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魂魄附体以来,这还是谢廷玉第一次感到荒唐。
此时此刻,她与一郎君共同躲在一个狭窄的衣柜里。
谢廷玉只微微一动,那把抵在她腰间的金错刀就逼紧三分。
她声气平和:“初次见面,你我之间就兵刃相向,这样不好不好。”
那郎君脸上红霞肆起,呼吸急促,眼含怒火地瞪着她:“住嘴,你这个登徒女。”
这件事还得从半个时辰前说起。
汝南袁氏遍发花帖,诚邀建康各家贵女,并诸位郎君,共赴清凉山花宴。
谢廷玉这才回都城不过两日,连门都没出,自然是无人知晓她已归来。
但陈郡谢氏的帖子向来不会遗漏,这帖子依然准时地送到了她的长好院。
蒲月已至,闷热的天气已让山庄脚下的奴仆们衣衫尽湿,葛布短衣紧贴在背上,洇出点点水痕。
一群清秀小侍则站在槐荫下,身旁是块香案,上面挂着数个熏球。
只见一架朱轮华盖马车正朝山庄驶来。
该车长约两丈有余,宽约七尺,由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牵引。
车厢后方的横杆上,斜插着一面绯红旗帜,上面用金线绣着一个“谢”字。
奴仆甲瞥一眼那旗上的字,顿时一怔:“这……这莫不是陈郡谢氏的马车?”
站在一旁的奴仆乙急忙推搡她,道:“干站在做什么?还不前去招待。”
奴仆甲即刻上前拉住马辔,奴仆乙、丙一同抬着马凳疾步上前,稳稳落在车辕旁。
车帘微动,先是一名着靛青短打的谢府健仆跃下。而后,才见——
先是一双洗得发白的十方鞋,紧接着露出半截褪了色的青色道袍下摆。
一位奴仆悄悄抬首望去。
一名身着青色广袖道袍的女郎从车内探出身来。
青色道袍?陈郡谢氏?
看来这就是那位自小远走建康,在上清观里修行的谢氏嫡女,谢廷玉。
说起这位谢廷玉,建康城内至今流传着她的少年轶事。
最出名的要数那场周岁宴——不懂事的帮厨误用生草乌,掺进米糊里。小婴儿才吃下半勺就口唇青紫,抽搐异常。
幸运的是,当时赴宴的某王氏女郎恰好身上带着先帝御赐的一粒救命丸,当机立断切了半颗化水灌下,小婴儿这才捡回一条命。
再往后数,三岁那年,她在亭内玩耍,莫名从栏杆间隙滑落,顺着斜坡一路滚进深池中。若不是恰巧有仆役在池边修剪花木,谢家怕是要办丧事。
而到四岁,当她在庭院里扑蝶时,竟被一瓦当砸中后心。医师来看时连称奇哉,说这瓦当若是偏上半寸,定要当场殒命。
且先不论这些生死大事,单说寻常病症——风寒高热、惊厥腹泻,这位谢二娘子每年总要轮着来上几回。
可以说,谢二的“弱惨衰”在整个谢府,乃至建康城内都是出了名的。
以至于有人都私下感叹:“这谢家二娘子要是能平安活着长大,简直是祖宗显灵。”
在如此艰难的生长环境下,谢廷玉当然是自小体弱多病,肩不能抗,手不能提。
在私塾念书时,那些金尊玉贵的娘子们,连课业笔记都嫌她病气重,不肯借来看一眼。
谢氏主君终于坐不住了,花重金聘请上清派的紫虚太师卜卦。
铜钱三掷,在案上排出一个大凶卦象。
紫虚太师三指掐天罡诀,指节在算筹间飞速游走,口中不停地嘀咕着。
话里话外就是谢廷玉的生辰八字与建康相冲,且魂魄脆弱,易遭邪祟侵扰,惧为孤魂所据,唯有孤身远走,才能平安长大。
话说到此处,紫虚太师从怀中拿出块阴阳鱼玉珏,称此玉珏能镇魂,需将之挂在谢廷玉的腰间,不可离身。
一番话下来,谢氏主君就算再怎么舍不得,也只能红着眼给才不过六岁的谢廷玉收拾包袱。
主君一边将手里的帕子拧成麻花,一边含泪看着紫虚太师抱着六岁的谢廷玉骑上大青驴,消失在山道尽头。
这件事在当时甚传闾巷,大街小巷隐有“谢家女,远避祸”云云。
思及此,奴仆乙慌忙上前,手臂抬得比轿辕还高,一副“娘子您扶着我下马车,千万当心脚下”的殷勤模样,生怕谢廷玉一个趔趄从马车上掉下来。
一看见这群人像供祖宗似地盯着自己,谢廷玉早已有心理准备。
另一小侍立即捧着由一条丝绳系着的银质镂空香囊球上前。
他双膝跪地,将香囊悬在谢廷玉腰间,轻声道:“夏暑酷热,山庄多蚊蚁。此香囊内装冰片、菖蒲,可驱虫避秽。谢二娘子请慢行。”
谢廷玉一个转身,沿着蜿蜒的石子路前行,腰间悬挂的香囊球和那块阴阳鱼玉玦相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路旁参天大树,遮天蔽日,一时之间只闻虫鸣和跟在谢廷玉身后那位贴身护卫的唠叨。
“主君说,让您别太累着,要不然属下背您过去吧?”
谢廷玉佯装耳背,眼皮都不抬一下。
这侍卫名叫岑秀。
因长相端庄,身体健硕,自小识得几个字。在得知谢廷玉要出门前往这赏花宴的半刻钟前,被主君提拔成贴身护卫。
第一次当贴身护卫,岑秀很是紧张。
“少主人渴了吗?要喝水吗?属下这里有水囊。”
岑秀摸摸腰间挂着的水囊,抖一抖,很轻,疑似今日出门太急忘记装水了。
她尴尬地挠挠头,眼一撇发现正前方有个六角凉亭,道:“少主人,那里有个亭子,要不我们去那儿休息会?”
岑秀抬头看看这毒日头,瞅瞅谢廷玉的单薄身影,再联想到主君的万千叮咛,很担心谢廷玉在半路上直累到晕厥过去,便在旁跟个老母鸡似地说个不停。
“少主人,你要不要……”
“我看起来一副很弱的样子吗?”
岑秀一愣,摇摇头,搜肠刮肚许久,才支吾道:“只是...这日头实在毒得很...”
谢廷玉乜一眼岑秀,道:“我在上清观,白日里需诵《清静经》全卷,下午得从山上道观行至山脚传道,往返需三个时辰。闲时还要劈柴担水做饭。”
她拍拍岑秀的肩,语重心长道:“把我当个寻常人看,好吗?我没你们想得这么差劲。”
这里头,没有一个字是真的。
当她还未真正成为‘谢廷玉’,只是一抹跟在这个小道士的孤魂野鬼时,她就看着这小道士从早到晚念经打坐,下山都是骑着头老瘦驴晃晃悠悠。
“少主人,属下也只是担心。出发前,主君曾有言……”
谢廷玉暗叹若是让岑秀这般跟着,耳朵怕是要起茧子,当即打断:“我渴了,方才路过西边山脚见一清泉,你去汲些水来。我在宴会上等你。”
她们此刻身处东苑,谢廷玉所指之处却在西侧,往返少说也得半个时辰。谢廷玉心道能得片刻清净,倒也是桩福报。
岑秀当即领命而去。
谢廷玉兜兜转转,寻到一处假山石上,此处背靠青苔石壁。
当遇一拐角处,正要拐过去,耳朵微动,隐约听见有人在此处说话。
好奇心起,谢廷玉微侧出身看去,因有山石藤蔓遮挡,只能隐约窥到一人背后负手,另一人躬身听命。
“宴会还未开始...那位帝卿殿下来了吗?”
“属下早安排妥当了...一切准备就绪...给帝卿的香囊球里,我特意放了那种只对男子起效的...只待东风...”
“你把王氏引过去时,切记小心,莫让其她人发现。”那人一顿,“现如今,母亲大人正和大司徒在外处理流民问题。我此次借宴会之手对那王氏女下手这件事,坚决不能让母亲知晓。”
另一人答道:“娘子放心。”
“此事若成,王氏女虽丢了司戎府的职位,从此不能再入朝廷,但也空手白得一姿容绝世的美人,她倒也不算亏得太多。”
再无对话,一前一后隐入.花.径.深处。
谢廷玉从假山后走出来,将两人的对话抛之脑后。她今日是来宴会喝酒游玩散心的,对这些个腌臜算计并不想给予太多关注。
行走在廊下,两列侍从从谢廷玉身旁擦肩而过。一列手上端着雕花食盒,一列则托盘上端着的是两壶新酿果酒。
“哎?你等等。”
走在最后的侍从忽觉袖口一紧,扭过身一看,是个未曾见过的贵女。
此人身形清癯,却挺拔如松,一袭青色道袍更衬得她如雪中翠竹。面容虽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但掩不住那浓丽五官。尤其是那一双含情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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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眼,温柔看人似含水。
侍从行一礼,“不知女郎唤我何事?”
“你端着的是什么酒?给我尝尝。”
侍从将托盘放在廊边石栏上,挽袖倒出一杯递给谢廷玉,“这是刚酿好的青梅酒。”
谢廷玉饮了一杯,只感喉咙处清冽回甘。她又指指另一壶。
侍从立马会意,又给倒了另一杯,“这是荷花酒。”
递过去时,一不小心触碰到谢廷玉的指尖,手一颤,酒水打落在谢廷玉的道袍前襟上。
侍从大骇,将将要跪地求饶时,只见贵女不甚在意,俯身就着他的手喝完了整杯酒。
他杏眼微睁,抿唇不知该说什么,只怔怔看着她给自己倒了一杯又一杯,直至两壶饮尽。忽听她低声喃喃:“竟有些发晕...当年在边关连饮三坛胡椒酒都步履如常,这身子骨当真...”尾音渐消。
谢廷玉眨眨眼,之前的老毛病又犯了。
她一把扣住侍从手腕,指腹无意识摩挲着他腕间跳动的血脉,“衣裳脏了须得赔我套新的...再有醒酒汤也备上。带我寻个地儿躺一下。”口齿之间吐出淡淡酒气,“带路。”
贵客弄脏衣服,醉得不省人事在这儿是常事,自然是时常备着替换衣物,以及醒酒汤药。
侍从领着谢廷玉穿过回廊,来到一处院落,此处四面竹帘高卷,门皆大开。
时值宴会筹备,仆役们皆在前院忙碌,此处并未有什么人。
谢廷玉饮过醒酒汤后,直接把道服一脱,换上一件石榴花色绮罗裙,在院子里闲逛醒神。但见此处皆是门窗打开,唯有一扇门虚掩着。
谢廷玉推开门,走进去。
一扇水墨画屏风斜挡在入门处。
她侧身绕过屏风,仍有层层纱幔挡着。拨开最末一重轻纱,入目之处,一张乌木矮榻贴地而设,榻身离地仅一掌高,榻前脚踏边,搁着一双云纹鞋履,榻上随意躺着一件玄色外衫,上面绣满了盛放的芍药。
谢廷玉视线不经意往上移,正见一名男子斜靠在锦缎靠枕上,一脸错愕地看着她。
两人皆是呼吸一窒,一阵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散开。
谢廷玉两世为人,见过的美人如过江之鲫,但这一位确实是堪称绝色。
光靠言语已是无法描绘。
此时此刻,谢廷玉脑海中只浮现出,当年暮春,在青崖山上,她骑马出征,途径一处断崖,偶遇一株生在石缝中的野芍药。
那花红得烈艳,花瓣上还凝着晨露,在凛冽山风中颤而不折。
男子下唇正中那一点嫣红的痣,恰如那日芍药花瓣上将坠未坠的露珠。
正待谢廷玉兀自欣赏之际——
只是不知为何床上这美人从惊愕转为勃然大怒?
只是不知为何床上这美人衣襟散开,锁骨、脖颈处泛着潮红?
只是不知为何床上这美人突然要起身,拿着一把金错刀向自己冲来?
……啊?她什么都没干啊?!难道欣赏美色也是一种错吗?
谢廷玉弯腰侧身躲过一击,与美人绕着圆桌转圈圈。
美人更为生气,挥舞着手中的匕首,咬牙切齿道:“你这个臭女人…我要杀了你…”
谢廷玉回头看他:“啊?我来赴宴前可是沐浴焚香过了,哪里臭了?”
此时,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听声音,至少三个。
听动向,是朝这个房间来的。
谢廷玉脑海中突然回想起那两人的对话。
“…香囊里有只对男子起效的…”
“…把王氏女引过去…”
“…丢了司戎府的职位…”
谢廷玉脑中警铃大作。恐怕是有人欲假借这位殿下来使某位贵女丢掉官职,而她却是误打误撞,替别人入局。
她一道绕桌周旋,一道思考如何脱局。
床榻底下太矮,不能藏人。
窗户正对池塘,跳窗必落水。
谢廷玉瞥到角落里的黄花梨木衣柜。
柜门半掩,内里适中,很适合暂时隐蔽。
趁美人不备,她一手擒住对方执匕首的手腕,一手捞起地上的外衫、鞋履,再一把揽住他的劲瘦腰身。
美人一愣,只听啪一声。
两人已躲进了衣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