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太阳刚冒出头，便将沙漠一夜的寒凉炙烤殆尽。
风似镰刀，刮起阵阵黄沙。
烘人的热浪令人口干舌燥，胡杨也蔫蔫地，耷拉的枯枝垂在一顶大型帐篷上。
燃了一晚的篝火，只剩下灰烬，却还有几点火光不休。
“滋！”
一碗酒泼向火星子，火烟忽地升起，灼烧的气味刺鼻难忍。
“二狗三狗怎么还没回来？一个小小商队，光踩点就花了两天。蠢笨如猪！”
钟弩啐了一口，四仰八叉靠在帐篷边的滚木旁，扬手将空了的碗摔碎，他右手托着烟袋，啪嗒啪嗒抽着旱烟，一脸横肉抖得厉害，络腮胡根根分明如钢针，细小的眼和浑厚的两片嘴跟着脸上的肉乱飞。
边上十来个男男女女，劲装短打，腰挎刀枪，蓬发肃目，皆是一身匪气，一半多脸上都带着伤疤。
最骇人的疤在钟弩脸上。
青紫色一条从左边的小眼睛横贯右下颏，蜈蚣一样歪歪斜斜，看着就让人觉得头皮发麻，又让人纳闷，脑袋差点被人劈成两半，居然还能活？
这些人生火的生火，架锅的架锅，有的擦着鞍具，有的溜达着马，却没人敢随声附和。
二狗三狗那是老大的生死弟兄，他能骂，别人可不行。
“老大！”
一袋烟刚抽两口，就见不远处飞奔而来一道瘦削的身影。
钟弩眼一瞪，人还没到跟前就破口大骂：“三狗呢？！你小子把兄弟撇了？”
二狗一阵风似的卷来，噗通跪在钟弩身前，眼里闪泪，恨恨道：“叶、叶起和裴序，都来大漠了！”
钟弩脸色霎时铁青，甩开烟杆“蹭”就站了起来。
二狗抹了把泪，赶忙将昨晚的事一一汇报。
按照计划，那队西域的肥羊从出了逢甲关，他和三狗就一路盯梢，好容易确认了会武的人数和马车里的货，昨天黄昏，两人合计着回来带人。
刚往东走出二里地，又发现两只小羊，他们本来想顺手宰了，结果那骆驼上的人，分明是当年杀了二当家的裴序！
“他虽孤身一人，我和三狗也不敢轻举妄动，结果那恶鬼又和肥羊撞上，然后大氅一掀，里边还藏着叶起！”
“肥羊里本来就有几个好手，再加上这俩活阎王，我们更是不敢动手了！眼看着那一群人吃香喝辣，闹到半夜才歇下。”
“到了早上，他们和肥羊分开，看着是往玉蟾泉的方向走，我让三狗盯着，这才敢回来报信！”
钟弩额角青筋直跳，喘着粗气背手走了两圈，踱到二狗面前，沉声道：“确定是他们？没走眼？”
“他二人皆是咱们不共戴天的仇人，便是化成灰，小的也绝不会认错！”
钟弩长出一口气，眼底涌上厉色，连疤痕都透着股狠绝。
他望了望远方黄灰色的天，嘴角扯出阴森的笑。
“不能等他们到玉蟾泉，臭老头子和南河那帮人本来就盯着咱们，今天……来得好来得好……此事需从长计议，定要让这两个小畜生有来无回！”
钟弩说到最后有些哽咽，除了抹泪的二狗，其他人皆是一脸震惊。
他们跟着老大也有一两年了，知道这人是个流血不流泪的铁汉，何时这般伤怀过？
就见向来蛮横的老大眼含热泪，插烛般朝着东面跪下去，“砰砰”磕了两个响头，声音又哀又恨。
“大当家二当家，钟弩终于有机会给你们报仇了！”
*
今天的太阳尤其毒辣，前几日湛蓝的天空变得昏黄，几乎要和沙漠融为一体。
阳光炙烤大地，沙漠热浪翻天，骆驼都开始吐舌头，目之所及的景象全都跟镀了层虚影儿似的，飘来晃去。
叶起坐在骆驼上擦了把汗，举起羊皮水袋“咕噜咕噜”仰头喝了几口，喝完将水袋悬在脸上晃了晃。
一滴水甩出来飞向黄沙，“滋”地一声瞬间蒸发。
这一声跟烤肉似的，叶起听了不禁头皮发麻，喉咙跟着发干。
正在这时，身侧伸来一只手拿走了水袋，另一侧递了个新的过来。
“头还疼吗？再喝些。”
叶起被环抱着，顾不得脸红，赶忙摇摇头。
骨节分明的双手环着她的腰，在面前打开水袋的软木塞子，然后递进她手中。
裴序轻笑一声，悠悠道：“带的水多，足够到玉蟾泉。叶少侠既然千杯不醉，喝水更该不在话下。”
叶起脸一热，也不推辞了，讪讪地拿着水袋，懊恼道：“小瞧那葡萄酒了！”
她默默喝了两口水，只觉得这辈子的脸都丢光了。
早上起来头疼得找不到北不算，姓裴的还打趣她原来喝醉了喜欢哭，还喜欢输……
虽然不记得昨晚都发生了什么，但一听这两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快慌死了，急得跟姓裴的打听所有细节，万幸自己喝醉了也聪明，所以没露馅儿！
想到差点阴沟翻船，叶起愤愤道：“定是这段时间喝少了，所以酒量渐退。等回去我就找人好好练练。”
“……练练？”
叶起眉毛一挑，有种找回场子的愉悦，笑道：“酒量就是练出来的，不过自个儿干喝没意思，找个朋友一起，每天喝两斤不拘什么酒，开始还会犯迷糊，但等一个月后，那就是崭新的千杯不醉。”
“到了那时候，别说葡萄酒，就是葡萄酒掺着万年春，也喝不倒我！”
听着这得意的声音，还有离奇的法子，裴序满脑却是她说的“犯迷糊”。
墨瞳微缩，挺拔的脊背不自觉绷紧，缰绳因阳光炙烤滚烫，却在掌心隐隐发凉。
若是昨晚的小呆子被旁的人看了去……
“你……要找谁练？”
话一出口，裴序突然想到慕容嫣、江南雪，金不换也有可能，毕竟金家酒窖闻名遐迩。
他蓦地松了口气，心上的大石头也落了地。
紧接着便听那人的声音，雀跃又骄傲。
“慕容策！你别看他斯斯文文的，其实喝酒很厉害。便是燕前辈和段前辈加一块，都喝不过他。”
小金忙得很，阿雪不喝酒，小嫣一杯倒，青凌青颜师门规矩多，不让沾酒……
左思右想，都是能和她拼个高下的慕容策最合适。
叶起摸着下巴，上次见慕容策是什么时候？好像快小半年了。
那人说话跟男菩萨一样难懂，不过喝完酒就好玩了，句句不离小嫣，能把他俩从小到大的糗事全都秃噜出来，每次都不重样，比任何下酒菜都下酒！
叶起嘿嘿笑，摩拳擦掌，倒还真有些迫不及待。
“端玉公子慕容策？”
裴序的声音有些沙哑，叶起皱皱眉，把水袋往后塞，示意他赶紧喝两口，又点头笑道：“君子端方，温良如玉。慕容这外号也不知谁起的，十足十的相称。”
“他举止文雅，待人温和，乍一看还以为是个弱不禁风的书生，但其实喝酒豪爽不说，镖师令更是耍得毒辣老道。这个人特别有意思！”
聊到朋友，叶起越说越兴奋，顺势说起两人在新海共同抵挡黑风寨时，是如何浴血奋战同生共死。
“明明和他第一次见面，可我的刀往哪砍慕容都知道。要不是我俩配合默契，当年还真坚持不到前辈们来。”
她话音一顿，突然想起来，其实更默契的人——是他。
叶起耳根发热，赶忙掩饰性地咳嗽了两声，这才注意到，身后的人异常安静。
以为小心思被猜中，她急得一撩腿，侧过身子忙去看裴序。
兜帽遮挡，只露出棱角分明的下巴，和几缕绸缎似的乌发。
耀金的阳光，如墨的长发，更衬得肤色白腻，唇红若梅。
叶起晃了晃神，就见眼前的人下巴绷紧，双唇抿成一条直线，哑声道：“练酒量……不能和我练吗？”
唇瓣张合间，殷红柔软的舌若隐若现，像是无声的邀请。
叶起双目失神，忍不住向前探身，仰头时终于看清兜帽里，原来藏着瓷玉般的人。
浓密的眼睫颤抖着仿若蝴蝶，意识到有人靠近于是轻轻抬起，蝶羽后的眸子像是山泉下的宝石，流动着缱绻的光辉。
“和我练，好不好？”
他又轻声重复了一句，清冷的呼吸垂落下来，好似一场温柔的雪。
她情不自禁靠近，近到轻轻张开唇，就能吻上雪中红梅。
叶起猛地惊醒，慌乱地偏过头，大声道：“不、不能和你练！我……”她着急忙慌地坐正身子，再不敢去看身后的人。
叶起眼底浮现羞恼之色，使劲掐住掌心，狠狠咬了下舌头，大脑渐渐恢复清明。
可驼峰之上，两人紧紧坐在一处，又起伏颠簸，她的背总是时不时碰上他的胸膛。
叶起忙又拧了把大腿，疼得龇牙咧嘴才罢休。
开玩笑！
清醒的时候都忍不住想非礼姓裴的，要是喝了酒……非礼完大不了挨顿揍，但若是嘴上没个把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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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思一吐露出来，她就玩完了！
到时朋友都没得做，比他不喜欢她还叫人难过！
昨晚是机智的躲过去了，但不代表每次都能这么机智。
不行不行。
决不能和他喝酒。
“……为什么不能？”
怎么姓裴的越靠越近？
叶起慌忙伏低身子，绷直了背，斩钉截铁道：“慕容策酒量比你好，我也喜欢和他喝，早就习惯了。”
昨晚上姓裴的滴酒不沾，酒量绝对不咋地。
叶起正想着莫非就是因为酒量不行，所以想和她一块练练？就听裴序呢喃一声，“喜欢……”
紧接着骆驼被缰绳狠狠一拉，猛地停了下来。
她身子向前一扑，吓了一跳，刚想问姓裴的怎么突然停下来，肩膀就被人掰着扭过身子。
“昨晚喝得头那么疼，为什么还要喝？为什么还要练？酒就真的这么好？”
叶起一呆，裴序欺身而上兜帽滑落，狭长的凤眸幽若寒潭，像是暴雨前的乌云，昏暗无光。
那张俊美的脸越来越近，还有嫣红的唇……
叶起慌地伸出双手，刚抵住他的胸膛，手就被人一把攥住。
“为什么要练成千杯不醉？不能不喝酒吗？不能不练吗？不能不找……慕容策吗？”
一连串质问根本不给叶起喘息的机会，他许久未这般咄咄逼人，眼见着两人的脸都要贴在一起，叶起又急又气，心里涌出一股莫名的委屈，她使劲挣出双手狠狠推了一把，怒道：“我爱怎么喝就怎么喝！你管不着！”
叶起翻身跳下骆驼，疾奔几步顿时双腿一软，扑倒在地。
脸埋在滚热的沙子里，灼热的空气让眼泪也随之蒸发。
叶起只觉得心里又酸又苦，费了老大的劲才忍住不去亲他，结果这人看不惯她喝酒罢了，还一个劲往面前凑。
他对她无意，倒是坦坦荡荡无所谓，却非要搅得她心乱如麻，破绽百出。
姓裴的坏透了。
仗着她喜欢他，简直坏透了！
驼铃声渐近，叶起恢复力气，依然趴在地上不想起来。
身侧的沙地陷了进去，沙沙声响起，片刻后，眼前出现一双银纹长靴，还有墨色衣摆。
想到自己穿的也是这身，未等那双莹白如玉的手伸到面前，叶起偏头躲开，愤愤一骨碌坐起身，背对着那个人。
阳光毒辣，刺得人双目发酸，叶起抬起袖子使劲揉脸，也不管砂砾摩擦脸皮，火辣辣的疼。
一片阴影投下，雪松冷香兜头而来，她的手腕被轻轻握住，脸颊落下几点微凉，是他的指尖。
叶起顿了顿，那人修长的手指轻柔地拂去了脸上的沙子，连疼痛都因此缓解。
“我不该……不该那么说。别生气，好吗？”
清冷的声音小心翼翼，再无方才的盛气凌人，飘忽地像是沙漠里的云，风一吹就会散。
叶起怔了怔，抬眼望去，他背着光俯身而来，墨发散落，浓密的眼睫垂下，叫人分辨不出其中情绪。
但那张脸流露出一种脆弱的苍白，胜过了所有的情绪。
叶起心里一紧，委屈难过全忘了，慌忙站起身，仔细辨认着他的神色，急道：“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她等不及他回答，赶紧抬手去试他额头温度，掌下肌肤滑腻，温凉似玉，并无异常。
她又忙问有没有感到头晕恶心，见裴序怔怔地而后笑着摇头，那股子苍白就不见了，叶起这才放下心。
两人走向骆驼，谁也没有说话，安静得好像都忘了刚才那场吵闹。
叶起抿了抿唇，看着空荡荡的手，总觉得心里还有个疙瘩。
姓裴的……为什么不牵她了？
从天山开始，两人手就没分开过，只要不是做饭沐浴，时时刻刻都握在一起。
可现在……
她试探地伸过去，刚碰到他的指尖，那只手突然闪开，裴序侧过身，急步走向另一头骆驼。
“先吃晌午饭，过会儿再走。”
叶起仰起脸，日头虽然毒，但刚升起没多大会……明明离中午还有很长时间。
她望着裴序忙碌的背影，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双眸微微失神。
他昨天滴酒未沾，应当不是酒量不好，而是并不喜欢酒。
所以她那么说，是不是被讨厌了？
裴序背对着她，轻声问了句：“吃牛肉好不好？”
叶起忙扯出一个笑，勉强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