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入了冬，京城的天就像个敞开的口袋，漫天的雪花洋洋洒洒地奔向地面，在北风的裹挟下不甚客气地扇打着行人的脸颊。
时明月放下帘子，耳边忽地传来车夫的声音，“夫人，宫门口快到了。”
“知道了。”
时明月提了提神，轻抚腿上放着的精致卷轴。
溜进马车里的寒风好一会儿才被捂热，时明月抱紧了手炉，都说京城风水宜人，可比起淮县，这风到底还是凛冽了些。
难怪贵为长公主的母亲隐姓埋名二十载，也要守在淮县这片温柔富贵乡。
时明月摩挲着卷轴上象征大雍皇室的暗纹，心愈发沉静了几分。
封林鹤伪造婚书一事尘埃落定，时明月嫁入封家近半年，终于找到了理由同他和离。
马车行至东华门外逐渐慢了些，直到在箭亭外才缓缓停定，婢女阿莲躬身进车替时明月整理好斗篷，搀扶着她下车，车外的阿蓉一早撑开了伞，护着自家姑娘免受寒风。
北风吹彻，时明月抱着卷轴抬头望向层叠威武的宫殿，心中忽生一阵畅快。
新帝即位，送到封家的诏书说清了时明月母亲乃失踪几十年都长公主，皇家重孝，时明月借着替母亲补孝之由，正好可远离封家回淮县皇陵守孝。
至于封林鹤……
“走吧。”时明月抱着卷轴向宫门走去，隐约听见身后一阵疾驰的脚步正向她靠近，逼得她加快了脚步，头也不回地进了宫。
宫门“吱呀”一声合上，好似尘埃落定的最后一记鼓点，时明月心沉了下来。
封府，沉墨堂。
“公子，小的慢了一步，夫人还是进宫了……”松涛跪在地上。
一颗白子啪嗒一声落在棋盘上，将形势大好的一盘棋砸得险状丛生。
封林鹤稳住心绪，漫不经心地将棋子收好，凭着记忆恢复了棋局。
“无碍。皇陵苦寒，替她多置备些御寒的衣物送去。”
“公子为何不亲自去寻夫人？”松涛不忍心地发问。
“她向来有自己的打算，他人干预不得。”
松涛摇了摇头无奈地退下，只剩封林鹤独留堂中。
沉墨堂恢复寂静，封林鹤缓缓展开手掌，摩挲着那颗浸润了他体温的白子，淡淡地将它置于棋盘一角。
白棋胜。
***
时明月从偏殿出来，接连下了三日的大雪竟然停了，得了圣上应允的口谕，心神好似没了重量，轻盈地能在天上飞起来。
诏书尚未拟成，时明月被封公主的消息便像长了腿般传遍了整个皇宫，来往的宫女太监恭敬地行礼，弄得她好生别扭。
随行的宫女正要护送她出宫，迎面忽然对上了一华丽的轿子，较上坐着的贵妇人若有似无地瞟了她一眼，又飞快地收回了目光。
待轿子行远，时明月身旁的嬷嬷才提醒了一句：“刚刚过去的是安平公主，是咱们圣上和已故长公主的亲妹妹。”
时明月点头，回首看了一眼，原来是姨母。
才刚出了宫门，时明月便瞧见前往皇陵的马车，阿莲阿蓉两个丫头见她出来，立马欢天喜地地扑了过来。
“有了皇命，皇陵周边又有重兵把守，姑娘这下是真的自由了。”阿蓉激动地险些滑了一跤。
时明月沉了沉眼眸，脑中突然浮现出封林鹤的脸庞。
没错，这次应该是真的自由了。
时明月在京城没有府邸，同封林鹤成亲后只能住于封宅，验明身份取回圣上口谕后，她还需回去收拾衣物。
马车停在封府门口，阿莲从松涛手中接过东西的时候犹疑了半分，她颠了颠包裹，分明不像只收拾了几件衣裳的重量。
松涛见状后连忙解释，“公子说皇陵苦寒，夫人还需多备些御寒的衣裳，免得受了风寒。”
时明月点头，“知道了。”
封林鹤向来心细如发，无论生活琐务还是国家大事皆能事无巨细地考虑周到。
只可惜是个妄图篡权夺位的佞臣。
时明月回想，她同母亲兴许乃一路人，皆忍受不了身边人两幅面孔，看不得温情缱绻的笑后那双沾了鲜血的手。
松涛见时明月神色淡淡，正巧赵管家驾着马车过来，他特意向时明月解释这一切都是封林鹤的安排，“公子怕夫人平日坐的马车不够舒服。”
时明月略略瞥了眼迎来的马车，车架同她的相比确实稳当了不少，从京城到淮县一路舟车劳顿，她确实需要这么一架马车。
“替我谢谢他。”时明月只留下一句客气话便上了马车。
松涛看着听着逐渐远去的车辙声叹了口气，对着府门后的人影抱怨了一声，“公子，这些话该您自己说才管用。”
封林鹤从门后缓步而出，瞥了眼远方已化成一个点的影子，直至消失地无影无踪，才缓缓开口。
“待夫人行至京郊，通知竹音围住秦王府，府中成年男子，一个不留。”
***
出了城门到京郊的小镇约莫花了两个时辰，夜幕降至人困马乏，时明月命车夫停了马车，寻就近的驿馆歇息。
圣上封她为淮阳公主，时明月顺势请命，要了淮县作为封地，圣上痛快应允。
一想到能回淮县陪着故去的母亲过安详静谧的小日子，时明月便心神畅快。
她趴在窗边看着屋外群山银装素裹的景致，阿蓉端了些小菜推门而入，说着京郊没什么珍馐，只剩些野味堪堪能够饱腹。
“姑娘吃惯了山珍海味，若觉得路上的粗茶淡饭不合胃口，奴婢便折回去将府中的刘大厨带上。”阿蓉瞧着桌上的菜叶子眉头紧皱。
“无碍，日后守皇陵的日子也是很苦的。”时明月拿起竹筷，夹了片野菜放入口中。
阿蓉哪里见过自家姑娘吃这般苦，扣着手指垂首嘀咕道：“虽说公子阴险手段多了些，可从未用到姑娘身上，他对姑娘一向是极好的……”
阿莲可巧推门而入，听见阿蓉这般言语，将晚上的换洗衣物猛地塞进她怀里，“说些什么混账话，你可忘了荣夫……长公主是如何走的？”
阿蓉捂住了嘴缩了缩脑袋，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时明月，见她面色如常地放下了筷子，偏过头看向窗外。
长公主品性纯良，若非被男人骗得神志失常，如今也应当同她几个姊妹般养尊处优。
前车之鉴在前，时明月不敢再与封林鹤同枕而眠。
待她到了淮县，册封公主的诏书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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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就会送到时明月手中，比这份诏书更早出宫的，是她求圣上拟的和离书。
以皇权为刃，封林鹤再不敢生出事端，时明月亦可以一世安稳。
翌日清晨，时明月是被一阵嘈杂声吵醒的，京郊偏僻，又在山里，鲜少有人，时明月睡不着，便穿了衣裳推开窗子望下看去。
几个流民模样的百姓拖家带口地往山中跑着，边跑还边回头看着身后追击的人是否还在。
店小二微微开了店门，揉着惺忪的眼睛询问流民中一老汉发生了什么。
时明月见老汉撞了鬼般惊慌，口中念念有词地重复着“京中大乱”四字，店小二再追问细节，老汉只说出“封林鹤”三字，便逃也似的跟着大部队跑开了。
时明月合上窗户心中了然，封林鹤本就是佞臣，今日谋逆亦在她意料之内。
可圣上不痴，时明月将母亲留藏的京城布防卷轴上交后，圣上必定连夜加固了京中防守。
封林鹤今日必死无疑。
时明月披了件衣袍，斜靠在窗前，目光如眼前飞鸟般穿越重叠翻涌的群山，看着京郊的风雪在跨越淮河之后变为浸润寒意的雾气，最终在时府外老槐树的最后一片叶尖上凝结成一滴寒露，“咚”地一声坠入一稚童手中的青瓷罐里。
七岁的时明月将封好的青瓷罐宝贝地抱在怀中，双腿颤颤，警惕地瞪着梯子旁的男童。
男童年龄虽小，举止却端方从容，见时明月害怕，一把扶住竹梯。
“我给你扶着，仔细别摔着。”
时明月半信半疑地探了探脚，见男孩无心作怪，才放心地抱着青瓷罐下来。
男孩介绍自己是沈家长房沈从谦，时明月多看了他一眼，学着母亲教她的礼数对着沈从谦行了个礼，抱着青瓷罐落荒而逃似的往家赶。
沈从谦转身看着愈行愈远的身影，小小的年纪竟也生出些怅然。
直至听见身影消失处那阵清脆的青瓷碎裂声，沈从谦才恍然回过神来。
赶到时明月身前时，沈家家丁将她围成一圈，破碎的青瓷片在时明月藕节般莹润的胳膊上留下长长一道血痕。
周围人瞧见了沈从谦，解释家主不允许他随意外出，“还请公子跟奴才们回去，别再让家主挂怀了。”
时明月抱着青瓷片想寻个公道，却瞥见沈从谦那双歉意的眼眸，见他被家丁们半搀半拽地扯回家。
原来世家大族的贵公子过得也同她一般艰难。
时明月从地上爬起，揪了揪扎进头发里的杂草枯叶，将嘴唇咬的发白，强忍着眼泪不要滚下。
青瓷罐被家丁砸得七零八落，母亲治病急需的寒露泼了一地，北风穿过光秃秃的树林，吹得瓷片上残留的寒露泛起阵阵涟漪。
时明月垂头丧气地在外面待了半天，直至日落才回了府，父亲兄长迎过来的刹那，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时峰将女儿抱在怀里，“囡囡哭什么？你母亲喝了寒露饮，身子爽利多了。”
见父亲这般热情，时明月只觉得害怕，又朦朦胧胧地抬起头，不知她几时差人送寒露饮回来了？
“瞧着跑腿送寒露饮的小厮像是沈家人。”兄长时旭捏了捏时明月头顶梳的小揪揪，“阿月真是咱们家的小福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