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祝家村,许思睿依然恹恹的。祝婴宁倒宁愿他和之前那样撒泼大叫或者随意骂人,起码还能用句“活力满满”来形容,现在一言不发才像是被打击狠了。
刘桂芳问他们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她只好再次搬出那套含糊其辞的说法:“因为……一些原因。”
“给你弟弟打电话了吗?”
“打了。”
“他说什么?在城里过得还好吧?”
祝婴宁于是细细地将祝吉祥告知她的那些话复述了一遍。
刘桂芳这才露出放心的表情,过了半晌,想起什么,对她说:“对了,早上七爷来过我们家,说你求了很久的那张弓今天可以借你用上一天。”
“?!”
闻言她差点蹦起来,“他同意了?!那我现在就去找他!”人都跑到门口了,想起许思睿,回头看他依然坐在炕上一脸人生无望不如早死早超生的表情,干脆上前拉了他一把,“一起去吧。”
“去干嘛?”他问得有气无力。
“打猎。”
“?”
提起打猎,许思睿不可避免想起了自己崴到脚,想起崴到脚,又不可避免想起了电视上那段黑历史,他一脸吃了屎的表情,磨牙切齿道,“你什么意思,羞辱我?”
“……不是。”她摆摆手,“哎呀,一句两句说不清,反正不是你想的那种打猎,你去看了就知道了。不是我夸大其词,你不看绝对会后悔的。”
“你怎么知道我想的是哪种打猎?”
“你想的肯定是地上挖坑那种呗。”
“祝婴宁!”他恼怒大吼。
她赶紧捂着耳朵开溜了。
就在许思睿气得七窍生烟,发誓绝对不踏出家门半步时,外头忽然传来了一阵此起彼伏的尖叫。那尖叫含着三分惊讶,三分赞叹,三分崇拜,还有一分跃跃欲试,感情充沛而富有层次感,听得他瞬间忘了自己刚刚发过的誓,拧着眉毛走向了门口,朝声音的来源望过去,想看看外头在作什么妖。
一群小孩挤在村里一户人家的门槛上,似乎正在围观什么东西。
不一会儿,祝婴宁从里面出来了,手里握着一把长弓。
许思睿呆住了,将上半身探出窗户,眯眼仔细瞧了瞧。
那把弓比门槛边上围观的小孩还要高,弓梢很长,由硬木制成,弓臂面贴牛角,弦为筋弦,有明显弦垫。整把弓圆润修长,体量巨大,气势逼人。
是一把十分周正的清弓。
他之所以认得这玩意,还要感谢小时候父母给他报的五花八门的运动课,其中的弓箭课他学得不怎么样,不过为了积累装逼素材——就像对汽车如数家珍的人开车水平不一定有多高超——他记住了老师给他科普的一些弓箭,其中就有清弓。记住它的原因也简单,因为老师介绍时说清弓是中国冷兵器时代的巅峰。“巅峰”这种表述就算不刻意去记,也很容易在人类脑海里留下深刻印象。
但他只看过图片,没见过实物。
为了确保自己没有眼花,他很快冲出家门,来到了祝婴宁面前。
近距离看着,这把弓显得更有压迫感了。
“这是清弓?”他激动得险些控制不了语调,为了防止祝婴宁只听过其中一种名字,还特意把他所知道的清弓的其他别名也一口气说了,“满洲弓?满族弓?”
“啊?”祝婴宁的表情看起来很呆,“那是什么?是这把弓的名字吗?”
“……”
许思睿瞬间无语了,有种火苗刚窜起来就被她泼了桶冷水的无力感。
正相顾无言,屋子里就走出了一个驼背老头,对着他用方言叽里咕噜说了通话。
许思睿没听懂,倒是祝婴宁听完露出惊讶的表情,帮忙翻译道:“他说你很识货,这把弓确实是清弓。他说他祖上是乾隆钦定的制弓人,后来搬到新疆定居,又有不少后代从新疆搬迁到其他地方,他便是其中之一,他们这一脉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会做这种弓箭了。”
许思睿心里熄灭的火苗复又燃烧起来,指着长弓不可思议道:“这把弓是他亲手做的?”
老头点了点头。
他惊愕不已。
来这这么久,这是许思睿心里第一次产生“有趣”的念头。不是面对枯燥重复的山村生活苦中作乐地挖掘乐趣,而是由衷感到震撼。
还想再请教点什么,就听祝婴宁说:“我要去打猎了,你去吗?”
许思睿的脑筋一时有点拐不过来:“你?拿着这把弓去打猎?”
“对啊。”她理所当然地应道。
“可你连它叫什么都不知道啊!”
祝婴宁僵滞了片刻,好像确实被他的控诉震住了,垂头开始思考,过了足足五秒,她思考完毕,认真地问:“我确实不知道它的名字,不过,这影响什么吗?”
跟她被他的控诉震住一样,许思睿也被她的理所当然震住了,心想这当然有影响了,这完全是暴殄天物,是山猪吃不来细糠。
虽然没把这番侮辱人的话说出口,但跟着祝婴宁走去山里时,他心里还是难掩轻蔑,觉得将这把弓交到她手里实在是儿戏。她懂什么?她能发挥出这把弓的什么价值?
一直走到了山林里,她才停下脚步,站在他前头笑了一声:“许思睿,你好像特别不服啊。”
他愣了愣,矢口否认:“没有。”
正诧异她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敏锐,就听她说:“你已经在我背后第三次用鼻孔出气了。”
用鼻孔短促迅疾地哼了一声,这动作要么是鼻炎发作,要么是在表达轻蔑。
“……”
他有吗?
许思睿有点尴尬。
祝婴宁倒是没生气,只是平和地把弓递给他:“你可以拉开试试看,这把弓是四十磅的。”
四十磅并不重,许思睿玩玻片弓最高可以开到六十磅。他接过来,清弓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给我一支箭。”
她从箭匣里抽了一支递给他,顺带纠正了一下他的姿势。
出于一种自诩为内行人的矜高,他压根没有把她的话听进耳里,依照自己模糊的记忆里模糊的姿势便拉开了弓。
“这姿势容易被弦崩到胸……”她轻声提醒他。
许思睿瞪了她一眼,让她别打断他运气。由于疏于锻炼,再加上这把弓出乎他意料地沉重,他第一次没能顺利拉开,运了一口气后,第二次才成功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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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四十磅,坚持了五秒左右,急忙赶在手抖之前收回来了。
“不赖啊。”祝婴宁挺讶异的。
四十磅是一个检测内行和外行的数值,未经训练的普通人通常很难拉开四十磅坚持五秒还不手抖。
其实许思睿觉得自己表现得一般般,但既然都被夸了,他还是厚着脸皮应下了。
把弓还给祝婴宁后,他看到她顺手抽出了一支新的箭。
“你就别试了吧?你肩上不是还没好吗?”
她摇头道:“没事,已经结痂了。”
说完就拉开了弓弦。
她拉开那一刻,许思睿的瞳孔就放大了,不是因为她的动作有多专业——和专业射箭馆里的老师教授的竞赛动作比起来,祝婴宁的动作非常“民间”,没有任何规范过的痕迹,但是,正是这份民间在那一瞬间抓住了他的瞳孔。因为太自然了。她的动作自然到像是弯腰捡起了一枚石子,像是吃饭,喝水,睡觉,一切自然简单到仿佛存于内心的动作,一种不需要任何过多矫饰便能顺理成章彰显的生存本能。
她手臂上薄且精健的肌肉随着她的动作瞬间收紧,绷成美丽的弯弧,手指曲起,手肘稳健。
还没等他从这份自然带给他的震撼中抽离,她就调转方向,将弓箭对准了他的脸。
风忽然静止了。
蝉鸣、鸟啼、蛙声,一切喧嚣之声骤然远去,他唯一能听见的就是自己耳畔轰鸣的心跳。
近在咫尺——近到仅有一人之隔的弓箭气贯长虹瞄准他的脸,堪比枪口抵住额头,猛兽蛰伏眼前。她深黑色的眼睛藏在弓箭后,倒映出诡谲的山色,如旋转的黑洞,将弓箭吸进她的狩猎范围内,接着——
手指轻轻一松。
在他混沌的大脑产生任何类似求饶亦或求救的想法之前,箭擦着他的脸颊飞了出去,箭头撕开空气,发出破空的啸鸣。
咚的一声。
箭头入木。
这声音像定身符的解咒咒语,将他从头皮发紧浑身僵硬的状态中拽出来。听觉失而复归,蝉鸣鸟啼蛙声再次填满他的脑海,由于精神太过紧绷,他甚至紧张得剧烈耳鸣,腿也发颤,伸手扶住旁边的树木才勉强站稳。
抬头去看祝婴宁,她垂下了手臂,从他身边走过去,若无其事得好像刚刚拿箭指着他的人不是自己。
就在他想大骂点什么抒发一下自己差点被吓死的心情时,她已经熟练地把箭从他身后那棵树上拔了出来。许思睿转眸一看,发现箭身上竟然钉着一条蛇。
正中七寸。
“操……”
他惊呆了。
“放心,没毒的。”她以为他脸色苍白是因为害怕蛇,抓着蛇身慢悠悠解释道,“这种蛇在山里很常见,只是它刚刚盘在你身后那棵树上,我怕你回头会吓到,就先射死了。”
“……”
许思睿哑口无言。
过了很久,他才张了张嘴,艰难道:“你不觉得你的箭比蛇更吓人么?我他妈刚刚还以为你想一箭崩了我的脑袋。”
她惊讶地看着他,好像不明白他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想法:“我为什么要崩了你的脑袋?”顿了顿,又严肃地补充道,“杀人是犯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