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里安把瓷罐给了它。
你是谁?他问。
一个孤家寡人。它说。
为什么在这里?
应呼召而来。
什么意思?小教堂的人把你叫来,安排在这里吗?
它咯咯笑起来,全身都在颤抖,好像有什么东西潜伏在那一身松软空虚的皮肉里,躁动不已,只等待破皮。
好心肠的人啊,它说,请您原谅,但是我已经累了。
很累了。
还有许多事,等我们下次见面时,让我好好说给您听。
或者,等您见到我的儿子。
它抚摸着瓷罐,亲昵地,小心地,好像那是只才破壳的,没长出羽毛的雏鸟。
我的菲力克斯,他一定对您知无不言。
原来还有儿子在,凯里安想。
这样的话他也没必要多讲什么了。
于是,凯里安简单地说了最后两句,就这样离去。
——————————
那人影离去了,如潮水,如掠过明月的鸟群,如曾经备受信赖在舌尖上反复跳跃的誓言,如所有它仍记得的人。
它的手仍抚摸着瓷罐,感受其上的凹凸起伏,但它的双眼已经无力完全睁开。
昏昏欲睡,这些年,它总是昏昏欲睡。
它知道有什么要近了,因为睡是死的兄弟。
睡眠这位客人,谨慎,细致,礼数周到,在过去总是因为还未备好足以出手的礼物而羞于造访,就算来了,也常常才坐下一会便局促不已,急急道别,但如今却日日到来,将梦包裹在礼盒中,毫不吝啬地堆放到它的面前。
于是,它解开丝绒,抚平花纸,把盒子拆开,任凭一切显现,任凭自己被一切吞噬。
它见到,它那面孔已经不甚详细的双亲,他们活在永远茫茫一片的清晨里,如烟雾一般,将旧日的珠宝与勋章捧在手心,百无聊赖却又温情脉脉地把玩。
伙伴们呼啸而过,奔向那些光亮的道路,坚信他们的路要通往丰饶的林,甜蜜的果,可它知道,不幸的路上布满了谎言与深渊,而那些稀有的,幸运的路,抵达尽头也不过仍是茫茫一片。
因为惶恐于坠落,它总是徘徊不前,但徘徊本身也是一种磨损,耻辱而一事无成。
直到,直到,直到它见到了他。
凯旋的将军,希望的明星,用一场又一场的胜利,将国家拖出泥沼的纤绳,他,在中央,人群、旗帜、欢呼的中央,这旋转世界唯一静止的中央。
他如此慷慨,将光荣的雨水与生命的气息一同吹到泥土般的凡人身上,茫茫一片尽数散去,它终于看清那年轻的,光辉的面庞,于是喜不自胜,热泪盈眶,认出了自己本该追逐的方向。
从此之后所有的道路都只通往他的方向。
它想,此人必将势不可挡!
此后,它的苦恼便只剩下————自己还有什么能献与他。
筹款,捐军,以忠诚命名基金,架起纪念的石碑与塑像,别上他那鹰一样的徽章,在每处房产都挂起他的画像,来宾在他的注视下欢欣鼓舞,细数最近的胜利来自他哪位将领,嘲笑邻国报纸上有气无力的檄文,于醉意微醺的时刻齐声哼唱。
那本是属于救主的歌谣,于是理应也属于他。
——但愿万口欢歌,颂扬救主我王,并祂莫大荣光——
人们叫他将军,然后是总司令,再来是第一执政。一切都很顺畅,理所当然,那正确的道路是该开阔广大。
它在登记名簿上签下自己的名字,与上下左右成千上万的名字一同写,赞成,赞成,赞成!
于是那人登上这千千万万的“赞成!”,够到圣座手里的皇冠,抢下它为自己加冕。
那天,所有的路上都队伍浩荡,所有人耳旁都乐声不绝,这个国家在沸腾,因为他们的皇帝成了!
它望着似乎永不枯竭的人流与旗帜,双眼红肿,流泪不止,不仅仅因为狂喜,还因为一种必然来袭的忧愁。
它不再年轻,注定衰败,无力配得上这一切,只能坠入茫茫一片。
它不知该如何是好,不知自己在那之前还能挤出什么去呈给它的救主,它的帝王。
但那泪水终究还是止住了。
只因它豁然开朗,恍然顿悟自己还未献上最珍贵的一样。
它的菲力克斯。
灯火飘摇,它眼睛微微掀开一条缝。
它,向着这条缝上浮,探出清晰的梦境,望见朦胧的现实,现在,它的眼睛只能辨认出几个光点,有一点弱了下去,快灭了,但这也不重要,其余的灯已经足够,它不会再在这个地下室停留太久。
枯槁的手还按在瓷罐上,它耗尽全力将瓷罐立了起来,感受着罐中碎块颗粒的翻滚,然后,它再度阖眼下沉。
菲力克斯,菲力克斯。
它聪明,骄傲的儿子,他那样擅长于书写赞美的诗文,熟练于为皇帝辩论,小小年纪就能让来访的绅士女士们自叹弗如,它勇敢,不屈的儿子,他忠于自己的理想,披上戎装,扛起火枪,奔赴他们与皇帝光荣的战场。
它比任何人都要更幸运的儿子,他死于一场胜利,人们会铭记他光荣的名字,往后,他们这世上再有如何的失意,如何的折辱,都不能再玷污此名分毫。
菲力克斯死了,它说,他为我们为皇帝献出了自己。
人们拥抱它,哀伤又雀跃,就如他们每一次遇见高尚的不幸那样。
菲力克斯死了,它说,我为他而骄傲。
人们亲吻它,与它道别,赶往下一场伟大的死亡与弥撒。
菲力克斯死了。它满面泪水,双眼越加朦胧,它的世界再度被茫茫一片所征服。
而它茫茫的世界之外,皇帝理所应当地又得了胜利,大的,小的,数不胜数,势如破竹,连最凶悍的敌人都以为皇帝要赢得整个大陆,直至他的军队被困于某个异国的冬季。
惨败随豪雪降临,掩埋所有的道路和理所应当。
皇帝不再是皇帝,他被流放到小小的海岛上,死于潦倒,死于胃疾,死于一个还未炎热起来的夏日。
它感到吃惊,不仅仅吃惊于他们的“救主”消亡得如此轻易,还吃惊于自己竟然只剩下“吃惊”,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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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在高估了,以为自己还能有更多悲伤。
可它从未将其说出口,因为背叛何其可耻,漠然何其可憎,只叫菲力克斯的奉献化作一抹惨笑。
那之后它还活了许久,太久了,久到不可思议,久到所有曾经同行的人都离去,久到皇帝死后才成长起来的年轻人又加入了他们。
说实话,它其实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而来。
“我想和您谈谈。”那些年轻人中的一个对它说。
那时,它的双腿早已不能站起,毛发尽脱,浑身压出腐疮,面容也辨不出男女,如一团蠕虫般被照料,残存在世上。
“我们目前在进行的事很危险。”年轻人说,“我的妹妹自幼修习法术,我也略有了解。”
“……复活之术,在其中最为不切实际!”他讲得声色俱厉,可惜它看不清他的脸,耳朵也不再灵光,所有的言语听起来都像是恼人的蚊蚋,它只能隐约摸索出这个嗓音的线索,似乎属于某位伯爵的养子。
“要真有能成就如此壮举的人物,光凭自己就能摘的世间一切,又有什么理由协助我们?”这年轻的,恼人的嗓音又开始新一轮的自问自答。
“您是我们之中最有声望的,我想,您一定清楚,我们相聚是为了理想,而不是要供奉哪个来路不明的行骗巫师。”
年轻,理想,多么残酷,多么天真,无法明白到了某个地步,过往的自己,为人之能力为人之尊严都会脱骨蜕皮而去,到了那时,这个“人”死死抓紧的,逼迫自己苟活下去的该是如何的热望与狂想。
“请您务必说服他们,放弃这荒唐的念头!”
“当然。”它蠕动自己满是溃烂,需要每日镇痛的嘴,柔软地说。
当然,它想,当然不能让这撩动人心的异见在他们之中久留。
灯光又灭了,整个地下室只余下一盏,它知道那最后的客人要登门了,睡的兄弟,最尊贵,最注定的客人。
它喘息着,拥紧瓷罐,在心脏的锐痛中睁开了眼。
有什么自暗影中渗出,在它模糊的双眼中破开清晰一片。
蹄声轻响,一只绵羊从虚无里显现。
“做得很好,”祂张口夸赞,“你的嘴果然精于此道,领这样多的人前来,自愿归服。”
“我的主,”它对这牲口毕恭毕敬,只恨自己的眼已经再无泪可流,“这一切的救赎都全归于你,是你给我力量,让庸人摒除杂念,心悦诚服。”
绵羊眯起双眼,聆听它漫长的自谦后的喘息,叹道:“瞧你,多么疲惫。”
“那么,不要再等待了,”绵羊说,声音高尚又浑浊,“就让我们的承诺兑现。”
“告诉我,三条道路之中你要选择哪一条?三项恩赐之中你要请领哪一个?舍去哪两个?”
“呼唤你昔日的君主?”
“谋求一具不会衰败的体肉?”
“又或是,叫你的儿子从永梦中苏醒?”
它久违地感到欣喜若狂,即便这暴烈的快慰只会叫它衰朽的心脏如坠烈焰,巨痛不已。
最终,它驯顺地,虔诚地,捧起了手中的瓷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