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婉珍年轻时不这样。
她曾承认过,从前自己性格内敛含蓄,做事规矩,讲话也很小声。邻居家也说,你奶奶那会儿特别温婉,要不名字里有个婉呢。
一切的变故,大约在傅立华去世,紧接着,儿子车祸与她天人两隔。她经历了人世间最难以承受的打击,爱人离去、白发人送黑发人。加之做老师管教学生几十年,骨子里的东西慢慢病变了,变成执拗又严苛的模样,对他人自成一套评判体系,体系内正是存于前几十年的刻板和封建。
傅程铭能懂她的苦衷。
遇到此类情况,不会去辩驳。
他只是伸手拦住老太太肩膀,把人往回带,小声道:“您不是要买件儿裙子,往前走就是一家。”
“少打岔,”林婉珍僵在原地不动,“把她叫过来,还要我再说一次?”
傅程铭看着她,轻笑着摇头,话语间没一点晚辈姿态,“不行。”
林婉珍被他气到了,挣开肩上的手,“你自己娶的老婆,丢人丢到外头了,上次是谭太太他们,这回又是我的学生,一次比一次过分,一次比一次没教养,她是觉着咱们家脸皮太厚?还是怕这圈子里的人不笑她?你也一样,和她一块儿气我。反正再熬几年我死了,你们谁也不用嫌我烦,指不定在我坟前骂一句尖酸刻薄。”
“您不要这么想,”他搬出套话,“我看那情形,应该是她占理。”
林婉珍斜了他一眼。
傅程铭继续,“遇上碰瓷的,把那人当场拆穿了。”
“正常人第一反应是报警,而不是当众扒别人裤子,而且还是陌生男人的裤子。”
“这些事儿太琐碎,不是您该操心的,注意身体,”他眼神看向站在几步远的一行人,“奶奶有点儿累,附近有什么餐厅,带她进去先坐。”
“傅先生不吃饭了?”
“你们先。”他礼节性颔首。
其中一位连忙说好,叫上其他人,前后将林婉珍簇拥起来,哄着她向前一步步的挪,跟请娘娘回宫没什么差别。
余下他一人。
拿出手机,看着对面手舞足蹈的唐小姐,拨下电话。
话筒里声音嘟嘟响,依然是盖不住唐柏菲的喊声,她声音细,仔细听还有些娇气,又喜欢在理论时抬高嗓门儿,掩不住些许匪气,所以最有辨识度。
傅程铭微眯眼,看她。
马路那边,唐小姐停止骂战,把手里那条男士牛仔裤往边儿一扔,对着包一阵翻找,掏出手机。
奶茶店底下。
男人抱着裤子落荒而逃,道具轮椅也不管了。
唐柏菲捧着手机,看屏幕里那一串长备注,不解地看毛晚栗,“他怎么会突然给我打电话。”
“你们家老男人吗?喊你回家吃饭?”毛晚栗搂着她,“接起来看看喽。”
她按下通话键,将手机举在耳边。
傅程铭看着那张风中凌乱的脸,问出口:“你现在在哪里。”
对面人说:“我在...随便一家饭店吃饭。”
“是吗。”
“骗你干什么。”
“没有和其他人起冲突吧。”
她迟迟回复一句,讲得毫无底气,“没有。”
傅程铭点点头,在这些谎言中慢慢浮现淡淡的笑,“那就好。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我刚好在附近,大概很快能过去。”
“啊?”
唐柏菲心跳渐渐加快,整个人无头苍蝇似的,一顿乱找。
前后左右,仍旧没找出他的人。
北京人真多。
摩肩接踵,人头攒动。
三里屯这么土的名字,竟然有这么多人来。
他静静看着她找,话筒里她还在说:“你看见我了?”
“没有。你吃饭吧,就这样。”
傅程铭单方面结束了和女孩子的对话,但出于礼貌,他会静静等着对方挂断。
就在唐小姐从狐疑、到挂电话的这几秒,傅程铭隔着马路看她。
像大部分文艺电影一样。
左右两面是繁华街道,其中间隔着车辆不断的单行道。
每辆车在镜头下被抽帧,变得模糊,过路行人也被调出虚影,像是慢动作,而对面女孩子的身影,在虚虚实实间变得鲜明无比。
傅程铭忽然想起有句话这么讲,家具装潢,大概能折射出你的性格底色。
他的底色是灰,鉴于黑白之间,和四九城平平稳稳的院落十分雷同,灰色砖瓦、左右对称横平竖直的风格。多年后,他分析着,那么他人生里第一次接触色彩,大概就是某位女孩子搬进去的第一天。
那天,阳光盛。
照化了堆积在角落里许久不化的雪。
电话挂断。
傅程铭转身而去。
-
未来多日,因着这通电话的缘故,让唐小姐对他多了些观察。
同在屋檐下,想不注意都难。
她熬夜到早晨六点,从窗帘缝隙里看见他从屋里出去,穿着长袖长裤的运动衣,手里拿一瓶矿泉水。约莫一小时后,人又进去,半个钟头再出时,已经是西装革履的模样了,走路是姿态挺拔,如傲立蔚然的刚竹。
作为看客的她,通常会悄悄趴在窗边,默默念叨,起这么早不会晕到地上吗?
看得久了又会自责。
天呐,我像个偷窥狂。
这些天傅程铭事情多,并没注意家里多了双眼睛在看。
他得空,拜访唐永清,送了老朋友几瓶好酒;唐永清爱喝酒,爱抽烟,这两样都是他不碰的。
唐永清对他讲,你们夫妻不合的消息,已经慢慢传开了。老头子正准备睡下装病,吓唬自家姑娘,以此要挟她别离婚。
傅程铭抿出一抹意义不明的笑,坐在他床前,“唐永清,你还是和以前一样。”
“什么样。”
“独断专行。”
唐永清眼神飘忽,“不可能。”
他笃定,“你从前是,现在更是。”
一躺一坐的两个人,谈话语气丝毫不像女婿和老丈人。
他老成,唐永清越来越孩子气,很好地弥补了年龄问题。
“我不管着她,尾巴能翘天上去,看她前年找的那个小白脸,什么混蛋。”唐永清又说起,“她上学的时候就被一批一批的混蛋追,有大混蛋有小混蛋,跟苍蝇蚊子一样,我一点也不放心。”
如果真是苍蝇蚊子,那唐永清把电蚊拍甩漏电了也没用。
傅程铭不表言论,只是问,“我你就放心?”
“我要对你不放心,那不就否定我自己的人品了?”
他平静回:“怎么个说法儿。”
“人以类聚物以群分,我不放心你也相当于我是个混蛋。”
“我唐永清怎么可能是混蛋。”
傅程铭冷哼,调侃他。
其实还有几重理由,唐永清想,那就是傅程铭无父无母,她女儿不必受婆媳纷争的苦,他唯一的亲人就是林婉珍,老太太虽执拗了点儿,但也八十岁了,又能折腾几年。最重要的,傅程铭没不良嗜好,不抽烟,不喝酒,不玩儿游戏,手机于他而言就是工具;他底子干净,不重欲,不会对她女儿动手动脚,更不会非要履行什么夫妻义务。
他这种人品,家世,相貌。
唐永清找不出第二个。
他老了,得为女儿考虑未来。哪怕自私,哪怕算计。
傅程铭静坐着,“她也有自己的人生,何况我比她大十二岁,这你倒不考虑了。”
“年纪小了不靠谱的。”
“你这样让我想起我妈,她就是被逼着嫁给我爸的。”
想起这个,他表情倒一如往常。
父母感情不好,每天不会多说半句话,比陌生人还尴尬,那些模糊片段里,有母亲日日以泪洗面、痛苦到割腕自杀的时刻,他们日渐敌对,只剩一纸婚约在维持着,如病入膏肓的人苟延残喘。
警/察告知家属父亲死讯时,母亲在笑,她嘴角的上扬根本无法抑制。
她宁可不要财产,快速收拾行李,隔天就离开傅家。
傅程铭依稀记着,他去抱住母亲的腿,求她别走,他不信爸爸这么轻易就死了。
母亲不顾林婉珍阻拦,粗鲁地揪起他领子走。他一路踉跄磕绊,去了火葬场外,母亲指着花圈儿和烧剩的烟,冲他神经质的笑:“这就是你爸爸呀,他会被火烧没了,化成烟,你再也找不见他了。人死了就要被烧,你也一样。”
当时他个子刚到母亲腰间,尽全力仰起脑袋看那一缕烟,缥缈的往空中漫,须臾就不见踪影了。
自那天回去后,他还连着烧了一周,最高烧到四十二度。而家中忙着料理父亲后世,下葬,出殡,包括财产分配,没人管他,他硬是靠自己命大熬到烧退。
听母亲说父亲死讯时,他还怀疑是假的。
但一群人来家里哭,他终于相信,父亲是变成那一抹烟了。
唐永清出口问,“她后来去哪了?”
“将近三十年前的事儿,我哪儿能记得清,”傅程铭说得很轻松,仿佛这事儿和他无关,“你女儿很有自己的想法,她不会接受任何安排,她现在最想做的事儿就是和我离婚。强扭的瓜不甜。”
唐永清一撇嘴,“如果哪天我死了,谁给她,”
“唐永清,”傅程铭打断他,“这一天要来了,你不用担心,我会替她兜底,她还可以像现在一样每天无忧无虑。”
这么一说,倒显得唐永清过于像封建大家长,总爱把利益和婚姻捆绑。
傅程铭坐到日上三竿,从唐家离开。
之后去办公室伏案写材料,处理事情,到晚上才彻底清闲。
落地窗外框出北京城的夜景,各处高楼林立,街道车流缓缓交汇。
他刚靠上椅背,手机就在桌面震动,拿过一看,是成姨来的电话。
傅程铭敛紧眉梢,眼底迸出诧异。
成姨从不来电,非有什么紧急事儿也是短信来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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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天这通打得急,看着不像拨错号。
他接起,还未来得及说话,对面急吼吼的声音就往耳朵里钻,“实在对不起傅先生,我没拦住,太太要出去打架,大晚上的她一个女孩子出门,万一出点儿什么事...”
“您慢慢说,”傅程铭直起身,一手压在桌面,“她几点走的,有没有说是去哪儿,或是找谁。”
“这我真不知道,太太跑出去的时候,好像还拿着高尔夫球杆儿。”
每次工作完,台面的灯会刻意调暗,现在倒显得他眸色沉沉。
“好,知道了,我和她联系。”
成姨还没回复,傅程铭破天荒的先一步挂断。
所谓的礼节在此刻抛诸脑后,接着又给唐柏菲打去。
第一次,没接通。
第二次、第三次,依旧没有。
啪一声,傅程铭将手机反扣住,力道大得像要把屏震碎。
他鼻息沉沉喷薄而出,平日里喜怒不显的脸上,终于露出凝重的表情。这倒是头次体会到电话里“嘟嘟”声,每一下都特别长,听久了这声儿能刻在脑子里。
此时秘书敲门。
“进。”
声色沉闷,后者被吓得不敢睁眼看他。少顷,才问:“几份儿稿子要您过目,看看用哪篇,写的和您意思有没相悖的地方,上面催得紧。”
“今天不行,”傅程铭起身,公文包也没拿,从秘书身边路过那一瞬,抛下句:“让张绍经开车。”说完,带起一阵风匆匆走了。
秘书先怔忪,再点头,连声说是。
-
五道口胡同僻静处。
一家酒吧内。
里面灯光是某种暗沉的红,核心位置有驻唱歌手,乐队里相互配合着,弹吉他,敲鼓,合奏一首猛烈的摇滚,让所有人肾上腺素直飙,散台一些男男女女或摇或跳,肢体接触,眉眼撩拨,开启北京夜晚的躁动。
离乐队最近的卡座里,唐柏菲坐着,手里握着杆面角最大、攻果岭用的沙杆。
她对面是白尽州。
左右两边是白姓男带来的兄弟。
第一位梳脏辫儿穿T恤,胶板图片是一个男人竖中指。第二位留长发,打耳洞,穿深v西装戴胸链,两个人都流里流气,像是早早出社会的人。
唐小姐不怕,迄今为止还没什么人敢让她害怕。白尽州约她来的话术就是,你不会不敢吧,不会连酒吧都没混过吧,这么一套激将法,她说来就来了。
“我不是说了吗白尽州,再纠缠我,就找人打你。你不会以为我不敢吧。”
左右两个男人噗嗤一声笑了。
白尽州特不要脸,给她倒一杯酒,往常的窝囊气烟消云散,“唐柏菲,我和你好说歹说,是你非要把事情做绝。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她切一声,推倒装满伏特加的酒瓶,“我做什么了。”
“大小姐,上次你打我头起的包还没下去呢,现在还疼。都忘了?我做了你将近一年的男朋友,咱俩好的时候天天在一起,就因为几条绯闻,你他妈翻脸比翻书还快,上次我那么低三下四的求你,结果呢,光天化日在大街上打我,转头和别的男人结婚,”白尽州直勾勾盯着唐柏菲看,眼神是满满的侵略性,“诶,你俩知道我们唐小姐嫁给谁了?一个开红旗A6的装货,看着可不年轻,我们小姐有恋老癖和恋穷癖。”
“你说什么,”唐小姐不可置信,“你竟然敢骂我。”
她伸手就要打,到半空却被白尽州狠狠抓住手腕,他说:“我不仅敢骂你,还敢骂你那个老不死的爹。你们全家都翻脸不认人,要不是他,我怎么会从香港跑到大陆来求你,老东西把我在香港的财路,人脉,全断了!你们在香港一家独大,不给我留退路,我马上就饿死了,是你们逼我去死的。”
白尽州死死箍着她的手腕,力度是照着掐断去的。
唐小姐显然震惊又害怕,昔日挨她打的前男友,怎么敢这样。
手腕充血,鼓胀的痛感让她眉头紧蹙,她挣扎,却怎么也挣不脱。
“真以为我怕你呢大小姐,都是装的,我要想收拾你,能一巴掌打得你嘴角出血。你可千万别以为,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会让着你,都会怕你,都会对你毕恭毕敬,都会叫你一声唐小姐,有时候你被全家人惯坏的样子特别贱,我特别想扇死你,真的。”
白尽州忍好久了,那两个兄弟都知道。
于是接话,“阿州你试试呗。”
“唐小姐,知道你前男友练过格斗吗?没几个人能打得过他。”
尽管灯光昏沉,也掩不住唐柏菲眼里的惊惧。
她试过淡定,可在这样的白尽州面前,怎样也冷静不下来。
何况他还带了两个人。
三个男人,谁也不好惹。
她二十年来没有挫折,这场面也是长这么大头次遇到,难免被吓得不知所措。
白尽州依然没放开她的手,“你今天要想从这里出去,就打电话告诉你爸,先给我五千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