,不会暴殄天物。还可以将底层百姓的民间疾苦告诉当今天子,皇帝听闻后必定体恤民情,这好过皇帝读一万遍圣贤书。” 宁安瞥了他一眼,“你别在孩子们面前胡说。”明太祖朱元璋这么做,是吸取前朝的经验教训,避免外戚专权的情况发生。如果后妃出身门第高贵,那么将来一旦出现幼主,或者皇帝本身才下,很容易造成外戚的势力越来越大,必定会结党营私、祸乱朝政。“平民女子不见得不好,富家女子也不全是好的。”比之平民女子,富家女子的身后坠着家族,少了丝真心,多了些算计。反倒是平民女子,入了宫之后,所能依靠的只有皇帝一人,自然一心一意。“平民女也好,富家女也罢,平富从来都不重要,重要是人。” 想想问,“那为什么爹娘总是嫌弃姐夫与阎君?”总是念叨着大姐夫太老了,也活不了几年了,又念叨着阎君出身太低,日后定要让他考个科举才是,不然怎么配得上公主。 肃宁挑眉,宁安神色有丝尴尬,她轻咳一声,“爹娘哪有嫌弃你同禾禾的驸马?”她将想想拥入怀中,“只是在爹娘心中,你们是最好的,天下间无人能配得上。”她笑着捧着小女儿的脸,“日后你同姐姐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孩子,便明白爹娘此刻的心了。” 挑选秀女由户部主办。每到挑选秀女之期,秀女们都得乘坐骡车至玄武门外下车,然后按次序由太监们从旁门引入,到御花园北门坤宁门前集齐,再按事先排好的名单顺序,进坤宁门备帝后选看。审看时,备选女子要按圣旨六人一排,只有容貌秀丽,举止端庄的女子方能入选。入选的秀女还要定期复看,直到复看合格后才能留在宫中。而在真正选秀女之前,还要进行严格的身体检验以及面看。 “……遣内监选女,每百人以齿序立。稍长,稍短,稍肥,稍瘠皆去。如此便要遣归者千人。第二日,诸女分立如前,内监谛视耳、目、口、鼻、发、肤、腰、颈、肩、背,有一不合法者去之……”又使自诵籍、姓、年岁,听其声之稍雄,稍窳,稍浊,稍吃浊者皆去之。去者又千人。第三日,内监各执量器 ,量诸女之手足。量毕,复使周行数十步,以观其风度,去其腕稍短,距稍巨者,举止稍轻躁者皆去。留者仅千人,皆召入宫,备宫人之选。“第四日,分遣公中姑姑、老嬷嬷将人引至密室,探其乳,嗅其腋,扪其肌理,入选者仅二三百人,皆得为宫人之长矣。之后她们要在宫中住上一个越,内监熟察其性情言论而评判其人之刚柔,愚智,贤否,入选者只有四五十人。她们一些会成为后宫妃嫔,一些则会被赐给皇子、皇孙、皇亲。”而这其中的每一步,都可以使银子,银子足够了,莫说是稍有不足,便是已非完璧,也能过了验身。当年薛氏一门为了送废后入宫,可是没少买通检查的内侍监,没少用银子,也没少威逼利诱。 “如今娘无事,让她操持着就是,省得你跟着操劳。”肃宁笑着握住宁安的手,“这次选秀,他们怕是少不得塞人进去,咱们不管,看个热闹就是。” 宁安问他,“这次选秀,是父皇选,还是你选?” 肃宁冲她动了动眉眼,“看人。”他顿了下,“看心情。”人好了,便是为摄政王选妃;心情顺畅,便多拖几月,拖到他回京,拖到他登基。“也许父皇一高兴,便将她们都收了呢?” 一日未言明,一日便会有例外。 唐瑯嬛想要参与选秀,又恐此番选秀并非摄政王选妃。可若此次不参加,若是再拖上一两年,她的年岁便又超了。 唐大人归家,同夫人说了选秀一事。户部的文书已经送来了,上面看好的是他的二女儿瑯姚,而非长女瑯嬛。 唐夫人不解,“长女未嫁,怎能跳过?” 唐大人道,“我问了,上面说是摄政王与摄政王妃曾见过姚儿一眼,觉得她甚是温婉,指明要她。” 唐夫人抓到他话中的关键,忙问,“此次是摄政王选妃?” 唐大人摇头,“上面的意思是,先循着例走一遭。”他看着唐夫人,面上笑着,“上面还说,摄政王如今只有一位正妃,侧妃二位尚且空缺,若是合格了,侧妃是没问题的。” 唐夫人皱眉,“姚儿性子胆怯,又不知变通,不够聪慧,去了还不被人吃了。照我说,便按着咱们此前商量的,给她找户寻常人家嫁了就是。” 唐大人道,“性子是不太好,也比不过她的长姐、妹妹,可奈何摄政王喜欢。”他的心情似乎不错,“总归是摄政王自己讨要的,日后还能苛待了她不成。”他站起身,“选秀在明年三月,趁着这些日子,你再好好教导教导她就是。” 唐夫人追上,“姚儿先嫁了,嬛儿怎么办?”她快走几步,追上唐大人,“我也不瞒着你,上次摄政王来,曾在街市上对嬛儿出手相救,嬛儿对他一见倾心,我看不如就让她们姐妹二人一同选秀。若是有一人落选了,还有第二人。” 唐大人停下脚步,转头看着她。“可若此次选秀并非摄政王选妃,而是皇上选秀呢?”姚儿是摄政王要的,自然不怕什么。若此次是皇上选妃,他岂不是折了一个女儿进去? 素秋不信,不信她的赛儿就是这么命不好,不信这只是一场意外。镖局的人,在事发地一寸一寸的翻找,终是找到了一根断针。可断针又如何,寻常的女子多有带着针线在身上的,不能说明什么。素节说有东西打了她的手,她吃疼才会放手。淑节也是这么说。可她们的手上,并无任何伤口。 莺时无可奈何道,“里里外外翻了许多遍,衙门都有意见了。” 淑节看着那根断针许久,突然道,“这不是寻常的针,这不是寻常的针!”她有些激动,“这种针,是青楼专门用来逼迫调教性子烈的姑娘的。”这种针极细,却不长,比寻常的缝衣针还要短上一些。多是被嵌在软鞭中,一鞭子下去,又疼又不会留有伤口。 素秋抬起头,扑到淑节面前,一字一句咬牙问,“你说什么,你说什么?我的儿子,我的赛儿是被害死的,谁要害我的孩子!” 淑节垂下脸,掩去一丝精明,谨慎道,“不过只是一根断针,也说不出什么。”当日亦有青楼女子在场。 素秋的脸灰白一层,唇下嵌着深深的印子。这些日子,她心痛自责的想要随着赛儿一同死去。 她沉痛至极的悲鸣,“查,查下去,我不能让我的儿子白白死了!”谁要害她的孩子,为什么要害她的孩子,还是用这么残忍的手法。 淑节问,“你可曾有的罪过什么人?”这些年,她待赛儿如何谁都瞧的清楚。明面上赛儿是素节的儿子,可难免有人窥探出一二。 素秋摇头。她与姐姐相依为命,好不容易才安稳下来,事事谨慎,便是在府中有了掌家权,也是做小伏低,怎会得罪人。 淑节看了她一眼,“那此前呢?”镖局的大师兄说,若是有人暗害,掷出这枚断针的人,定是习武多年之人,不然不会用这种巧劲,也不会有这种力道,更不会如此精准。 沉默相对,素秋想了又想,终还是摇头。她苦涩一笑,“便是在镖局跟着走镖,算是江湖上人,卑微如我,又如何敢得罪旁人。” 淑节张了张嘴,许久之后,才道,“若非仇人报复,便是赛儿挡了什么人的路。” 素秋一颗心猛地一颤,连声音都变了,“你说什么!” 淑节道,“稚子无辜,若非你得罪了人,旁人要害了赛儿让你肝肠俱断,痛苦万分。便是赛儿活着,挡了什么的人路,旁人容不得赛儿。” 素秋的心怦怦地跳着,剧烈地颤抖,“公,公主。定国长公主。” 淑节扶住她,急急道,“这也只是一个猜测。可赛儿之事,除了我们几个,几乎无人知晓。加之定国公主远在应州,又从没来过墨河,怎会知道这些?” 兰时道,“定国公主如今不过十岁,怎会做出这些?”加之大爷一直在她身边,若真是她做的,大爷又怎会没有察觉,怎会对亲自置之不顾。 浑身的气血涌上头来,暗红的血丝如蛛网遍布她的眼,浓郁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她听到自己牙齿碰撞的声音,她跌跌撞撞的站起,摇摇晃晃的向外走。 淑节扶住她,“你要去哪儿?” “茶和店。” 素秋找去时,宁安带着三个儿女正在茶和店吃点心。茶和店的老板是个看着年岁不大的年轻人,介绍起茶点来侃侃而谈、头头是道。 “你这竟然有糖耳朵,你是京城人?”糖耳朵又称蜜麻花,是京中常见的点心,色泽棕黄油亮,质地绵润松软,甜度适中,十分可口。 老板姓明,他笑道,“我母亲是京中人。” 宁安看着一盘豌豆黄笑问,“你家糕点上的‘明蕙’二字,可是你的名讳?” 明老板摇头,“非也,是我母亲的名讳。”他侧身,指着摆在台面上的各种糕点,“这些都是我母亲教给我的。” 宁安轻轻微笑,恬然自若。“来了墨河,能吃到京中的点心,真让人开心。” 明老板问,“夫人也是京中人?” 宁安点头,“我丈夫是商人,我们前年出来,先去了云南收茶叶,而后去了好几个地方,算算出来也有两年了。” 明老板面上惊异,“夫人带着孩子跟随一同走商,当真是不容易。” “丈夫日后的产业总归都是要交给他们的,提前带着他们熟悉也是好的。”眸光轻转,落在店中一副凌霄花绣屏上,她问,“咦,这可是江南手法?” 明老板点头,“这是我娘绣的。” 宁安走上前,站在绣屏前看了又看。明老板拿过摆放在一旁的手帕,“这些也是我娘绣的,寻日里无事,便做些帕子,放在店中卖。” 宁安赞扬了他母亲的绣法,买了好几条帕子,又让他包了不少的点心。明老板道,“多了吃不完,第二日便不好吃了。” 宁安道,“无妨,我家中人多。” 明老板刚将点心递给宁安,素秋便跌跌撞撞的来了。明老板是男子,男女授受不亲,他忙叫了店中帮忙的姑娘,搀扶起了素秋。 “素秋姑娘,你这是怎么了?”姑娘将素秋扶到椅子上,明老板忙给她倒了一杯热茶,由姑娘喂到素秋唇边。 素秋未语泪先流。明老板知晓她“侄儿”惨死一事,却也不知怎么安慰,便道,“素秋姑娘,我娘给赛儿抄了一卷往生咒,我去拿给你。” 素秋勉力坐起,“我要见你娘。” 宁安带着孩子们离开。肃宁就等在不远处的马车中,他接过宁安手中的糕点,问她,“如何?” “茶和店老板极有可能是当年恭懿公主腹中的胎儿。”年岁什么的对的上,加之他说母亲是京城人氏。“他如今的母亲,多为当年恭懿公主身边的侍女。”那个侍女,是江南人是,善刺绣。“恭懿公主的事,他或许知晓,也或许是装作不知。还有,素秋与他母亲相熟。” 第91章 墨河(五) 贪婪本无罪。 修起一座座大庙为财;三跪九叩祈求神明保佑为名;明明恶事做尽,却让然自命清高、目空一切。旁人坑蒙拐骗,作恶杀人,捐香火、修庙宇、三跪九叩,求的是一个心安。而摄政王两夫妻,不求神、不问佛,也不像菩萨乞讨。端的便是一个理所当然。 欲壑难填,理所当然。 贪得无厌,理所当然。 坑蒙拐骗、作恶杀人、心狠手辣……依旧理所当然。 人,怎么可以没有敬畏之心。 摄政王说,作孽又如何,也是我的本事。 摄政王妃说,财神庙香火最旺,咱们该多建财神庙,道观也要建些,寻些忠心的,装作通天之人,在门口卖招财进宝符。算不得骗,总归佛庙、道观再灯火通明,其中真心又有几人,所拜均是自己的欲望。 “人活着,许多时候就是一口气。有了信仰,有了期待,这口气便能聚起来,没了,这口气散了,人也完了。”他笑看着妻儿,“我修庙建寺,也算是做好事了。” 想想养头看着他,听得认真。商泺与妻子女儿在一旁,不能苟同。 贪婪本无罪。 世间多是贪婪之人,只要不动了她的东西,她便能接受,亦能泰然笑之。 商泺的妻子也是江湖人,练双刀的,父兄在两广开镖局,她是家中幼女,性子亦是骄纵,处处需要人哄着。大概是性子相似,她与宁安聊得来,两位公主也挺喜欢她。 商泺的妻子本性乐,闺名叫什么不知,她不喜冠丈夫的姓氏,旁人便称她一声乐娘子或乐夫人。 江湖中人,性子多豪爽,加之乐夫人有心为唯一的女儿铺路,便道,“话虽糙,理却不糙。咱们每月初一十五来拜佛,不也是所拜既所求吗?”夫妻不和睦来拜,子女不康健来拜,生意不兴隆也来拜。若是有段时间顺顺利利,反倒只会让侍女过来,添上些香火钱。 这座庙叫善因寺,取自种善因结善果一话。今日原是赛儿下葬的日子,他的尸身太惨了,最终只能火化,后被素秋送入善因寺超度。超度的法事本该是三日,一日招魂,二日安魂,三日送归。可宁安却不允许,稚子无辜,难道她的女儿就不无辜了吗?还未嫁人,便平白无故多了一个庶出子,还是被人算计了,见不得人的庶出子。 这满满的算计,都快砸到她的脸上了,说一句知晓自己无能,妄图以子侵占定国长公主的一切也不为过。 商泺私下同夫人说起摄政王妃心狠手辣,乐娘子没有上来便附和,而是想了又想才道,“做为第三人,她为人处事确实狠辣。可若我是她,只怕狠辣不会低于她。”为了自己的孩子,有什么是做不出的,又有什么是不能做的。“你觉得她狠毒,可若不狠毒,难不成眼睁睁看着她偷偷养大孩子,过些年找去京城,认下大长公主的驸马做父亲,堂而皇之的使用、侵占大长公主庶子这一身份带来的一切吗?”或许,他们母子还会设计杀害公主以及她的孩子,冠冕堂皇的侵占了她的一切。“你们男人,如何懂得。”他们没有经历十月怀胎,不曾感受血脉相连,更不曾经历惨痛的以命换命,对孩子的感情如何能比过孩子的生身之母。“我们痛苦生下,辛苦教养长大的女儿,难道便是等着给旁人害的吗?”对于孩子,马虎不得。危险,定要扼杀在萌芽中。 赤炼堂有一神偷,出手极快,甚少被察觉。他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五官也极其普通,走入人群中,丝毫不会引起旁人的注意。同时,又极其擅长易容化妆。宗大回墨河这些日子,便是由他易容,让旁人辨认不出。他是西南人,听说是家乡受灾,跟着人群跑来,实际如何,他闭口不谈,旁人也不去问。赤炼堂中的人,谁人没有点故事。他没有姓,人称一声四惧。 四惧,四局,死局。 置之死地而后生,才能无所畏惧。 他将赛儿的骨灰偷出,交给肃宁。肃宁没有接,蓝姑姑上前一步接下。肃宁看向宁安,“你要它有什么用?” 宁安看着宗大,笑道,“这个孩子是他的母亲生的,如今孩子死了,便该让他回归母亲。”她的神色异常平静,如大殿之上而坐的佛祖、菩萨,俯视众人,悲悯、怜惜、慈善、和蔼……“连同残存的皮肉,做成丸子,给她吃了。”当日,百马奔腾,赛儿的头颅被踩下,甩到了一处沟壑中。宁安差阿朱将头颅捡回,一直放在外面冻着。“将皮肉剔了,一起做成丸子,也算是全了他们一场母子情。” 蓝姑姑应声退下。 宗大看向肃宁,宁安笑问,“怎么,不愿意。” 宗大勾了勾唇角,“怎么会。”他明白,他要是敢说一个不字,被剥了脸皮做成肉丸的人就会是他。视线扫过肃宁,可能还有他。 杀人诛心。 素秋算计了多年,让她心气不顺,让她的女儿还未长大,便在暗中有了仇人,她又为什么要让素秋好过。她不仅要杀了她的儿子,毁了她自以为的依靠,她还要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让她永远沉浸在痛苦之中,如此才能消了她知晓宗大有了庶出子之后的担心、烦闷、愤怒!她一时动不了宗大,还动不了一个素秋吗? “怎么回事,火气这么大?”趁着空隙,宗大将肃宁拉到了一旁。 肃宁短促的叹了一声,“史家联合王家,又要搞事情。宁州的唐若贤也是野心勃勃,妄图用女儿与皇室搭上关系。” 宗大不解,这些不是寻常事吗?如今他是皇上认定的继位人,打着借由选秀,送女儿入宫与皇室搭上关系的,何止姓唐的一家。 肃宁幽幽一叹,“唐家同王家联系上了。”在中间牵线搭桥的人,便是水月庵中疯疯癫癫的史棠侍女芸香姑姑以及佟月。“唐瑯嬛给她寻了大夫,悄悄送了进去,疯病已经治好的七七八八了。” 王家有个庶子与唐若贤乃是一门师兄弟,史家正支的一个堂兄是朝中一品官员范悦的弟子,史家被冠上谋逆之罪后,范悦不忍,没少帮着他们。如今唐若贤借着王家的势力,借着给史棠治病之由,与范悦搭上了关系。 “史棠真疯还是假疯谁知道,你也知晓小安,聪明是聪明,但没什么心机,如何能玩的过她们这些自幼浸淫在这种肮脏下贱事里的女人。”肃宁勾了一抹冷蔑的笑,“唐若贤费尽心机搭上王家、范悦,又想着送唐瑯嬛入宫,小安难免惴惴不安。”她心思本就重,如今距离他登基越是近,她面上无事,心底却越发难安。 肃宁想到他的小妻子气鼓鼓的样子,笑了笑,又道,“我想过了,大不了日后朝政都给她,后宫这些女人我帮她解决。”大权在握,金银无数,才能心安。他们夫妻一体,谁主理朝政不是主理,日后反正都是他们儿女的。“只要她不嫌烦,愿意垂帘听政,我倒是无所谓。” 宗大忍不住刺道,“你倒是大方。”夏侯宁安前些年倒是温宁,这些年有了他的宠爱与纵容,心胸越发狭窄,行事越发狠辣了。“一叶蔽目,不见太山;两豆塞耳,不闻雷霆。” 肃宁笑道,“我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宗大白了他一眼,“我看是色令智昏。”他们的狠辣,不及夏侯宁安十分。 “她性子纯净,狠起来难免好歹不分。”她若是同禾禾、想想一样长大,又怎会狠成这样。再说了,这本就是为了他们的女儿。他看着宗大,突然眉头一簇,“你不会心疼了吧?” “是不是我的我都不知道,我去哪儿心疼。”不过是,此事若是他们做出,他不觉有异,可夏侯宁安端着最纯净的笑,说出最平静的话,做下最狠的事,让他不适应罢了。 肃宁警告道,“你最好别有什么其他心思。” 宗大无奈,“你家这一个两个,哪一个是善茬,我敢有其他心思吗?”他伸手按了按他的心口,“我瞧着你是被她下了蛊了。”心盲眼瞎,丝毫察觉不到夏侯宁安的狠毒以及野心。她可要比他聪明多了,心思也深多了。 回来宅院,宁安冻得浑身发冷,干脆带着两个女儿去屋后泡了温泉。宅子后有一处天然凹洞,内有温热泉水。肃宁在这建了房子后,也将温泉圈了起来。只是她不知道,这凹洞中是两处温泉,不过是相隔有些远,在其上建房时被隔开了。 泡在温热的泉水中,宁安问禾禾,“你觉得娘狠吗?” 禾禾想了想摇了摇头,“娘这么做自然有你的用意。” 宁安笑道,“娘这么做确实狠毒。”她容不下旁人觊觎、抢夺她的东西,更容不得旁人算计、欺负到她的女儿头上。 想想游到她身边,抱住她,“那娘会怕吗?” 禾禾问,“娘为什么要害怕,他们若是不生了害娘的心思,娘又为何要害他们。”她娘才不狠毒,她娘最善良了。 宁安抱过小女儿,“只要你爹不觉得娘狠毒,只要你们不觉得娘狠毒,娘就什么都不怕。” 想想不解她为什么要这么说,她忙道,“爹最疼娘了,我们也最疼娘了。” 宁安笑着摸着想想的脸,“人心易变。”情爱二字,从来都不是永恒。她不是没想过情爱消散那一日。正是因为想过,才会将权力、金银紧紧握在手中。她又何尝不曾一次次、一点点的去试探他对自己的感情,去试探他的底线呢? “爹会变,想想一定不会变,想想最爱娘了。”她亲昵的圈着宁安的脖子。 宁安心中熨帖,笑道,“你爹幼时也同奶奶说过这话,如今还不是娶了媳妇儿忘了娘。”她的王爷,也是小心眼的很。即便娘假死没有多久便找到了他,他多少还是有些记恨,更多的是委屈。记恨娘斗不过便假死脱身,让他喊了敌人好多娘母后。委屈娘将他一人丢下;委屈娘事先不同他说一声,让他伤心难过。她说着说着王爷幼时的事便忍不住叹了一声,“也不知日后苗苗会不会这样。”也不知日后他会娶一个什么样的妻子。一想到,便烦闷,再看看面前的两个女儿,更是烦闷。 想想问,“娘,你不喜欢宗大姐夫吗?”她以前喊宗叔叔,后来有一次爷爷提醒她辈分错了,就让她改喊大姐夫了。 禾禾道,“娘也不喜欢阎君。”她顿了顿,很认真道,“我也不需要喜欢他,想想也不用喜欢阎君。有用就行了。”宗氏一门在关东地区虽不彰显,权势地位却极大。她要的,不就是宗氏一门的权势地位,以及对于关东地区的绝对掌控权吗?等她长大了,宗大成了她的驸马,她插手关东地区,接受宗氏一门的权势,才能理所当然。她也需要生一个皇家与宗氏一门的血脉,来稳固她的权势与地位。 至于想想,她可以什么都不用想,无忧无虑的生活。她是姐姐,她自然会好好照顾妹妹。至于苗苗,日后他若是乖,便是她弟弟,若是不乖,她就不要认他做弟弟了。 宁安听得哈哈大笑,禾禾鼓着脸道,“谁知道他日后会不会被美色所迷,变得昏庸荒唐。”奶奶说,爹就是被美色所迷,越发荒唐了。苗苗是爹的儿子,谁知道是不是和他一样。若是日后的弟媳同娘一样倒是好了,可若不是呢?总要先做打算,爹娘好不容易打下的天下,总不能让外人占了便宜,给了外人。 肃宁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哭笑不得。他喊了一声,“小安?” 宁安应声,“我马上好了。” 肃宁牵着苗苗的手走向另一处温泉,“无妨,你慢慢泡,别贪暖蒸晕了。” “知道了。” 泡进温泉中,苗苗问肃宁。“爹对娘的感情会变吗?” 肃宁诚实道,“我不知道。”如小安所言,情爱二字,最是虚无,也并非永恒,人心易变。他控制不了他的心,如同他控制不了自己去疼爱她、纵容她一样。“我不能保证我对你娘的感情不变,只能保证,在我还爱着她的时候,我会给她、给你们,她想要的一切。” 傍晚,肃宁想了想,这些年他确实有些忽视了娘。于是写了一封深情并茂家书,八百里加急送了回去。钱元华拿到信之后,越看越无言。她将信甩给皇上,“你看看你的好儿子说的什么。他说,日后我若是同小安有矛盾,想要做个尖酸刻薄的恶婆婆,他也一定会站在我这边的。”她就那么像尖酸刻薄的恶婆婆吗? 皇上不悦道,“他有时间胡思乱想,不如快些回来继位。”说罢,便提笔写了回信,催促他快些归来。“三月是个好月份,适宜登基。” 第92章 茶和店(一) 窗外阳光正盛,宁安仰起脸,任由一朵朵大如棉的雪花落到脸上。她觉得墨河是个神奇的地方,明明阳光明媚,却如此寒冷;明明太阳看似炙热,却雪大如棉,经久不化。 肃宁看完了信,便见她在外淋雪,忙将人拉进来,“喜欢雪也不能不顾身子。” 宁安任由他帮自己掸落雪,她道,“我喜欢这里的雪。”够白、够大、够绵软。“可我不喜欢这里的气候,太冷了。”夏日短、冬日长,若是她住在这里,每年冬日得烧掉多少银子啊。 “贵是贵了些,但又不是烧不起,赚银子为什么,不就是为了花吗?” 木炭贵如粟。他们二人又是性极奢侈之人,每每到冬日,肃宁都会差人捣炭为屑,以物和之,做成兽形炭,点燃后用来温酒。猛兽皆开口向人,颇有“赫赫然,诸豪相矜,皆服而效之意”。 宁安则喜欢将炭碾压成粉屑,和以花瓣、柚皮、草药,捏塑成各种小动物样式,称“香兽”。到了冬天,先把白檀木铺在炉底,然后把香兽放在上面燃烧以取暖闻香。 两人偏偏还虚伪做作的很,一边喝酒一边取暖,还不忘吟诵:衣襟成墨色,面目带煤尘。尽爱炉中兽,谁怜窑下人。感叹采煤工人劳作的艰辛与生活的苦难。 他们并非不懂百姓艰辛,而是奢侈惯了,又不愿更改。 他们站在高处,俯视众人,并非不怜惜百姓辛苦,只是不愿放弃手中的权势地位,也不愿为了旁人而降低自己的生活。 争权是为自己,自私自利。 从商也是为自己,自私自利。 宗大回墨河前,徐老找他谈了心。徐老希望一路上他能够行驶劝谏之责,劝导摄政王、摄政王妃宽仁和善。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摄政王本就是嚣张跋扈的性子,这些年无论是行军打仗、治理国家,还是安抚百姓,他都做的极好。这样的他,难免越发骄傲自大。并非徐老敏感,而是多年的朝堂争斗,练就了他凡事往最坏结果想的性子。残酷的现实告诉世人,老天爷总是钟爱最糟糕的结果。 宗大与肃宁也没什么不能明说的,这些年,两人早就紧紧捆绑在一起了。肃宁喝着酒笑道,“你让他放心,我败过一次,绝不会再败第二次。”这皇位,他坐定了;这盛名,他也扬定了。 宗大不明白他话中含义,肃宁只是笑,“我以前,就是将这天下看得太重,才会败。”才会,害了妻子,也害了孩子。 他越说,宗大越是糊涂,干脆也不问了,只是饮酒聊天。 明老板看到禾禾招呼了一声,“这位是?”他上下打量了一下易容改装后的宗大。寻常,她都是跟着母亲来。他们是商人,来墨河打通商路顺便卖卖茶叶。因天气太冷,决定暂时住下,待年后天气回温再离开。 禾禾大大方方道,“我的未婚夫?” 明老板惊讶,禾禾又道,“我爹同他打赌输了,便将我输给他了。” 明老板知晓她在开玩笑,便也跟着笑了笑。“今日想吃什么?”如今整个墨河谁不知道新来的卖茶商人极富,不喜用火炕,千金求碳。 “蜂糖糕!”禾禾惊喜道,“你这里竟然还有蜂糖糕?” 宗大问,“蜂糖糕是江南小吃,明老板这是从江南学来的?” 明老板笑着摇头,“不是,这是我母亲做的。”听父亲说,他幼时身体不好,总是咳嗽,后来年岁渐长,懂了些事,便不愿意喝药了。于是母亲便用川贝、枇杷、梨等中药材,做成蜂糖糕给他吃。“我给你们称些?” 宗大看向禾禾,禾禾摇头,“不要了,我爹也会做。”娘日日喝苦药,总要用些东西下药。有时是腌制的山楂、梅子,有时则是爹做的蜂糖糕以及米糕、饵块。“如此偏远的地区见到江南点心,真是让人开心。” “姑娘家乡在江南?” 禾禾点头,“我与弟弟妹妹都出生在江南,后来爹开店,我们便去了京城安家。” 明老板又道,“姑娘家中生意做的可大。” 禾禾笑道,“我们在江南有丝绸厂,养蚕抽丝织布。京中人喜欢丝绸。” 挑了几样点心,明老板一边利落的算账打包,一边问起他们京城的事。宗大付了银子,笑问,“明老板准备去京城开店吗?” 明老板点了点头,笑道,“我倒是想去,只是父母均不允许,说是路途遥远,不安全。” 两人正要走时,淑节搀扶着素节来了。一个月过去了,素秋已经收起伤心振作起来了。她如今满心都是找到害了儿子的凶手,每日多是在镖局,一请求师傅、师兄们帮忙,二则借由镖局联系她曾经走镖时认识的人。素节始终无法走出。赛儿虽不是她亲生,却是她一手养大的,她无法控制的想,当日若是她忍住了疼,若是她没有松手,赛儿是不是就不会死? 淑节看到了站在店中的二人,跑马那日他们也在,虽无法看清全貌,小姑娘一双眼睛却让人难忘。 禾禾眉头微挑,缓缓拿下面纱,颇有炫耀之意。宗大无奈,只是摸了摸她的发顶。“赶紧戴上,若是冻着了,你爹娘又要骂我了。”冻着是假,怕旁人见她貌美,生了觊觎之心才是真。他突然有点理解肃宁不愿意宁安出门的心情了。只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变态。禾禾虽然身形比同龄人高大,却也只有十岁。 淑节看着他,只觉得熟悉,却又说不上来。明母信佛,自从赛儿下葬后,素节每隔几日就会来找她,听她讲讲佛经,同她一起为赛儿念念往生咒。 年二八那日,连墨白也来了。肃宁专门带着他走了一趟茶和店,让他通过骨相来看看茶和店的明老板,与他们在应州找到的疯疯癫癫的戏子艳儿可否有血缘关系。 连墨白给了肯定的答案。他还说,“我与你的骨骼也一样,你是我儿子。” 肃宁觉得他是在占自己便宜,也是有意羞辱,回来之后身后的门刚关上,他就将买来的点心甩到了连墨白脸上,上去就是一拳。 宁安听到后,也不去拉架。她已经习惯了,这两人只要在一起,隔几日便会打一架。不是你说你该叫我爹,便是他说我上辈子作了孽才有你这种爹……连墨白一心想当摄政王的爹,摄政王固执认为他是有意羞辱。 私下里,他同宁安也说起过。他问宁安,“连老鬼为什么想当我爹,他是不是看上我娘了?” 宁安回道,“不会吧,他与娘差了几十岁。” 肃宁当时躺在床上,借着腰疼让宁安给他按腰。他转了脸,唇贴在手臂上,声音嗡嗡的。“我娘会不会和他有什么奸情?” 宁安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没什么。”家丑不可外扬,还是偷偷写信问问娘吧。 他“质问”的信送到钱元华手上,钱元华气的半死,同皇上抱怨生个儿子生了个傻子。皇上却看着儿子言之凿凿的“质问”深思,而后询问她在外几年有没有给他戴绿帽子?说罢,还故作大方的同她道,“便是有,我也不会怪你,我知晓你……”话没说完,便被钱元华抽了一耳光。据说,那一夜皇上皇后大打出手,弄得后宫人心惶惶。 事后,宁安收到钱元华的信,忍不住对肃宁道,“你是不是傻,你怎么能直接问你娘是不是和连墨白有奸情!”一篇文章写的堪比大儒激愤之下所写檄文,先是摆出猜测,而后良苦用心劝谏,后又用道德、律法,引用诸多经史斥责。“娘说,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只生了你一个。早知你如此扶不上墙,她便该多生几个,省得被你气死都没人哭丧。” 肃宁靠在长塌上,一边吃葡萄一边看书,随意道,“有人哭丧,她不是还有三个孙子吗?就算咱们的孩子哭不出来,皇后死了,朝臣命妇,诸多百姓,装装样子也得哭。” 宁安无言,而后便无奈的笑了。“娘要是在,一定会打死你。” 肃宁道,“她打死我她就没儿子了,她现在年龄大了,想生也生不出来了。” 宁安无力,沉默许久,才道,“你这样败坏她的名声,也不知你平日里是真孝顺,还是假孝顺。”她说罢,又叫来禾苗以及想想,指着肃宁告诉他们,万万不能跟爹学。 肃宁道,“你是不知道我小时候,我娘打起我来有多狠。” 宁安白了他一眼,“那是你小时候太皮了。”老实说,她听娘说过王爷幼时闯下的祸后,她都觉得她的儿女们闯的祸不算什么。除却将玉玺送人,伪造圣旨,偷改皇上批阅过的奏折这些事不说。他还装过鬼吓后宫怀孕的妃嫔;将砒霜混在白面中;撒尿到酒桶中;添粪到酱缸中;捅蜂窝,在皇上睡觉时突然扔到他的帐子里;以及借着要学医术的由头偷了娘的针,把前朝公主家的独子扎瘫痪了;随意伪造指婚圣旨,乱点鸳鸯谱;偷偷去户部改户籍,将嫡出子落在妾室头下……等等数不胜数的事。哦,对了,还有偷军营的大炮炸猪圈,说是要想吃烤乳猪了。这些,有的是他自己干的,有的是和秦长松、宗大、宗二一起干的。偏偏他性子又倔,软硬不吃,心眼又小,打一次,记恨一次,非要报回来不可。皇后不再生,也是怕了。 如今不也是这样。三十多岁的人了,脾气说上来就上来,跟个孩子似的,有时还不如孩子懂事。 打完了,心情也畅快了,两人又好了。勾肩搭背商讨恭懿大长公主一事。 阿朱上了茶点,宁安煮了酒酿炖蛋,装了一碗给连墨白。“他们是姐弟?可年岁差的是不是有些多?” 连墨白喝了一口酒酿,“是姐弟,却有区别,非同父同母。”不是同母异父,便是同父异母。艳儿有着西凉以及西夏人的骨相,下颚角锐利,眼眶较深。茶和店老板却有些许江南人骨相,骨骼微小,下颌角圆润内收。“西夏、西凉一直忌惮我们,又瞧不起我们,和亲去的公主又能有什么好的?”不将人当作玩物,随意送出,已经是最好了。他们一直想要侵占中原地区,最好的便是推举一个有中原皇室血脉的孩子。恭懿大长公主对于西凉来说,一是炫耀中原服软的东西,二则是生育的工具。怎么可能十年没有过孩子。西凉人没那么好。同样,中原的人也没那么好。送公主和亲,何尝不是打着不动兵刃,不见血,一点点蚕食西凉的城池呢?所以,怎么可能允许她不生孩子。她得生,还得多多的生,这样,才能保证其中有一人,是一心向着中原的。 “人性自私。”连墨白露出一丝自嘲般的蔑笑,“不过是有些人善于伪装,有些人不屑装模作样。”他伸手一指,“你,你,还有我这几个好孙儿,谁人不是自私自利的。”区别不过是他们血脉相连,他们彼此有爱。夫护着妻,妻向着夫,儿女爱着父母,父母爱着儿女。 肃宁抬起眼眸,迸出一缕狞光,“连墨白,你是不是不服。” 连墨白呵笑一声,“我有何不服,你打架只会耍阴招,有本事你光明正大的同我打一架,我也好好好教教你。” 宁安眼间他们又要争下去,忙轻咳一声打断。“白大哥,你若喜欢禾苗、想想,我让他们喊你一声干爹都可,只是万万不能再说这种话了。”她笑着,“你想做禾苗、想想的爷爷便算了。王爷做事一贯认真,虽是玩笑,他也是当真了,以为皇后背着皇上同你有私,闹的皇上皇后不和。”她顿了顿,嘻嘻一笑,“我倒是没什么,王爷毕竟也曾受你照顾,你这些年也教导王爷不少,帮了王爷不少。都说为师便为父,长兄也如父,王爷真认了你为父,倒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只是如今,王爷尚未登基,天下还是皇上的,若是惹得皇上恼了王爷,对你不也没什么好处吗?”既然他说她自私自利,她便坐实了自私自利又如何? 连墨白扫了一眼肃宁,没有说话。肃宁则有些不屑的轻哼一声,偏过了头。 宁安将手放到他的腿上,安抚一般按了按。“白大哥,既然她不能不生,为何归朝后又瞒下了?还有她归朝一事,细细查下来,也觉得透着诡异。”哪有和亲女全身而退,归朝一说。 “归朝,定是同西凉有了什么暗中协议。”西凉的上一任君主,在位六十多年,前四十年政治清明,是个权谋高手。一面借由和亲公主来制衡结党营私的党羽,假借女人之手搬弄权术;一面又通过提拔背景干净的军头来制衡。“阿娜依的父亲,便是西凉王提拔之人。”也是善权谋之人。 只是,权术这个东西绝对是双刃剑,一不小心就会自伤。 连墨白指了指头侧,“人老了,脑子就不好了。”正所谓“善始者众,善终者寡”。“历朝历代的帝王,不怕活不长,就怕活的太长。”如唐玄宗李隆基,开元盛世由他开创,安史之乱也由他而起。“当年若非西凉王年老脑子不好了,恭懿大长公主又如何能脱身呢?”只是事情久远,加之恭懿大长公主有心遮盖曾经的一切。如今要想要查西凉王宫旧闻,已非常艰难。 宁安道,“既然她在西凉呆过十年,便定能留下痕迹。”她看向肃宁,“我想起一个人。” 肃宁回视她,握住了她放在桌上的手。“我也想起一人。” 第93章 老魏相(一) 童老板年二九就关了店,叫上珍娘以及温娘子、大力一家,还有养蜂的吴叔吴婶,一起在客栈中过年。 童掌柜笑道,“过了几十年的新年,今年最轻松。”她成了寡妇,一个有钱的寡妇。她再也不用怕丈夫侵占了她的嫁妆,拿了该她的东西,将她扫地出门。她也再不用劳心劳力的与丈夫养在外面的外室,斗智斗勇。 童掌柜轻抿了一口酒,转向珍娘,“你何时归京?” 珍娘道,“明年三四月份。”儿女因代替公主、世子归京,得了奖赏。她得儿子虽然年岁小,尚无官职,但被赐了宅子。如今一边在书院念书,一边在九寺流转学习。 童掌柜笑道,“珍娘日后的日子好过了。” 珍娘道,“也怪我无能,只能让他们自己打拼。”当日秦长松来,她心中便觉不安。后来与儿女断了联系,她便已经猜到了儿女装作公主、世子同秦长松回京了。她知晓这一路之上的危险,她无数次想要阻止,可最终还是忍下了。他们考不上父亲,只能自己拼一拼。 童掌柜放下酒杯,看着她,带着些小心翼翼地问。“陈大人如何了?” 珍娘摇头,“我不知。”她确实不知。陈周兮似乎想与她修复关系,只是她早已不信任他了。她不懂他在朝堂之上的种种打算,她也不知他作为前朝公主儿子的艰难,她只知道,他为了他自己,伤害的不仅是她,还有她的孩子。他不该害了她的孩子。她若是原谅了他,她死去的小女儿,病弱的子女,会哭的。至于她婆婆,满心算计,却不想一场疫病,中风在床,再不能动。 童掌柜问,“你回京,他们也跟着回去?” 珍娘又摇头,“我此次回去,是得了天恩,同儿女团聚的。”陈周兮有官职在身,又曾是代罪之身,自然是回不去。儿女得了功绩,皇上奖赏了他们,奖赏了他们的母亲,却不曾过问他,便意味着,他再也回不去了。“回去不也好,省得我还得想法子与他和离。” 同福客栈童掌柜交给了跑堂,每个季度跑堂同她结一次帐,相当于她将同福客栈装给了跑堂,若是他做的好,他便是老板,若是他做的不好,坏了口碑,她随时可以将店收回。账房以及厨子跟着她来应州了,如今应州的吉祥客栈也稳定了,她也动了些其他心思。 珍娘听她一说便明白了她的想法,“你想去京城?” 童掌柜点头。靠山山倒,靠水水流。这些年,她也看明白了,谁能靠得住?谁都靠不住,只能靠自己。“你们瞧着我风光,却不知我其下的艰辛。”地痞流氓、衙门官员,每日来打秋风的还少吗?更不要说蓄意闹事,浑水摸鱼的人。“既然在哪儿都要应付这些,不如去京城。日后我若向告状,还有个地方。”她也有自己的私心,这两年,她与摄政王妃也算是熟悉,加之日后珍娘在京中,她或多或少能拿着她们狐假虎威一番。 珍娘自是明白她的想法,只是她如今还是寡妇身,若要去京城,除了京中有亲戚外,便要是独立户。 这些,童掌柜自然也是想过的。“湖阴城县的客栈,便给我那两侄儿。”兑客栈的银子,也不急着找他们要。“他们跟了我这么多年,品性我也是了解,也学了不少。”她说的便是同福客栈的跑堂与打杂,两人都是她的远房亲戚,当年她是为了防止,她投入了全部嫁妆的同福客栈被丈夫悄悄抵押、转卖,才会从家乡找来了这二人,花了银子,换了一个本地人的身份,成了跑堂与打杂。 “吉祥客栈留下,让账房先生照看着。”账房虽迂腐了些,但总归品性还是好的。“之前王妃也说了,可以挂靠在状元楼下,如此我每年拿着分红,也不怕日后京城呆不下去,无处可归。”还有便是,芝芝还在这里,她想着日后芝芝若是有事,还能通过吉祥客栈找到她。童掌柜捋了捋发丝,“我还不到四十岁,便像过完了一生。”没人疼、没人爱,事事都要自己谋算,如何能不老。 年幼时,她是家中老二,比不过嘴甜长姐得父母疼爱,更比不过可以继承家业的幼弟。长大后,她满心想着嫁人之后生活可以更好,却不想对方娶她也不过是看她父不疼、母不爱,心中生怨,愿意同娘家断亲,不会拿着他的银子贴补。再后来,她便想着,人性自私,她当年何尝不是想着他是应州人,可以带自己远离娘家。只要生下孩子,有他无他也无妨了。……到了如今,又要操心独立女户一事,也要忧心将来。 大力嫂听了后心中也是发酸,她的前半生与童掌柜,也没什么不同。父不疼、母不爱,丈夫也是个靠不住的,最终能靠的只是自己。她咽下心中酸涩,笑道,“能为日后忙碌忧心,也是好事。”人得忙,忙起来才踏实,忙起来才不会胡思乱想。 吃完饭,收拾好桌子,大力嫂同朱悦说起了周大娘一家。这些日子她也没少托人打听沙城的事情,也没什么消息。他们原先住的那条小巷,在打仗时被炮轰了,墙倒了,房子也塌了一半。据说里面的人都随着难民迁走了,去了哪里不知。 说起周大娘,朱悦也是一阵唏嘘。“她那房子,刚买来没有两年,也不知朝廷给不给补些银子。”他们原先都是租户,前些年周大娘攒了些银子,原是想留着送儿子去念书的,却不想他们租住的那户人家要卖房。周大娘这辈子就想有间自己的宅子,于是一咬牙,便凑银子将房子买了下来。 大力嫂摇头,低声道,“每家每户给补了十两。”她在军营,知道的总归是要多一些。可即便是这样,她也不敢乱说,每日谨小慎微。 “十两够做什么的。” “是啊。”大力嫂跟着叹息。随后又道,“大过年的,总叹气不好。”两人赶紧忙完,便去前堂跟着童掌柜一同熬糖了。这是童掌柜家乡的规矩,过年要请街上的孩子们吃糖。前来讨糖、吃糖的孩子越多,来年这户人家便会越旺。 年二九那日,宗氏一族现任族长宗若渝回来了。 想想问,“宗若渝是谁?” 肃宁道,“你姐姐的驸马。” 宗家嫡出二子,一名若渝,取自建德若偷,质真若渝;一名善渊,取自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 宗氏一族虽然在关东地区权势大、地位高,但家中分支也多,谁都想插手核心产业,谁都想分一杯羹,多数都是包藏祸心,并不好管。 护送公主与驸马“归家”的是个熟人,十年前,在五县瘟疫时,出手帮了摄政王的衡州军首领庞大人。 肃宁对宁安道,“你还记得咱们在五县时?”他去请求支援归来时,守城的小兵哪怕是看到令牌,也不让他进。只因他从未见过王爷,也不认识令牌。“偏远地区的小兵、小官,有些一辈子都不曾见过大官,也不认识什么令牌。他们只认人。” 父皇登基之后,杀害冒充举子去做官的事,被揭发出来的便有五六起了。后来朝中官职无遗漏,学子中举后,要么留在京中,等着三年一次再考,力争三甲,要么便是归乡。“父皇也曾将上任官员的画像先发去各地,倒是有一些效果,只是冒认之事仍不少见。”有父母兄弟的倒是还好,有些学子失孤,只是一人,或又因可靠在京中多年,家乡的人早就认不出他了。“后来,有些有心思的人,便开始想办法买通画师,或是转找与自己有几分像的画像去杀害冒充。”宗氏一族,别说是见公主了,便是见过皇上的都少。如今素秋又有衙门背书,若是再有宗氏一族别有用心之人支持,他的禾禾只会陷入自己证明自己的困境。“素秋是个聪明又胆大的女人,她定会在咱们女儿自证时,抓着她的纰漏坐实了她假公主的身份。”他嘴上说着这件事让禾禾自己解决,可怎么能够放心。不然也不至于不远万里请来圣旨,请来庞大人为他背书。“庞成浩曾在墨河呆过,不少百姓认识他。”五县一事后没多久,旁成浩便接管了十三军中的邵、阳、潭、汀四个州军,后又被调入京中。这也意味着,他站到了摄政王一方。 说起五县,宁安心中便唏嘘不已,许多事明明已经淡忘,回忆起却又无比清晰。不知不觉间,竟已经过了十年。 肃宁笑道,“你可还记得客栈的李老板。”当日陈家的嫂子喝了她的安胎药小产,意图以此敲诈她一通,只有李老板为她说话。“他如今在京中开了间客栈,不大,但足够他养家了。”李老板维护了他的王妃,在他未归那些日子,也是极其配合,他自能看到,也自会给他回报。“我只是帮他开了一封南京书院的介绍信,来与不来在他。”他也算是个有魄力的人。先是举家搬去了南京,一家人在书院旁租了房子,支了小摊,就这么过了七八年,直到三年前,他的两个儿子,一个考中秀才,一个中了举人,这才搬去了京城。用这些年攒下的银钱,兑了间带后院的三层小楼,外面开客栈,他们一家就住在后院。 肃宁这次来墨河,除了要处理宗大后院的这些事,还为了接一家人。 宁安看着他。他缓缓道,“魏相仅有的一个孙儿。” “魏相?” “父皇登机前、登基后辅佐他的人。”墨河人,自少孤苦贫寒,虽穷困潦倒但有大志向。前朝末年,帝王昏庸无道,他预见到天下将乱,属意于纵横之说,便离开了墨河,到京城寻机会。“当时父皇还在摆摊卖面,他在父皇的摊子上吃了一碗面,就跟着父皇了。”魏相虽没有功名,却极有才华。“父皇登基后,他对父皇的行为及施政给了许多极有益的谏言。”当时朝堂之上,人人惧怕四大家族,只有他胆敢直言进谏,丝毫不给四大家族面子,直言他们狼子野心,意图谋逆。 他说: 法者,治之端; 民者,国之源。 天地之大,黎元为先。 大道之行,明察惟检。 利民事丝发必兴; 去民患如除己病。 “他是我的第一任老师,我第一次见他,他便同我说了这些,他要我牢牢记住。”检微察隐,初心澄明。他辅佐父皇将近三十年,父皇曾将世人对诸葛亮的评价冠在他头上,以告知众人他对魏相的看重以及信任。“繁星四百八十万,颗颗鉴照老臣心。”只可惜,他并没有活着看到父皇收拢政权,打散四大家族;也没有看到他的今时今日。“他死前,心知四大家族动不了他,却不会放过他的后代,于是偷偷将一个孙子送回了老家。”事情果如他所料,自魏相死后,他的儿女、孙儿、侄儿们一一出事。死的死,残的残。 肃宁嘲讽一笑,“他总让我当一个好人。他是做好人了,他算是善始善终了,可他的子孙后代呢?”那个孩子原先跟着远房的一个姑姑生活,长大一些后就自己生活在老宅中了。前几年上山采药,摔断了腿,断了科举路,生活艰辛。“我看过他考秀才时的文章,是个有才华的人,颇有魏相之姿。我想,若是只因他瘸了腿,便断了他的科举路,这并非他的损失,而是朝廷的损失。”所以,他要将他带回京中,也会以他为先例,废除身有残疾者不可参与科举这条规矩。 他看着宁安,真诚道,“小安,连老鬼说得对,我是个自私自利的人,我想要一切,我要登高,我要万人之上,我要天下为我所掌控。我想要的一切,对旁人、对百姓都不公平。可我不能让他们一直不公平,我想要获得这一切,我便要找到平衡。” 他要天下兴盛昌旺,国库满满,足够他挥霍无度,所以他要广开商路。百姓不缺吃穿,有钱看病,送孩子入学堂,才不会管他有多奢侈。 他要边境无战,天下安稳,这样他才有时间玩乐,所以他需要广开科举之路。朝中似魏相一样的人多了,对国忠心,对帝忠心,对百姓忠心,才不会每日不停上奏进言,让他疲惫不堪。 他拼命争夺,为的是什么?难不成真是为了天下,为了百姓?他没那么无私。 宁安听着他的念叨哭笑不得。肃宁满首在她的脖颈,似撒娇一般。“我也就能跟你说说。”跟爹说,爹就骂他,同娘说,娘便说他没出息。可他最想的就是玩乐。幼时爹说,他是皇子,日后皇位要给他,两三岁就让他上学堂了,根本不给他玩。稍长一些后,爹又说他文虽不太好,但是习武之才,每日逼着他练武,娘还给他找了好多师傅。再年长后,他懂事了,即便是不愿意,也被迫牵扯进了后宫中的种种争斗中……后来,娘“死”了,他去了军营,更是无法玩乐了。“幼时,除了和你在一起的时间,我不曾有一刻空闲。”他真的很累,可他不能说累,他是皇子,他是未来的帝王,他身上承载的是爹娘为他争来的富贵权势,他要能背的起,他必须得背的起。“我很小的时候,爹娘就常带我出宫,他们会指着难民营里的人告诉我,如果我不努力,如果我没有野心,日后就会像他们一样惨;他们也会带我去看夏侯老夫人,他们说如果我没有权势没有金银,日后我的妻子就会像老夫人一样,被一个个妾室挑衅,甚至骑到头上。”他顿了顿,又道,“我娘还指着爹告诉我,如果我不努力,日后便是当了帝王,也会像爹一样,处处受钳制。”他们知道他的骄傲,他忍不了这些。“那些年,我忍了又忍,我真的很累。”他心爱的姑娘被人欺辱至骨瘦嶙峋,他只能当作不知,他要用冷落虐待的方式才能保护她;他要叫一个厌恨的人为母后,他还要装作兄弟和睦,他还要处处被四大家族钳制,明明是嫡子,明明爹说了,他的一切都是他的,偏又让他忍着。他就是想要炫耀,炫耀爹娘对他的爱,炫耀爹给他的一切。他就是瞧不起庶出子,他从未将他们当作自己的兄弟。他觉得他无能、无用。他恨不能挡了他路的人千刀万剐,他甚至恨爹娘。 宁安摸着他的脸,笑着捧起他的脸,“累了就歇歇。”她轻覆上他的唇,“总归禾苗也大了,许多事也能帮着你了。” 温热的气息喷在脸上,肃宁笑了。宁安又道,“若是还觉得烦累,你便做个昏君又如何?”她也是个自私自利的人,她只想夫妻和睦,子女康健。她只想她的丈夫顺心、开心,她的儿女们顺心、开心。 肃宁笑问,“我若做昏君,爹娘会不会打死我?” 宁安又亲了他一下,“无妨,爹老了,打不过你了。娘若要打你,你便先收了她的针,她就拿你没办法了,最多骂你几句。” 她知道,他只是累了,又说起老魏相,才会勾起心底哀思;她也知道,自私自利的他,如何能得到了就不管不顾了;她更知道,疼爱孩子们的他,断断不会留给孩子们一个千疮百孔、乌烟瘴气的国家。 肃宁哈哈大笑,伸手将她拥入怀中。“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两人就这么静静靠着,许久之后,宁安才道,“你说魏相时,我以为你说的是京中那个魏相。”魏缁衣、魏媃衣的祖父。自从他去世后,宁安已经许久没有听过魏缁衣的消息了。 “老魏相去世后,便是他接任的。”两人虽同姓,却无任何关系。 看着禾禾跟着宗大进了宗府,他们便回去了。刚下马车,想想便跑来了。“娘。”她抱着宁安的腿,“你和爹去哪儿了?” 宁安摸了摸想想肉嘟嘟的腮,“爹与娘还有事,你去找哥哥玩好吗?” 肃宁一把将想想抱起,不解的看向宁安。 宁安拉着他的手臂,“让她去找苗苗。”她贴在他耳边道,“我想泡温泉了,你陪我去。” 肃宁挑眉,将想想放下,拉过她的手在唇边一吻,也学她一样附耳低声道,“怎么,想要安慰我?” 宁安挽着他的手臂,笑的明媚。“嗯。” 第94章 公主(一) 这个年,禾禾在宗大家过的。想想跟着苗苗和此后他们的嬷嬷、姑姑们一起过的。肃宁带着宁安进了山,他很早之前就曾承诺过宁安,有空时,带她到山中露宿。 初三宗大应付完家中的一众亲戚,将禾禾送回来,见想想气鼓鼓的,肃宁、宁安不知去了何处,遂问星一。 星一三言两语说完,宗大一面在心中感慨他奸诈,一面道,“他累?他累还不忘闯祸?他累还不忘设计我们?”肃宁过目不忘。他很早就发现自己有这个本事了,只是他自幼便奸诈,若是旁的孩子早就恨不能炫耀的人人皆知了,他不说,他忍着,一个字都不透露。然后在师傅们考查功课时,他装作不经意的背出其他的文章,师傅问起便说昨日早早做完功课无事,便多看了两篇文章。衬的他们无能无用,总是被骂被罚。“他不过就是想带着宁安出去过年,知晓宁安定舍不得过年舍下孩子,才会故作可怜。” 肃宁生来便力气大,适合练武,无论多难的招式,他看一遍就学会了,练了半天,便觉得乏味,缠着师傅要学余下的招式。久而久之,师傅便以为他勤勉多练,而他们其他人偷懒。师傅不教,他就去找别人教,融合各家所长,师傅不喜,又惹不起他,不忍心骂他,便会拿他们撒气,怒斥是他们愚笨跟不上。当然,他们也没轻饶过他。作诗词练字上,没少给他使绊子。 星一笑看着他,十分赞同奸诈一说。“王爷说了,为夫者,要学会示弱。示弱就是示爱。” 肃宁与宁安是年初一走的,初八才回来。过了初八,年便算过完了,有些事、有些人他们也该处理了。 肃宁神采奕奕、满面红光,可怜宁安娇躯绵软、花容憔悴,看起来似消减了一圈。她最不该,便是心疼他。 山野之中,虽没有上房暖幄兰薰,却不惧有人打扰,天地之间,白雪为被,溪水为伴,偶尔还能听到呦呦鹿鸣,更是酣畅淋漓。可惜是冬日,若是夏日,伴着无数鸟叫,自是更有一番已经。 蓝姑姑伺候宁安躺下,忍不住道,“王爷荒唐,山中寒冷,滴水成冰,也不怕冻着王妃。” 宁安疲惫的厉害,又想孩子们,强撑着没有睡。“无事,洞中不冷。” 蓝姑姑喂她驱寒汤药,“血气上涌,最容易寒气入体,便是不曾受冻,一冷一热,也是极容易生病的。”更不要说,她这身子本就不好。“王妃就是太纵着王爷的性子了。”她跟在肃宁身边也够久了,算得上是了解他。“王爷孩子性起来,总是贪玩爱闹,你也跟着一起闹。”这话,倒也不算假。公主、世子刚出生时,他是开心的。可随着孩子渐渐长大,王妃放在孩子们身上的心思越来越多,他便吃起味来了。隔几日要同王妃闹一闹,隔几日还要同儿女争宠,甚至委屈的说不喜欢孩子,不要孩子了。后来,公主、世子大了,加之他也习惯了,这才没再与自己的孩子们吃味,没有闹过脾气。 说着说着,蓝姑姑也笑了,“难怪皇后娘娘总说白生了个儿子,娶了媳妇儿便忘了娘。” 宁安无声笑着,王爷有时孩子气起来,虽不似孩子一般满地打滚,却也是难哄的很。若是不理他,他更觉委屈,还会写信同爹、皇上以及皇后告状。有一次两人起了争执,她三日没理他,他竟然还找到了远在宁州的娘与青儿,以及二舅舅、三舅舅、小舅舅,闹着要他们为他撑腰。 虽不曾受冻,宁安回来后还是病了。在她养病的日子里,素秋的日子并不好过。先是衙门找了她,要治她一个冒认公主之罪。素秋辩言,她从未说她带回的人是公主,只说是从京城带来,只说是大爷的未婚妻子,是他们误解。她又说,自己去了京城,本就是想求一求大爷收留,求一求公主接纳,她也不知她竟被人骗了去。 墨河知府在宗大的授意下,并没有治她的罪,只是将冒认公主一事写的清清楚楚,张贴在公告栏上,并广而告之,是非曲直,由百姓自己评断。 素秋前脚将冒认公主一事推到了她带回来的姑娘身上,后脚尽欢便将人领了回去。她是素秋从隔壁县买回来的,十四岁了,因家贫,总是饿肚子,看起来不过八九岁的样子。 尽欢问她,“你知道她买下你是要你装公主吗?” 姑娘低着头,许久才道,“知道。” 尽欢又问,“你可知冒认公主身份,可是要杀头的?” 姑娘又是许久才道,“知道。” 尽欢眉头一竖,“既然知道,为何要做?” 姑娘抬起头看着她,“我能不做吗?”她被卖给了人伢子,又被人伢子卖给了素秋。素秋带她来墨河,让她吃饱、给她穿暖,只要她听话。听话的冒充公主,听话的执行她的每一个指令。“不做她一定会把我卖进青楼。”做了是死,不做也是死。不如趁着死前,好好享受一番。 尽欢看了一眼阿朱,让衙门的人给她录了一份口供,而后并没有为难她。“你走吧。”她对姑娘道。 姑娘看着她摇头,“我不走。”她猛然抬手,拉住了尽欢的衣袖。“我不走,求您收留我吧,我能干活,我不怕苦,我什么都能做。”她跪下,一下下的磕头。 尽欢无意为难她,将她扶起。“素秋弄出了真假公主,更是有暗害公主之心,你是她身边的人,我们怎会留下你。”她看着她,“你离开吧,卖身契的事无须担心,我会帮你处理好。” 她不愿意,连连摇头,“我不走,求求您留下我吧,我,我知晓她的其他事……我,我有她要害公主的证据……” 真与假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了证据,便能将素秋定罪,光明正大的消了宁安心头憋闷了许久的这口气。将这个姑娘叫来,让她离开,也并非多好心,不过是试探。 她愿意离开,便让她路上出点意外,落了素秋杀人灭口的罪名;她若不愿离开,那自然也能拿到素秋谋害公主的证据。真与假,从来都不重要。定国大长公主是要名声的,也是绝不可欺的。谁若胆敢欺她、骗她、害她,她定千倍万倍返还! 只是可惜了素秋,铺排了这么久,费尽心机,还笼络了江湖人士,如今不仅害了自己,也害了帮过她的江湖人士。冤有头债有主,要怪,便怪他们识人不清,着了素秋的道。 素秋从宗氏一族弄来的银子不少。一开始只是偷偷的克扣兰时、莺时日常,后来见她们没有察觉,胆子便大起来了,开始克扣起后院做杂事婆子每个季度的贴补。再后来,她更是借着查账的由头,将手伸入了店铺。 起先,是为了贴不给姐姐,让姐姐的日子好过些。后来,便是挪用银子帮助镖局,为自己以及姐姐的未来做打算。买了宅子,开了铺子,甚至还借着宗氏一门的名头,低价进入一些在墨河少见的玩意儿,放在铺子中卖。 她惯会仗他人之势,当年入镖局,是混入一场宴会,故意与乐夫人接触,说了几句话,才会引得镖局多看几眼,将她收入。走镖那几年,也常常这么做,不是借机接触便是仗着说过一两句话,旁人多不会求证,做出与某某人相熟的样子。与宗大好了后,更是多次拿着他的腰带、亵裤等贴身衣物招摇过市,一来彰显自己得宠,二来借他之名,涨她之势。 “连自己的衣服都不能保管,还能做什么,如何能做驸马?”宁安本就嫌弃宗大,如今知晓了素秋如何狐假虎威,更是气恼。 她不知何时添了一个气喘的毛病,每每发热又逢情绪波动大,便会胸闷气喘,喘的厉害。 蓝姑姑忙将嗅闻的药丸拿来,打开瓶盖放在她鼻底。温岚则是半跪在床上,一下下为她顺着背。 肃宁大步走入,挥手让温岚下去,坐到了她身旁,一手横过她的背,一手轻抚她胸口。“莫气,生了气又要心口疼了。”宗大衣服,要么腰上,要么衣角,都会绣上宗家家族的家徽,所以她拿着衣服,才能蒙骗了旁人。“日后让他衣服上绣咱们家的家徽。” 宁安连连点头,随后又问,“咱们家有家徽?” 肃宁理直气壮道,“没有,我待会儿去画一个。”他笑看着宁安,“你喜欢什么图案?” 宁安想了想道,“牡丹、菊花。” 肃宁唤人搬来桌子,拿来笔墨。“你说,我来画。”几句话,便将她哄好了。 禾禾带着人在宗家查账时,宗大无事,也省得被禾禾看到不快,恰逢想想无所事事,他干脆带着小姨子逛市集去了。正常来说,市集逢初一十五才开,腊月十五之后关,正月十五之后开。不过总有些想要多挣些银子的人,一家摆了,便会有第二家,久而久之,市集便没有年节休息一说。 素节的杂货铺子就开在这条市集上。自假冒公主一事被挑出,她便关了门。不关也无法再经营下去了,人人都要来问一问,人人都要来笑一笑,人人都要来骂一骂。 两人闭门不出,连带着淑节、兰时、莺时也尴尬了起来。 淑节道,“公主邀请我们回去。”不仅如此,她还找到了捏着她卖身契的商人,将她的身契拿了回来。 素节问,“你要回去?” 淑节道,“我们都要回去。”兰时、莺时的娘家人,公主也找过了。公主给她们的弟弟、伯兄寻了官职,又给了他们不少银子,于是,她们的父母便代女儿签下了卖身契。公主说,身契不过是张纸,你们无须多心,这是给你们的保障,你们签了身契,便是宗氏的人了,日后便无法随随便便将你们赶走了。看似为了她们考虑,实则处处都在拿捏着她们。无身契,是妾,总有自由的一日;有身契,是奴婢,生死由人定。 “公主找了不少人。”淑节看着素节,“清查这些年宗府的所有店铺以及账目。”她带来的人不够,便又从墨河招了一批账房。几年的帐一时半会算不清楚,宗氏一族的倒是可以放放,如今一笔笔查验核实的是自素秋掌家以来的账目。她站起,“素节姐姐,你知道的,我们也是无可奈何。” 素节用帕子沾着眼泪,“我明白,你们走吧。” 淑节等人也不敢拖沓,很快收拾了包袱,三个人相护扶着又回了宗府。 素节对素秋道,“真假公主一事,还可以蒙混过去,账面上缺的银子,可该如何是好?”她如何不知道妹妹贪腐了不少。当年夫家拿着她不放,妹妹是又扯着宗家大爷威胁,又给了两万两白银,他们才肯同她和离,放她自由。 素秋心底慌乱,但她一贯坚强又有主意,也没有在姐姐面前显露。她只是道,“等我见到大爷,我自会同他解释。我们相识于微时,多年情感,又有赛儿——”说起赛儿,她又忍不住哽咽,“那是他的长子,他,他该是不会为难我。”也不知是安慰素节,还是安慰自己。她知晓宗大有自己的金矿,并不缺金银。也知晓宗氏一门的亲戚们,每年侵占个八九十万两白银,他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感情不睦的亲戚都能如此,她为他生了孩子,他定能宽纵她。 说着说着,又忍不住咬牙,“为何公主要来,若是她不来,怎会平白生了这么多的事。” 素节见她的模样恐怖,忙抓住她的手,“你可不能再做什么糊涂事了。”她想过,若是能回去,也是好的。“赛儿的意外,如今后悔也无用了,不如你好好养身体,再生一个。”妾室本就身份卑微,若是没有孩子,未来如何能有保障。 嫡妻未生子,如何能让妾室生子。她的赛儿,已经是她百般算计,万般隐瞒,才能生下来的。 素节越是想起赛儿,眼底便越是热。“我的赛儿,他那么乖,知晓不能为人所知,便乖乖的呆在我肚子中,从未闹过……为什么,为什么啊,老天为什么要收走他啊。”还是以那般惨烈的方式。她忍不住大哭。 素节也跟着抹泪,抹完眼泪后,正色道,“你这些日子一直查赛儿的事,可有发现?”她也不信就是这么巧合,那么多的孩子,为什么偏偏是她的赛儿跌落了下去。 素秋摇头,“查不到,什么都查不到。”她求了师傅师兄,她求了当日去的每一户人家。 素节咬了咬牙,终是道,“也许真是意外。” “不,绝不是意外!” 第95章 公主(二) 一个大财迷,生出几个小财迷。 上午,肃宁带着宁安与孩子们去看了金矿。金矿已经停挖两年多了,山洞中堆着未经淬炼的金子,以及一些炼好还未来得及运出去的金条。 宁安看到金子的一瞬间眼便亮了,脸上也堆满了笑。肃宁忍不住道,“我从未见你笑得如此开心过。”再转头看孩子们,各个都是一副模样,想想已经扑上去,拿着金条在脸边摩挲,“金条金条,好多金条,好亮,想想最喜欢金子了。” 没一会儿,禾苗也忍不住了,跑了过去,也不嫌咯的慌,直接躺在了金砖中。“爹,我今晚可不可以睡在这里?”禾禾问他。 肃宁道,“找人拉回去,给你们铺成床,晚上就睡金条堆里。”他的小妻子,怕也是这种想法,从进来起,嘴角就没落下过。 下午,阿朱传来消息,宗府这些年的账已经算出一些了,问公主是否要来看看。禾禾自是要看的,她已经将宗大的东西当作了她自己的东西,有人偷她的银子,她如何能不看不管。 定国长公主之姿,说上一句国色天香、倾国倾城也不为过。她的美不仅仅在相貌,还在于似母亲一样清澈透明的眼眸,干净无邪的笑容,以及出尘谪仙的气质。 宗大又去找想想玩了,想想问他,“你没事吗?” “没事。” 想想又问,“你没家吗?整天呆在我家。” 宗大道,“我家被你姐占了。”亲戚的侵占他知道,只是这么多年都这样,加之他不缺这点银子,不好撕破脸而已。禾禾也不缺银子,只是她生了财迷,见不得自己的银子被别人占了去。嗯,对。她的银子。她说,你当我的驸马是入赘,既然是入赘,你的东西就是我的东西。小小的人儿,掐着腰站在他面前,极其认真严肃的告诉他,让他感到好笑,又觉得可爱。 宗大检查了她的字,写的还算不错。他站起问想想,“想不想去逛市集?” 想想眼睛一亮,她本就是爱玩爱闹的性子,又恰逢爱玩闹的年龄。几乎是毫不犹豫的就答应了。 宗大带着她去茶楼喝茶,看着坐在椅子中晃着短腿的想想,忍不住发笑。他何曾沦落至此,无所事事便算了,整日里同一个黄毛小儿玩在一起。 这次出来,他并没有易容。茶楼的老板认识他,亲自端上茶与点心。宗大道,“有红豆汤吗,上一碗来。” 老板笑着应声,“有有,马上就到。”他视线扫过想想,问道,“大爷,这位是?” 宗大笑道,“我小姨子,她爹娘有事,让我暂时看一下。” 老板很快反应过来,宗大爷是定国长公主的驸马,他的小姨子不就是长安公主?这么说的话,摄政王与摄政王妃也来墨河了?他没有问个清楚明白,心中已经有了计量。 素节也知晓了宗大在茶楼,也顾不得旁人不善的眼光了,赶紧寻了过来。她的妹妹素秋在半个时辰之前,被定国公主的人以及衙役一同带走了。 她一见到宗大便跪了下来,磕头道,“大爷,您救救我妹妹吧。” 宗大喝着茶,笑容冷清。“犯了法,便该罚,犯了错,也该罚,找我有什么用。”他早已遣散了她们。 理是这个道理,素节懂得,可她的妹妹并非只因自己贪心。她哭道,“大爷,您便看在我妹妹为你生过一个儿子的份上,救救她吧。” 宗大放下茶杯,想想一边咬着红豆糕,一边睁着一双大眼看着他,大有要把他的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都记下来,回去好告诉爹娘与姐姐的意思。 这一家子,每一个好东西。宗大心中暗骂,却伸手摸了摸想想的发顶。他突然想到,日后若是自己有了女儿,会不会同想想一般冰雪聪明,又顽皮淘气。想着,便不自觉生了一丝期待。再想,又觉得自己变态,如今禾禾才多大,怎么还得等个七八年。十七八岁可以成亲了,但生孩子却还早,待她二十岁可以生孩子了,自己也四十四五岁了。运气好一些,四十五岁前就能抱上孩子了。 “你说是我的,便是我的了吗?”他离开墨河多年,谁知她是不是耐不住寂寞偷了情。只因是他的妾室,所生的孩子便是他的了吗? 素节看着他似笑非笑的神情,只觉得浑身生刺。她们设想过一切,唯独没设想过他会怀疑这个孩子,他会质疑她的妹妹不贞不洁。 “大爷,不是你的会是谁的呢?我妹妹她,我妹妹她只有你一个男人。” 宗大似笑非笑,“是吗?”他是在西北的一个县城揭示素秋的,当日她跟着镖局走镖。因走镖的女人极少,他便多看了两眼。便是这两眼,让她生了心思。“难道不是借着镖师的身份,四处寻找足够显赫,足够有钱的男人吗?” 当日他是与中部雷家家主邵兰生同行的。邵兰生奢靡,又喜将奢侈浮于表面,最穷困的时候,每日都要洗头洗澡,将所有值钱的东西穿戴在身上。成了雷家家主之后更甚。每日里打扮的花枝招展,如同一只抖落着尾巴同人比美的孔雀。 素秋最先看上的是邵兰生。奈何邵兰生家有悍妻,他打不过、骂不过,被打怕之后,除了自己的女儿,根本不敢与其他女人靠近,生怕沾了旁人的味道,被悍妻闻出。于是在素秋打着借盐的名义接近时,直接将她羞辱了一番。邵兰生一副白面书生模样,一张嘴却是万分刻薄。 “她或许是认出了我衣摆上的家徽,所以才会故意接近。”宗大眼观四路,“不然,为何绕路也要跟着我们。”他们走的那条路,人迹罕至,野兽又多。走镖之人,无论是去还是归,为保安全,多是走大路的。这样,即便是路上出了什么事,也能第一时间通知衙门救援。“我想,她大概又是胡诌一通,故意装作与邵兰生相熟的模样,说服整个镖局的人跟着她走小路。”不外乎什么原先见过,却不是很熟悉,毕竟男女授受不亲,只是不知他为何对自己意见如此之大,想要去问问清楚。“这不是她一贯的计量吗?”当日他也并不想纳她为妾,不过是两人同路,她这一路上又屡次做出亲密之举,无形之中落实他们的关系。原先他也并没有在意,直到他回到墨河,相熟的茶馆老板问起,他才惊觉被她给设计了。“我恐她再做出什么抹黑我宗家的事,又找嬷嬷为她验了身,看她无脏病,又是完璧之身,才会纳了她。”早知她心机深沉了,所以才会故意将掌家之权给了她。便是没有宁安查到的这些事,他并没有成为禾禾的驸马,等他忙完了京中的事,待肃宁登基,他也是要回来收拾她的。“她满心都是算计,她的孩子又怎么可能是我的呢?即便是,我可以不能要一个有着这种母亲,有着这种血脉之人的孩子。”子以母贵。母亲不行,孩子再好,也不能要。“不是什么女人都有资格生下我的孩子的。”不让她生,不是因为嫡子未有,庶子便不能出生。而是,她没资格。“我若早知她有这种算计,在她入府那一日,便会灌她一副绝育汤药,省得如今,我还得跟着收拾这烂摊子。” 素节跪不住了,跌坐在地。原来,原来所有的情谊都是假的,所有的温和也不过只是装模作样。 宗大笑着,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轻蔑。摄政王骄傲自大,目空一切,目中无人,他又何尝不是如此。不过是身份不同,伪装不同罢了。 他牵起想想,“走吧。” 想想看了看还没吃完的红豆糕,又看了看他。宗大忍不住笑出声,揉着她的发顶道,“你爹也喜欢他家的红豆糕,我让老板包了好几份。” 素节浑浑噩噩回去的时候,阿朱已经带着人去收房子了。掌家这些年,素秋明里暗里挪用了十万两白银,如今既然查了清清楚楚,自然是要收回来的。 素节惊慌上前拉着她,“你这是做什么,这是做什么,这是我的房子,有房契有地契的,怎能容你们作乱。” 阿朱直接甩开她,公事公办道,“是你的房子不假,可买房子的银子,可是你妹妹侵占而来,如今我们自然是要收回的。” “你胡说,我妹妹不会做这些事。买房子的银子,是我自己的银子。”她惊慌失措,一边担心妹妹,一边又怕自己流落街头,于是只能强硬的不肯承认。 “你有没有银子你自己清楚。”阿朱不与她多纠缠,只是同衙门的人低语了两句,便有衙役上前,拿着锁,拿着白底黑字的封贴,将房门锁上,贴上了封条。 见到定国公主之前,素秋还在强自硬撑,想着不过是一个十岁小儿,不足为惧。可见到她之后,她便明白了,自己从来都轻视了她。定国公主的强大,是由内而外,小小年纪,依然霸气逼人。 侍卫压着她跪下,禾禾坐在堂上,将账本仍在她膝下。“说说吧,本公主今日无事,听听你的狡辩。” 狡辩,哪有什么好狡辩的?一笔一笔,都是事实。 素秋不愿示弱,她直起腰,冷静道,“公主放心,我欠了的银子我自会还。” 禾禾嗤笑,“还?你拿什么还?是准备像之前一样,再去找一个同本公主驸马一般傻的有钱有势的男人,还是指望着受你连累,已经开不下去的镖局?” 素秋一愣,随即怒道,“你把他们怎么了,与他们有什么关系!”她挣扎着要起身,却被蓝姑姑一脚踢倒。 “与他们是没关系,可你给他们的一千两,我得拿回来。”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她的!禾禾人虽小,但说话做起事来却成熟的很。“他们丢了镖,价值一千两,是你给他们赔的,你还记得吗?”拿着她的银子,长着自己的名声,她这脸皮倒是挺厚。 素秋梗着脖子道,“我拿的是我丈夫的银子,我——”话音未落,教养嬷嬷便几个耳光上去。 禾禾冷冷道,“那是我的驸马,我的丈夫,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跟我用一个东西。” 尽欢在一旁轻咳一声,公主这话说的着实不好听。“既然口无遮拦,公主便代替驸马好好教训教训她。” 禾禾正想应声,突然道,“我不,我打她算什么。”她对阿朱道,“去把驸马找来。”娘说了,在外总要顾着名声二字,装一装便是,又不费多少事。 想想懒,走几步就不想走了,张着手要宗大抱她。宗大不愿意抱她,她沉的很,即便是他们练武之人,抱久了也是腰酸背痛。他正色道,“我是你姐姐的驸马,你是我的小姨子,哪有姐夫抱小姨子的。” 想想道,“也没有姐夫带着小姨子出来玩的,你不还是常带我出来玩。”她抓着他的衣摆,不让他走。“我不管,我累了,你抱我。” “被你姐看到了不好。”这小姑娘,跟个小肉墩一样,前段时间在应州时,还因为摔倒压到阎君,直接压断了阎君的肋骨。 “那你背我。” 宗大也不愿意,“你姐看到了,要骂我的。” 想想绕着他转,不让他走。“干爹能抱我,你喊干爹兄弟,你就是我干爹。” “我是你姐夫。” “我让你做我干爹。” “我是皇帝赐婚。” “我让爷爷赐你做我干爹。” 宗大哭笑不得,这辈分,越算越乱。正在他想着要不要派个人去架马车来,肃宁与宁安的马车听到了他们身边。 肃宁打开车窗问,“怎么了?” 想想看到他,忙爬上了车。“爹。” 肃宁道,“进来说。” 宗大上了马车,坐好后问,“有线索?”他们一大早就出去了,去了总部,复勘了王湘湘的尸体,以及发现字条的山林。 萧兰溪死后,王湘湘虽被列为嫌疑人,也遭到多次询问,却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她杀了萧兰溪。她大可不必顶了旁人的身份、名字嫁人。 肃宁点头,将想想交给宁安。他拿出一条染血的腰带,宗大接过,细细的看了,并没有看出什么。自从收到红木箱以及那两具尸体,便做过初步查验,并无异样,后也无人动过,一直冻在冰窖。 “小安说这条腰带上的味道与宫中祭坛的味道一样。”上面都有一种很甜腻的香味,让她闻着恶心。 宗大问,“可是你幼时,有人想要将你囚于宫中一事?” 肃宁点头。宗大将腰带放在鼻尖闻了闻,“味道是甜腻了些。”他并不能区分种种香味。 肃宁摸了摸鼻子,“我闻着只是甜腻,也没察觉到区别。”在冰窖中,红木箱刚一打开,小安便反胃想吐。他原以为是尸体血浆腐烂之味让她恶心,可她却说不是。“祭坛一事,如今只是落到了薛氏、史氏一门的头上,但我始终觉得,幕后之人并非是他们。” “大长公主身边的谋士?”宗大挑眉,想要摄政王死的人不少,可手段如此阴毒,又借助术士,倒不像是世家的手段,反倒像是江湖中人会用的。 “小安说,艳儿的身上也有这种甜腻香味。”艳儿身上的甜腻,是她的体味,自皮肉中散发而出。她越是流汗,香味便越是浓烈。有些人喜欢,有些人则如同宁安一样,一闻到便反胃呕吐。 宗大没有接话,静静的等他继续往下说。肃宁看着他,“大长公主身边的谋士,有没有可能就是恭懿大长公主?”亦或是,与恭懿大长公主生孩子的人。 “恭懿大长公主没死?” “或许。”一日不见到她的骸骨,便一日不能断定她已经死了。她死于宫变中,终归只是旁人说的。他爹娘却是看到她死了,却并没有再次检查她的尸体。“我已经书信同娘说了,就查恭懿大长公主童年少年时的事。”查起来并不容易,不过却可以待他登基后,借由选秀,借由各个节日,在宫中举行宴会,广邀一些年长的夫人,或许能从她们口中知道些什么。 宗大道,“茶和店,还可再探探。” “嗯。” 第96章 公主(三) 王业怎可偏安一方。 我曾经便是被这句话所误,害死了妻儿,也害死了自己。 偏安一隅又何妨?若能守住一方城池,让人畏,让人惧,让人便是连纵也不敢轻易进攻,才是本事。 魏相的孙儿名牛。他笑道,“祖父说,孩儿娇贵,起个贱名好养活。” 宁安道,“这个字好。牛者,昕好忤物,人谓之牛。” 魏牛笑着摇头道,“祖父说,牛者,既是星宿名,也指受驱使的人。”祖父不论名利,半百白发苍苍,依然愿随君驱驰南来北往。“祖父平生志向,安国定邦。学生自当继承祖父志向。”他突然起身跪下,“学生魏牛已在此等候王爷多年。” 肃宁将他扶起,挑眉笑问,“难道魏相早已料到本王会寻来?” 魏牛道,“祖父曾给照顾我的伯母留下三封信,一封在我十五岁时由伯母交给我。我依信中之言,打着挖参的名义入山,在山中做了记号的地方呆了三日。”第一日无事,第二日无事,第三日他遇到了一头黑熊,逃跑时慌不择路,跌下山崖,断了腿。 他摸了摸他的腿,“第二封是我断腿后伯母给我的。信中言,毋需治,腿可瘸,心不可偏。”伯母让他自己选择,是依信中言归家,还是在医馆治腿。“我归家后,伯母将最后一封信交给了我。”他捧上三封信。 信中说,若是经年之后,摄政王来了墨河,定是西凉、西夏臣服之后。还说,若是摄政王亲自来邀他,他便跟着他走,再显魏氏一门辅佐君主,安国定邦的志向。 肃宁看完信,随手便给了宁安。宁安看后不解,“为何偏偏要断腿?”科举入仕,也依然能显魏氏一门辅佐君主,安国定邦的志向。 魏牛道,“若是断了腿,摄政王依然亲自前往,便是识才之人,不因身体是否残缺而否,堪当明君。”他来之后,并没有允诺他大宅金银,亦不曾允诺他官职,只是给了他科考的机会。这般清明,才配魏家人为他驱使。 魏牛是二月底生人,十五岁生辰后看了信便去了山中,此时正是黑熊饥肠辘辘,冬眠而出之时。记号所在的水边,冬水初融,正是鱼虾产卵之时,黑熊定会去觅食。溪水两边多是榕树,榕树霸道,虽名为榕,却容不下人,他若要跑,多是涉溪而过,而溪水对面,便是断崖。十五岁,本该是他春风得意之时。可他却瘸了腿,没了科考资格。若是经历此番打击,他还能振作,不因失了科考机会而怨天尤人,放弃读书,他的未来又何尝不会光辉四射。 “魏相料事如神。”宁安叹道。 魏牛有些诧异,“王妃进过山?” 宁安摇头,“我看过县志。”这本县志写成已经许多年了,当时,墨河不叫墨河,也不叫黑河,而是叫黑水县。县志压在衙门库房最里,受了潮,生了霉,可每一处都写得十分详细,山林之中有些地方更是画了图,注明会有何种动物野兽出没。“我意图差人来重编县志,不知你可能协助?” 魏牛看了一眼肃宁,见他并无异色,反倒是看着王妃的笑中,隐隐有丝骄傲得意,这才敢应下。“自然。” 肃宁问宁安,“你准备让公羊缨来?” 宁安点头,“关东地区地广人稀,山多、水多,山中水中物资无限,若是一直寂寂无人知晓,便太可惜了。”这些山,均是宝库。山中物产矿石,均是国家的,定要仔细测量记录。 以魏牛为先例,肃宁虽还未登基,便率先写了信回去,开了残缺之人考科举的先例。莫说是瘸了腿,便是断了手脚,只要自己能握笔写字,也依然可以报名参加科举。 全国哗然。有开心的,自然也有不满的。 公平公正,只是表面之上的。沉默不言,任由新的科举律法推行的大臣们,谁都知晓,这不过又是摄政王拉拢人心的谋算之一。他要将科举明面上变成绝大多数寻常人家,唯一的、最公平的晋升之路。至于私下如何运作,还不是看他。如同唐时武氏为夺权称王,不也是打压了门阀士族,大大提拔了士人门第,甚至重修《氏族志》吗?是门阀还是士人,还不都是天子一人之言,一人所想。 打压门阀,不过是先将不才、不能、不称其职,不服天子之人渐多,仗着自己出身自以为可以窥探至高之位、胁迫至高之位之人渐多。 重用士人,也不过是新皇登基,破旧立新,将所善者提升、所厌者罢黜。权门擅政如恶蛟,门第以科举定如斩其首,广开科举之路如斩其尾,毋需将豪强氏族尽除,只需稍加打压,拿出一两氏论罪惩处,普天之下便会皆仰皇命。 先不说残疾之人生活本就艰难,没有银子请大儒,甚至连书都买不起两本。便是真的让他们中了,也定会派去偏远地区为官。他们这个尚未登基的新帝,可是吹毛求疵的很,怎会容忍缺胳膊少腿的臣子,日日在他眼前晃。 傍晚,宁安坐在铜镜前梳头,一边梳一边对肃宁玩笑道,“日后咱们若是再有了儿子,也起个贱名,好养活。” 肃宁侧靠在床上看书,闻言笑着应道,“嗯,好,就叫二狗。”他随口道,“我此前答应过长松,若是你我再有了儿子,便过继给他。咱们下一个儿子便叫秦二狗了。”二狗这个名字,与秦姓倒是挺配。 梳好头,她起身坐到床边。“禾禾回来了吗?” “没。”素秋只认她挪用了银子,其余一概不认。她也算是硬气,一通严刑下来,仍然一个字不吐。 囚狱内脏污不堪,满是阴腐霉臭的气味。素秋斜倒在潮湿的干草上一动不动,她的十指被夹断了,一双手的指甲均被生生拔掉,一条腿也受了棍刑,被活生生打断了。 素节当了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才凑齐了银子,进来看她一眼。 她跪在囚笼外,看着动都不能动的妹妹,满脸的泪。“怎么会这样,怎么就这样了呢?”明明她们的生活越来越好了。她将最后一支银钗放到衙役手中,求着他给妹妹换了一些干草。 素秋撑着疼痛不已的身体爬到笼边,费了很大力气,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你怎么来了,我没事。” 素节抹着眼泪,“妹妹,你就承认了吧。” 素秋摇头,谋害公主,这罪怎么能认。认了,更活不了了。 一开始,她并没有谋害公主之心。她只是想要一个孩子,一个能让她在宗氏一族站稳脚步,一个能让她即便是多年后年老色衰,也依然能够受宗氏一门庇护的孩子。可随着她生下赛儿,随着赛儿越长越大,她的心底不可控制的生长出了其他的欲望。 她怕宗氏一族不认赛儿,她怕庶出的赛儿日后被嫡出欺压,她更怕她这个出身低微的生母,比不过定国大长公主,拖了赛儿的后腿。于是,她便想,若是日后没有嫡子出生,该有多好。 于是,她借着这些年管家拉拢的人,铺排出的关系,打着为公主的名义,将宗府最豪华最大的一间院子从上到下,从里至外,全部都埋了麝香以及其他可制女子绝育的药材。 定国公主得皇上钦赐定国二字,自出身便为大为长,自出身便尊贵无人能及,她便是日后不能生育又能如何?她还是她的公主,她依旧享受着富贵权势。可是她不一样,她的赛儿不一样。若是有了嫡子,她的赛儿要怎么办,她又要怎么办?她好不容易才安稳下来,她不要再回到曾经的日子,身如浮萍,无依无靠,便是想要个遮头片瓦,都得连蒙又骗。 素节心口又酸又苦,“都怪我,要不是我执意要嫁过去,你又何必替我谋算。”十岁失孤后,她们姐妹二人便跟着姨妈生活,姨妈家中也算不上有钱,只是勉强能吃饱穿暖。寄人篱下,日子自是不好过。她十五之后,为了脱离姨妈家,也怕被姨妈随便卖了,便去寻了年幼时父母为自己定下的亲事。对方瞧不上她,更是拿着曾给她家拿过银子,她一分嫁妆都没带入为由,苛待虐待她。若不是为了助她出苦地,妹妹何苦十五六岁便去镖局跟着一群大男人混在一起,又各地的跑;若不是为了让她有和离的底气,她又何必看到穿着显赫富贵的男人,便要想着法子搭上关系。她为了她,将自己的一生都押上了。 素秋看着她哭,也跟着哭。“姐,你别哭,这些都是我自愿的。”孤女二人,若没有人庇护,莫说是生活了,生存都生存不下去。她很早之前便决定,定要攀上一个显赫富贵的男人,哪怕是为妾。“在姨妈家时,表兄骚扰,是你挡在我面前;你嫁人后,也是无论夫家如何欺辱你,仍挡在我身前,我为你做的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她们二人,本就是一体,分不了你我。没有姐姐曾经的牺牲,她如何能长大?没有她为姐姐筹谋,姐姐又如何能脱离魔窟? 姐妹二人说了一些心里话,素秋这才仔细打量起她来,见她穿着粗布麻衣,焦急问,“你怎么这种打扮?可是他们将房子收了去,将你赶出来了?” 素节用帕子沾了沾眼角,“宅子本就是他们的银子买的,将我赶出,也是情理之中。” 素秋又追问,“这些日子你住在何处?你可有去镖局找师兄帮忙?” 素节摇头,“我还有些银子,你毋需担心我。” 素秋的眼泪流个不停,眼泪沾上脸上的伤口,疼的她脸皮不自觉地抽搐。“你去找师兄,师兄定是会帮你的。” 衙役催促了。素节点头应下,哪里敢说镖局如今自身难保,里面的人已经同她划清界限了。她的师兄,便是比旁人对她好一些,可在镖局覆灭,他们落一个从犯之罪前,轻重根本无须衡量。 宗府的后院快漏成筛子了。宁安不顾身体不舒服,连夜去了宗府。一通查下来,被做了手脚的院子,何止一处。 淑节、兰时、莺时跪在院子中,寒气不停从她们膝盖传入全身。可她们不敢动,也不能动。有一瞬间,她们甚至觉得自己要被冻成冰雕了。 她们曾经住过的院子,也被做了手脚。兰时、莺时面上惊怕,淑节倒是平静许多。这些,便是素秋不曾同她说过,她也已然窥探到了。便是日后,嫡子出生,她们也不会生下庶子,已经被权势富贵蒙了心的素秋,如何能允许? 她与素秋交好,所看也不过是她的掌家权,所计量也不过是定国公主深受宠爱,定不会离开京城。公主在京城、驸马便要陪在京城,那墨河的这个家,不就是素秋的吗?她在素秋手下讨饭吃,如何敢违逆她。 “宗氏一族欺人太甚,竟欺辱到我女儿的头上。”若无家中长辈纵容,素秋一个毫无根基、风雨飘摇之人,若非有心放纵,她何至于将手伸的如此长,又如此胆大。“退婚!宗家这门亲,我们高攀不上!” 阿朱知晓她说的是气话,忙安抚道,“王妃,一众与素秋有关的人,帮素秋做事的人,均拿下了。” 墨河的气候太冷,并不适合宁安,她早已有了归家之心。只是自年后,一直断断续续的风寒,加之王爷还有一些事要办,便耽误了下来。“回京!”她道,“将一干人等拿回京城,谋害公主,我倒要看看他们有几条命!” 宁安苍白着一张脸,两颊上是不正常的潮红。这些事,原先是瞒着她的,只说素秋心思不正,谁知想想下午无意中说漏了嘴,这才让她急了起来。 她心急回京,也是因为禾禾在这里住了小半月,也不知对她身体有没有影响,着急回京找娘以及太医给她检查身体。 阿朱伸手一探,额头滚烫。她一面让之桃去告诉王爷,一面将她搀扶回室内。“天寒地冻,王妃别站在风口了。” 宁安晕晕的难受,又冷又热。蓝姑姑给她号了脉,摇了摇头,“这些年,事不断,王妃思虑过重,根本静不下来休养。”回去后何尝又能安养了?登基,选秀,后宫的女人多了,定然会有纷争,也定然会有人妄图她的位置,妄图暗害她的子女。欲戴皇冠,必承其重。幸好,如今的她有儿有女,儿女能力出众,娘家弟弟待她也是一心一意,王爷待她也是极好。 温岚乘着大雪归来,蓝姑姑给她使了一个眼色,她便去了耳室。她这几日去查了茶和店的明老板,得知他并非是墨河本地人,而是约十二三年前,同父母一起来的。他母亲的户籍在墨河,他来后,便通过衙门转入了母亲娘家的户籍之下。他明面上的母亲,户籍记录今年已经五十多岁了。是否是恭懿大长公主身边的侍女还不得知。 之桃找到书房时,肃宁正在同宗大说恭懿大长公主之事。她是死是活他倒是不在意,她比父皇还要年长,如今已经是六七十岁的人了,不足为惧。只是宁安不安,定要将她的一切查的清清楚楚才能安心。 “儿子也罢,孙儿也罢,这么多年除了暗中做些手脚,还能做什么?”如今他们步步紧逼至此,便不怕他们狗急跳墙。至于宫中老嬷嬷所说的她腹中似有胎儿一事,便是真的有又如何?便是那个胎儿长大了又如何?“我不怕她,便不会怕她的后人。”他所忧心的是王湘湘之死,是萧兰溪之死,是水亭轩,是萧兰溪的生母。赤炼堂都找不到的人,要么死了,要么便是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 对于王湘湘之死,宗大倒是有个猜测。“王湘湘顶了庶妹的名字,变成了庶妹,多年无人知晓。我想,她是不是无意中知晓了萧兰溪生母通过何种方式,变成了何人,才会被杀人灭口?”江湖上曾有一位鬼医,据说能为人置换脸皮,将一人变成另一人。不过此人早在十七八年前,就被肃宁一剑抹了脖子。杀他时,还不知他是鬼医,只当他是一个运气不太好,撞到正在气头上的王爷,白白失了性命的可怜人。后来发现他是鬼医,是肃宁冷静过来后,循着他身上携带的一些东西,找到了他的弟子以及家人,斩草除根之时。说起往事,宗大总是唏嘘不已,往事仿佛眼前事,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过了而立之年,向着不惑之年而去。“幸好你的几个孩子性子不像你。”喜怒无常。 “王爷。”之桃在门外轻唤。 肃宁走出,“王妃怎么了?” “又高热了。” 第97章 岭海 正月二十,肃宁便带着妻儿离开了,宗大留下处理他家中这些破事,庞成浩以及他带的军也留下来了,明面上是协助大驸马,实则是监视。 庞成浩问他,“按王妃所言,押解回京?” 宗大无奈道,“若是押解回京,只怕他们要想我舍不得他们死,亦或是心中有怨,故意而为。”两口子都不是什么好人,脾气也不过是装作温宁和善,他们二人生养出的孩子又能有多少。禾禾虽然年岁小,尚且不明白婚嫁一事,更不知情爱,却知晓,自己在被赐婚那日,便是她的东西了,她的东西,谁人也不能觊觎,想都不能想。霸道的很。 庞成浩先是一愣,随后便是笑着摇头,从牢头手中拿过钥匙,打开了牢房的门。 这几日素秋都没有受刑,她得以喘息。听到动静后,她抬头看向门口处。她每天都要看许多次,她想着她何时能出去,想着大爷何时能知晓赛儿是他的儿子,何时能来救她出去。望眼欲穿。 “大,大爷。”看到宗大的一瞬间,素秋的眼泪便下来了。她的酸苦,她受的罪,彷佛一瞬间便消散了。“大爷。”她喊着,“大爷,您是来救我的吗?大爷,大爷,赛儿,赛儿是你的孩子,他被人害死了,你定要为他报仇啊……”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喊着,生怕他听不到,生怕自己撑不下去,就这么由着她的赛儿枉死。 宗大在她的牢笼前一步处停下脚步。他冷淡的看着她,素秋看着她的眼神,眼底渗出丝丝缕缕的寒意。她不自觉握紧了双手,“大爷?” 宗大与肃宁相反,肃宁看着便凶狠,他则是无时无刻均是一副温和相,极少显露凶狠与锐利。如果说肃宁是一头狼,他便是一只狐狸。 宗大笑着投去两道实剑般迫人的锐利视线,“我听说你一直不肯认下谋害定国公主一事?” 素秋的神色一凝,一颗心一点点往下坠。“大爷?”她又唤了一声,面上颜色思变,分不清是惊是怒,也可能是仓促间,无意识掠过一抹痛色。 “赛儿一事我知道。”宗大直言道,“那三枚短针,是我射出的。”一枚打在了素节手上,迫使她松手;一枚打在了淑节手上,迫使她松手。最后一枚,打在了赛儿的脖颈。许多事,不能交由旁人来做,他亲自做,才能显得真心。 他何德何能,难道用与摄政王青梅竹马便能换的权势富贵吗?他宗氏一族又何德何能,难道只凭他们所支持一直都是摄政王,便能换得摄政王将嫡长女连同半壁江山与他们共享吗? 唯有真心,方能长久。 这么多年,若是这个道理都不明白,他如何能与肃宁、长松结交至今?这么多年,若是他们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又如何能获得宗氏一族的支持。 禾禾是他的真心、他的诚意。 他定当给予同样的真心与诚意。 素秋浑身都在颤抖,但口齿还算情绪。“你说什么,不可能,不可能……”她连连摇头。 “有什么不可能的。”宗大嗤笑,“不让你们生,你以为是未知的主母在压制着你们吗?不,是你们配不上生下我的孩子。我好心给你们送去避孕汤药,不让你们多受一茬罪,不让你们承受失子之痛。你偏偏自作聪明,费尽心机换了汤药,怀了孕,生了子。”她倒是会算时间,专门挑选他离开墨河之后产子,让他即便是听到什么风声,也一时无法处理。 素秋浑身抖的不能自制,她的脸灰白一片,“为,为何?他是你的亲儿子啊,虎毒不食子,你怎么能亲手杀了你的亲生儿子!”她椎心泣血的嘶吼,她的恐惧,她见到他那一瞬间的心酸与安心,在一刻变成了无数刺向她的利刃。她心痛的几乎无法呼吸。 宗大冷冷道,“你说是,便是吗?我为何要信你?是因你满是心机、满是算计,还是你许久之前就借着镖局,意图扒上一个有权有势的男人?”本就是她算计而来的孩子,如今她表现的悲痛欲绝,是给谁看的。当真是可笑之极。 庞成浩低着头站在一旁,他能与摄政王交好多年,虽非亲兄弟却如同亲兄弟,何尝没有相似之处呢?摄政王目空一切,骄傲自大,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素秋的悲鸣回荡在牢狱中,她对着他怒骂,对他诅咒。宗大不为所动,只是待她骂累了后,笑着问,“肉丸好吃吗?” 素秋怔住,庞成浩也不知他所问何意。 “你若是真疼爱孩子,怎么会连用亲生儿子的肉都吃不出来呢?”那几日,她可是屡屡夸赞肉丸好吃,肉汤鲜美。他笑的森然,“可惜小小幼儿,又只剩一个头骨了,便是吃也吃不了几顿,要是多养几年,够你吃上一个月了。” 宗大转身离开,“素秋,谋害定国大长公主,罪不可恕,处,尖凳之刑。” 素秋以及被她买通的宗氏一族奴仆们行刑那日,乐娘子也去看了。她既惊叹于宗大的心狠手辣,翻脸不认人,也惊诧延绵几百年的宗氏一族,不知何时,内里竟生了如此多的蛀虫。 素秋不过是个鱼饵,没有她,也会有另一个满心算计,心存野心的女人成为宗大的妾室,得了他的“喜爱”,继而拿到掌家之权。任由她动用账上的银钱,下去买通奴仆,上去讨好宗族亲戚。纵容着她的野心越来越大,而后,借由她之手,抓出不够忠心之人,找出不够诚心之人,也借此敲打、警告别有用心的族人。 赛儿此人,他真的一无所知吗? “男人狠起来,你们女人可比不过。” 乐娘子回首,见胡耿站在她身后,“胡爷。”她笑问,“您怎么没跟着王爷回去?” 胡耿冲着刑台努努嘴,“这不是咱们王爷信不过他,留我下来监视。” 乐娘子笑容渐深,“只怕还有其他事吧。”摄政王妃借着查恭懿大长公主往事,已经将手伸入镖行行当了。“怎么,一个周家归顺还不够吗?”驿传行,买进天下消息,卖尽天下消息。他们镖行,就是凭着蛮力冒着危险赚些银子,哪里值得堂堂摄政王妃,日后的皇后娘娘如此关注。 “驿传有驿传的渠道,镖行有镖行的渠道。” 乐娘子道,“做人,不能太贪心。” 胡耿捋了捋胡子,“咱们色令智昏的主子说,他的小妻子这不是贪心,只是没有安全感。”他甚至将赤炼堂给了她,允许她越过他管理赤炼堂,并要求赤炼堂众人听她的话,对她忠心。权势可以压人,却不能让人心服。不管别人如何想,不管摄政王对王妃有多么纵容,赤炼堂的多数人心中是大为不服的。只是他想,以摄政王妃的心机与手段,怕是要不了多久,便能收服赤炼堂的众人。她看似温柔似水,实则强横,神挡敢杀神、佛挡敢杀佛。同样,她亦懂得忍耐二字。 他唇边噙着一抹淡淡的笑,王湘湘为何会被杀,与她同箱中的女子是何人?虽尚且不知,但无一不指向摄政王妃与萧兰溪幼时的恩怨。萧兰溪之死,真的只是意外吗?萧兰溪小小年纪便背了无数恶名,真的是她天性如此吗?亦或是,她在不知不觉中,受了旁人的引导,在旁人有意的控制下,成了一个嫉妒心重、恶毒的人。茶和店又是否参与进了王湘湘之死中呢? “水亭轩这些日子倒是本分。” 胡耿看了她一眼,“并非本分,而是摄政王妃在其中安插了些人。”男人有男人的方式,女人有女人的方式,看似后院多了几个奴婢,多了几个浆洗的仆妇,却能将一个门派闹的天翻地覆,让门派门主整日被围困在这些女人间的琐事中苦恼气愤。只需要一两个月,便能让探子站稳脚跟,亦能趁着混乱,打探到、找出对她有用的东西。说罢,他转身离开。 回京的路上,绕了好些路,玩了一个多月,这才赶在三月前回了京城。宁安这一路玩的畅快,也累狠了,回来后睡了一日一夜,第三日才同肃宁一起入宫拜见皇上皇后。 宁安直接去了无妄宫看钱元华。“娘。”两年多没见了,钱元华依旧如曾经一样。她笑道,“娘看着越发年轻了呢。”此话倒不是奉承。钱元华几年前便开始以蛇毒为基础眼就驻颜霜了,颇有成效。 虽两年未见,但书信不曾断过,倒也不显得疏远。钱元华拿她当女儿,自然不在意那些礼节,将她招到身边,“司饰房刚做的红宝石头面,你瞧瞧怎么样?” “红宝石珍贵,只是一味镶嵌在冠子、发钗上,显得笨重。”她拿起半扇龙凤冠,冠子沉重,若非祭祀、大典,戴着怕是能累酸了脖子。“宫中的手艺确实不错,只是心思比不过民间一些手艺人。”所作出的钗饰,满是巧思。 她抬手,阿朱捧着一个托盘走了过来。托盘之上,是一套点缀镶嵌珍珠的头面。那些珍珠硕大、圆润,是宫中都难见的极品。“娘,我这次带回一个钗娘,手艺特别的好,这便我让她为您做的。”算起来,王爷算不上一个好儿子,真论起孝道,也没多孝顺。幼时总是气爹娘,给爹娘惹麻烦;大了些后,又与爹娘疏远了;如今有了自己的孩子,心思更是分不出多少在爹娘身上了。 钱元华拿出一支发钗细细看着,“这些珍珠,看着像是供奉祖先的。”她笑看着宁安,“你们去岭海了?” 岭海,指两广地区,因其地北倚五岭,南临南海而名之。岭海虽瘴疠、蛮荒、僻陋,却多出善养珠之人。他们在拾到海贝,用一种极其细薄的刀片撬开贝的壳,确认生珠后,便将海贝送入深海中,待到几年后,再去寻来。为了保证珍珠的品质,他们不会给将贝放入网兜中,只会圈定大概的区域。每每下水采珠,除了需要水性极好,危险性还极高。 “十几年前,宁儿便起了建水师的念头,当时国库空虚,皇上又没法明着支持他,他就与你父亲、霍粤的父亲等人,在岭海养珠人的海域,私自组建了一支水师。”这支水师暗中训练了三年,不说百战不殆,却也是骁勇善战,船上的水军,均是精锐,最大的不到四十,最小的十七八岁。“有一次,他们训练归来的途中,遭到了伏击,船沉了,一船八十六人,无一人生还。”伏击他们之人,至今不知。“他去打捞沉船了?”若无人肉滋养,这些珠子如何能养的这么硕大、圆润。 宁安点头,“一为八十六人遗体,二为收服岭海养珠人。”岭海养珠人本就不满朝廷要求他们上贡珍珠,自那艘船沉后,船上八十六人的父母、妻子、儿女便更加记恨朝廷了,不过是人微,无法反抗。“既然有人凿沉了船,杀了满船的人,船上便定会留下痕迹。当年,他们义无反顾的追随王爷,王爷也该将他们寻回,送他们回家。”他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他而死。 “他昨日来看我时,眼底还是红的,人也瘦了一大圈。”自己的儿子,平日里无论怎么气她,也不过是面上的,她如何能不担心、不心疼。以他的性子,定是亲历亲为。海底危险,便是善为水嬉者,潜入深海,内脏也会受不了,更何况他们还要睁开眼睛去寻找沉船的痕迹,去寻找骸骨。 “自是危险的,不过王爷挂了熟皮囊,倒是要好多了。”她说的轻描淡写,其中的风险绝口不提。 钱元华知晓她是报喜不报忧,便换了一个话题,“熟皮囊?” 宁安笑道,“想想淘气,通过水囊想到了既然水囊能装水,便能装气。因兄姐管教她,不服气,灌了好几个水囊的气,躲到了池底,让我们心急。”王爷急得差点命人抽干池塘水,后来还是水囊中没气了,她憋不住,自己游出来的。王爷快气疯了,提着她,不顾她的求饶哭嚎,当着所有人的面,狠狠打了一顿,而后又罚她跪了一整夜。去岭海之前,王爷便差人做了不少熟皮囊,到了岭海后,又着急了采珠人,将熟皮囊改良。后他们分小队,接力下海,风雨不停寻了半个月,终于找到了船的残骸。他们离开时,已经打捞起七八具骸骨了。 钱元华转动着珠钗,“岭海归顺了。” 宁安点头。王爷每一次下海,她都担心害怕,偏偏他又是带着孩子们一起下海,更让她时时惊怕不安。每次他上来,因窒息大口喘息的样子,因海底气压过大,口鼻眼耳流血她都心疼的说不出话来,只能看着他哭。水性极好的禾禾,在深海都呆不了多久,更何况是他。每次都是最后一个才上来,她无数次想跟他说,岭海不归顺便算了,大不了日后举兵就是。可见他呼吸不顺,眼睛疼的睡不着的样子,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钱元华去过岭海,怎会不知海底汹涌危险。她放下珠钗,忍下心底心疼,呵笑一声问,“便是这样便收服了?他还说了什么,能让岭海那些采珠人将做为供奉物的珍珠送给你们?” “王爷说,我要留给我的儿女一个太平盛世。” 他说,我来,是内疚,也是利之一字。 他说,若无妻儿,我要这天下做什么。我要了,便是要给他们最好的生活,我既然要了,便要给孩子们留下一个太平盛世。 他说,我的错我弥补,我将他们找到,捞出来,你们日后老老实实、本本分分过日子,我给你们太平,让你们的孩子有平等的读书的机会,给你们平等的律法,我让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们帮帮我,帮我一起给我们的孩子们留下一个太平盛世。 第98章 唐家母女(一) 唐若贤被调入了京城,为正三品提刑。主要掌管刑狱之事,并总管所辖州、府、军的刑狱公事、核准死刑等,也有权对本路的其他官员和下属的州、县官员实施监察。 摄政王怕他们归京不方便,特赐了宅子。安顿好后,唐夫人便带着长女、幼女,积极参加各种宴会,与一众京中夫人打好关系。谁人不赞一声唐夫人好福气,生了一个好女儿。谁人又不曾疑惑一句,为何不将二女带出,她们还想见见迷了摄政王眼的姑娘呢? 归京的第五日,摄政王府举行了一场小小的宴会,没有请太多人,只是将与宁安相熟的人请了来。肃宁同皇上说了一声,定下了登基的日子,三月十三,干脆也不上朝了,每日在府中休养。频繁的憋气深潜,伤了他的肺腑,虽然医治及时,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但到底是内脏,伤了不容易养。他眼中的血丝也没消下,宁安也不放心他忙碌,干脆压着他休息。如今已经好多了,刚开始红彤彤一片,如蒙了一层血污。 肃宁躺在床上,撑着头看着她梳妆。宁安一边戴耳环一边不忘叮嘱他,“阎老让你多闭眼,还有,你若是无事,便让想想念书给你听,别自己看,也别闲不住去练剑打拳。”肺腑与眼睛本就不好养,又不好治。“上次阎老开的药,让你敷眼的,还剩些,我同小七说了,待会儿煮了给你敷上。”那药,一敷就要半个多时辰,他嫌烦,总要人追着才会敷一次。 肃宁正想反驳,见她警告般看着自己,赶忙依言闭上眼躺好,“知道了,我等你回来。” 宁安也给唐瑯姚发了帖子,瑯姚有些不知所措,她一贯内向,也不知如何与人交往。她将帖子给了母亲,唐夫人看后,即刻便决定带着另外两个女儿同她一起去。 瑯姚笑道,“有母亲姐姐跟着,我也安心了。”被摄政王看上,她是既惊又怕,越是惊怕,许多事便越是学不好。两月前宫中派了默默到她身边,教她规矩,指导她体态,她也均做不好,没少受罚。 瑯姚如今已经算是侧妃,礼仪制服与寻常姑娘自然是不一样。她穿的是宫中送来的侧妃礼服,戴的摄政王妃送来的头面。红宝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称的人高贵美丽。宫中派来的嬷嬷姓宋,带着一个看起来年岁的不大的小太监。 宋嬷嬷一边给瑯姚整理衣服,一边让小福子将那枚孔雀奔日的钗子拿来。“红宝石珍贵,在佛经中,有天帝首先创造了红宝石,而后才造了人让人拥有它的说法呢。”她接过孔雀钗,给瑯姚插上,一边看一边笑道,“好看,好看极了。姑娘得了王爷的看重,又得王妃的喜欢,日后的前途将是一片光明。”待三月十三王爷登基后,怎么也能给她个妃位。她微微屈膝行礼,“老奴今儿便先给姑娘道喜了。” 瑯姚红了一张脸,她从未做过艳丽的装扮。看着镜中的自己本就羞涩又欢欣,被她一奉承,更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呵呵笑完,宋嬷嬷又嘱咐道,“姑娘今日见了王妃,可要谨慎,行走坐卧之前,均要仔细想一想。” 唐夫人与三个女儿到时,宁安正坐在院子中同碧涵、苏朝说话,三人彼此分享着回京这一路的所见所闻,苏朝听闻她去了岭海,满是羡慕。“原先我们也是要去的,奈何小女儿突然病了,耽误了行程。” 碧涵倒是去过岭海,关毅带她去的。“我对岭海可没什么好印象,只觉得吃的不好,用的不好,住的也不好。”她直言道,“四处都是潮乎乎的。可回了京后,又觉得太干了。”想来想去,还是应州好。 阿朱来通报,碧涵心念微动,眸光一凝,看向宁安。 宁安抿唇含笑。唐若贤之事,关毅也是知晓的,莫说是关毅了,便是常年在边塞城的祁源都知晓。朝中对唐若贤的评价,毁誉参半,他能被调入京城,只能说他生了个好女儿,入了摄政王的眼。 碧涵举起团扇,缓缓遮住了嘴。摄政王纳了唐瑯姚为侧妃,可不是看上了她。他有何打算,不用言明他们便能才道。若要取之,必先允之。星一的所有家人都因丁午、唐若贤,连同村子里的人,一百多口人命,他总要讨回。 摄政王,对待他忠心耿耿的人,一贯大方。 “让她们进来吧。” 唐瑯姚深吸一口气,在宋嬷嬷的搀扶下,缓缓走近,按着学了无数次的样子,屈膝、跪地、行礼,问安。 “起来吧。” 瑯姚缓缓抬起头,抬眸便印入了一双笑眼。见她不动,宋嬷嬷忙暗暗掐了一下她的腰。瑯姚自知失仪,忙退到了一旁。这是她第一次见摄政王妃,那个在应州城享有神女之名,被摄政王疼到骨子里的女人。 她的心底深处,不相信会有人会有这样一双清澈的眼睛,有这般淡然出尘的神情举止,以及难以形容、彷佛不属于此世的殊异气质。摄政王妃是她此生见过最最美丽的女子,粉雕玉砌,剔透晶莹,美得不似活物。 她这么想,便也这么说了。宁安没有说话,倒是碧涵噗嗤一笑,“你是没见过咱们王妃的两个女儿。”宁安美则美,却略显寡淡,只有在摄政王与孩子们面前才会有鲜活的一面。可她的两个女儿,俏皮灵动,精致过头的俏丽脸蛋鲜活斑斓,性子也是极讨人喜欢。碧涵心中暗叹,到底是爱养人,瞧瞧宁安,前些年还没这么美,这些年岁越大,人反倒越发美了。 正说了,禾苗与想想从宫中回来了,三个孩子黏母,一回来便先要来找娘,定要娘看一看,问一问,才能心安。 “娘,今日夫子夸我了——”想想跑过来,一手还举着被批了甲的文章。“你快看看。” 宁安按住她,拿帕子给她擦汗。“想想真棒。” 想想骄傲的扬着小下巴,“夫子说我比哥哥还厉害。” 宁安看着苗苗,忍住了笑。“嗯。”想想贪玩,做什么都比不过禾苗能静下心,回来虽然没几日,却总是被骂,小姑娘伤心了,昨夜更是哭闹着不肯去上学了。苗苗哄了她好久,一大早又去找了夫子,软硬兼施,才让夫子昧着良心夸了她的文章,顺便嘲讽了苗苗。 “我要拿给爹看。”她晃着手臂。 “去吧。” 宁安拉着苗苗的手道,“你也别太纵着她。”想想鬼精鬼精的,知晓哥哥宠着她,总是算着哥哥回来的时候哭闹。 苗苗笑道,“知道了。” 宁安摸了摸他的脸,“怎么流了这么多汗。”她让尽欢带他下去换衣服。 禾禾没走,坐到了宁安身边。她看着瑯姚头上的红宝石头面笑道,“咦,这可是我们在两广时买的那套?” 宁安点头,禾禾道,“与这位姐姐倒是相配。” 瑯姚低头含笑,“谢定国公主夸赞。” 宁安微微侧身,靠在软枕上,与她闲话家常起来。一会儿问她读过什么书,一会儿又问起她幼时的事,还问了她为何上次在宁州,不曾见到她。 “那些日子我风寒,母亲听闻王妃身子不好,便没允我出来,怕我将病气过给了王妃。”头一日还准备着第二日王爷、王妃来时的事,当晚也不知怎么便不舒服了,睡到半夜,迷迷糊糊发热,自然没法见人。说起母亲,她才陡然想到,母亲与姐妹还等在院外。她初见王妃,一时紧张,竟也忘了。 她正要说话,请王妃让母亲姐妹进来。宋嬷嬷轻轻将手放在了她的肩膀上,不轻不重的捏了捏。这是两人定好的暗号,捏一下她说什么话,捏两下她说什么话。 瑯姚不敢忤逆宫中出来的嬷嬷,便咽下了即将说出的话,笑道,“当日,我原想弹筝的。”长姐善舞,她善筝,小妹则是以诗文见长。 宁安道,“我刚好有一柄好筝,择日不如撞日。” 瑯姚的筝如她的人一样,如飘雨细流,又如潺潺溪水,虽弹奏的音色优美,却不像主乐,而似和声。她的技法,也极其规矩,右手主要用大食两指,左手滑颤音很少。 苏朝不善乐,宁安也不善。碧涵倒是自幼就学,听得出一二三四。一曲过半,突然传来一声似鸣似啼之声,细细一辨,竟是箫声。箫声先是随着琴声缓缓而来,而后便是一点点的攀登,直至一声清脆明亮之声高昂而起,顺势压下了琴音,一飞冲天。 一曲结束,禾禾率先道,“何人吹箫,怎会如此没有规矩。” 苏朝与碧涵不语,只是看向宁安。合声一事,说大便是大,说小便是小。说是性情直率,一时技痒,此事便可轻轻掀过;说是蓄意表现,坏了规矩,此事便可直接呈给皇上,治此人父兄一个疏于教养之过。一切,只看最高位的那个人,如何看待。 瑯姚原还高兴有人为自己结为,心下大松,谁知刚收回手,便听到了这句话,吓得忙站起跪下。 宁安淡淡扫了她一眼,扬声问,“和音着何人?” 阿朱退了出去,不一会儿,带着唐夫人已经瑯嬛、瑯娆走入。瑯嬛手中还拿着一柄长箫。她看到宁安,扬起一抹灿烂的笑。与母亲妹妹正要屈膝问安,便扫到了跪在一旁的妹妹。眼底微沉,她微微收拢了笑容。 “摄政王妃安好,祁夫人安好,关夫人安好。”母女三人一一行礼问好。 关毅与祁源均是正二品,论官职,她们并不需要起身回礼,便只是微笑颔首。 宁安不语,不应,不看。只是揽着禾禾,微微侧身看着她,不时拿起银叉叉起一块鲜果喂给禾禾。碧涵扫了她一眼,宁安自幼性子便不好,又怪又拧,便只有摄政王能受得了她,不觉奇怪,只觉惹人怜惜。 瑯嬛局促异常,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放了。唐夫人是见过世面的,她心中不解又有些惶惶,但面上却始终和善的笑着。她微微抬眉,屈膝跪下,直言问,“小女不懂事,不知犯了什么错?” 瑯嬛与瑯娆也跟着跪下,瑯娆偷偷抬头,明媚日光下,正首的摄政王妃侧脸滑润如水,鼻梁下巴似白玉雕刻而成,剔莹得仿佛能透光。 宁安又喂了禾禾一块果子,这才转过头,“错?怎会有错呢?我也想知道,为何她一直跪着,可是不想当王爷的侧妃,求我与王爷放她一条生路?”这话已经是极重了。 唐夫人的头又低了些,“小女木讷,也不知如何表达,能为摄政王侧妃,她高兴都来不及了,怎会不满意呢?” 瑯姚后背的内衫已经湿透了,她惶惶不安,又不知所措,不知是该起来还是该继续跪着。宋嬷嬷不着痕迹的架着她,同小福子一起,将她托起。 宋嬷嬷扶起她后又跪下,额头贴着地砖,低声道,“王妃,侧妃是见自己的筝声被旁人的箫声所抢,自知无能,请求王妃恕罪呢?” 宁安看向瑯姚,突然噗嗤一声笑出来。“尺有所长、寸有所短。谁人也不是什么都精善,我怎会怪你呢?”她温和的看着瑯姚,“倒是个傻孩子。” 瑯姚如今也不过只有十五岁,不曾见过什么人,因性子内向,唐夫人并没有对她抱有太大的期望,自然没有教她许多人情世故。她见宁安笑了,心底便也稍稍安了,无声的吁出一口气。 让她们起身,赐了坐,上了茶。宁安看着瑯嬛道,“算下来,有两年未见了,可许配人家了?” 唐夫人道,“承蒙王妃挂心,还没有。”她抓过瑯嬛的手,笑着说,“我舍不得她,便说着多留几年。” 宁安点头,端起茶盏,“我还以为唐大姑娘是想要参加选秀呢?”她随口道。 唐夫人的笑无一丝破绽,“她年幼时,闹着说要考女官,我便也依着她了。前两年,考了两次未中,便也灰心了。也怪我,一直纵着她,都快纵成老姑娘了。”她顿了顿,似乎很认真的思考了一番。“入宫选秀,倒也不是不可。”她看着瑯嬛,故作严肃道,“你这般任性,也该入宫好好学学规矩。” 瑯嬛面上羞红一片,低下了脸,低声求饶,“您说这些做什么。” 宁安道,“既然如此,便入宫选秀吧。”她笑看着瑯嬛,“王爷登基后,便该选秀了,你若是选中了,也好陪陪你妹妹。姐妹二人,在一处,想必你母亲也能安心。” 第99章 唐家母女(二) 既然是侧妃,便该留下,不该随着母亲归家了。 瑯姚听后,刚平静一些的心,又一次揪起了。她长这么大,还不曾离开父母姐妹,虽知晓姑娘家都有离家的一日,可这一日突然而来,让她无所适从。她不敢拒绝,可越是想,心底便越是不安,也愈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碧涵笑道,“不如让你姐姐留下陪你几日。”她看向宁安,“想必王妃也不会反对?” 宁安点头,“这些日子忙,也顾不上你,让你姐姐留下陪你,也是好的。”说着,便让阿朱给她安排院子。 阿朱上前一步,“王妃,以前青蔓姨娘与雨姝姨娘的院子还空着。两间院子一直都有修缮打扫,又是二院合一院,给侧妃以及唐姑娘住着倒是正好。” 宁安点头,“就这么安排吧。”她有些累了,吩咐阿朱操持,便带着禾禾离开了。她走了,碧涵与苏朝自然不会留,便也走了。碧涵约了薛念去逛珍宝阁,苏朝则要去接上学堂的儿女们。 阿朱笑道,“不如唐夫人也随咱们去看看?” 唐夫人点头,牵起小女儿瑯娆,跟着一同去了。 姨娘们住的院子,在王府靠近后巷的地方。位置不是很好,却在一众梅花林后。若是冬日里,这一片香远逸清,在这儿站上一会儿,便是满身梅香,若是再下了雪,白雪红梅,如仙境一般。 唐夫人道,“这里倒是清幽,只是离前院远了些。”绕了大半的路,还要过好几个院子,走过四五扇紧锁的院门。 阿朱笑道,“王妃睡觉轻,一点动静便会醒。王爷怕妾室们争宠,弄出些有的没的,惊扰了王妃,才会将姨娘们都迁来了这里。”这里严格上来说,甚至不属于王府。王府当时建立之时,便采用了双府环套,又以五行八卦分布院落。这一处,原是王府建立之初,工匠们住的几间临时小院。后王府建的差不多了,便将它们修缮了,圈了院子,当作后门的堵头,一起圈在了王府的外大圈内。不过是树多,又有梅林,若非精通五行八卦之人,根本看不出来。 瑯姚道,“我倒是很喜欢这里。”清净。 宋嬷嬷笑道,“喜欢也住不了几日了。” 阿朱打开上锁的院门,看了一眼宋嬷嬷笑道,“谁说住不了几日了,后宫之中,不也是按着咱们王府改建的吗?”在原有的基础上,几乎按着王府的样子,重新做了修建,也重新布置了五行八卦。后妃住的宫苑,早就划分了出来,为防她们日后惊扰到王妃与公主世子,也是统一被安排在了外圈的堵头处。她们王妃那点小心眼,哪里容得了她们整日在眼前晃着。 瑯姚有些担心看向唐夫人,“入宫了,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爹娘家人了?” 阿朱安排人将小院布置起来,一边忙着一边道,“倒也不是,您争些气,早些有孕,带到八九月快生产时,便可由娘家母亲入宫陪伴。” 瑯嬛看着旁边的空院子问,“其他姐姐们不住这里?” “其他姨娘们直接进宫了。”阿朱道,“在佛庙中待的久了,规矩都忘了,要好好学学才是。”她看向瑯嬛,似笑非笑,“在王府没有规矩便算了,日后进了宫,可就不一样了。” 肃宁敷完眼,拿下药布,便看到宁安坐在桌前,撑着下巴,蛾眉微蹙,抿着姣美的唇勾,若有所思。这种带点倔强的神情他十分熟悉,也十分喜欢。 “怎么了?” 宁安摇头,“没什么。” 肃宁也不追问,只是拉起她的手。“陪我出去走走。”她不肯说的事,谁也没法从她嘴里挖出真话来。 春日里,阳光正好,又无外人打扰,宁安倚靠在凉亭中,有一下没一下的向池塘中抛洒鱼食。待她喂完了一盒鱼食,肃宁才凑过去,笑问,“可是唐家人惹着你了?” 宁安点头,“我不喜欢她们。”就是讨厌。偏偏还要装模作样。 “我也不喜欢。”可若不将他们捧上高位,以唐若贤的谨慎,又如何能露出马脚呢?“当年抄丁午的家,所抄出来的金银与我们调查、测算出的相差至少三成。” 宁安仰头看他,“唐若贤拿走了?” “或许。”当年丁午最信任的除了自己的女婿,便是唐若贤。“不会是他的女婿拿走的。” “如此笃定?” 肃宁点头,“丁午的女婿事邵兰生的父亲。”邵兰生的父亲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一边觊觎丁午的权势财富,一边又舍不得邵兰生的母亲,干脆两头瞒着。从丁午处弄了银子,便都送给了邵兰生的母亲。邵兰生的母亲也是个聪慧的女子,察觉有异后,偷偷调查,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间成了他养在外面的外室。她没有吵,没有闹,只是一味的找邵兰生的父亲要银子。“后来丁午事发,他的儿女、女婿全部受了牵连,邵兰生的母亲即刻便与他斩断了关系。”前些日子邵兰生还给他来了信,说是母亲无事,想要来京城玩玩,让他帮着照应一二。 “邵兰生是个什么样的人?”总听他们说起。 肃宁想了想,“一个很讨厌的人。”他微微眯眼,“比宗大还讨厌!” 宁安靠进他怀中,“咱们需要将他的母亲接来照顾吗?”夫妻多年,他又如何听不明白他的话。若非邵兰生有过人之处,得了他的欣赏,他才不会对他有这么大的情绪。必然是曾经在他手中吃过亏,记了多年,如今想起便气恼。 “等人到了问问吧,我让小慕去接她了。”听邵兰生的意思,他娘闲着无事,想进宫找个嬷嬷的活做做。“宫中是她想进就进的吗?荒唐!” 宁安听着他对邵兰生的种种埋怨,轻抚上他胸口笑着哄着,“他说他的,你听着便是了。若是真相进宫看看,便让她进来做个嬷嬷又如何?”宫中的嬷嬷无数,许多一辈子也见不到一面。她若想,便给她个采买的活,给她在御膳房安排个清闲的职位。“邵兰生总归是你的朋友,咱们帮着照顾下他母亲也没什么。” “他可不是我的朋友!”他即刻反驳。 宁安笑着,顺着他的话道,“好,我知道,他不是你的朋友。”她看着他,“那咱们把他娘扣下做质子。” 肃宁很认真的想了想,“这倒是可以。”邵兰生之前坑了他一处盐井,害他亏了许多钱,这笔帐他还没同他算。 宁安的笑无奈又纵容,她踮起脚,亲了他一下。“阎老说你不能生气。”肺养不好,日后年岁大了,可是大问题。在岭海那些日子,他因伤了肺腑,咳血、喘不上气,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吓死人了。“我瞧着咱们孩子脾气不好,就是像了你。”气性大,又记仇。 池塘里的荷花已经冒了芽儿,绿油油一片中,点点胭红。肃宁牵着宁安的手在池塘边走着,宁安对他道,“等莲子生了,采了鲜莲子,我给你煮甜汤吃。”莲子生出要五月中下旬,他刚登基,定是忙的很。“你还想吃什么,我还会做莲子糕。”在岭海时一个当地婆婆教她的,将莲子兑糖煮熟,兑入干荸荠粉,蒸成饼放凉,吃的时候切下薄薄一块,用花生核桃油煎了。 “我不吃,我就想你陪着我,红袖添香。” 宁安轻摇着扇子笑道,“不行,一日十二个时辰看着,只怕想看两厌。” 肃宁停下脚步,捧起宁安的脸。“看着心爱的人,怎么会厌呢?”会厌,不是整日看着,而是不爱了。“我的小妻子这么好看,才不会看厌。”他拧眉,故作忧愁的叹了一声,“只怕要不了几年,你厌了我。”这些年她不见老不说,反倒是越发靡颜绝俗。倒是他,才三十五岁,便有了白发,只怕要不了几年,便配不上她了。 “一两根白发而已,莫说是你了,苗苗不是也有。”他不管,过些日子自然便脱落了。“你爱我,我就爱你。”永远。 说是休息,哪里能休,书桌上还堆着两摞奏折等着批。散完步,两人同孩子们吃了午膳,睡了一觉后,起来便去了书房。过了一会儿,禾苗也起来了,下午无事,便被叫来帮着看折子了。 宁安去看了想想,小姑娘贪睡,睡多了晚上又要闹,她将想想叫起,想想发了好大一通脾气。直到肃宁去将来抱来书房,一张脸还紧紧的皱在一起,谁哄都鼓着一张脸。 宁安拧了帕子给她擦脸,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彻底清醒,喝了碗酸梅汤,吃了颗桃子,开心了,主动趴到桌旁,要帮着爹看折子。 肃宁看着她笑,“好。”他拿了好几本给她,“想想长大了,也能帮爹分忧了。”真是眨眼间,他抱着都不敢用力的小姑娘,长这么大了。 “不行,你给她耽误了事可怎么办。”她字都认不全。 肃宁看着宁安,无所谓道,“无事,我的女儿可聪明了,才不会耽误事。”禾苗五六岁也帮着看折子了,他们字认不全,却会通过自己认识的字推测写了什么。 想想兴匆匆拿着折子坐好,很认真的一本本翻开,趴在上面一个字一个字的指着念。宁安怕她误事,便坐在旁边,跟她一起看。 “谈笑生……我认识他,阎君说他写的书不好。” 肃宁抬起头看向想想,已经许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了。宁安那起奏折,很快看了一遍。“柳州知州递来的折子,说是抓到谈笑生了。”谈笑生竟然是个姑娘,还是个有些惊世骇俗的姑娘。二十九岁,未成亲,独自生了一个儿子,儿子已经十一岁了。为人十分勤勉,早晚在街头支摊子卖粉面,中午去做伢婆,晚上点灯写书,赚些润笔银子。 “先放了,让衙门多注意些,别让她跑了就行,祁源去漠北要经过柳州,让他去处理。”写书本不犯罪,可她将帝王写的如此的蠢笨,一味凸显后宫的争斗,让妾室胜,便让人不能接受了。妾就是妾,妾便不能赢,若是让妾赢了,至天下明媒正娶、八抬大轿娶回的妻于何地。“小惩大诫即可。”再说了,这个谈笑生,到底是不是谈笑生,谁也不知道,自从他开始抓谈笑生,全国各地出现了不少打着谈笑生名义,写书赚些银子的人。“这种小事,还需上报?柳州知州还是如以往一样怕事?”大事小事都要上报,生怕有些疏漏,治了他的罪。 宁安笑着提笔,代他批复。“你说这些故事,为何都要写妾室胜了妻子。”寥寥几本以妻子为主角的,不是和离,便是伤心离开,要么就是死后丈夫悔不当初。 “只因多是求而不得之人所写。”历朝历代的诗人,未曾显赫之时,不也是常常借由女子之口,明写闺怨,实则表达不满吗? 落了谈笑生名字的这些话本,宁安有时也会差阿朱去寻几本来看看,最近大火的一本也是写后宫的,写的是什么朝代的她没看出来,只觉得话本中的帝王蠢笨的很,整日被几个女人玩弄于股掌之中,连后宫妃嫔与自己弟弟偷情都不知,还将他们的孩子当作亲生子传位。结局更是可笑,偷情的下贱女人成了太后,不知从何处来的野种成了帝王,还要标榜是被人逼迫,她所求从来都只是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既然只要一人心,又为何要入宫选秀?既然只要一人心,又为何要在选秀之时表现?嘴上说着不愿意,实则不过是掩饰自己的拳拳野心,不过是用情爱二字,遮掩自己淫荡下贱的本性。若非生性淫荡下贱,若是真为情爱,所想该是如何离开,重新开始,而不是一边享受着权势富贵,一边偷情。 如曾经的端王侧妃。 不知从何处怀了野种,算到了端王头上不说,还妄图让野种承袭端王爵位。野心被发现后,她不认自己的错,口口声声说什么是被逼迫,是端王对她无情,她才会报复。可难道她初入端王府之时,只因对端王有情吗? 宁安借此告诫两个女儿,“日后你们若是受了委屈,喜欢上了旁人,你们可以和离,但万万不能在与旁人有婚姻关系之时,便在外偷情。若是你们如此,即便你们是公主,我与你们爹,也断不会轻饶你们。”女人被休再嫁没什么,但万万不能偷情,没有任何理由,偷情便是偷情,背叛便是背叛,便该被剥衣游行,罚为妓。 这世道对女人不公,一个什么都想要却又虚伪的女人,做出了这等事,她所代表的并非自己,而是所有女人。一个女人可以在受了欺凌、委屈后争取自己的权益,她可以去状告,可以去陈情,唯独不能以偷情报复,还偷的理所当然。 这些话本子,初看着情节有趣,能够笑一笑、骂一骂,可深思一番,便会发现,只是情节作秀,便是人人争相看,也不是洛阳纸贵,反倒是会引得一些女子模仿,坏了风气。所以,这些书一定要禁。 禾禾问宁安,“那碧涵与关毅算什么?赤符与筱叔叔又算什么?”碧涵是递了休书去衙门后才离开的,只是衙门办事一贯拖沓,她递休书一事被婆家发现了,借由身份官职从衙门取了回来,休妻未休成。再说赤符,当年是假死脱身,在户籍上,赤符这个名字已经是个死人了。 宁安看着大女儿道,“所以日后你进了刑部,无论面对什么案子,都要仔细调查审核,不能妄下定论。你不能冤了不得已无辜之人,也不能放了以不得已为理由、借口,作恶之人。” 让禾禾进刑部,是他们早就决定的事。他们知道朝堂之上定会有反对之人,所以他们早早便做了准备,禾苗早在三年前,便该换身份连中了童生、秀才,明年再中举,便是王爷要将禾禾塞进刑部,他们又有什么话说。她的女儿,虽是女子,却在十一二岁时便能中举,这还不够吗?他们如今为天下女子撑腰,便是为了他们的女儿们铺路、撑腰。 宁安想了想,对肃宁道,“谈笑生,无论她是真假,都要判。” 肃宁眉头微挑,宁安继续道,“召集女学夫子,宫中女官张贴判决公告,以她们自身来告诉天下的女子们,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才是她们能够、可以走的路。”不过在此之前,那些女夫子、女官的职位便要升一升了。“同时,将端王侧妃之事与谈笑生的话本子拿出做比,通过事实告诉天下女子,何为对,何为错。”女子的清白不再裙摆之下,所指是无辜遭到侵犯的姑娘,非自己原因被休、和离,被世道不耻唾弃的女人,而非偷情之人。主动偷情者,配不上清白二字,所亏的,不仅仅是德性。引诱偷情者,也该重罚。“便从端王侧妃开始,虽然不知与她偷情之人是谁,但不妨碍我们借此打压一批人。”新皇登基,朝堂自然要有变动,与其到时惹得旁人闲话,不如借着这番机会顺势而为。“端王府也要斥责,前端王无能,纵容妾室欺辱正妻,任由妾室作恶,便是死了,他的儿子也该连坐。”端王府这些年与明王府走的颇近,打压端王府,何尝不是对明王的警告呢? 第100章 后位(一)完 三月十三。 红日初现那一刻,万簇金光透过薄云照射大地。乾坤并列,玉宇流光,大殿之上一片肃然,一应仪仗都已置备妥当,只等吉时来临。满朝文武屏息凝神仔细聆听,表情严肃。 吉时到。 肃宁与奉天殿继位,复皇姓,子。年号民熙,以次年为民熙元年。 比起前朝的隆重忙乱,后宫到是平静多了。一来如今没有几人,而来一应事务,早就备上了,宁安也在带着同皇后学,并没有手忙脚乱。 三月十三登基大典,三月十五立后大典。 史芊与其他人来拜见时,宁安正在试皇后礼服,礼服繁重,一个九龙九凤的凤冠便有几十斤重。想想坐在一旁,顶着嫡公主才能戴的凤冠,闷闷不乐。 “这是怎么了?”钱元华问小孙女。 想想鼓着小脸看着奶奶,“我不高兴。” “为什么?”钱元华笑问,“今日可是你爹的大日子。” “我以后是不是就要喊爹父皇了?”她扁了扁小嘴,“我不想喊爹父皇。”喊父皇感觉好疏远。她拉着钱元华的衣袖,又问,“奶奶,以后会不会还有其他人喊爹父皇?”她轻哼着,鼻音厚厚的。“爹就是我和姐姐哥哥的爹,为什么要让别人喊父皇,我不要。” “不要就不要。”肃宁大步走入,一把抱起小女儿,笑道,“爹只是你与哥哥姐姐的爹,不做旁人的爹。我的想想愿意喊爹就喊爹,想喊父皇就喊父皇。” 想想伸手一指,“她们说她们也有孩子,是我的妹妹,我才没有妹妹,娘生的妹妹才是我的妹妹。” 宁氏二姐妹脸色微变,肃宁扫过她们,带着不悦。“放心,她们生再多也不与你无关。”后宫比不过王府人员简单,他才刚登基,今日便有人在他的女儿面前说闲话了,真是该死。 他将想想放下,环视众人,不怒自威,“妻是妻,妾是妾,妾生子女,怎能与你们相提并论,来人。” 小七小八走入,跪地行礼,“皇上。” “传旨。”他淡淡道,“宁氏二人,不敬皇后,不敬公主,所生二女,不配为公主,着,迁入端王名下,由端王府抚养。” 宁氏姐妹跪下,“皇上恕罪,臣妾并非有意,只是失言。”她们只是,只是熬了这么多年,终于见到了自己的女儿,心中开心,又想到日后可以陪伴着女儿长大,女儿是千娇百贵的公主,才会一时开心,同在园中游玩的长安公主多说了几句。这些,是前日的事,她们怎么也想不到,她当日隐而不发,偏偏今日登基之日借题发挥。 钱元华冷冷的看着她们,“学了这么久的规矩,还是学不会,也不知是愚笨,还是故意为之。”她手一挥,“胡嬷嬷,带她们下去。”又一看其他人,越发厌烦,“你们也都下去吧。” 待史芊等人都退下后,钱元华才拉着宁安的手,带着些歉意道,“今日不过是开胃小菜,日后惹你烦心的事多了去了。”宁家二姐妹,不过是旁人投出的石,为的便是试探。“我当年刚做皇后时,想的也简单,原也认为,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她们不惹我,我便由着她们过自己的日子。可身入其中才明白,我的所有倚仗、我的能力、我的自信,早已惹得旁人眼。”成了她们的眼中钉肉中刺。“有些也是迫不得已,被家人所逼,以亲人所迫,我原也想着放她们一条生路。”只是许多时候,生不由己的从来不是自己,而是旁人。“你不争不抢,自有人争抢;你不屑一顾,反倒会被嘲笑自命清高;你想偏安一隅过安稳日子,偏偏有人要拉你进漩涡。” 人性自私,又有太多无可奈何。 宫中的那些女人是,她与皇上又何尝不是。如今所言种种,既有她初为皇后时,暗中美好的期待,也是害了无数人之后的借口狡辩。到了她这个年岁,期待也好,借口也罢,都无所谓了。如今她是太后,她的儿子是帝王,还不是她说什么便是什么。 “我知道。”宁安笑道,“有爹娘在,我与肃宁什么都不怕的。” 钱元华嘴角扬起,“我可不帮你们,在这宫中,累的很,什么意思都没有,好不容易盼到宁儿登基了,我得同你爹好好出去玩玩。” 接到蓄发的消息时,宁安给了史芊与叶姑娘两个选择,一入宫为妃,二则是该换了身籍,还她们自由。史芊想了许久,最终还是选择入宫。玉箫不解问她,“主子,您不想要自由吗?” 史芊道,“想。可我出去了又能做什么呢?”她除了琴、舞,什么都不会。她的全部勇气,都用在了钻出狗洞,找到母亲,从母亲手中拿出荆条。忍着惊怕,装作史涵,一忍再忍,终于找到机会为母亲叫冤。“有了新身份又如何?我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她也怕史氏一族余下的族人报复她。“不如呆在宫中。”做摄政王妃身边一条忠心耿耿的狗。她对于忠心之人,一贯大方。 阿朱是年幼便被卖给人伢子的,辗转进了王府。阿朱隐约记得年幼时,有一个邻居婆婆对她很好。她想还恩。于是,王妃便差人去查了她的家乡,以她的名义照顾婆婆的后人,为村子里修建祠堂、建立学堂,派人教这个贫穷的村落如何做柿饼,如何做蜜饯,让满村的人感恩阿朱姑娘。 许嬷嬷半生坎坷,手脚不灵活后,先是在府中安养,后王妃发现她有归乡的想法后,便差人在她的家乡建大宅,派人同她一同归家,让她摇身一变从一个青楼姑娘、宫中奴婢,成了富人家,在古朴水乡养老的老夫人。 “继续做摄政王侧妃,我衣食无忧,她对我也算是大方。日后入了宫,有资历在,有她的几分信任在,怎么也是个妃位。手中再握着些权势,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自由对她而来不算什么,她从未有过自由,便也不想要着自由。“离开不见得比现在好,但不离开,至少能享富贵。” 一个忠字,换来这些,于她们而言,并不亏。 她抬头看着玉箫与蕙绣,“你们二人呢?”她顿了顿,“若是你们想离开,我可以——” 玉箫与蕙绣一同打断她,“不,主子,我们就跟着你。” 登基之后,便是册封六宫。 虽一切尚在拟定中,但位份与名号,多少传了些出来。 后宫之制,皇后以下设贵、淑、德、贤四妃,其下又有九嫔、九婕妤、九美人、九才人、二十七宝林、二十七御女、二十七采女。九嫔即顺仪、顺容、顺华、修仪、修容、修华、充仪、充容、充华。 玉箫是个机灵的人,自从水月庵回宫之后,没少同一些宫女太监打好关系。她知晓贵、淑、德、贤四妃如今定下了淑妃,尚服局胡司衣这些日子都在带着典衣、掌衣,赶制淑妃礼服。 蕙绣低声道,“主子颇得皇后娘娘信任,在王府之时又曾协助王妃管家。”她飞快扫了一眼周围,见没有旁人,才敢继续道,“再说了,除了主子,还有谁人能担妃位。” 史芊知晓她是淑妃。半月前,胡司衣曾带着人来为她量体裁衣。只是如今一切尚未定论,不敢胡说。宫中的人,多也是听到了消息,又一贯跟红踩白,这些日子御膳房送来的菜色,都比平日好了不少。 “话是如此,可咱们主子的娘家,到底犯了大罪。”玉箫比蕙绣谨慎多了,考虑的多。“还有,那位也在,年长咱们主子,又曾生过孩子,还是嫡出。”若是他们主子在她之上,只怕前朝后宫会有闲言碎语。 史芊在心底轻叹,王府之中不过那几个人,便几番争斗,有几人善终。如今进了宫,日后皇亲朝臣的女儿、平民百姓的女儿,一一入宫,还能有清净吗? 夏侯宁安,你会怎么做呢? “我只要看好你就行了。” 肃宁坐在长塌上,撑着手看着她,拇指轻刮下巴,好整以暇。“那你说说,你要怎么看着我?” 宁安拿下坠着她头疼的发钗,放到一旁,提着裙摆跑过来,直接坐到他怀中,圈着他的脖颈。“你想我怎么看着你?” 肃宁揽着她的腰,贴着她的唇轻声道,“我想,你把我榨干了,不就行了吗?”自到了岭海,两人便没亲热过。他下海受伤,要养肺腑,不能动情,也不能气恼激动。前几日他觉得自己好了,想同她亲热一番,谁知她严格遵循医嘱,不同意便算了,一手下去,还差点将他拧断。 宁安笑着推开他,“你到是空闲。”将一众大臣留在殿中,自己跑来偷懒来了。 肃宁亲了她一口,“再憋两日,等后日立后大典过后,看我怎么收拾你。”立后,如同又一次嫁娶。新婚之夜,怎么能不过。 第二日,是肃宁登基后第一次早朝。宁安也早早起了,执意要送他过去。没有传轿辇,他牵着她的手,一同走去上早朝的含元殿。晨光照在宁安身上,他偏头看着她。 宁安察觉到他的注视,笑问,“你看我做什么?” 肃宁笑道,“就想看你。”他的小妻子啊,怎么都看不够。“你待会儿别走,在旁边等我,我想你同我一起回来。” “嗯。” 肃宁喜荔枝。 每年从琼海等地进贡的荔枝,多是进了他的肚子。去年,连墨白去了一趟琼海,将结果的开花正结果的荔枝树连根挖出,置于桶、缸之中,一路上小心呵护,送入宫中。经由宫中花匠连同桶、缸移栽,六十七棵荔枝树,存活五十三颗,当年结荔枝五百余颗。赏给妃子、皇子、有功臣子一百多颗,余下一百颗做成了果干,剩余乘着新鲜,冻在了冰窖中。 他们归来后,取出一百多颗,做成了各种糕饼,又以蜜熬成了酱。肃宁与孩子们都很喜欢,最近每天早晨都要喝一杯。荔枝甜,熬成蜜酱更是甜。宁安不愿意让他们吃那么甜,干脆分装了,送去给了王府旧人。 史芊等人来拜见之时,宁安刚吃过早饭,让阿朱去冰窖将荔枝拿出缓着,待会儿等孩子们回来吃着不凉。 阿朱笑道,“新的荔枝,还要好几个月才能结出来,余下的皇上可是说要慢慢吃的。” 宁安道,“我就是不想让他吃这么多荔枝。”她前些日子才知道,他竟然还会因为吃的甜多了牙疼。疼了也不敢说,觉得没面子,偷偷去找娘开药止疼。要不是看他肺腑伤了,还需要温养,荔枝又性温,归脾、肝两经,补脾益肝、生津止呃、消肿止痛、镇咳养心,她才不会纵着他吃那么多。“跟孩子似地,喜欢的东西,拼了命地吃。”牙疼也是活该。她想着想着,便又笑了,“有时,还不如孩子。”禾苗尚且知晓万事有度,他明知却不自制。 宁安换好衣衫,让史芊等人进来。立后旨意已下,同时,她们的位份也已经定下了,只待明日立后大典结束后,选一个好日子,过了仪典,搬去她们各自的宫殿。 史芊为淑妃,唐瑯姚为贤妃,梅卿为充华,宁氏二女为美人,史棠为才人,其余王府旧人为宝林。史棠与生母曾妄图混乱皇室血脉,如今能给她一个才人之位,已经算是天大的恩赐了。其余人的心思不得知,史棠面上平淡,跪地谢恩。疯癫之症好了之后,性子已经恢复了以往,甚至比以往更加的平和内敛,谦虚谨慎。 阿朱给她们添了茶水,宁安道,“还得再委屈你们几日,待明日之后,便安排你们各自迁宫。” 史芊笑道,“算不得委屈,咱们如今住的地方丹若宫、烛夜斋近,两位宁妹妹每日里还能远远的看看孩子,心中也是欢喜的。”她们二人所生的孩子,如今已经三岁多了,除了出生那日,她们再没见过。前几日,到是去了丹若宫,想要求嬷嬷让她们见一见女儿,却直接被拒之门外了。如今她们被迁入了端王府,过几日便该送去端王府了,若是再不见,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宁氏二姐妹感激的看了史芊一眼。 宁安自是知晓史芊意图为她们说话,她便道,“既然想孩子,何须远远看着。”她扫向阿朱,“你去知会一下丹若宫的嬷嬷。” 宁家二姐妹感激道,“臣妾多谢皇后娘娘。” 梅卿的身体一直不好,在水月庵中待了三年,更是因为每日嚅素,医药不全而瘦弱,原本一张艳丽的脸,如今已经快要脱型了,二十多岁的年龄,眼角竟已堆起了皱纹,生了不少白发,像四十多岁的人。 宁安问,“不过几年不见,梅充华怎憔悴成这样?”她转向阿紫,“可是水月庵中的人伺候的不好?” 阿紫道,“娘娘,去了不少大夫给梅充华瞧病,均说充华是思虑过重,才会如此。” “思虑过重?”宁安不解,“可是想念你的家人?本宫听闻明王与明王妃待你的家人十分照顾,每年八月十五,都会将他们接入京城,带他们去水月庵,让你们见一面。” 梅卿心中惊怕,忙跪下。 宁安让阿朱将她扶起,笑着道,“这是怎么了,本宫记得你的胆子没有那么小。”当年王府之中,砒霜之事发生前,她不是还狠辣的说,不过是一包砒霜的事。这才几年,怎么就成了这般模样。“让你们去水月庵,是为皇上祈福,是为国家、为将士、为百姓祈福,又不是软禁你们,见了家人也是无妨的,本宫还能因为这点小事治你的罪不成。” 梅卿如何能不惊不怕,一家人的性命,既捏在明王手中,又捏在皇上手中。前年荣王谋反,明王能全身而退便是她从中传递消息。她知晓看着她们的老尼是太后的人,便存心接近,百般试探探得消息,之后将她们口中透露出的些许,一一告诉明王。摄政王遇难的消息传来后,她见两人神色如常,提起太后之时也是如此,她便猜到了摄政王无事,于是将消息递了出去,让意图谋反的明王能够临崖勒马,并处理了一切可以指向自己的证据。 进宫之前,由宫中的嬷嬷们去水月庵教她们规矩,为她们梳妆。她不见那两位熟悉的嬷嬷,这才知道她们因为多嘴多言,说错了话,坏了皇上的大事,已经被处以极刑了。她们每日除了看管她们,甚少说话,唯一可能说错的,便是她询问太后娘娘可好时,她们所言的那句,娘娘如故。 正是这句如故,让明王全身而退。 也正是这句如故,让她的幼妹新婚当日被人拐走,几月后才被找回。 这是皇上给她的警告。也是皇上给她的惩罚。 她是明王派来的探子,又何尝不是皇上策反的探子呢? 她做不好明王的探子,也不敢不能成了被策反的探子。便只能这么一日又一日的煎熬下去。活不下去,又因家人,不敢死。 三月十五,册立皇后的典礼在奉天殿举行。这场盛典完全突破了以往之例,文武百官、内外命妇都来参加。这场盛典,比登基那日更隆重。 三品紫袍如兰花,深沉典雅,高洁含蓄;五品红袍像玫瑰,热情洋溢,鲜艳奔放;六七品绿袍如翠叶,簇拥着花朵;八九品小官如茵茵草地,衬托着一切。内外命妇绫罗绣裙如吉祥彩云,武将侍卫箭羽增添了几分斑斓。湛蓝的天空、金碧辉煌的殿宇、迎风招展的锦旗,绚丽夺人的花团锦簇是由权力和富贵编织出的。 宁安在肃宁的陪同下走向壮丽巍峨的奉天殿,霞光万道、瑞彩千古、翩若惊鸿,宛如从天而降的神女。 钟鼓雅乐响起,皇后受玺绶。黄金铸印玺、五彩绶,肃宁亲手交到他手中。他压低声音道,“我差人打的,实心的,十五斤重。”十五,她嫁给他的年龄。“还有一块翡翠打成的,内里绿色深邃,外层色泽均匀,质地细腻,无一瑕疵,你定也会喜欢。”她一喜黄金,二喜翡翠。 宁安看着他笑了,“我最喜欢的并非金银翡翠,权势于我而言也没那么重要。”她的目光清澈纯洁,认真严肃,“你才是最重要的,也是我最喜欢的。” 肃宁紧紧握住宁安的手,一股甜美在心底弥漫,他的小妻子啊,真是让他满心温暖,满身依赖。只要有她,便什么都不在意了。有她在身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第1章 选秀(一) 又是一年夏日。 一众通过种种检查、考核待选的秀女跟着掌事嬷嬷,低着头,垂着眸,一个接一个,走过小桥,穿过花苑。花苑理种了满满的唐菖蒲,这是一种从域外而来的花,花苞沿着茎交错生长,厚重的茎像剑,柔弱的花依附其上,颜色繁多,清雅、浓郁、温柔、奔放,应有尽有。 如同每一朝每一任帝王的后宫。 瑯嬛在静怡轩偏殿中等待选阅。选阅四人一排,供皇上、皇后或太后选阅。选中的,直接由宫女太监领去殿内,等待安排住所位份;选不中的,仍要暂留宫中,定期复选,复选而未留者,一是赐予皇室王公或宗室之家;一是留于皇宫之中,随侍皇帝左右,成为后妃的候选人。她们与宫女又不同,无须似寻常宫女一样做着繁重的活,多是被派在勤政殿、御书房,或是皇后、妃嫔身边为大宫女。最后,未选中、未被赐予皇室王公、宗室之家,又未被留于宫中的,才可离宫自行婚配。 选秀期间,无论何种出身,均不允带侍女,一律由宫中分派的宫女、姑姑们监管、伺候。入选中,落了位份,才可申请将家中侍女带入宫中。 与瑯嬛同住一屋的是员外郎之女,姓徐,闺名秀儿。她圆圆的脸,性子活泼,前来参选,本就是抱着落选的心思。她无心机,刚一来,便对瑯嬛道,“我家乡有两心相许之人了,只待落选了,我便回去嫁给他。” 瑯嬛听得心惊胆跳,忙阻止了她余下的话,又连连警告,让她不要胡说。入了宫,便是皇上的女人了,便没有什么两心相许之人。 徐秀儿也不知是胆大,还是天真无知无畏,她道,“我原就不准备来,是我爹定要让我来,偷偷将我报了上去。”她坐在瑯嬛的床上,言语之中满是不满,“他自己能力不足,便想着靠着女儿,妄想能做个国丈,真是可笑。”她看着瑯嬛,满眼的无所畏惧,“皇后的爹才能被称为国丈,人家是明媒正娶,我便是被选中了又如何,日后得宠又如何,还不是个妾,他竟还想着做国丈,也不知谁给他的胆子。”她抽了抽鼻子,心情一瞬间低落了下去,含了浓厚的鼻音。“我不能不来,他说我若是不来,他就将我妹妹送出去,我妹妹才十二岁……你说我若是老老实实同皇上说了,会如何?” 瑯嬛还没消化完她的话,便又被她的惊人之语吓了一跳。“万万不可。”她顿了顿,话语在心中转了又转,才又道,“你若想要为你娘、妹妹撑腰,更该入选才是。” 徐秀儿沉默了许久,瑯嬛也不知她听没听明白。正在她转身收拾自己的行礼时,徐秀儿突然又问,“姐姐,你为何要入宫参选?” 为何?瑯嬛微愣,随即笑道,“我爹娘让我来,我便来了。”她反问,“你为何不愿来?” 徐秀儿偏头看着她,“我刚才说了啊,我有两心相许之人了。”虽然他家中有些穷,也远比不过帝王,但是他对她很好。“我们一同长大,彼此了解看,他品性好,爹娘品性也好,我嫁过去不会吃苦。”她拉着瑯嬛,不让她整理衣服。“他爹只娶了他娘一人,只有他与他妹妹二人,他的爹娘让妹妹同他一起念书,这样的人家,嫁过去定不会吃苦的。” 瑯嬛看着她道,“可是他们穷啊。” 徐秀儿笑了,“穷是穷了点,但只要不饿肚子,能穿暖就行。” 瑯嬛又道,“我娘说,女子不该下嫁。” 徐秀儿看着她,有点不理解她了。“下嫁?难道入宫选秀就是高嫁吗?这算什么嫁,不过是个妾,哪里能用嫁娶二字。”正妻难道不如妾室吗? 她叽叽喳喳个不停,“我听说皇后娘娘如神女下凡,皇上爱她爱到心坎里,生的几个孩子,各个跟神仙似的,咱们选中了又怎么样。”她晃着脚,“还不如回家乡,嫁一户品性高的人家。”她可不想跟天神争什么,她只是凡间人心,只想择一良人,相伴终身,春夏秋冬,三餐四季,执手余生。 瑯嬛这些日子被徐秀儿吵得有些头疼,也不知她怎么那么多的话。如今见她寻着自己而来,眉头忍不住的一跳。 “姐姐,你是几号?”徐秀儿拿着号牌便跑了过来。 瑯嬛笑道,“二十四。” 徐秀儿扬起笑脸,她的一侧脸颊有一只酒窝,本就圆润可爱的脸,一笑更是可爱。“我是二十二,说不准咱们两人能一起呢?” 瑯嬛含笑点头。 小七又一次来催促时,肃宁与宁安才刚起。事务繁多,昨夜两人又荒唐一夜,几乎一夜没睡,早朝后,吃了一碗粥便睡了。宁安醒的早些,见肃宁睡的熟,也没忍心叫他,任由他睡到午时,怕他耽误了午膳,肠胃不舒服,这才叫他起来。 肃宁闭着眼,抱着她滚在床上,“让娘去看就是了。” 宁安从他怀中挣扎坐起,“哪有选秀让太后去看的。”拉了拉他,见他不动,便拉着他的手按在自己胸下,“我饿了,我想你陪我一起用饭。” 肃宁睁眼,自床上坐起,将她抱到怀中。“我摸摸看。”她不知饥饱已经好几年了,原是瞒着不说,后见瞒不住了,才肯承认。那之后,除了定时定餐定量外,他便靠着触摸来判断她是饱了还是饿了。“嗯,是饿了,都饿扁了。”他笑着亲了宁安一口,扬声喊“传膳”。 待两人梳洗完,已经是午时三刻,三个孩子已经吃过了,午睡去了。宁安坐在桌前,肃宁舀起一勺汤喂到她唇边,“先喝口汤垫垫胃。” 宁安张口饮下,还不忘吩咐小三小五送些茶水糕点给等候的秀女们。“什么汤?”甜滋滋的,喝着清爽。 “花胶瑶柱瘦肉汤。”肃宁也喝了一口,两广刚进献了一个粤厨,熬的一手好汤。他的小妻子嘴刁,不喜欢花胶,一点味儿都能尝出来。今日这盅汤,若是不说,竟尝不出一点花胶味。 今日的米饭是红米饭,用花汁染成的,花中带着微微清香,宁安最近很喜欢。按规矩,食不言、寝不语,一道菜至多三口便要撤下,防着宫女太监以此探得他们的喜好。只是他们夫妻二人在一起,没有那么多讲究。 宁安吃了小半碗饭后就不吃了,肃宁问她,“菜不合胃口?” 宁安摇头,“我要留肚子等着待会儿吃点心。”小厨房昨日拆了蟹,今日会做蟹粉酥。 肃宁拿她无奈,“你呀。” 她为他剥虾、挑鱼刺,“吃慢些,别卡着。”想想前几日吃鱼卡着了,费了好大功夫才将鱼刺挑出。鱼刺划破了嗓子,嗓子肿了好久,今日说话还是哑哑的。这几日,教她的几个师傅,趁着她不能说话,无法反驳论辩,好好的训诫了她一番,气的她整日脸都是鼓的,皇上笑她,兄姐笑她,爷爷奶奶也笑她。 吃了午膳,两人一边散步一边去了静怡轩。选秀不是上朝,用不着穿朝服。两人直接从正门走入,寻常的装扮,寻常的闲步,并未引起偏殿秀女们的注意。 小七正要通报,肃宁将手指放到唇边,示意他噤声。 宁安看着左右两殿如花似玉的年轻姑娘们,心中发酸,“世人均说妻子该大度,该为丈夫广纳妾室,传宗接代,延续血脉。却没有一人说,丈夫也该大度,为妻子广招郎君,让妻子可比可选。”大度,原是指宽仁而爱人喜施,意豁如也,常有大度,不事家人生产作业。可加在女子身上,以妻子之身为丈夫纳妾,催促着丈夫纳妾,看着丈夫同旁的女人生孩子,还要养育旁人的孩子,变成了大度。既不公平,又可笑。 肃宁执起她的手,放到唇边亲吻,“世人皆要女子大度,可我不要。我要我的小妻子小肚鸡肠,最好再泼辣跋扈些,才好将我保护好了,不被别有用心之人沾染了。” 宁安看着他笑,随即又故作恼怒,“难道你没有自制之力吗,还要我看着。你又不是东西,难不成我还能锁起来不成。” 肃宁回视着她,“我不就是你的东西吗?”他一把揽过她的腰,“你最好打条锁链,将我紧紧拴在你的腰上。”天地为盟,星月为誓,这可是他甘愿挫骨扬灰、历尽千万劫,也要护住的小姑娘啊。他怎么忍心让她哭,让她痛,让她伤,让她哀。他的小姑娘啊,吃了那么多苦,哭了那么久,痛了那么久,伤了那么久,哀了那么久,他疼都疼不过来,一念永不灭的夙愿,他只要她开心快乐。 秀女们不敢吃东西,又怕一口不吃肚子鸣叫殿前失仪,只是捏起一小块小小吃上一口,吃完后,赶紧喝口茶漱口,轻轻一抿,生怕掉了唇上胭脂。 点心的量不大,徐秀儿乐得她们不吃。她端着小碟,站在窗边,正要找个凳子坐坐,便见有人走过。 “欸,姐姐,这怎么有外人?”自入宫那日起,至今已经快一个月了,初入宫时一百多人,如今只剩二十几人,她们住在一个大院子里,小屋一间两人,大屋一间四人或六人,便是没说过什么话,彼此也都认识。 瑯嬛顺着她的手看过去,脸色猛然一变,二话不说直接跪下。“皇上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千岁。” 众人原在三三两两站着,等了许久,有些人低声抱怨,突然听到她的声音,甚至不敢抬头,便跟着跪下了。徐秀儿愣住了,跪在她脚边的秀女忙拉了拉她的衣摆。她反应过来,不知所措,手忙脚乱,四处找着能放点心的地方,最终端着盘子跪下了。她脑子里一团乱,既惊又怕,又暗骂自己看什么窗外,吃什么点心。她猛地磕了一下头,砰的一声。“皇上恕罪,皇后娘娘恕罪。” 宁安看着她,以团扇遮口,忍不住笑出声。 肃宁见她笑了,也跟着笑了。“起来吧。”他对徐秀儿道,“你既然逗乐儿了皇后,朕便恕了你的罪。”说罢,他牵着宁安走入了正殿。 “那是谁?”他问宁安。 “齐州员外郎之女,家乡有心爱之人了。”宁安贴在他耳边低声道,“她父亲是个才下却有野心之人,凭着真才实学走不通,便想走宁家的路。”靠着生下女儿,送出女儿,换得权势地位。“她母亲没有儿子,只有四女,心中何尝不是打着靠女儿稳固地位的心思。”不过是比起父亲,母亲更擅于伪装罢了。 入宫选秀的女子,早在名单报上来时,宁安便通过暗卫、枳花楼以及竫也查了一个遍。那段时日,他初登基忙碌异常,她也是忙碌异常。夫妻二人常常书房一坐就是一整天,晚上眼疼腰酸头涨,躺在床上一动不想动,闭眼就能睡着。 “唐氏姐妹二人可还本分?”肃宁端起茶喝了一口。 宁安轻摇着扇子,给他扇风。“倒是本分,她入宫之后瑯姚曾差人去看她,意图给她换间好些的屋子,她拒绝了,只当作不认识。”有时长街之上,花苑之中遇到,她也是装作不相识,礼数周全。“她的一言一行,均没有不妥,可我就是不喜欢她。”感觉说不清、道不明。 肃宁抚上她的眼,“她的眼睛。”一言一行再周全,面上做的再好,一双眼睛也不讨人喜欢。 宁安道,“好好的一双眼,糟蹋了。”原是柳叶眼,偏偏要改成丹凤眼,虽面相上有了威仪又有了妩媚,却没了良善纯真之相,美则美,媚则媚,少了些纯净,多了丝算计。加之丹凤之眼与她并不相称,乍一看有种眼球凸出之感,会生出不协调之感。“她母亲当真是狠心,也不知她是自愿还是被迫。” 乍见瑯嬛,她便有丝怪异之感,后经连墨白提点才知晓她幼时动过眼睛。将纤细流畅的眼尾割开些许,切掉一些皮肉后向上轻挑,以极细的针缝合,待伤口愈合,疤痕消除后,又以棕黑色墨水纹于睫毛之下,眼尾、眼睑,人为加深眼睛线条,做出瑞凤丹凤,富贵之相。娘也曾说过,她在杭州之时,遇到一个绣娘,一手绣技出神入化,除了可在布上绣花外,还能在极薄的纸上,人之薄皮之下纹绣。切开眼角不伤眼睛,只取表皮,缝合之时将线头藏于皮肤之下,这些都是绣技。据胡耿说,江湖上曾有一个号称鬼医的人,还可以为人该换面貌。不过鬼医已经去世多年,是否为真尚不可知。 肃宁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若是无目的,无算计,无欲望,怎会连从父母处得来的相貌都要改变呢?”切开眼角或许是她年幼之时,父母所为,可以纹眼之事,定是她自愿。与眼上纹绣,色彩异变,每隔两三年便要补一次。 第2章 选秀(二) 瑯嬛,仙境,相传为天帝之藏书处。相传晋代张华曾游洞宫,观览藏书之室,所藏如《三坟》《九丘》《梼杌》《春秋》等,皆汉以前奇书。问其地即“瑯嬛福地”也。 问起名讳,瑯嬛不卑不亢,不惊不喜,缓缓道来。 肃宁道,“嬛字不好,窈窕好容,质性嬛佞。” 轻佻而长于口才。 瑯嬛心底一紧,但还是装作平静的站着,直腰、挺胸、收下巴,低垂着眼眸。 宁安看了他一眼,握了握他的手。她看向站在瑯嬛身边的姑娘,“你姓何名何,谁家的女儿?” 姑娘上前一步,“小女姓谭,布衣,父亲是城外的木匠。”此番选秀,并非限定朝臣之女,平民之女也可去衙门报名参选。她与邻居家的一个姐姐两个妹妹均报名了,只有她走到了最后。 宁安细细看着她,眼神温静,不似徐秀儿清俐动人,也不如瑯嬛娇媚;面色带着微微紫黑,不似徐秀儿白净红润,也不似瑯嬛细嫩。鼻梁高高的,嘴唇厚厚的,说话间露出的牙齿也没有那么白,倒是整齐。初看没什么动人的地方,看的久了,便会觉得她可爱。这是一种自然朴素的美,端整、合宜。 宁安启唇缓缓道,“我瞧着她不错,皇上觉得呢?” “你瞧着好便好。”前朝后宫势力交错,前朝需要借着女人探查帝王心意,帝王何尝又不是借着女人将消息传出。他登基时,虽万民畏服,但亦要通过女人传递出帝王爱民如子、视民为子之像。他需要选出平民女子,让她们一步步向上,以此来告诉百姓,他的一视同仁。“谭氏,封为宝林,即日迁入寿昌宫。” 谭氏跪地谢恩,而后退后一步,跟着太监退下。 入选的秀女,当时便会退下,交由负责的嬷嬷、姑姑派人带回秀女处收拾行礼,等待迁入后宫。宝林是并非主子,充其量只能算作是小主子,住不了一宫正殿,只能住在一宫东西两侧配殿。谭氏暗中祈祷,寿昌宫正殿的主子是个好相处的人。 瑯嬛手心微微冒汗,她对自己一贯自信,不曾想过一个远不如自己的人入选了,自己还没有入选。她心中猜测原因,是皇上不喜,还是皇后不喜?亦或是,已经有了为妃的瑯姚,不能再让她入选? 徐秀儿也是满手汗,她们这一批,是六人一排。与旁人不同,她是因怕入选而紧张害怕。她有些不懂瑯嬛,后宫有什么好的,规矩多,这也是主子,那也是主子,走去哪儿都要跪、都要拜。她更不明白,为何瑯嬛嘴上说着她不愿为妾,却又说着要家世间最好的男儿,相守白头。世间最好的男儿,不是在她心中,便是皇上。谁人能比得过皇上呢?住在她们西侧的一个李姓姑娘也是如此,说着并非自愿,却事事争强。 这一日,选出了两个宝林,两个御女,四个采女。一个宝林一个御女均为民间女子,余下宝林一,御女一,一为边疆李姓将军的长孙女,一为朝堂之上文官之首的幼女。四个采女一人是端王府送来的,余下三人则是六七品小官的女儿或孙女。 徐秀儿落选了,待三日后再选。 瑯嬛也落选了,待三日后再选。 徐秀儿落选开心异常,根本不去想选不中归家之后父母会如何。她性子乐天,一贯信封,车到山前必有路。 瑯嬛落选并没有多失落,更多的是愤怒,一股骄傲被打破的愤怒。她坐在铜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如今的她不过十九岁。她是家中长女,自幼时便被母亲细心教导,她貌美、聪慧,见过她的人谁人不夸赞几句,便是比她清丽的小妹也比不过。她自幼便知晓,寻常男子配不上她,她要嫁,便要嫁世间最好的男子。有能力、有权势、有地位、年岁又不会很大。她想着,这样的男人才配得上她。她要站在他身边,同他一起,接受世人祝贺,接受世人的仰视。 那一日,应州打开了封闭三个月的城门,昭示着瘟疫的结束。百姓欢呼雀跃,还不是帝王的摄政王牵着王妃的手,走上高台。他们的脚下,是无边无沿的百姓,他们所有人都恭顺臣服于他的脚下。百姓高呼他为天神,唤她为神女。这是一场无上的荣耀。 她想,世间女子之贵无过于此! 她想,若高台之上,被称为神女之人是她该有多好。 她想,为何站于高台之上的人,不能是她? 她想,眼前的男人,便是世间最好的男子……她要嫁世间最好的男子,举案齐眉,白头到老。 她摸着自己的脸,一路顺风顺水,她难免性子娇些,一路走来安稳不说,万事亦是足矣。真论起不足,便是皇上突然纳了瑯姚,又给了她四妃之位。 瑯姚比不过她,既没有她的容貌,也没有她的聪慧,性子更是无趣。为何皇上不曾见过她,却偏偏主动将她要了去? 徐秀儿已经准备睡了,她看了一眼瑯嬛。“姐姐,你不睡吗?” 瑯嬛回神,笑道,“你先睡吧。”她借着梳洗之由,走入了夜色中。 入宫这些日子,她一直避免与瑯姚接触,一来如今她们身份不同,二来则是心中的骄傲嫉妒作祟,让她不知该怎么面对瑯姚。 瑯姚原已经睡下了,听闻她来了,忙披了衣服迎了出来。“长姐。” 瑯嬛看着她,笑的温柔,“过些日子我可能便要回家了,想着也许日后都见不到了,来看看你。”她打量着她,“怎么这么晚才睡?”她特地等到过了子时,徐秀儿睡熟了后才偷偷出来。 瑯姚两靥微红,“皇上刚走。” 瑯嬛问,“这么晚了,怎么还走了,可是有事?” 瑯姚拉着她坐下,轻轻摇头,“皇上从不留宿。”熄灯、室内遮得不见一丝光,悄悄地来,匆匆地走。她心中奇怪,却也不敢多说多问。便是面对亲姐,这些事也不好说,红着脸,嗫嚅一声,便岔开了话题。“姐姐,我听闻穆王妻子病故,皇上有意从这批秀女中选一人为他续弦。”穆王今年二十五六岁,与皇后娘娘的弟弟交好,得皇上看重,府中的人员也干净。“前些日子皇上生辰,我远远瞧了一眼,身材魁梧、匀称,棱角分明,鼻梁高挺,眼睛明亮,倒是个良人。” 瑯嬛笑问,“怎么,这么想将我嫁出去呀?” 瑯姚点头,“为妻总好过为妾,穆王是个不错的选择。”她是真心为瑯嬛打算的。如今瑯嬛还有几个月便二十了,若是选不上怕是也不好嫁了。她也知晓母亲想要让她嫁入高门,主掌一家事务的心思。她想着,与其找一些不了解的,倒是不如把握住穆王。 瑯嬛只仔细听了前句,问道,“怎么,皇后娘娘给你委屈受了?”她压低了声音,“你可是做错了什么事?” 瑯姚摇头,“皇后娘娘和蔼温宁,待我们都很好。” 瑯嬛拉过她的手,“那你这是怎么了?”她见瑯姚流泪,忙为她擦了眼泪,“我可是听说了,每个月,皇上来找你的最多。一入宫便是妃,又得皇上宠爱,有什么不好的。”她将手空覆她的小腹,“日后有了孩子,便更有倚仗了。” 瑯姚低声道,“皇上又不喜欢我。” 瑯嬛轻斥,“胡说什么。” 瑯姚看着她,“皇上只是喜欢我性子同皇后年幼时。”不用瑯嬛费心套话,她便将一切都告诉她了。“皇上说我懦弱的模样,与皇后年幼时极像,又言我不通文墨,甚好。”她虽胆小内向,却也知道这并非什么好话。“我去笔墨纸砚,想去藏书阁寻一两本书来看,都不被允许。”他说,他不喜欢聪明的女子。他说,他只喜欢安守本分的女子。 “哦?” 史芊在皇后宫中同她核算后宫账目,一直到了子时才结束。她一边算账,一边看着皇上吩咐小七派人去贤妃与史棠的宫中“宠幸”她们,一边又带着几个孩子,乘着夜色练武,待到练完,差人带他们下去洗漱,又看着他们睡着,才回来催促皇后。 宁安道,“今日不算清楚,明日又有,一日日积累下去,岂不是怎么都算不完。”她打着算盘,头都不抬,“你若累了,便先去睡。” 史芊看着英明神武的帝王坐到皇后身边,孩子似的将下巴放到她的肩上,带着些撒娇的意味道,“你哄我睡?” 史芊识趣的起身,“皇后娘娘,余下的账目臣妾带回去算就行了。” 宁安偏头看了眼肃宁,无奈又纵容的伸手戳了戳他的额头。“好。” 史芊与捧着账本的蕙绣离开,她们身后,皇上闹着要安慰,皇后笑着覆上了他的唇。 蕙绣道,“娘娘,咱们这样也挺好。”皇后之下便是她们娘娘,吃得好,用的好,无须争宠,也落得一个清净。 史芊看着她笑了笑,“是啊,这样也挺好。”她们过着她们的日子,只要皇上对皇后始终情深不变,她们便有大树可乘凉。这些难道不比独子在外,要为之后的每一日算计筹谋轻松的多了。或许旁人会觉得她失去了自由,可她们又如何知晓,这便是她要的自由呢? 宁安洗漱完回寝室,便见他侧躺在床上,一边盘着核桃,一边等着她。她笑问,“不是让你先睡吗?” 肃宁将核桃放到床边的矮几上,伸手一把抱住她。“我等你。” 宁安明知故问,“你等我做什么?”她嘴角微勾,美眸流沔,带着一丝促狭,“怎么,一晚‘宠幸’了两位妃嫔,还有精力吗?” 肃宁看着她,这样的她让他想起北域独有,拥有一身银色毛皮的雪地雌狐,那样的美丽,伴随着狡狯与危险,又有着说不出的雍容华贵。“我的精力可都是你的,我都好好攒着了,哪里能给旁人。” 他解开她的衣结,拉开她的寝衣。内里并没有穿肚兜,那双腴白软嫩的妙物就在他眼前。他忍不住伸出手,而后又将脸埋入其中。“我都是你的东西了,你不说好好看着,怎么还往外推。”他深嗅一口,“今日用了什么洗澡?”前些日子一直都用羊乳皂,满身甜香。 “紫草雪松皂。”夏日了,蚊虫多,雪松紫草活血、清热止痒。 肃宁放下床帐,抱着她温润柔软倒在床上。“好好闻。”之前的羊乳甜香好闻,如今的雪松清冽依然好闻。“算了,你既然看不好了,我便只能好好保护自己了。”他清楚宁安,以往可以不论,可自她接受他那一日起,她所要的便只是唯一,无论是感情还是身体。她接受不了有二,也接受不了什么三妻四妾,更不接受世人对女子大度的要求。只因她嫌脏。她的东西,便只能是她的,只能由她碰,只能由她玩。他的小妻子,最是霸道,也最爱干净。 衣衫褪去,浑身剥得赤条条的,搂着心爱的人,紧紧交缠,再无一丝罅隙。…… 他的小妻子,只有这种时候身体才是热的。 宁安极少主动,可若兴致来了,每每都能勾的他呲牙抽搐,无法区分疼痛和快美。“祖宗,别玩了,快给我吧。” 肃宁搂着她的腰便不放了,脑子热烘烘的无法思考,似婴孩索乳,一径低头衔她香软的唇瓣,吮得无比陶然,又湿又热。 宁安调皮的挑逗着他,……她似孩童拿到玩具一般,反复摩擦把玩,爱不释手。 …… …… 肃宁吃痛,忍不住闷哼了一声,却被她推倒在榻上。 …… “小妖精。”他抬手撑起上身,一手圈着她的腰,一手覆上她的小腹。“都给你,我的一切都是你的。”即便知道她不易有孕,心底还是有些担心。他爱她,才不愿意让她再一次有孕。她的身体绝对承受不了又一次怀孕生子。…… 他抱着她翻身,将她压在床榻上,一边舔吻她的耳垂一边低声问,“这是怎么了?”她的屈指可数的几次主动,都是捏酸吃醋,心中不快,“报复”在他身上。 朦胧如雾的星眸一凝,咬唇低道,“后宫又进了不少人,日后她们生孩子了,我也要生。”说白点,还是捏酸心理不舒服,即便她们怀的孩子不是她丈夫的。 说着说着,便委屈起来了。“便是假的,我也不喜欢。”她想任性的要求他不要选秀,不要后妃,她更想要他将所有她讨厌的人都杀掉。可她不能。她知道他走到今天有多难,她也知道他要维持前朝平衡,要拉拢朝臣、百姓,便要选秀,便要广开后宫。她更知道,他为她做的已经够多了,她不能再贪心。 肃宁胸口满胀,又满足又心疼,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含住了她的唇。宁安圈住了他的颈背,将脸深深埋入他的肩头。 喘息间交杂几声娇吟,动人心魄。 …… …… 肃宁趴在她的粉颈间喘着粗息,鼻尖磨着汗湿的雪肌,发香、汗潮,混着肌肤的香泽钻进鼻孔,除了满足和虚脱,不知为何,还有一种极其悍猛的盎然生气。 心满意足闭上眼睛,浸满两人汗嗅的发香一阵轻晃,柔丝拂过他赤裸的胸膛,酥痒难当。宁安趴在他胸膛上,诱人的胴体压着手臂,咬着他的耳珠细声喘道,“夫君,我是真想要孩子。”她拿起他的手放在小腹上,“你让我生好不好。”她问过阎老了,只要好好调养,寒症缓解,还是可以怀孕的。只是需要重新调整药量。“孩子们大了,要不了几年便要成亲了,我不想孩子离开。”孩子大了,哪里还有幼时可爱。虽然有他陪在身边,不会寂寞,但她仍怀念禾苗与想想幼年时的吵闹与淘气。 肃宁认真道,“寒症另说,你若要调理身体,便要减了药中的蛇毒。”没有蛇毒这味药,她的血液病根本控制不住,即便是控制住了,生产时凶险,也比旁人更容易血崩而亡。“你知道的,我只要你。我并非不想跟你生,而是太危险了。”孩子于他而言是锦上添花,有更好,没有也不会觉得遗憾。“咱们如今已经有三个儿女了,日后他们成亲了,你若是想孩子陪着,便将孙儿们养在膝下就是。” 宁安不愿意,又知晓他说的是事实。干脆转了身,背对着他,不回答。肃宁见她闹性子的模样只觉得好笑,伸手抱住她,“这样,不减药量,你慢慢养身子,日后若是有了咱们就生。”他知晓她的心思,不外乎是没有安全感,觉得自己生下的孩子,才是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禾苗、想想大了,要不了几年便要成亲,长大成人,组成自己的家庭,不再完全的属于她,才会执拗的想要再生一个孩子。 宁安没有说话,却拉过他的手,放到了自己的小腹上。许久之后才道,“我总觉得,我们应该还有两个孩儿。”一儿一女,女儿肖男,儿子肖女,嫩生生的喊娘,娇滴滴的撒娇。 第3章 选秀(三) 复选是由宁安看的,没有那么正式,宁安差人在御花园中摆了桌子,邀请秀女们赏花喝茶。夏日炎热,宫人们知晓皇后娘娘身体不好,夏日畏热,冬日畏寒,便早早搭了竹架,在上面铺了一层遮阳薄纱。 瑯嬛等人早早便到了,等了半个多时辰,阿朱才来传话,让她们先去凉亭歇息会儿,皇后娘娘还有一会儿。 原定的是巳时三刻,宁安今日起的早,用昨日熬的花生酱做了一些饼,刚送到御书房,同肃宁说了两句话,老关侯的妻子便着诰命服求见了。 宁安与肃宁对视一眼,干脆躲去了屏风后,没有着急离开。 老关侯夫人此番前来,是为了碧涵。封后大典那日,关侯一家在人群中看到了碧涵。此时的她,与一众诰命夫人、公主站在一起,人人恭敬称她一声“关夫人”。此关非彼关,此时的她,是正二品大行台尚书令关毅的妻子。她一身命妇服,行走在女眷中,游刃有余。 她一直都是一个聪慧异常又长袖善舞的人,只是嫁入关家后,丈夫不喜欢她抛头露面,婆母不喜欢她参与各种邀请宴会,久而久之,她便甚少出门了,一心调养身体,尽快有孕。 弹劾关毅的折子一份份的送上,肃宁一律置之不理。便是老关侯拿着爵位前来,也被他轻飘飘一句“你们逼得儿媳自己休了自己,如今看到相似、同名之人,便觉得是自家人,哪有这种事。”休书老关侯夫人确实第一时间去户部拿了回去,可记录尚在。若非万不得已,一个女子,又怎会自己休了自己。 老关侯只是一句话,“我们并没有苛待她。” 肃宁点头,“没有苛待,她失踪的这些年,也没耽误关世界纳妾生子。”还是他们以为,养在外面,不接回府中,便不算了吗?“你们一面不让她生,一面又处处说她不能生,难道不是妄图以无子欺凌她吗?” 关侯一门知晓碧涵与皇后交好,不敢找到皇后面前,便只能上折子弹劾关毅。可关毅在应州与西凉一战中建树颇深,有军功在身,无其他过错,又岂是他们能弹劾的。说的多了,肃宁便是一句话。“女人的事情归皇后管,朝堂之上,你们父子二人,做一句女人,右一句女人,若是不想上朝,那便回家躺在女人怀中去。” 关世杰也并非没找过关毅与碧涵,只是关毅对他不屑一顾,碧涵更是不愿意见他,他缠的狠了,她便直接报官,毫不顾忌自己的脸面与声誉,状告他意图染指朝廷二品大臣之妻。 父子二人没了办法,这又将老母推出来了。 碧涵此时就在宫中,今日说是秀女复选,实则也是为穆王选继妻,为宇文一门的当家人选继妻。宇文氏族请皇上赐婚,是顺从臣服之意;穆王请皇嫂帮他挑一个,则是因他十二岁后,曾在原宁王府住过多年,受过皇上、皇后的教养。 老关侯夫人来之事,宁安第一时间就让阿紫去告知她了。此事,原是碧涵与关毅理亏,两人初归京之时,也是处处避着他们。直到宁安的二十四节气暗卫,查到了关世杰面上情深意重,实则偷偷养了好几个外室,生了好几个儿女。他们极其小心谨慎,那几个外室所住的宅子,均是旁人名下的,生下的孩子,也第一时间被老关侯夫人送回了娘家养育,一年只见三四面。 老关侯夫人所说的话,同老关侯、关世杰所言大同小异,均是先诉说自己这些年的辛苦,又言碧涵私自离家,又无媒另嫁,乃为私奔。 肃宁不耐烦,宁安见他眉头拧起便知他要发火了,忙走了出来。“你们既然不喜欢原关侯夫人,不允她生子,给她下绝育之药,如今又何必将她找回去呢?” 老关侯夫人看到皇后本就一惊,听了她的话更是惊讶,脱口而出,“我们何时不允她生子,给她下绝育药了?” 他们确实没下。当年关世杰娶碧涵,是真的对她有情。新婚前几年,两人也是感情深厚。直到碧涵多年未有身孕,每一个大夫都说她幼时泡过冰水,寒气入体,难以有孕。关世杰原也觉得没有孩子没什么,可架不住关老夫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劝说,他终于松了口,心底也有了做父亲的期待,偷偷在外养了一个干净的女人。 给碧涵下了绝育药的是钱元华与肃宁。碧涵很聪明,做事又果断。他们怕她嫁入关家后,有了自己的孩子,事事为自己的孩子筹谋,站到了其他皇子身后。在他们消弱关侯势力之前,在他们收回关侯兵权之前,碧涵绝对不能有孕。于是,每日一点点的绝育药便神不知鬼不觉的下在了她调养身体的汤药中。她盼着喝下汤药能够尽快有孕,却不知她每多喝一口,便少了一分生育的可能。 如今碧涵归京,自然心中会有疑惑,会暗暗调查。与其等着她查出什么,不如他们将“下药人”送到她面前。这样既不会坏了彼此感情,让关毅继续忠心于他们,更能借此收拢回关侯的爵位。 关老夫人不喜欢碧涵,出了她的出身配不上他们的家世外,还因她太聪明了。她能从容的游走在女眷中,人人见了她都会夸一两句;她也能在初拿到府中账簿后,将一切管理安排的仅仅有条;她更能在外联络其他女眷,在不知不觉间给丈夫带来助益。这些,都是老关侯夫人成婚后,用了十数年才熟练的。 关世杰心疼碧涵,不让她每日伺候在婆母身前;关老夫人成婚后,整整三年每日天不亮就要起身,伺候婆婆穿衣吃饭,伺候汤药,直到她生下关世杰。她不喜欢碧涵,不喜欢碧涵事事表现出的自信,更嫉妒婆婆、丈夫、儿子全都向着她。 当年,碧涵新婚的第一年,她为了有磋磨碧涵的理由,确实差人换了碧涵治内寒积聚的药。 秀女们自然不知道这些事,更不知老关侯与关世杰匆匆入宫,脚步还未站稳,便被一本折子砸了头。这封折子,便是碧涵父亲兄长,为女儿妹妹抱不平,控诉弹劾关侯仗势欺人的折子。 自碧涵离开,娘家的名誉也受损,家中的几个女儿因为她嫁的都不是很好。如今宁安主动找到他们,毫不掩饰自己要为碧涵撑腰,也有拉拢之意,他们自然不会傻到拒绝。 于是,在关侯发难的时候,他们不言不语,故作不知,在恰当的时候,跪于宫廷门外,高声喊冤,递上奏折。 给碧涵下绝育药一事,要在恰当的时候,恰当的地点,恰当的点出,才足以让她信服,无丝毫怀疑。 这些年,他们的太后与皇上,又何止只下过一次绝育药。他们要收拢权势,要掌握皇亲国戚、朝中大臣,便要从他们的后院入手,便要将他们的孩子,以及孩子生母的身份,掌控在自己手中。 宁安到御花园时,差两刻便是午时了。她怕她们饿,便传了点心。一众人坐下,除了徐秀儿,人人都不敢动。 宁安笑问,“本宫记得大行台尚书令之妻,关夫人的侄女也参选了,可在你们之中?” 一个面目清秀的姑娘站了起来。宁安将她叫到面前,看了又看。她看向阿朱,点了点头。 阿朱走到她面前,问她,“你可愿意入宫为妃?” 姑娘年岁教长,只比瑯嬛小一岁。她原该及笄后便嫁人,只因家中祖母去世,她按着规矩守丧了三年,未婚夫家等不及,退了婚。她名声有损,嫁不得好人家了,干脆入宫选秀。 她不卑不亢道,“皇后娘娘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阿朱道,“在皇后娘娘面前,自然不能说假话。” 她抬头看了一眼宁安,而后又低下了头。“若能为妻,谁人想为妾。”民间也有“宁为穷人妻,不为富人妾”的说法。妻与妾怎能相提并论,妾无论是在户籍上,还是身份、称呼上,均是个可以被买卖的玩意儿。在皇宫之中做妾,不还是妾。 宁安点头笑道,“既然不想为妾,本宫便为你指一门好亲事如何?” 她跪下行礼,“但凭皇后娘娘做主。” 宁安轻轻抬起扇子,示意她起身坐下说话。待她坐好,她才问,“穆王与宇文一族族长,你想嫁谁?” 她几乎没有考虑。“穆王。” “为何?” “臣女做了穆王妃,便可为家中妹妹们撑腰了。”谁人还敢说他们家风不正,谁人又敢说他们家中姑娘不好?“也能为初嫁的姑姑、姨妈们撑腰了。” “既然如此,你便留在京中吧。”如此,穆王继妻之人便定了。“关夫人的账算的不错,你抽空去多同她学学。” 她跪地谢恩,“臣女谢皇后娘娘赏赐。” “你叫什么名字?” “臣女闺名杏儿。” “好名字。”《山海经》记载:灵山之下,其木多杏。杏又可入药,味酸、甘,性温。归肺、心经,润肺定喘、生津止渴。 瑯姚听闻皇后娘娘在御花园复选秀女后,匆匆便来了。宁安看着她笑道,“你来的刚好,瞧瞧咱们的穆王妃。” 瑯姚到底年岁小,掩饰不了情绪。她道,“已经定了?” 宁安微微挑起眉尾,“难道贤妃有更好的人选?” 瑯姚入宫之时,唐夫人将身边的陪嫁侍女给了她,除此之外,宫中按照位份,又给她配了两个贴身伺候的侍女。唐夫人的陪嫁侍女姓曹,她唤一声曹姑姑;两个贴身伺候的侍女,一名银杏,一名雪梨。 瑯姚听不出喜怒,只觉得她似笑非笑,也不敢草率回答。她不自觉地的看向长姐。 阿朱将剥好切好的枇杷端给宁安,“娘娘,这是齐鲁之地的白玉枇杷,齐州知州送来的,您尝尝。”枇杷润肺止咳,清除胃火,有助于增进食欲。这几日天热,皇后什么都不想吃。不吃饭,便喝不下去药,喝进去的全都吐出来了。 宁安叉起了一块,柔软多汁,酸甜适口。“本宫吃不了多少,这些枇杷风味极佳,送些去给爹娘。” 阿朱笑道,“太上皇与太后哪儿已经送过去了。”自皇上登基,两人便带着些人,搬去了原先的摄政王府,一个月回宫住几日。 宁安这几日胃疼,什么都不想吃,吃不下。吃了一口就放下了,她看向瑯姚笑道,“你可是想让你的姐姐为穆王妃?” 瑯姚忙跪下,“臣妾不敢。” 瑯嬛也跟着跪下。此时,一众秀女才知晓,她的妹妹是贤妃,各个眼中脸色神色不明。 宁安淡淡道,“没什么敢不敢的。”她看着瑯嬛,“只是怕你姐姐不愿意。” 瑯姚从不是善言之人,她嘴唇抖动半日,都想不出一句话。倒是瑯嬛膝行想起,伏于地下。“皇后娘娘恕罪,臣女,臣女在宁州之时得皇上相救,已经芳心暗许,不愿嫁与他人。” 宁安始终含着笑,“不愿嫁给旁人,那是要嫁给皇上吗?” “臣女不敢,臣女只想伺候在皇上身边,断断不敢用嫁字。”她得内衫已经湿了,嫁一出口,她便后悔了,她清楚,只要她敢说出嫁这个字,一旁得嬷嬷便会狠狠得教训她一炖。嫁娶二字,是明媒正娶才可用的,秀女只是妾。 宁安道,“既然对皇上一往情深,那边入宫吧。”她顿了顿,“只是你如今年岁大了,又是贤妃的亲姐姐,位份高了旁人难免不服,便从采女开始吧。” “臣女叩谢皇后娘娘。”瑯嬛坦然接受。有一个妃位的妹妹,便是位份最低也不怕宫女太监欺凌了。不过是一个位份,她不会永远只是一个采女。 宁安给了瑯嬛恩赏,允她同瑯姚同住。瑯姚开心的不得了,不等女官来布置装饰,便拿着自己的东西,让白果与雪梨将房间打扫干净,置办好。 徐秀儿也留下了,不是因为入选,而是宁安见她为人坦诚,同她聊天愉快,特意多留了她几日。徐秀儿同她说了自己有心爱之人之事,宁安道,“你让他好好科举,考中了,本宫让皇上给你们赐婚。” 徐秀儿听的是又开心又害羞,她自不会奢望什么赐婚,只是能嫁给心爱之人的欢欣。她同宁安絮絮,说着他,说起他的妹妹,说起他的父母。“皇后娘娘,您不知道,他父母恩爱一辈子,两人只有彼此,我就想,他们教养出的孩子,一定也同他们一样。”她眼中闪着期待的光,“我就想,苦些就苦些,我也不是每日都要吃肉,每日都要有好茶配好的点心,我也是可以吃糠咽菜的。我就想,身体上的苦算不得什么,若是能同他父母一般,一生只一人,彼此相互尊重,便足够了。”她不贪心,她知晓世事没有十全十美,甚是两全其美都很少,所以她不求权势不求富贵,她甚至早早就做好了吃苦的准备,只想要寻得一人,举案齐眉,相守一生。 宁安道,“你心思倒是简单。” 徐秀儿道,“我就是个简单的人,没什么本事,我也不想那么多。”她很清楚自己,也承担不起爹娘过多的期望。“我不是不顾爹娘弟妹,我只是有那么一点点自私。”她捏着手指,“我只是想多为自己打算打算。”入选了又能如何,她不觉得她会快乐。即便是说她自私她也认了,她只是不想过娘的日子,也不想自己日后的孩子,同她一样,同她的弟弟妹妹一样。 第4章 位份定 选秀结束了。 入了选,得了位份的人受教养嬷嬷三日教导后,便要与一众妃嫔一起,合宫请安。每日请安是在辰时三刻,她们多是卯时便会起身,梳洗装扮,吃些点心垫垫肚子,而后去皇后宫外等候。嫔以上可入偏殿、耳室等候,嫔以下的便只能站在院中等候。 瑯姚悄声告诉瑯嬛,“咱们这个皇后娘娘喜睡懒觉,有时过了巳时才会起。”按着规矩,皇后是众妃之首,理应做表率,只是皇后是皇后,又得宠,皇上、太后都不说什么,旁人又如何会说。 瑯嬛悄悄的打量着后宫妃嫔,此次选秀入选只九人,加上王府旧人,十五人。史棠她是见过的,史芊今日是第一次见,容貌美丽性情温顺,听闻协助皇后治理六宫诸事,知书达理、精通文墨。史氏一门谋反之罪似乎没有影响到她分毫。 宁家二姐妹秀丽出众,虽衣着简朴,却难掩苗条身段,因皇上甫一登基便惹恼了他,这几个月的日子难免不好过,微微憔悴之余不见丑陋,眉头微蹙的模样反倒是添了妩媚动人。 余下两位王府旧人,梅充华身体不好,没有来。孙宝林初有身孕,胎像不稳也没有来。 瑯姚每日都是这么候着,久了便也能通过侍女的行为判断出皇后是否起身。她见守在门口的侍女巍然不动,洒扫的侍女不慌不忙的提着兑了蔷薇汁、艾草汁的水擦拭窗棂,便知晓王妃此时定还在熟睡。 瑯姚还要同瑯嬛说话,瑯嬛忙阻止了她。“当心惊醒了皇后娘娘。” 瑯姚比不过她小心谨慎,但听后仍然道,“咱们等候这处,与皇后娘娘的寝居看似近,实则隔开了,吵不到皇后娘娘的。”若非如此,侍女们断不会在皇后睡熟之时洒扫。 差一刻巳时,皇后宫中的掌事阿朱姑姑总算是差人唤她们进去了。瑯嬛等人跟在宫女身后,穿过一重一重门,走过一个小花园,这才站定。 皇后所住秫香馆乃是按五行八卦所建,看似只隔一个厅堂,可若无人带领,是怎么都走不到的。旁人不知五行八卦,李将军的孙女李诗却是知道的。她记下走过的路,以及步数,悄悄在心底测算。算后忍不住惊叹这阵法的精妙。一步一换,一步一景,以景来遮盖实际的路径,青天白日造出了“鬼打墙”之局。 爷爷告诉过她,当年皇上在应州一战威慑天下,令天下畏服,所用便是五行八卦阵法。他身边有一个长的十分可怕的谋士,极善阵法。若是没有他想帮,他们定不能从西凉的群狼阵中全身而退,而无一人伤亡。 瑯嬛说她对皇上一见倾心,她又何尝不是。一年半前,应州西凉一战,爷爷奉命带兵支援,她也偷偷跟着去了。他骑在马上,雄伟的身影屹立在一轮红日之下,他说,“军人杀敌为国,原是天职。战场上刀枪无情,必有伤亡。杀敌为公,然谁人无父母。本王愿我们全身而退,无一伤亡。若非非战不可,本王不愿用你们的性命去换得西凉臣服。本王在此承诺,战死者父母,便是本王的父母,战死者妻儿,便是本王的妻子儿女。本王如何侍奉父皇母后,日后定如何侍奉你们的父母;本王如何照顾妻儿,日后定如何照顾你们的妻儿。” 他的声音雄浑沉重又有力,传得好远好远。一时间,彷佛所有声音都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抬头仰视着他们的君王。“不破西凉,本王誓不归京。”他这一言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天苍苍,野茫茫,他屹立于天地间,如一根擎天砥柱。这个男人支撑这天地,也支撑起了她的心房。朝阳下,他的身影被镀上一层金光。李诗看痴了,他如此英勇,如此豪迈,如此耀眼,如此豪情万丈…… 宁安刚醒,迷迷糊糊的坐在床上,任由蓝姑姑、阿朱等人捧着东西伺候她清口洗脸。除了第一个月,她每日都是早早起来配肃宁一同上朝外,余下均是每日等着肃宁下朝归来叫醒她,而后一同用早膳。 她打了一个哈欠,“皇上呢?” 蓝姑姑道,“还没下朝。”两广一带今夏水大,郁水河流域堤坝松动,两广总督失察,一直到出现大量裂痕才开始重视,组织人修筑。如今大雨不停,若是继续下下去,修筑的堤坝不干,只怕很快就会决堤。 “郁水乃三江合流,水量极其丰富,若是堤坝塌了,后果不堪设想。”下了半个多月的雨,皇上一直差人盯着,实时上报堤坝情况。可恨两广总督失职,又有欺上瞒下之嫌。前日宁晖与夏侯甫孝已经连夜赶去了,日夜不停快马加鞭,他们算着昨夜便能到,今早八百里加急的信函便能送回来。“天潮生病,以防万一,先让女医准备着,祛湿外敷的药材,防止疫病的药材,也都先备着。若是情况继续恶化,便由周家驿站以及乐氏镖局护送她们过去。” 这支女医队伍,是宁安五年前在钱塘时组建的,负责人是钱元华在钱塘时收的三个徒弟。她在五县时经历过疫病,见到了瘟疫横生之时,世人对女子的轻视与忽略。他们总想着救治男人,可延续后代。可若没有女人,又如何能生的下后代?五县归来之后,她便有了自己寻些孤女教授她们医药,让她们成为女医的心思。奈何当时有孕在身,后又被孩子们分散了精力。一直到去了钱塘,稍稍空闲下来,又有娘在,这个想法才得以实行。“银子便从我的私库走就行。”便是堤坝抢修回来,两广地区田地被泡,也将是不小的灾祸。堤坝修筑要银子,赈济要银子,说不准皇上还会免他们两三年赋税,国库银子再多也不够这么花的。 宁安轻叹一声,有些埋怨。“这个皇帝当的,尽往里填银子了。”亏死了。“昨夜皇上还同我商量买白灰面之事,那玩意稀少不说,还不是咱们的东西,真要买,不说全部,单说几条大江大河、主支流的堤坝,便要用掉国库三成的银子。” 阿朱含笑,端过铜盆让她洗手。皇上让她管国库银,原是想让她高兴,谁知她越是算账越是郁闷,上个月又抓到几个偷库银的,他们咬死认定只是初犯,又让皇后娘娘生了好大一通气。连带着兢兢业业、穷苦半生的管库大臣都挨了训斥。老头跪在勤政殿门口,哭的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哭诉自己的委屈。他如何也想不到,他已经设下种种防线,还是让有心之人钻了空子。 阿朱其实也好奇,皇后娘娘是如何想到他们用身体藏银的。她想着,便也问了。 宁安道,“不过是发现他们自做了库兵后,家中常用的药变成了防止、治疗穿肠漏的药。”又发现,他们的妻子,常去市集之上买猪大肠,家中用油也多出许多。她问了开过妓院与南风馆的皇上,知晓有些低等妓院姑娘得了花柳病,老鸨又不想失了赚钱的机会,便会为嫖客准备猪大肠。她想,猪大肠既然能套那物,为何不能装银子?男人既然也能同女人一样卖身,听闻空间更大,那为何不能塞银子? 皇上说了,国库的银子就是她的银子!动她的银子绝对不可以!一次装走好几锭白银,上百两,国库银子再多也不够他们偷的。 洗漱完,已经快巳时了。之桃端来燕窝给她垫肚子,刚吃了一口,小七便来了,“娘娘,皇上让您中午去御书房陪他一起用膳。” 宁安问,“皇上忙完了吗?” 小七摇头,“两位夏侯大人的信今儿清晨到的,情况比较严峻。” “知道了。” 伺候史棠的侍女有两人,一人为佟月,跟了她多年了,还有一人是宫中分派给她的,名雨杏。芸香姑姑死了,在她又一次发疯后,拿刀刺死了芸姑姑。 雨杏是个机灵的人,见小七出来,忙笑着追上去,“七公公,您怎么来了?”皇上的贴身太监有两人,是自幼便跟在皇上身边伺候的人,一个叫小七,一个叫小八。他们人人尊称一声七公公、八公公。 小七抬头扫了她一眼,“不该问的别问。” 雨杏也不恼,笑眯眯的打了自己嘴巴两下,“是奴婢多言,您恕罪。”说着,见他没有追责的意思,才退回史棠身边。 史棠没有说话,倒是佟月问,“怎么说的?” 雨杏道,“多是通知皇后娘娘什么事。”不外乎累了,要皇后娘娘陪伴,传皇后娘娘过去陪膳,或是公主、世子怎么了,让她过去。 又等了一会儿,宁安才出来。众人拜见,她按着规矩训诫新入宫的妃嫔,而后一一按位份坐下。 宁安笑看向宁家大姐,“听闻你也有孕了?” 宁家大姐闺名玉兰,小妹名杜鹃,她们均是以花为名。玉兰点头,“昨日睡前恶心眩晕,差太医来一看,原是有了,还没来得及告知娘娘您。” “有孕是好事。”宁安道,“你初有孕,胎像不稳,日后便如同孙宝林一样,前几个月,免了请安。”宁家女果然名不虚传,极其好孕。不过一次,便又有了。于丈夫而言,妻子好孕或许是好事,可于女子而言,好孕并非什么好事。人人只看到有孕之喜,却不曾看到十月辛苦生产之痛。 “臣妾谢皇后娘娘。” “孙宝林让太医给她配了不少去斑痕的药膏,待会儿本宫让太医院也给你送些去。”她看着玉兰,“你也太瘦了,前几个月可以多吃些,月份大了便要注意了,孩子大了你生着也受罪。” 说到孩子,玉兰心中既难受又欢欣,难受的是大女儿,自出生还未见过几面,便被送去了端王府。喜悦的是如今又有了身孕,这一胎便是不能养在身边,至少能常常见到。她笑道,“臣妾也知晓该孕早期多吃些,只是心中实在腻腻的难受,只能吃些稀粥。”上一胎便没有这么多反应,也不知是在水月庵中三年身体不好了,还是这一胎是男胎,才格外折磨人。 宁安微微抬眸,阿朱忙弯下腰,她道,“前些日子摘的荔枝可还有,去取两颗来赏给宁美人。” 玉兰忙拒绝,“荔枝珍贵,臣妾不敢。” 宁安道,“荔枝再珍贵,也珍贵不过你肚子里的胎。” 阿朱端上荔枝,宁安又道,“皇上刚登基,你同孙宝林便都有了身孕,是喜事。”她顿了顿,“本宫要给你们再升一升位份。”她微微斟酌,“你晋为婕妤,孙宝林晋为才人,可好?”她问玉兰。 晋升位份,如何会不好。玉兰起身下跪行礼谢恩。 晋升位份,如何会好?姐妹二人一同入府,一同有孕,一同生女。入了宫,一同为美人。如今,一个得宠,又有了身孕,还被晋升了位份,一个除登基那日被斥责,再没见过皇上。真的好吗? 瑯嬛扫向杜鹃,很快收回视线,落在皇后的脸上。随意倚靠在软靠上的皇后,看不出年龄,浑身透着一股天真稚拙的无心之媚,美得令人怦然心动。她给人分外洁净之感,彷佛生来便不带丝毫杂色。 这其实是她第一次仔细看夏侯宁安。与她相比,她们其他人,一一均成了庸脂俗粉,艳俗、妖媚。 宁安迎向瑯嬛的目光,笑问,“唐采女一直看着本宫,可是本宫脸上有什么?” 瑯嬛回过神,忙请罪。“臣妾是见皇后娘娘太美了,一时忍不住看呆了。” 宁安掩唇轻笑,似乎很愉快。也是,没几个女人不爱美的,也没几个女人不喜欢旁人夸耀的。“什么美不美的,本宫都三十多岁了,比皇上还大几个月,便是美,也是夕阳西下了,比不过你们年轻娇嫩。”她跑不动,跳不动,前几日禾禾、想想拉着她扑蝶,没一会儿她便累的喘息个不停了,哪里比得过她们活泼可爱。 史芊道,“皇后娘娘的美,在骨不在皮。”前些年还没有觉得,这些年,彷佛脱胎换骨了一般,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她又道,“皇后娘娘,臣妾可是听说太后以毒为药,以有形之物,可以毒药中之。做出了美颜膏,不仅可以润泽肌肤,还能去皱纹。”她言语既有期待,也略带调侃。“不知皇后娘娘可否为我们去讨要些来,我们也想美日漂漂亮亮的,不见衰老。” 宁安一口应下,“你不说,本宫还能少了你的不成?”娘以黄芪为主料,加了蚕茧以及蛇油,做出了一款换颜膏,去黄效果显著。这几日在最热闹的街道上开了间铺子,正忙着装修开店。“都准备好了。” 阿朱将换颜膏一一分发下去,史芊刚打开,剜一些涂在手背上闻香,小七便又跑了回来。“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宁安站起,蓝姑姑拦住他,“怎么了?” 小七喘息着,“皇上发了好大一通火,要斩了中书令傅大人。世子让您快些过去。”国丈劝了几句,皇上把国丈也给骂了,怒斥国丈仗着是他老丈人便胆敢忤逆他,要皇后娘娘与国丈断绝关系,让他不能再借着老丈人的身份训斥他。国丈也生气了,差点打起来,好不容从才将两人分开。 御女傅雪也站了起来,中书令是她的父亲。宁安见她脸色发白,一边向外走,一边不忘安慰,“别担心,无事的。”两广大雨一事,弄得皇上心烦意乱,他本就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骄傲自大,加之如今为帝,更容不得旁人指责批评。 第5章 白铮铮(一) 瑯姚原想回去,却被长姐叫住了,让她也跟着一起去看看。瑯姚心底不愿,她与皇上并不熟悉,不过是见过几面。 瑯嬛笑调侃道,“我可是听说了,皇上一个月陪你四五次,怎会不熟悉呢?” 瑯姚心中窘迫,无法说,只是道,“姐姐日后便知道了。” 史芊抬头扫了她们一眼,对傅雪道,“你放心,皇后娘娘去了,你父亲定是无事的。”宁安身上有股草木清新,可使人镇定,也能安抚皇上暴怒的情绪。这种味道若有似无,只有离她很近的人才能感觉到。 宁安到了御书房,并没有着急进去,而是在门口站了会儿,晒得额头出汗,脸颊通红,才让小八进去通报。 没一会儿,肃宁就出来,牵着她的手就往里走。“外面热,怎么不进来?” 宁安道,“听你在骂人,没敢进去。”她挽住他的手臂,浅浅的笑着。“我去旁边等你?” “偏殿没放冰,又闷又热的。”他拉着她一同坐下,让扇风的宫女退后的两步。“皇后身子不好,离远些。”肃宁伸手摸她的脸,“都晒红了,在外面站多久了?” “没一会儿。”不过是皮肤细嫩,经不起晒。宁安有些羞涩,拿下他的手,扫向跪在地下的傅中书令。“怎么发这么大火?” “还不是你爹气我!”平日里就算了,当着外人的面,他是皇帝,是帝王,他还同以往一样斥责他,他如何能不生气。至于中书令,存粹是撞到了枪口上,什么时候为两广总督说话不好,非要趁着他愤怒之时。 “我爹呢?” 肃宁眼中微微闪过一丝傲然,“被我骂走了。” 宁安将手放到他胸口,“晚上我同你一起回去骂他。”她虽不知起因经过,却也能猜到多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若是朝廷大事,爹也不可能同他争执起来,还丝毫不给他面子,甩袖而去。“爹都走了,你还让傅大人跪在这做什么?” 肃宁冷哼一声,“他要跪,就让他跪着,也好看清楚,谁才是他的主子。”两广总督失察,此罪可大可小。他想要买白灰面修补堤坝,刚好缺银子,便想借此抄了两广总督的家。谁知中书令竟一味为着两广总督说话。 “失察之罪要治,不过当务之急是修补堤坝。”要买白灰面,也是因为连日大雨不断,便是分块修补,用炉火烤,也烤不干。可白灰面不一样,同石灰砂浆、蜃灰、糯米浆以及牛皮胶,炉火烤半个时辰便能干,外表光滑坚硬。“夏侯筱那里有多少白灰面,让他赶紧先送过去,待百姓熬过雨季,再追究他的罪责也不晚。” 禾苗站在一旁,悄悄看着宁安。同外公争吵,不过是做的样子,目的便是让娘拿出银子,给他们买白灰面。爹的意思是,能买多少便买多少,一部分留着给工匠们研究,一部分用在堤坝上,再留有一部分,用在建造皇陵了。 此皇陵非彼皇陵。他意图将王府改成皇陵,日后好让他与娘合葬,不受旁人打扰。 娘则认为,堤坝虽开裂危险,但用河沙堆挡,绳索固定,暂解燃眉之急时,借由低洼处淤积,打下地基,借由大牯牛踩实,以黄泥草修补。也是一块块一段段修补,遮盖挡雨生火烤干。不用花许多银子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大多数百姓都会垒黄泥草屋,人人都能上手,人人都是壮劳力。更因,黄泥草屋便是被水充了,黄泥也能挖出来继续用。可白灰面烤干之后,便再也不能用了。 中书令出来时,傅雪便想要迎上去,刚走出两步,便被身边的侍女拦住了。“主子,这不合规矩。” 傅雪停下脚步,只能远远的看着父亲。傅中书令看到了她,也不敢停留,只是微微颔首,远远示意自己无事。 几人正要离开,想想从另一条长街上跑了出来,一边喊着“爹”“娘”一边跑,尽欢等人跟在后面追着。听到小女儿的声音,肃宁与宁安赶紧走了出来。想想看到他,直接冲到了他的怀中。 “娘,你看你看,夫子又夸我了。”她晃着手中满是红圈的字帖。 肃宁笑着按住她的肩膀,不让她往宁安身上扑。“给爹看看。”他拿过字帖,仔细看了又看,“嗯,写的越来越好了。”他转向宁安,“这几日都是阎君教她写字,倒是比旁人教的好。”性子能也静下来些了。“过些年,阎君若能考个功名,咱们想想嫁给他也不算亏。”阎君是个药人,他浑身既是毒也是药,这种百年难得一见,炼制成功的药人,他怎能任由他脱离自己的眼皮之下,脱离自己的掌控。借由联姻控制住他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看中了他的一身血肉。日后他若是对想想不好,那边将他煮了,也能炖出一锅汤,给他的妻子女儿好好补补身子。 “阎君待想想倒是不错,只是身子看着不怎么好,单薄的很,不像是个长寿的。”气力也没有想想大,上次想想疯起来,一头就把他撞池塘里去了,也是想想跳下去将他捞起来的。说起这两个女婿,宁安心中便堵的难受,一个老,一个弱,没一个好的! 瑯姚看着他们一家亲密的模样,忍不住想起了爹娘与妹妹。她对瑯嬛道,“姐,我想娘了。” 瑯嬛看着她,“你努力些,尽早有孕,便能见到娘了。” 瑯姚将手放在小腹上,“若是一直没有怎么办?”如长姐所言,每个月她承宠的日子最多,可三个月了,肚子始终没有动静。反倒是宁婕妤与孙宝林,一两次便有了身孕。 瑯姚安慰道,“孩子也是缘分,如今不过三四个月,急不得的。” 晚上,宁安早早安排好了他今晚“宠幸”谁。“你白日刚骂了她父亲,晚上便去‘安慰安慰’她吧。”傅雪原是不用入宫选秀的,她早已许配他人。朝中谁人不知,傅氏幼女许配陆氏之子,待到陆氏子守孝结束,二人便完婚。也不知是傅中书令看不上陆氏子,还是也同旁人一样生了做国丈的心思,才会匆匆单方面解除婚约,送女入宫选秀。 她也曾想过,傅雪入宫选秀,是否是在父兄逼迫下迫不得已。两年多以前,陆氏子陪同祖母出生进香,遭遇了贼寇,被打断了腿,又耽误救治,留下了残疾。不知傅家是否嫌弃他腿瘸,断了科举路。她也曾差阿朱去问过她,若是她不想入宫,她便可以为她赐婚。有了皇后赐婚,便是她父兄再不愿意,也要将她嫁给陆氏子。有了皇后赐婚,陆家人便是记恨傅家出尔反尔,也不会苛待她。 她拒绝了,她说,能入宫选秀是她的福气。 既然她觉得这是福气,她自不好断了她的福气。 傅雪侍寝的消息,几乎是在第一时间传遍了后宫。瑯姚看着姐姐,“傅御女也侍寝了。” 瑯嬛坐在绣架前,头都没抬。“既然入宫了,侍寝便是早晚的事。” 瑯姚坐到她旁边,不解的问,“你不急吗?” 瑯嬛笑道,“我急什么?”急又有何用。无用的。与其刚得了位份便争来争去,显得心思不纯正,不如先休息一段时间,既好好熟悉宫中的一切,也能悄悄调养着身体。 瑯姚到底藏不住心思,“姐姐爱慕皇上,如今——” 瑯嬛打断她的话,“便是爱慕,才想要长久,而非一时的恩宠。” 傍晚,肃宁陪宁安回了一趟夏侯府。宁骁自请去了云滇,带着他的一双儿女,四五年内不会回来了。白铮铮自几年前被他禁足后,一直在后院中吃斋念佛。宁嘉也回来了,连同苗二嫂以及苗二嫂的兄长。夏侯一门这次上交了不少兵权,除了一个国丈领了一个谏言官的职位,余下的未动。宁晖依然负责禁军,宁嘉在户部领了一个闲职。看似夏侯一门的权势被消弱了不少,可远在宁州的宁青官职却是越做越高,权力也越发大了。前几日,还又得了一个监察职,代皇帝行使检察权,所到之处,如皇帝亲临。 宁安归家,一是要同宁朗说说白灰面之事,二是见一见白铮铮,三则是宁晖收养了几个孤儿,她想见一见。 公羊缨去墨河了,音希原是养在宫中,一个月前苗二嫂去宫中看她,见了音希喜欢的不得了,干脆接到了身边照顾。宁安每日里事多,自己三个孩子有时都顾不过来,更不要说她。衣食确实都是最好的,伺候的人也无数,可孩子总归还是需要与爹娘在一起,若是没爹娘,也该有可以代替爹娘角色的人。这么想着,宁安便也没阻拦,任由她将音希带回来了。 她同苗二嫂说,“我同皇上商量过了,封音希为郡主。”封号拟了两个。一个名容婷。容,悦、欢喜;婷,和色也。还有一个名朝颜。朝,初,始,也有早晨之意;颜,色彩。“二嫂,你瞧着哪个好?” 苗二嫂几乎没想便道,“容婷好。”朝颜与牵牛花同名。牵牛花清晨盛开,傍晚凋谢,虽花色清丽脱俗,但花期太短,做封号,总觉得不太吉利。 宁安笑道,“那便定下容婷了。”她也较为倾向容婷二字。“过些日子,尚宫局会派人来教导音希礼仪,以及教导她册封郡主的礼仪,还请二嫂帮着叮咛些。”宫中的各种礼仪繁杂,音希又尚且年幼,不知能不能学得会。 “我明白的,你放心。”夏侯一门这些年手握兵权,本就势大,虽皇上登基后顺势交了一大半兵权,明面上又不曾晋升。宁骁去云滇甚至有降职之意,但谁都清楚,不过是明降暗升,堵朝臣的嘴而已。如今又要给青儿的女儿封郡主,只怕朝堂之上反对的人不在少数。这种时候,越是不能让人抓着错误。 看完音希,宁安便准备去看白铮铮了。苗二嫂回来也快三年了,自白铮铮被禁足,府中的一应都是她在管,她也曾劝白铮铮,只是那姑娘也执拗的很,不觉得自己有错。 苗二嫂轻叹一声,“她总说她只是帮了帮幼时帮过她的姐姐,可她也不想想,她的那位姐姐,在她被禁足,又险些被休后,第一时间同她划分了关系。”她幼时的日子定是不好过,不然不至于一点帮助,一点恩情,她记至今日。“这几个月来的倒是勤快。”打着看白铮铮的名头,来了好几次。她忍不住,还是问了一直想问的问题。“宁骁这是怎么回事?”厌弃了妻子不说,连孩子都带走了,让他们母子三人生生分离。 说起宁骁,宁安也是头疼。宁骁那些事,皇上不告诉她,她还是从长松那里听来的。 苗二嫂又问,“京中传闻,他少年时在边境,曾有一个相爱的女子,爱而不得,才会耽误多年,又才会娶了与那个女子有几分相似的白铮铮?” “差不多。” 苗二嫂又问,“他把孩子带走是何意?” “那——女子不能生育。”宁安如何说得出口,根本没有什么女子,而是一个自幼女扮男装的男子。 宁骁十几岁便跟着老将军上战场了,在应州驻扎时,他结识了湖阴城县陈氏绣坊的庶出“二姑娘”。两人如何相熟相知相爱暂且不提,只是后来得知二姑娘并非二姑娘,二是二少爷。不过是当年他生母被贬妻为妾,为了保住他,才让他自幼便男扮女装。后来,宁骁愤怒对方欺骗自己,一怒之下便回京接受了与宋家的联姻。也不知他当年是念念不忘还是记恨,专门差人去湖阴城县给陈家二少爷送喜帖。后从派去的人口中得知,陈氏绣坊被烧毁了,而他名义上的父亲,早就带着家人跑了,只留下他一人。当时,他便后悔了,想要去湖阴城县,却畏惧老将军,不敢说出退婚的话。这才顺势而为,设下陷阱,夺了宋家的嫁妆不说,还逼的他们跑了。 她知晓宁骁与陈氏绣坊的二少爷不清不楚,还是一次无意中见到两人争执。陈氏那个比纸还薄的二少爷,一边吐着血一边痛心疾首恳求他,“夏侯宁骁,你一面说对我念念不忘,一面不忘与旁的女人有了孩子;一面说思我念我,一面成了亲生了子。你如今还要让我帮你养孩子,百般羞辱我,我求求你,放过我好不好。” 她觉得两人关系不简单,问皇上他也不说。后来他们便去了应州,再后来瘟疫结束后,宁骁来了一趟,不知怎么同陈家二少爷又好了。他们离开应州的时候,陈家二少爷也跟着他去云滇了。 这些事,还是皇上登基后,有一次同长松、宗大一起喝酒,她趁着他们酒意上头,问出来的。 这些,宁安自是不能同她说。只是道,“那姑娘,对山影、岭月挺好。”山影虽然大了些,但这么多年没养在母亲,对母亲的感情也淡了。岭月去应州时更是小,没多久就忘了白铮铮,爹也忘了,对着陈家二少爷喊爹。 苗二嫂听完叹了一声,“不怪孩子。孩子不跟在母亲身边长大,如何能记着,日后又如何会与母亲有感情。”她的手不自觉放到了小腹上。她曾经也有一个孩子,怀孕八月时,没注意摔了一跤,小产了,从此再没有过身孕。 白铮铮的院子,昏黄暗淡。宁安问,“为何这么暗?” 苗二嫂道,“我给她备了油灯、蜡烛,她不用。”她一日是夏侯一门的夫人,她的一应吃穿用度,便是按着标准来的。“她每日里,多是在佛堂。” 佛尊含笑,白铮铮安然盘坐于青绒布蒲团上,拈起一串佛珠,对着拈花慈悲的佛像,念出佛语三千。 青灯古佛寂然每一日。 “原先身边还有伺候的人,这一年多,连伺候的人也不要。”只是每隔两三日,要一些当时的花,用来供佛。苗二嫂看着宁安,“要不同宁骁说说,让他们和离了算。” 宁安曾想给她一个新身份,让她重新开始,却被白铮铮拒绝了。或许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执拗什么,只是一味想要一个答案。 白铮铮听到了声音,却并没有起身。阿朱面带不快,正要上前,宁安却拦住了她。只是心中多少也有些不快。她一贯是个玲珑的人,为何会变成如此? 莫说是她,便是甘霖寺的老秃驴见了她,也要下跪行礼。 苗二嫂见宁安的神色,便知她的不悦。宁安没有架子,亲呼她一声舅妈,不代表他们无须按着规矩行礼。莫说是他们,便是她亲爹,见了她,都得行礼。 人情是人情,规矩是规矩。 第6章 药人 七月时,苗苗的婚事也被提上了议程。 宁安看着一众大臣上来的折子,胸口如火烧。“此乃皇上家事,他们未免管的也太宽了。” 肃宁放下折子,叹息一声,“家国一体,帝王无私事。”前几日是请求他册封苗苗为太子的折子,这几日倒是不追着让他封太子了,开始让他给苗苗定亲了。 宁安不由分说硬声道,“可他们这是为自己谋私!”她的儿子还不到十二岁,他们便迫不及待的想要往他身边塞人了吗?越想越是气,拿着桌上的茶盏,挥手便扔了出去。 宁安很少发脾气,便是闹性子,也是鼓着脸,不言不语的看着他。如同碧涵所言,她是个极其寡淡的人。 肃宁站起,将她拥入怀中,“怎么了?”他们要给苗苗选妃,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了,之前都不生气,今日怎么如此生气。他将手放在她的小腹上,“可是癸水要来了?”算算时间,还有小半个月了。 宁安摇头,最近她也不知怎么了,特别容易生气。早晨还因为想想不肯好好吃饭,将她骂了一顿。她撑着头,只觉得心烦气乱。 肃宁拧眉,“小七,去请太后。” 钱元华来时,宁安刚因茶水烫了,又发了一通火,气闷之下,带起了气喘,正难受不已。她抬头看着钱元华,眼角泛红,双目含泪,“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怎么了。” 肃宁抱着她,“没事,我知道你不是有心的。”他亲吻她的额头。 钱元华听后,眉头微蹙,给她号了脉。阿朱端着治哮症的汤药来了。肃宁接过药,轻抿了一口试温度,而后送到宁安唇边,“先把药喝了,喝了药便舒服了。” “等一下。”钱元华出声,“把药给我看看。” 肃宁将药递去,钱元华闻了闻,又让阿朱将药渣拿来细细检查。 肃宁急问,“药有问题?”她喝的药,都是娘亲自配好的,由阿朱或者阿紫亲自熬。 钱元华从药渣里挑出一支细细的白花花瓣,看了许久。“这是什么?” 阿朱凑过去看了又看,又放在鼻下闻了闻。“好像是白花。” “白花?”她问,“这是白紫荆花。”活血行气、清热解毒、消肿止痛,紫荆果可治疗咳嗽。宁安情绪波动大会引发气喘,她便以紫荆果入药。可若紫荆果与紫荆花同时入药,便会让人情绪暴躁,控制不住自己。她为防落花时节,紫荆花不小心吹入她的药中,半年前便差人砍了宫中所有紫荆花树。她捻着这支花瓣,“白紫荆花,药效更甚。” 阿朱忙道,“两个月前,孙宝林说喜欢紫荆花,专门让人移了一棵在她的院子中。”那株紫荆花树极高,这几日有时吹东南风,秫香馆就在东南处,若是掌握了风向,又知晓她们每日熬药的时间,借由东风起势,让一两瓣花瓣落入汤药中,也不是没有可能。 阿紫怒道,“奴婢找她去。” “等,等一下。”宁安叫住她,“与她无关。”孙宝林是御史大夫送来的,说是他家中女儿,实则是不知从何处买来,养了几年的姑娘。胆小怯懦不说,字都不认识几个,这些年,学的一直都是些魅惑人的功夫。她没有这个本事,懂得药性,又弄来一株如此大的紫荆花,便是又本事弄来紫荆花,又如何知道她情绪波动大会引发气喘,神不知鬼不觉的害了她。便是她,也不过是旁人的提线木偶,杀了又能如何。 肃宁眼中堆起阴郁的焰火,“这才几个月,便害到朕的皇后身上了。” 宁安握着他的手,艰难道,“宫中不比府中,人多手杂。在王府中时,尚且防不胜防,更何况在宫中呢?” 钱元华忙按住宁安,“你别说话了,我先给你施针。” 宁安躺下,肃宁坐在一旁,一直握着她的手。阿朱要将药倒了,肃宁叫住了她,“拿来。” 阿朱正要问这害人的药还留着做什么,便见他端过汤药,一口便喝了。“同样的药,日后,每日上一碗来。”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谋害帝王的罪责,朕看谁能担得起。” 皇上是在一个早朝吐血的,强硬的与他争辩的沈从之,吓的白了一张脸,已经好得差不多的腿发软,若不是一旁的宁嘉扶了一把,险些站不住。 宁朗两步跨上台阶,与小七一起扶起他,手按在他腕上,只觉得他的心跳的极快,屏气间,似乎能听到似鼓的心跳声。只是可致人暴躁的紫荆花,怎会这样? 肃宁原想站起,却踉跄跪地,面上露出痛楚之色。“我没事——”话音未落,又是一口血喷出,直直喷了宁朗一身一脸。 小七高声惊呼,“太医,传太医——”他不顾堂下惊慌的臣子们,又喊道,“去请阎大夫。” 宁安直接从屏风后走出,“肃宁!”自从他开始喝含有紫荆花的药后,她便时时刻刻陪着他,就是怕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被害过,知道那种感觉有多难受,多失控。她跪在他身边,捧着他的脸,“你怎么了?” 肃宁抓住她的手,五脏六腑刀割一样疼,却还不忘安抚她。“没事,别怕——”说着,又呕出了一口血。 “快,放平。”胡耿也跑了出来,他进宫好几日了,看到宁安,过来同宁安说了几句话,便遇到了他们主子,天子吐血了。他同宁朗一样,捏着他的手腕,“气血翻涌,指尖发黑,这是中毒了。”他从衣袖中拿出一根长针,对着他手腕上的穴道便扎了下去。“皇上放心,在下先为你放血释毒。” 针是中空,比寻常针灸的长针粗了不少。肃宁疼的叫都叫不出来,痛的一挣,浑身发麻,眼前也模糊了。 胡耿将长针缓缓压入,乌浓鲜血沿空管汩溢而出。痛觉急蘧膨胀,他张着嘴,却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什么声音都发不出。紫黑色的青筋从脖颈爬上脸,他疼的肩胸卷起,几个人按不住他抽搐痉挛,钢牙死死咬住一串闷钝痛嚎,宛若伤兽。 中毒!? 有人弑君! 中毒也好,生病也罢,之后整整半个月,皇上都没露过面,每日的早朝,都是皇上的一双儿女主持。后宫之中也是人心惶惶,李诗多次前往秫香馆请求看望,均被阻拦在门外。 肃宁靠在软榻上,嘴角扬起,目露精光。“放出紫荆花的消息。” 宁安坐在一旁,舀起一勺汤,送到他唇边。禾苗再聪明,到底年幼,朝堂之上少不得有大臣为难他们。这几日,宁安除了照顾他,便是带着小女儿,陪着一双儿女上早朝。坐于帘幕屏风之后,暗暗给他们指点,也让小女儿见见世面。 宁安喂他吃完汤,便要离开。她心中还有气,不想搭理他。 肃宁拉住她,带着丝讨好,“还生气?” 宁安甩袖,“有什么可气的,不过是差点做了寡妇而已。”她气的不是他试毒,而是他试毒不告诉她。 肃宁见她冷着一张脸,心知这次的事她绝不会轻易掀过去,苦笑道,“我错了。”这种时候,乖乖认错为上策。虽然他不觉得自己有错。 宁安眸光垂敛,不去看他。“以吾之血,易汝之血。”这种道听途说来的事情,只凭一两句不知何人何时记下的文字,他怎么敢的! 肃宁揽住她的腰,宁安正要甩开他,他忙道,“你别动,我现在没力气。” 宁安不动了,任由他将自己带到榻上坐下,从后面圈住自己。“我承认我贪婪不知足,我也不会用为了你们好来搪塞你,可只有这样,我才能与你长长久久。” 阎君是药人,自幼被灌了无数药、无数毒,年少时除了身体弱些,尚且看不出什么。可这几年日渐长大,身体里的毒素日渐发出,他的血,他的泪,他的汗,都是带着毒的。这样的他,怎么能和想想在一起?这样的他,又如何能让他们安心? 阎君是自出身那日,便被当作东西、事务,被疯子一样的养父用来试药。 所有人都说他的小妻子越来越美,越活越年轻。可这根本不正常。查了好几年,才最终确定她喝下的每一副药,每一副药里的蛇毒、蛇皮,均一一渗入她的身体,她的皮肤,她的骨头。也许要不了多久,她就会同阎君一样。 到那时,他将再不能抱她,不能亲她,不能同她亲热;到那时,她便只能做一个真正的神女,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坐在高台上,供众人瞻仰。 他不要! 他更怕,日后某一日,旁人发现了他妻子的异样,拿他的妻子做药人,让她疼,让她痛,让她哭,却不让她死。 唯有用他自己证明,才能堵住悠悠众口。 以吾之血,易汝之血。 他换了阎君的血,阎君血肉里的毒性会减弱,可以继续做想想的驸马,他也能似阎君一样百毒不侵。这样,他就能继续抱着他的小妻子,亲着她的小妻子,与他的小妻子做尽夫妻之事。 当年他杀鬼医时,曾从他弟子的衣襟里发现两张残存的牛皮本,上面所记,便是以血易血之事。他觉得娘会有兴趣,便没有烧毁,带了回来。如今想想,一切均是天意。 借着有人用紫荆花害宁安之事,他按着残本记载,开始一日少量摄入大量药材,同时寻来百种毒蛇,按毒性区分,一点点摄入蛇毒。待到快压制不住毒性之时,与阎君换血。 宁安怒道,“你知不知道短时间摄入大量药材与蛇毒有多危险,即便是没有中毒而亡,五脏也会受损,你——” 肃宁偏头,直接堵住她的唇。“我知道,可我想赌一把。”为了自己的贪心,也为了她。“我都安排好了,若是我出事了,就带着你一起走。”生或死,上天或入地,他都会带着她,绝不会让她做了寡妇。 宁安不知该气还是该笑,她怒极反笑,“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死了都不忘她。“换血一事,历朝历代并非没有记载,九死一生,你怎么敢轻易尝试!”娘也是,这么大的事不阻拦便算了,还任由着他胡闹。 “试了才知道。”他握着宁安的肩让她转身,张开双臂,“你看着我,我没事。” 宁安还是有气,不肯给他好脸色,推了他一把,“内脏在皮肉之下,有没有事岂是你说了算。”他的肺本就伤过,岭海归来之后,心脏也偶尔会不舒服,加之这么多年练武、上战场,受过无数的伤…… 她话还没说完,便被按倒在了软榻上,“是不是我说的算,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与皇上的药中被人加了过量的紫荆花,致使药性相克,中毒吐血的消息一同传出去的,是东厂的人拿了孙宝林,又搜宫一事。同时,皇上为皇后试药一事也传了出去。 他们说,紫荆花原是加在皇后娘娘每日喝的药中,只是皇后娘娘娇气,嫌药苦涩,每每都要让皇上先喝一口,自己才愿意喝。 他们还说,皇后娘娘貌美,是透支了性命换来的。皇后娘娘并非天神眷顾,而是修邪。不然,为何她的宫殿中,无佛无菩萨,亦无各种经书。 这些话,不知从何处冒出,颇有愈演愈烈之势力。 肃宁的担忧,从来都不是空穴来风。他自幼在后宫中长大,他见过了太多太多的阴鸷,他也见过太多太多的空穴来风、无中生有、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李诗与瑯姚、瑯嬛到秫香馆时,正是午后。想想跪在榻上,正在与阎君下棋。她赤着脚,浑圆的脚背上沾着一两根翠绿的草,白皙的像是从未晒过太阳,脚板沾满青苔污泥,却不知为何,给人分外洁净之感。 尽欢端来温水,放在矮凳上。“公主,该洗脚了。” “等一下,等我下完这一局。” 尽欢也不催促,夏日炎热,长安公主又怕热喜水,总是趁着皇后娘娘不注意,去池塘边玩水。皇后娘娘倒也不拘着她,只是要求她们看好了她,莫要让她落水摔着。 “我下不过你。”阎君放下棋子,笑道,“我认输。” 尽欢看了一眼棋盘,论棋艺,阎君比不过公主。只是公主因年幼贪玩,神凝意不固,多有破绽,容易让人趁虚而入。 想想才不管他是真输还是假输,她只要赢,赢了她就开心。她坐好,将脚伸入木桶中,让尽欢给她洗脚。 之桃走入,“公主、尽欢姑姑,贤妃、李宝林、唐采女求见。”话音刚落,三人便在阿紫的带领下,走了进来。 “公主。”三人屈膝行礼。 想想问她们,“你们来看我娘?” 瑯姚笑道,“是,臣妾们同皇后娘娘说好了,午间过来商量中秋节庆典之事。” 想想道,“还有一个多月,这么早便要商量了?” 三人落座,瑯嬛道,“公主不知,我们想着在宫中办一个猜灯谜比赛,灯谜写在灯笼或是放在河灯中,便想着提前想一些有趣的灯谜。”她四下看了看,“皇后娘娘可是还在午睡?” 想想两只脚在水中搓着玩,“娘和爹给我生弟弟妹妹去了。” 瑯嬛微愣,随后问,“皇上的身体如何了?”这半个月,她们谁都没见过皇上,朝中隐隐还有皇上病危的说法。她突然问起皇上,也是见长安公主年幼,生了探话之意。 想想虽然小,却不笨。她看着瑯嬛,“不太好。”她顿了顿,又道,“爹说娘快将他榨干了。”爹对她说过很多次,你娘为了生个弟弟妹妹陪你玩,快把我榨干了。 “公主!”尽欢忙阻止,还是慢了一步。 想想是听到什么说什么,也不知什么意思。瑯嬛等人确是面红耳赤,忙低下了头。 许久之后,为了缓解气氛,瑯姚才装作没有听到她刚才的话,笑道,“孙宝林与宁婕妤也有孕了,公主再过几个月便有弟弟或妹妹了。” 瑯嬛忙拉了一下瑯姚,宁氏姐妹的两个女儿,不就是因为她们在公主面前说什么姐姐妹妹,才会被送走吗。 瑯姚一瞬间反应过来,瞬间生了一头汗,可话已出口,无法收回。只能惴惴低下头,不敢去看公主。 想想拧起眉,皱起脸。尽欢给她擦干脚,又给她穿上鞋袜。侍女端着木桶退出,她正要说些什么,想想突然嘴一扁,嚎啕大哭。 “怎么了?”肃宁试着将宁安抱开,她却紧搂不放。 女子的高潮来得慢退得更慢,他并不心急,静静抱着,听她急促的心跳慢慢平复,才又问,“怎么了?” 宁安骑在他身上,双手撑在他赤裸的胸膛上,握拳的小手慢慢松开,“想想哭了,我要去看看。” 肃宁不让她走,“你好了,我还没好。”他抬起身,将脸埋入她的胸口,“你不能只顾自己爽了,不顾我。” 宁安面颊滚烫,捶他一下,撑肩仰起,“你听,女儿哭了。” …… 她吓一跳,赶紧板起俏脸,“啪!”狠搧了他手臂一记,故作镇定道,“你女儿哭了,你便不怕她被人欺负了吗?” “你女儿精的很,又有那么多人看着,怎会被欺负了?她不欺负别人便是好事了。”双手微松,自腰后一路往胁腋上行,十指如绵似触非触,灵巧得像在弹奏棉花。 …… …… 第7章 李诗 温岚端来加了冰了的甘蔗汁,这才哄住长安公主不哭。 想想喝了一口,“不够冰。”她一哭一闹,又是一身的汗。 温岚拿着扇子给她扇着,“公主,姑娘家不能吃太多冰。”这些甘蔗是初冬的时候存下来的,放在冰窖里,夏日的时候拿出来,微微解冻,削了皮,切成一块块压榨出汁,加些冰沙,甚是清爽甘冽可口。皇上喜欢,太上皇与太后每年都会为他存上许多。今年,皇后不给皇上吃太多甜,管得紧,于是这些甘蔗便都进了长安公主的肚子。 想想喝完自己的,见阎君那碗只喝了一口,笑眯眯的凑了过去。“你不喝吗?” 阎君看着她,忙端起碗,“喝。”说罢,一口喝完了。他岂是不喜欢甜,只是知道如果他说不喝,想想一定会讨要过去。皇后娘娘也不给她吃太多甜,甘蔗汁每日最多喝一碗。 想想一张笑脸,一瞬间垮了下去,眼珠转了转,似乎是在判断她再哭一哭,能不能哭来一碗甘蔗汁。 阎君问她,“荷花池里的鲤鱼一家生小鱼了,你要去看吗?” 想想不动,只是眨着一双大眼看着他。阎君又道,“有一条金色的,纯金,没有一点杂色。”他夸张的说着,想想喜欢黄金,喜欢一切金灿灿的东西。 “真的吗?” “真的。”他重重的点头。 想想又开心了,“那我要去!”她牵着阎君的手,一蹦一跳,“快点快点。” 温岚与之桃相视一笑,长安公主任性,却也好哄,脾气急,去的也快。尽欢与之桃带着一些嬷嬷、侍女跟了上去,温岚则是给瑯姚等人换了茶。她们不说走,身为奴婢,也不能赶她们。要坐,便坐吧。 肃宁梳洗完出来,想想已经跟阎君看鱼去了。他淡淡扫了一眼瑯姚等人,看向阿朱,“想想呢?” 阿朱端上紫苏饮,“长安公主同二驸马一起看鲤鱼去了。” 肃宁坐下,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随即拧眉,“怎么是温的?”还没有一点甜味。 阿朱道,“皇后娘娘说了,您之前伤到的肺腑还没养好,不宜用冰。”至于糖,自皇后翻看医书,看到人年岁大了之后,若是不忌口,总是吃的油腻,又嗜糖,容易得消渴症后,便不怎么给他吃糖了。 肃宁放下杯子,“送碗甘蔗汁来。” 阿朱退下,不一会儿便回来了。端上的并非甘蔗汁,而是一盅罗汉果干菜瘦肉汤。“皇上,皇后娘娘说了,甘蔗汁虽治肺虚热咳嗽,清热解毒,但太甜了,一日只能喝一碗。” 肃宁不愿意,却又拿宁安没办法。原先是管不住他,后来也学聪明了,总是用自己哄她喝药时的话回他。他总说“我想和你长长久久”,她如今也总说“我想和你长长久久”。 “不过一碗甘蔗汁,皇上想喝便喝就是了。”李诗盈盈一笑,嘴角微微扬起,似新月般,笑颜虽显的冷淡,眼眸之中流转的情思,又让她看起来眉目绚然,含羞顾盼。“天气燥热,皇上又大病刚愈,难免心中烦闷的厉害,想要喝些清爽的。若是怕甘蔗汁过甜,换成银耳雪梨汤也是好的。” 肃宁看着她,“不了,皇后不让喝,就不喝了。”含了一抹浅浅却慵懒的笑,“若是偷偷喝了,她知晓了又要闹脾气了。”虽然他很喜欢她闹脾气的模样,但气闷总是不好。 李诗笑了下,低垂着眼眸沉默不语了。 瑯嬛柔缓道,“皇后娘娘也是为了皇上。”她眸中若秋水,“如今虽还是夏日,但已经暮夏早秋,多喝些汤水,也是好的。” “秋日是进补的时节,便该多饮汤水。”瑯姚和言道,“皇上,唐采女也是极善煲汤的,要不您什么时候来臣妾的宫中尝尝?”她是真心为长姐考虑。既然失了穆王正妃的机会,便想着帮着姐姐得偿所愿,心有所成。只是她难免急躁,原是好心,在旁人听来却像是别有用心。 肃宁喝了一口汤,不以为意道,“不了,朕中毒一事还没查清楚,哪里是什么汤都敢喝的。” 众人微微一愣,笑意凝固在唇边。 瑯嬛看皇上,只见他唇边的笑意依然如故,却似寒雨之后,微凉,又意味深长。“朕养病这些日子,也不知谁人在后嚼舌根,说朕是为了皇后试药,才会中毒。” 李诗捏着帕子,轻轻放于唇边微微掩口,笑道,“下面人还不都是听风就是雨,想必皇后娘娘也不会放在心中。”她看着皇上时温柔凝睇,明明是一张略显清冷的脸,眼中却艳光四射。 宁安走来,肃宁看着她便笑了,伸出手牵过她,让她坐到自己身边。坐下后宁安笑问,“聊什么呢?”而后又侧脸在他耳边低语,“你饿吗,我让阿朱烤了年糕。” 肃宁笑着拿过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一下,而后才道,“再聊宫中这些人,认不清主子,胡言乱语,恨不能搅浑了后宫。” 宁安道,“认不清主子,定是有了其他主子。杀了又能如何,问出他们的主子才为重。”她与王爷任由流言发酵,也是想借此抓一两个杀鸡儆猴。 瑯姚不敢说话,只是低着头。倒是李诗,胆子颇大,直接问道,“皇上,孙宝林被带走已经三四日了,她有了身孕,只怕身体受不住。” 肃宁浅浅横她一眼,轻嗤一声。“若是她没有身孕,怕是还动不了其他心思。既然如此,那便不要生了。” 瑯嬛、瑯姚听的心惊。瑯嬛想起史棠之事,惊怕之余更是小心谨慎;瑯姚手放在小腹上,心底害怕,隐隐有了不能有孕的想法。倒是李诗,面色未变。“也好。没了孙宝林的孩子,皇上还会有其他孩子。” 肃宁把玩着宁安的手,垂眸问,“是吗?” 李诗分不清他话中的意思,不敢随便回答。正在斟酌,便听他又问。“你也想给朕生孩子?” 李诗面容泛起一丝红晕,低声道,“能为皇上开枝散叶,是臣妾的福气。” 肃宁含了一抹浅笑,扫向她。“既然如此,皇后,今夜便安排她侍寝吧。” 李诗面上更红,心中说不出的欢喜感动。宁安道,“你回去准备吧。”又看向唐氏姐妹二人,“你们也回去吧。” 三人告退,宁安问肃宁,“她?” 肃宁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刚端上的年糕咬了一口。“她爷爷原是太子党的。”薛氏一族的人,与史氏一族、王氏一族关系匪浅。后来,太子势弱,四大家族也一一瓦解,他知晓归京定会受到牵连,干脆自请去了边境驻扎,同时暗中联络朝中大臣,让他们为他说话。“如今他明面上是向着我的,谁知私下打着什么主意?若是没有算计,怎么会让他唯一的孙女入宫选秀,当别人妾,与一众女人争宠。” 青竹围墙,紫竹阁楼,窗棂处碧纱随风摇曳。这座梅园中清雅灵秀的小院,是她入宫这几个月以来,一点一滴布置起来的。得了侍寝的消息,李诗忍不住的激动,回到自己的小院,她再也忍不住喜悦,一路小跑奔上了阁楼。她到底也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孩子。平日的冷静以及清冷,不过是知晓皇上不喜欢太过于跳脱的女子,藏了自己的真性情。 阁楼上的陈设更具匠心,一应桌凳交椅乃至梳妆台都是竹制的,桌上壶碗皆是白陶,衾被都是少见的绿色菱花织锦。 她坐在床上,不知想到什么,满脸又红又烫。伺候她的侍女跟上来,笑道,“恭喜主子得偿所愿。”她叫紫檀,比李诗大七八岁,算是自幼同李诗一起长大。原还有一个奶嬷嬷要来,只是按着位份,宝林只能带一个侍女入宫,她便没来。 李诗看着她问,“皇上今夜便要在这里宠幸主子,主子这些日子费尽心思的布置,总算能物尽其用了。” 李诗羞的不敢看她,拿起一旁的扇子便扔了过去,“你莫要胡说,我才不是为了皇上。” 主仆二人闹了一会儿,李诗刚吩咐她将阁楼再清扫一番,便来了一个老嬷嬷。老嬷嬷带着两个宫女打扮的不大女子,她们是来帮李诗准备侍寝的。 先是沐浴更衣,侍寝前必须净身洁体。李诗坐进浴桶,任由着她们在她身上揉搓,先是脖子,再是肩膀、手臂、胸腹……她们木然的摆弄着她的手脚,如清洗待宰的鸡鸭一般,目光谨慎的扫过她身上每寸肌肤,连头发都一根根捋过,唯恐有何不洁净的地方。 洗浴完毕,换上干净的寝衣,便要喝下一碗清热去毒的汤药。喝后没有一会儿,李诗便觉得腹内肠胃搅动。宫女们早把净桶准备好了,待她完毕,又重新打来水为她清洗擦拭身体。 清干净肚子,便只能饮清水,不能用膳了。李诗披上薄纱,竹篦梳头,描眉点唇,坐在床上,静静等待夜幕降临。 一通折腾下来,便是自由跟着父兄练武,身体强悍的李诗也是累了。她悄悄问紫檀,“皇后侍寝也是这样吗?” 嬷嬷在,紫檀也不敢说话,只是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 月亮渐渐升起,李诗也越发的紧张。正在她想要问问嬷嬷皇上什么时候会到时,嬷嬷又带着几个小太监走了进来。他们手中拿着黑色的粗布,遮光的厚纸。 “这是做什么?”她问。 嬷嬷皮肉不笑,“李宝林,这是侍寝的规矩。”说罢,便安排小太监干了起来,直到将房间遮挡的不见一丝光亮,才拿着烛灯离开。 漆黑一片,李诗害怕,喊了几声紫檀,却无人应。正待她要起身去寻紫檀,一声“皇上驾到”从门外传来。那声音,让她感到不适,嘹亮中透着阴阳怪气的嘶哑。 咚,咚,咚…… 踏上竹楼阶梯的脚步声让她紧张,让她歇了找紫檀的想法,摸黑回到床边,重新坐好。 这与她想的不一样。 她想让皇上看到她的巧思,想让皇上夸夸她布置精巧。她还想皇上看着她的眼睛,夸她漂亮,同她说话,她也想近距离,好好看看皇上。 为什么要遮光熄灯?皇上便这么不想看着她的脸,她的身体吗? 正在她胡思乱想之际,一个身影走到了她的面前。她能感受到,却看不到。只是能感到衣襟上沾着的水汽,院子中青草地味道,以及温热地呼吸。 “皇上——”李诗刚开口,便被一把抱住。他将她紧紧抱在怀中,嗅着她的体香。 “皇上?”李诗心底抗拒,肌肤之上爬满了鸡皮疙瘩。她应该羞涩,应该顺从,明明她心底是期待的。她不知是皇上不言不语让她害怕,还是漆黑一片让她惊悚。 在李诗内心挣扎之际,却觉得他越搂越紧,粗糙的大手顺着她的手臂摩挲着,像一条游走的蛇渐渐探入她衣中,揉捏着娇嫩的身体。 她害怕了,本能的推着他,发出带着鼻音的求饶声,“皇上,您别这样,我怕——” 他急不可耐的将她推到在床榻上。 他的手摸索到她胸前,将衣衫扯去,如此熟练,如此兴奋。 他将她压在了身下。 李诗吓坏了,可她尚且保持一丝理智,她知道自己无力反抗,也不能反抗。她只是不明白,满心的期待,为何如此抗拒?这是一种本能得抗拒。就像是前些年同父兄去林子里打猎,同他们走散,遇到黑熊那次一样。一样得惊悚,一样的害怕,一样的抗拒。 她痛苦的发出一身呻吟,继而咬紧牙关,默默提醒自己——这个男人承载着天下,自己此刻承载着他。这是恩泽,这是荣耀,这也是她一眼便沉沦,满心都是的他。 下面一阵绞痛,身体彷佛被撕裂,她终于忍不住,发出了痛苦的尖叫。天旋地转、浑浑噩噩,她紧闭双眼忍受着一切,泪水不受控制顺着脸颊滚下。不知忍耐了多久,直到身体和意识都变得麻木,耳边只剩男人粗重的喘息声…… 当清晨的阳光照入竹楼时,李诗仍在噩梦中挣扎。她茫然的睁开眼,全身的骨头彷佛散架了,痛的动弹不得。 紫檀走入伺候她梳妆,床榻上一抹暗红血迹,如一朵刚开放便凋零的花。 “主子,皇后娘娘差人来告诉了,您今日不用去请安。”她拧了帕子,“您今日好好休息。” “皇上呢?”她问。 “皇上昨夜便走了。”阿朱将帕子递过去,“主子,擦擦再睡吧。”她将一旁准备好的干净衣裙拿来,“皇上从不在妃嫔处留宿。”这事,还是她问了贤妃、史才人身边的侍女才知晓的。 “哦。”李诗应着,双目死死盯着床榻上的那抹红。 紫檀扶起她,又一个宫女进来了,她是宫中派过来的,名紫竹。她用浸湿的帕子为她擦拭身体,与紫檀一起整理凌乱的床榻,将沾了那块血污的床单收起。 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可李诗总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 第8章 孙宝林 连墨白来了。借住宫中。 肃宁虽然嘴上抱怨着,实则早已为他安排的妥妥当当。还是他喜欢的隐蔽之处,四周假山从生,又以五行八卦布置,若非知晓其中诀窍,若非他主动献身,无人知晓有人居住其中,只是奇怪,何时这里长了无数毛绒绒的白花,无香,触感似肉。 两人喝酒时说起了被遣送归来的茜雪、司棋以及苏明雪,宁安才想起她们三人。原是想着等他们回来再看,却因走了岭海一趟,回来又是养身体,又是登基,给忙忘了。 他每次跟连墨白喝酒,总是喝多,宁安不得不来看着。平日便算了,这半年他又是伤了肺腑,又是中毒换血的,哪里能由着他的性子来。 晚上,夫妻二人坐在床上,一边算着后宫与朝廷的收支,一边聊起了茜雪、司棋及苏明雪三人。 “茜雪回了未央公主身边。”他登基之时,宁安封后之日,未央公主重病不能起身,只是差人送了贺礼来。 宁安随口道,“她身体看起来不错。” 肃宁伸出腿,“帮我揉揉腿。”他将药膏递给她,“你儿子下午同我比骑射,纵马踢了我一脚。” 宁安白了他一眼,“我儿子不是你儿子吗?”他不服输,定要驾着旺财同苗苗比。旺财虽然跟他们回来了,但是性子不好,战场之上一句话说的它不满意了都能撂蹄子,更何况平时。定是算计着想要让他出丑,故意凑上去给别的马踢的。“旺财那么不听话,干脆阉割了算。”宫中的马师也说过,似旺财这种良驹,脾性都野,永远不会认主,温顺不起来,若想要驯服它,定要先阉割。 肃宁舍不得,他还想着给旺财配种生小马了。“再说。” 宁安听他这话就知道他的心思,只是无奈的摇了摇头。肃宁又道,“我听说未央公主不是身体不好,而是找了一个江湖游医,为她换皮。”女为悦己者容,她的脸皮布满烧伤,即便是名医医治,这些年又想尽办法去除疤痕,也随着年龄的增长,一半脸越发的狰狞勾结。 “换皮?”浓重的药味在手掌揉搓间缓缓散开,宁安不解问,“换了就能恢复容貌了?”不是自己的皮,如何能融合,便是能融合,将脸皮揭开,换上新的皮,想想也可怕。 “谁知道呢?”连老鬼倒是想过,也曾在兔子身上练过手,十只兔子又八只因皮肉不能融合,溃烂而亡,还有两只到是活下来了,只是皮肤之上凹凸隆起,伤痕累累。“以前江湖中有个鬼医,据说他能。”可惜,被他给杀了。 “那未央公主?” “她这些年接触了不少江湖人士,谁知道她从哪儿找来的。”目前只是知晓她或许与水亭轩,余下的君不知。肃宁看着她,“咱们小时候,萧兰溪每次欺负你的时候,未央公主在不在?” 宁安想了想,摇了摇头,“我记不清了。”孩子们玩在一起,不太会注意大人。她七八岁时,未央公主也有十五六岁了,废后薛氏忙着为她相看夫君,她抽不出空跟他们这些小孩玩在一起。 “记不清就算了。” 宁安看着他,“怎么了?” 肃宁摇头,“没什么。”不过是探子在她的公主宅邸里见到了谭剑。 “谭剑?”这名字十分耳熟。 “咱们初到湖阴城县时,在那座破庙中遇到的青年。”离开湖阴城县后便没见过他们了。应州瘟疫时,见到了魏樱,只有她孤身一人,后暂时跟在了胡耿身边。不知她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又如何与水亭轩恶交,如今水亭轩到处找她,还发了追杀令。如今魏樱在永泰戏园帮忙,同静雪以及水红一起。 说到水红,宁安便想到了郝秀才。“他是明王的人?”前几年跟在荣王身边,后荣王谋反,清算下来,竟然事事都与他无关。他如今科举入仕,在京中做一个五六品的小官。 “他与启王也交好,与承恩公府的关系也不错。”是有主子,还是自为主,还真不好说。京中的关系复杂,并非他们一时能摸清楚的。总归他们有耐心,总能找出旁人的马脚与二心。 宁安又问,“司棋与苏明雪如何了?” “司棋不知道,苏明雪到是又攀上了一个富商。”她归来后,便被襄阳公主接回去了,此后便在没有在人前露过面。只是从云昭处得知,司棋并没有死,她的儿子丰儿也暂时无事。“她们到是可以放放,虞娘子,以及知棋你如何想?”虞娘子的女儿如今在宫中做伴读,她自是离不开。知棋当时将她带回,是察觉到她与京中一起沉案有关,他意图用她撬动朝中一品大员,这才会悄悄将她带回。可如今,那位一品大员突然暴毙了,他身后的势力他一时还没理清,知棋暂时无用,便一直被他们软禁在王府中。他叹一声,“这皇帝做的真累。” 宁安拿着帕子擦手,笑看着他,“虞娘子与知棋我来安排,你别操心了。” 肃宁抱着她,对着她的脸就是一口。“我的妻子真好。” 八月底九月初,该是秋荻的日子,不过因肃宁初登基,有些事还没理清楚,便取消了今年的秋荻。他怕宁安总在宫中无聊,还是忙中偷闲带着她与孩子们出去玩了几日,野外扎营,打猎烤肉。晚间便带着她与孩子们,席地而躺,数天上的星星。 宗大与阎君,作为大驸马、二驸马,也跟着去了。他们一家围着篝火温馨说笑烤肉时,宗大带着阎君在不远处,生了一堆不大的火,相顾无言。 归来那一日,阎君不知从哪儿猎到一头白色小鹿,先是藏了起来,然后突然拿出来,吓了想想一跳,也让想想欢欣雀跃。禾禾淡淡扫了宗大一眼,宁安也扫了他一眼道,“同样都是驸马,怎么差的这么多。” 宗大满心沉郁说不出,他原以为阎君那孩子挺好,如今看来,也是个奸诈的。昨夜他还问他,平时如何与想想相处,可有送她什么。他只说没有,不过是看着想想练字,有时陪她玩玩。 想想抱着小鹿一蹦一跳到宗大面前,得意又贱嗖嗖道,“我的驸马比你好,我的驸马送我小鹿,你只会送我姐姐乱糟糟的后院和私生子。” 宗大笑得有些难堪,要不是她爹在,他真想将她抓过来,先揍一顿再说。 在皇后汤药中做手脚一事,皇上只有一个字“查”!有孕的孙宝林被带走后至今没有放出来,也没有任何消息,宫中嚼过舌根的宫女太监一一被东西两厂的人带走,再无消息。李宝林身边的侍女紫竹,也因曾与一个被带走的宫女多说了两句话,被带去问话。她归来时,面色惨白,手脚发软,也不知受了何种惊吓,高烧了三四日。 后宫之中,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瑯嬛问妹妹,“可有皇上皇后的消息?” 瑯姚点头,“听伺候在勤政殿外的小太监说,皇上带皇后以及公主、世子们捕猎去了,要一两日才能归来。” 瑯嬛不解,“东西二厂为何偏在皇上皇后不在时兴师动众?” 瑯姚也不知,只是道,“许是怕吓到皇后。”皇上不是总说皇后胆小吗,便是每日的请安,也不许她们在门口等着,唯恐她们惊了皇后,扰了她的睡眠。她看着瑯嬛道,“皇上与皇后的感情真让人羡慕。”美满、幸福、吉祥、如意、夫唱妇随、和谐快乐。 瑯嬛道,“后宫之中,最重要是制衡,他如此偏疼皇后,岂不是让旁人当箭靶子。”如此偏袒爱护,谁又知道是真是假呢?说完后,她觉得自己这话有些捏酸,便又道,“帝王心思,岂是我们能懂的。” 瑯姚没听明白,只是顺着她的话道,“当日,姐姐若是做了穆王妃,定是比现在好。”前几日穆王与杏儿大婚,十里红妆,甚至壮观。第二日穆王携续弦妻子前来拜见,直入宫殿,坐于皇后下首,与皇后笑语宴宴。而她们呢,只能站在门外等候。妻与妾,怎能一样。 孙宝林被送回来了,她的肚子受了刑,孩子早就掉了,十指的指甲也全部被拔掉了,还被夹棍夹断了一条腿。她名义上的父亲,御史大夫孙万一也曾想为她上奏求情,可一想到那株紫荆花树是他想办法找来的,也是他买通了宫中的人,栽入孙宝林的院子。他怕皇上追责,更怕被查出这个女儿非他的女儿,只能装作大义的模样,任由东西二场将人带走。 用完了所有刑罚,虽孙宝林还是未吐出一个字,众人仍然不信。院子里的树早在她被带走那日便被挖了,也无人来修补,只剩一个黑洞洞的深坑。伺候的人也被抓的被抓,被调走的调走,如今只剩一个低等的小宫女如云伺候着她。 如云请不来太医,只能跪在床边抹泪。 孙宝林浑身都疼,眼前一片模糊,正在她以为自己会死之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迷糊间,她听到如云惊呼了一声“皇后娘娘”。 孙宝林醒来时,已经是傍晚。房间中很安静,只有汤药在炉火上翻滚咕噜咕噜的声响。她喉头发干,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 瑯嬛与她的两个侍女桃红、采绿正好端着汤从门外进来,见她醒了,瑯嬛忙将汤放下,快步走到床边。“你醒了?” 孙宝林张了张嘴,瑯嬛了然,忙让采绿端来了温水,桃红小心的扶起孙宝林,采绿拿着勺子喂了她好几口水。 瑯嬛道,“你伤的重,得好好养着,别动,也别说话。” 干涩的喉咙好像堵了无数沙石,孙宝林费力道,“谢,谢谢。” 瑯嬛为她拉了拉被子,“太医是皇后娘娘带来的,她还有事,便留了我下来照顾你。”她说罢,又向外努了努嘴,“门外有太医候着,你别担心。” 晕厥前听到的那声“皇后娘娘”果然并非臆想。 瑯嬛又道,“太医你放心用。”她顿了顿,压低了声音,“门外的太医姓卢,是我在家中时便认识的。” 孙宝林点了点头。瑯嬛坐在床边,轻叹一声,“此事,也怨不得皇后娘娘。”她看着孙宝林道,“谁知道紫荆花的花瓣会吹入皇后娘娘的汤药中,谁又知道皇上会为她试药,这才——”她说了才觉得不妥,忙又止住了话头,“你先休息,日后的事日后再说。” 宁安晚饭后帮肃宁看奏折,今早想想跑到了前朝,不肯走,拉拉这个大臣的玉带,拽拽那个大臣的荷包,皇上见她可爱,也纵着她,任由她爬上龙椅,坐在他旁边同他一起上早朝。这不,一天未过,折子上来了不少。 肃宁无所谓道,“禾苗五六岁时,跟着父皇上早朝,他们也上了一堆折子。”后来全都拿去烧火去了。他想着,都是他的孩子,兄姐经历过的事,总也要让小女儿经历一番。 家中三个孩子,想要一碗水端平,真心不容易。疼爱是都疼爱,但多少有些区别。父皇更看重苗苗一些,娘则更喜欢想想,他与宁安则是偏爱禾禾一些。苗苗是父皇看重的继位之人;想想年幼会哄人;禾禾是他们的长女。他至今都忘不了听到禾禾哭声,将禾禾抱在怀中那一刻。等到了想想出生,已经没有多少为人父的感动了,只剩欢喜。 蓝姑姑走入,覆在宁安耳边低语。阿朱离得近,将话听了个一清二楚,忍不住竖眉道,“唐采女这话什么意思,不是暗暗说孙宝林受的这一切,都是皇后娘娘导致的吗?” 阿紫也道,“什么叫太医是我的同乡,你放心的用。岂不是说娘娘派去的太医有二心,不能放心用。” 宁安笑着又翻开一本奏折,“她愿意怎么说便让她说就是了。”不过几句话,若是孙宝林信了,这般蠢笨的人也留不得了。“也可能是无心之失。”唐瑯嬛说的并没有,此事不了了之,最终只说是巧合。孙宝林心中多少会记恨她,不敢用她派去的太医,也在情理之中。 阿紫道,“娘娘,防人之心不可无。”更何况,唐瑯嬛从来都是有野心的人。“您还记得咱们在应州时,她也在。她当时看着您的眼神就不对。”惊讶之后便是羡慕,羡慕之后便是嫉妒,嫉妒之后便是决心。她抬起手,做了一个斩首的动作。“娘娘,与其防不胜防,不如——” 宁安抬头对着肃宁一笑,调侃道,“只怕皇上舍不得。”刚查到唐若贤与他的继妻与恭懿大长公主有关,现在处置了她,线索岂不是断了。 肃宁回笑道,“朕不至于无能到妻儿都护不住。朕的皇后也不至于一个女人都惧。”那一日,他们又何尝没有看到唐瑯嬛,何尝没有看到她的羡慕嫉妒。她惯会标榜自己的与众不同。在宁州时,是赤足一曲踏歌舞;在应州时,是与经历过大灾大难百姓不同的白皙与红润;在选秀时,则是薄荷香囊以及鞋底的印记。 “她若本分,本宫到是可以保证她在宫中的衣食无忧。便是她想要高位,想要珠光宝气,人人敬畏,倒也不是不可。”只要她本分,忠心,只要她没有任何觊觎、僭越之心。“若不本分——”宁安勾唇一笑,“如皇上所言,难不成本宫一个皇后,还怕了她不成。”她与肃宁对视,相视而笑。 阿朱道,“皇上、皇后自是不怕她,只是咱们怕娘娘忧思过重,不利于养身子。”天下之主、后宫之主的事怎么可能不多。不过出去几日,奏折便堆了满桌,需要他们决定的事也都积聚到了一起。 宁安轻叹一声,向后靠去,看着肃宁问,“下个月八月十五,可是按着父皇、母后以往的规矩来?”八月十五满朝休沐一日,前一日八月十四,则在宫中办宫宴,宴请朝中重臣。没在邀约之列的,也要送去礼品,以彰显帝王仁德。 肃宁道,“母后的规矩,多是遵循以往废后薛氏留下的,要改。”他厌恶薛氏一族,特别屡屡害他们母子的废后薛氏,便遵循着她留下的规矩,都觉得恶心。“往年薛氏大方,咱们可没这么多银子给赏赐。” “我想的是,赏赐减半,另一半以各个宫,各个妃嫔的名义,捐去民间学堂,或是直接用作军饷。”虽是以后宫妃嫔的名义,但最终好名声不还是落到她头上。“她们说想要搞花灯猜谜,就让她们弄去,总之也不从公账走。”也不能一直用规矩束缚着,总要让她们玩一玩,乐一乐。 肃宁点头,“后宫的事无须同我说,你自己看着办。”他对宁安笑着,“今年八月十四的宫宴,改到八月十二。八月十三、十四、十五都给他们休息,我也能歇歇。”城中进军、衙门不能休,便加补些银子。“八月十三咱们就回府,十四晚上回你家,陪岳父吃饭,十五回家陪爹娘吃饭。十五的晚上,带你们去灯市看花灯。”宫中花灯办的再热闹,又怎么比得过民间。 宁安只是听着便开心,“嗯。”她站起,走到他身边,俯身在他额头亲了一下。 肃宁顺势将她抱住,拉着她坐到了腿上。“宫中再好,与王府再是一样,也比不过王府。”王府是家,这里是家又非家,他们更像是一个长期租住者。“八月十五,阖家团圆,得回家才行啊。” 第9章 中秋节 苗苗被封为了太子。 太子的婚姻大事提上了议程。 此次选取太子妃,乃是从全国各地选取有才德又与太子年岁相仿的女子。如同选秀一般,先报由衙门,而后经过层层选拔后,入京参选。选取人数为正妃一人,侧妃二人,侍妾四人。 太子位份一定,又定下了选亲之事,前朝、民间有关于皇后念子,舍不得儿子娶妻的消息瞬间即逝。原来皇后并非舍不得儿子,要将儿子捆在身边,而是要改了以往太子妃从世家、朝臣家中选出的规矩。 原是不想这么快封太子的,奈何朝臣屡屡上奏。原是想禾禾苗苗一起封的,可禾禾却说,“我的亲弟弟,便是爹不封我为皇太女,他做了太子,日后做了帝王,还能让我受委屈不成?”她相信他的弟弟,如同相信爹娘。“苗苗说了,日后便是他娶了妻子,他妻子也要受我管束,我与他一母同胞,同胎而生,感情自是不一样的。” 话虽如此,肃宁还是剥了一半的兵权给她,加之有关东区为她的封地,日后他们姐弟二人,真的起了龃龉,禾禾也有保障。 对于姐弟二人的感情,宁安并不怀疑,只恐日后娶了妻,妻子从中挑唆。这么一想,对于太子妃的人选便更要慎重了。 八月十四,肃宁带宁安与三个孩子去夏侯府,太上皇与太后也去了。席间,聊起未来的太子妃,太后钱元华不满道,“历朝历代早早立下的太子,有哪一个承袭皇位了?这些臣子逼迫着宁儿早立太子,也不知打了什么心思。”更何况,她儿子登基还不足一年,他们便急着让他立太子,怎会有多少真心。要么便是盼着她儿子早死,趁着孙儿年幼好控制,要么便是想着送家中给苗苗,想要早早定下太子妃的名头。 宁嘉道,“苗苗是嫡出,又是皇上唯一的儿子,幼时聪颖异质,早早便能参与国事,朝臣让皇上早立太子,也在情理之中。”不过是想着早立国本,便是真有了什么事,也不至于手忙脚乱。太后说的太子妃一事,有些朝臣或多或少打着这份心思,只是没她说的如此不堪罢了。 来京城做生意,刚好遇到八月十五,也被邀请同席的钱文君起身给皇后添了酒,笑道,“下午皇后将太子妃的人选名单给我看了一眼,那些姑娘并非出身不好,也并非不够貌美、贤惠,只是到底配不上苗苗,难怪太后心中不舒服。”太后实际上是个极其宠溺孩子的人,曾经觉得她的儿子无人能及,非天仙配不上,如今也是这么想孙子的。她运气好,给她找了个神女为妻。可这天下间,上哪儿去找另一个神女。只怕是有人有心造一个,也造不出来。她眸光流转,话锋一转,“我瞧着太后与皇后并非觉得这些姑娘配不上苗苗,而是有些大臣,送了两个女儿入宫还不满意,竟还妄图让小女儿做太子妃。” 宁朗看向肃宁,“唐若贤还打起了太子妃的心思?” 肃宁点头,想要再斟一杯酒,却被宁安按住了手。宁安道,“许是觉得他的二女儿受宠了,便越发张狂了。”一个入宫为妃还不满意,又费尽心机送了另一个进来,如今苗苗选太子妃,他竟又将自己的小女儿报了上去。 宁朗摇头,“唐若贤并非张狂之人,若非如此,当年丁午之事,他如何能全身而退。”丁午出事后,唐若贤一直很低调,便是被调去了偏远处,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以他的精明,怎会不明白天高皇帝远这句话,怎会不明白于他而言,远离京城比在京中为官更好。 宁安不解,肃宁道,“他回京,一是我有心放纵,二则是他那个岳父在其中运作。”从三品中州刺史刘瑞早些年因废后一事被贬官,虽还是三品,又挂着刺史之名,但中州是前朝川王的封地。川王虽是个闲散王爷,不参与种种纷争,对国家之事也不挂不问,但对他自己的封地看官的可是十分的严。刘瑞虽挂着刺史之名,却要处处、事事受他管束,早已不满。父皇在位时,他就多次上奏,暗中弹劾川王,父皇对他置之不理,他没了办法,才又将主意打到了女婿身上,妄图曲线救国。 “川王以前支持父皇,如今支持我。只想要自己的一方净土,我们自然要满足他。”川王到底也是皇室子,知晓刘瑞所思所作后,自然不会轻饶了他。肃宁看向宁安,“对了,邵兰生的妻子就是川王的女儿。”川王年轻游历全国时,曾与一个杀猪女有过一段情,川王为色,杀猪女为借种,后杀猪女怀孕不辞而别,川王也没找。多年之后,川王娶妻纳妾无数,却无一子嗣,才想起那个姑娘。“他让我帮他找人,我就交给了邵兰生。谁知查来查去,竟然查到他妻子身上。”他那个妻子,凶悍的很,别说认亲了,不拿刀砍川王就好事了。“总之一笔糊涂账。” 做生意的人,认识的人多,消息也灵通。文君听他说起邵兰生,便笑问,“我听闻他妻子又有孕了?”他妻子年岁也不小了,快四十了,这年岁生产,伤母体,危险也大。 肃宁点头,“听连老鬼说,大概率是个儿子。”邵兰生想儿子想了好几年,又碍于妻子凶悍,不敢纳妾。 文君道,“他年轻时玩坏了身子,如今有人不嫌弃他,还为他生了孩子,他该满足。”他想纳妾,也得有那个本事。明明是自己不行了,有贼心,无贼身,偏偏要说妻子凶悍,他不敢。“我记得他家这一代需用慎字,不如他的儿子就叫慎言好了。”她含着笑,看向宁嘉。 苗二嫂原是不明白,直到看到文君的笑,才恍然大悟。她是在暗示自己的丈夫要慎言。便是皇亲,便是与太后等人关系好,君便是君,臣便是臣,理该慎言慎行。 文君是个玲珑剔透的女人,若非如此,也不能将生意做的如此的大。酒过三巡后,文君陪同宁安散步消食。走了一会儿,身上的酒气也消散的差不多了。她不再称宁安皇后,而是亲热的唤她一声小安,与她闲聊。 “唐家三女,定是不能都嫁入皇家的。”文君道,“不过若是你真心喜欢唐瑯娆,不如趁着唐瑯嬛还未被宠幸,放她出去。” 宁安原是不解,她怎么突然说起太子妃之事,正要问,却见文君看向一个拿着剪子,正在修剪树木的花匠。 这原不是修剪树木的时节,又是夜晚,树木无折断,怎会大晚上的修剪。 宁安道,“你说的是,我与皇上也是这么想的。”她笑着,“到时随便给她指户人家嫁过去便算了。她有个贤妃妹妹,又有一个太子妃妹妹,高嫁了不好,找个举子,哪怕清贫些,也不会苛待了她。” 也走的差不多了,两人干脆回去了。文君问她,“今夜可要留下?” 宁安摇头,“我们回王府。”她微微转头,扫向园中。花匠已经离开了,暗卫也已经跟了上去。 文君道,“苗二嫂掌管后院没有多久,难免有疏漏。”她自幼长在边境,这些年刚回来,什么都是一边学一边接手。 “府中大,只有她一人,难免忙不过来。” 文君笑道,“怎么,还准备给你爹找个妻不成?”自夏侯宁朗成了国丈,这半年多,上门的媒人可是不少。 宁安笑出声,“怎么可能。”如今爹国丈的身份,牵涉较广,更是不可能娶正妻了。“瑶卿他们过几日会搬过来,这些事瑶卿一向做的惯了,有她帮着,二舅妈也能轻松些。”尽欢也是个能干的,她会暂时将她拨过来。 文君听她这么说,有些惊讶。“尽欢不是公主的教养姑姑吗?她离开了能行吗?”想想正是皮的时候,一眼看不住就闯祸。 “想想同她熟悉了,便不服她管教了。”前几日欺上瞒下,去找了司衣,做了一身鸡脚人的衣服,大晚上蹲在树后猛然跳出来吓人。旁人都敬畏她是公主,被吓着也不敢说。他们越是畏惧她的身份,越是只能陪着笑,想想便越是嚣张。昨日竟还吓起了皇上。 宁安看着文君,满眼无奈。“她跳到皇上面前,皇上习武久了成自然,什么都没看清便一脚踢上去了。”也幸好想想胖,只是在地上滚了几圈,屁股被踢肿了。 “鸡脚人?”文君听得咯咯直笑,“我说她今晚怎么板着一张小脸。” 鸡脚人,又叫鸡角子、鸡脚鬼、鸡脚子、鸡足神、鸡爪神,是乡间阴官,赤发狞面、人身、鸡脚。她的小女儿最近沉迷志怪书籍,看得多了,玩劣心起,便开始自己装扮着玩。“爹娘纵着她,皇上也总纵着她。我便想,给她换上一批教养姑姑,看看能不能管住她。”如今的这些,照顾她久了,她也摸清了她们的性子,哄得她们帮着她一起欺上瞒下。 文君跟着她笑,笑过后正色道,“我听想想说你要给她生弟弟妹妹?”她来京城前,去了一趟宁州。元杞冉这一年多身体不是很好。她原本就有血液病,年轻时候控制的好,尚且察觉不大,如今年岁大了,什么问题都显现出来了。宁安的身子骨本来就不如元杞冉强健,说着也快四十了,若是真要生,恐怕是以命相搏。 宁安微叹一声,“我倒是想,只是恐怕难以有孕。”她的寒症厉害,每个月癸水前后,都是浑身发寒发颤,来时更是小腹疼痛不止,需要热敷艾灸。严重时甚至还要吃药止痛。 文君安慰道,“有没有都是缘。” 八月十五,瑯姚与瑯嬛去皇后宫中求见皇后,却见秫香馆大门紧闭,只留了几个人看守。 桃红是个机灵的姑娘,不等她们发出疑问,便上前询问。守门的宫女道,“皇后娘娘八月十三便离宫了,过了十五才会回来。” 桃红又问,“皇上呢?”皇上不喜后宫妃嫔随意去书房找他,之前有一个妃嫔犯了忌,受了棍刑,至今都不能走。 宫女道,“皇上自然是与皇后娘娘在一起。”说罢,无论桃红再问什么,都不再答话。 瑯嬛神色有些抑抑,瑯姚劝道,“我听太妃们说,皇上怕皇后娘娘想家,早早便定下了八月十五带她归家。”瑯姚自知自己比不过姐姐,也不愿与她争锋,干脆便常常去看看尚未离宫的太妃、太嫔们,也算是给自己找个依靠。 采绿为人直率,闻言不悦道,“既然早就决定八月十五离宫,为何不早说了,累的我们主子忙了许久,就想着年节时给皇上一个惊喜。” 采绿是瑯嬛身边的大侍女,许多时候比之瑯姚这个不怎么被重视的女儿更有话语权,她早已学会了不与她争辩。瑯姚笑道,“皇上、皇后不在,咱们可以好好热闹热闹。”她挽上瑯嬛的手臂,“姐姐,皇上是看重你的,若非如此,前日宴请满朝大臣,怎会让姐姐去跳舞呢?”她带着些许讨好,“皇上不是还夸姐姐跳的极好吗?” 瑯嬛看着她笑了,随即看向采绿,沉下脸,“这是什么地方,怎能胡言。若是你这话传了出去,皇后娘娘问责,我可护不住你。” 她们走远后,史芊才从影壁后出来。她是受皇后之托,前来帮她院中的菊花浇水。皇后养了一株白菊,名雪海,十分的娇气,几乎每日都要浇水,多了不行,少了也不行。喜阳光,却又不耐热。她不放心宫女照顾,知晓她细心,便托给了她。 宫女见她来了,便将门打开。蕙绣一边帮着给其他花草松松土,一边问,“主子,皇上不会真喜欢了唐采女了吧。”平心而论,唐采女的相貌是一众后妃中最大气的,司天监的副提点来给后妃们看相,还夸她有龙骧虎步,龙瞳凤颈,乃伏羲之相。 史芊头都不抬,“那又如何?” 蕙绣凑到她身边,“主子,你说咱们要不要打点打点?” 史芊偏头看她,含着一抹笑,“你都看出来了,皇上岂会看不出来?”夸赞瑯嬛的副提点是这一个多月刚上任的,原先的副提点吃坏了肚子,腹泻不止,一直未好。人吃五谷杂粮,哪能不生病,原旁人也不会多想,奈何她们太急了。“你等着瞧,十五之后,这位只看银子看不清形势的副提点,定会被扣上一个什么罪名,下了狱,砍了头。”瑯嬛,到底还是年轻了些,争强好胜却没有足够的耐心。“你以为皇上是喜欢她吗?一个男人,若是喜欢一个女人,又怎会任由她在无数男人面前跳舞,与其他男人饮酒谈天。”自幼被人夸赞,又习惯了卖弄自己的学识,便很容易沉浸在这些浮于表面的夸赞之上。 一曲踏歌舞露足,一曲敦煌飞天舞,露足、露肩、露臂、露脐,连薄纱都没有,仅披一条彩带。皇上丝毫不在意有多少人看过她的美,见过她的身体。可对皇后呢?非必要绝不让她露面,恨不能将皇后装进荷包中,藏起来,不给任何人看。 史芊浇完花,让蕙绣拿来扫帚,将散落的泥土扫干净。“我瞧着,她那个妹妹,倒是个聪明的。” 第10章 太子选妃(一) 八月十五当日,肃宁贴上假胡子,换了身寻常的衣服,带着宁安与想想逛集市去了。宁安带着帷帽,禾禾与想想则是戴着面纱与兜帽。他们也不准备逛多久,转了一圈便准备回去了。 “还记得这条街吗?”肃宁笑看着她,“你第一次出月子时,我带你来的,还在那里的面摊上吃了面。”现在,面摊已经变成了油糕摊。原先的面摊老板,开了店,生意不好不坏。 宁安自然记得,“之后没有多久,我们还又带着禾苗来过一次。”当时正逢科举之前,面摊上聚了无数待考学子。“对了,褚齐湘如何了?”当日与褚齐湘一同与王爷论辩,既给王爷留下了好印象,又高中的杨浩,因与荣王关系密切,受荣王谋反的牵连,被贬去了永州。 “接回女儿,留在应州了。” “他不考了?” “他说不考了。”便在应州做一个教书先生,好好教养女儿。肃宁道,“原以为褚齐湘是个蠢笨的,如今才发现,他并非蠢钝,而是为人直率,不吝啬与表现自己,哪怕是受人嘲笑奚落。”反倒是为人处事周到谦逊,又中了举的杨浩,心思过重,功利心过强。 春风得意马蹄疾,无人询问金榜外。 一些寒门士子通过科考改变命运以后,潜藏于内心深处的贪婪与欲望便会逐渐暴露出来。 杨浩是如此,历朝历代的无数学子也是如此。 宁安想吃油糕了,在摊位前站定,排着队等着油糕出锅。“你指谁,匡衡吗?”匡衡字稚圭,勤学而无烛,邻舍有烛而不逮。衡乃穿壁引其光,以书映光而读之。“小时偷针,长大偷金;小时偷光,长大偷土。”高中者,品性不见得高,心智也不见得坚定,可科考却是寒门士子唯一能够获得的公平的改变命运的方式。 走到面前,宁安瞧着蹲在一旁揉面的人面熟,拉了拉肃宁,示意他看过去。“我好像见过他。” 肃宁在她耳边低声道,“三年前的新科状元何图。”中举后外放至蜀地,今年刚调回来,如今在礼部任职。“十块油糕。”他对看摊的婆婆道。 何图听着他的声音耳熟,抬头一看,先是蹙眉,而后露出惊恐之色,手上的面都没擦干净,便要下跪。肃宁抬手,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暴露了自己。 婆婆不知这些,利落的将油糕包好。宁安接过油糕,对肃宁道,“好几年没吃过了,没想到还能买到。”上一次吃,还是去应州之前,也有三年了。“葛大娘的身子骨看着倒是越来越好了。”她还记得卖油糕的婆婆姓葛,人称一声葛大娘。 何图笑道,“前几年跟我去西蜀了,在哪里结识一个大夫,给她调养了身子。” 宁安看向他,“葛大娘是你的家人?”她记得何图的户籍上写的是少儿失孤,虽堂兄长大。 何图擦了手,“不是,葛大娘丈夫儿女都没了,我租住了她的院子,顺便照顾她。”久了,他便认下葛大娘为干娘了。 宁安点了点头。肃宁揽着她的腰,“人越来越多了,咱们回去吧。” “嗯。” 八月十七,果如史芊所料,早朝之上,皇上突然找了一个理由对司天监发难,副提点当朝便被拉了下去,下了大狱。到了下午,罗列了七八条罪责,其中最严重的一条便是大量银两来源不明。一日未过,副提点便在狱中用腰带上吊自尽了。 唐夫人知晓这件事后,写了一封信家书送入宫,一怪瑯姚不知帮衬着长姐,二劝瑯嬛戒娇戒躁,要耐得住性子。 银杏见瑯姚看完家书后心情低落,趁着她发呆偷偷扫了一眼信。出来后她对雪梨道,“咱们这位主子的娘,当真是偏心。”自从唐采女入宫,主子何曾没有帮衬过她,得了一些好东西,率先便想着长姐。 雪梨一边整理茶具一边道,“咱们主子确实比不过唐采女。”性子闷,也不如唐采女能说会道,相貌更是差了她不少,唯一能拿出手的便是古筝,可这古筝,在唐采女的舞下,也变得黯然失色。 银杏快言快语,“那又如何,皇上喜欢的还不是咱们主子。要不能还未登基便先将咱们主子封为侧妃,一登基便封她为贤妃?” 曹姑姑站在帘幕后听着,沉着脸轻咳了一声。银杏与雪梨吓了一跳,抬头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端着茶具低头离开了。她们虽然称她一声姑姑,却并不受她管束。宫中有宫中的规矩,有专门管着宫女的姑姑与掌着惩处的女官。曹姑姑是作为随从侍女来的,虽如今属于宫女,资历以及品级却与她们一样。不过是主子宠她信她,她们在她面前才会低了一头。 走的远了,银杏才道,“我瞧着这哪里是来照顾贤妃,分明就是来监视她。” 雪梨道,“别说了。”总归与她们无关,今日伺候贤妃,明日还不知被调去何处了。帝王爱恨,许多时候不过一瞬间。 九月初一,宁安借着礼佛之由,将太子妃的人选均叫入了宫中。唐家的小女儿瑯娆也在其中。 随着瑯娆一同来的是一个珠圆玉润的小姑娘,月盘似地圆脸蛋,鼻梁挺直,清澈地眼眸分得开,形似杏核,又像尖细地凤片糕,微眯时该是十分媚人。她将眼睁的雪亮,点漆般的乌瞳又圆又满,眸光灵动,衬着两道毫不压眼,未端略向下弯的平眉,多了分稳重。微噘的樱唇带着天真无辜,格外惹人怜爱。她的肤色虽然白,却残留些许阳光气息,焕发光泽,青春洋溢。 “那是谁家的姑娘?”她问史芊。 史芊从玉箫手中接过画册,看了两遍,均为找到她的名讳。她道,“许是跟着旁人来的。”她见那姑娘同瑯娆站在一起,便让玉箫去将她叫来。 宁安叫过禾禾,指向小姑娘,“你瞧着那个如何?可配得上你弟弟?” 禾禾认真道,“谁人都配不上苗苗,娘看上的这个,不过是比其他人好些。”在她心中,爹是最好的,娘是最好的,弟弟妹妹是最好的,自己也是最好的。 史芊遮着嘴笑,一会儿后道,“能入宫的,出身定是清白的。”能入宫者,均受过一道又一道检查。 小姑娘被阿朱带到了宁安面前,宫女服制按身份品级区分,便是旁人不认识阿朱,也从她穿着打扮上识别了她的身份,一一安静下来,暗暗猜测入了皇后眼的姑娘是谁家的。 小姑娘被阿朱带着行礼,她心思机敏,见宁安笑看着她,便知不会是自己做错了什么说错了什么,心中稍松,面上亦松了下来。“皇后娘娘安。” 宁安让她起来,又让阿朱去搬了个凳子过来。“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 “回皇后娘娘的话,民女叫枇杷,快十三了。”她笑着,“止渴、下气、润五肺的枇杷。” 宁安道,“枇杷好,润肺,下气,止渴,可做果,亦可为药。”她想了想,又道,“年岁要长太子一些,不过年长些好,日后能照顾太子。” 史芊见她的笑及眼底,便知她对这个姑娘极其满意。不等枇杷回话,她便插话问道,“你今日同谁来的,家中有何人?” “我同唐夫人来的。”她道,“我娘是宫中的厨娘,几个月才能归家一趟,唐夫人同我娘是朋友,爷爷奶奶去世后,她便帮着照顾我。”末两句语声渐落,似有些郁郁。随即,她咧嘴一笑,又恢复原本的开朗明快。“今日原是唐夫人带着瑯娆妹妹来的,是我听下人说她们要入宫,想着入宫或许能见到娘,这才求着她跟着一同来的。我并非参选太子妃的人。”她诚恳的看着宁安,“我不好看,又胖,本不该凑到皇后娘娘面前的。” 宁安还未说话,唐夫人便上前行礼道,“皇后娘娘恕罪,是臣妾没有看好她。”她拉过枇杷的手,“她娘原是我的同乡,今日我是瞧着她思念娘亲,这才会将她带入宫中,并非有意冲撞。” 史芊看向宁安,见她眼中笑意退下,颇有冷意,便也不敢插话,只是端着沉静的笑,微微垂下眼眸。枇杷将胖挂在嘴上,可见十分在意,也丝毫不知自己的可爱。从她言语中能够推敲出,她并无父亲,自幼是随着祖父祖母长大,祖父祖母去世后,她的娘亲才将她托付给了唐夫人。她娘亲乃是宫中厨娘,唐夫人一家又是去年才搬入的京城,可知她跟在唐夫人身边不过一载。 “无妨。”宁安道,伸手向枇杷,笑向枇杷。“你过来。” 枇杷看了一眼唐夫人,唐夫人笑着松手。她走到宁安身边,宁安直接拉着她坐到自己身旁,微微揽着她又问,“你娘姓何名何?” 枇杷紧张,僵着身体不敢动,但还是恭敬道,“我娘姓施,祖母唤她桃娘。” 之桃退下,差人去御膳房寻施姓桃娘。宁安则继续问道,“你爹呢?” 枇杷摇头,“我没有爹。”她抠着手指,“我是遗腹子。” “你可识字?” “识字。祖父祖母教过我。” 宁安笑着,抬头看向阿朱。阿朱了然,史芊也了然。史芊站起,稍稍退了几步。温岚与另一个宫女搬来桌子,很快摆好笔墨。 宁安提笔,写下一首词。 温岚与阿紫拿着词走了一圈。宁安道,“都说说吧。” 渔歌子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 青箬笠,绿蓑衣。 斜风细雨不须归。 枇杷想了想道,“这是张志和的词。” 宁安笑问,“你知晓张志和?” 枇杷点头,“祖父曾给我讲过他。”张志和是唐时人,原名龟龄,字子同,道号玄贞子。幼时博学强记,同在朝为官的父亲游历了不少大山名川。十六岁时,明经及第的同时,将自己的治国策略献给了唐肃宗,并得到重赏。志和这个名字,便是当时皇上亲自赐给他的。“短短数载,他便几经被贬,经历官场起伏,又经母亲、妻子去世。他认识到,人生如梦,官场更是一具摸不着看不见的枷锁。这具枷锁扼杀了每个人内心深处自由呼吸的执念,人人到头来不过都是一捧黄土。于是他离家出走,浪迹于江湖,往来于苕霅溪间,泛波于湖光山色中,以垂钓自娱于江湖为快,并自称‘烟波钓徒’。朝廷多次召其回朝廷复命,他一开始还虚与委蛇,后来干脆避而不见。” 宁安赞赏,对她的母亲以及祖父祖母越发的好奇。 枇杷本欲再讲一讲词,却被突然而来的瑯姚打断,“皇后娘娘。”她屈膝行礼,后又转向史芊行平礼。 宁安淡淡的扫了她一眼,“你怎么来了?” 瑯姚本就是被赶鸭子上架而来,若非收到了母亲的消息,她多数时间是不愿意出了自己的院子的。她正不知如何回答,便听瑯嬛道,“听闻皇后娘娘选定了太子妃,臣妾们好奇,这才会过来看看。” 宁安看着她笑问,“你的身子好了吗,可以出门了吗?” 瑯嬛回道,“多谢皇后娘娘关心,已无大碍。” “既无大碍,便可侍寝了。”她对阿朱道,“今夜便安排唐采女侍寝吧。” 瑯姚一心沉浸在见到母亲、妹妹的喜悦中,丝毫没有察觉到皇后的不悦。史芊看了瑯嬛一眼,笑着对宁安道,“皇后娘娘,这里这么多姑娘,也不能只让枇杷一人说。” 宁安点头,笑着对其他人道,“你们有何看法,都说说吧。”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先行一步。她们虽然识字,平日里念的书却不一样。有些只是学女则女戒,学习历朝历代贤德女子的行为;有些则是可以读《六经》,也会读些佛经;还有些,仅仅只是识字。 她们不清楚,皇后为太子选妃,所求是贤德女子,还是文才具备的女子。谁也不愿意先出头,成了招风之人。 瑯娆看了眼唐夫人,微微向前一步。“皇后娘娘,臣女以为,张志和其人品性并不高。” “哦?” 瑯娆见她面上笑着,心中微定,继续道,“据唐代颜真卿《浪迹先生玄真子张志和碑铭》载:唐肃宗赐张志和奴婢各一。张志和遂配为夫妇,号曰渔童、樵青。人或问其故,答曰:渔童使捧钓收纶,芦中鼓棹;樵青使苏兰薪桂,竹里煎茶。”她看着宁安,“张志和为人荒唐,怎可和奴婢二人结为夫妻。” 又一人走出,朗声道,“沈括《梦溪笔谈·人事二》有载:林逋隐居杭州孤山,常畜两鹤,纵之则飞入云霄,盘旋久之,复入笼中。逋常泛小艇,游西湖诸寺。有客至逋所居,则一童子出应门,延客坐,为开笼纵鹤。良久,逋必棹小船而归。盖尝以鹤飞为验也。”她是正二品中书侍郎之女。“以梅为妻,以鹤为子,不过是比隐逸生活和恬然自适的清高情态。”她看向瑯娆,“这位妹妹一说张志和品性不高,二言张志和与奴婢结为夫妻着实荒唐。可知张志和不过是同二人于青山绿水间过着无忧无虑、世外桃源般的隐居生活。妹妹为何定要给他的隐逸加上俗世恶念,妹妹小小年纪,可万万不能被这些污秽填了脑。”她说完后,走到宁安面前,屈膝跪地,恭敬行礼,“皇后娘娘安。臣女,中书左侍郎之女。” 中书侍郎姓左,原是地方官。中书侍郎的女儿,多年前曾在钱塘参加过王府举办的赏花宴。 禾禾想起来了,“木木?” 姑娘笑着点头。宁安不解,“你不是钱塘米行郑掌柜的小孙女吗?” 木木不卑不亢,“我爹去世了,后我娘改嫁给了中书侍郎。”她也改了姓。 宁安没有再说话。她喝了口茶,看向唐夫人,直言道,“本宫不知,为何唐家幼女的名字会出现在太子妃名单之中?” 蓝姑姑道,“皇上下令,适龄的姑娘都可参选,所以——” 宁安拧眉,“唐家三女,二女已经入了宫,成了妃嫔,三女如何还能参选太子妃?”她呵笑一声,“幸好唐大人只有三个女儿,若是多生几个,皇上的后宫、太子的后院,岂不是都要被唐氏女占满了?” 第11章 枇杷 外室女,当真是不堪重用,上不得台面。 唐夫人烧掉信,独坐片刻,勉强打醒精神,起身锁好门窗,走入游虾戏草图后,四面无窗的小小内室。她取出暗格里的铜管与铜印,拔下发簪,小心拉出卷在铜管内的菉草薄纸,想着该怎么用最精简的字句求情。 “外室女?” 肃宁斜靠在软榻上,宁安坐于一旁,膝上放着白瓷盘。她拿着一枚小小的薄竹片,将枇杷的一头挑起一块,轻柔的将皮撕去,而后用竹片一切为二,去除核,撕去内膜,捏着果肉送入他口中。 “最后一批枇杷了,吃完便要等明年了。”这是东山的白玉枇杷,清甜肉厚汁多,皇上喜欢,孩子们也喜欢,两次差人去当地摘取,快马加鞭送入京。 肃宁一边看信,一边舔过宁安的手指,宁安伸手拍了他一下以作警告。“谁的信?”她问。这信实在奇怪,竟是藏在发簪中的。 “四俱送来的。” 四俱乃是赤炼堂的神偷,他既然用送字,便说明这封奇特的信是旁人的。 肃宁很快看完,随后交给小七。小七小心翼翼地将信卷好,塞回了发簪中。他对宁安道,“唐夫人你知晓多少?” 宁安又喂了他一块枇杷肉,自从他伤了肺腑后,她便乐于喂他各种润肺养肺的食物。“清明与小满去她的家乡查了,没查出什么来。”只是推测唐夫人幼年时不曾出门,所以无人知晓。“原先刘府的奴仆,在唐夫人生母去世后,便一一被遣散了,如今也不知去了何处。”倒是唐夫人母亲的死,有些许蹊跷。“像建威将军夫人一般,原是极其康健的身体,一日染了风寒,没几日便去了。”她死后,曾有娘家人找去,说是家族传统,人死需火葬,于是一把火烧成了灰,现在想要验骨都寻不到尸骨。 “唐夫人可能不是刘家女。”信中,唐夫人极其卑微,竟承认自己是上不得台面的外室女。这些年,各家各户,特别是钟鼎之家、豪门望族,被换了孩子的不在少数。一来人多手杂,不能保证人人忠心,二来婴孩出生都差不多,便是换了,也少有人能准备分辨出。禾苗出生后,有一段时间他也分不清他们二人。一眼看过去几乎一样,百日过后,才能瞧出不同来。 “这信是给谁的?” 肃宁摇头,将王湘湘尸体送给他的是何人不知;恭懿大长公主是否有后人,后人是否别有用心也不知;是否有第三人觊觎他的天下,觊觎他与妻儿的性命也不知。若是能从唐夫人身上找出些许线索,倒是好事。 “唐夫人生母,产下她后身体孱弱,回娘家休养了一年多。若是有人换了孩子,定是那段时间。”她已经派人继续盯着刘瑞的宅邸后院了,也差人去寻找刘瑞第一任夫人的娘家人了。“她一门心思将女儿送入宫来,谁知道打的什么主意,不将她查的清清楚楚,我不放心。”为母者,少有人会一面教导女儿掌家看账,一面又让女儿攀附富贵之家为妾。为母者,更是少有人会让清清白白的女儿,以若有似无的情意,勾着其他男人为她说话办事。“唐瑯嬛入宫才几日,太医院都安插上人了。”新来的卢姓太医,不就是在宁州时,求娶她被她拒绝的人吗。“若他们一家只是求富贵便算了,天下间谁人不想要富贵。”她还不是如今一手拿着富贵一手拿着权势不愿放手吗,“若是唐瑯嬛真如她所言,是一心爱慕于你,我也便忍了。”大不了她看的紧一些,实在不行一副药送走了她又如何。“她若安分守己,我便出着银子养着她又何妨。”偏偏她妄想自己的位置,妄想自己的权势富贵,妄想自己的男人。“我不喜欢这样。”她有些委屈。 肃宁伸手揽住她,“对不起,是我让你吃苦了。”她的苦难,似乎都是源自于他。源自于他的喜欢,源自于他的骄傲,源自于他的野心。 宁安看着他笑了,眼睛弯弯,又塞了一块枇杷给他。“你对我好就不辛苦。”有人疼,有人护,有人愿意将他的一切都给自己,怎会辛苦呢? 肃宁见她说话时上唇坚尖翘,娇美动人,说不出的可爱,忍不住低头覆上她的唇。 唐夫人说,姑娘家不应该读书。 唐夫人说,我这么胖,又这么丑,若是再读书了,日后定是找不到好人家,想要自己立户也是不行的。 唐夫人还说,娘不容易,我如此争强好胜,只会让娘为难。 …… 枇杷到底年岁小,自由也没见过什么人,虽然机灵,却藏不住事。史芊一哄,宁安再一问,她便被逗乐了,又圆又亮的眼睛一转,将什么都说了。 桃娘怎么也想不到,她信任的幼年好友,虽对自己的女儿衣食不缺,却在暗中不让她读书,又让她觉得自己丑胖。 此事,原说过便算了。至多是告诉众人,唐夫人面上和善,实则刻薄阴险。却不想皇上听说皇后看上一个小姑娘,专门来瞧瞧。刚好听到了枇杷所言,当时便勃然大怒。 他想到了他的小妻子。 他的小妻子幼年时,也总是被人嘲笑。人人都说她胖,人人都说她丑,人人都欺凌她。 桃娘根本来不及弄清楚经过,便因帝王雷霆之怒,被姑姑带了下去。其余人也在第一时间离开了。本是选举太子妃、侧妃、侍妾之日,却不了了之。桃娘护着女儿,唐夫人责备罚跪在园中,等着唐若贤领回去。 今日入宫参选的姑娘,有七八位民间选出的女子。此事不了了之,她们便宫女太监送回了衙门,让衙门通知她们的父母将其接回。孩子藏不住话,加之有人有心探查,七嘴八舌便将今日发生之事说了。不过几个时辰,唐夫人所作所为,便被添油加醋传了出去。 宁安拿着湿手巾擦手,一边擦一边对阿朱道,“你去同谭司膳说一声,将桃娘调去尚食局,安排一间屋子,让她们母女暂住。”她差人查了下枇杷的祖父,四十多年前的榜眼,入朝为官没多久便因一些小事得罪了权贵,被贬岭南。 到岭南后,他治理有功,本欲被召回朝,却因自己骄傲自大又被弹劾,复又被贬。他心中愤怒,也心痛帝王不明白不支持他的主见与思想,干脆辞官归隐。后他穷困潦倒,却又因为官时傲骨铮铮,得罪了不少人,连个能帮他的人都没有,最终只能归乡做一个乡间夫子。 再后来,施夫子有了儿子,为感念邻居在他潦倒时对他的帮助,便为自己的儿子与对方的女儿定了亲。邻居的女儿便是桃娘。他们两家也过了几年好日子。邻居租了郊外一个山头,用来种枇杷,施家父子则为枇杷写文作诗,将枇杷宣扬出去。 两人成亲后,也是恩爱和睦,直到一个雨夜,有孕的桃娘突然想吃枇杷了,丈夫不顾雨大去枇杷园摘枇杷,却从树上摔落而亡。 宁安絮絮同肃宁说着,肃宁问,“枇杷树并不高,便是爬到顶上,又兼雨夜,也不至于摔死?” 宁安道,“许是摔到石头上了?” 唯一的儿子摔死后,施夫子并没有怪桃娘,反倒是忍着伤心精心照顾她与枇杷。“枇杷出生后没多久,桃娘的弟弟不知怎么沾了赌博,输光了家中的一切。”包括枇杷山头。“后来欠债太多,父母均被讨债的打死,桃娘与枇杷也险些被卖了。”幸好她是外嫁女,也幸好施夫子做过官,在家乡又有些威望,能震慑住他们。只是,家乡是不能再呆了,他们一家便来了京城。回京城后没多久,施夫子与妻子便病逝了。桃娘为了养女儿,便拿出所有积蓄,托人在宫中御膳房谋了一个打杂的活儿,将女儿寄养在幼时好友家。 肃宁不解,“唐夫人乃是官员之女,如何能结识农户之女?” 宁安道,“我问了桃娘,桃娘说是有一年刘瑞丁母忧,带着家人归乡守丧。”三年不做官、不婚娶、不赴宴、不应考。“她们便是那时结识的。”枇杷合她眼缘,她们离开时,她拿下了一支凤钗给枇杷。虽暂时未定太子妃,但皇后庇护她们之意毫无掩饰。 肃宁勾了勾唇角,缓缓翻过一页书。“这么巧,她与刘瑞是同乡,刘瑞的第一任夫人病死,她的丈夫摔死,公婆病死。” 宁安拿下他挡在脸前的书,“二十四节气都被我派出去了,你找人查查他们。”四个跟在娘身边,十个被她送去了赤炼堂,余下的十个全部被派出去探查消息了。“若是没什么问题,太子妃便定下了。”她祖父是探花,为官时又有政绩,多年教书,她的出身虽算不上极高,却也能配得上太子。她无父无亲,如今只剩一个娘,家族关系简单,她为太子妃,总比身后缀着家族的人为太子妃要强。他们的苗苗,有父母足矣,无须靠着岳家。 “知道了。” 晚膳是在御书房用的,两广的雨势稍缓,借此机会,众人一同修筑垒高了堤坝,宁晖已经先回来了,夏侯甫孝暂且留在那里。过几日是夏侯筱的大婚,宁安不准备去,差人提前送了礼过去。 夏侯筱的大婚肃宁并不知道,听宁安念叨,便问,“跟谁,赤符吗?” 宁安摇头,“赤符如今还是陈家妇。”前太子先马陈茗卓不放人,赤符也不知是不是心中还有恨,意图报复,也没有再提和离一事。夏侯筱失望至极,去了岭海,在岭海被一个采珠女所救,相处过程中与采珠女有了感情,二人便成了亲,去衙门过了户籍。这次大婚,是补办婚仪,还是是同他们孩子的百日一同办的。“在岭海时,咱们还见过那个采珠女一面,你忘了吗?”当时在船上,她日日为他们担心,采珠女便常常安慰她,后来有一次苗苗在水下被水草缠住了脚,也是她潜下去割断了水草,将苗苗推上水面。不去他们的婚仪,并非不愿意,而多方考虑。“夏侯一门如今已经太过于彰显,若是我再去夏侯筱的婚仪,谁知朝臣百姓会怎么说。”夏侯筱有今日的一切,均是他自己努力。她不愿意让旁人误以为夏侯筱背靠皇室,也不愿让夏侯筱骄傲了。 两人正低声聊着一些琐事,门外突然传来一阵砰砰的磕头声。 “谁在外面?” 小七打开门看了一眼,“回皇上,是贤妃与唐采女。” 没有言语,没有申诉,也没有哀切的哭泣,瑯姚与瑯嬛只是只是默默叩首,期望皇上能够消气,能够原谅她们的母亲,能够听她们为母亲辩一辩。 肃宁神色平淡,宁安看着他,也不言语。她拉过他的手,一会儿与自己的手交握,一会儿抠抠他手掌上厚重的茧子。肃宁任由她拿着自己的手玩,含着笑,对外面的声音恍若未闻。 小七站在一旁,似乎有些动容。他想了想,还是劝道,“皇上,贤妃怎么说也是四妃之一,当着奴才们的面这样,总归是没脸面。” 肃宁反握住宁安的手,轻挠着她的手心,逗得她咯咯直笑。“既然她不顾自己的身份脸面,不知感恩朕与皇后给她的妃位,这妃位她便别坐了。”他微微用力,将宁安拉入怀中。“贤妃,降为才人。” 偌大的廊下,跪伏于地的姐妹二人却是那么的渺小。她们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袍,脱簪披发,不停叩首。 小七看着她们,摇了摇头,手一挥,便有人上前,两两架住她们。他平静的看着她们,“唐采女,您要为母求情,何必带上贤妃娘娘,如今贤妃娘娘受您牵连,已经被贬为才人了。”他自幼便伺候皇上,怎会不知皇上的心思,姐妹二人,一人给高位,一人给低位,不就是想要看着她们内斗。让贤妃做了贤妃,不也是看她性子内向,是个本分的人。他说这番话,并非为了挑唆她们姐妹关系,而是警告旁人,在帮人之前,好好算计算计自己受不受得起后果。 太监与宫女半押半送将她们二人送回了宫,同时跟派去的嬷嬷很快将瑯姚住的主位宫殿腾了出来。 “唐才人,您也别怪奴婢们,才人位份低,本就是没资格住主殿的。”原先皇上的赏赐,以及妃位的装饰布置,也很快都被收走撤回。 第12章 阴人 阴人。肤如垩灰,触手凉滑,赤目黑瞳,不见余白。 阴人。聋、哑、瞎。 阴人,只在夜间行走,只披着似人躯壳,没有情感,没有思想,受人驱使。 这些阴人,都是用药灌出来的。他们拥有人的一些功能,有生育能力,可他们的孩子却生不出来,活不久。 这些阴人,几乎每日每夜都会被派出去,派到一个个妃嫔的宫苑中,代替“帝王”去宠幸她们。 史芊冷眼旁观。 她看着蓝姑姑与阿朱将被黑色斗篷罩住的人,带去瑯嬛的所住的长春宫西配殿乐志轩;她听着瑯嬛与她的两个侍女发出的疑问,为何要熄灯,为何要遮光,为何不能看着皇上;她猜着瑯嬛心底的怀疑以及不快……她是个精明的姑娘,不过是过于年轻,不曾经事,也不知他们这个帝王以及皇后的毒辣。 玉箫扶着史芊从长春宫门前走过,她道,“主子,要不您同皇后娘娘说说,便是不要帝王宠爱,有个孩子也是好的。”有个孩子,总算是自己的血脉,养着长大,有人相伴,也不会寂寞。日后若是新帝开恩,或许能像如今这些太妃太嫔一样,有子女的跟随着子女,无子女的也可以选择离宫归家。 史芊摇头,步摇上的宝石冰冷,随着她的摇晃在脸颊旁扫过,带着微凉。“咱们这个皇帝,怎会允许一个不是他的孩子记在他的名下。咱们这个皇后,又怎会允许一个不是她的孩子,占了她儿女的弟妹之名。”生,可以生。可生后呢?她的生死倒是无所谓,她的孩子的生死便捏在旁人手中了。日后是送给旁人?还是送去和亲?亦或是如同宁氏姐妹二人的女儿一样,自幼便跟着青楼嬷嬷学些勾人的东西,只待长大后被当作东西送出去。 采绿、桃红被赶了出来,她们甚至不能守在门口。瑯姚被贬了位份,被匆匆迁入东配殿承禧殿,既惊慌害怕又觉得备受侮辱。待挪宫的人走后,她便忍不住哭了起来。东西两殿相对,一面哀愁,一面欢喜;一面灯火通明,一面乌漆墨黑。 侍寝之时不能点灯,侍寝之时面对面都看不清人脸,侍寝之时没有任何言语,不允许说一句话。这只是一场原始的交配,连动物都不如的交配。 瑯嬛呼疼,却被一手捂住了嘴。她是看过图册的,也被嬷嬷教导过。她忍着疼放松身体,她试着圈住他的背,她努力表现着自己的顺从以及温柔……入了宫,她能靠的、能依的,便只有这个男人了。这个男人将会是她的一切,她的一切也将从这个男人身上获得。 采绿与桃红进承禧殿暂候,瑯姚红肿着眼,银杏想要将她们赶出去,却被拉住了。她有些恨铁不成钢,“主子,您今日累了,该休息了。” 瑯姚看向采绿与桃红,桃红明了,对采绿道,“我们出去等吧。” 采绿不依,甩开她的手。“初秋天寒,露水又重,我们出去着了凉,谁伺候主子。”她笑盈盈的,压着喜悦之情,一脸隐秘,“咱们主子侍寝了,日后定然是极其受宠的,若是早日有了身孕,生下一个小皇子来,怎么也是个妃位。” 银杏淡淡扫了她一眼,“采绿姑娘,宫中不比家中,该谨言慎行才是。”这偌大的皇宫中,谁知隔墙有几双耳朵。 采绿颇为自得,“你懂什么,我们主子与皇上可是在宁州时便认识了,皇上又多次夸赞我们主子身段好,舞跳的好。” 雪梨看着银杏,不着痕迹的摇了摇头。她扶起瑯姚,“才人,奴婢扶您进去休息吧。”额头上的伤要冰敷,若是明日肿了,唯恐被治一个妆容不整,不敬皇后的罪名。还要去太医院,找熬药的太监要些能遮住青紫红肿的白药膏。 若非主子得意惯了,一个下人又如何能这样,连位份长了自己主子许多的才人都不放在眼中。她自得唐采女受皇上夸赞,却不想一想,为何皇后的宫中连个太监都没有,便是皇上的贴身太监小七小八,都只能在外通报,甚少进入秫香馆。她又为何不想一想,凡是皇上设宴,从不让皇后出席,却让她们在一众大臣面前又是唱歌又是跳舞?这是宠爱吗? 桃红心知不妥,拉了拉采绿,可采绿非但不收敛,反倒是越发无眉眼高底。“等我们主子生下小皇子,这后宫——” 桃红赶紧捂住了她的嘴,怒道,“采绿!你这般为主子招祸,若是被旁人听到了,传了出去,主子还能有好吗?你这样的搬弄是非,你有几条命!”她一耳光打在了采绿的脸上。 采绿捂着脸,不可置信。 桃红也是一时心急,她余光扫向银杏与雪梨,只差明着告诉她,这里有外人在,岂能像在家中一样,任由你胡言乱语。 银杏、雪梨没有管她们,扶着瑯姚进了内殿,放下了帘子,隔绝了她们的低声私语。 第二日一早,瑯嬛浑身酸痛的被叫起,采绿伺候她洗漱,桃红则去收拾床铺。她羞涩异常,明明想要逃避,却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凌乱的床榻,只是这一眼,便让她心肝欲裂。 她一步冲到床边,焦急的开始翻找。桃红见她的样子惊怕,忙问,“主子,您找什么呢,奴婢帮您一起找。” 瑯嬛双眼泛红,掀开锦被,一寸寸仔细检查着。“帕子呢?帕子呢?” 床单卡在了床缝中,瑯嬛着急的拉扯着。桃红怕她折了指甲,忙拉住她,“主子,什么帕子,您说清楚,奴婢们帮您一起找。” 瑯嬛颓然,停下了动作,愣愣道,“帕子,落红的帕子……为何我没有落红……”那抹象征着清白的血。 桃红与采绿一听,也是心底惊怕。她们自幼与瑯嬛同吃同住,知晓瑯嬛昨夜之前还是清白之身。采绿道,“是不是昨夜皇上带走了?” 桃红想了想摇头,“李宝林侍寝隔日,是由宫中嬷嬷来取帕子的,放在托盘上,绕着宫走了大半圈。”以此来彰显她的清白之身。 采绿又问,“是不是没铺?” 桃红仔细回忆了,“扑了。”一条月白丝绸长帕。 三人又是一通找,终于在床底找到了月白长帕,可上面并没有血渍,只有一块让人脸上发红,微微泛黄,已经干涸变硬的污迹。 瑯嬛颓然的坐在床上,面色一瞬间惨白。“怎,怎么会,我怎么可能不是清白之身,我……” 桃红忙安慰,“主子,您忘了当年教导您的嬷嬷曾经说过,并非每个姑娘都有落红。”一些年岁大的姑娘,即便是清白之身,新婚之夜也没有落红。 瑯嬛的眼神微闪,“可是,皇家所认,只是这抹红。”此事重大,若是被发现了,即便她是清白身,也会牵连甚广。她的父母家人,入宫选秀时为她验身的嬷嬷。 桃红咬了咬唇,飞快拿过放在桌子上的剪刀,挽起衣袖,毫不犹豫对着自己的手臂划了一刀,将血滴落在长帕上。“这下便好了。” 瑯嬛原是让桃红留下,桃红却生怕旁人怀疑,将伤口缠上几层便与采绿一同扶着她请安去了。走出门,见到瑯姚神色如常,额头上磕出的青紫也极力遮盖住了,采绿有些不解,低声问,“才人为何要将额头遮住?” 不等银杏解释,瑯嬛一瞬间便明白了。昨日她的母亲惹了祸,她们跪求皇上已经惹恼了皇上,皇上晚上还能来宠幸她已经是天大的恩赐,难不成还要顶着一头青紫去给皇上看吗? 她见还有时间,便对桃红道,“为我重新梳妆。” 瑯嬛来得迟了,李诗身边的侍女紫竹道,“唐采女来晚了,可是昨夜侍寝累着了。” 瑯嬛低下头,“是臣妾惫懒,一不小心便睡过了。”李诗的祖父、父兄均是将军,官职身份都比她的父亲高,在她面前必须谦虚谨慎。 李诗心情似乎不错,还有心说笑。“在这个宫中,可是只有皇后娘娘有资格睡懒觉。” 瑯嬛抬头看着她笑了笑,正要说些什么,前院突然传来一阵忙乱的声音。 紫檀微微退后,打听去了。桃红是个机灵的,也跟着紫檀离开了。 宁安一贯爱睡懒觉,肃宁是难得睡过头。一睁眼,已经是辰时,早朝时间了。春夏卯正,秋冬晨出。幸好如今是秋冬之时,辰时还不算很晚。 “头发、头发,头还没梳。”眼见皇上还迷糊着,披散着头发就要走,蓝姑姑赶忙喊来小七、小八,一人忙着给他换衣穿鞋,一人则站在高凳上为他束发。 一条凉帕子糊到脸上,他终于生气了。“滚,不上朝了,上什么朝!”他一边走一边扯着刚扣好的衣服,直接又躺回了床上。 宁安与蓝姑姑对视一眼,昨晚他去跟连墨白喝酒,又喝多了。宁安坐到床边,肃宁转身,只留了一个后背给她。她将手放到他的额头,“头又疼了?”她轻柔的为他按着头,“我煮了灵芝蜂蜜水,你喝了再去上朝。待会儿让阿朱去拿些干黄线狭鳕,去了皮、去了刺,连同新发的豆芽煮成解酒汤,你下朝回来刚好能喝。” 阿朱递上重新淘洗拧好的帕子,宁安接过,细细的为他擦脸。“昨日新熬了花生酱,加了不少糖,再烙个饼可好?” 肃宁从床上坐起,但还是没有说话。只是指了指自己的脸,讨亲。 宁安笑着亲了他一口,又道,“新给你做了双靴子,虎纹的,你试试?”原是想着下个月给他的生辰礼。 阿朱捧来靴子,宁安坐在床边,示意他抬起腿。“虎者,阳物,百聋之长也,能执搏挫锐,噬食鬼魅。”她轻拍他的腿,“站起来走走,看看合适吗?” 肃宁依言站起走了两步,小七小八也是有眼色的,见他心情好了许多,便拿着衣服与腰带走了过来。“皇上,初秋天寒,奴才伺候您穿衣。” 宁安拿过梳子,待他穿好衣服后,将他按在铜镜前,以牛角梳轻沾何首乌以及其他药材煮成的养发水。“你日后少同连墨白喝酒。”每每两人喝酒,便像比赛似的,谁也不服谁。 “知道了。”他自己动手,拿过妆台上宁安常用的油膏,剜出一些涂到脸上手上。 宁安有些气恼,“每次都说知道了,每次都是喝的醉醺醺回来。” 肃宁对着镜子中的她咧嘴一笑,“我喝醉了还有你照顾,他喝醉了只有他自己。” 宁安利落的为他束起头发,戴上冠子。“你下次再这样,我绝对不照顾你。”也不知是谁,每次酒醉头疼胃疼闹脾气。束好头发,她又拿过灵芝蜂蜜水,递到他唇边,“快喝,喝了去上早朝,我等你回来。” 好不容易哄得闹脾气的皇上去上朝,阿朱阿紫松了口气。阿朱笑道,“对于皇上,果然还得皇后娘娘。” 他昨夜醉酒闹了一夜,宁安也跟着忙了一夜。阿朱问,“娘娘还要再睡会儿吗?” 宁安摇头,“不了,更衣吧。”汤得煮上,饼子得烙上,不然回来后吃不到,又要发脾气了。她以前怎么没发现他得脾气这么拧,这么孩子气。 阿紫道,“皇上在皇后娘娘面前无须掩饰。” 宁安无奈,“我倒是希望他掩饰掩饰。”自从登基,也不知是每日政事繁杂,还是无法像以往一样自由随意,这几个月跟孩子似的,说发火便发火,闹起性子来,比他们那三个孩子更难哄。 宫中哪有外面自由。以往他为摄政王时,虽也要忙于政事,却可以自由出入,兴致来了,外出郊游、放风筝、打猎,便是带着妻儿出去玩上半个月也是可以的。如今莫说是兴致所至,出去玩上半个月,便是离宫去郊外泡温泉,都有无数人劝阻,便是能离宫,也要告知大臣,安排好一切。若是瞒着偷偷走,被大臣们知晓了,劝谏折子似雪花。 可偏偏这么一个没有自由,处处受限制的地方,却令无数人趋之若鹜。 紫檀回来了,桃红也跟着回来了。 桃红覆在瑯嬛耳边轻声道,“说是皇上不知为何事突然发了怒,早朝都不去了,皇后娘娘劝了好半日才消气。” 雪梨淡淡扫过她们,她们宫外而来,不知宫中的规矩。宫中,最忌讳妃嫔四处一听到点什么便四处打探。 紫檀微微扬着唇角,低垂着眼眸。雪梨知晓,紫檀离开不过是个幌子,李宝林做事一贯小心,怎么做出如此明显打探之事,不过是引了旁人过去。 李诗压低声音问,“东西送去了?” 紫檀点头,“送去了。” “山雀姑娘可收了?” “收了。” 山雀是秫香馆守门的宫女,二十二三岁,算是宫中的老人了。前些日子做错了事,又在匆忙解释时冲撞了长安公主,被打了三十棍。李诗感念她与紫竹同乡,又是一同入宫,便让紫竹送些药膏去。又怕被人发现,落了一个结党营私之罪,便让紫檀送了过去。 选这个时候送去,也不过是刚好。旁人误会她是差人去打探消息,她又能怎么办呢?她清者自清,并无亏心之处。 第13章 酒(一) 负责妃嫔侍寝嬷嬷端着托盘走来,李诗扫了一眼后道,“唐采女人美,这落红也比旁人的艳。”像是刚滴落没有多久的血。她微微抬眸,紫檀了然,端起摆放在桌面上的糕点,同紫竹一起一一分了过去。 “皇后娘娘,这是我们宝林亲自做的,是域外的点心,京中甚少能见到,今儿特地带来给皇后与众位娘娘尝尝。”她一边说着,一边将糕点拿给阿朱。给了阿朱后,又按着位份高底,一一送上。 李诗笑道,“臣妾虽然自由便跟随父兄在沙场,姑娘家的东西却也没少学。这是荞麦饼,皇后娘娘尝尝?” 宁安笑着点头,“你有心了。”她并没有着急品尝,而是等着阿朱阿紫切成小块,又仔细查验了、留存了一些,才拿起筷子夹起一小块,送入口中。 紫檀送到瑯嬛处,双手端起盘子就要给桃红,谁知脚下一滑,险些摔倒。她下意识握住了桃红的手臂,借力站稳。桃红咬牙忍疼,还是不小心发出了一声抽气声。 紫檀站稳后忙焦急下跪,“唐采女恕罪。”她又抬头问桃红,“可是奴婢手中,伤着桃红姑娘了?”说罢,便要去看她的手臂。 桃红将手臂背在身后,瑯嬛道,“不怪你,你起来吧。”她微微拧眉道,“是桃红昨日做活,不小心碰伤了手臂,青紫未消。” 李诗斥责道,“你跟着我这么久了,竟然还毛手毛脚,赶紧下去。” 紫檀弯着腰、低着头,退了下去。 尝过了李诗带来的糕点,宁安让阿朱将她准备的糕点分给大家。“这是用牛乳、糖与老面做的烤饼,你们尝尝。”说是饼子,却十分柔软,大概是刚加热过,一鼓浓郁的甜香。“外头原有一层硬壳,本宫让去去了,只取里面最软的部分。”硬壳切成条,油炸一下,撒上一些白糖、盐,便可做下酒菜,这还是她在岭海时,同一个采珠女学来的。 王姓宝林道,“这形状倒是奇特。” 宁安回道,“本宫同皇上在岭海时,曾遇一个采珠女。她生活艰难,酸了的面粉也惹不得仍,便揉成老面团,兑入新面吃。又因一日有大半日在船上,她便找铁匠打了几个正正方方的铁盒,每日将兑了奶与菜肉或是糖盐面团塞在其中,塞入船中的炉火中,待她下海归来,便可掏出直接吃了。”岭海的采珠女,每日潜入那么深的海中,却采不到多少珍珠,多是从海底抓些海货卖了生活。 王宝林道,“吃着是香甜,只是吃多了,难免觉得腻。” 宁安笑道,“是啊。” 王宝林放下饼子,看着宁安带着些期待问。“皇后娘娘,皇上喜欢吃些什么?”她说着脸上便泛起两团红云,“臣妾手艺也是不错的,想让皇上尝尝。”既然入宫了,自然是要想进办法拉近与皇上的距离。 民间的女子,即便是学好了规矩,所思所想也没有那么多,想到什么,在心中过了一遍,觉得不算冲撞,便问了。其余人虽未说话,却也是有些期待的看着宁安。 宁安笑看着她们,不语。吃饭都至多三筷子,不让旁人揣测喜好,她又怎么会说呢? 瑯嬛看了看宁安,原想站起来打个圆场,却被曹姑姑按住了肩膀。 李诗站起,笑道,“皇后娘娘,臣妾想要去看望孙才人,便先告退了。” 宁安点头,“本宫也累了,今日就散了吧。” 孙才人这一次伤的厉害,堪堪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才能起身。心中无怨无恨怎么可能,只是再多的怨恨,也得忍着,也只能忍着。经此一事后,她身边的侍女,除了如云均换了一个遍。如今伺候她的是两个洒扫处来的宫女,一名灯笼,一名决明。 宫女入了宫,便没有自己的名字了。这一批是以花果为名,晚她下一批就可能是以药材,或以百鸟为名。分到了各宫,可能还会根据主子的喜好改名。 灯笼是个活泼的姑娘,她一边扶着孙才人在院中散步,一面道,“我们原是要按二十四节气取名的,可听说皇后娘娘有一批女子侍卫队,是以二十四节气为名,为免冲撞了日后的皇后娘娘,便给我们用花果取名了。”名字是轮着排的,犯了忌讳或是与旁人的名字冲了,便向下顺延。 孙才人问,“皇后娘娘有侍卫?” 灯笼道,“奴婢也是听旁人说的。” 孙才人原想问听谁说的,想了想,还是止住了好奇。她受刑之后没有经过及时的治疗,被夹断的那条腿如今便是好了也已经瘸了。 灯笼见她看着自己的腿,安慰道,“走的慢些,是看不出来的。”她灿烂一笑,又道,“卢太医不是说了吗,主子除了腿,余下都养的很好。”她借着扶孙才人坐下的动作,虚虚在她小腹一抚,“相信要不了多久,主子便又会有小主子了。” 孙才人将手放在小腹上,“会吗?”她至今忘不了,棍子打在肚子上的痛,也忘不了孩子一点点脱离她身体的痛。她的孩子,在她肚子里呆了三个月的孩子,就这么没了。 她的孩子。 没了。 徐秀儿准备出宫了。这几个月,她逗的皇后很开心,也因皇后开心了,得了皇上几句夸赞。她在秫香馆中发自己亲手做的香包,以感谢众人这些日子的照顾。 阿紫拿着香包调笑道,“谁说你不会与人相处来着。”她为人直率,也诚恳,心思专一,只想着家乡的情郎,句句不离他,倒是惹得旁人调笑揶揄。 阿紫笑过,看着她正色道,“如今有了皇上、皇后娘娘的赞言,你归家后,父兄也不会太过于为难你。让你的情郎好好念书,三年后若能高中,说不准还能向皇上讨个赐婚。” “嗯。”徐秀儿点头。这些日子在宫中,皇后对她好,一众宫女姐姐对她也极其照顾。若非还记挂着家人,记挂着爱人,她甚至有些不想离开了。 阿朱与温岚今日要守夜,特地抽空来同她告别。温岚笑问,“昨日我听着皇后娘娘要同你打赌,若是你胜了,她便许你一诺,你可愿告诉我们是什么赌?” 徐秀儿摇头,“并非我不告诉姐姐,而是赌约这种事,说不来便不灵验了。” 阿朱看向温岚道,“你问她做什么,左不过同她的情郎有关。”许是皇后娘娘同她赌她情郎的真心,说不准还会派个人去试探。 徐秀儿被她们说的脸红,温岚又问,“何时成亲?”她如今十五,在等两三年,也不晚。 徐秀儿顶着红彤彤的脸蛋,摇着温岚的手,低声道,“伯母说我年岁小,太小成亲不好,说是再多等几年。”一开始她以为是搪塞之言,后来才明白对方一家的良苦用心。姑娘家年岁小了成亲,身体还未长成,如何能承受得起怀孕生子。“他的妹妹十八了,还未成亲,人人都说她是老姑娘,伯父伯母却说大不了日后养着她一辈子。”这种纯粹的爱女之心,是她不曾见过,渴望得到的。他们的女儿,只是他们的女儿。 拜完皇后,便可离宫了。 上马车前,徐秀儿想了想,还是决定去同瑯嬛告别。她们同住一屋,一同选秀,又一同落选,这是缘分。 蓝姑姑听了她的话后笑道,“只怕你觉得是缘分,旁人却觉得你是故意去看她笑话。”一个姑娘家,心思太过于纯净其实并非什么好事。人心险恶。 这一日,太子妃定了。为施家女枇杷。 户部与礼部在去施氏家乡查验太子妃出身时,竟然还查出一件与太子妃一家有关的往事。两部不敢私自定夺,派人带着奏折,急匆匆归京上奏。 施家村三十六户,一百二十人,一半姓施。 施家村三十六户,三十户种枇杷,六户种石榴。 六户,六棵石榴树,棵棵枝繁叶茂,沉甸甸、红艳艳似血。 户部的侍郎贺铸,乃是出自农家,他熟悉土地,也熟悉石榴。施家村的土地并非黑土,若想要种出这么好的石榴,需提前挖深坑,在其中埋入鱼虾枯叶,让它们腐烂。种了石榴的六户人家,院子里的土干黄粗糙,唯有种了石榴那一圈湿润肥沃,就像是有人在其下埋了什么。 宁安将桃娘叫到面前。“石榴树下埋着尸骨,后经衙门追查,发现所死之人,乃是邻村的恶霸。”几人组成了一个小团伙,住在山中,成了山贼。“其中一人衣衫夹层中有一封信,经辨认后是一封买你丈夫命的信。”她的丈夫,根本不是摘枇杷时跌下树撞破了头,而是被人用石头砸碎了头,又伪装成了意外。她的弟弟,也是经人引诱,才会染上赌博,欠下无数银子。 桃娘愣愣的听着。宁安继续道,“你的公婆,可能都是被人害死。”她顿了顿,看着她问,“你与你的丈夫,丈夫一家可有得罪过什么人?” 桃娘呆愣许久,才缓缓摇头。“我,我不,奴婢不知……”施家村的人虽然邻里之间也会有矛盾,但吵过、闹过便算,真有事也能搭把手,怎会买凶杀人。“我,我们一家和善,从不与人红脸,怎么会,怎么会……” 宁安见从她这问不出什么,干脆让阿朱将她带下去了。太子妃娘家之事,朝廷自然会重视,自有人查。 桃娘走后,肃宁从屏风后走出。宁安抬头看着他,他道,“太平有象。”信封上印的是太平有象纹。 太平有象纹。王氏一族曾经的家徽。前朝已故韵贵妃,明王的生母常用的纹样,也是某个遍布天下地下钱庄的标识。 李诗求见时,肃宁正在帮着宁安挑青梅的核。奏折被随意堆到了一旁,几张桌子上都摆着竹篾,里面满满都是青梅。 挑了好一会儿,挑的腰都算了,肃宁终于忍不住问,“这么多青梅,都是哪儿弄来的?”如今已经过了青梅的时节。他随手拿起一枚,咬了一口,瞬间酸的脸皱成了一团。 “宗大帮我从关东地区收来的。”梅子长成的时节,他们忙着登基,忙着朝中、后宫的事,根本没来得及差人去摘梅子。宗大听禾禾说起,便说墨河天寒,梅子七八月才长成,差人收了一批,快马加鞭送了过来。 宁安看着他的样子笑,拿过一颗泛红的梅子,擦了擦递给他。“吃这个。”路途遥远,有些梅子入京时已经熟了。“前几年做的青梅露快没了,还有你喜欢喝的青梅酒也没多少了。”她还想腌些青梅,做些青梅酱、青梅干。“青梅干越陈越好,陈个三四年,酸中回甘,又不苦涩。日后咱们女儿有孕了,刚好可以吃。”她怀禾苗时,几乎没什么不适,怀想想时,反胃的厉害,全靠青梅干压着不停涌上的恶心。“欸,对了,禾禾快十二岁了,该来月事了,娘说青梅除热送凉、安心止痛,每月来时前后,可以加红糖煮了。”她的女儿,虽练武时不觉得苦痛,其他时候可是娇气的很。她哪里舍得让她疼,便想着早早备上,总能用上。 肃宁咬了一口泛红的梅子,已经去了酸,只剩甜了。吃起来,有些像李子,又有些像杏子。“你几岁来事的?”他随口问。 宁安停下手中动作,想了想,“十六还是十七。”第一次疼的她喊都喊不出,小腹似石砸,又似刀扎,后背、腰都疼。 那么晚?肃宁惊讶,随即想到,他的小妻子,那几年饱受苛待,每日都要饿着肚子,身体如何能长得好。“怕吗?”他又问。 宁安摇了摇头,“文奶奶教过我。” 肃宁心疼的看着她,起身站到她身后,躬身从后抱住她。“是我对不起你。” 宁安抬头看他,笑着摇头,“不怪你。”他们当时有太多的无可奈何,也有太多的勃勃野心。 李诗随着搬各种酒的宫女一同进来的。好多年前开始,宁安每年都要酿一批酒。一开始只是寻常的酒,后来便加入各种果子或是花朵、药材浸泡。攒的多了,肃宁干脆给她在京中开了一间酒肆,也不图赚钱,只为满足她酿酒的爱好。 李诗不自觉抹摸了摸发髻,紫檀见她这副模样,暗暗发笑。殿中伺候的小太监有一个叫小德子的,一双巧手极善梳头。今日给她梳了一个丛髻,即所谓“娥丛小餮”“翠髻高丛绿鬓虚”。发髻之上,并没有戴太多的装饰,仅仅一枚发梳,两支步摇,几朵芍药。 “主子,你梳这个发髻更美了。”紫檀忍不住低声夸赞,“眉欺新月,脸醉春风,赋情冶荡,眼似水以长斜,腰不风而静摆。” 女为悦己者容。李诗迫不及待便来了。她想要将自己的美展现在心爱的男人眼前。 紫檀又道,“主子明年再给皇上生个小皇子,这后宫谁还能同您争。”她未说出口的是,皇后再漂亮,也三十多岁了,人至中年,便是她保养的再好,再不情愿,也已是落日黄花,如何同十七八岁的正逢时的花儿们比。 这些日子,李诗承宠最多,一个月有五六次。她也有些得意,并没有如同以往一样制止她。 “孩子不急。”李诗一直在偷偷喝避孕汤药,她谨记着来选秀之前嫂子同她说的话。生了孩子与未生孩子时不一样,与其早早生了孩子固宠,不如用一两年时间与皇上好好培养感情。感情深了,再有身孕,才是喜事。 第14章 生辰宴(一) 李诗看到殿中的场景惊了一下,随即平静的行礼。“皇后娘娘安。” 宁安忙着看她的酒,随手道,“坐吧。” 殿中实在是乱,不仅乱,还有些阴冷。肃宁抱着午睡醒来的想想从屏风后走出,宁安道,“都这么大了,还要爹抱。” 想想迷迷糊糊趴在肃宁肩上,肃宁笑道,“再抱也抱不了多久了。”他的女儿,小牛犊一样健壮。“爹都快抱不动了。”将她放到榻上,宁安拿出帕子给她擦眼角的泪痕。 李诗看到他,喜悦掩饰不住,忙站起身,避开堆在地上的竹篾、酒坛,“皇上。” 肃宁淡淡点头。李诗含笑环视四周,笑问,“皇上与皇后娘娘这是在做什么呢,可有臣妾能帮忙的地方?” 肃宁道,“你在一旁坐着吧。”他看着宁安,“这些可都是她的宝贝儿,动不得。”勤政殿耳室的一间暗室倒是需要清扫,视线淡淡扫过李诗全身,也不知让她去清扫,她会不会告状,她的祖父、父兄会不会上奏。 宁安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她拉过他的衣袖,“李宝林来的正好,刚好帮咱们试酒。” 肃宁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尖,“将我的暗室占了放酒不说,还将我的勤政殿给占了,如今还让我帮你试酒。” 宁安带着些讨好圈住他的手臂,“你不是旁人啊,你是我丈夫。”勤政殿这间暗室真的是好,干燥、通风、无阳光直射,最适合存酒了。 肃宁心中满意,面上却仍要装作不满。“我是你丈夫,也是天子。” 宁安很认真的看着他,半响才“哦”了一声,“你先是我的丈夫,才是天子。” 正说着,阿紫端着燕窝来了。肃宁紧了紧放在宁安腰上的手臂,“你尽哄我。” “去给你女儿喂燕窝,今日只装了半碗。”宁安推了推他,笑道,“你不是也尽哄我。”想想喜欢吃燕窝,她年幼,她便一日只给她吃小半碗,他总是偷偷给想想吃,两人还说这是父女二人的小秘密,不能告诉娘。他的小秘密可真不少,跟禾禾有,同苗苗有,与想想也有。 肃宁贴在她耳边低声道,“在你面前,我一向是赤裸相待的,还有秘密吗?” 温热的气息喷在耳上,酥酥的、麻麻的,宁安两颊泛红,“还有外人在呢?”他又胡说些什么。 肃宁微微侧身,挡住了李诗的视线。轻轻舔过她的耳垂,“你昨夜不是还夸我身体好,还说喜欢我的胸,又是舔又是咬,又夸我腰好,好看、好摸、好用。” 宁安脸上更红了,恼羞成怒,气鼓了脸。 肃宁看着她的样子哈哈大笑,被她气恼的抓过手,咬了一口,而后跑开了。 小七小八也是无奈,小八上前,“皇上,这酒还试吗?”皇后娘娘都跑了。 “试,先放着,她待会儿就回来了。”他接过拧好的帕子,给小女儿擦脸。“你们先把梅子核去了,将梅子挑好,仔细些,若是混入了坏梅子,酒酿坏了,又要不高兴了。”他带着宠溺,“恃宠而骄!”该打屁股。 李诗看着他,挂着讪讪的笑。他们夫妻间的亲昵不是假的,他眼中的情意也并非伪装。这样的眼神,她看过无数次,铜镜中的自己,每每想起他,每每侍寝后,不就是这样神情吗? 她满身不自在,就这么怔怔地看着皇上。皇上似乎是察觉到她的注视,微微回头,眉头刚一微蹙,就被醒过神的女儿一声清脆的“爹爹”唤去了心神。 李诗足下生刺,她的欢喜,她的期待,她想要从他眼中得到的赞美、认可,在这一刻似乎化成了一柄刀,生生刮掉了她一层血肉。她站起,匆匆告退,急急离开。 宁安并没有走远,只是去了勤政殿后面的园子采摘新菊。她穿着寻常的衣裙,外面还套了一件淡蓝棉布交颈围裙。她没有戴冠,没有戴钗,只是绾了一个简洁的髻,插了一朵牡丹。 “菊花提神醒脑,最近禾苗用功太甚,皇上也劳心费神,我想给他们做些荷包,让他们戴着。”在熟悉的人面前,她还是不习惯自称本宫。她问之桃,“昨日皇上考苗苗武功,将苗苗踢伤了,你待会儿去太医院要些红花来,煮了水,拿去给他擦擦腰上青紫。”武功是将招式、临敌应对练进身体里,却又不仅仅是身体反应。战斗电光火石,快时不急瞬目,更需要清晰的思路、冷静的判断,乃至筹谋计算,才能把握胜机。皇上几乎日日考察他们,也是为了让他们在对战中积累经验,练就速度、思路、判断、筹谋。 阿朱笑道,“皇上也碰青了后腰,若是给了太子不给皇上,怕是皇上又要同娘娘闹了。” 日日相对,怎会不知他伤了腰。若非昨夜见他后腰一片青紫,她也不至于被他哄着“夸”了他一夜。宁安想着,面上微微发热,忙低下了头。 情之一字,让李诗苦恼,也让李诗变得不像她自己。 自入宫以来,她似乎一直在努力证明,皇上对自己的情意。 若是无情,为何明明忌惮她的父兄曾为四大家族效力却仍然让她入选?若是无情,为何在她受封宝林后没多久,就将她的院子换到了距离勤政殿最近的建福宫,又允许她住在抚辰殿?若是无情,为何自初夜之后,对她宠幸不断?若是无情,又为何多次夸赞她如盈盈出水芙蕖,又似隐隐笼烟芍药。 她虽不似京中朱门女子一样与深深后院中教养,却也不曾接触过下九流之人,自然不知盈盈出水芙蕖、隐隐笼烟芍药出自一本荒淫禁书。书中描写了一名素馨的貌美女子,与人偷情之事。原文是:轻匀脂粉,盈盈出水芙蕖;斜嚲云环,隐隐笼烟芍药。黄金凤中嵌霞犀,碧玉簪横联宝髻。眉分八字,浑同新月初三;耳挂双环,牢系明珠一对。红罗单裤,低垂玄色湘裙;白绉长衫,外罩京青短褂。 后院里的每一个女人都说爱慕他,后宫里的每一个女人都说倾慕他。可谁又知道他们爱慕、倾慕的是他的富贵权势还是他这个人呢?他不是好人、心思深沉、为人狠辣,脾气又不好,便是相貌,虽不至丑陋,却也是凶悍的很,她们口口声声一见倾心,他如何能信。 他只信,他辛苦哄来的,求来的妻子,娶的妻子对他爱慕;他只信经历了这么多事,因他吃尽了苦,仍然愿意站在他身旁,无论他作何决定都支持他的妻子是真的爱他。 他只信,主动送上门的,能有什么好东西。 紫檀看着她,略略沉吟道,“主子,男欢女爱,终究只是肌肤相亲。君恩如水,也终归会有流进的一日。只有孩子,才能让您同皇上骨血融合,不可分离。” 李诗听着,心底越发的酸涩。酸涩之中还有微微欢喜与期盼。紫檀又道,“奴婢瞧着,比起您一直想要皇上的爱意,不如早些怀上孩子。皇上如此喜欢孩子,有了孩子,定会常常看望,到时,还怕没有机会吗?”夫人说男女情爱,不过那么几年,要先抓住情爱,可皇上与皇后有了孩子,感情不也一如既往的好吗?皇上对皇后三个儿女的疼爱与纵容,根本无法掩饰。 李诗迟疑道,“可是宁婕妤、宁美人也有孩子,皇上并不喜欢她们。”莫说是喜欢了,甚至是厌恶。不然如何能将她们牵入端王名下,又丢去给端王府养育。端王与皇上的关系并没有多好,甚至于皇上大肆宣传老端王侧妃之事,让端王府丢了好大的人,端王府如何能善待两个孩子? 紫檀猜测道,“宁氏姐妹有孕之时,皇上去了应州,孩子见过未曾见过,如何能有感情。若是主子有了小主子,在宫中出生,皇上常常看着,怎会不喜呢?”他是那么的喜欢孩子,恨不能将公主捧在手中,含在口中。 李诗沉静片刻,“好!紫檀,今日起将避孕汤药换成助孕汤药。”她扶着紫檀的手腕,“再去太医院找个信得过的太医,为我调养身体。” 九月二十七,是长安公主的生辰。 这一日,宫中早早便忙起来了。皇上皇后虽不信神佛只信自己,但对于自己的儿女,总是保有满满期待与祝福的。自己的生辰不愿意过,显得吵闹,却因听旁人无意中说起,小孩子的生辰越是热闹,小孩子获得的祝福越多,一生便越是顺遂而大办生辰宴。 七月初七定国公主与太子生辰那日也是如此,明明他们因为两广大雨而忙乱,却仍然抽空为公主、太子办了盛大的生辰宴。生辰宴后,宴会之上所有的贺礼连同皇后私人掏的一笔银子,都变成了粮食、衣服、草药以及白灰面送去了两广。 不仅没有人斥责皇上皇后在两广困难之时为儿女办如此盛大的生辰宴,还收获了天下无数的赞誉以及祝福。 “想想七岁啦。”眨眼功夫,小小的人儿就长大了。 肃宁原先不太理解宁安孩子们一日日长大后的失落,如今给禾苗办完生辰宴,又到了想想的生辰宴,他却有丝淡淡的失落。他的儿女们,不知不觉间就长大了,恭谨有礼,不再似幼时软软的喊爹爹,也不再时时刻刻闹着要抱;闹着要同爹娘睡;稚气的说不想长大,要和爹娘永远在一起。 宁安发出了上百张的帖子,六宫忙了半个多月。天刚亮,宁安就将想想叫起来了,又是梳头,又是点妆。 “别动,娘给你画面靥。”想想座的久了,扭来扭去,宁安按不住她,将肃宁喊来,“快按着你女儿,画歪了整张脸都要洗掉。” 公主生辰,说起来容易,真要大操大办起来,其实麻烦的很。天未亮便要宰杀牲畜,为生辰宴做准备。生辰宴前三日,便要将宫殿、花园清扫出来,摆上合适的桌椅餐具……即便是准备齐全,负责典礼的官员也不敢懈怠,仍不厌其烦地察验,唯恐有一丝疏漏。 六宫女官,尚宫、尚仪、尚服、尚食、尚寝、尚功,齐至皇后宫殿奉迎祝贺。内外命妇也早早便来到了宫门口,只待女官口宣“进”字,按着身份地位,一一走入宫门,跟随着指引地宫女来到宴会举办地大殿或园中。 生辰宴要用地场地并不大,可准备起来确大费周章。整修地面、分侍卫戒备、净水扫路、青砖垫道。宫中的人忙着一夜,依旧不敢松懈,兀自立在一旁……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空灵悠扬的乐声隐隐传入耳中。 乐声越来越响,长安公主在皇上、皇后、定国大长公主、太子的陪伴下,缓缓踏出皇后宫殿门口。 生辰宴,按规矩要先祭祖,祈求祖宗保佑。走在最前面的是十三名侍卫,盔袍鲜亮,横刀执弓,领头一人高举一面白泽旗帜。白泽乃是传说中的上古神兽,狮身羊首,浑身雪白,头上双角,肋生双翼。此神兽,唯圣人在世时才出现,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小七小八一左一右,头戴爵弁,青衣绛裳,赤鞋白袜。他们身后,跟着的是皇后宫中的姑姑、大宫女、宫女。云发丰艳,峨眉皓齿,体迅飞凫,罗袜生尘。 司言女官向前一步,高宣一字“兴”,以兴代起有祈求兴旺的吉祥含义。太上皇、太后先施礼,然后是皇上、皇后,再然后是公主们与太子,最后才是参加宴席的朝臣、命妇们。 额头微微冒汗的尚仪女官高宣“礼毕”。这一刻,生辰祝福结束,生辰宴开始。 朝臣去前殿,女眷留在后殿。皇上在前宴请、皇后在后宴请。 想想悄悄松了一口气,很认真的对宁安道,“娘,你同爹还是不要生弟弟妹妹了吧。” 宁安拿帕子给她蘸去额头的汗,笑问,“为何?” “生辰礼好累,若是弟弟妹妹分开出生,又在不同月份,岂不是隔几个月便要来一次。”上次兄姐生辰宴,她便觉得累了,到了自己生辰,许多礼仪要她自己做,更繁琐、更累。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宁安也知晓自己有孕是难于上青天。便是过些年她的身体调养好了,年岁也大了。 宁安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将水送到她唇边,“喝口水,待会儿就有点心了。” 苗苗不知从哪里回来,端了一盘雪霞莲来。“娘饿了吧,先吃些垫垫。” 宁安确实有些饿了,早晨起的早,忙乱着,也没吃多少,现在胃有点刺刺的疼。她先拿了一个给想想,又让禾苗拿了吃,自己才拿起一块,咬了一小口。 偌大的宫殿中,雕梁画栋。前朝一众公主、承恩公夫人、将军夫人、养尊处优的皇家命妇、臣妻们一一低眉顺目、谨小慎微,宛如一群瞧着婆母脸色行事的小媳妇。 苗苗一边吃着点心,一边扫过丝毫不敢交谈耳语的人。这种至高无上、操控着一切的感觉太美妙了,彷佛众生皆在掌握中。这是荣耀、是骄傲、是自豪、是只有极少数人才能享受的尊严! 这些,都是他的爹娘给他的。 禾禾与他对视,眼中闪着的是同样的欢愉,同样的波涛澎湃。她太喜欢这种场合了,太喜欢这种荣耀了。 第15章 生辰宴(二) 太子妃的院中,也杖毙了一个侍女。一个太子妃颇为依赖、信任的侍女。太子妃上完一日的课,兴冲冲的回去,正想着同伺候的姑姑说一说,却在院中见到了娘亲。 桃娘看着她道,“日后娘来陪你可好?” 枇杷自是高兴。她是个懂事的孩子,知晓母亲要赚银子,所以即便是百般不愿意,也依然去了唐家。她明明在宫中害怕,想要母亲陪伴,却因知晓母亲的计量,并没有强求。每日都能见到,对于她来说,已经很好了。 枇杷叽叽喳喳同桃娘说些这些日子的事,说起皇后,她有些苦恼道,“母后病了,我本该在旁侍疾,可太子却说我碍手碍脚,不如好好学规矩,让母后高兴。”她有些苦恼,“太子对我虽然不错,但总是冷淡淡的,谦和却像隔着一层,他是不是不喜欢我?”同在一起学习,她虽然自幼便有祖父教导,但总归是比不过两位公主。“我那么胖,又不漂亮,太子怎么会喜欢我,不过是我运气好,才会被选为太子妃。” 桃娘见又开始说自己长得不好,便知她心中的自卑,耐心询问,“师傅问学,你可是未回答出来?” 枇杷摇头。桃娘又问,“可是师傅批评你了?” 枇杷又摇头。 桃娘问了许久,她才道,“长公主的伴读槐夏,今日又被师傅表扬了。”槐夏爱慕太子,她也是这几日才知道的。 两个公主同梅姑姑聊天,说起槐夏,定国长公主道,“槐夏自幼同我们一起长大,也算是知根知底,只是奈何出身太差,至多做个太子侍妾。”又说,“春和倒是比槐夏好些,奈何身体不好,有哮症。” 长安公主一边玩着鲁班锁一边随口接道,“槐夏长得比枇杷好看些,但我更喜欢枇杷。”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看着舒服。 桃娘听后道,“日后太子身边,定会有无数女人。”人多了,槐夏便也不出众了。她安慰她,“皇上皇后感情如此深厚,后宫之中还不是来了一个又一个女人,怀了一个又一个孩子。”她揽住女儿,“你是皇上皇后钦点的太子妃,你只要做好你太子妃的责任,谁也越不过你去。”太子并非会宠妾灭妻之人。 桃娘在心中低叹,从她被选为太子妃那一日起,便注定了她日后不可能同丈夫恩爱似海,能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便已够了。 枇杷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暗自神伤为何太子对她似有不满,也难过为何一直照顾她的姑姑没了身影,更心疼刚做好的衣衫被褥,为何全部都拿走销毁。 桃娘扶着她的肩膀,不允许她说话,也不允许她露出心疼之色。枇杷不知,她却是知道的。导致皇后过敏的桃毛与山药,便是出自她的衣衫上。那个伺候的姑姑,将桃毛与山药刷在她身上,她去请安时,便会沾到皇后身上。待皇后察觉,找到原因,她已经在学堂同太子已经念了许久的书,桃毛与山药早在风中消散于无形了。 这才几日,便有人利用她的女儿害皇后了,日后又会如何呢?被选上太子妃的喜悦早已消弭,如今剩的只是沉沉惊怕。 宁安在养病之时,宫外渐渐流传起“皇后是神女,若是伤害了神女,定会遭报应”之类的话。还有一些说书人,甚至将这些编成了故事,在茶楼酒馆日夜不停的讲。如嫉妒皇后,害人不成反害己的溪儿,又如苛待皇后的继母以及继母的子女,甚至如睁眼装瞎,对皇后苦难视之不见的老将军——他们说,溪儿该死,只是淹死,太便宜她了;他们说继母与继子女还未遭到报应,愿他们早日遭到报应;他们还说,老将军风寒便去世,是老天看不过去了…… 这些话传的沸沸扬扬之时,李诗孕九月了,随时可能生产。酒与桃毛山药之事,虽在杖毙了一个典膳,一个伺候的姑姑后结束,但李母心中却始终不安。桃毛与山药并非她安排的,此人竟然提前洞察了她的心思,借由她的手,害皇后,实在是让人心慌,又防不胜防。 已是仲秋,秫香馆中虽还没点炉子,但一应都准备好了。她这一日叫李诗与她的母亲、嫂子过来,是有东西要赏赐给她。 “原是想差人送过去的,又怕下人不仔细,在路上出点什么差错。”她伸手拿起木叉,切开一块茶点,“这是司膳房新做出的点心,你们快尝尝。”这些色彩鲜艳的果子,是喜悦按着古籍复原的。分为三类,生果子、半生果子、干果子。其实就是带馅儿的年糕、带馅儿的馒头、薄饼以及栗羊羹。年糕与馒头倒是好做,只是面粉的用量勾兑,需要一点点调试,才能别有滋味。薄饼并非常见的蒸、炸,而是放在两口铁锅中,上下生火加热烤出的。 宁安吃了一口栗羊羹,看着李诗的肚子道,“本宫瞧着你的肚子比寻常的肚子都大,待生产那日,你可是要受罪了。”她放在把手上的手背上还有淡淡的伤痕。太痒了,阿朱等人只是按着她,不让她抓脸,却疏忽了她的手。她用手背蹭着桌角止痒,却不想碰掉了一旁的花瓶,划破了手面。 李诗道,“臣妾如今也担心生产时艰难。”她总是控制不住自己,总是饿,她吃得多,孩子便也吃的多。昨日接生嬷嬷为她摸腹,还直言生产之时会很艰难,让她别等了,去找了太医开了催产药,早些生下。“臣妾想着,孩子多在臣妾肚子里呆一日,便多强健一日。” 宁安问,“太医怎么说?” “事关皇嗣,太医自然是说足月更好。”她看着宁安问,“皇后娘娘当时生产时紧张吗?”她露出一抹担忧,“怀孕的时候欢欣,如今要生了,反倒是怕起来了。” 宁安笑着点头,“紧张,不过皇上比我更紧张。”特别是禾苗出生时,他激动的不行,整日整夜看着两个孩子,想抱又怕伤着孩子们,就这么坐在小床边看着。 李诗又问,“要生之前,可有什么预兆?” 宁安想了想,“生太子与定国的时候没什么预兆,只是那一日烦闷的厉害,羊水突然就破了。生长安的时候,反应倒是重多了,提前三四日肚子便不舒服。”心慌恶心,吃不好睡不好,肚子不时还抽痛。 李诗摸着肚子看着她,笑道,“臣妾希望孩子在下午出生。” “为何?”宁安听出她话中有话,视线扫过她与她的母亲,噙在唇边那抹笑微微加深。 李诗含笑道,“下午,皇上能空出时间,臣妾希望待我生产那日,皇上能陪在臣妾身边,第一时间看到我们的孩儿出生。”她看着宁安的视线中,隐隐含了一丝挑衅。 宁安含着温柔的笑意,取过旁边一盏丁香蒲公英薄荷茶轻抿一口。“恐怕不行。”她放下茶盏,笑容始终温柔婉约,宁静如清潭。“李才人忘了吗,明日便是秋荻,本宫与皇上均会离宫。”她的视线落在她的肚子上,“你这一胎,不仅不顾母亲身体,一味吃喝,只想着长大,也不会挑时间。” 秋荻那日,一如既往的先祭天,肃宁带着太子与两位公主祭天,宁安则是让人将旺财与鹿,以及前几个月在温泉处捡的狼狗放了出来,让它们去肆意的奔跑。 旺财第一时间就跑没了,狼狗忠心,便是出了笼子,也蹲在宁安身边不动,宁安摸了摸它的头,笑道,“去吧,我这里人多,不碍事的。”娘说这狗不大,看着牙齿也就一岁多点。“宫中也没法让你跑,去跑跑吧。”这只狗棕毛黑脸,几个孩子便叫它黑脸。 黑脸看了看宁安,还是不动。蓝姑姑道,“它要呆着便让它呆着吧,待会儿皇上回来,让皇上带它去跑跑。”并非从小养大,又未经太多训练便能如此忠心,实属难得。 宁安又问,“鹿呢?”鹿没有名字,他们一直小鹿小鹿的喊。 “一放出来就跑没了。”同旺财一样,也是个没良心的。 宁安微微拧眉,“可别被人当作猎物猎了去。”她虽然不太喜欢那头鹿,但养了这么久了,也舍不得它死在旁人手中。 蓝姑姑笑道,“皇上已经吩咐下去了,人人都知晓白鹿是长安公主养的,不能猎。” 此次陪同的,除了皇后,还有淑妃、贤妃,以及瑯嬛与傅雪。从宫中出来,瑯姚不知怎么多了一丝开心,也稍感轻松。 雪梨道,“听说恭献公主也来了。” 瑯姚的脸上多了一丝期待,“恭献公主若是来了,我娘同妹妹许是也来了。” 第一日君臣同猎,晚间热热闹闹烤了肉,喝了酒,第二日,皇上便由着他们自己狩猎了。秋荻一般为七日,他觉得没意思,第二日便想走了。草原广袤,他想带着宁安策马奔腾,但总归大臣们跟着,大臣家眷看着,少了丝惬意。 “等日后有空了,我带你去草原,就我们一家。” 宁安笑看着他,火光印在她脸上,一片火红。“好。” 秋荻第一日,在宫中的李诗便发动了,宁氏两姐妹、谭宝林、孙才人以及几个位份底的采女、御女均去看她了。如太医以及接生嬷嬷所言,李诗这一胎生的极其艰难,疼了两日一夜,才终于在接生嬷嬷的推腹下将孩子生出。 玉兰看着孩子,对已经力竭的李诗道,“是个公主,长的可壮实了,有九斤多呢?” 李诗惨白着一张脸,几乎发不出声音,“给,给我看看。” 玉兰正要让乳母将孩子抱过来,便被李母阻止了,她严肃着一张脸,“孩子什么时候看都行。”她看向接生嬷嬷,对她微微点头。接生嬷嬷洗净了手,拿起了针线,对李诗道,“才人,您的下面撕裂的厉害,奴婢要给您缝上。” 谭宝林在外殿,透过窗棂,看着接生嬷嬷在李母的指挥下,对着李诗的下身缝了又拆,拆了又缝。李诗因疼痛叫哑了喉咙,声音似泣血,指甲因疼痛的抓握而折断,十指血迹斑斑。 李母道,“今日你受了苦,来日便知道好处了。”她看着李诗,“她不仅是接生嬷嬷,还是手艺高超的绣娘,定能让你恢复如初。” 宫中的消息传来时,肃宁正带着宁安骑马,在一处空地停下,教她如何在林中布置陷阱,抓落单的兔子。又教她如何通过足印、粪便来判断经过的是何动物。 瑯嬛等人,则在六宫女官的指引下,换上明霞锦,梳着高高的发髻,佩戴着用黄金装饰的帽子,穿着全身缀满珠玉的服饰,跳舞娱乐众人。 明霞锦是一种丝织品,散发着一种奇异的香味,奇香无比,这股浓香一旦附在人身上,历旬累月经久不掉。这种锦缎不但本身光彩辉映,五彩斑斓,其中各种颜色交错相配,还能组成各种图案。 宫中的明霞锦,一向是紧着瑯嬛的,只因皇上说,唐御女身披明霞锦跳舞的样子极美。这是连皇后都没有的绸缎,也是瑯嬛得宠的标志。她一舞又一舞,满意甚至骄傲的看着众人眼中掩饰不住的惊艳…… “明霞锦美则美,香味太过于浓郁了,闻久了熏人的很。”想想一边吃着烤玉麦,一边同阎君说话。“健康爹说,钱塘富庶,钱塘的青楼花魁,也是穿明霞锦的。”她说完又问,“花魁是什么?” 阎君看着她的眼,耐心的给她解释。“花魁便是出卖色相的女子中,最美的那一个。” 长松在一旁道,“非也,花魁是客人最多的一个。” 宗大睨了他一眼,“你若是将咱们皇上的女婿教坏了,你看他回来收不收拾你。”他割了一盘鹿肉给禾禾。 想想又问,“做花魁有什么用?” 长松笑道,“做花魁,有更多的人趋之若鹜,便能早些攒钱赎身了。”做花魁的目的是赎身,而非彰显自己的美丽。他看着想想,“你要知道,世间出卖身体的女人固然让人不齿,让人恶心,但也有迫不得已无可奈何之人。”他看着想想如同耗子一样,一会儿便啃完一根玉麦,忍不住道,“你是不是吃太多了。”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吃。 阎君道,“她现在不吃点心了,正餐时多吃些也无妨。” 长松调侃道,“小心吃胖了你的驸马不要你了。” 阎君忙道,“不会的,我就喜欢想想这样。”他看着想想笑,“没什么比吃饱饭还重要,饿着肚子很辛苦的。想想有度,不会胡乱吃喝。” 宗大斜睨他一眼,这小子年纪不大,油嘴滑舌,尽会说些好听话哄着想想。看着就是个靠不住的人,也不知他那个岳父怎么想的,把他小姨子许给这么一个人。 阎君对着宗大笑了笑,他自然知道宗大想的什么。他与宗大,虽然都是驸马,但少不了被人比来比去。宗大虽是宗氏一门的族长,有能力,有本事,又是皇上的青梅竹马,好兄弟,但终归年龄大了。百姓谁人不为定国公主叹一声可惜了,不嘲他年岁大了,配不上公主。更何况,他还纳过妾室,搞出过孩子,比不得他清清白白。想到这里,他在宗大面前,便也不觉得弱了,暗暗挺起了胸膛。 宗大暗自咬牙,长松安慰他,“百姓说的也不错,你年岁确实大了。”老牛吃嫩草,还是天线一般的定国公主,百姓难免心中不忿。 宗大道,“我长的也不差。” 长松细细的打量他许久,“太后的那个,加了蛇油蛇毒的什么膏,据说能重回青春,你要不去要些来擦擦?” 第16章 新人 肃宁生辰后,后宫又多了几个女人。凉州的康王送来了姐妹二人,一人名青雀,一人名青鸾。因冲撞了国舅的名字,入宫后改为雀儿、山鸾。端王府也送来了一人,叫喜悦,没说为后妃,只说是老端王妃欠了她母亲一个人情,随便给她安排个活计便行。还有三人,一人为戍边刘将军的小女儿,名颂恩。余下两人则是两广献上的,一名沈知意,一名方知遇。 新人入宫,要受皇后训戒。枇杷跟在宁安身边,一边学着规矩,一边学着她的行事作风。她虽年长些,却比不过两位公主长得高,只能加快了脚步,堪堪才跟上了她们。 宁安记不住她们的名字,有时连姓氏都会弄混,干脆吩咐司制房,给她们每人做了牌子挂在胸前。 宁安一一询问了她们,雀儿不愿为妃,自愿进了尚功局,做了司珍房一个小小掌珍。她说,“臣女自幼身子弱,恐不能为皇上开枝散叶。臣女也不识几个字,至多读了些《女则》《女戒》,便是想为皇上皇后分忧,也做不到。只是自幼时起,便喜欢珠钗饰品,又同家中善做钗饰的姨娘学过一二,尚能以此一技伺候皇上皇后。” 喜悦也不愿为妃。她告诉皇后,她原是街口卖猪肉家的女儿。前些年老端王妃礼佛归来时,被人刺杀,她的父母平白受牵连而亡,自从她便被养在了端王府。她说,“他们以为送我进宫就算是还了欠我爹娘的命了,就算是我天大的福气了,可这等福气并非我想要的福气。”进了宫,就再也出不去了。进了宫,她即便是做了妃子,哪怕是做到四妃之一,又能如何,还不是一个奴才。她幼时家中虽算不上富裕,却也没少了吃喝,爹娘疼爱,自由自爱。这些,哪里是端王府能还的清的。她看了看雀儿道,“皇后娘娘,我要进御膳房。”她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她家的烧猪肉,天下一绝。 争抢着入宫的他们见了不少,不愿入宫倒是少见,更何况一日便见了两人。 皇后还未说话,颂恩便直接站起道,“你们这二人,说什么不愿入宫,怕不是以进为退,为了引起皇上的注意,故意这么说的。” 宁安眉头微跳。站在她身边的枇杷心中一紧,还未等她想到自己要做什么时,便听蓝姑姑道,“放肆!” 颂恩挑着眉,扫了蓝姑姑一眼,丝毫不将她放在眼中。“既然不愿意,入宫做什么。”她面带毫不掩饰的不屑,“还不是另有目的。” 宁安看着她,边塞长大的姑娘,父兄又是手握重兵的将领,不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是少有人敢忤逆的。她难免天真直率。只是天真过了头,直率过了头,便不讨人喜欢了。 “人与人不同,并非所有人,都能同你一样。”宫中的女人,自愿入宫的有几人,不得不入宫的有几人,被迫入宫又有几人?世道对女子不公,再聪慧的女子,想要似男子一般念书、考科举,可要经历无数艰难。她可以不懂这些,但她不能理所当然的认定,后宫之中便是富贵权势之地,天下间所有女子,都趋之若鹜。 有多少女子,也想似男子一样建功立业,却不等她们长大,便让她们匆匆嫁人,一辈子被困于家庭琐事,生育养育之中?有多少女子,也想似男子一样遨游天下,却不等她们行动,便被一口一眼冠上不安分的罪名,一辈子背着莫须有的污名凄凉一生?有多少女子,本该似不羁的鸟,自由自在翱翔在空中,却被生生折断了翅膀,困于樊中? 李诗淡淡扫过她,见她脸上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忍不住在心中冷哼。蠢货。 颂恩下巴扬的越发高了,骄傲道,“她们自然不能同我比。我父亲乃是戍边大将军,兄长亦是大将军。我的嫂子,也是太尉之女,她们如何同我比?” 阿朱沉着脸,正要上前,宁安却笑着微微摇头。阿朱重新退回,宁安喝了一口茶,笑道,“既然你父兄、嫂子的父亲如此厉害,你的位份定是不能低了。便为美人吧。” 颂恩面上喜悦,却在听她说出美人后微微沉下了脸。宁安挑眉问,“怎么,刘美人对这个位份不满意吗?” 颂恩转身坐下,冷硬道,“皇后娘娘给的,臣妾怎会不满意。”可那样子,分明就是不满意。 阿朱气恼,宁安有一次拦住了她。她低头看着茶盏,里面是黄精花茶,加了枸杞,微微发甜,她不喜欢。“也是。”她笑着抬头,“你父兄如今手握大军,堪比本宫娘家曾经,一个小小的美人,你如何能满意呢?” 史芊、李诗等人,立刻站了起来,一一跪下。偏偏颂恩无知无觉,并没有听出宁安的不悦以及嘲讽。“臣妾自认与皇后娘娘相比,并无差别。皇后娘娘是皇后,臣妾自然不敢生出什么心思,只是臣妾认为,便是皇贵妃之位,臣妾也是担得的。”她顿了顿又道,“如今皇上后宫四妃只有一人,臣妾也不要皇贵妃之位,皇后娘娘便给臣妾一个贵妃之位就是。”她微微外头,天真道,“臣妾当了贵妃,便能帮着皇后娘娘协理六宫了,皇后娘娘好好休息,养着身体就是。” “呵。”一直在内殿的苗苗忍不住笑出了声。 没一会儿,脆声声的笑从屏风后传来。想想笑的都快岔气了,“哥哥,这个人好好笑……” 想想笑着倒在宁安怀中,宁安揽着她,为她揉小肚子。“既然刘美人不想要美人的位份,那便不要了。”她看都没看她,“如今伺候皇上的人虽多了些,却也总不能人人都是妃,都是嫔,总要有人为采女,为御女。刘美人既然这么为本宫着想,便封为采女吧。”她笑着捏了捏小女儿肉嘟嘟的小脸,“至于唐采女,入宫也有一段时间了,伺候皇上也算伺候的得力,升为御女。” 无论颂恩如何不满,如何觉得皇后针对她,位份都定了下来,再无回转余地了。如今后宫之中,皇后之下,淑妃一人,充华一人,婕妤一人,才人三人,宝林五人,御女六人,采女五人。 枇杷想要亲近皇后,却又怕她。她同桃娘说,桃娘不解,“皇后娘娘对你那么好,怎么会可怕呢?”皇后的性子软,从未见她生过气,对谁说话都是极温柔的。 枇杷靠在娘的怀里,苦恼的拧着眉,“我也不知道,我就是觉得她可怕,比皇上还可怕。” 桃娘想了想,“大概是这些日子皇后不太舒服。”她如今在司膳房,负责一部分皇后小厨房的食物,她知晓皇后上次风寒后一直没太好,每日也没什么精神。 枇杷摇头,“不是。我觉得皇后娘娘很厉害。”她能管的住太子,管的住公主,还能管的住皇上。“他们都不敢惹她。”今天刚入宫的刘采女,如此顶撞皇后娘娘,又没规矩,她都感到害怕。虽然皇后娘娘笑着,但她的笑乍现倏隐,笑中藏着的是冰冷淡漠,以及极力压制的烦怒。 桃娘看着女儿笑了,“他们并非不敢,而是舍不得。”舍不得让她累,舍不得让她忧,舍不得让她气。她握着女儿的肩,让她看着自己,“你这些日子可还习惯?”即便她是太子妃之母,她也不曾拿着身份,依然尽职尽责做着自己的活儿。并非不愿意,也并非宽和,而是她们身后无依,又是骤然富贵,定会惹人嫉妒。她一如既往,也是为了女儿,为了自己。她甚至,不敢同女儿住在一起,多数时候并没有住在分给太子妃的院子中,而是同司膳房的女使们同住。 枇杷点点头,“教导姑姑对我还不错,阿朱阿紫姑姑也很照顾我。” 桃娘又问,“两位公主呢?” 枇杷想了想,“我同她们接触的少。”只是念书时在一起,闲暇时间,两位公主要么去找她们的驸马玩,要么就粘着皇后娘娘与皇上,或是去陪太上皇与太后。 “太子呢?” 枇杷脸上一红,低着头嗫嚅道,“太子对我挺好。” 桃娘看着女儿笑道,“你同娘说说,太子对你怎么好了?” 枇杷拧着帕子低声道,“太子给我送点心,还让我好好跟皇后娘娘学着,不求我能学十成,学了一半也是好的。”她的声音越发低了,“他还说我胖胖的很好。” 桃娘看着女儿的样子,将女儿拥入怀中。“那便好。” 苗苗还在看书,阿朱将下午的点心换下。“太子,天色不早了,该休息了。” 苗苗点头,放下了书。“点心拿下去吧,想想若是看到了,又闹着要吃了。”倒也不是不给她吃,只是点心吃多了,便不想吃饭了。“送去给枇杷吧,她总不能同未来嫂子抢。” 阿朱笑着应下。苗苗问,“爹娘休息了吗?” “还没。”天一日日冷了,她走到窗边,将半开的窗户关上了。“娘娘下午睡的多了,晚上睡不着,皇上陪她赏月去了。”夏日的月有夏日的柔和,冬日的月自有冬日的明澄清澈。 正说了,洗漱过的想想裹着加了棉的披风跑来了。苗苗同阿朱对视一眼,均露出一丝无可奈何的笑。自从她发现兄长睡的晚,晚膳后阿朱等人会来为他换一次点心后,便算着时间来,有时还能吃上几块。 “没有点心。”苗苗对她道,“点心要送去给枇杷。” 想想小脸一鼓,“你有了太子妃就不喜欢妹妹了。” “你都洗漱过了。”他点点她的鼻子,“洗漱过再吃点心,是要坏了牙的。” 想想咧着嘴,给他看自己的牙。“我吃完再去洁牙。”说着便要去拿点心。 苗苗拦住了她,“不行。”他牵着她向外走,“你该睡觉了。” “我还不困。”说着,揉了揉眼。走了没两步,她就犯懒了,手一张,“哥哥,你背背我好不好?” 苗苗摸了摸她的脸,“好。” 在院中晃了没两圈,想想就睡着了。苗苗将她送回房间,坐在床边轻轻拍着她,一直等她睡熟了才离开。 阿朱低声道,“长安公主同太子、公主虽是一母同胞,性子却完全不一样。”定国公主、太子像皇上,性子沉稳坚毅,长安公主则像极了皇后,玉软花柔。不过他们的骨子里都是一样的,聪明绝顶,极端自负。 阿朱放下床帐,苗苗道,“若是爹娘再有弟弟妹妹,也不知是什么样?” 阿朱道,“太子也想要小弟弟小妹妹了?”长安公主前些日子听皇上戏言一句,同你娘给你生弟弟妹妹,这几日一直缠着问皇后,弟弟妹妹什么时候来。 苗苗温和一笑,“总觉得还该有一双弟妹才是。” 阿朱惊讶,转身关门,“倒是巧了,皇后娘娘也是这么说的。”总觉得还该有一双儿女才是。 苗苗微微摇了摇头,“娘身子不好,若是再有孕,对她百害而无一利。若是我真该再有一双弟妹,我想弟妹也是能理解体谅的。” 十一月,孙才人再次有孕。也不知是她的身体强悍,还是卢太医的医术高超。距离她被活生生打下胎儿,又经受种种酷刑不过四月,她便又有了。 孙才人欢喜不已,瑯姚与瑯嬛也跟着高兴。比起其他人,她们与孙才人走的更近。李诗对谁都是冷冷淡淡的,有时吝啬至极,连个笑脸都不愿意给她们,清冷孤傲;史棠倒是同她们相熟,奈何娘家获罪,连带着她也受牵连。前些日子谭宝林送了些点心过去,奉了她命令去送点心的宫女便被随便找了个理由杖毙了。谭宝林布衣出身,不懂前朝后宫的种种联系与拉扯,虽知晓史氏一族的事,却一直认为史棠无辜,又先后失了两个孩子,实在可怜。直到有协理六宫之权的史芊不忍看她刚得宠便失宠,差人带了一句话给她。 “若非她妄图害皇后、太子,若非她认为她生了儿子便有同皇后一争得能力,若非她的父母暗中支持她,史氏一族又怎会灭族呢?” 谭宝林听后惊怕,忙差人打听了,这才知晓史氏一族覆灭,是打了混乱皇室血脉的心思,有谋反之心,也落实了谋反之心。自此,再也不敢同史棠接触。 孙才人到底是受过伤的身体,这次有孕着实不舒服,只能在床上躺着。三人一边做着孩童的衣衫一边闲聊,瑯姚道,“谋反是大罪,也不知为何皇上偏偏还要将她留在宫中?” 瑯嬛道,“皇上仁善。”她放下手中针线,露出一丝迷茫。“听闻她第二次小产后胎儿久久不下,是由接生嬷嬷手剖而下的,后又缝合,已经不适合侍寝了。可皇上还总是招幸她,可见皇上是个念旧的人。” 孙才人道,“也许已经恢复好了呢?”她出自民间,听到的事情比她们要多得多了。“我曾听说,有些年老的青楼女子,会故意将那处划开,然后嵌入珍珠,这样,男人会更舒服。” 瑯姚脸皮薄,脸上发热,偏过头去。 瑯嬛到底年长些,虽也觉得脸热,却不似她一般。她看着孙才人调侃问,“你怎么知道这些,你说,是不是差了侍女,偷偷的出去买些禁书了?” 瑯嬛原是玩笑调侃,谁知孙才人听后却面上一阵发白,身上也起了一身冷汗。她忘了她现在是御史大夫的女儿,自幼养在深闺中,学女红,读《女则》《女戒》。 瑯嬛见她神色不对,收了笑,坐到床边,“怎么了?” 孙才人的手放在腹上,“我的肚子有些疼。” 第17章 复位 为孙才人搭脉的卢书浩脸色不是很好看,只是一遍又一遍的号着脉,沉默不语。 孙才人的心一分一分沉下去,忍不住问道,“卢太医,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瑯嬛、瑯姚在一旁也紧张着。瑯姚看向卢太医道,“有什么你直说就是。” 卢书浩面色凝重,“才人短时间内又有身孕,本该是大喜。”他迟疑一会儿,看向瑯嬛,见瑯嬛微微点头,才道,“虚滑无力,脉细如丝,怕是……”他干脆跪下,“恕臣直言,才人您距离上次有孕的时间太短,身体还没养好,体质虚弱,有孕的时机不对,母体孱弱恐怕胎儿不保,只怕等不到生产。” 瑯姚面上惊慌,忙问,“听闻当年皇后娘娘身子也不好,极其孱弱,可太子与两位公主不是依然平安出生,又如此健壮。” 卢书浩犹豫片刻,“微臣给皇后娘娘号过脉,皇后娘娘阴体双虚,平日看似无恙,实则内里虚耗极多。”不过是表面太平。他咬了咬牙,“皇后娘娘能活至今日,已是天大的运势。”她的脉象极其极其奇怪,前些日子风寒高热时,甚至摸不到脉搏。“父亲强壮,胎儿便强壮。便是母体孱弱些,只要胎儿足够强健,便会源源不断,用尽一切可能吸收母体的养分。才人如今,身体孱弱是一方面,主要是你的身体已经无法提供胎儿足够的养分。”妃嫔每日份例均有规定,一个才人年例不过五十两,猪肉五斤、羊肉十五盘、鸡鸭共十只、白米二十斤、白面二十斤、杂米二十斤、白糖二斤、香油三壶、鲜菜每月五斤、豆腐每月三斤、瓜果每月一斤。滋补汤羹更是不要说,若非自己使了银子让小厨房准备,便是只有常规的红枣银耳汤。而皇后有孕之时,日日燕窝不断,鸡鸭鹅更是每日一只甚至许多只,牛羊肉亦不断。为防汤药伤了孩子,她调理身体,一概用药浴或熏蒸,上百两一根的红参,一年便能用三四百根。“微臣看过皇后娘娘的脉案以及用药,一个月的用药量便是上万两,完全是用银子在撑着她的命。” 瑯嬛不解,“皇后一年的份例不过一千两,这余下的银子——” 卢书浩看了她一眼,“余下的银子,都是皇上从自己私库中掏的。”他又转向孙才人,“便是微臣现在便为您烧艾保胎,也至多保至六个月。这其间,对您的身体伤害也是极大的,不如……”他后退一步,低下头不再言语。 孙才人一阵阵发冷,手心全是粘腻的汗。“不能保住吗?” 卢书浩没有说话。 瑯嬛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卢书浩,上前温声道,“卢太医,今日麻烦你了。”她顿了顿,“孙才人的胎不稳之事,还请你暂且隐瞒。” 卢书浩答应下来,提着医箱退下了。 瑯嬛坐在她床边,瑯姚又忧又急,“好不容易又怀上的孩子,这可怎么办?” 瑯嬛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握住了她的手。 孙才人的神色一瞬间冷了下来,她咬了咬唇,“既然注定保不住,便该让他死得其所。” 瑯姚听的心惊肉跳,晚上回去才悄悄问瑯嬛,“孙才人下午那话,是何意思?” 瑯嬛疲惫道,“不过一颗荆花树,便让她失了孩子,又受了这么大的罪,她心中怎能无怨无恨。”桃红打听过了,当时,是用细细的竹棍,一下下打在她的小腹上,一点点将她的孩子打掉的。三个多月的孩子,还未长出手脚,便成了一团污血,就这么没了。“也是她倒霉。”偏偏她的院子中有一棵荆花树,偏偏中了毒迷了心智的是皇上。“若是皇上没有为皇后试药,也没有这些事。”她心口堵得慌,像是被谁塞了一把花椒,又麻又胀,语气却竭力维持着平和。“皇上疼皇后,前一个孩子都不在意,如何能在意后一个孩子。” 瑯姚一惊,不自觉握紧了帕子,压低了声音。“她,她想害皇后?” 瑯嬛摇头,“谁知道呢?” 瑯姚又道,“皇后娘娘与咱们甚少接触,便是每日合宫请安,身边也是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平日里,大多数时候都是同皇上在一起,便是想将孩子落在她头上,又如何有机会? 瑯嬛抬头看着她,那双眼睛如清水寒冰,看着清透,却有让人浑身一凛。“机会,是寻来的。” 瑯姚越发惊慌了,伸手抓住瑯嬛,“长姐,此事万万不能做的。咱们,咱们娘同妹妹如今还背着坏名声,若是再牵连到我们——这,这……”她越急越是说不清楚,额头竟生了一层薄汗,“咱们,皇后,她,——试药一事,皇上不是说了,是假的吗?”皇上身体恢复后,还杖毙了好些传话的宫人。 “皇上要护着皇后,真也是假。”瑯嬛恢复以往的和缓,对瑯姚一笑道,“你放心,此事涉及过大,我不会做什么的。”不过是好奇,若是皇后害了皇上的孩子,皇上是否还会如珠似宝的护着她。 瑯姚捂着心口,稍稍松了口气。过了一会儿,她又道,“皇后娘娘身子若是真如卢太医所言,寿元怕是不长。”如此,悬空的后位…… “难怪每日合宫请安都要我们在外等着,又不许吵闹,便是皇上登基那日,都没有放礼炮,原是怕吓着皇后。”她原以为,皇上所言皇后胆小怕吵,只是字面的意思,如今倒是明白了,恐怕是怕吵闹了惊到她,引起心悸。 后位?瑯嬛默然。 她站起身,“不早了,你也早些歇息吧。”她转身为瑯姚掩上门,也掩去了自己自己一颗不定的心。山重水复,千回百转,有兴奋,有失落,有怅惘,也有苦闷。她费尽心机入宫,将自己的一生困在这四四方方的院子中,难道不能争一争皇上身边之位,坐一坐皇后之位吗?若是皇后寿元尽了,皇上还如此年轻,后宫不可一日无主,定会再立皇后,到那时,她要有何,才有资格争一争呢? 十二月,唐若贤治理蝗灾有功,皇上复了瑯姚贤妃的位份。 蝗灾是八九月开始的,山东三省,原先只是高热几月不下雨,后河、湖水面缩小,低洼地裸露,肉眼可见虫卵。三省刺史接连上报,请求协助。肃宁没见过蝗灾,也没经历过,宁安更是不知。但他们二人都是广读书之人。 《诗经》中已提到“去其螟螣,及其蟊贼,无害我田稚。田祖有神,秉畀炎火”;陆佃的《埤雅》中也有记载“或曰蝗即鱼卵所化”;潘自牧《记纂渊海》“有蝗化为鱼虾”、李昉《太平御览》“蝗虫飞入海,化为鱼虾”,均有记载。 二人知晓此事不可忽视,便即刻派了人过去协助。若是误判,去一趟也能安心;若是真有蝗灾,提前准备好,也不怕损失过大。被派去的是沈从之以及唐若贤,太子跟随。沈从之带了两个老农,老农凭经验判断,蝗灾迫近。沈从之当机立断,召集米商,要求众人留储应急。又不顾旁人反对,执意要求百姓提前收割粮食。蝗灾来临时,沈从之带着太子以及一些落单的百姓,躲在了衙门中。蝗灾铺天盖地,无法出门,沈从之干脆找出衙门的已决文书,一一展开让太子看,并让他评断判定是否合情合理。又允许百姓一起讨论,将百姓的苦、百姓的乐、百姓的冤、百姓的想一一记下。待到蝗灾缓解一些后,太子率先归京,沈从之与唐若贤留下协同三省刺史做余下的事。 宁安看着折子道,“这唐若贤什么没干,不过是跟着去了,倒是沾了沈从之的光。”唐若贤为人处事极其圆滑,一面表现的支持沈从之的一切决定,一面却又私下见米商与百姓们,话里话外都是沈大人为太子师,难免争强,请求大家给他一个面子,不要打骂他,也不要打砸衙门。她看着肃宁轻叹一声,“前一刻还在打骂沈从之,怒骂他为私利害人,蛊惑他们提前收割粮食,后一刻便笑着称赞他料事如神,这般变脸速度,当真是无人能及。”她心疼儿子同沈从之一起被打骂。 肃宁道,“百姓多无知,所看所想只是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早收一日,粮食的产量便少一些,粮食的质量便差些,他们谁不是靠着米粮过活,如何能不急。”无知,所以许多时候分不清好坏,分不出轻重。因为无知,才会无智,他们不知蝗灾的严重。许多人都不以为然,甚至说出,将鸡放出,便能吃光蝗虫的话。所以,免费的学堂才尤为重要。正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若是无行万里路的能力与魄力,便要多读书。读诸子百家,读六经四议,读朝代更迭,读民间歌词……读书,能增智,也可看遍前后、走遍天下。一个国家,智者多了,才会多勇者,勇者多了,国家才能无坚不摧。 肃宁自然也是不愿意将这功劳给唐若贤,所以才会复了瑯姚的位份。瑯姚是他的女儿,复了位份,便等于给了他赏赐。 颂恩入宫一个月后,娘家的奶嬷嬷也入宫了。她姓盛,虽被人称一声嬷嬷,却只有三十五六岁,贤淑贞静,书画琴词,宫技绣纺,件件拔萃。生有三女,长珍,次玉,三瑶,均陪同颂恩一同长大,如今暂且住在宫外,只等来年宫女选拔,入宫继续伺候颂恩。 这一个月,承宠的只有颂恩一人,她自是得意,十二月大雪日,她竟在合宫请安时,穿了一件露着大片脖颈的齐胸襦裙,骄傲的扬着头,生怕旁人看不到她暧昧斑驳的脖颈已经胸口。 史芊淡淡的扫过她,端起茶盏掩去唇角的冷笑。这是宠爱还是凌虐,她怕是自己都分不清。 李诗扬了扬细长清媚的眼,“皇上宠爱刘采女自是不必说,我可是听说刘采女初承宠那日,喜帕被染红了一半,可见皇上对刘采女的喜爱。” 颂恩确实不够聪明,却也并非愚笨,怎会听不出她言语中的嘲讽。她曲起眉心,笑道,“皇上对我情难自禁,你自然是不懂。” 李诗始终含笑,“懂与不懂,我也只是想劝劝妹妹,好好养着身子才是。是不是情难自禁,我也不懂,只是你我并无不同,侍寝的步骤都是一样的。”蒙布、熄灯、无言、不语。 这般侍寝,李诗自是不满意。只是她心高气傲,不愿落了下风,嘴上强硬道,“我与你们怎能一样,皇上召我侍寝之时,是点灯的,也会安慰我、轻言哄着我。” 李诗摆明了不信,眉头微挑,“是吗?” 颂恩重重点头。 李诗笑道,“既然妹妹如此得宠,姐姐便祝你早日有孕,为皇上产下皇子。” 天冷,宁安更是不愿出门,起床后没什么精神,便让她们回去了。午膳后,颂恩越想越是气恼,提着裙摆便要去勤政殿找皇上。 盛嬷嬷赶忙拉住她,“皇上不喜旁人惊扰,去了要坏了规矩的。” 颂恩不听,“什么规矩不规矩的,皇上如此宠我,这一个月都是我侍寝,难不成还不能为我破例吗?”她吩咐侍女给她拿来披风披上,抬脚便往外走。 颂恩到勤政殿时,遇到了前去送点心的瑯嬛,她面上不悦,直接质问,“你来做什么?” 瑯嬛笑道,“昨日听皇上有些咳嗽,我便炖了只梨子送来。”虽然她位份比颂恩高,但还是退了一步。颂恩为人冲动,又因父兄手握大权,出身不比皇后差,骄傲自大。她早晚惹出事,她又何必同她争一时之气。 见她退了一步,颂恩颇为满意。盛嬷嬷跟在她身后,颇无奈的同瑯嬛道歉。 瑯嬛温和道,“无妨,刘采女年岁还小。” 颂恩走到门口也不等通报,便要往里走,被侍卫拦下后怒道,“大胆,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星一冷冷的扫了她一眼,“无皇上应允,谁都不能进。” 第18章 梨汤 坐在床边打坐的肃宁被惊扰,拧着眉缓缓睁开眼。薄纱帘帐之外的小七见他动了,忙侧过身,低声唤了一声,“皇上?” 肃宁没有应答,只是回头看了看还在熟睡的宁安,伸手摸了摸她露在外的手,轻柔的将她的手放回被子中,笑着圈起手指,刮了刮她睡的红彤彤的脸颊。 他起身下床,只着棉白里衣走至薄纱帘帐外,“太吵了。”他转身,放下稍厚的三多纹帘帐,挡住门外吵闹声。“让她们闭嘴。” 小七低声应着,忙跑了出去。 天真无邪的姑娘,不懂人情世故,也不懂怕字。颂恩年轻、貌美,笑容也极其灿烂,是养在京中,活在后院的女子所不曾有过的灿烂。她似荒芜高原中的一朵花,纯真亮丽,谁见到她都会开心,所有烦恼全抛到九霄云外。 这样的她,为何偏要入宫? “皇上,皇上。”被拦在门外,颂恩干脆娇声喊了起来。她想起刚才瑯嬛的话,便又道,“臣妾瞧您有些咳嗽,特来看看您。”马背上长大的姑娘,身强体健,小七小八虽也练了些拳脚功夫,但因自幼阉割,伤了身体,毁了底气,竟没拦住她。 星一站在她身前,颂恩气恼地跺脚。她正要再骂他狗奴才,认不清主子,却又止住了,只是骄纵地、神采飞扬地让小七再去通报。 宁安醒了,迷迷糊糊地。 “肃宁?”她轻唤。 “醒了?”肃宁撩帐而入,坐到床边。“还要再睡会儿吗?”前些日子苗苗去了东三省,她日夜挂心,待苗苗回来了,见他身上有伤,又疼又恼,已经很久睡不安稳了。 宁安靠在她身上摇头,“好吵。” 肃宁拧眉不悦,宁安道,“让她进来吧,问问她有何事?” 颂恩与瑯嬛走入时,皇上正在帘后同皇后更衣,影影绰绰,窸窸微响,两人不时贴耳低语,低声轻笑。 皇后问,“这件如何?” “粉色不好。红色地更好看。”他认真地提意见,看着她的眼神满是爱怜。 皇后在镜前转了一圈,“我也觉得不好。”她手微挥,“换了。” 他吩咐道,“去拿那件朱孔阳嵌金丝的来。”又对伺候的人道,“退红、银红、莲红、紫梅、樱花、丁香、木槿多是妾室穿的颜色,吩咐司制房,日后不要呈上这些红不红、粉不粉的衣裳。” 温岚应声退下。皇后换了件新衣衫,又戴上如四垂云,青缘,黄罗五色,嵌金的云肩。这副云肩,以彩锦绣制而成,晔如雨后云霞映日,晴空散彩虹。 她将长发捋至身后,拉着皇上在镜前坐下,撒娇道,“你坐下,我给你束发。” 他轻笑,“今日怎么想给我束发了?”他反手摸了摸她的手,她自己的头发都束不好。 她拿着梳子,细细为他梳着头发。“我去同姑姑学了,这次一定能束好。” 瑯嬛站在殿中,带着优雅的浅笑,微微垂眸。 颂恩自幼便是旁人的眼中宝,心中珠,自是受不了被忽视、被冷落,她上前道,“皇上,臣妾束发极好,臣妾给您束发。”说着便要往里走。 蓝姑姑与阿朱拦住了她,肃宁嫌她聒噪,又恼怒她大呼小叫,惊扰了自己,也吵醒了宁安。“放肆!”他怒吼一声,“管不住你那张嘴,便缝起来。” 颂恩听着他的怒气,一怔。 宁安温声道,“刘采女年岁小,难免活泼些,你不喜欢,好好同她说就是了。”她伸手覆上他的眉心,“最怕你生气,凶巴巴的,像要吃人一样,吓人。” 肃宁对着铜镜中的她笑,“怎会,我可是最疼你了,恨不能将你一口吞掉。” 颂恩其实与皇上的接触不多,除了几乎每日里的“侍寝”。她甚至没有同他说过几句话,最多便是合宫请安时,在皇后处看到皇上,行礼请安问候。她的五脏一瞬间一片空白,像一件过分宽大的衣衫,空荡荡的,极不踏实。 瑯嬛跪在地下,曹嬷嬷也赶紧扶着她跪下。 颂恩捂着心口,觉得心口处有些疼。 她想着谭宝林无意中的一问,“你出身好,又如此得宠,何必入宫为妾?” 她其实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入宫。是因为爹说皇上是天地间最好的男子,只有她这般的女子才能配得上?还是兄长说,新皇登基,有心清理当年支持太子的官员,以及不曾支持过他的臣子们,若是有人能在他身边,探得些许消息,他们也能安心。 娘总说,我的女儿该嫁天下间最好的男子;嫂子说,当皇上的妃嫔,如何算是妾。娘又说,我的女儿同皇后并无差别,均是家中独女,均是将军之女,甚至比她更强健;嫂子又说,小妹若是入了宫,定会得宠,今日是妃,明日是贵妃,也需要不了几日,便是皇贵妃了。说不准还能再进一进,这是何等的尊贵,咱们这一大家子,日后可就靠你了。 瑯嬛适时的捧上梨汤,笑道,“皇上,臣妾炖了梨汤,是宁州的法子,最是清热润肺,您尝尝?” 肃宁道,“朕不喜梨子。” 瑯嬛仍然笑着,亲自端着白瓷盅走到他面前,故作娇嗔,“臣妾可是亲手炖了一个多时辰,便是这份心意,皇上也该尝一口。”说罢,便将盅放在了桌子上,打开盖子,舀起一勺,似想要喂皇上。 肃宁冷淡道,“赶紧拿走。” 瑯嬛的笑凝滞在脸上,一瞬间便恢复原状,不再要求他喝梨汤,而是不解问,“皇上,您不是挺喜欢梨汤吗,这是怎么了?” 肃宁似笑非笑看着她,“你如何知晓朕喜欢梨汤?” 瑯嬛笑容未变,“臣妾去同御膳房打听了一下,御膳房说是勤政殿、皇后娘娘的宫殿中这些日子要了不少梨汤。”她是皇上的妃嫔,有心讨好皇上,私下去打探皇上的一些喜好并无不妥。 肃宁看向小八,“传朕口谕,御膳房众人,口无遮拦,蓄意泄露朕的起居,御膳房主管杖三十,司膳房亦有错,所有人掌嘴三十。” 瑯嬛惊吓,忙跪下。她不明白为何皇上如此生气,后宫妃嫔暗中打听皇上喜好,这是人人都知的事。御膳房与司膳房又能说些什么,不过是告诉他们,勤政殿这些日子传什么吃食多些,又说一说用的什么食材多些。 瑯嬛被搀扶着走出勤政殿,正所谓“伴君如伴虎”,她入宫也有半年多了,竟还一点不了解皇上。梨汤一事,不知是皇上想要借此整治御膳房、司膳房,还是警告悄悄打探他喜好的她们。无论是何种,如今一切罪责都落到了她的身上。受了罚的御膳房会如何记恨她,司膳房又会如何记恨她。 他们已经是最亲密的人了,无数次肌肤相贴,可为何,除了每个侍寝的夜,他急切热情,余下均是冷淡至极,对她拒之于千里之外呢? 他怎么能一面疯狂的要着她的身体,一面又疏离厌恶恼怒于她呢? 走的远了,桃红才问,“主子,咱们该怎么办?” 瑯嬛想了想,“桃娘。”她是未来太子妃生母,又是司膳房的人,难不成连她也一起打吗? 枇杷求见的时候,宁安正在吃饺子。精美的白瓷汤碗中,大小均匀的饺子,一个一个,浮在泛着芝麻油、撒了韭黄沫的清汤上。饺子的面软硬适度,带韧劲,揉得够,揉得仔细,揉得面团表面像驳了壳得鸡蛋,光滑透亮,包出的饺子,像白里透红吹弹可破的婴儿皮肤。 宁安舀起一枚饺子,送到唇边,烫。她吹了吹,才小心翼翼地咬下,饺子的鲜汁涌出,烫了嘴唇。“嘶。” “慢些。”肃宁坐在一旁,将饺子夹到小碟中,用筷子一夹为二。他舀起一半饺子,吹了吹,送至她唇边。 宁安不去看跪在地下的枇杷,只是缓慢的咀嚼着。白菜清甜又令齿颊清爽,肉汁香甜,鲜虾与软骨脆嫩——她的嘴巴被养叼了,如今吃饺子只吃他包的。 “好吃吗?”肃宁问。 宁安点头,“好吃。”她舀了一颗送入他唇边,“夫君做的饺子是我吃过最最好吃的饺子。” 阿朱端来一盅酸笋鸡丝汤,这汤酸滑可口,令人胃口大开,是皇后娘娘近来的新宠。 “不喝了,撤下去吧。”她看着肃宁笑,娇俏道,“喝了它便盖了饺子的味儿了。这些饺子,可是我的夫君百忙之中亲手为我做的,怎能让旁的东西盖了去。” 肃宁被她一句话哄的开心。枇杷借此机会,终是开口,“父皇、母后。”前些日子,宁安让她改口称父皇、母后了,看似亲昵,但枇杷心中清楚,她与太子以及两位公主终归是不同。皇上、皇后说父皇、母后太过于冰冷,仍让他们唤爹娘。 宁安喝了一口清汤,看都不看她,“若是为了旁人求情,便退下吧。” 枇杷磕了一个头,没有起身,而是将额头贴在地毯上。“ 父皇、母后,妃嫔有心讨好,打探父皇母后的喜好,本就是在情理之中。御膳房、司膳房,虽多说了几句,却并没有透露父皇、母后的喜好,父皇因这般小事迁怒,只怕大家心中不满。” 宁安拿帕子擦了擦嘴,“唐瑯嬛让你来的?”她笑了笑,“她倒是机灵,知晓找谁求情能脱了自己的责任。” 枇杷不敢说话。宁安又道,“本宫看你年岁小,不懂事,被旁人挑唆两句便来了,今日就当你没来过。退下吧。”御膳房与司膳房以为他们只是说了两句不轻不重的话,可要知道,若是有心之人,有心探查,便是这一句“勤政殿这些日子总传梨汤”便可成了旁人弑君的刀。梨子,可入药,也可成毒。他们又说“皇后宫中这些日子用的干菜多”,要知万物相克,食物也是亦然,可与食物克,也可与香料、花草相克,他们只说这些话模模糊糊不轻不重,却不知某一日会成为刺向他们的刀。今日有人可以从御膳房、司膳房打探到皇上皇后用了什么,来日便可从太医院、御药房打听出皇上、皇后、太子、公主用了哪些药。此番对御膳房、司膳房,只是小惩大戒。他们若是聪明,便该想明白其中的关窍,而非心中生怨。 御膳房与司膳房多是在宫中浸淫多年的人,如何能不懂。不懂的是桃娘,是枇杷。御膳房的主管一边受着杖刑,一边高呼“谢主隆恩”,他很清楚,这是罚也是赏,这是灾,也是运。 御膳房的主管是个胖子,名字挺好听,叫柳佑霖,柳氏一门状元举人,唯有他从七八岁考到二十七八岁,仍是个童生,后家中觉得丢脸,将他赶出家门,他无处可去,干脆跟着一个厨子学了厨,后又因运气好,替了旁人的空缺,入宫当了御厨,熬了多年,成了御膳房主管。 司膳房属于尚食局,尚食局主管姓叶,三十七八岁。司膳房犯错,她作为主管,亦要承担连带责任。司膳房一众人,除了未来太子妃之母,人人均受了三十耳光。 叶主管一一扫视她们,冷声道,“此番也让你们长长教训,好好思量思量,在这后宫中,谁才是主子。”她走到一个掌膳面前,一把扯下了她腰上的挂着的三多纹珠子绣荷包,“也仔细想想,什么银子能收,什么银子不能收!”她将荷包仍在地下,直接从上面踩过。 枇杷回到院中,见太子等在殿中,心中一喜,却又见他面色冷蔑,便收了加快的脚步,端着合适的笑,走了进去。“太子。” 太子淡淡扫过她问,“你与那些女人很熟捻?” 枇杷想了想,才明白他口中的那些女人是指皇上后宫的妃嫔。她道,“也不是很熟,只是同唐御女有过些接触。”唐御女说看着她像看着自己的妹妹,上次她学规矩磨破了脚踝,她不敢说,唐御女察觉了,悄悄差人送了些药膏来。她娘感谢唐御女,便做了一份点心送去当作回礼,此后便再无接触了。 枇杷不敢隐瞒,将一切都说了。太子依旧冷淡淡,还含着不快。“一些药膏,便将你收买了吗?” 枇杷嗫嚅,想要解释却又不知怎么解释,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太子又道,“日后莫要再用这些小事去打扰父皇母后了,我不求你学得母后五分,便是有三分也是够的,谁知你真是孺子不可教。”她跟在娘身边也有一段时间了,怎会不知娘不喜后宫这些女人,可她偏偏上赶着为她们求情说话。 太子说完,拂袖而去。枇杷就这么站了许久,一直到桃娘过来。她扑进桃娘怀中,哽咽道,“娘,我不想当太子妃了……” 第19章 有孕 太子妃的院中,也杖毙了一个侍女。一个太子妃颇为依赖、信任的侍女。太子妃上完一日的课,兴冲冲的回去,正想着同伺候的姑姑说一说,却在院中见到了娘亲。 桃娘看着她道,“日后娘来陪你可好?” 枇杷自是高兴。她是个懂事的孩子,知晓母亲要赚银子,所以即便是百般不愿意,也依然去了唐家。她明明在宫中害怕,想要母亲陪伴,却因知晓母亲的计量,并没有强求。每日都能见到,对于她来说,已经很好了。 枇杷叽叽喳喳同桃娘说些这些日子的事,说起皇后,她有些苦恼道,“母后病了,我本该在旁侍疾,可太子却说我碍手碍脚,不如好好学规矩,让母后高兴。”她有些苦恼,“太子对我虽然不错,但总是冷淡淡的,谦和却像隔着一层,他是不是不喜欢我?”同在一起学习,她虽然自幼便有祖父教导,但总归是比不过两位公主。“我那么胖,又不漂亮,太子怎么会喜欢我,不过是我运气好,才会被选为太子妃。” 桃娘见又开始说自己长得不好,便知她心中的自卑,耐心询问,“师傅问学,你可是未回答出来?” 枇杷摇头。桃娘又问,“可是师傅批评你了?” 枇杷又摇头。 桃娘问了许久,她才道,“长公主的伴读槐夏,今日又被师傅表扬了。”槐夏爱慕太子,她也是这几日才知道的。 两个公主同梅姑姑聊天,说起槐夏,定国长公主道,“槐夏自幼同我们一起长大,也算是知根知底,只是奈何出身太差,至多做个太子侍妾。”又说,“春和倒是比槐夏好些,奈何身体不好,有哮症。” 长安公主一边玩着鲁班锁一边随口接道,“槐夏长得比枇杷好看些,但我更喜欢枇杷。”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看着舒服。 桃娘听后道,“日后太子身边,定会有无数女人。”人多了,槐夏便也不出众了。她安慰她,“皇上皇后感情如此深厚,后宫之中还不是来了一个又一个女人,怀了一个又一个孩子。”她揽住女儿,“你是皇上皇后钦点的太子妃,你只要做好你太子妃的责任,谁也越不过你去。”太子并非会宠妾灭妻之人。 桃娘在心中低叹,从她被选为太子妃那一日起,便注定了她日后不可能同丈夫恩爱似海,能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便已够了。 枇杷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暗自神伤为何太子对她似有不满,也难过为何一直照顾她的姑姑没了身影,更心疼刚做好的衣衫被褥,为何全部都拿走销毁。 桃娘扶着她的肩膀,不允许她说话,也不允许她露出心疼之色。枇杷不知,她却是知道的。导致皇后过敏的桃毛与山药,便是出自她的衣衫上。那个伺候的姑姑,将桃毛与山药刷在她身上,她去请安时,便会沾到皇后身上。待皇后察觉,找到原因,她已经在学堂同太子已经念了许久的书,桃毛与山药早在风中消散于无形了。 这才几日,便有人利用她的女儿害皇后了,日后又会如何呢?被选上太子妃的喜悦早已消弭,如今剩的只是沉沉惊怕。 宁安在养病之时,宫外渐渐流传起“皇后是神女,若是伤害了神女,定会遭报应”之类的话。还有一些说书人,甚至将这些编成了故事,在茶楼酒馆日夜不停的讲。如嫉妒皇后,害人不成反害己的溪儿,又如苛待皇后的继母以及继母的子女,甚至如睁眼装瞎,对皇后苦难视之不见的老将军——他们说,溪儿该死,只是淹死,太便宜她了;他们说继母与继子女还未遭到报应,愿他们早日遭到报应;他们还说,老将军风寒便去世,是老天看不过去了…… 这些话传的沸沸扬扬之时,李诗孕九月了,随时可能生产。酒与桃毛山药之事,虽在杖毙了一个典膳,一个伺候的姑姑后结束,但李母心中却始终不安。桃毛与山药并非她安排的,此人竟然提前洞察了她的心思,借由她的手,害皇后,实在是让人心慌,又防不胜防。 已是仲秋,秫香馆中虽还没点炉子,但一应都准备好了。她这一日叫李诗与她的母亲、嫂子过来,是有东西要赏赐给她。 “原是想差人送过去的,又怕下人不仔细,在路上出点什么差错。”她伸手拿起木叉,切开一块茶点,“这是司膳房新做出的点心,你们快尝尝。”这些色彩鲜艳的果子,是喜悦按着古籍复原的。分为三类,生果子、半生果子、干果子。其实就是带馅儿的年糕、带馅儿的馒头、薄饼以及栗羊羹。年糕与馒头倒是好做,只是面粉的用量勾兑,需要一点点调试,才能别有滋味。薄饼并非常见的蒸、炸,而是放在两口铁锅中,上下生火加热烤出的。 宁安吃了一口栗羊羹,看着李诗的肚子道,“本宫瞧着你的肚子比寻常的肚子都大,待生产那日,你可是要受罪了。”她放在把手上的手背上还有淡淡的伤痕。太痒了,阿朱等人只是按着她,不让她抓脸,却疏忽了她的手。她用手背蹭着桌角止痒,却不想碰掉了一旁的花瓶,划破了手面。 李诗道,“臣妾如今也担心生产时艰难。”她总是控制不住自己,总是饿,她吃得多,孩子便也吃的多。昨日接生嬷嬷为她摸腹,还直言生产之时会很艰难,让她别等了,去找了太医开了催产药,早些生下。“臣妾想着,孩子多在臣妾肚子里呆一日,便多强健一日。” 宁安问,“太医怎么说?” “事关皇嗣,太医自然是说足月更好。”她看着宁安问,“皇后娘娘当时生产时紧张吗?”她露出一抹担忧,“怀孕的时候欢欣,如今要生了,反倒是怕起来了。” 宁安笑着点头,“紧张,不过皇上比我更紧张。”特别是禾苗出生时,他激动的不行,整日整夜看着两个孩子,想抱又怕伤着孩子们,就这么坐在小床边看着。 李诗又问,“要生之前,可有什么预兆?” 宁安想了想,“生太子与定国的时候没什么预兆,只是那一日烦闷的厉害,羊水突然就破了。生长安的时候,反应倒是重多了,提前三四日肚子便不舒服。”心慌恶心,吃不好睡不好,肚子不时还抽痛。 李诗摸着肚子看着她,笑道,“臣妾希望孩子在下午出生。” “为何?”宁安听出她话中有话,视线扫过她与她的母亲,噙在唇边那抹笑微微加深。 李诗含笑道,“下午,皇上能空出时间,臣妾希望待我生产那日,皇上能陪在臣妾身边,第一时间看到我们的孩儿出生。”她看着宁安的视线中,隐隐含了一丝挑衅。 宁安含着温柔的笑意,取过旁边一盏丁香蒲公英薄荷茶轻抿一口。“恐怕不行。”她放下茶盏,笑容始终温柔婉约,宁静如清潭。“李才人忘了吗,明日便是秋荻,本宫与皇上均会离宫。”她的视线落在她的肚子上,“你这一胎,不仅不顾母亲身体,一味吃喝,只想着长大,也不会挑时间。” 秋荻那日,一如既往的先祭天,肃宁带着太子与两位公主祭天,宁安则是让人将旺财与鹿,以及前几个月在温泉处捡的狼狗放了出来,让它们去肆意的奔跑。 旺财第一时间就跑没了,狼狗忠心,便是出了笼子,也蹲在宁安身边不动,宁安摸了摸它的头,笑道,“去吧,我这里人多,不碍事的。”娘说这狗不大,看着牙齿也就一岁多点。“宫中也没法让你跑,去跑跑吧。”这只狗棕毛黑脸,几个孩子便叫它黑脸。 黑脸看了看宁安,还是不动。蓝姑姑道,“它要呆着便让它呆着吧,待会儿皇上回来,让皇上带它去跑跑。”并非从小养大,又未经太多训练便能如此忠心,实属难得。 宁安又问,“鹿呢?”鹿没有名字,他们一直小鹿小鹿的喊。 “一放出来就跑没了。”同旺财一样,也是个没良心的。 宁安微微拧眉,“可别被人当作猎物猎了去。”她虽然不太喜欢那头鹿,但养了这么久了,也舍不得它死在旁人手中。 蓝姑姑笑道,“皇上已经吩咐下去了,人人都知晓白鹿是长安公主养的,不能猎。” 此次陪同的,除了皇后,还有淑妃、贤妃,以及瑯嬛与傅雪。从宫中出来,瑯姚不知怎么多了一丝开心,也稍感轻松。 雪梨道,“听说恭献公主也来了。” 瑯姚的脸上多了一丝期待,“恭献公主若是来了,我娘同妹妹许是也来了。” 第一日君臣同猎,晚间热热闹闹烤了肉,喝了酒,第二日,皇上便由着他们自己狩猎了。秋荻一般为七日,他觉得没意思,第二日便想走了。草原广袤,他想带着宁安策马奔腾,但总归大臣们跟着,大臣家眷看着,少了丝惬意。 “等日后有空了,我带你去草原,就我们一家。” 宁安笑看着他,火光印在她脸上,一片火红。“好。” 秋荻第一日,在宫中的李诗便发动了,宁氏两姐妹、谭宝林、孙才人以及几个位份底的采女、御女均去看她了。如太医以及接生嬷嬷所言,李诗这一胎生的极其艰难,疼了两日一夜,才终于在接生嬷嬷的推腹下将孩子生出。 玉兰看着孩子,对已经力竭的李诗道,“是个公主,长的可壮实了,有九斤多呢?” 李诗惨白着一张脸,几乎发不出声音,“给,给我看看。” 玉兰正要让乳母将孩子抱过来,便被李母阻止了,她严肃着一张脸,“孩子什么时候看都行。”她看向接生嬷嬷,对她微微点头。接生嬷嬷洗净了手,拿起了针线,对李诗道,“才人,您的下面撕裂的厉害,奴婢要给您缝上。” 谭宝林在外殿,透过窗棂,看着接生嬷嬷在李母的指挥下,对着李诗的下身缝了又拆,拆了又缝。李诗因疼痛叫哑了喉咙,声音似泣血,指甲因疼痛的抓握而折断,十指血迹斑斑。 李母道,“今日你受了苦,来日便知道好处了。”她看着李诗,“她不仅是接生嬷嬷,还是手艺高超的绣娘,定能让你恢复如初。” 宫中的消息传来时,肃宁正带着宁安骑马,在一处空地停下,教她如何在林中布置陷阱,抓落单的兔子。又教她如何通过足印、粪便来判断经过的是何动物。 瑯嬛等人,则在六宫女官的指引下,换上明霞锦,梳着高高的发髻,佩戴着用黄金装饰的帽子,穿着全身缀满珠玉的服饰,跳舞娱乐众人。 明霞锦是一种丝织品,散发着一种奇异的香味,奇香无比,这股浓香一旦附在人身上,历旬累月经久不掉。这种锦缎不但本身光彩辉映,五彩斑斓,其中各种颜色交错相配,还能组成各种图案。 宫中的明霞锦,一向是紧着瑯嬛的,只因皇上说,唐御女身披明霞锦跳舞的样子极美。这是连皇后都没有的绸缎,也是瑯嬛得宠的标志。她一舞又一舞,满意甚至骄傲的看着众人眼中掩饰不住的惊艳…… “明霞锦美则美,香味太过于浓郁了,闻久了熏人的很。”想想一边吃着烤玉麦,一边同阎君说话。“健康爹说,钱塘富庶,钱塘的青楼花魁,也是穿明霞锦的。”她说完又问,“花魁是什么?” 阎君看着她的眼,耐心的给她解释。“花魁便是出卖色相的女子中,最美的那一个。” 长松在一旁道,“非也,花魁是客人最多的一个。” 宗大睨了他一眼,“你若是将咱们皇上的女婿教坏了,你看他回来收不收拾你。”他割了一盘鹿肉给禾禾。 想想又问,“做花魁有什么用?” 长松笑道,“做花魁,有更多的人趋之若鹜,便能早些攒钱赎身了。”做花魁的目的是赎身,而非彰显自己的美丽。他看着想想,“你要知道,世间出卖身体的女人固然让人不齿,让人恶心,但也有迫不得已无可奈何之人。”他看着想想如同耗子一样,一会儿便啃完一根玉麦,忍不住道,“你是不是吃太多了。”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吃。 阎君道,“她现在不吃点心了,正餐时多吃些也无妨。” 长松调侃道,“小心吃胖了你的驸马不要你了。” 阎君忙道,“不会的,我就喜欢想想这样。”他看着想想笑,“没什么比吃饱饭还重要,饿着肚子很辛苦的。想想有度,不会胡乱吃喝。” 宗大斜睨他一眼,这小子年纪不大,油嘴滑舌,尽会说些好听话哄着想想。看着就是个靠不住的人,也不知他那个岳父怎么想的,把他小姨子许给这么一个人。 阎君对着宗大笑了笑,他自然知道宗大想的什么。他与宗大,虽然都是驸马,但少不了被人比来比去。宗大虽是宗氏一门的族长,有能力,有本事,又是皇上的青梅竹马,好兄弟,但终归年龄大了。百姓谁人不为定国公主叹一声可惜了,不嘲他年岁大了,配不上公主。更何况,他还纳过妾室,搞出过孩子,比不得他清清白白。想到这里,他在宗大面前,便也不觉得弱了,暗暗挺起了胸膛。 宗大暗自咬牙,长松安慰他,“百姓说的也不错,你年岁确实大了。”老牛吃嫩草,还是天线一般的定国公主,百姓难免心中不忿。 宗大道,“我长的也不差。” 长松细细的打量他许久,“太后的那个,加了蛇油蛇毒的什么膏,据说能重回青春,你要不去要些来擦擦?” 第20章 留魂菌 腊月二十二,李诗亲自将有孕的消息告知了皇后。她撑着浅碧色的玉兰花样手枕,明明月份还小,还未显怀,她却爱惜地将手搭在腹部,“自从知晓有孕,总觉得不真实。”她的小腹还是平的,除了每日孕吐不时提醒着她,再无其他感觉。 宁安道,“再过两三个月,孩子会踢人了,便真实起来了。”她怀禾苗时也是如此,前三个月毫无感觉,除了有时腻腻的难受,再无感觉。三个月后,肚子渐渐鼓起,孩子长大,开始踢她,开始淘气的动来动去,才有一种有孕的真实感。她至今还记得禾苗第一次胎动,她与皇上的惊讶与欢喜。那一刻,才真正有了为父为母的感觉。 李诗满面红晕,有着难言的柔美与无限情深,“皇后娘娘知道吗?臣妾第一次见到皇上,是在应州。”应州战场之上,她女扮男装,随同兄长一起支援应州军。“明明隔了那么远的距离,臣妾偏偏清楚看到了皇上的脸。第一眼觉得可怕,心想这人怎么长得如此凶狠。后来,他骑在马上,对将士们说,他不愿征战,他爱惜自己的性命,也爱惜每位将士的性命。他家中有父母,有妻儿,他不敢想若是他出事了,父母该有多伤心难过,妻儿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所以他定要胜,亦要活着归来。他说,我与你们并无不同。”那一刻,他便扎在了自己心中。“后来行军之中,臣妾误踩兽夹,当时一个千夫长让臣妾自己躲起,待他们打完仗便回来接臣妾。皇上当时便拒绝了,他说,人是我带出来的,我便有责任将他带回。他差人为臣妾包扎伤口,又专门去猎了一头羊熬汤给臣妾补身子,还将自己的马让给臣妾骑。”后来,西凉臣服,她被兄长带回了家,原以为再也没机会见到他了,却接到了他即将登基并选秀的消息。 李诗眼底闪着明亮的光彩,仿佛满天银河也比不过她心中的喜悦与幸福。“祖父、父兄原是不愿意我来的,可我却坚持。”绝食、自杀,最终疼爱她的祖父、父兄违拗不过她。“选秀繁杂枯燥,学规矩更是艰难,可能一步步走到他身边,我高兴的无法用言语表达。被选上那一刻,我想,原来我这一生,同父兄学武,在军营沙漠策马,偷入军队,参加选秀,成为妃嫔,都是为了走到这个人身边去。”她连臣妾都不说,以我自称,彷佛她如今说的不是旁人的丈夫,而是她的丈夫。彷佛她此刻说的不是她的一见倾心,而是与爱人的相知相许。 宁安含笑,“原来你同皇上应州时便相识了。” 阿朱看了看时辰不早了,便对宁安道,“娘娘,长安公主该下学了,咱们该去接她了。”自从下雪那日公主因淘气跑跳摔青了半张脸后,皇后便每日都去接她。 李诗识趣儿的起身,“既然如此,臣妾便不打扰娘娘了。” 李诗慢慢地走出秫香馆,嘴角忽而多了一丝冷凝的笑。这笑,一瞬间便不见了,彷佛是紫竹一时的幻觉。紫竹与紫檀一左一右扶着李诗,不解道,“昨日大雪,今日许多地方雪还没扫干净,皇后娘娘连合宫请安都取消了,主子如今有孕何必出来走着一趟。”越说越是不解,“主子不是说要将有孕的消息亲自告诉皇上的吗,怎么反倒是先同皇后说了?” 紫檀斥责她多嘴。李诗淡淡一笑,“皇后是皇后,一宫之主,自是要先告诉她,不可越了过去。” 紫檀看着她,小心问,“主子这些日子害喜的厉害,多说两句话便眩晕,今日怎么同皇后说了这么多话?” 李诗的唇扬起优美的弧度,“前些年民间多有传言,摄政王妃善妒。我想,无风不起浪。”被宠爱着的人,难免任性。她今日说这么多,所为不过是勾起皇后的嫉妒之心。再是看不出来,也改变不了皇后已年近四十的现实。皇后陪伴皇上多年,二人太过于熟捻,熟捻到早已没了君臣之分。这便是皇后的短处。 紫檀含笑,“皇后若是心中不快,同皇上闹了,皇上定会厌烦,厌烦了,情分便会淡了。”情分淡了,皇后所有短处变成了错处。 李诗偏头看她一眼,笑着,“再美的脸,看久了也会厌。”更何况是在百花齐放的深宫之中呢? 年三十,按着肃宁的想法,该是回王府过年,一家人聚在一起,好好热闹几日。年二八便回去,歇上一日,年二九准备讨彩头的瓜子花生,兑上一些金瓜子、金花生,也让忙了一年的下人们乐乐;年三十要给孩子们编彩绳,彩绳早就缝好了,只需那一日编上讨好彩头压岁的饰物;守岁时便要将压在枕头下的红包备好,还要将彩绳给孩子们戴上,这些彩绳要在腰上戴到正月十五。除了彩绳,还打了镯子与项圈,一个孩子手足各四枚镯子,一个项圈。这些,每年都有,一一都留了下来,日后给他们当作嫁妆以及私库财务。 初一一家人不出门,呆在家中写写字、看看书、下下棋;初二陪宁安回娘家,初三初四带宁安以及孩子们去郊外温泉住上一两日……初八回宫。 宁安同肃宁说着过年的事,他登基后的第一个新年,也不不在宫中过,言官们会不会有话说。她说,“你不用顾及着我,我在哪儿过年都行。” “不是顾及着你,好好的一个年节,自然要回咱们家中过。”在外游子过年都要归家,他们的家离得那么近,哪有不回家的道理。 “爹娘能赶回来吗?”十月,爹与娘去钱塘了,半月前书信来,说是还有些事,也不知能不能赶回来过年。 “赶不回来便算,咱们一家在一起过年,不管他们。”爹被困在京城几十年,如今好不容易自由了,他也不太想回来。“我倒是希望他们别回来,就咱们一家在一起就好……” 对话的终末印象是一片漆黑。似是在他说完的下一霎,便昏死过去,快到没有丝毫感觉残留。没有疼痛,没有药物生效的异样发热或发冷,甚至没有跌落凳子的疼痛麻痹……什么都没有。 宁安在房内的床上醒来,浑身滚烫,头重脚轻,挣扎坐起的瞬间一阵天旋地转,差点磕到脑袋,顺势又呕了一通酸水,吐得死去活来。时间在呕吐、发热,以及浸透被褥的冷汗中彻底丧失。等到能好好说话,已经过去五六日了。 她昏迷的第三日,宁青来了。招了所有的太医,又请了民间的大夫,几人吵了一整日,才查出是一种被称为“留魂”的菌子所致。 “留魂”之名挺吓人,其实就是种长得像、吃起来也像鸡油蕈的菌菇,香味极浓郁,质嫩而口感细滑,格外吸油。与精炼的鸡汁鸡油同烹,吸饱油汁的蕈伞入口迸鲜,能教人把舌头给吞下去,是颇为金贵的食材。 御膳房柳主管搭了不少关系,才同人买了一批留魂菌干货。他不知在这种菌分产地,贵、黔所产的这种菌,入秋后会发生变化,形成剧毒,如冬虫夏草冬日为虫,夏季成草,质性截然两样,云滇出产的却不会。 留魂菌最迟八月前必得采收,晒干贩卖,工法好的价钱未必便低于鲜菌,毕竟滋味经日晒浓缩,更能吸汤,更有发挥的余地。这批留魂菌个头肥大,香气极浓,偏生价格甚平,柳主管原也怕有异,可用了后却无一人不夸赞,也没出什么事,便这么用了。谁知里头竟混进了有毒的菌,险些酿成巨灾。 皇后喜欢山菌不是什么秘密,她还不是皇后时,王府之中每年便要收许多山菌,以供她日日都能吃到喜欢的山菌。如今,也不知是被卖菌子的人骗了,还是有人蓄意下毒毒害皇后。 一连躺了七八日,才终于踩落实地,只是整个人还是轻飘飘的。史芊听闻她清醒了,专程去看望她。 宁安靠在床上,她今日已经好多了,能下床走几步了。她握着手炉,惨白着一张脸,歉意道,“瞧这事弄的,好好的一个年,因为我,连累着你们都不能热闹。”她醒来之日已经是年三十了,又多躺了几日,今日已经是年初四了。 史芊微微摇头,“原也没什么需要热闹的。”她道,“赏赐都循例送下去了,皇上本就不喜热闹,早早便说了不用放鞭炮,咱们几个人一起吃了年夜饭,守了夜,也算是热闹过了。”宁婕妤月份大了,也热闹不起来;孙才人以及李宝林刚有孕不久,与其热闹不如好好养胎。 皇后中毒一事,史芊并不清楚。只是知晓年初一,国舅爷带着人,从御膳房开始,挨个搜宫,便连她们的宫殿中都一一没放过。隐隐听说是有人下毒,她也不敢打听,只是当作不知。 “后宫之中好几个人有孕了,怀着身孕过年,是大喜,该给她们好好热闹热闹才是。” 史芊道,“有孕了便该好好养着,热闹也不急于一时。”她顿了顿,又道,“这几日娘娘病着,有些事也不清楚。我瞧着,孙才人的胎似乎不太好。”她除了来探病,也是为了将这几日宫中的事同宁安说一说。“初一那日,我去看她,闻着她房中点了重重地香。”虽香味重,却遮不住艾草的味道。香都盖不住,这艾草地用量绝不会低了。她虽未有孕生育过,却也知晓艾草有温经、去湿、散寒、止血、消炎、安胎之效。她心中生疑,便去查了脉案,脉案上竟是一切正常。 宁安似并不意外,“她失了一个孩子,这个难免想要极力保住。” 史芊听她这么说,便没有继续说下去。又同她说了些琐碎地事,见她精神不济后,便告辞离开了。 蕙绣不解,“皇后娘娘便不怕孙才人将胎赖在她头上吗?” 史芊淡淡道,“后宫中,谁不是活在她的眼皮底下。”这是孙才人想赖就能赖上的吗? 午膳时,宁安打起精神陪孩子们用午膳。想想这几日不知从何处跟谁人学的反握勺子,倒舀汤,被皇上看到后,狠抽了手背,委屈了好几天。 她看到了宁安便要往她怀里扑,肃宁将她拉她,“你娘可经不起你这一下。” 对于纠正她的坏习惯这件事,她一贯是不向着她的。想想举着手同她告了半天状,她也只是问,“长教训了吗?” 想想鼓着小脸,气呼呼吃着莲子羹。莲子羹香甜,她吃着吃着便又开心的笑了。 宁安问肃宁,“她同谁学的?”好人家的姑娘谁会反握勺子倒舀汤,倒是一些出生不太好的姑娘,或是青楼楚馆之中的姑娘,要时时刻刻做出妩媚状,才会如此。宫中的女人,便是最低等的宫女,也均是身家清白的。 “尚食局一个掌酝,顶了旁人的名字入宫的。”他装了一碗米汤给她,“长松将人带走查了,你别跟着操心。”他的小妻子,本就没什么能说话的人,成了皇后之后,更是事事都藏在心中。身边的人虽忠心,却也不能倾吐心声;女儿们虽然懂事了,但她却不愿意让她们跟着一起挂心。至于自己,她一来不愿自己的事烦扰了他,二来也怕他听得厌烦。 他的小妻子,总是这么懂事,这么让人心疼。 吃了午膳,他打发孩子们自己去玩,抱着宁安上了床。“今日我陪你午睡。”他轻拍着她的背。 宁安道,“睡了好几日,睡不着。” “那咱们就说说话。”他坐起,靠在床上,将她圈在怀中,贴着她的额头,“你吓坏我了知道吗?” 宁安仰头看着他,“对不起。” 他抵着她的发顶,“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 宁安眼神一黯,垂下了眼,将脸埋入他怀中,还微微拉高被子遮住了脸。肃宁不允许她逃避,拉下被子,捧起她的脸,强迫她睁开眼。“李诗同你说了那么多,你为什么不来问我?”那日她突然晕厥,后高热不止,他除了心急,便开始召集她身边的人,一一询问这几日发生了什么事,有何人见过她,又都说了哪些话。他的小妻子,心眼小,心思重,身子又弱,心里一藏着事,一不开心,就会生病。 “她只是说说。”她挣开他的手,重新埋入被子中。“我是皇后,我应该大度。” 肃宁连同被子一起抱住她,贴在她耳边道,“皇后该大度,可你是我的妻子。”皇后只是她妻子之上的另一种身份。“皇后需贤淑、大度、宽容,需要似佛堂之上坐着的菩萨一样,庇护众人。可我不要这样的皇后。我要我的皇后,先是我的妻子,才是皇后。我要我的皇后会嫉妒,会气恼,会生气,会耍小性子,会哭、会笑、会闹、会大声诉说自己的委屈……”他偏头笑看着她,浅浅亲着她外露的额头,“我要我的皇后,可以像我们的两个女儿一样,能哭能笑能闹,有什么委屈都不藏在心中,有什么不满也不藏在心中,目中无人,嚣张跋扈,任性妄为。我要我的皇后知道,无论她做出多过分的事,都不用怕,什么都不用怕,因为她身后有我。就如同我们的几个儿女,因为知晓父母永远会在身后护着他们,天不怕地不怕,无所畏惧。” 宁安一直觉得自己很坏,心机满满,又自私自利,对于意图抢夺她东西的人心狠手辣,对于后院的女人,后宫的女人,更是残忍。她们明明都是女子,她却因为嫉妒,任由她们被陌生男人玷污,甚至将她们送出去。可若让她大度,她又是万万不肯。她是宁为玉碎,也绝不为瓦全的性子。执拗的很,有时也过份的善良。以前还好,自她成了皇后,自后宫的女人越来越多后,她常常一面受不了良心的谴责,一面有恨不能将觊觎她的男人、她的地位的人千刀万剐。她一面厌恶着她们,厌恶自己要在她们面前装着笑脸;一面又想,她们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追寻她们认为最好的男人,或许并没有错。 肃宁抱着她,他如何不知道她心中所想。他的小姑娘,他的小妻子,从小就是个善良的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逼不得已,都是逼不得已之下的防卫。她想做个好人,是旁人不让她做一个好人。怎么能怪她。明明她什么错都没有,却要承受心里的煎熬,而那些逼迫她的人,意图伤害她的人,却心安理得。凭什么! 他眼眸里掠过一抹残忍的光,“你知道吗,我希望你能永远有一刀杀敌的狠厉决绝,也希望你能成为沟鼠野犬。”不够,还不够,她还不够狠,不够贪婪更不够卑鄙。这样的她,日后若是没了自己,该如何保护自己,如何照顾好自己。 不敢想。 他心疼她,一想到她曾因为他吃过的苦,受过得罪,一想到她逼迫着天真无邪的自己长大、狠厉,他的一颗心就像被人活生生剜出来,连着血脉斩成了几千几百,绞拧着挤出汁液——是那样的疼痛。 山菌一事,终还是不了了之。柳主管心知,这绝不是意外,可翻遍了前朝后宫,翻遍了每一寸土地,一无所获。他只能带着一众御膳房的人磕头请罪。好在,皇上皇后并未将怒火撒在他身上。只是死罪能逃,活罪难免。供给皇上、皇后以及公主、太子等人用的山菌出了问题,他理应担责。御膳房一众二十棍,罚俸一年,已经是天恩了。 柳主管领了罚从刑堂出来,一边走一边啐骂,满脸阴沉,他在宫中干了多年了,并非没被人陷害过,没被人背过锅,却是第一次连续两次因后宫而受罚背锅,这一次更是严重,国舅爷带着人都没查到一二。 他没有归家歇息,而是将御膳房的人都叫了起来,一一训诫、警告。一次脱身是运,二次便不好说了。不仅如此,他还又将御膳房的人查了又查,将所有存疑的人都上报给了厂卫,毫不留情面。 他怒道,“有人想要老子背锅,奔着要老子全家死去的,老子还顾及什么。” 又过了几日,宁安已经能出门散步了,肃宁也恢复了每日早晨带着孩子们练武。他从外面走来,见宁安正在拿着一封信放在烛台上,便问,“烧什么呢?” “你回来啦。”宁安回身一笑,将烧了一半的信递给他,“公羊缨的信,说是到云滇了,等一两个月,采了菌子给我送来。” 肃宁道,“我不看,你当心些,别烫着手。” 宁安虽能走动了,气色却没有恢复,似一朵蔫了的花,不复往昔光彩照人,谪仙般脱俗出尘的丰姿。她烧了信,跟在肃宁身后走进了内殿。他换下汗湿的衣衫,用湿布擦身体。她一边同他说着公羊缨在心中写下的所见所闻,一边接过布巾为他擦拭。 “……她说云滇好多好吃的,有一种菜,叫鲊,说要派人送几坛来给我尝尝。还有豆腐乳也好吃,说是要一起送一坛过来,还说最好配白馒头吃,最是香……”她看着他,对于公羊缨说的这些,既好奇又向往,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怎么流了这么多汗,如今冷,冻着可怎么好?”她伸手摸了摸他换下的里衣,“要不去洗个澡?” 肃宁伸手揽过她,“你陪我一起?” “我洗过了。”起床后泡了药浴,头发现在还没完全干。少许,见他还抱着自己不放,陡然明白了他的意思,脸上一红。 肃宁带着她往浴堂走,“再陪我洗一遍。” 第21章 小兵 正月十五这一日,皇后才露面。 这二十多天,后宫之中人心惶惶。恢复合宫觐见后,她们早早就来了。颂恩这些日子倒是老实了不少,在殿中养胎几乎没出门的李诗感到惊讶。 谭宝林在她耳边低声道,“皇后娘娘生病那几日,她大吵大闹的,皇上恼了,差人喂了她一碗哑药,现在还不太能说话。”那姑娘性子是活泼,可也不知是家中缺少了教养,还是骄傲自大、自视过高,不懂人情世故便算了,宫中的规矩也不守着,说她两句什么,就把父兄抬出来。“一说就是我也不懂,我也不知道。再说便泼辣起来了,直说自己出身甚至不比皇后娘娘差,凭什么受这等侮辱。” 李诗勾了勾唇角,出身不比皇后差又如何?单凭当年她的祖父、父兄不曾站皇上,单凭皇后是皇上的嫡妻这一点,单凭她只是一个小小的采女,她便要学得会宫中的规矩,受的住宫中的种种拜高踩底。难不成她以为她喊一喊,闹一闹,故作天真活泼,便能得皇上高看一眼,得旁人喜欢吗?她并非天真活泼,也并非没心没肺,而是没有规矩,没有责任心,道德观念太差。她看似不愿被规矩束缚,实则不过是因为规矩不利于她;她一味彰显着自己,却丝毫不考虑无辜被派去伺候她的人会因她受到多少惩罚;她想表现自己机灵可爱真实,想要将自己同皇后放在一起比较,以彰显自己的出身,却不想她的一言一行都在明明告诉旁人,她觊觎着皇后的位置,她妄图皇后的位置。在这宫中,几人不想坐上最高位呢?不过是少有人如她一般愚蠢,毫不掩饰自己罢了。 孙才人也来了。瑯姚有些担心的看了她一眼,她胎不稳之事,如今只有她与长姐,贴身伺候她们的几人以及卢太医知晓。半个月前开始,她便开始出血了,即便是如今血止住了,孩子也保不住多久。她不知孙才人打着什么注意,又想将孩子算在谁的身上。她既担心孙才人的身体,又唯恐她最后将孩子落在她头上,她平白遭了殃,惹了祸。 这么想着,原想过去询问的脚步,终是停了下来。 皇后一如既往的起的迟,迟到皇上已经下朝了,她还没起,要皇上亲自去床边叫起,又是抱,又是哄,才将人叫了起来。 殿内温暖如春,甚至有些热。秫香馆很少用香,春夏秋用花,冬日则是将新鲜的柚子皮扔到炭炉中,借由碳炉的火逼出柚皮的清冽干爽之味。 皇上换了一件单衣,牵着宁安一同走出。待两人坐定,温岚忙端上了一碗米汤。“皇后娘娘,您先垫垫。” 宁安还有些倦,肃宁接过,舀起一勺送到她唇边,“身子本就不好,又不好好吃饭,如何能有精神。”不让她睡她精神不好,让她睡了,又不按时吃饭,精神还是不好。 宁安喝了一口米汤,对着他笑道,“我想吃鸡蛋面。” 肃宁微微挑眉,看了她许久,终是无可奈何,将米汤给一旁伺候的阿朱,起身道,“知道到了,我去给你做。” 喝了大半碗米汤,肚腹中暖暖的,宁安的精神也恢复了些。她看着玉兰问,“一段时间不见,宁婕妤的肚子又大了。” 玉兰笑道,“八个多月了。”她有些不好意思,“这些日子总是饿,不自觉吃的多了,他也跟着长大。”她摸了摸肚子,“如今倒是怕他长得过大,到时不好生。”她看着宁安笑问,“臣妾瞧着太子、公主们都长得极好,想必皇后娘娘当年生太子与公主们也艰难。” “太子与定国如今长得高壮,刚出生时却不大。”她的孩子们都心疼娘,长大不大,让她怀的没那么疲惫,生产时也没受太大的罪。禾苗两人足月生产,两人加起来不过八斤,她生产时的肚子同她如今的肚子差不多大,想想四斤多一点点,也不大。 玉兰有些担心道,“说不来不怕皇后娘娘笑话,臣妾生上一胎时,孩子过大,撕裂了,如今还未到生的时候,便有些怕了。”那疼,她如今想起来,还是心底发寒。 “你多走动走动,到时好生些。”宁安生了两胎,第一胎没有经验,轻微撕裂,轻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生想想时,想想虽然让她疼了一日一夜,生时却极其顺利快速。 玉兰笑着,“皇后娘娘的孩子们懂事,知晓心疼娘。” 宁安道,“你的孩子,日后定也是懂事的孩子。” 玉兰捧着肚子站起,在侍女的搀扶下行礼。“臣妾谢皇后娘娘吉言。” 宁安又道,“你如今有孕八月了,娘家的母亲嫂子可以来了。”她说罢,又转向阿朱,“产婆乳母都准备好了吗?” 阿朱道,“皇后娘娘放心,产婆乳母都已经备好了。” 玉兰听到母亲可以入宫陪产,先是一丝喜悦,随即又暗淡了下去。“谢皇后娘娘,只是臣妾家中嫂嫂刚生产完,母亲要留下照顾她,怕是无法来陪同臣妾了。”女子生产凶险,若是能有家人陪在身边,自能安心一些。只是她也明白,比起她,能为家中传宗接代的嫂子更为重要。她终归不过只是家族的棋子,怎比得上生下子孙的嫂子。 一切都是为了家族。 母亲是,嫂子是,她也是。 这个年过的没一点年节气,宁安看着她们,年纪小小离开了家人,入了宫,多少有些愧疚,干脆差人安排了戏曲,趁着今日正月十五,也让她们热闹热闹。 她同她们说了,果然各个面上都带着欢喜。宁安又道,“西一长街今夜有灯会,你们可以去玩玩。”说罢,微微偏头。 阿紫带着一众端着托盘的宫人走出,她道,“诸位娘娘,这是我们皇后的娘娘的一点心意,今夜的灯会是按照民间元宵灯会摆的,有些得趣儿的摊子,娘娘们玩的尽兴。”每个托盘上都有一个荷包中,荷包中按着位份,分别是一百两、五十两、三十两、二十两。 肃宁归来,见每个人都是笑容满面,便笑问,“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下午不是摆戏了吗,让她们选选戏目。”她见他衣摆上沾了些白面,便拉过他的衣摆掸了掸。 肃宁在她身边坐下,摸摸她的掌心,又试试她的额头。“累吗?” 宁安笑着摇头,“不累。” 之桃端着鸡蛋面上来。青花瓷碗中淡黄的粗面条躺在其中,两勺清汤,两刻青菜,些许酱油,几滴麻油,最上卧了一个荷包蛋。看似普通,却又不普通。面条一滴水未加,只用鸡蛋和面;清汤是以鸡、鸽子吊出的高汤,打过肉茸,清透似水;青菜是暖房种的,哪怕细心呵护,一整个冬日也没有百颗。 肃宁拿过剧目看着,宁安在一旁吃面。他突然道,“唱铡美案吧。” 一碗面看着多,实则就几根,不过是让她垫垫肚子,既不会饿过了,午膳时也有肚子吃。宁安问,“大过年的,唱个喜庆些的吧。” 肃宁道,“铡美案好,当朝驸马欺君王、瞒皇上,悔婚招东床。”也让他那两个未来女婿去看看,看看金榜题名的负心郎会如何;看看权势滔天欺糟糠会如何;看看无情无义欺君罔上会如何;看看攀附权贵、祸乱朝纲、仗势欺人、蒙蔽圣听、妄图遮蔽天光又会如何! 殿中人面面相觑,心中隐隐不安。皇上明面上说的是大驸马、二驸马,可公主驸马如何能与后宫妃嫔同处看戏,这些,分明就是说给她们听的。 肃宁握着她的手,低垂着眼,只是摩挲着她的指尖。“当年,朕带兵征战西凉,行军路上有一小兵不听从指挥,随意乱走误入猎户陷阱,险些暴露了我军位置,让我们功亏一篑。当日,朕为了军心稳定,并没有惩处她,后战事结束,想要寻来处以极刑示众,已寻不到人。”他冷哼一声,“也不知是死了还是跑了。” 宁安回握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李诗面上微微发白,史芊知晓皇上不会随意在妃嫔面前说起曾经战事,定是有所指、有所图,便接着他的话故作好奇问,“可有问将领们?”她微微拧眉,“臣妾虽然不知打仗行军之事,不过听皇上说时,倒是听的胆颤心惊。若是我军小兵,战争中死了便死了,算是为国捐躯,功过相抵了。但若不是——”她环视众人,“会不会是敌军派来的探子,故意走入陷阱,为的便是故意暴露我军位置,而后,见敌军不敌,便又偷偷跑了?” 谭宝林不知他们的种种心思,只是顺着她的话道,“呦,那可不能不找,掘地三尺也要将这人找出来才是。” 山鸾也跟着道,“能进入军中,又无人知晓,想必有将领帮忙,这可是并非小事,定要找出来才是。” 有一人说,便有第二人说,没一会儿,众人便叽叽喳喳谈论了起来。她们有些入宫八九个月了,却没能同皇上说上两句话,如今机会难得,谁都想表现一下。 宁安听了一会儿便打断了她们,“好了。”她看向李诗,“李宝林,你说是吗?” 李诗此时已经稳定了心神,淡淡笑道,“诸位姐姐妹妹说的均有理。” 肃宁道,“应州军是朕亲自掌管的,定不会有问题。”他也看着李诗,“出了问题的,只能是当年的援军。”他换了一个姿势,靠在软垫上,眉头微蹙,“此事,定是要查的。” 宁安看着他道,“要查,也得等过了年后再说。”她娇嗔着,“今日是正月十五,算起来还没过完年呢?”她顿了顿,又道,“再说了,李宝林的父兄、刘采女的父兄均是将军领士,还怕查不到吗?” “好,都听你的。”肃宁笑道,“既然是军中的事,不如就交给李宝林的兄长查吧,朕记得,当年他也去支援了,想必比起其他人更了解情况。” 李诗回去就叫了太医,她的肚子隐隐发疼。紫檀道,“主子,您别多想,当年您女扮男装,几乎无人知道。” 李诗躺在床上严肃道,“此事,可大可小。”小了,治兄长一个治兵不严的罪,重了,便说是与西凉有往来,叛国谋逆,他们也解释不清楚。 紫檀没有说话,李诗心底越发苦闷害怕。她不信当日皇上看不出她是一个女子,过了两年多,今日突然提起,不过是为皇后撑腰,警告她。 紫檀听她说了,挥手让紫竹退下,忍不住低声问,“主子,你说皇后这次中了山菌毒,会不会是她自己……”来之前,她们可是悄悄打听过皇后。当年皇后还是宁王妃之时,便曾自己喝了伤宫的药,致使大出血,不仅害了雪姨娘的孩子,还让雪姨娘彻底失了宠。 李诗沉吟道,“不会,皇上几乎日日都同她在一起,她身边的人也均是皇上安排的,她若做什么,皇上不会不知。”同时,她若做了什么,定是皇上允许的。“还有,当年是雪姨娘意图用孩子害她,她为脱困才会喝药自伤。”深宫之中,一言一行都要万分谨慎。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借由她自己,赌上了自己未来的生育,为自己破了局,也帮皇上解了困,皇上才会如此怜惜她。她轻叹,“少年夫妻,这份感情是我们任何人都比不了了。” 若是…… 若是…… 紫檀所言,分明也是大多数人所想。皇后狠辣,当年为害后院姨娘,不顾自身,甚至押上了未来的生育可能。 紫檀看着她。李诗的眉心一点点暗了下去,她扶着额头,心也跟着一点点沉下去。她缓缓闭上眼,睁开后已经是一片清明。她掀被下床,紫檀忙按住她,“主子,太医说您心绪波动太大影响小皇子,万万要好好养着才行。” 李诗摇头,“我不能陷我父兄于不义。”她惹的祸,便由她来解决。“为我更衣。” 李诗脱钗素衣跪到了勤政殿门前,她诉说着自己的任性,诉说着自己因对皇上一见倾心,才会不顾阻拦继续跟着军队,她诉说她的错误、她的情意、她的清白。 宁安忍不住刺道,“人家对你深情一片,你听着不觉得感动吗?” 肃宁侧靠在榻上,撑着头看书,闻言眼都没抬。“她深情是她的事,与我何干,难不成天下间所有喜欢我的,爱慕我的女子,我都要高看一眼?” 宁安放下画笔,突然没了画画的心情。 肃宁坐起,问她,“不是说要给我画像的吗,画好了吗?我瞧瞧。”他走到桌旁,拿起画了一半的画纸看着。画纸上,只画了一半,人形才勾勒出来。宁安画画,喜欢从四周画起,最后才会填满画纸中心。他问过阎老,阎老说这是一种很没安全感的表现,一点点试探,只要有一点点否定,她便会退后,便会当机立断终止,不至于早早画好了中心,日后看着徒留伤心难过。他将画放到一旁,“不想画就不画了,我给你画。”他笑看着她,“我的小妻子这么漂亮,我可得好好记下来。” 宁安看着他,突然问,“跟我在一起,是不是很累?” “又胡说什么?”他伸手将她拉入怀中,“有你在身边,我才没有那么累。” 他拉着宁安坐下,要给她画画。宁安笑着将他推回去,“我还没画完。”将他按在榻上,又把书拿给他,“就这样,别动,你动了画丑了可不怪我。” 肃宁放下书,从软榻枕头下掏出一本牛皮手札,“我的小妻子才不会将我画丑了。” 宁安原也没在意,却在看清牛皮上的字号后,脸唰的一下就红了,扑过去就要抢手札。“你从哪儿找到的,这是我的,还给我。”她有很多本手札,唯有这一本她藏得好好的,从未给他看过。上面一张张,全是她无事时画下的画,有孩子们,有他。最多的便是他。练剑时的样子、生气时的样子、倚靠在栏杆处喂鱼的样子、睡着时的样子…… 肃宁举高手,顺势抱住她。“里面写了什么,有什么是不能给我看的?”他明明已经看过了,却装作不知,反倒是无论她怎么说,怎么求都不给她,非要从她口中要一个答案。她不说,他便作势要打开看,带着些恶劣看着她的脸更红,急得快要哭出来后,才又将人抱在怀中,又是亲又是哄。“好了好了,不逗你了。”他抚着她的背,贴在她低声道,“我都看过了。”他笑的灿烂,“你对我的心意我都收到了。”他拉着她的手按在心口。 勤政殿的大门打开,小七小八与一众伺候的人鱼贯而出,换上了阿朱阿紫等人。 小八看着还跪在门前的李诗,忍不住劝道,“李宝林,皇上不会见你的,回去吧。”说罢,便连同看守的侍卫一起,挪到了台阶之下,远远的围着勤政殿,警戒着四周。 紫檀不解,追过去问,“八公公,这是怎么了?” 小八只是摇头,“李宝林还怀着孩子,如今天寒地冻,抓紧带她回去吧。” 皇上皇后身边伺候的人,都是多年的老人了,嘴最是紧,若是他们不想说,怎么都问不出。紫檀想劝她回去,可见她一脸坚毅的模样,最终还是止住了话。 肃宁衔住她的唇瓣,饥渴地需索着,想融化在她温温的口脂香里。宁安双手放在他背上,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机会,别开颈大口吞息,脸蛋滚烫,却还想着继续。念头一起,面庞、耳珠益发烘热难抑,浑身上下燠躁不堪。 失了软嫩樱唇,急得他自宁安颊畔、耳蜗一路啃吻至颈侧,棘刺般的青渣刮得她又疼又痒,“咯咯”的笑出声来,缩起半边身子,蒸得人脑子晕陶陶的瑰艳绮念登时散去大半。 “别闹了。”她轻推肃宁。“女儿该下学堂了。”这些日子阎君在准备三月的考试,没时间陪她,她也懂事,没去打扰。禾禾每日都要跟宗大去刑部,苗苗则要帮着看折子,处理国事,兄姐驸马都忙,她便日日来缠着他们。 …… …… 此时,伺候的人已经悄悄退出去了,换了皇后身边伺候的几个老人。阿朱与蓝姑姑守着门,之桃等人,则在旁边的耳室搭上炉子,坐上热水,备好洗漱的用品以及干净的衣衫鞋袜。 李诗的小腹坠着疼,她一手捂在小腹上,一手撑在青石砖上,额头、鼻尖上一层冷汗。 想想拿着字帖,提着裙摆,奔奔跳跳的跑来。刚跑上楼梯要推门进去,阿朱就拦住了她。“公主,皇上与皇后娘娘在给公主生弟弟妹妹呢,公主先去找驸马玩好吗?” 想想点点头,将字帖给教养姑姑,让她好好收着,晚上她要拿给爹娘看。她问,“那我什么时候才能有弟弟妹妹?” 阿朱笑道,“缘分到了,自然就有了。”她牵着想想,将她带下去。 想想仰着头看着她,“是不是爹娘不够努力才没有弟弟妹妹?” 阿朱失笑,听到的人也跟着失笑。阿朱道,“奴婢也不知道,大概是吧。” 李诗听完,脸色更白了。紫檀忍不住道,“主子,咱们回去吧。” 想想路过她身边,扫了她一眼,“她在干嘛?” 阿朱道,“向皇上请罪。” 想想手一挥,“我爹娘在给我生弟弟妹妹,你现在跪着有什么用,晚上再来跪。”说罢,奔奔跳跳下了楼梯,带着教养姑姑、侍女又跑走了。 肃宁耳力超绝,自然是听到了想想的声音。……俯身去衔她红如熟透樱桃的耳珠,听着酥腻呻吟回荡耳畔,笑道,“咱们的女儿说没有弟弟妹妹是因为爹娘不够努力,为了让咱们的女儿开心,咱们得再多努力努力才是。” …… …… …… …… 趴在她起伏剧烈的汗湿乳间,肃宁心满意足,又意犹未尽,回味无穷。 几次之后,宁安已经累的手都快抬不起来了,只是蜷缩着,背靠着他的胸膛以一种防备的姿势蜷缩着睡着了。 肃宁捋开她散落在背上的发丝,浅浅亲吻着她的肩膀。“先别睡,洗漱完吃了饭再睡。” 宁安咕噜一声,眼未睁开,便开始求饶,“不要了,求你,我好累……” 肃宁爱怜的抱着她,“好,不要了。你现在不能睡,睡了夜间又要饿的胃疼了。”他将她转过来,捏住她的鼻子,迫使她睁眼,“刚才也不知是谁,……”他也没了再来一次的力气。 宁安不悦睁开一只眼,毫无焦距的扫了他一眼,“什么时辰了?”说完又闭上了眼。 肃宁也不知道,唤了一声阿朱。阿朱从外殿走入,隔着厚帘道,“已经酉时了。”李诗来时,刚用过午膳,如今已经快到晚膳时间了。他们的皇上,虽年近四十,精力却充沛的很。也不知是注重保养还是因为只伺候皇后娘娘一人,才如此的不见衰老之态,勇猛依旧。 “叫水。” 阿朱道,“已经准备好了,请皇后、皇后娘娘移步殿后。”勤政殿后有一间小房间,原是放一些桌椅茶具的,皇上登基后便改成了一间小小的浴堂,方便他们在勤政殿“荒唐”后,不用见风便能洁身。 宁安累的不想动,伸手便要他抱。 阿朱卷起帘子,看着皇后无意识撒娇的模样笑。肃宁只套了一件外衫,用披风裹着宁安,以防她受风。“李诗呢?” 阿朱道,“已经回去了。”她又将下午长安公主来的事情告诉了他。 他抱起宁安,宁安缩在他怀中,他看着她咧嘴笑。“既然公主让她晚上再来跪着,便让她晚上继续来跪着。” 第22章 冠子 一通折腾下来,李诗也只能卧床保胎。幸好,皇上不再追究她男扮女装一事,也不会追究她父兄的责任。 紫檀拿着药膏给她青紫的膝盖涂抹,心疼道,“如今这事总算是了了,主子什么都不要再想,好好养好身子,产下小皇子才是。”冬日里跪了一夜,膝盖青紫是一方面,更让她忧心的是寒气入体,伤了腹中胎儿。 李诗微微抬眸,双手覆在小腹上。“如今,什么都没她重要。”她的相貌冷清,这是少有的娴静宜雅,带着如水般的温柔。“如今,我只求他安好。” 紫檀懂她的郁郁,懂她平静面容下的心痛。她跪在床边,握住李诗的手,“我懂。”她没有用奴婢自称,是为了告诉她,后宫之中再难,也还有她。她们是自小的情意,不曾因为身份而生疏,也不曾因为奴婢二字便梳理。她的开心、不开席,她的痛苦,都可以跟她说。 李诗看了她许久,突然垂下眼眸,若有似无的叹息,幽幽飘忽。“我只是不懂,为何皇上不试着接纳我?为何,我们侍寝之时要熄灯,我们就这么见不得人吗?”自皇后生病,二十多日,皇上不曾招幸过任何一个人。他甚至连早朝都不上了,完全交给太子与定国长公主。他每日就是呆在秫香馆中,陪在皇后身边。 颂恩只因年少陡然离开家人,思念家人放了烟火,在他斥责时哭诉了几声自己的委屈,便被他灌了哑药,嗓子至今没有恢复。她明明只是哭着同皇上说,她想家了,想父兄、嫂子了。她只是说,每年过年,她的家中都要准备许多烟火,在年三十这一夜,热热闹闹的放上。她只是说,她看到了烟火,便像看到了家人,对家人便没那么思念。 她只是想家了。 她只是骄纵惯了,不懂情势也不会看人脸色;只是一味的以自己为中心,诉说自己对家人的思念,自己入宫之后的委屈……便被灌了毒药,灼烧坏了嗓子。 她视皇上为天地,为未来可以相伴的人,为家人。她曾说过,她没了家人,皇上又成了她的家人、她的丈夫、她未来孩子的父亲,他们会组成新的家,她的家。 可她的家人,她的丈夫,她未来孩子的父亲,亲自差人灌了她毒药,毒哑了她的嗓子。他厌恶的看着她,说她声音尖利,不堪入耳,又说她野心伯伯、恶毒下贱却用天真无知做掩饰……他肆意的羞辱着她。他还说,你的家人能护住你一日,朕便不信,能护住你一辈子。 她不敢想皇上对颂恩的父兄如何,她只知晓,这不是她能够触碰的,也不是她能劝诫的,更不是她能够心软同情的。 她只是觉得心寒。 李诗凄凉一笑,“皇后是宝,皇后生的孩子便是宝,我们算什么呢?”皇后的女儿夹疼了手指,他心疼的抱在怀中哄好半天,她怀着身孕却让她在冬夜里跪了一整夜。他丝毫不在意她,也不在意她的孩子。“紫檀,你说我入宫是不是错了?”她应该听从父兄的话,老老实实同他们呆在一起,过些年寻个老实本分的人嫁了。而不是因为一眼、一时而动了情,不顾一切也要到他的身边。她明知道他的身边什么女人都不缺,明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比不上有神女之称的皇后。可她就是想试一试。 “父兄均是妻妾和谐,娘与嫂子同一众姨娘相处的如同姐妹,我便想,我不求夫妻恩爱和睦,若是能同娘与嫂子她们一般便好了。”她的眸中溢出一点儿悲艳的晶莹,“我想过皇后会无容人之量,想过后宫之中明争暗斗,却从没想过,皇上会对我冷漠至极乃至厌恶。”她也算是世家女,自幼被娇养着,虽从未彰显过,却对自己的容貌身段极其自信。 紫檀安慰着她,声音温柔,“皇上对皇后娘娘情深意重,我想,正是因为感情深厚,他才会觉得愧对皇后,才会每每宠幸其他妃嫔时,熄灯不言。”她握着李诗的手,“主子喜欢的不正是皇上的情义之重吗?”她喜欢的,不正是他视将士们为家人,是百姓为子女般吗?她最开始注意到了他,偷偷跟着兄长来,不也是听说了他管辖下的军营吃用最好,听说他与将士们吃住一样,听说了那句“吃不饱穿不暖如何能保家卫国。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既然要养,便要养好,否则谁人会感念,谁人又愿意为了一个苛待自己的人,以命相拼,以命相搏”。她直起身体,将李诗揽入怀中,如同抚慰着一个无助的孩子。“若是皇上对皇后冷淡,反倒是被女子颜色所迷,主子又如何会对他倾心?” 伺候李诗睡下后,六宫女官便一一捧着托盘来了。尚服局掌衣掌饰、尚食局掌膳掌药、尚寝局掌设掌灯、尚功局典珍掌珍,人人含笑。“恭喜李宝林,贺喜李宝林。” 紫檀拦下她们,谦卑道,“诸位姐姐,我们主子刚喝了安胎药睡下,还请诸位姐姐见谅。” 掌药笑道,“无妨。” 紫檀不解问,“敢问诸位姐姐,喜从何来?” 几人中官职最高的典珍笑道,“皇上刚下了口谕,着晋封宝林为美人。”按着规矩,该是先才人再美人,如今直接越过才人晋封为美人,可见皇上对她的喜欢。“皇上说了,先让李宝林好好养胎,待胎稳了,再行晋封礼。”晋封礼后,才是真正的美人,所以她们现在还称呼李诗为宝林。 几人一一将托盘放下,“这些都是皇上赏的。”妃嫔每年的份例并不多,靠的是各种赏赐或是娘家的补贴。娘家显赫、得宠的妃嫔,哪怕位份低些,也能够珠光宝气;无娘家帮扶、又不得宠的妃嫔,便只能靠着那点份例过活了。 紫檀扫了一圈,看到放在托盘上的冠子惊喜道,“这冠子也是皇上赏的?”冠子金贵,先不说精巧的制作编制工艺,便是上面镶嵌的金银宝石,便无数,是非妃位不能佩戴的。 尚功房掌珍笑道,“自然。”一大早,皇后便差人传了口谕,让她们将这顶冠子找出来,送给李宝林,作为她有孕以及晋封的贺礼。“这顶冠子还是以前皇上还是王爷时,专门差司珍房做的,后皇上说与皇后与这般华丽的冠子不相称,这才放在了库房中。”掌珍似有心巴结,带着些许谄媚又道,“如今专门让人将这冠子找出来,赏赐给宝林,可见皇上对宝林的重视。” 这顶冠子量重、个大,上面镶嵌满了玛瑙、松石及珍珠。这顶冠子,还比一般的冠子要高些,八只流苏帘上是八只精美的小凤,自然下垂。五颜六色、异常美丽,满是雍容富贵之感。除此之外,还有一套喜字纹钗,用以贺宝林有孕之喜。 她们又说了些祝贺的话后,一一离开。紫竹看着这些欢喜,笑道,“我就说皇上对咱们主子不是无情无义的,不过是不外显罢了。” 紫檀看着这些赏赐,欢喜的话在舌尖转了几圈,终是没有说出来。她为何觉得这些本该甜蜜的话,甜的她舌尖发苦。 紫竹没有察觉她的不妥,问她,“可要收进库房?” 紫檀摇头,“先放着,待会儿主子醒了,也让她看着高兴高兴。” 司珍房下,有四典珍、六掌珍。除却去给李诗送贺礼的一典珍、一掌珍外,余下三典珍、五掌珍的全部跟着尚功侯在皇后的宫中。 皇上同皇后坐在一起,同她一起看着尚功局呈上的织品、衣服首饰的样式。尚功局尚功姓蔡,站在皇后右手下,微微弯腰,一一同皇后结识样式以及寓意。 “……皇后肤白,将玛瑙镶嵌在冠子上,更能衬得娘娘肌肤莹润。” 肃宁打断她的话,“冠子上镶嵌了这么多宝石,非但不华贵,反倒是沉重。你们尚功局多年前给皇后做过一顶冠子,恨不能嵌满了宝石,大而笨重,俗不可耐。”他翻了一页,指着一顶点翠冠子道,“这顶就很好,满冠点翠,只以金银丝相绞,点缀些许珍珠,看着既雍容华贵又轻巧。”他转向宁安,笑问,“你看呢?” 宁安点头,她的头发已经挺重了,不喜戴钗饰。可身为皇后,便要有皇后的威仪。 翠,即翠羽,翠鸟之羽。点翠的羽毛以翠蓝色和雪青色的翠鸟羽毛为上品。由于翠鸟的羽毛光泽感好,色彩艳丽,再配上金边,可衬托女子乌黑如云的绣发,如幽幽湖水上点点灵动的浮光魅影。自然富丽堂皇,越发显得典雅而高贵,非其他宝石所能比及。 皇后天人之姿,自是不能用庸俗宝石点缀。 蔡尚功带着众人离开,与夜鹭同住的阮掌珍忍不住道,“原以为皇上赏赐李宝林冠子是喜爱,却不想不过是皇后不要,皇上又嫌庸俗的东西。”她看着夜鹭,压低了声音,“我原先还说你笨,好好的主子不做,做个奴婢,如今倒是看明白了。” 夜鹭也同她一样压低了声音,“人人都想做主子,可主子哪里是那么好做的。” 正式入宫之前,她们是住在原先选秀女的院子中的。她们虽没有选秀,却同选秀一样,要经过种种检查,要学仪态、学规矩,都学会了,才可以到皇上面前。有一夜,喜悦饿了,偷偷跑出去找东西吃,她怕她闯祸牵连到自己,便也跟了出去。也不知是巧合还是运气,她看到了皇上与皇后。皇上牵着皇后在园中散步赏月。而同一日,同一时,皇上又去宠幸了贤妃。她想不明白,却知道,这深宫之中,并非她所想,于是在皇后问她是否愿意为妃后,她鼓起勇气说了不。 许多事,不能想,也容不得她想。她只是凭着直觉避险。 这些事,她会烂在肚子里。哪怕是亲妹妹,也不会说。 她想活着,好好的活着。 宁青出了一月才回去,肃宁见宁安舍不得他,原想让他留下,只是他现在权势过大,手中又有兵权,留下朝臣们定会对他群而攻之,百姓也会多有猜忌,他带着日后能护住姐姐、姐姐的孩子们的权势兵权躲的远远的,才能成为他们的盾。 宗大不解,“你便不怕他拥兵自重,暗中采盐练兵,谋划谋反之事。”宁安与宁青姐弟二人确实情深,只是在权势、帝位之前,姐弟之情又算得了什么呢? 肃宁自然也并非完全信任宁青,只是与其交给别人,不如交给他让人放心些。“竫也帮我盯着,赤炼堂也有一部分人,倒也不怕他造反。”他的几个孩子还小,现在即便给了他们太多兵权他们也守不住,不如暂且放在宁青那里。比起放在宁朗几兄弟手中,宁青更可信些。“苗苗到底日后要娶妻,也不知会不会被妻子妾室吹几句耳边风便与我们生分了,我总要给自己,给两个女儿多留些东西。”儿子大了,也不知怎么了,总觉得同自己生疏了。 宗大勾了勾唇角,人心难测,能为帝者,几人疑心不重,这不,如今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疑心上了。“宁安的身体如何了?”他换了个话题,“可查到留魂菌是如何混入的?” 肃宁摇头,“查到贩售山菌的商人身上后便断了。”他还用了钱家的势力,文君说,卖山菌的商人,很大概率是半路加入商队,后借由商队的名义搭上了宫中的采买官员。那些山菌,本也是山菌,不过是生长的地方不同,即便是找到了商人,也无法定罪。 “宫中人做的吗?” “柳佑霖并非粗心大意之人,相反,他心细如尘。”不然也不至于不到四十变成了御膳房的大总管。“加之山菌拿回后,他曾经找来太医查验,也曾亲自试吃过,当时均是没问题的。”太医院给出的说法是,小安一直体弱,又吃得多,才发一齐迸发出来。“这鬼话,说出来他们自己都不信。” “太医院有内鬼?” “这是必然。”哪儿朝哪儿代,朝臣们、后妃们没有一两个用得趁手的太医。若非如此,他也不至于求着连墨白留在宫中。“留魂菌的事,还真得多谢他,不然怕是还找不到原因。”阎老年龄大了,腿脚也不好了,也不知还能活多久。他娘这一年多一直陪着爹四处走,甚少留在京中。五音与栀子倒是在京城,只是他也不是完全信任他们。 宗大问,“袁大夫呢?” “只他一人,真有什么事也不够用。”他泼掉酒,差人换杯热茶来。 宗大笑问,“怎么不喝了?” 肃宁笑道,“回去她闻到我身上有酒味,又要生气了。”自岭海之后,管他管得越发紧了。 “太医院还有些老人是可以用的。”这些年,他在京中,也将太医院这些人里外里都摸了一遍。 肃宁轻叹,“小安的情况特殊,我不想让太多人知道。”明面上的脉案,真假参半。“小安的吃穿用度,不是从她嫁妆铺子的盈利中出,便是我给她补,就这样,嫉妒她的人就不在少数了。”他们没动国库的银子,也没动宫中的银子,她用的参与一些药材,多是宁青送来的,与她们根本无关。甚至每年那一千两,她都没要,直接贴补给了其他妃嫔。这样,她们都不满意。 宗大也不喝酒了,喝了一口茶道,“她们入宫为什么,为的不就是争圣宠,为的不就是权势富贵以及家族兴旺。”既然要争,所看的自然便是那顶上之位。他勾唇一笑,“你这人,也真是无耻。一面妄图借由她们试探控制她们的家族,一面又对她们百般厌弃羞辱。” 肃宁看着他,眉头一挑,“那些阴人,可是你弄出来的。”他又是什么好东西呢?他们可是一起长大,一起闯祸,一起算计天下。“我给过她们机会。”只要她们说一个不字,只要她们表现出不情愿,又愿意同史芊一样忠心,他自然能保证她们衣食无忧,便是日后她们想要离宫了,他也会给她们金银以及新的身份。“她们自己愿意,妄图用身体打开通天路,还怨得了旁人厌弃羞辱她们吗?” “李诗呢?”宗大看着他,“她看你的眼神,可并非只为富贵权势。”当年在应州,她看向他的眼睛,眼底都是明亮的光彩,选秀那日,更是掩饰不住深沉的喜悦。 “她喜欢我我就得喜欢她吗?”肃宁轻嗤一声,“我少年时也曾喜欢过你,也没见你给我睡一次。” 一口茶呛进喉咙,宗大呛咳不止。“你别胡说。” 肃宁傲然道,“我没胡说,当年我确实想睡你来着。”那时他十五岁还是十六岁,宁朗开了一间南风馆,他十分好奇,又逢秦长松跟他说他喜欢宗二,日后要将宗二娶回家。他便生了试一试男人的心思。南风馆的他自然看不上,其他的长相又少有能入他眼的,宗二是长松看上的人,于是他便将目光放到了宗大身上。谁知他刚准备好迷药,还没下手,他就回家去了。 “你——”宗大从来不知道他还有过这种心思,他面上又青又白,心中百感交集,是震惊,是愤怒,更是不敢置信。不敢置信他们这么多年的交情,自幼一起长大的情分,他竟然敢将心思打到他身上,如今竟还炫耀一般说出来!忍无可忍,无须再忍,他站起,直接一拳便挥了上去。 宁安正在喝药,喝完药刚含了一颗梅子去酸苦味,小七便在外求见,宁安听着他的声音着急,便将他叫了进来。“怎么了?” “皇后娘娘,您快去看看吧,皇上同大驸马打起来了。” 第29章 秋荻 太子妃的院中,也杖毙了一个侍女。一个太子妃颇为依赖、信任的侍女。太子妃上完一日的课,兴冲冲的回去,正想着同伺候的姑姑说一说,却在院中见到了娘亲。 桃娘看着她道,“日后娘来陪你可好?” 枇杷自是高兴。她是个懂事的孩子,知晓母亲要赚银子,所以即便是百般不愿意,也依然去了唐家。她明明在宫中害怕,想要母亲陪伴,却因知晓母亲的计量,并没有强求。每日都能见到,对于她来说,已经很好了。 枇杷叽叽喳喳同桃娘说些这些日子的事,说起皇后,她有些苦恼道,“母后病了,我本该在旁侍疾,可太子却说我碍手碍脚,不如好好学规矩,让母后高兴。”她有些苦恼,“太子对我虽然不错,但总是冷淡淡的,谦和却像隔着一层,他是不是不喜欢我?”同在一起学习,她虽然自幼便有祖父教导,但总归是比不过两位公主。“我那么胖,又不漂亮,太子怎么会喜欢我,不过是我运气好,才会被选为太子妃。” 桃娘见又开始说自己长得不好,便知她心中的自卑,耐心询问,“师傅问学,你可是未回答出来?” 枇杷摇头。桃娘又问,“可是师傅批评你了?” 枇杷又摇头。 桃娘问了许久,她才道,“长公主的伴读槐夏,今日又被师傅表扬了。”槐夏爱慕太子,她也是这几日才知道的。 两个公主同梅姑姑聊天,说起槐夏,定国长公主道,“槐夏自幼同我们一起长大,也算是知根知底,只是奈何出身太差,至多做个太子侍妾。”又说,“春和倒是比槐夏好些,奈何身体不好,有哮症。” 长安公主一边玩着鲁班锁一边随口接道,“槐夏长得比枇杷好看些,但我更喜欢枇杷。”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看着舒服。 桃娘听后道,“日后太子身边,定会有无数女人。”人多了,槐夏便也不出众了。她安慰她,“皇上皇后感情如此深厚,后宫之中还不是来了一个又一个女人,怀了一个又一个孩子。”她揽住女儿,“你是皇上皇后钦点的太子妃,你只要做好你太子妃的责任,谁也越不过你去。”太子并非会宠妾灭妻之人。 桃娘在心中低叹,从她被选为太子妃那一日起,便注定了她日后不可能同丈夫恩爱似海,能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便已够了。 枇杷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暗自神伤为何太子对她似有不满,也难过为何一直照顾她的姑姑没了身影,更心疼刚做好的衣衫被褥,为何全部都拿走销毁。 桃娘扶着她的肩膀,不允许她说话,也不允许她露出心疼之色。枇杷不知,她却是知道的。导致皇后过敏的桃毛与山药,便是出自她的衣衫上。那个伺候的姑姑,将桃毛与山药刷在她身上,她去请安时,便会沾到皇后身上。待皇后察觉,找到原因,她已经在学堂同太子已经念了许久的书,桃毛与山药早在风中消散于无形了。 这才几日,便有人利用她的女儿害皇后了,日后又会如何呢?被选上太子妃的喜悦早已消弭,如今剩的只是沉沉惊怕。 宁安在养病之时,宫外渐渐流传起“皇后是神女,若是伤害了神女,定会遭报应”之类的话。还有一些说书人,甚至将这些编成了故事,在茶楼酒馆日夜不停的讲。如嫉妒皇后,害人不成反害己的溪儿,又如苛待皇后的继母以及继母的子女,甚至如睁眼装瞎,对皇后苦难视之不见的老将军——他们说,溪儿该死,只是淹死,太便宜她了;他们说继母与继子女还未遭到报应,愿他们早日遭到报应;他们还说,老将军风寒便去世,是老天看不过去了…… 这些话传的沸沸扬扬之时,李诗孕九月了,随时可能生产。酒与桃毛山药之事,虽在杖毙了一个典膳,一个伺候的姑姑后结束,但李母心中却始终不安。桃毛与山药并非她安排的,此人竟然提前洞察了她的心思,借由她的手,害皇后,实在是让人心慌,又防不胜防。 已是仲秋,秫香馆中虽还没点炉子,但一应都准备好了。她这一日叫李诗与她的母亲、嫂子过来,是有东西要赏赐给她。 “原是想差人送过去的,又怕下人不仔细,在路上出点什么差错。”她伸手拿起木叉,切开一块茶点,“这是司膳房新做出的点心,你们快尝尝。”这些色彩鲜艳的果子,是喜悦按着古籍复原的。分为三类,生果子、半生果子、干果子。其实就是带馅儿的年糕、带馅儿的馒头、薄饼以及栗羊羹。年糕与馒头倒是好做,只是面粉的用量勾兑,需要一点点调试,才能别有滋味。薄饼并非常见的蒸、炸,而是放在两口铁锅中,上下生火加热烤出的。 宁安吃了一口栗羊羹,看着李诗的肚子道,“本宫瞧着你的肚子比寻常的肚子都大,待生产那日,你可是要受罪了。”她放在把手上的手背上还有淡淡的伤痕。太痒了,阿朱等人只是按着她,不让她抓脸,却疏忽了她的手。她用手背蹭着桌角止痒,却不想碰掉了一旁的花瓶,划破了手面。 李诗道,“臣妾如今也担心生产时艰难。”她总是控制不住自己,总是饿,她吃得多,孩子便也吃的多。昨日接生嬷嬷为她摸腹,还直言生产之时会很艰难,让她别等了,去找了太医开了催产药,早些生下。“臣妾想着,孩子多在臣妾肚子里呆一日,便多强健一日。” 宁安问,“太医怎么说?” “事关皇嗣,太医自然是说足月更好。”她看着宁安问,“皇后娘娘当时生产时紧张吗?”她露出一抹担忧,“怀孕的时候欢欣,如今要生了,反倒是怕起来了。” 宁安笑着点头,“紧张,不过皇上比我更紧张。”特别是禾苗出生时,他激动的不行,整日整夜看着两个孩子,想抱又怕伤着孩子们,就这么坐在小床边看着。 李诗又问,“要生之前,可有什么预兆?” 宁安想了想,“生太子与定国的时候没什么预兆,只是那一日烦闷的厉害,羊水突然就破了。生长安的时候,反应倒是重多了,提前三四日肚子便不舒服。”心慌恶心,吃不好睡不好,肚子不时还抽痛。 李诗摸着肚子看着她,笑道,“臣妾希望孩子在下午出生。” “为何?”宁安听出她话中有话,视线扫过她与她的母亲,噙在唇边那抹笑微微加深。 李诗含笑道,“下午,皇上能空出时间,臣妾希望待我生产那日,皇上能陪在臣妾身边,第一时间看到我们的孩儿出生。”她看着宁安的视线中,隐隐含了一丝挑衅。 宁安含着温柔的笑意,取过旁边一盏丁香蒲公英薄荷茶轻抿一口。“恐怕不行。”她放下茶盏,笑容始终温柔婉约,宁静如清潭。“李才人忘了吗,明日便是秋荻,本宫与皇上均会离宫。”她的视线落在她的肚子上,“你这一胎,不仅不顾母亲身体,一味吃喝,只想着长大,也不会挑时间。” 秋荻那日,一如既往的先祭天,肃宁带着太子与两位公主祭天,宁安则是让人将旺财与鹿,以及前几个月在温泉处捡的狼狗放了出来,让它们去肆意的奔跑。 旺财第一时间就跑没了,狼狗忠心,便是出了笼子,也蹲在宁安身边不动,宁安摸了摸它的头,笑道,“去吧,我这里人多,不碍事的。”娘说这狗不大,看着牙齿也就一岁多点。“宫中也没法让你跑,去跑跑吧。”这只狗棕毛黑脸,几个孩子便叫它黑脸。 黑脸看了看宁安,还是不动。蓝姑姑道,“它要呆着便让它呆着吧,待会儿皇上回来,让皇上带它去跑跑。”并非从小养大,又未经太多训练便能如此忠心,实属难得。 宁安又问,“鹿呢?”鹿没有名字,他们一直小鹿小鹿的喊。 “一放出来就跑没了。”同旺财一样,也是个没良心的。 宁安微微拧眉,“可别被人当作猎物猎了去。”她虽然不太喜欢那头鹿,但养了这么久了,也舍不得它死在旁人手中。 蓝姑姑笑道,“皇上已经吩咐下去了,人人都知晓白鹿是长安公主养的,不能猎。” 此次陪同的,除了皇后,还有淑妃、贤妃,以及瑯嬛与傅雪。从宫中出来,瑯姚不知怎么多了一丝开心,也稍感轻松。 雪梨道,“听说恭献公主也来了。” 瑯姚的脸上多了一丝期待,“恭献公主若是来了,我娘同妹妹许是也来了。” 第一日君臣同猎,晚间热热闹闹烤了肉,喝了酒,第二日,皇上便由着他们自己狩猎了。秋荻一般为七日,他觉得没意思,第二日便想走了。草原广袤,他想带着宁安策马奔腾,但总归大臣们跟着,大臣家眷看着,少了丝惬意。 “等日后有空了,我带你去草原,就我们一家。” 宁安笑看着他,火光印在她脸上,一片火红。“好。” 秋荻第一日,在宫中的李诗便发动了,宁氏两姐妹、谭宝林、孙才人以及几个位份底的采女、御女均去看她了。如太医以及接生嬷嬷所言,李诗这一胎生的极其艰难,疼了两日一夜,才终于在接生嬷嬷的推腹下将孩子生出。 玉兰看着孩子,对已经力竭的李诗道,“是个公主,长的可壮实了,有九斤多呢?” 李诗惨白着一张脸,几乎发不出声音,“给,给我看看。” 玉兰正要让乳母将孩子抱过来,便被李母阻止了,她严肃着一张脸,“孩子什么时候看都行。”她看向接生嬷嬷,对她微微点头。接生嬷嬷洗净了手,拿起了针线,对李诗道,“才人,您的下面撕裂的厉害,奴婢要给您缝上。” 谭宝林在外殿,透过窗棂,看着接生嬷嬷在李母的指挥下,对着李诗的下身缝了又拆,拆了又缝。李诗因疼痛叫哑了喉咙,声音似泣血,指甲因疼痛的抓握而折断,十指血迹斑斑。 李母道,“今日你受了苦,来日便知道好处了。”她看着李诗,“她不仅是接生嬷嬷,还是手艺高超的绣娘,定能让你恢复如初。” 宫中的消息传来时,肃宁正带着宁安骑马,在一处空地停下,教她如何在林中布置陷阱,抓落单的兔子。又教她如何通过足印、粪便来判断经过的是何动物。 瑯嬛等人,则在六宫女官的指引下,换上明霞锦,梳着高高的发髻,佩戴着用黄金装饰的帽子,穿着全身缀满珠玉的服饰,跳舞娱乐众人。 明霞锦是一种丝织品,散发着一种奇异的香味,奇香无比,这股浓香一旦附在人身上,历旬累月经久不掉。这种锦缎不但本身光彩辉映,五彩斑斓,其中各种颜色交错相配,还能组成各种图案。 宫中的明霞锦,一向是紧着瑯嬛的,只因皇上说,唐御女身披明霞锦跳舞的样子极美。这是连皇后都没有的绸缎,也是瑯嬛得宠的标志。她一舞又一舞,满意甚至骄傲的看着众人眼中掩饰不住的惊艳…… “明霞锦美则美,香味太过于浓郁了,闻久了熏人的很。”想想一边吃着烤玉麦,一边同阎君说话。“健康爹说,钱塘富庶,钱塘的青楼花魁,也是穿明霞锦的。”她说完又问,“花魁是什么?” 阎君看着她的眼,耐心的给她解释。“花魁便是出卖色相的女子中,最美的那一个。” 长松在一旁道,“非也,花魁是客人最多的一个。” 宗大睨了他一眼,“你若是将咱们皇上的女婿教坏了,你看他回来收不收拾你。”他割了一盘鹿肉给禾禾。 想想又问,“做花魁有什么用?” 长松笑道,“做花魁,有更多的人趋之若鹜,便能早些攒钱赎身了。”做花魁的目的是赎身,而非彰显自己的美丽。他看着想想,“你要知道,世间出卖身体的女人固然让人不齿,让人恶心,但也有迫不得已无可奈何之人。”他看着想想如同耗子一样,一会儿便啃完一根玉麦,忍不住道,“你是不是吃太多了。”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吃。 阎君道,“她现在不吃点心了,正餐时多吃些也无妨。” 长松调侃道,“小心吃胖了你的驸马不要你了。” 阎君忙道,“不会的,我就喜欢想想这样。”他看着想想笑,“没什么比吃饱饭还重要,饿着肚子很辛苦的。想想有度,不会胡乱吃喝。” 宗大斜睨他一眼,这小子年纪不大,油嘴滑舌,尽会说些好听话哄着想想。看着就是个靠不住的人,也不知他那个岳父怎么想的,把他小姨子许给这么一个人。 阎君对着宗大笑了笑,他自然知道宗大想的什么。他与宗大,虽然都是驸马,但少不了被人比来比去。宗大虽是宗氏一门的族长,有能力,有本事,又是皇上的青梅竹马,好兄弟,但终归年龄大了。百姓谁人不为定国公主叹一声可惜了,不嘲他年岁大了,配不上公主。更何况,他还纳过妾室,搞出过孩子,比不得他清清白白。想到这里,他在宗大面前,便也不觉得弱了,暗暗挺起了胸膛。 宗大暗自咬牙,长松安慰他,“百姓说的也不错,你年岁确实大了。”老牛吃嫩草,还是天线一般的定国公主,百姓难免心中不忿。 宗大道,“我长的也不差。” 长松细细的打量他许久,“太后的那个,加了蛇油蛇毒的什么膏,据说能重回青春,你要不去要些来擦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