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主她罪名昭著(女尊)》
1. 第一章
自魂魄附体以来,这还是谢廷玉第一次感到荒唐。
此时此刻,她与一郎君共同躲在一个狭窄的衣柜里。
谢廷玉只微微一动,那把抵在她腰间的金错刀就逼紧三分。
她声气平和:“初次见面,你我之间就兵刃相向,这样不好不好。”
那郎君脸上红霞肆起,呼吸急促,眼含怒火地瞪着她:“住嘴,你这个登徒女。”
这件事还得从半个时辰前说起。
汝南袁氏遍发花帖,诚邀建康各家贵女,并诸位郎君,共赴清凉山花宴。
谢廷玉这才回都城不过两日,连门都没出,自然是无人知晓她已归来。
但陈郡谢氏的帖子向来不会遗漏,这帖子依然准时地送到了她的长好院。
蒲月已至,闷热的天气已让山庄脚下的奴仆们衣衫尽湿,葛布短衣紧贴在背上,洇出点点水痕。
一群清秀小侍则站在槐荫下,身旁是块香案,上面挂着数个熏球。
只见一架朱轮华盖马车正朝山庄驶来。
该车长约两丈有余,宽约七尺,由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牵引。
车厢后方的横杆上,斜插着一面绯红旗帜,上面用金线绣着一个“谢”字。
奴仆甲瞥一眼那旗上的字,顿时一怔:“这……这莫不是陈郡谢氏的马车?”
站在一旁的奴仆乙急忙推搡她,道:“干站在做什么?还不前去招待。”
奴仆甲即刻上前拉住马辔,奴仆乙、丙一同抬着马凳疾步上前,稳稳落在车辕旁。
车帘微动,先是一名着靛青短打的谢府健仆跃下。而后,才见——
先是一双洗得发白的十方鞋,紧接着露出半截褪了色的青色道袍下摆。
一位奴仆悄悄抬首望去。
一名身着青色广袖道袍的女郎从车内探出身来。
青色道袍?陈郡谢氏?
看来这就是那位自小远走建康,在上清观里修行的谢氏嫡女,谢廷玉。
说起这位谢廷玉,建康城内至今流传着她的少年轶事。
最出名的要数那场周岁宴——不懂事的帮厨误用生草乌,掺进米糊里。小婴儿才吃下半勺就口唇青紫,抽搐异常。
幸运的是,当时赴宴的某王氏女郎恰好身上带着先帝御赐的一粒救命丸,当机立断切了半颗化水灌下,小婴儿这才捡回一条命。
再往后数,三岁那年,她在亭内玩耍,莫名从栏杆间隙滑落,顺着斜坡一路滚进深池中。若不是恰巧有仆役在池边修剪花木,谢家怕是要办丧事。
而到四岁,当她在庭院里扑蝶时,竟被一瓦当砸中后心。医师来看时连称奇哉,说这瓦当若是偏上半寸,定要当场殒命。
且先不论这些生死大事,单说寻常病症——风寒高热、惊厥腹泻,这位谢二娘子每年总要轮着来上几回。
可以说,谢二的“弱惨衰”在整个谢府,乃至建康城内都是出了名的。
以至于有人都私下感叹:“这谢家二娘子要是能平安活着长大,简直是祖宗显灵。”
在如此艰难的生长环境下,谢廷玉当然是自小体弱多病,肩不能抗,手不能提。
在私塾念书时,那些金尊玉贵的娘子们,连课业笔记都嫌她病气重,不肯借来看一眼。
谢氏主君终于坐不住了,花重金聘请上清派的紫虚太师卜卦。
铜钱三掷,在案上排出一个大凶卦象。
紫虚太师三指掐天罡诀,指节在算筹间飞速游走,口中不停地嘀咕着。
话里话外就是谢廷玉的生辰八字与建康相冲,且魂魄脆弱,易遭邪祟侵扰,惧为孤魂所据,唯有孤身远走,才能平安长大。
话说到此处,紫虚太师从怀中拿出块阴阳鱼玉珏,称此玉珏能镇魂,需将之挂在谢廷玉的腰间,不可离身。
一番话下来,谢氏主君就算再怎么舍不得,也只能红着眼给才不过六岁的谢廷玉收拾包袱。
主君一边将手里的帕子拧成麻花,一边含泪看着紫虚太师抱着六岁的谢廷玉骑上大青驴,消失在山道尽头。
这件事在当时甚传闾巷,大街小巷隐有“谢家女,远避祸”云云。
思及此,奴仆乙慌忙上前,手臂抬得比轿辕还高,一副“娘子您扶着我下马车,千万当心脚下”的殷勤模样,生怕谢廷玉一个趔趄从马车上掉下来。
一看见这群人像供祖宗似地盯着自己,谢廷玉早已有心理准备。
另一小侍立即捧着由一条丝绳系着的银质镂空香囊球上前。
他双膝跪地,将香囊悬在谢廷玉腰间,轻声道:“夏暑酷热,山庄多蚊蚁。此香囊内装冰片、菖蒲,可驱虫避秽。谢二娘子请慢行。”
谢廷玉一个转身,沿着蜿蜒的石子路前行,腰间悬挂的香囊球和那块阴阳鱼玉玦相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路旁参天大树,遮天蔽日,一时之间只闻虫鸣和跟在谢廷玉身后那位贴身护卫的唠叨。
“主君说,让您别太累着,要不然属下背您过去吧?”
谢廷玉佯装耳背,眼皮都不抬一下。
这侍卫名叫岑秀。
因长相端庄,身体健硕,自小识得几个字。在得知谢廷玉要出门前往这赏花宴的半刻钟前,被主君提拔成贴身护卫。
第一次当贴身护卫,岑秀很是紧张。
“少主人渴了吗?要喝水吗?属下这里有水囊。”
岑秀摸摸腰间挂着的水囊,抖一抖,很轻,疑似今日出门太急忘记装水了。
她尴尬地挠挠头,眼一撇发现正前方有个六角凉亭,道:“少主人,那里有个亭子,要不我们去那儿休息会?”
岑秀抬头看看这毒日头,瞅瞅谢廷玉的单薄身影,再联想到主君的万千叮咛,很担心谢廷玉在半路上直累到晕厥过去,便在旁跟个老母鸡似地说个不停。
“少主人,你要不要……”
“我看起来一副很弱的样子吗?”
岑秀一愣,摇摇头,搜肠刮肚许久,才支吾道:“只是...这日头实在毒得很...”
谢廷玉乜一眼岑秀,道:“我在上清观,白日里需诵《清静经》全卷,下午得从山上道观行至山脚传道,往返需三个时辰。闲时还要劈柴担水做饭。”
她拍拍岑秀的肩,语重心长道:“把我当个寻常人看,好吗?我没你们想得这么差劲。”
这里头,没有一个字是真的。
当她还未真正成为‘谢廷玉’,只是一抹跟在这个小道士的孤魂野鬼时,她就看着这小道士从早到晚念经打坐,下山都是骑着头老瘦驴晃晃悠悠。
“少主人,属下也只是担心。出发前,主君曾有言……”
谢廷玉暗叹若是让岑秀这般跟着,耳朵怕是要起茧子,当即打断:“我渴了,方才路过西边山脚见一清泉,你去汲些水来。我在宴会上等你。”
她们此刻身处东苑,谢廷玉所指之处却在西侧,往返少说也得半个时辰。谢廷玉心道能得片刻清净,倒也是桩福报。
岑秀当即领命而去。
谢廷玉兜兜转转,寻到一处假山石上,此处背靠青苔石壁。
当遇一拐角处,正要拐过去,耳朵微动,隐约听见有人在此处说话。
好奇心起,谢廷玉微侧出身看去,因有山石藤蔓遮挡,只能隐约窥到一人背后负手,另一人躬身听命。
“宴会还未开始...那位帝卿殿下来了吗?”
“属下早安排妥当了...一切准备就绪...给帝卿的香囊球里,我特意放了那种只对男子起效的...只待东风...”
“你把王氏引过去时,切记小心,莫让其她人发现。”那人一顿,“现如今,母亲大人正和大司徒在外处理流民问题。我此次借宴会之手对那王氏女下手这件事,坚决不能让母亲知晓。”
另一人答道:“娘子放心。”
“此事若成,王氏女虽丢了司戎府的职位,从此不能再入朝廷,但也空手白得一姿容绝世的美人,她倒也不算亏得太多。”
再无对话,一前一后隐入.花.径.深处。
谢廷玉从假山后走出来,将两人的对话抛之脑后。她今日是来宴会喝酒游玩散心的,对这些个腌臜算计并不想给予太多关注。
行走在廊下,两列侍从从谢廷玉身旁擦肩而过。一列手上端着雕花食盒,一列则托盘上端着的是两壶新酿果酒。
“哎?你等等。”
走在最后的侍从忽觉袖口一紧,扭过身一看,是个未曾见过的贵女。
此人身形清癯,却挺拔如松,一袭青色道袍更衬得她如雪中翠竹。面容虽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但掩不住那浓丽五官。尤其是那一双含情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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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眼,温柔看人似含水。
侍从行一礼,“不知女郎唤我何事?”
“你端着的是什么酒?给我尝尝。”
侍从将托盘放在廊边石栏上,挽袖倒出一杯递给谢廷玉,“这是刚酿好的青梅酒。”
谢廷玉饮了一杯,只感喉咙处清冽回甘。她又指指另一壶。
侍从立马会意,又给倒了另一杯,“这是荷花酒。”
递过去时,一不小心触碰到谢廷玉的指尖,手一颤,酒水打落在谢廷玉的道袍前襟上。
侍从大骇,将将要跪地求饶时,只见贵女不甚在意,俯身就着他的手喝完了整杯酒。
他杏眼微睁,抿唇不知该说什么,只怔怔看着她给自己倒了一杯又一杯,直至两壶饮尽。忽听她低声喃喃:“竟有些发晕...当年在边关连饮三坛胡椒酒都步履如常,这身子骨当真...”尾音渐消。
谢廷玉眨眨眼,之前的老毛病又犯了。
她一把扣住侍从手腕,指腹无意识摩挲着他腕间跳动的血脉,“衣裳脏了须得赔我套新的...再有醒酒汤也备上。带我寻个地儿躺一下。”口齿之间吐出淡淡酒气,“带路。”
贵客弄脏衣服,醉得不省人事在这儿是常事,自然是时常备着替换衣物,以及醒酒汤药。
侍从领着谢廷玉穿过回廊,来到一处院落,此处四面竹帘高卷,门皆大开。
时值宴会筹备,仆役们皆在前院忙碌,此处并未有什么人。
谢廷玉饮过醒酒汤后,直接把道服一脱,换上一件石榴花色绮罗裙,在院子里闲逛醒神。但见此处皆是门窗打开,唯有一扇门虚掩着。
谢廷玉推开门,走进去。
一扇水墨画屏风斜挡在入门处。
她侧身绕过屏风,仍有层层纱幔挡着。拨开最末一重轻纱,入目之处,一张乌木矮榻贴地而设,榻身离地仅一掌高,榻前脚踏边,搁着一双云纹鞋履,榻上随意躺着一件玄色外衫,上面绣满了盛放的芍药。
谢廷玉视线不经意往上移,正见一名男子斜靠在锦缎靠枕上,一脸错愕地看着她。
两人皆是呼吸一窒,一阵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散开。
谢廷玉两世为人,见过的美人如过江之鲫,但这一位确实是堪称绝色。
光靠言语已是无法描绘。
此时此刻,谢廷玉脑海中只浮现出,当年暮春,在青崖山上,她骑马出征,途径一处断崖,偶遇一株生在石缝中的野芍药。
那花红得烈艳,花瓣上还凝着晨露,在凛冽山风中颤而不折。
男子下唇正中那一点嫣红的痣,恰如那日芍药花瓣上将坠未坠的露珠。
正待谢廷玉兀自欣赏之际——
只是不知为何床上这美人从惊愕转为勃然大怒?
只是不知为何床上这美人衣襟散开,锁骨、脖颈处泛着潮红?
只是不知为何床上这美人突然要起身,拿着一把金错刀向自己冲来?
……啊?她什么都没干啊?!难道欣赏美色也是一种错吗?
谢廷玉弯腰侧身躲过一击,与美人绕着圆桌转圈圈。
美人更为生气,挥舞着手中的匕首,咬牙切齿道:“你这个臭女人…我要杀了你…”
谢廷玉回头看他:“啊?我来赴宴前可是沐浴焚香过了,哪里臭了?”
此时,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听声音,至少三个。
听动向,是朝这个房间来的。
谢廷玉脑海中突然回想起那两人的对话。
“…香囊里有只对男子起效的…”
“…把王氏女引过去…”
“…丢了司戎府的职位…”
谢廷玉脑中警铃大作。恐怕是有人欲假借这位殿下来使某位贵女丢掉官职,而她却是误打误撞,替别人入局。
她一道绕桌周旋,一道思考如何脱局。
床榻底下太矮,不能藏人。
窗户正对池塘,跳窗必落水。
谢廷玉瞥到角落里的黄花梨木衣柜。
柜门半掩,内里适中,很适合暂时隐蔽。
趁美人不备,她一手擒住对方执匕首的手腕,一手捞起地上的外衫、鞋履,再一把揽住他的劲瘦腰身。
美人一愣,只听啪一声。
两人已躲进了衣柜之中。
2. 第二章
姬怜斜倚在床榻上,眼见这陌生女子突兀闯入时,好似与之前做的梦重叠。
零星片段开始清晰地浮现在他脑海里。
他躺在床榻上,贴身里衣都浸着情蛊发作的汗。
自父胎里携带的情蛊被勾起,他浑身燥热难受。他厌恶所有关于女人的一切,但在情蛊的折磨下,他渴望有人能纾解这痛苦。
恍惚间,有个女子朝他走来。看不清脸,看不清衣衫样式。
一切都发生得猝不及防。
紧接着,便是有许多人破门而入,嬉笑、嘲讽、谩骂,众多污言碎语夹杂其中。
“参加宴会,实则与人在房内不知廉耻地苟合……”
“不守夫道,令皇室蒙羞,着即日下嫁。”
再然后,他被强行塞进喜轿中,入目皆是令他作呕的鲜红色。
待他猛然回神,即刻手持金错刀向那人刺去。两人绕着圆桌大战几个回合后——
“啪”的一声,那人一把将他拽入这衣柜之中。
……?
姬怜握着金错刀的手僵在半空。
他低头看看刀刃,又抬头看看对面女子。
这个人好奇怪。
想不通,真的想不通。
为何和梦境里的截然不同?
姬怜疑惑不解。
大周皇室以玄为尊,尚赤、崇紫。
谢廷玉凭借着衣柜那一丝缝隙透进来的光,垂首看着手中的玄色外衫,再观此人面貌,答案呼之欲出。
此时此刻,与她同躲在衣柜里的人正是当今天子的弟弟,帝卿姬怜。
在大周,凡尚帝卿者,一不可授实职,不得入朝议政;二不得参军涉武。
但现如今,外有夷狄虎视眈眈,内有匪患猖獗,是以对于任何一个想要通过挣军功来建功立业的女子来说,娶帝卿无异于自断前程。
正所谓,娶得帝卿郎,断却封侯路。
先前她在假山石后偷听到的密谈,那两人打得就是这样一番谋略。
谢廷玉虽耽于美色,却不愿亵玩。更何况她此番回建康另有所图,需入朝堂,自然是不能让人撞见她和衣衫不整的姬怜同处一室。
这方衣柜委实窄小,两个人挤在里头,近在咫尺,呼吸可闻,举手投足之间都躲不开肢体触碰。
靠得这么近,谢廷玉清楚地看到姬怜因紧绷而轻颤的睫毛。
一股花香味,混杂着一丝果酒味,还有一股她很是熟悉的甜腻香味,纠缠在两人的呼吸里。
谢廷玉皱眉屏息,果酒味来自她,花香味来自姬怜身上的香囊,但是另一股味道却似乎是来自这外衫上。
谢廷玉释然,这是暖情香。
先帝沉溺声色,夜夜与宫内侍君寻欢作乐时,最喜用此香助兴。
谢廷玉不由得失笑。没想到有这么多人拿这位帝卿殿下当鱼饵,只是愿者上钩的人会是同一个人吗?
姬怜只觉得小腹处那股邪火犹如毒蛇一般,往四肢百骸寸寸缠绕。
热,热得很。
谢廷玉凝视他上下缓慢滚动着的喉结,锁骨,脖颈,甚至是鼻尖处开始沁出细密薄汗。
那道自缝隙漏进的光痕,正斜斜切过姬怜的脸——映出眼尾潋滟的红。
一粒汗珠从额角下滑,途经下颌,最终悬在锁骨凹陷处,将落未落。
谢廷玉经验丰富,自然是看出这位帝卿殿下已处于情潮肆起,万般难耐的情态。
谢廷玉把外衫扔到角落里,伸手去碰姬怜腰间的香囊,“你要不要解开衣……"
“你放肆!”
腰间金错刀又推进一分。
谢廷玉垂首瞥了眼。
这把金错刀削铁如泥,刀刃泛寒。
在这转身都难的柜笼之中,谢廷玉的第一想法是美人要是误伤自己就不好了,她怜惜美人,见不得任何美丽的事物有一丝损伤。
谢廷玉把手收回:“我说的是你身上系着的香囊,不是你的衣衫。”
“你居然敢肖想我的香囊!卑鄙无耻下流!”
他冷眼看去,声音嘶哑:“儿郎虽气力不及你,但若是你敢对我有不轨之举,我宁可与你玉石俱焚,断不叫你辱我半分。”
谢廷玉:“啊……噢。”
姬怜脸色难看,强忍体内燥意,死死咬住下唇,将喉间翻涌的喘息咽回去,却怎么也压不住情蛊烧出的渴。
体内的蛊虫在疯狂地叫嚣着。
膝头莫名发软,眼前阵阵发黑,竟有种天旋地转之感。他慌忙扶住衣柜隔板,却止不住向前栽去。
直直落入谢廷玉早有准备的臂弯里。
她身上有一股很淡很淡的檀香味。
“这可是你自己投怀送抱的哦。”
她手腕轻翻,瞬间把姬怜手中的金错刀夺去,反手别进腰侧宫绦,另一只手压住姬怜的脊线。
两人虽抱的不算紧,姬怜仍能感受到她胸前丰盈的绵软正抵着自己。
这一刻,体内的蛊虫似乎是找到了安命之所,循着温热四处流传,每一寸血脉都贪恋着这副身躯。
姬怜呼吸骤停。
“你这个登徒女,快给我放…嗯…嗯…”
耳边咬牙切齿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化作两声闷哼,尾音已带上些许绵软。
情蛊既醒,便如野火燎原。谢廷玉甚至能感受到掌心下的腰肌正微微痉挛。
姬怜觉得自己被撕成两半。
身子想贴上去,脑子却拼命往后躲。
“天地良心,我只不过是误入此地,真没想做什么。真要算起来,我也是受害者之一。殿下你放轻松些。”
谢廷玉压低嗓音,唇几乎擦过他耳垂,“衣柜狭小,施展不开。更何况…外头还有人呢。殿下总不想让人听见什么不该听的动静,看见什么不该看到的吧?”
……这人既知他身份,还敢如此放肆。
姬怜被这番话激得,直接狠狠地咬上谢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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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的肩膀。原本所有即将溢出的喘息都被这一咬强行咽下,只留一声模糊的呜咽。
谢廷玉不为所动,聚气凝神地听着外头的声响。
她身上的檀香,以及温软身躯让蛊虫安静了些。
姬怜扭头看向黑暗处,手握成拳,迫使自己冷静。
屋外有人走进来。
踉跄的脚步声停在门前。
“到地儿了吗?快扶我躺下...”带着醉意的嘟囔声响起。
一个侍卫上前,掀开纱帘一角,往里一看,僵住。
里头空无一人。
她又将纱帘多掀开几分,只见榻上锦被凌乱铺展,唯独不见该躺着的人。
侍卫朝后递了个眼神,摇摇头,其余人心领神会。无法,只道:“娘子,我扶你到其他房间。”
两人相拥的姿势僵持到门外人声远去。
自始至终,谢廷玉都并未从衣柜缝隙里看到人的身影。
姬怜感到体内燥热消退大半,手脚也恢复了些力气,只是蛊虫仍在蠢蠢欲动。
他用尽力气,猛地推开谢廷玉,拿起外衫,打开衣柜正欲离去,只是不知什么东西拉扯着腰间,他一个趔趄,直接带着谢廷玉一同往地上滚去。
两人就这样又抱在一起。
谢廷玉伸手撑住地面,终于止住翻滚之势。
她起来,直接一把跨坐于姬怜腰间,低头一看。原来是两人的香囊丝线、玉珏绦带早已乱作一团,在方才的纠缠中结成死结。
手速快于思考,谢廷玉只是用力一扯,连带着将姬怜的腰带扯得松散几分。
谢廷玉动作一顿,心知不能再继续。若再动手,怕是真的要坐实“登徒女”的名头。
她抬眸正对上姬怜那欲要杀人的眼神,不由讪讪一笑。
姬怜脸上绯红一片,从颈间一路烧至眼尾,恨不得将她腰侧的金错刀抢来,与她来个同归于尽。只是此刻已是没力气伸手,只得眼中冒火,死死地瞪着骑在他身上的谢廷玉。
谢廷玉手摸到腰侧的金错刀,手腕一翻,顺势一挑。
但见姬怜身上的香囊球、自己的玉珏、香囊并缠在一处的丝绦,齐齐落入她掌心。
她当着姬怜的面,反手将这些物件塞入自己袖中。
谢廷玉爬起来,欲俯身搀扶美人起来。却见美人嫌恶地看了她一眼,撇开头,兀自撑着一旁的椅脚勉力起身。
眼看着他伸手去取那件熏了暖情香的外衫,谢廷玉不由分说,抄起案上茶壶便泼。
“哗啦”一声,茶水精准地泼在外衫上,顿时洇开大片水痕。
这一泼极有分寸,外衫尽湿,内里的中衣却半点未沾。
只是从正面泼去,难免殃及面容。姬怜长睫沾湿成缕,几滴水珠顺着他的下颔往下滴落。
谢廷玉笑道:“夏日暑重,给殿下去去火气。听闻帝卿殿下出行必带替换衣衫,这件既已湿透,也就不必穿在身上了,免得沾染风寒。”
3. 第三章
待屋内的美人将要大发雷霆之时,谢廷玉及时地退了出来。
有了刚刚绕桌躲柜一遭,她酒意已消大半。
她前脚刚踏上小竹桥,后脚就感到一道暗处的视线紧盯着自己。她猛地回头,却只看到一扇紧闭的窗。
行至半路,一个护卫急匆匆奔来,猛地刹住脚步停在她面前,满脸委屈:“少主人,您去哪儿了?说好在宴会上等着,属下来到清凉台却不见人,还以为您迷路走丢了。”
注意到谢廷玉换了一袭艳丽衣裙,岑秀眼睛顿时一亮:“少主人还是穿这身更好看些。如果不是赴宴匆忙,您原该穿成这样出席,而不是那身旧道袍。”
按照规矩,贵族家的衣衫都是统一由府里的绣郎制作而成,更何况是主人们出席宴会,衣裙首饰都需提前一个月备妥。
一来,谢廷玉归来突然,才不过两日。当日她骑着头瘦驴来到谢府门口,若不是腰间上的玉珏,以及那肖似父的面容足以证明她的身份,险些被门房并侍卫当作江湖神棍打出去。
二来,绣郎还未来得及动针线,她就突发奇想要赴宴,府里措手不及,最后只能让她套着那身旧道袍充数。
谢廷玉扯扯腰间宫绦,此时远处有几个着一身翻领劲装的女郎从她眼前掠过。
她站在那儿看好一会,这才转头对岑秀吩咐道:“说到衣衫,你回去赶紧让人给我做几套武袍出来,要窄袖束腰的,最好是骑射服,这些个繁琐的襦裙之后再做也不迟。”
“骑射服?”
岑秀也跟着朝那些女郎看去,暗自思忖:“听府里人曾说,少主人儿时连小马驹都没能骑过,走路都是要人抱着的。如今少小离家老大回,连衣服都是穿旧的,想必今日见着这些娘子身上所穿定是很羡慕。”
一想到这,岑秀看向谢廷玉的神情又是怜惜,又是殷切,道:“少主人放心,属下定会办好此事。”
此时,两人一道说,一道沿着这条直至湖中心的半岛的白石曲桥上走。
只见桥头处系着几叶小木舟,随波轻晃。
半岛上尽头立着一座的六角亭子,名为水心亭。台阶处已有乐伎手持箜篌、排箫、筚篥等乐器合奏,隐约有天籁乐声传来。
这湖名叫清凉湖,湖水湛蓝如镜,水面上飘着圆润硕大的荷叶,足有半人高,期间点缀着粉白相间的荷花,层层叠叠,底下有游鱼成群游过。
甚至还有几只白鹤昂着修长的脖子,高傲地在湖边闲庭信步,旁边有侍从手捧食盒静立一旁,方便女郎们临时起意喂养。
湖心处漂着数尾木雕游鱼,鱼背上插着小旗,旗顶固定着铜环。
毗邻湖畔矗立着一座两层高的观景楼阁。此次赴宴的贵族郎君们皆被安排在此处休憩。
一只鹤忽地展翅,其抖落的水珠在粉荷上翻滚,旁边有人笑骂道:“你这扁毛畜生!”
另一头,有位娘子被鹤惊得"哎呦"一声,踉跄后退,正撞上经过的谢廷玉。那人猛地转身,脸色铁青,张口就骂:“瞎了你的狗眼?!没看到我在这儿,不知道往后退吗?”
谢廷玉微微侧眸瞥去,脸上波澜不惊。
身后的岑秀脸上一沉,一个箭步上前将谢廷玉护在身后,声如洪钟道:“我家主人好端端在一旁走路,休要血口喷人。”
岑秀身长七尺五寸有余,颇为健硕。此刻她浓眉紧促,再加上一脸煞气,浑身顿时散发着一股凌厉的护主之势。
这处的对持引发旁人的注意,纷纷侧目。众人虽不好驻足围观,却都忍不住一步三回头,眼里闪着八卦的光,面上却还端着世家贵女的矜持模样。
那人身后的随从识遍建康女郎,见谢廷玉面生,只当是哪个没落家族的旁支庶女,倒也不甘示弱,当即挺身上前,“我家娘子可是…”
话音未落,只听“锵”一声。岑秀手按在腰间佩刀上,一双剑眸瞪过去。
“我、我家娘子出身清河崔氏!”随从强撑着脖子,声音却矮了三分,“你们这等小门小户出来的怕是不知道这儿的规矩...”
“小门小户?”岑秀嗤笑一声。
谢廷玉一咯噔,心头突地一跳。
果不其然,只见岑秀已经挺直腰板,字字铿锵,神色自豪:“我家主人可是出身陈郡谢氏。”
四周顿时一静。
此话一出,旁边的人齐刷刷止步,十几个脑袋同时转向岑秀,往她身后看去。谢廷玉只觉得后背发麻,仿佛自己是只被围观的耍戏猴。
岑秀满脸兴奋通红,转过头去,想要得到谢廷玉的夸赞,但在主人面无表情的注视下,高高扬起的嘴角瞬间耷拢,又是一脸委屈。
谢廷玉微不可察地叹口气,手按在岑秀刀柄上,“你把刀收起来,脾气那么暴躁做什么?我们是来参加宴会享乐的,不是来打架斗殴的,别老想着动手来解决问题。”
她从岑秀身后走出,双手手指交叉在胸前,右手拇指上翘,这是贵女之间第一次见面行的叉手礼。
谢廷玉道:“陈郡谢氏,谢廷玉。”
旁人窃窃私语。
“……谢氏?今日她袁望舒还邀了谢氏吗?”
“那日谢二骑着驴远走城门时,我正巧坐着马车外出远郊回来。她居然从上清观回来了?”
大周讲究五望七姓,虽十二年前本以琅琊王氏为马首是瞻,奈何王氏军在抵御夷狄时出现重大军事失误,折损六七成兵力,遭先帝当庭掷砚斥责。如今当是以汝南袁氏、陈郡谢氏位列翘楚,而两位族中家主分别任朝中重要职位,即大司农,与大司徒。
清河崔氏虽有能人在朝中任数职务,但论起门第高低,还是要略微逊于陈郡谢氏。
那女郎神色一僵,上下打量一番谢廷玉,再不情愿也只得回礼,“清河崔氏,崔元瑛。”
崔元瑛掉头就走,听见背后“哎”一声,她只得停住转身,回头不耐道:“还有何事?”
“敢问娘子,何为建康的规矩?”谢廷玉悠悠地坐在曲桥栏杆上,指尖轻叩桥面:“我刚从上清观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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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不懂建康行事章程。我且问你,若有一人言语伤人致另一人心悸发作而亡,该当如何?”
崔元瑛一怔:“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哪来什么死人?”
谢廷玉开始有理有据地分析起来:“常言道,身病易治,心病难医。我这人身体弱,受不得刺激。被人一骂,我就心气郁结,食不下咽,夜不能寝,噩梦频发,心悸盗汗,那我这必然是身体每况愈下……”
讲到此处,谢廷玉掩唇轻咳几声,岑秀立马一脸紧张弯下腰轻拍她的背。
“若家里母亲大人,还有父亲问起我的病症,那我少不得要提今日无端受辱之事。且不说建康,倒是我外出所住的山野小镇里,这般肇事者都得身负荆棘,散发跣足,一身素衣,来病人床前连磕十八个响头,每磕头一次则高喊一声‘我真该死啊’,或许还能救回人半条命。”
谢廷玉长叹一声,“在场的诸位到时候可是要给我作证呀。”
可以可以,这是把她母亲给搬了出来。
崔元瑛听得一愣一愣,心里思忖:“眼前这个伶牙俐齿的人,真是当年那个被人欺负了也只会沉默的谢二吗?”
但是她又不敢不信,谢二的病弱之名,整个建康无人不知。
身后的随从知道她家娘子吃瘪,但还是冒着被打的风险凑到崔元瑛的耳边,小声劝道:“娘子,崔大人近日才罚您禁闭思过,抄家训,若再惹事被崔大人知晓……”
崔元瑛一胳膊肘过去,随从闷哼着捂嘴,默默地退到身后。
“那你要我如何?”
“就此时此刻,为你刚才的言论为我道歉,还得行大礼。”
众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崔元瑛身上。
崔元瑛脸色涨成猪肝色,一口气憋在喉咙里,想发作却又只能憋着。
最终,她深吸一口气,僵硬地双手抱拳于胸前,身体向前倾,慢慢往下弯:“谢娘子,今日是我莽撞不知事,还望你海涵,莫要放在心上。”
谢廷玉笑出声,以一种长辈的口吻道:“好说好说,下不为例,我这一次就饶过你。”
饶?居然用饶这个字?
围观的众人憋笑憋得肩头发颤,又怕真的笑出声遭到崔元瑛记恨,个个都心有灵犀地快步散去。
岑秀道:“少主人莫要将此人放在心上……”
谢廷玉摆摆手,又是直接打断:“区区小事,还不值得我为此挂心。”
观景阁上,凭栏而立的郎君们将桥上闹剧尽收眼底,连那对话也都听得一清二楚。
“砰。”
茶杯被人重重撂在案几上,茶水溅湿了纤长手指。
姬怜从袖中拿出手帕,细细地擦着手指。他咬着牙,声音里从齿缝中挤出:“原来这个无耻浪-荡-女叫谢廷玉。”
他执起银勺剜一角酥山,冰凉的甜意在舌尖化开,却浇不灭心头那股无名火。
盯着正逐步往水心亭走的石榴花色身影,他狠狠咬在银勺上,就好像他咬在某人的肩膀上那样。
4. 第四章
谢廷玉经侍从引领入席。
她信手将石榴罗裙一展,左腿屈起支着手肘,右腿随意蜷着,另一手指跟着乐曲的节奏在大腿上叩击。整个人姿态慵懒地斜倚在亭柱上。
托刚刚的福,现在整个宴会上,所有人都认识谢廷玉,但谢廷玉却谁也不认识。她独自一个人坐在那儿,其她女郎都绕开她坐。
侍从将酒满上,谢廷玉举起酒樽,恰巧抬头一看,眸光正对上坐在二楼的姬怜。
姬怜如今换了一身深紫罗衫,原本松散的发髻也重新挽好,旁边的儿郎们因忌惮其皇室贵族身份,不敢和他靠得太近,是以姬怜一个人很是醒目地占据了大块地。
两人相视须臾。
谢廷玉心想:我这儿没人,他那儿也没人,两个人的处境都是挺对等。
姬怜却想:这个臭女人居然还敢看向我,方才在衣柜里就该把她肩膀上的一块肉给咬下来。
谢廷玉佯作不见姬怜眼中的怨怼,隔空与他祝酒,展颜一笑,仰头将酒尽数喝完。
旁边的侍从又立即将酒满上,谢廷玉却是摇摇头,将酒樽往旁一推,不再继续饮酒。
绛珠垂首沏茶,注意到姬怜腰间空空。他把茶杯递到姬怜手边,拿出一柄团扇,轻轻扇着,轻声问:“殿下的香囊球哪去了?”
姬怜冷笑一声,咬着牙齿,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被一只不、知、好、歹、的、狗给抢走了。”
绛珠打扇的手一顿,顺着姬怜的目光往下看,最终定格在亭内一个正与两个清秀侍从有说有笑的女子脸上。
他了然,可能这个女郎就是殿下口中说的狗吧?
殿下自小从不掩饰对女子的鄙夷与厌恶,基本从不与女子有来往,能避则避。
这还是第一次见殿下对一个女子有那么大的反应。
如今殿下年方十七,已然及笈,帝卿府敕造在即。圣人前几日已明示,会在秋猎后为帝卿下旨赐婚。也不知到底是哪位贵女能得殿下青睐。
绛珠不自觉地思考,会是今日赴宴女郎们中的其中一人吗?
又听一声“砰”。
姬怜饮尽杯中茶,又是重重地往桌上一置,忍不住低声抱怨:“这些个人脑子怎么了,一个接一个地往她怀里扑?难道也是被虫害的吗?”
绛珠再一次看向亭中。
这时,一个乐伎面含窘迫地从谢廷玉怀里爬起来,抬手行礼,“实在是失礼。奴只是一不小心被这突然飞来的青虫吓到,这才崴了脚扑在娘子身上。还请娘子饶恕。”
“无事。”
乐伎再行一礼,正要离开,一句“且慢”让他止住脚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带着一股檀香朝他袭来。
谢廷玉两指拈起他肩头青虫,用侍从递来的帕子将其裹住,“没事了,你走吧。”
乐伎红着脸离开了。
见状,姬怜冷哼一声,小声嘟囔,“惯会装模作样……”
绛珠摇摇头,殿下看起来和这位亭中女郎很是不对付,应该不会是她与殿下缔结秦晋。他忍不住又睨了几眼,论相貌,两人倒是很配。
此时一人自曲桥上缓缓走来,来到席中间,甫一张口,“诸位……”
谢廷玉扭头看去,只觉此人的声音略有耳闻,似是在哪听到过。
那人先是环视一圈,举起酒樽,说些邀请赏花的场面话,随即转一圈,看到身处二楼的姬怜时话一顿,这才转回去,又开始说些咕噜话。
谢廷玉恍然。
原来她在假山后听到的声音是来自这个人,汝南袁氏袁望舒。
谢廷玉细细打量,眉眼处倒是生得和她母亲很相似,都是同为一双吊眼。
袁望舒面含笑意,“夏季闷热,总得找些乐子,若是只玩投壶未免也太无趣。今日我们要玩个新游戏,名为‘莲心穿鱼’。”
她抬手指向湖面那些漂浮的木雕游鱼,扬声道:"诸位只需将箭射入鱼背上圆环,便可计分。"
谢廷玉心说,这还算有趣,倘若又尽是来些‘道可道’的清谈,她宁可找个地方倒头就睡。
一位袁氏家仆大声宣告规矩。
其一,游鱼分为近、中、远三种距离,远者分值更高;其二,投掷者皆需站于小木舟上,不可失衡落水,否则直接淘汰;其三,两人为一组,投掷总时长为两刻钟,在限定投掷次数内得分最高者胜。
此话一落,众贵女便三三两两结起伴来。
自然,没人往谢廷玉跟前凑。
这些世家女多半幼时与谢廷玉同窗过,深知谢二娘子上学要侍从抱着进书院,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书包也是随从背的,就连磨墨这件小事都是书童来做。
谢廷玉周围空出一大圈,没有人愿意和她组队,都觉得她太弱了,一定会掉进湖里,和她组队一定会输。
岑秀一看谢廷玉落单,挺胸就要上前。旁边有人一把拽住她,好意提醒:“闲杂人等不得入场,否则视为作弊。”
谢廷玉对此并不热衷,若是无人组队,她自会主动弃权。
上天做媒,因王氏女缺席,导致另有一人落单,和谢廷玉组成一队。
崔元瑛先行一步踏上小木舟,双臂交叠抱胸,下颌微抬,冷眼睨向谢廷玉,并不发话。
谢廷玉问:“我们两可是一队,你不会还在记恨方才的事,待会等我上船就把我推下去吧?”
崔元瑛嗤笑一声:“我崔元瑛行得端坐得正,还不屑使这等下作手段。”她一顿,拖长尾音冷笑,“不过,你要是落水的话,我可是不会救你的。”
“好的。”谢廷玉笑得一脸温和。
“咚咚咚。”
有一头戴青色方巾女郎在一旁敲锣打响,大喊:“比赛开始!”
亭中的乐曲声登时从清平调变为破阵乐,声声清壮,弦急管促。
小木舟往湖中心驶去。
为活跃气氛,观景楼阁已有人带动这些儿郎们投彩下注,最低为五十贯钱一次,下注的方式分别有谁夺得头筹,谁第一个落水出局云云,堪称五花八门。
“你投谁赢?”有人拽另一人衣袖。
“我想投那个…就是…”有人支吾不语。
“你说呀…哎呀…我怎么没看见王兰之姐姐,若是她在,我定投她第一了。”那人接着推搡。
“我想投…就是那个面生的…叫谢廷玉的,她和崔元瑛一组。”
“什么面生,你是看她长得好看吧…我还不了解你…你这个就知道看脸的……”
姬怜将旁边人的对话尽收耳中。他思索一番,吩咐绛珠:“我投一万贯,投谢廷玉第一个落水。”
绛珠领命而去。
箭矢统一都收在箭筒中,一共三十支,即每人能投十五次。
“让我来试试。”一穿黑色圆领武服的女郎拾箭上前。
“哎…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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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点!”
此人投掷时,下盘不稳,摇摇晃晃,箭矢擦着圆环而过,没中。
其她人见状,也都上前投去,也许是第一次玩,手法生疏,暂且没有人中环。眨眼之间,已有数支箭矢折戟,其中也包括崔元瑛的箭。
谢廷玉负手站在木舟之上,觉得这游戏还是颇为有难度。
一来,木舟与湖之间有固定距离,稍有些远。
二来,这在湖中的游鱼是浮在水面上,非固定,会顺着水波而流动。
三来,人在投环时,木舟也是会在移动,而当人体往前倾时,是极度容易掉进湖里。
崔元瑛冲着谢廷玉,口吻不耐,“你还要看到几时?你不会连扔出去的力气都没有吧?”
谢廷玉道:“你怎么脾气这么暴躁?待会我要是投进去了,你该如何?”
此时,传来一声“有初,袁望舒得十分”。
有初,即投中第一箭。
旁人都对此赞叹不已,“不愧是投壶神手”之类云云,袁望舒则面带得意之色,朝众人拱手致意,对这一番夸赞很是受用。
见状,崔元瑛嘴一撇,小声嘟囔,“也就王兰之不在的时候,这袁望舒能显摆几回。要是王兰之在,还有她什么事?”
谢廷玉听到崔元瑛念叨的名字,俯身取箭的动作微不可察地一滞,转瞬又如常。
崔元瑛看着谢廷玉慢吞吞拿箭的模样,讥诮道:“看你这样,怕是来充数的吧?”
言语之间,谢廷玉侧身倾斜,运力一扔,箭矢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度,完美入环。
“有初,谢廷玉得十分。”专司记分的执事高声唱报。
……啊?不是吧?她凭什么能进?
当众人还在计算哪个角度,哪个力道能一举进环时,谢廷玉的得分登时令人觉得有些不大对劲。
除了六角亭的奏曲,以谢廷玉为中心,四周的喧闹渐渐平息。众人纷纷以一种震惊的探询目光看向她。
如果说袁望舒投进环是理所当然,那么谢廷玉投进环倒显得是匪夷所思。
崔元瑛脸上的神情凝固了。
又一道银光贯入环心。
“得二十分!”
没道理,这真的没道理。
袁望舒闻言,侧身朝谢廷玉看去。
崔元瑛眼睛一眯,站在身后仔细观察谢廷玉,此人投环时,身姿稳如磐石,腹部收紧,肩胛处后缩下沉,以背部来带动臂膀发力,手腕纹丝不动。
这分明就是射箭时候的姿态,而且很娴熟。
世家女子自小修习六艺,其中又当以骑射为主。若是哪家娘子弱得骑不了马,拉不起弓,可是要被笑话的。而偏偏谢廷玉小时候,就是那个被众人嘲笑的对象。
“什么!二十分?不是吧?”
有人惊呼,“啊!”,紧接着是“噗通”一声巨大的落水声。
巨大的水花溅起,旁边的女郎们见状都拿袖子捂脸。
原来是小舟撞上其它舟,船身猛烈倾斜,站在边缘的人顿时栽入水中。
“还说什么心悸,刚刚是唬我的吧?你当初离开建康之后,竟还学会了拉弓射箭?”崔元瑛突然发问。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这个道理你都不懂吗?”谢廷玉手腕一转,一手握着箭尾,将有镞的一端在掌心轻轻拍打。
崔元瑛好像被噎住一番,扭过头去不再搭理谢廷玉。
5. 第五章
莲心穿鱼比赛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谢廷玉用手托住崔元瑛的手臂,指尖在肘关节处一顶:“手臂要抬到这个位置……”
崔元瑛嘴角绷得紧紧的,身体却诚实地跟着她的指引调整姿势。
箭矢破空,次次正穿环心。
谢廷玉一脸欣慰:“也不算太笨,孺子可教也。”
正当崔元瑛扬手欲掷下一箭时,两条小舟撞作一起。崔元瑛被撞得身形一晃,箭矢脱手坠入湖中。
崔元瑛踉跄稳住,忽听一道锐风贴耳掠过——
“嗖!”
一支流矢瞬入身后圆环。
惊惶间,崔元瑛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后仰去。在此危急时刻,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钳住她的手腕。她暗自松了口气,却仍嘴硬,先是道:“谢廷玉,快把我拉上去。”后一脸恼火地转过去,破口大骂,“姓袁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故意的。你分明是存心使坏,见不得人好。装什么呢?”
袁望舒在对面舟上遥遥拱手,“抱歉,一时失手了。”
而这边,谢廷玉眼里狡黠笑意一点不藏,手慢慢松开,直看着崔元瑛惊慌失措,身体直晃晃地掉入湖中。
“扑通!”
“娘子!”有人在岸上大喊。
崔元瑛头顶一片硕大荷叶片浮出水面,额前碎发滴水,两侧鬓发湿漉漉地黏在两颊。
她怒目圆睁,“谢廷玉,你疯了?你松手做什么?!你和袁望舒一伙的吧?”
谢廷玉拍手笑道:“非也,这是还你方才那句''我可是不会救你的''。”
崔元瑛哑口无言,把嘴巴闭上了。
“快来人呀!我家娘子掉水里了!”崔元瑛的贴身随从在岸上着急地大喊。
崔元瑛被人从湖里捞起来。
她面无表情,裹着毯子站在岸上,等待游戏后续发展。
没有崔元瑛的助力,袁望舒那一队迅速拉近和谢廷玉的比分差距。
当袁望舒掷完手中最后一箭时,两队的比分差距为五十,怎么看都是袁望舒必赢。
目前全场仅剩谢廷玉手中的最后一箭。
她站在木舟上,若有所思地盯着湖面上那飘荡着的游鱼,似是在等待着什么。
旁人窃窃私语。
“她怎么还不扔?”
“就算她掷中最远的圆环也就三十分,赢不了。依我看,倒不如直接扔湖里。”
一阵夏风带起,泛起层层涟漪,湖面上的游鱼缓慢地浮动着。
谢廷玉朝船娘轻抬下颌:“劳烦往左挪一丈。”
待木舟停驻,她身姿微侧,运力一掷。
袁望舒嘴角的笑意在此刻凝滞,面色逐渐僵硬。
崔元瑛则大感震惊。
猫在不远处树上的某人耳朵微动,摘下遮挡在脸上的荷叶,咀嚼着口中的狗尾巴草,一瞬不瞬地盯着湖面这惊人的一箭。
“十分!”
“二十分!”
“三十分!”
“共计得分六十分!”
这一箭势如破竹,一连远距离穿三个圆环之后,竟仍有余力在水面划出一道丈余长的银线。
这一箭超乎众人预料,直接比分反超对方十分。
原来她方才迟迟未动,是在等这三条游鱼连成一线。
湖上众人看得瞠目结舌,啧啧称奇。
观景阁上的公子们惊呼不已,纷纷探出雕栏,“天呐!一箭贯三环!”“三个环少说隔了五丈远,这手劲……”
一公子羞涩道:“如此孔武有力的臂膀,不知道被她抱在怀里是个什么滋味?”
姬怜凉凉地朝此人看去,对此番言论鄙夷不屑。
崔元瑛连着被谢廷玉摆了两道,心情虽然很糟糕,但看到袁望舒吃瘪,很是暗爽。她因落水与彩头失之交臂,裹着毯子先行离去,路过谢廷玉时多看了几眼,虽然还是可憎,倒比先前顺眼了些。
待谢廷玉上岸后,众人看向她的眼神已与方才大为不同,甚至有人一脸仰慕,想凑过来讨教这最后一箭的技巧,不过都被岑秀一一给挡开了。
几个郎君笑嘻嘻地向谢廷玉走来,双手奉上香囊、手帕,谢廷玉含笑收下。
姬怜从一旁经过,眼神都未瞥去一瞬。
彩头是一颗夜明珠。据说此物,可夜间发光,触手温凉,是不可多得的宝物。
谢廷玉拿在手里当球,抛转把玩间,忽闻马车外有人高喊一声“谢二”。
她撩开马车帘,是袁望舒。
袁望舒客套道:“谢二,今日你那最后一箭确实精彩,我也自愧不如。”
谢廷玉点点头,手肘搭在车窗处,“和我相比,你确实差的有点多。”
袁望舒一脸错愕,毫无防备地被这直白的话激得喉头一哽。
谢廷玉接着道:“我不像你,会‘失手’伤人。”
袁望舒嘴角时常挂着的笑在此刻僵住。她此刻才重新打量谢廷玉,目光撞上她眼底似笑非笑的光,忽然觉得有无数蚂蚁顺着脊背爬上来。
她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谢廷玉将夜明珠扔过去,“这珠子纯净无暇,你正好收起来,天天挂床头,除一下你内心的邪气。”
不待袁望舒回话,谢廷玉将帘子放下,下令马车远驰而去。
————
夜间,谢府长好院。
浴室内雾气氤氲,侍奴们鱼贯而入,手上端着布巾,装盛有澡豆的肥皂盒等,将一应器具放置在凭几上,又齐齐退出去。
谢廷玉将腰间宫绦解开,褪下罗裙,再到里衣。手抚摸到左肩,有明显的凹凸触感。
她扭头看去,只见肩膀处有一明显的新月状咬痕,齿列如刻,足可见当时下口的人用了十成的狠劲。
谢廷玉指腹滑过齿印,道:“咬得挺深,牙口不错。”
嘴上这么说着,脑海里率先浮现的是那个人一双眼尾微微上挑的狐狸眼。
浴室竹帘处,有个身影等在那里。
此人姓韦,名叫风华,看样貌在三十五岁上下,身态丰腴。原本是主君的陪嫁侍从,但家主对此无意,现此人主要负责家宅后院打理。
韦风华问:“怎么不在里头伺候娘子?”
“韦叔,娘子不让伺候。”领头的侍奴轻声回答。
韦风华蹙眉,出声训斥:“简直胡闹。娘子自小在外云游闯荡,自然是不讲这些世家规矩。娘子不说,你们难道不懂吗?”
他指着其中一人,“应欢,你进去候着。”
一个面容姣好的侍奴从中走出,俯身一礼,转身走进浴室内。
只听一声惊叫从室内传来。
候在竹帘处的众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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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相觑,不知所措。
不一会,应欢眼中含着泪光,一脸委屈,“奴只不过是把手放在娘子的肩上,要给娘子按摩,娘子头也不回,招呼也不打,直接上手反拧,奴受不住叫了一声,娘子这才把手给松开。”
应欢将手腕伸到韦风华面前,腕骨处微肿,上面留着五个淡淡的五指印。
韦风华很是不解,问:“这怎么还挨了一顿打?娘子可还说什么了?”
应欢小声啜泣,“娘子说,沐浴时不要近她身,等到她喊才能进去。夜间安眠时,脚踏处也不许睡人,侍卫等人候在门口即可。”
按照规矩,女子夜寝时,需有侍奴宿于床榻脚踏处。若主子夜间兴起召幸,次日便可收入房中,留作通房。
韦风华叹口气,先是让应欢去找医师,再吩咐另一个侍奴进去候着。
他神色复杂地看着这几个精挑细选出来的侍奴们,暗自思忖,“原本是想顺水推舟让娘子把这几个人收做房里人,娘子这般拒人离千里之外,不解风情,这该如何是好?”
“难不成是这几个还不够好看?”韦风华又想。
谢廷玉一番沐浴完之后,躺在一旁的竹椅上。
旁边候着许久的侍奴经谢廷玉允许之后,这才小心翼翼地靠过去。侍奴从暗处抽出一根竹管,里头流出热气腾腾的水,再抽出另一根竹管,里头是凉水。
两根竹管架在一个支架上,汇聚成温水,细细浇淋在谢廷玉的头发上。等一番洗净、按摩之后,侍奴再用棉布将谢廷玉的头发擦干。
烛火熄灭,长好院浸入一片阒寂。
外头雷声滚滚,夏夜的雨来得急骤突兀,滴滴答答的雨滴声由远及近,打在窗棂上、檐角上,凉意从窗隙丝丝渗进房内,热意自青砖地面褪去。
谢廷玉躺在床榻上,阖住眼帘,听着檐溜叮咚声,不一会便呼吸匀长,显然是已入黑甜乡。
这厢酣梦正甜,另一边可有人却痛如蚁噬,夜不能寐。
皇宫婆娑阁内。
几声压抑的,带着痛楚的呻-吟从层层帷幔内透出。
绛珠手捧一盏烛台,将床榻上头的鹤灯点燃,撩开纱幔,将其挂在银钩上。
榻上,一人埋于锦被内,蜷缩在最内侧。
将被子下拉,露出一张苍白如纸的面容,额角碎发已被冷汗浸透。
姬怜浑身疼痛难忍,只觉得骨髓深处似有千万毒虫啃咬。
他贝齿死死咬着下唇,疼得眼前昏蒙,看不清眼前人的面貌,双手大力地拽着身上锦被,指节泛白,呼吸碎若游丝。
实在忍不住时,他才低声喊了几句“好疼…好疼…”
绛珠即刻往外走,一连串吩咐下去:“快去取殿下的玉牌,请今夜当值的太医令,指名要王医师来。”
“你去小厨房,熬一碗安神镇痛汤来。”
“你去把灯都点上。备好热水,布巾……”
“你去取清酒来,将其煮沸……”
细雨纷飞,婆娑阁内灯火通明,众人在廊下疾走,不敢有一丝停歇。
绛珠舀起一勺汤,送到姬怜嘴边。喂十勺,才勉强喝下两三口。但效果甚微,眼见姬怜状态越来越差,又没什么法子,绛珠满眼心疼地拿出手帕,为其拭去眼角泪痕。
着急等待下,王叔和终于是急匆匆地背着医药箱来了。
6. 第六章
王叔和,出身医药世家高平王氏,年愈四十,是太医署中为数不多的男医师。其精于脉理、针灸之术,专门负责后宫卿侍、贵胄们的病症调治。
姬怜十四岁第一次发作时,便由这位王医师诊治。算下来,王叔和已侍奉姬怜诊病三载,且他早年曾受过姬怜爹爹的恩惠,是以他对姬怜多有照佛。
王叔和净面净手后,将药箱打开,从中取出一个素绢包裹的针囊,再把针放到热酒里消毒。
绛珠将姬怜的里衣褪下一半,露出单薄的脊背,令其侧卧向内。
王叔和跪坐于床前,将一枚枚银针按着穴位扎进去,一时之间,只闻针刺破肌肤的声音,混杂着断断续续的喘-息声。
每次行针,针尖入穴,都是姬怜最难忍的时候。
他整个人绷得很紧,脊背弓起,像张拉满的弓弦。
白日里情蛊被引起,再与一女子同困于方寸之间,香味,以及肢体的触碰无一不是对情蛊的刺激,蛊虫早已躁动不安。而今未得纾解,反噬起来便如万蚁钻心,痛入骨髓。
行灸只能缓解,并不能根除。若想完全根治,唯有与女子阴阳交合这一条路。
对此,王叔和与姬怜都心知肚明。
姬怜太疼了,疼得他只能依靠呼吸来减轻痛感。冷汗浸透里衣,连呼吸都带着颤。
他咬着牙,声音嘶哑:“太疼了……还要多久?”
王叔和沉默,接着施针。
姬怜将脸完全地埋进软枕中,披散的乌发将其脸庞完全遮住。
约莫两盏茶后,那紧绷的身躯终于渐渐松缓,床榻上的动静也逐渐平息。
王叔和施针完,收针入匣,接过巾帕,将额头上的汗拭去。
今夜的诊治不过是权宜之计。蛊虫既已发作,会连着四五日的疼痛反噬之后,才会趋于平静。
王叔和起身去写药方。
绛珠朝身后一使眼色,几个侍从立马上前,为姬怜擦身换衣。
姬怜早已疼得精疲力尽,昏昏沉沉地任人摆布。
“殿下为何今日半夜会发作?”王叔和凝眉看向绛珠,细细思索,“臣记得,一个半月前才为殿下疏解过蛊毒,怎的这次发作间隔骤然缩短?可是突然发生了什么?”
绛珠将今日所发生的事一一道来:“今日袁氏摆宴,殿下本不欲前往,奈何圣上口谕难违。殿下抵宴不久,便身感不适,浑身发热滚烫难忍。奴扶殿下到内室歇下,因殿下汗湿的里衣不便示人,才奉命下山取替换的外衫。”
王叔和将这话沉吟数次,神色肃然道:“还有呢?殿下-体质特殊,莫说香粉香料不可轻用,便是衣衫上的熏香方子,也须得经太医署审验。你好好回想一番,可有什么是之前从未接触过的?”
绛珠仔细思索一番:“今日赴宴者,都新得一个银质镂空香囊球。”
“那香囊球呢?”
“奴回去时,殿下的香囊球已不在身上。”绛珠支吾片刻,才道:“奴去取外衫时期,殿下似乎遇到了一个女郎,那香囊球被那人拿走了。”
这句话说得既含糊又暧昧。
香囊球为贴身之物,为何被那人拿走?殿下难不成和这女郎已通情愫?
这么一想,王叔和一脸了然,反倒是细心嘱托道:“殿下如今正春华盛极,知好色,则慕少艾为人之本性。倘若真是如此,殿下的病倒是有希望治好,只是不知道是哪位贵女,相貌如何,人品如何,学识如何,出身哪里,家住哪里……”
绛珠连忙打住,“王医师,错了错了,殿下不喜欢那女子。那二人之间各种蹊跷,奴也不敢多问,也不知是何情形。”
似想到什么,绛珠又道:“殿下原定赴宴穿的外衫前一晚无端破了个大口,第二日清晨,针工局补送来一件新衫。奴闻过,那上面的香味不似殿下寻常所用。”
“外衫呢?”
“奴给收起来了。”
绛珠从箱笼里翻出一件绣满芍药的玄色外衫。
王叔和放到鼻下一嗅,面色骤沉。
先帝每回临幸后宫,总爱焚此香助兴,只是用久伤身,太医署集体劝诫之后,先帝才换香方。
王叔和自先帝在时便入太医署。当年,他也曾为这些后宫卿侍诊病施针,开药浴来洗尽此香味道,是以对这香很是熟悉。只不过,这香自先帝薨逝后便不再有人使用。
到底是谁能有机会碰到此香?
王叔和沉吟片刻,只道:“此衣衫香味特殊,确实不适合给殿下穿着。你需得用艾草水反复浣洗多次之后,才能让殿下上身。”
一夜如是,天光大作。
成群的侍奴乘着日光,手持铜盆、玉匜、青盐等洗漱物什,轻手轻脚地走入房内。
从第一个人走进来时,谢廷玉就被这脚步声惊醒,即使很轻很轻,但多年的习惯之下她还是即刻掀被下榻。
谢廷玉自顾自地洗脸漱牙,又自顾自地拿起衣桁上挂着的上襦等。穿到一半,忽觉屏风投下的影子晃了晃,抬眼才见韦风华立在屏风转角处,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怎么了?”
“少主人云游在外数年,怕是忘了晨起更衣该由侍奴侍奉的规矩。”韦风华道。
谢廷玉将头发从交领短襦后拨出来的手一顿,这才发现身旁的侍奴们手拿青丝绦、玉佩等物,一脸无措地跪在一旁。
她后知后觉。
是了,什么事都由主子动手做了,底下人难免觉得是自己侍奉不周。
“在上清观修行时,我倒也没有那么多规矩,需得自己上山砍柴打水等,回到建康,反倒是不适应。”
韦风华一听,更是心疼,哪里有贵女纡尊降贵地提桶倒水的?
谢廷玉见那些侍奴依然长跪,皆诚惶诚恐地看着她。她一脸无奈,张开双臂,“来吧。”
靠得最近的侍奴立即膝行向前,将青丝绦系绕于谢廷玉腰间,再把玉佩等腰坠一物佩戴好。
等用完早膳后,谢廷玉去了谢父的院子里。
两人相对而坐。
“不知父亲唤我来何事?”
“听岑秀说,你昨日在掷箭这一游戏上拿了彩头?”
谢廷玉拿起一盏茶,“一个小小游戏而已,女儿不觉得有什么好值得炫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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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孩子,既然拿了第一,有什么好遮掩的。你可知你儿时连几卷书都拿不稳,如今真的是长大了。”
两人絮絮叨叨好一会,谢父这才说到正事上,“你母亲和你哥哥都很想你,想见你。妻主现如今在外处理流民政务等问题,怕是要过些时日才能与你相见。”
“你与鹤澜互为兄妹,却许多年未见。自你回来,他便传信出来,想让你入宫去和他小聚一番。”
说到此处,谢父哽咽一下,拿出帕子拭去眼角的泪,“鹤澜入宫几年,前段时间好不容易怀上孩子,这几日却意外小产。你下午入宫时,得好好宽慰他些。”
谢父又道:“虽然鹤澜如今抚养皇长女,但到底不是自己的亲骨肉,始终是有一道隔阂在的。孩子,总归还是要亲生的好,如此一来,鹤澜说不定能贵至凤君之位。”
谢廷玉安慰道:“兄长身体健康,等这阵子养好了,下一胎定能平安顺遂。”
谢鹤澜,谢家长子,位至贵君。
前几年凤君难产血崩而亡,诞下的小皇女则交由谢鹤澜所抚养。
“不说这个了,听岑秀还说你想要做几套骑射服。”谢父朝外喊了一声,韦风华应声而入。
“风华,你去吩咐府中绣郎加急赶制,务必做得精细些,需得要用金丝线。”
谢父转头看向谢廷玉,“既然你有心要学骑射,怎可没有整个建康最顶尖的骑射师傅教导?还得给你配一匹千里挑一的宝马名驹。”
“父亲,也许我并不需要这些骑射师傅……”
谢父恍若未闻,喃喃自语,“最好的师傅都应该是在军中,我记得可是琅琊王氏的那位,还是那谯国桓氏,要不两位都请过来,哪个好用就用哪个?钱不是问题,反正不能亏待我家阿女。”
谢父不等谢廷玉回应,站起身往书案走去,“我这就写信询问妻主,这些事到底还是妻主在行。风华,替我研墨。”
未时三刻,谢氏马车停在宫禁侧门处。
谢廷玉从马车上下来,经宫卫一番查验后,独自入宫。
由宫人引路,穿过廊桥,沿着鹅卵石路走。此处玉宇琼楼,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墙壁上涂抹着花椒,一路走来芬芳馥郁。
不多时,便已抵达蓬莱殿。
殿前空出的一大片地方都摆满了吉祥如意缸,里飘着都是盛放的粉嫩荷花。正中间矗立着一棵巨大的石楠树。
殿门大开,两人步入内里。
“是二妹来了吗?”
谢廷玉先是看到逶迤在地上的广袖,再是宫人撩开隔断帘,一个长身鹤立的人从里头走出来。
谢鹤澜容貌美丽,但身形消瘦,双眸淡得如同远处的朦胧山脉。整个人由内而外地散发出一股疏离的气息。
但这股气息在见到谢廷玉时便顷刻瓦解。
谢廷玉拿捏不准这对兄妹之前的相处模式,但想来亲人重逢,亲昵点总归没错。
她道:“阿兄。”
谢鹤澜主动上前,执起她的手,“当年你离开建康时还那么小,现在却如此高挑秀丽。”他叹息一声,“进来说吧,我想多与你待会。”
7. 第七章
“……刚开始时,是你跑到娘亲和爹爹的院子里偷听到要把你送走的消息,你不愿意,跑到我房里抱怨。那个时候你才六岁,还这么小,我也不乐意你走。”谢鹤澜的手抚摸着谢廷玉的脸颊,“现如今你回来,我真的是很开心。”
谢鹤澜如今二十有六,年长谢廷玉八岁。
数年的深宫寂寥早已把这位郎君一颗温润的心磨得仅剩一层壳子,唯有见到亲人时才会带些活气。
谢廷玉道:“上清观生活清苦,倒也磨炼心志。常言道,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命里有这一遭,能受则受。”
说完,谢廷玉从怀中拿出一条红绳编织的平安结,上系着个法相坠子,将其绕在谢鹤澜的手腕上,“这是我亲手编的,已在玄女元君祠前供奉了七日,愿玄女庇佑,护兄长平安。”
谢鹤澜颔首:“你有心了。”
他上下打量谢廷玉一番,对自家二妹怎么看怎么满意,又道:“你刚回建康,按理说不急,但我作为你兄长,父亲也同我说过这事,那我自然是有义务要替你相看一二。”
谢鹤澜递了个眼色,侍从立即走入内室,不多时怀里抱着些个画卷卷轴,再一一整齐地交叠摆放在小案上。
谢廷玉一怔:“这些是?”
谢鹤澜道:“都是建康里能匹配得上我们陈郡谢氏的贵公子们。里头都是我派人收集来的画像。你看看,有没有中意的。”
“我二妹长相出众,自然也是要才貌双馨的男子才能与你结为良配。”
他一道说着,一道从中抽出一卷,展开半幅,露出画中男子的清隽模样,边缘有细字批注:“这是范阳卢氏的次子。上回我曾在宫宴上见过一回,是个温丽儿郎。”
其余的几个侍从走上前,将每个画卷展开,以供谢廷玉欣赏挑选。
谢廷玉一眼扫过去,皆是五官标致的儿郎们。有的温润如玉,有的剑眉星目,有的则眼含秋水,且都出自名门望族,不乏陇西李氏、荥阳郑氏、河东裴氏等等。
当真是琳琅满目,各色各样的都有,看得人眼花缭乱。
“秋猎之后就是各位贵女、儿郎们的相看宴了,到时候,妹妹你可得抓紧,定下个正君、侧君什么。”
谢鹤澜见谢廷玉盯着一幅画看得有些久,以为是看上了,“这是琅琊王氏的小儿子,名唤王栖梧。人很活泼可爱,有一颗至诚至善之心,父亲在郊外的慈恩寺曾见过他许多回。怎么,这就寻到自己心动的了?”
谢廷玉摇摇头:“唔……我记得他小时候可爱吃各类甜食糕点,圆墩墩的,是个小胖子,怎么瘦了这么多?兄长,你这画保真吗?”
谢鹤澜嗔了谢廷玉一眼,手轻轻打在她的肩头,“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你要是见了他,可不许说人家胖,哪个儿郎家爱听这句话?”又奇道,“虽然琅琊王氏的宅子就在隔壁,但你儿时容易生病,并不爱外出,怎么知道他爱吃甜食?”
谢廷玉语塞,哪里知道这副身体小时候去过哪里,又和谁要好,还没想到什么借口搪塞过去,只闻殿外高声一句“陛下到——”,她顺理成章地闭上嘴巴,非常迅速地站到谢鹤澜身后,将手隐于袖子中。
谢鹤澜则整个人突然蒙上一股寒意,刚刚和谢廷玉谈笑的温软亲昵气息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脊背绷得很紧,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宫外皆传,谢鹤澜和当今圣上相敬如宾,恩爱两不疑,谢廷玉却觉得这传言颇为不实。
仪仗、宫侍们跟着一个身穿明黄色便服的人身后,浩浩荡荡地走来。
“听闻你二妹来了,朕批完奏折就赶来瞧瞧——”
皇帝大步踏进来,不由分说地直接往殿中心的软塌上一坐。宫侍立即为其沏上一壶茶。
姬昭一拍软榻,分言未说,眼神只盯着谢廷玉看,谢鹤澜却快步上前,面无表情地坐在姬昭身旁。
看了半晌,姬昭手臂一伸,搂着谢鹤澜,笑道:“你这二妹长得真不错。依朕看,倒是和朕的弟弟姬怜相配得很。正巧朕这弟弟恨嫁,总嚷嚷着要寻个好妻主,朕要不然做个媒,下旨为二人搭根线?”
这份看似皇天赐福的旨意在谢鹤澜看来,等同于将谢廷玉直接隔绝于仕途之外。
如今陈郡谢氏大房这一脉仅有谢廷玉这一个女郎,其母亲谢大司徒恐怕早已为孩子铺好一条大道,就待一个巧妙时机,令其入朝堂。若是大司徒本人在此,也是要立马反对的。
谢鹤澜登时坐不住,转头看向姬昭道:“陛下隆恩,本不该拒绝,只是二妹妹才从上清观回建康,不惯拘束,恐怕与帝卿相处起来多有冲撞,反误了彼此姻缘。”
姬昭一捏谢鹤澜的侧腰,“这可是天赐的好姻缘,谁不知道朕的弟弟容貌冠绝建康,满腹经纶,善舞善琴,写得一手好字,如此好儿郎可莫要错过,二妹你意下如何?”
她转而小声对谢鹤澜道:“朕娶了你,你妹妹娶我弟弟,亲上加亲,这不好吗?”
谢鹤澜不答话,只是暗自捏紧手指。
谢廷玉行一礼:“陛下厚爱,廷玉本不该推辞。只是下山前师傅曾为我批过八字 —— 离观首岁需‘避红鸾、远姻亲’,否则恐有血光之灾。唯恐妨卿,不敢轻从。”
一番信口胡诌的话说完,谢廷玉一捋衣袖,神情肃穆,直叫人瞧不出半分破绽。
姬昭哑口无言。
纵使这番话颇有疑窦,如真的有太师这么说吗?说的时候,可有旁人作证等云云,但姬昭也只能暂且按下此事不提。
而谢鹤澜则一脸忧色地看向谢廷玉,内心只叹妹妹八字过于邪门,没想到小的时候克自己的命,长大了克自己的姻缘。
看来他须到时候留心注意几个优秀儿郎,等一年之期一过,立马定亲。
这时,一名侍诏手持奏折,疾步入殿,双手向姬昭奉上。
姬昭展开奏折,皱眉看完,又啪地一下将奏折合上,若有所思之下,蓦地眼睛一眯,“朕听闻,二妹妹在上清观师承紫虚太师,魏华存?”
谢廷玉点头。
姬昭展颜轻笑,“本原定来建康担任祈禳使的道士,途中竟遭遇土匪截杀。二妹妹既然师从魏元君,那祈禳使一职由你来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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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朕是再放心不过了。”
她说这话时,语调漫不经心,对殒命道士无半分悲悯之心。
如果说方才的赐婚,谢廷玉还能当做是皇恩赐福,现在的祈禳使任命,她倒是看出来了——姬昭在防着她。
不,更准确一点是,防着陈郡谢氏。
祈禳使一职,是由先帝在时所设,司掌宫廷法事、超度冤魂、禳灾祈福。
盖因此人荒淫无道,甚是喜爱一夜御五次郎,行事时规定儿郎只能穿红色。先帝手段残忍,若是侍奉时惹其发怒,要么仗责,要么鞭笞,受不住的当场身亡。
那段时日,宫内死去的男子瞬间暴涨,且都是穿红衣而亡,有宫人夜间值夜浣衣,偶见一红影略过,皆称是厉鬼索命。故先帝设此职位以平息后宫怨气。
可问题就在于,祈禳使不论是在言官,还是在武官眼里,都是不洁之职,近鬼神而远朝堂,受人唾弃。一旦任此职,就会遭朝堂里的人挤兑排挤,难入司戎府。
谢廷玉以为,姬昭之所以如此防她,是为了避免先帝在时“王与姬,共天下”的局面。彼时琅琊王氏威望甚远,手握重大兵力,姬氏虽为皇族,但受其掣肘。现如今,琅琊王氏暂居第三,汝南袁氏与陈郡谢氏并列为江左双璧,隐隐有重现昔日门阀势大之兆。
由不得谢廷玉拒绝,这边侍诏已根据姬昭的意思拟好旨意。
谢鹤澜欲起身跪下,求姬昭收回旨意。姬昭一个用力,将他重新按回在榻上,手劲加大,令他动弹不得。
谢廷玉眼盯着这份黄绫御旨,面无表情地接下了。
她倒是对这份职务并无不满。
只是,她真的是个假道士,一不会做法,二不会镇邪,三不会画符,她到底该拿什么充数?拿她过命的八字吗?
她刚刚以紫虚太师为借口,没想到却被皇帝拿这话当幌子,当真是回旋镖回到了自己身上。
谢廷玉开始思考如何蒙混过关。
本来是一场好端端的兄妹团聚,被皇帝这一搅和,谢廷玉只得提前告退。
当她欲走时,又一人进入殿中。
王叔和没有想到皇帝也在,一脸错愕地向皇帝,并贵君行礼后,道:“帝卿自赴宴回来之后,头风发作,疼痛难忍,难以下榻,臣以为恐有邪祟入体,需得修养多日。”
现如今后宫虽无凤君,但谢鹤澜位至贵君,乃后宫之首,任何人的起居康健都得向其汇报。故王叔和每次诊治完,都会当面向谢鹤澜详述病情。
况且,他这番话中的邪祟入体,其实是个套话,比如误食相克膳食致气血逆冲,可称邪祟,又比如郁郁不得结痰昏迷,亦可称邪祟入体。
王叔和早已与姬怜暗自达成一致,切不可透露病情的真实原因。
所以,王叔和万万没想到,坐在榻上的皇帝一听邪祟入体,袖子一挥,朗声道:“既是邪祟入体,正巧二妹善镇邪之术。想必有王医师的诊治,和二妹的鼎力相助,怜儿能好得更快些。”
于是,刚被赋予官职的谢廷玉,揣着新鲜出炉的圣旨,同王叔和一道往姬怜的婆娑阁去了。
8. 第八章
只要是蛊虫发病期间,姬怜的每一天,都始于喝药。
室内窗户紧闭,帷幕覆在上,不曾让一点光透进来,只留三两盏小灯点着,一片昏暗朦胧。
姬怜发作时,见不得一点光,受不得一点风。
他未束玉冠,亦未带玉簪,鸦羽般的长发柔顺地披在他身后,身穿一件天水碧色交领宽袖衫。
斜倚着一具凭几,他手持一卷缥青缣帛,借着小案上的烛灯,垂眸看着,只是力不从心,稍看了一会便觉得字有重影,甚至是直接飘在了半空中。
他疲惫地闭上眼,双指用力按压太阳穴。这仅仅是发病期会如此,平常倒是能正常行动。
“咔嗒——”
是门被人推开的轻响,有非常非常轻的脚步声从屏风后洇开来,在跳跃烛火的照映下,人影落在地上,又因此人的步伐挪动,逐渐收拢在屏风后。
“来了?”
动的那人脚步声一顿,并不发出声。
姬怜以为是绛珠,道:“进来,替我按一下肩背,王医师可是回来了?”
那人不动,依然是站在那儿。
“嗯……怎么不过来?”
姬怜回头,看见来人,瞳孔骤缩,喉间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抽气,手中的缣帛掉落在地上,一副青天白日里见了鬼的模样。
谢廷玉眼睁睁看着姬怜先是错愕,过渡到惊悚,再然后是暴怒,心里暗自点头,美人的神情变化确实和她来前想的如出一辙。
“咻——”
茶杯破空而来,谢廷玉抬手稳稳接住。紧接着,一只绣着金线的软枕直扑面门,她侧身一捞,顺势将其接住。
“我说我是奉命前来的,殿下你信吗?”
话音未落,又是三样物件接连飞来。
看着姬怜把榻上能扔的都扔过来之后,谢廷玉手上拿着,怀里抱着,踱到榻前,一并放在案上。
姬怜抓起失而复得的软枕又是往前一扔,不料膝头在榻沿一磕,人直直地往前栽去。
不,又是不偏不倚地扑进了谢廷玉的怀中。
失去重心的姬怜下意识地收紧双臂,紧紧地拽着谢廷玉的腰后衣衫。
昨日那股酥麻感卷土重来,蓦地自姬怜的指尖炸开,迅速缠绕上他的臂弯,漫上胸腔,但凡与谢廷玉相触之处都泛起细密的战栗,体内的蛊虫隐有发作的趋势。
衣柜里的场景再一次重现了。
姬怜身上的衣衫是经绛珠特地熏香过,用的是青莲香,有令人安神静气之效,闻起来清爽沁人。
温香软玉在怀,谢廷玉觉得要是再来几遍,她也是很乐意的。只是怀中的殿下怕是要气得大动肝火,她只得颇为惋惜地扣着姬怜的肩膀,将人按回榻上。
“奉命?奉谁的命?你姓谢,莫不是奉谢贵君的命?你个巧言令色的登徒女,定是你蒙骗贵君。”
一番动作下来,姬怜衣襟散乱,露出如玉的锁骨。他一想到今日之现状皆由眼前此人引起,心中就升腾起一股闷火。
“奉的乃是当今圣上的命。”
谢廷玉手腕一伸,圣旨自她袖中滑出,在姬怜面前转一下,却不给他看,直接收回。
“承蒙圣上厚爱,授我祈禳使一职。王医师回禀时,圣上听闻殿下邪祟入侵,很是关心,特命我前来驱邪镇祟。”
“邪祟?我看你就是。”姬怜恼怒道,“你这个十恶不赦的坏女人,有你在,我的病是不会好了。”
谢廷玉不回话,只是一脸温和地笑着。
那番话并不能对她造成什么影响。姬怜有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太气,姬怜的双颊晕上红霞,胸腔剧烈起伏,一阵刺痒窜上喉间。
“咳咳咳咳咳……”
谢廷玉抬手,斟了杯温茶,递过去。姬怜冷哼一声别过脸去,手却诚实地接过茶盏,以衣袖掩脸,等衣袖放下,茶盏已空。
恰在此时,绛珠端着一盅热气腾腾的莲子汤进来,一看塌前的女郎,再一看姬怜铁青的面容,好像懂了什么,又好像没懂。
绛珠先喊了一句“殿下”,又迟疑着朝谢廷玉屈膝:"这位大人是......?"
“一个混账玩意。”
“新任祈禳使。”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姬怜看着绛珠的困惑神情,心里头大概明了人并不是他放进来的。
又有三人进来。
是王叔和,一名跟着其身后端着药盅的宫侍,另一名则手持小香炉和一本上写着《抱朴子》的书。
姬怜眼神直刺向最后那名宫侍,声音冷冽,“跪下。”
宫侍明所以却不敢迟疑,立即伏地叩首,“还请殿下责罚。”
姬怜斥责,“本宫歇息时,未经传召,何人准你放外人入内?”
宫侍瑟瑟发抖,“谢大人手持皇上圣旨,又有口谕在身...奴实在不敢阻拦。”他仓皇抬眼瞥向谢廷玉,又急忙补充道:“王太医当时亦在场作证,奴这才...”
王叔和虽然没搞清楚状况,但依然尽责地将当时在蓬莱殿的情形复述一遍。
谢廷玉神色坦然:“我身上的冤枉终于是在此刻洗清了。原只打算候于屏风外为殿下驱邪,是殿下亲口唤我进……”
最后一个“来”字还没说出口,姬怜出声打断,“你闭嘴。”他一脸窘色,瞪了谢廷玉一眼,转而向宫侍道:“放下东西,退下。”
谢廷玉将香炉,和《抱朴子》接过来,一脸信誓旦旦,“我这就为殿下驱邪。”
“谢大人且慢。”
王叔和走来,取过香炉,指尖轻捻炉中香灰,又置于鼻端细嗅,察觉这只是有助眠镇静效用的安息香,便将香炉放回谢廷玉手中。
姬怜见谢廷玉将香炉往小案上一摆,以为是要做大法事,只见她只是草草地往里插上三炷香,双手合十,对其一拜,嘴里念念有词道:“天地玄黄,律令九章,邪祟速退,正道永昌。”
语罢,谢廷玉拿着书,跪坐到屏风后,“邪祟已离,我这就为殿下诵静心篇,以安神魂。”
一阵刻意压低的翻书声从屏风后传来。
……这样就能祛除所谓的邪祟吗?
众人疑惑不解,又心下觉得此人极为敷衍。
姬怜无暇再去管这个假道士的所作所为,方才一番折腾已耗费他许多力气。他微不可闻地叹口气,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王叔和道:“请殿下移步床榻,该施针了。”
姬怜站起身,由绛珠扶着,往床塌走去。几层帷幔覆盖下来,将内间遮得严严实实。
这次施针比昨夜轻松许多,姬怜只需将手腕搭在脉枕上任其行针。
不知是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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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处的低沉诵经声,还是香炉袅袅传来的熏香,亦是药发挥了效用,姬怜只觉得脑袋昏沉,没一会便睡过去。
“……热……好热……”
姬怜躺在床榻上无意识地呢喃,只觉得有一股燥热如同蛇一样在体内乱窜,额间已布满细密汗珠,不安地在锦被间辗转。
绛珠将帷幔撩开,往里一瞧,正打算往外出走去寻王叔和。
“这位宫侍可是要找王医师?”
绛珠点点头。
“我方才见王太医匆匆往太医署去了。”谢廷玉立在朱漆柱旁,手中书卷卷成简状,正若有所思地轻敲掌心,一脸关切地问,“可是殿下出了什么异状?”
绛珠又点点头。
“我虽不通岐黄之术,却擅驱邪镇魂,殿下此刻定是被邪祟上身,我去看看。”谢廷玉一脸笃定,抬步就要往里走。
……欸?
绛珠张开双臂拦住去路,面上涨得通红,急道:“男帏不涉外臣,大人身为女子,怎可入内?不如等王医师来再做商议。”
“我不会看见你家殿下的安寝姿容。你只需要把他的手给我就好。”
……啊?
手什么的好像确实听起来比直接看到睡颜要得体得多……不对,那也不行!
绛珠眼睁睁地看着谢廷玉先是拨开最外面的一层珠帘,然后是一层又一层的帷幔,直至最后一层。
帷幔薄如蝉翼却密不透光,虽仅是一层,并不能瞧见里头的情形。
好巧不巧,姬怜的一只手就垂落帐外。
因身体的主人体内燥热难耐,那只手的骨节处都泛着不正常的绯色,指骨紧绷,指节颤抖。
“殿下,你身体不舒服吗?”谢廷玉低声问。
“热……我好热……不……”帐内传来断断续续的呢喃。
“我有法子能让殿下好受些。”谢廷玉刻意一顿,带有一丝蛊惑地问:“殿下,你需要吗?”
帐内无应答,但是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能让谢廷玉感受到里头人的煎熬。
绛珠屏住呼吸,万分震惊地看着谢廷玉伸出手,轻轻地握住姬怜的手。两相交叠,两人的脉搏紧紧相贴。
绛珠瞳孔骤缩。
……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见殿下主动地张开五指,与谢大人的手五指扣紧,像溺水时抓住浮木那般死死不肯松开。
绛珠强制敛住心神,手死死地捂住嘴巴,吃惊得节节后退。
谢廷玉的手很冰凉。
姬怜在混沌中只觉抓住了一泓清泉,如薄雪消融,继而化作潺潺溪流,顺着脉搏缓缓流淌。虽然只是掌心相贴,那凉意却似蜘蛛网般蔓延开来,全身的燥热抚平三四分。
他无意识地发出满足的喟叹,想将那只手贴得更紧…更紧…
帐内逐步趋于无声。
待姬怜转醒,已至黄昏。他从帐内坐起,将帷幔撩开,只见唯有绛珠候在一旁。
他坐在梳妆台前,绛珠拿起一柄玉梳,为其篦发。
玉梳滑过绸缎般的长发,一梳到底。
绛珠问:“殿下今日下午睡得可好?”
姬怜慵懒托腮:“倒是难得清凉...比昨日舒坦许多。”
绛珠看着铜镜里殿下眼尾还未退消的薄红,开始思考,他到底是要说出下午的事,还是不说好呢?
9. 第九章
皇帝的动作很快,第二日早晨便有内使将只有皇室钦定的紫色道袍送至长好院。道袍前襟绣着瑞鹤图,袖口上用金线勾边压实,以及有配套的攒珠玉带、莲花冠。甚至是还附有鱼符一枚,可验对出入禁闱。
在其他女郎还在为如何在皇帝面前露一手,如何在大儒面前如何以清谈博取名声,如何在桓、王将军面前展现骑射技艺而绞尽脑汁时,谢廷玉已经凭借着上清观座下徒的身份正式被封为小小七品芝麻官祈禳使。
担任此官,既无实权,亦无优渥俸禄。
但由于得为一些荒废的宫殿祈福镇魂、做一场小法事,需连着半个月早起点卯进宫,直到酉时宫门落锁前方得退值,唯一的好处就是不用向品阶比她大很多的官员行大礼。
谢廷玉只能很遗憾地把她去演武场上操练骑射的计划推迟小半个月。
侧门处早已有宫人等待就绪,见谢廷玉从马车上下来,便领着人在宫里溜达一圈,好让谢廷玉认认路,不至于走丢。
宫人一道走,一道为其介绍。其中道路迂折,两人拐了几道回廊,宫人还隐隐担心谢廷玉跟不上,侧头一看,发现此人走得比她还快,一脸熟稔。
她心下暗自称奇,她自小生长在宫中,这路也是走了数十遍才记清,这位谢二娘子怎的一遍之后就如此轻车熟路?
这就好像……好像之前在宫里待过似的。
正想着,原本往左转的脚硬生生地往右边踏去,谢廷玉一把拉住宫人,手往左边一指,“你走错了。”
宫人汗颜,“道长恕罪。”
两人重新来到一扇朱红老旧的门前,匾额上写着春和堂。
已有数个宫人等在那里。她们手持桃木笔、朱砂、砚台、黄裱纸,几束柳枝,以及用来装清晨露水的青瓷碗。
谢廷玉将门推开,一脚踏进去,深感不对,扭头一看,发现那些宫人们皆都侯在门外,并没有想要与她一同进去的打算。
“就我一个人进去吗?”
领路的宫人甲一脸讪笑,“是的,就您一人进去。”
“这里实在是……”宫人乙凑过来,小声道:“死的太惨了。”
谢廷玉“哦?”一声,跨进去的脚又伸回来。
于此,便形成了以谢廷玉为圆中心,几个宫人围成半圆的局面。
宫人丙:“道长有所不知,这宫殿原本住着一位及其受宠的良人。”
她口中的良人指的是后宫位份。
“这位良人,原本是被进献入宫的倡优,容貌昳丽,善舞善歌,一度宠冠后宫,可谓是风头无量。但是不知怎的,惹怒了先帝,被下令活生生剖心而死,尸-体在正殿里挂了足足七日才给下葬。”
“而且死的那日,也穿的红衣。宫人声音更低了,几乎是在耳语,“都说这位良人死时,匕首插-在心胸口,心脏被挖,双目瞪大,含恨而亡。这...这谁敢进?”
宫人丁补充道:“当时流的血浆满地都是,来擦地的宫侍都忙活了四天,如今缝里还仍留有暗红痕迹。”
谢廷玉一拍胸脯,“有我这么一个得道高人坐镇,你们怕什么?快随我一道进去。”
宫人们齐刷刷摇头,都是一脸苦相,“谢道长有所不知,以往来做这事的道士都是四五个一起的,如今就剩您一个。我们都是昨夜睡觉前被总管临时点名前来的,小人几个八字弱,还是在外头给您把风稳妥。”
听到这几个都这么说,谢廷玉也不再强求。
她走进去一看,四处荒芜,杂草丛生,缝隙里钻出暗绿色的苔藓。
殿内昏暗无比,正中间的地砖上有一大块深褐色的痕迹,抬头一看,一条麻绳正直直地垂于谢廷玉的正上方,无风却来回飘荡。房梁的角落,倾斜倒塌的家具处已经是结了一层又一层的蜘蛛网。
谢廷玉拿起桃木笔蘸上朱砂,在黄裱纸刷刷画上几笔,这还是她昨夜临时抱佛脚所学的。本来今早还在思考如何狡辩为何她画的鬼画符和别的道士不一样,这群共事的宫人不进来倒是阴差阳错地方便了她。
随后,她将这些符纸贴在殿门和窗棂上。又将柳枝沾上露水,一一洒在地面青砖上。
几个宫人悄悄拉开一条门缝,看着谢廷玉拿柳枝的背影,小声嘀咕,“谢道长脾气真是好,我们方才都如此说话,她都不生气。”
“谢贵君与谢道长是兄妹,谢贵君温润如玉,从不苛待下人,那谢道长自然也是仁厚心善的。”
谢廷玉从殿内出来后,又与宫人们一道前往下个宫殿,一个上午下来,拢共才堪堪过了五个宫殿。
正午时分,有蓬莱殿的人来请谢廷玉去殿中和谢鹤澜共用午膳。
下午,谢廷玉照常去婆娑阁驱邪。
谢廷玉步入殿内时,内室里依旧是帷幔重重。
她并未出声,只是将符纸贴在屏风,香炉等家具上,再如法炮制般用柳枝为殿内四角洒水净秽。
将走欲走时,谢廷玉眼角一瞥,捕捉到小案上的双陆棋盘,下意识便坐下,自娱自乐起来。
一层一层帷幔撩起,姬怜从里走出。如瀑布一般的长发只是用一根白玉流苏簪子挽起,外披一件月牙色的宽袖袍。
姬怜见谢廷玉仍在,张口便是想赶人,定睛一看发现她在玩双陆棋,要说出的话立即往下咽。
这棋盘昨夜才被他取出排遣寂寞,如今病中休养,没有比一局棋更能解闷的消遣。
谢廷玉抬头,两枚骰子在她指尖来回翻转腾跃,“殿下,来一局?”
姬怜轻瞥谢廷玉的手指间动作,“你这手看起来倒是很好用。”
谢廷玉颔首,“我的手确实很好用。右手,左手都很好用。”
绛珠别过脸去,装作什么都没听清。
双陆棋,讲究的是运气与谋略,上至皇亲国戚、世家贵族,下至市井百姓,都很流行。
双方各执十五枚棋子,通过掷骰决定行棋步数。棋子需按固定路线绕行棋盘一周,抢先将全部棋子移出棋盘或迫使对方棋子无法移动即为胜利。若棋子被对方打马,需返回起点重新出发。
姬怜是见过谢廷玉莲心穿鱼那一环的,知晓若是此刻比投壶,他应是没什么胜算,但若是双陆棋,他可是儿时曾受到过名手点拨指导的人。
第一局,两人同时掷骰。姬怜掷得五点,谢廷玉掷得三点,姬怜执白子率先落子。
开局独天优势,姬怜一路所向披靡。他以先手布局优势抢先移出全部白子,赢下首局。
谢廷玉温柔笑道:“殿下看来对双陆甚是精通。”
姬怜垂首整理棋局,嘴角抿笑,“我曾向慕容信讨教过。”
谢廷玉心中了然,怪不得她和姬怜对弈时,总隐约觉得此人落子间有几分慕容信当年的影子。
慕容信为男子,本是鲜卑胡人,幼时遭家人抛弃,被牙人辗转带至大周建康。后被人卖至赌坊,自小对樗蒲、双陆、围棋赌赛等博-彩-耳熟目染。因双陆技艺超群,他被献于先帝,很是得先帝喜爱。
时人谓之“双陆圣手”,建康贵女郎、郎君莫不以与之对局为荣,然能胜其一二者寥寥。
姬怜旗开得胜,生病的郁结之气顿时散去不少。
但很快,一股带着火的闷气涌上心口。
第二局,谢廷玉掷得双五,将姬怜的一枚孤子击出棋盘,胜。
第三局,谢廷玉算准姬怜棋路,掷得六-四,连移两子封堵要道,又借双六,再胜。
第四局,姬怜不慎露出破绽,谢廷玉乘势打马将其逐出棋盘,又胜。
第五局,依然还是谢廷玉胜。
姬怜一连输四局,错愕不堪,百思不得其解。
这怎么可能啊?
他可是经慕容信亲自点拨过的啊!
姬怜有些恼,深吸一口气抬眸看去,只见对手正支颐浅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他觉得受到了明晃晃的挑衅。
“再来?”
姬怜饮下一盏茶,面色沉静如水,下颔紧绷,“再来。”
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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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每下一局,谢廷玉都会以一句“再来”来勾起姬怜的好胜心。
姬怜越战越输,越输越战,输了整整一个下午,“再来”两字就好像是施了法的魔咒,让他欲罢不能。
原本该去各宫驱邪祟的谢廷玉,却在婆娑阁与人玩了一下午的双陆。
到最后,姬怜一脸郁郁不欢,一动不动地低头看着棋局,仿佛石化一般。
他已经连着输了十局了。
绛珠看着姬怜因为憋屈而泛红的耳尖,又看看垂首扔骰子的谢廷玉,心想,谢大人是不是对棋局太过投入,而没看到殿下一脸愠色?
……非也。
谢廷玉不仅知道,而且故意为之。
谢廷玉的眼神从眼前的棋盘,掠过他匀称修长捻起一枚棋子的手指,到微微凸起的喉结,柔软好看的唇,最后定格在含着嗔怒的眼睛里。
其实,谢廷玉也不懂为什么,她会觉得惹恼姬怜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
她是享受看到美人脸上的怒色薄红呢?还是觉得美人愠怒时,双眸里潋滟的水色与轻颤的睫羽很动人?
谢廷玉不懂,但是好喜欢。
——啪嗒!
手中的棋子从指缝掉到棋盘上清脆一响。
又输一局。
姬怜喉结滚动,又饮尽一杯茶,握着茶盏的指节逐步收紧,因茶水泛着盈盈水光的薄唇往下一撇。
“再来。”他道。
————
一人从宫内摸出,转身拐进暗巷,再出来时已换了一身靛青布衣,头戴宽檐笠帽,快步向西行去。巷口槐树下,一辆无徽记的乌篷马车静候多时,此人纵身跃上车辕,帘幕随即垂下。
马车最终停在了梨花园外。
梨花园是一处专供人取乐、听曲、看戏的地方。
那人沿旋转楼梯疾行而上,毫不迟疑左转,至二楼尽处的厢房前站定。屈指在门板上叩出三长两短五声,听得里头传来声“进”,方推门闪入。
一位女郎正闭目靠着凭几,手指随着乐伎的琵琶曲调轻轻叩击膝盖,发髻松散,两缕头发从鬓间溜出。
“娘子。”那人靠近,在袁望舒耳边低语几句。
袁望舒睁眼,侧眸看去,“嗯?死了?谢廷玉顶上了?”
“是,听人说,当时谢廷玉正与谢贵君在蓬莱殿说话,圣上进来,正巧碰上有人递奏折,这事就恰巧落她头上了。”
袁望舒漫不经心拿着一块蜜饯,“母亲走前曾和我说过此事。祈禳使一职,虽品阶不高,却有近御前、掌丹炉之权。先帝在时,都是我们袁氏负责。昔日本有袁天鸢姨母负责,可惜她给先帝卜了一卦之后,便不知所踪,至今不知其下落。这个职位,还得是我们袁氏的人负责比较好。”
她倪了一眼那人,“你想办法把她吓跑就行。”
“小人愚钝,还请娘子明示。”
“她不是负责为宫殿祈福吗?若是她经手的宫殿接连闹鬼,却又束手无策...这等无能之辈,自然该当引咎辞官。”
再说回这边。
谢廷玉的当值生活很是惬意。上午宫殿贴符箓驱邪,下午寻空便与姬怜对弈双陆。
但这份闲适在第五日的子夜时分戛然而止。
“娘子,醒醒,宫里来人了。”有人隔着纱帐轻唤。
帐内传来带着睡意的呢喃:“何事?”
“掌事官正在院外候着,说天子发怒,宫里出了骇人之事。御赐的马车已备在门前了。”
谢廷玉掀衾而起,一切从简。由侍奴伺候着,她着一身素色外袍,仅以一条发带将发丝轻轻挽起,便踏步而出。
掌事官见谢廷玉走来,叉手行礼,额间已沁出细汗,“本不该深夜惊扰大人,奈何宫内怪事频发,还请大人速速随下官入宫。”
谢廷玉抬脚上马车,闻言忽地顿住,面上疑窦丛生,“到底出什么事了?”
掌事官左右环顾一番,倾身贴着谢廷玉的耳畔,声音哆嗦:“宫里厉鬼显形…出事了…”
10.第十章
等谢廷玉赶到蓬莱殿外时,已经乌泱泱地跪了一群人。
宫人们两股战战,哆哆嗦嗦地把头埋得极低。
有几个趴在地上,发髻散乱,衣衫上沾染着殷红血渍。旁边立着几个手拿梃杖的金吾卫,上面也有点点血迹。
虽然看不清面容,谢廷玉还是凭着衣角上的绣样认出了,这些是被指名派过来和她一道共事的人。
谢廷玉神色不变地步入殿中。
姬昭盘腿坐在正殿塌上,以手抚额,浑身散发着一种隐而不发的怒意。谢鹤澜陪坐于旁,看不出神情。
当下也坐着后宫其他侍君,皆一脸惶惶不安。
谢廷玉大致扫了一眼,发现里头还有姬怜。
在来之前,掌事官已经把这几晚发生的事交代一番。
“事情要从五日前说起。有几位夜间值夜巡逻的金吾卫,还有一些宫人称,提灯穿行长廊时,都瞧着远处有一个身穿红衣,散发跣足的人,身形晃悠,最终在一个拐角处消失了。
又过一日,春和堂及相邻宫殿到了夜间,会漂浮着幽蓝泛绿的冷光,经久不散。
一名浣衣奴从春和堂路过,殿门没关,一张纸就从里头飘出来,恰好落在混着脏衣服的木盆里。只见水湿的纸上,缓慢地显出‘死不瞑目’四个血淋淋的字。
而到了今夜……”
讲到此时,掌事官努力地吞下一口唾沫:“有人再一次见到了那红衣鬼,说那恶鬼手里提着一个人头,点点血迹滴落在青砖上,晃悠地走回了春和堂。而见到无头尸的宫人却跟疯了一样,满宫道大喊大叫,说是良人不满先帝,故杀之而泄恨,甚至跌跌撞撞闹到了蓬莱殿,这才惊扰了圣上。”
谢廷玉闻言,神情陡然冷肃:“我在宫中当值时不说,偏要等闹到御前才来寻我,是觉得不惊动圣驾,就请不动我?”
掌事官一怔:“大人明鉴。起初宫人侍卫们只当是夜间眼花……”
谢廷玉却不想听这些,抬手打断,“那具无头尸呢?见到无头尸的宫人呢?那鬼长什么样,看清楚了吗?”
掌事官只道:“如今圣上发怒,还请大人镇邪祟,平息宫禁流言。”
谢廷玉斜倪她一眼,并不说话。
以巫蛊、鬼神之说在宫中掀起一番风雨,向来是宫中大忌,谢廷玉深知此事除非她能抓到元凶,否则姬昭绝无宽宥,并不会善了。
“臣未能及时察觉宫禁异动,还请陛下降罪。”
这方谢廷玉刚说完,姬昭直接抬手将小案上的茶盏往地上一摔。
——砰的一声。
茶盏四分五裂,茶水四溅,在殿中地砖上洇出暗黄的水痕。
众人见状齐齐跪下。
姬昭阴鸷的眼神扫过底下一干众人。
这明明是朕的皇宫,是朕的天下,这些蝼蚁般的人吃着朕的俸禄,却敢在朕的眼皮底下装神弄鬼、兴风作浪!是当她姬氏皇族无人了吗?
这其中会有谢氏吗?
她目光先掠过谢廷玉,会是她吗?
谢廷玉一副无波无澜的神情倒叫姬昭看不出什么。
她又扫向谢鹤澜。这位与她同床共枕多年的贵君低着头,自始自终都是一副沉静模样。
还是袁氏?王氏?
姬昭道:“谢卿如何看今夜之事?如何看待春和堂的厉鬼?”
当皇帝说到厉鬼二字时,有一道晦涩视线向谢廷玉飘来。
谢廷玉抬眸,与姬怜视线交汇的那一刹那,两人又同时心照不宣地移开目光。
“禀陛下,臣以为,此事蹊跷非常,待臣查验后定能寻得端倪。”
姬昭拍案而起,“三天,朕只允你三天,不论是什么真鬼假魅,通通给朕碾作齑粉。”语毕,皇帝拂袖,阔步离去。
皇帝一走,底下的人便也战战兢兢地陆续散去。
谢廷玉也并未停留,同谢鹤澜说现下就去春和堂查看。眼下宫禁闹鬼、人心惶惶,谢鹤澜自然不放心谢廷玉单独前往,指派了几位金吾卫随护。
殿外原本趴着的那几位宫人,如今正互相搀扶着爬起来,其中一个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口角渗血,口中塞着一大团的布巾,高高鼓起的臀部上沾染了大片血渍。
谢廷玉叉手行礼,“廷玉行事不谨,累及诸位受此无妄之灾。”
宫人们膝盖打着颤地又跪下去,“大人无需自责,奴不敢。”
谢廷玉看向仍昏迷不醒的宫人:“这是打得晕过去了吗?要不我请……”
宫人们一拦,踌躇半晌才道:“大人有所不知,她是被吓晕过去了。”
当即几位和盘托出。原来今晚的起因是此人亲眼撞见红衣厉鬼手提脑袋,顿时惊恐大叫、神志恍惚,却仍不顾她人阻拦,一路狂奔进蓬莱殿,吵醒了已入寝的皇帝和贵君,随后便晕了过去。
人是晕了,但挨的打没少。
谢廷玉问:“那无头尸呢?”
宫人面面相觑,皆摇头:“陛下方才发话让搜寻整座皇宫,许天亮才能知晓。这些夜晚,流言虽起,本想告知大人,但是此事奴几个毕竟没有亲眼所见,只是听她人所议,便只能作罢。”
谢廷玉颔首,往殿外走去。
一抹长身玉立的身影正在廊下候着。月色如水,将那人的青色袍角镀上一层清辉。
“夜深了,殿下不回婆娑阁内歇息?”谢廷玉走上前去,“还是在等我?”
姬怜平静如水的眸子看向谢廷玉,“确实是在等你。我想随你一道去春和堂。”
绛珠提着宫灯在一旁引路,朱红宫墙上倒影出两个交叠的身影。
两人一路无言,一同来到春和堂殿门下。
进去的人太多,反而可能会破坏痕迹。谢廷玉只是让金吾卫留在殿门口等待。
谢廷玉接过宫灯,先踏进门槛一步,姬怜紧跟在后。
有两条相连的、很长的暗红色印痕从殿门口一直延伸至内室。
里头昏暗无比,原本贴在窗棂和朱漆立柱上的符箓早已脱落,黄纸散落一地,以及杂乱无章的鲜红色点点痕迹,这里一滩,那里一滩。
即使有宫灯的照映下,初看之下也依然是觉得阴森。
“是血?”
有一阵温软的气息打在谢廷玉的耳边。她膝盖微屈,借着宫灯前倾的光细看片刻,“可能是。”
谢廷玉细细勘查过去,姬怜亦步亦趋地跟着她,不肯放过任何一个细枝末节,甚至时不时低声提醒:“你看,地上有些零零散散的白色小点。”
这番细心程度,谢廷玉都觉得匪夷所思。
谢廷玉突然将宫灯拎到姬怜面前,暖光照着他莹白如玉的脸庞,“殿下比我还细心,是不忍三日之后我因捉鬼不力而遭到陛下斥责,连带着少了个棋友吗?”
姬怜将宫灯推开半尺,语调清冷,“你被训与我有何关系?若真要说,我倒想亲眼看着你挨三十廷杖,好治治你这一张烂嘴。”
话音未落,头顶突然传来"啪"的一声脆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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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怜只觉有硬物擦过肩头,面容骤然失色,下意识就往后退了半步,手却已朝谢廷玉衣袖抓去。
谢廷玉反应极快,一把扣住姬怜的手指,用力将人拽到身侧。
——咕噜噜。
一节竹筒在地上滚动数圈,最终抵着墙角而停下。
姬怜见此物,心底一松,这才觉察到掌心传来的丝丝凉意。
他忽的想起几日前午后梦中,他手中握着一块凉玉的触感,竟与此刻相触的感觉莫名相似。待惊觉自己正与谢廷玉牵手时,他又像被烫到般猛地甩开手。
谢廷玉的注意力全在竹筒上。
她将竹筒打开,一闻,里头有股轻微的臭味。她将宫灯递给姬怜,只从筒内倒出一点白色粉末于指尖,轻轻摩擦间,一股灼痛感骤然传来。
谢廷玉拿出帕子将手指擦拭干净。
这就和姬怜之前所说的地上白色小点,掌事官口中幽蓝光对上了。
姬怜见状,疑惑又好奇,不由分说地将谢廷玉手中的竹筒拿走。他刚要掀开筒盖,谢廷玉便伸手按住他的手腕:“殿下还是别碰这些为好。”
“这些白色的粉末是什么?”
“呃……我猜,可能是燃烧人骨而制成。”
姬怜脸色大变,几乎是弹开般将竹筒塞回谢廷玉怀里。
“也有可能是猪骨,或是其他什么动物的骨殖。”谢廷玉不紧不慢地补充后半句。
谢廷玉拿回宫灯,带着姬怜又把有白色小点的地砖走一遍。这些细碎的白点大多聚集在窗棂与立柱的交界处。
谢廷玉走到窗柩边。
由于此处宫殿经久未缮,窗上本就布满虫蛀小孔,唯有一个孔洞边缘平整异常。她将竹筒斜斜抵上那个孔洞——筒口与孔缘严丝合缝。
原来如此。
谢廷玉心中了然,将竹筒收入怀中。
“如何?”
“如殿下所想,确实不是鬼,而是人为。”
隐在袖中的手指下意识蜷缩,被人说中心事的姬怜垂眸避开她的目光,“你怎么就断定我觉得是有人在暗中捣鬼?”
“总不至于是殿下与我下棋下出了情分,所以才这般……”
姬怜忍无可忍地打断她,“你少自作多情了。”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而道:“这春和堂之前是由我父亲居住。”喉结轻动,声音陡然低下去,“自他...去后,这宫室便再无人居住,渐渐荒芜。”
……那剖心而死的良人原来是……
“我不能容许有人在他故去后,还假借厉鬼之名,往他身上泼莫须有的脏水。”
室内一阵静寂。
姬怜垂下眼睑,鸦睫撒下细碎的阴影,他的脸上染上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哀戚以及悲痛,不一会,竟然有晶莹剔透的泪水自眼角流出。
谢廷玉见状,将帕子递过去,温柔款款地说:“那这个人挺可恨的,不仅想要拉我下水,还想要毁坏良人的名声,实在是可恶。”
姬怜接过帕子,欲擦的手一顿,目光骤然凝在帕角:“你这帕子是不是刚拿去擦你指尖上的白色粉末?”
“啊……这个……”
一想到谢廷玉说过那粉末可能是人骨烧成的灰,姬怜顿时头皮发麻,指尖猛地缩回来,嫌恶地将帕子扔回她怀中,耳尖因恼羞泛起薄红:“你也很可恶,这时候还要戏弄我。”
“哎…我冤枉…这次还真的不是…我这么好的一个人…殿下,你走慢点…”
11.第十一章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春和堂,姬怜本欲跟着谢廷玉前往相邻的宫殿一起探查,谢廷玉却以“更深露重,殿下不如先回婆娑阁歇息”为由相劝。
姬怜却不赞同,甚至是觉得三日捉拿罪魁祸首为限颇是紧凑。他蹙眉,“谢廷玉,你可知你如今骑虎难下。”
谢廷玉点头。
姬怜接着道,“就算你有一位在朝中担任大司徒的母亲,一位后宫位份最高的哥哥,若是三日一过,你没有捕捉到端倪,你也不必在皇帝面前有任何露脸的机会了。”
谢廷玉小鸡啄米似地点头,“我懂我懂,你先别急。”
“什么我急?我才不是替你急。”
姬怜牙关轻咬,见谢廷玉一脸好似听进去,却不为所动的平淡神情,很莫名地一股闷火团在他的胸腔处不上不下,心里只感慨,为何此人总能三言两语拨动他的情绪。
谢廷玉轻声解释,“夜深露凉,殿下想必也是睡梦中被匆匆吵醒。殿下不如回去歇息,待到天明,我们再一同查探。”
听到‘我们一同再查探’,姬怜面色稍霁,待回过神来,一想自己为什么要因为这几个字而心绪浮动时,登时朝谢廷玉的方向看去,但也只能看到一身素袍溶于浓浓夜色中。
谢廷玉乘坐马车回到长好院时,院内灯火通明,一干侍奴立在阶下,其中包括韦风华。
“不知是何事需要急招少主人到皇宫内?”韦风华趋前一步问。
“唔…三言两语说不清,但确实算得上急事一枚。”
韦风华一脸关切,“可需要主君写信告知司徒大人?家主在朝中多年,学生众多,可助少主人周旋。”
一想到这写信送信回信来回路程都要超过三天,谢廷玉摆手,“母亲如今还在处理流民一事,我就莫要给她添堵了。”
谢廷玉换上木屐,正要进内室,又回头对韦风华嘱托道:“此事也不用在父亲面前特意提起,我能搞定。”
“是。”
天亮之后,谢廷玉换上那身紫衣道袍,又束莲花冠,乘坐马车回到皇宫内。
谢廷玉并没有先去找姬怜,而是转身朝宫人们居住的掖庭走去。
穿过一层层低矮的廊庑,在旁人的指引下,谢廷玉终于找到那位曾亲眼见过红衣厉鬼手提人头的宫人石春。
可惜,上天不作美,这个人过了一夜之后,疯了。
说是吓傻了。
谢廷玉薅起一把圆凳,坐到石春面前。
石春面容呆滞,双目无神地望着虚空,口水顺着嘴角淌到前襟,斜斜地靠墙根趴着,昨日身上的脏污衣衫已褪去,如今只是简单地着一身干净的里衣。
凑得近点,还能听见石春口中不停地嘟囔着,“有鬼…有鬼…有鬼…”
一眼看过去,确实是吓傻的模样。
谢廷玉支起下颔,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还注意到石春抵在榻上的手指边缘带着点红色。
原先几个和石春共事的宫人在一旁看着,其中有人大胆提议,要不要撒点鸡血、黑狗血到石春的身上来驱邪。
谢廷玉摇摇头,只道:“如今她吓得魂不附体,怕是拿鸡血沐浴都没用,这种事我原先也见过,你替我拿点银针穿线的绣花针来。”
众人一脸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地问宫侍要了细针。
于是,谢廷玉当着众人的面,双指夹起一根银针,先是在蜡烛上炙烤一番,然后眼睁睁地看着谢廷玉拿着这根针,缓慢地凑近石春的眼皮。
众人的心提到嗓子眼,窃窃私语。
“这…都吓傻了,拿针把人眼睛戳瞎也没用啊…”
“谢大人行事自有她的道理。你别管,大人的事情你别管。”
仅半寸之差,银针便要刺入瞳仁,石春眼不眨,连睫毛都未颤动分毫。
谢廷玉放下银针,摇头道:“若是灵魂还在躯壳里,看到这针,定是害怕。但你们看她一动不动,应该是傻了,你们几个好生照顾她的下半生吧。”
众人面面相觑,“那大人你该怎么捉鬼?”
谢廷玉双手一摊,“怎么捉?我本还指望着这唯一的活口,若她能说清那鬼身长几尺、獠牙多长、面相如何,我或许还能施法下阴曹,与阎王殿下打个商量,将这鬼从往生簿上勾出来。”
她微叹一口气,“如今难了。若这鬼这几晚还敢出来作祟,我怕是要直接收拾包袱回上清观了。”
谢廷玉在众人一干“可怜的谢大人”神情中走出去,穿过重重宫阙回廊,与帝卿汇合在小花园中。
姬怜与谢廷玉一同走在前往浣衣局的宫道上。
“殿下可听闻这么一件事。说是有位浣衣奴路过春和堂,捡到张能遇水显字的纸。上回在蓬莱殿,圣上曾夸陛下善书法,想必对纸张一事会比我熟悉。”
浣衣所处摆放着数十个硕大的木盆,在这里浆洗的人都是祖上犯了罪被没入宫籍的奴隶。
奴隶们见到帝卿和谢廷玉两人,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跪伏行礼。
浣衣令一路小跑至二人跟前,行礼,额贴手背恭声道:“不知帝卿殿下和谢大人来此处,所为何事?”
谢廷玉将那夜所闻告知,浣衣令立即从跪着的一干奴隶中拽出个瘦小少男。
姬怜和谢廷玉互相交递眼色之后,便领着这个小小浣衣奴到一偏僻地方问话。
“你别怕,我就问你点事情。”
姬怜垂首看着这个一脸惊惶,瞪着一双兔子眼睛的浣衣奴,放柔声音:“当夜你为何抱着木盆路过春和堂?”
浣衣奴声音细若蚊蝇,“奴当夜只是想抄近路回到浣衣所。”
“然后呢?”
“有一张纸从墙头飘了下来,恰好落在木盆里。那木盆里有没洗干净的衣服,还有泡沫水在里头。”似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浣衣奴瑟缩着肩膀,“那张纸湿透了之后,就显出了几个大字。奴不识得字,但那个字是红色的,很可怕…很可怕”
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几个字化作颤抖的气音。
“那张纸呢?”
浣衣奴脸埋进衣领,“奴拿到那张纸后,很害怕,便给了浣衣令。他说这是不洁之物,就把它烧了。”
姬怜并不想这一条线索断掉,改为循循善诱式询问:“那你还记得那张纸有什么特色吗?比如什么颜色的纸?”
“奴记得是土黄色的,还有点脏,纸里面好像掺和着些细条的、黑色的东西。”
一番细问之后,姬怜便让小奴离去。
他抬首环视一圈,发现谢廷玉已并不在此地。
谢廷玉此时此刻正在与浣衣所相连的染署这儿。
此处地处空旷,四处架着巨大的晾纱架,每个都挂着色彩鲜艳的云锦布匹,另一旁边是数口硕大染缸,里头都是翻涌的染液,有绛红色、靛蓝色等等。
染署是专门负责给宫内布匹染色的地方,十余名染匠正在用长竿搅动染液。
谢廷玉驻足看了会,靠近一名染匠,夸道:“这缸里的绛红色艳如朝霞,倒像是夏日里盛开的牡丹色。”
染匠对这份夸奖很是受用,道:“大人不是做这行的不知,这其实是用茜草染的,宫里的贵人们喜爱穿这样明艳的长袍。”
谢廷玉颔首,“那这手上要是染上了容易洗吗?”
染匠:“容易洗,用皂角水搓洗两遍,这就洗掉了。不过……”染匠一顿,补充道:“若是将茜草和朱砂混合,那颜色会更好看,更加艳红色,只是朱砂有毒,沾上了就难洗了。”
“那茜草可是种在宫里,在哪呢?”
染匠带着谢廷玉来到一处茜草圃。
此处竹架成排,红茎缠绕的茜草攀爬骑上,四周并未有什么墙壁阻隔,看来除了染署的人可以采摘,其她人亦容易摘取。
谢廷玉绕着茜草圃好几圈,忽然在竹架西侧停下,发现地上散落着几截断裂的茎秆,泥土里多出一串不同于染匠所穿的草履鞋印。
“我可以摘取些茎叶带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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染匠连忙主动剪下几段茜草藤,双手奉给谢廷玉。
谢廷玉从袖子里拿出丝帕,用其裹住,收入怀中。
姬怜见谢廷玉回来,口吻带着几分刻意压下的急切,“你去哪儿了?”
“去隔壁溜达一圈,颇有收获。”谢廷玉笑意盈盈地反问,“殿下这边情况如何?”
“虽然我并没有见到那张纸,但是按照我的推断,不会有错。随我一道回婆娑阁,我演试与你看。”
两人一道回到婆娑阁。
谢廷玉抬首欣赏墙面上挂的字,目光细细抚过那些墨痕。
其中竖如青竹,一气贯下,横似远山,收笔轻敛,长撇如孤鹤伸颈。每一幅字都是由姬怜亲笔书下,字如其人,观赏性很强。
“我自幼临摹钟先生的《宣示表》,虽隔代难追其神韵,但也窥得其中一二分。我儿时好奇时,曾在各类纸张都试过笔墨,甚至是绢帛,其中有黄麻纸、藤纸、鱼笺。”
“那个小奴说,那张纸为土黄色,其中掺杂着杂质,那便是黄麻纸无疑。这等纸张,在宫内是只有宫侍等才会用的。”
绛珠手拿托盘走来,其中有几张黄麻纸,一小碟姜黄粉,一小碟朱砂膏,以及一块如同冰糖一般的明矾。
他先将明矾溶于清水,再取一小撮姜黄粉调入,撒入明矾水中搅拌,直至粉末完全化开。
宽大的书桌上有一紫檀木雕山形的笔架。
待绛珠研好朱砂之后,姬怜从中取下一只青镂竹管毛笔,一手挽起广袖,露出纤细的皓腕,用毛笔点点朱砂,以无名指轻抵笔管,俯身向下,如缎绸一般的乌发随之倾斜而下。
姬怜开始认真地在纸上写字。
谢廷玉的视线逐渐向下,从腕骨到匀称修长的手指,白皙肌肤下露出青色的血管。他的指甲盖圆润,干净,边缘修剪得如新月般利落,泛着健康的淡粉色光泽。
这手和他的主人一样好看。
嗯,如果要是再与他来一次十指相扣的话……
“你在想什么?”
谢廷玉的思绪中断,迅速回神,装出一副很疑惑不解的样子,“殿下为何用朱砂写字前需要加这么些七七八八的东西?”
姬怜放置好笔,捻起些澡豆,于铜盆中净手,“你等纸上面的字干了就一看便知。”
只见,纸上原本朱砂写的字逐渐变淡至消失。
姬怜见状,一只手掬起铜盆的水,将其洒在纸上,那殷红色的字又猛地显出原形。
《淮南万毕术》一书中曾有记载:“朱砂为书,入明矾水则隐,遇暴雨乃现。”
“殿下还真的是博闻强识,好厉害。”
姬怜眼见着谢廷玉用一副平淡的神情,以及刻意上扬的尾音语气说出这番话,当真是做作得令人发指。
他嘴角轻撇,“谢廷玉,你别装了。”想起她的突然离去,问:“你还没说你刚刚离开去哪儿了?”
谢廷玉不答,将丝帕递给姬怜,后者将其拆开,脸上困惑,“这是?”
“此为茜草,专门供染工进行染色使用,用其煎汁浸染的绛红色最是持牢,可经久不退。”
姬怜顿时领悟其意,二人当即前往春和堂。经查,地上所谓“血迹”过了一夜,非但未变成应有的暗沉褐红色,反倒鲜亮如新硃。
“我来的时候,就一直在想,宫中奴仆众多,纵是死了一个可能也不会掀起什么风雨。可蹊跷的是,尸体在哪里,头颅又去了何处?这都一日过去了,依然未有任何人向我告知,就好像消失一样。”
姬怜瞥了眼谢廷玉,接着她的话说,“也许,可能并没有什么无头尸,只是有人在故弄玄虚。有没有无头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宫内是否有如此传言,圣上如何看。”
谢廷玉颔首,“如今就差揪出幕后主使了。”
她指尖叩颌,“想她一个小小奴仆隐在宫内,要做完这些事,一定是有帮凶的。只是不知道可不可以从她口中撬出。”
12.第十二章
只听“噼啪”一声,案上的烛火跳动一下,石春的心却跟着往下沉。
自宫内莫名闹鬼事件以来,这三日似乎安静地有些可怕。和她同住一屋的宫人们,时不时有分享谢廷玉在宫内搜寻的动向,但也只是搜寻,并没有大张旗鼓地拿人问罪。
石春为自己的小计谋略感得意,没想到她只要装疯卖傻就可蒙混过关,那位谢道长也就来她跟前盘问过一会便离去,再也没有回来过。
毕竟也只是个小小的祈禳使,没有在宫中兴师问罪的权力。
圣上只给三日期限,今日就是最后一日了,只要过了今夜,她就能完美交差,说不定能得娘子的夸奖,从宫内出去到下面的庄子担任第一把好手,到时候就能攒更多的钱给家里人。
想到此,石春颇感口干舌燥,咕咚咕咚地灌下一杯茶水后,她躺在床榻上。莫名地,眼皮子开始打架,不一会儿便陷入沉睡中。
等到她醒来时,发现自己双手反剪,被捆于一张椅子上时,她一脸错愕不已,不知是梦境还是现实。
黑,很黑。
这是石春的第一印象。
而且还很陌生。她在宫中当差,每座殿宇、每处回廊都踏遍,唯独这里,陌生得很。
待得片刻,眼睛已能适应黑暗,石春大抵能辨认清楚,如今她身处一个密闭、狭窄的地方。可不知为何,她总觉着暗处似有无数双眼睛在窥视着她,那视线如有实质,黏腻阴冷地爬过她的后颈
石春冷汗涔涔,她暗中使力挣了挣,绳索却纹丝不动。
咔嗒一声。
似有什么东西被戳破。
紧接着空中莫名其妙地开始弥漫着蓝绿色的幽光,如鬼火般漂浮游动。
咕咚一声。
几个中空的竹管滚来,最终停在石春的脚边。
一滴、两滴、三滴……的汗从额角流下,滴落至地面又转瞬消失。
石春瞪大双眼,心中骇然不已。她当然知道这是什么,这是她从宫外委托人拿来的猪羊骨殖炼化的磷灰,这种东西只要遇风便会自燃,发出幽蓝火光。
她记得,当时为了消灭证据,都将其悬放在宫殿房梁处,隐蔽得很。
一般人搜查,都会检查柜子箱笼等物,倒是很少会有人会仰头细查梁椽。
一张纸不知从何处飘来,上面写满了“罪不可恕”四个大字,红色又狰狞,然后字慢慢地消失了。
原来谢廷玉知道,谢廷玉她什么都知道!
但那又怎么样……石春咬紧牙关,只要她继续装疯卖傻,或是反咬一口谢廷玉,她也不能如何。如今娘亲、爹爹还有弟弟都在庄子里,她死不足惜,但绝不能连累家人。
帷幔微动,隐隐约约有人站在那儿。
蹭的一下,一抹烛火亮起。
撩起帷幔,一个人手拿烛台,缓步朝石春走来。
那人长发披肩,未带任何装饰,一身素白长袍。
石春努力地吞没一口唾沫,整个人仿佛似被定在那儿,双眼瞪得几乎裂眦。
此人脸上涂抹着厚重的一层白色铅粉,看上去就像是一张假面。五官僵硬得如同一具死了好几天的尸体,面无表情,浑身散发着一种阴曹地府才带有的腥气。
在烛火的摇曳下,那人面容格外阴森可怖。
纸墙上倒映着两人逐步贴近的身影。
“吾乃……”此人声音低沉,还没介绍自己的身份就中途被打断。
“良人?您是春和堂以前住的那位良人?”石春尖声道。
她骇得直接连带着椅子一起翻倒,整个人拖背着椅子,以额抵地,浑身抖如筛糠,“良人赎罪,奴也只是借良人所住的宫殿生事,并没有真的顶着良人名头来杀人啊!”
“……再插嘴,吾就用这把匕首把你的舌头割下来。”
此人屈单膝点地,将烛台放在一旁,从中拿出一把削铁如泥的金错刀。
寒冷的刀刃贴着石春的脸颊,只听那人道:“吾乃阴玄天酆都大帝驾前,执掌罪愆考校、拘魂锁魄之职的幽狱巡察使。”
“你身处人间,却假借已故之人的名头生事,当真是污蔑我们酆都名声。按照《冥律》,你死后当受拔舌之刑,剜去眼珠,生生世世坠入畜生道。”
刀刃贴着石春的下颔,脖颈处往下滑,所过肌肤都泛起细细战栗,最终刀尖抵着石春的心胸口。
“大帝有言,要活生生剜出你的心脏,看看是否真的如墨汁染就一般黑,到时候再拿到热锅里添油一滚,待煮着焦黄熟透之时,再将其切成一块一块,喂到你肚子里去。”
下一刻,刀刃就毫不犹豫地朝里刺去。
石春吓得哇哇大叫,口中涎水直流,眼睁睁地看着一颗血肉模糊、沾满黏液的心脏从她的右胸口内撕裂而出。
那人一捏心脏,暗红的血水顺着她的指缝间往下滴,“现在本巡察使问你,你的幕后主使是谁?又是谁和你一同顶风作案?”
石春骇得肝胆俱裂,喉间发出不成调的呜咽,自然是回答不了谢廷玉的问题。
谢廷玉将金错刀一把插-入这颗猪心,正欲接着往下问,却见这石春俨然是被她吓得失了智,一番猛烈的挣扎下还真的把绳子扯开,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直接把这围住的纸墙撞破。
“………………”
这个绳子到底是哪个人绑的?
石春脚一踩空,当今往下一摔,在戏台下静声围观的众人纷纷惊呼,避让退散。
原来这是一处宫内搭建好的戏台。
谢廷玉找人提前布置好,又在茶水中下药,待石春被药倒之后,把人捆住带到这儿来,再往衣服里塞入一颗猪心,一切准备就绪。
她提前禀过圣意,邀请皇帝御前的秉笔使,总管内侍,一干掌使,以及姬怜来现场围观她是如何以己之道还施彼身,如何攻破她人心理防线来揪出幕后主使。
……只是没想到,玩过头,把人给玩傻了。
石春跟疯了一样,看到围着她的人都是宫内有品阶的女使、女官,尖叫一番:“你们怎么也在这?你们也死了吗?”
众人:“…………”
身体快过脑子,石春两手扒开众人,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只听嗖一声,似有利刃破空而来。
众人看到这箭矢也顾不得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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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纷纷掩袖避开,只见这箭如同流星一般,神奇般地穿过众人,直指石春的大腿后侧。
这弓箭,箭囊是谢廷玉提前在一旁备好,以防万一。
谢廷玉在石春往下滚的那一刻便利索地将猪心一丢,背起箭囊,拿起弓箭。
她一向对自己的射艺很有信心,箭无虚发,从不失手。
“你还要跑吗?再跑的话,我可不敢担保我的下一箭,会射在哪里。”
谢廷玉反手又拿出一支箭,拉弓对准。
可是被吓得失心疯的石春哪里能将这番话听进去呢?
她甚至都没有去拔-掉大腿后侧的箭,而是拖着伤腿,一瘸一拐地往外爬去。地上拖曳处出一道醒目的血痕。
谢廷玉眼睛一眯,毫不留情地又是一箭。
来不及退开的一女使当即定在原地,紧闭双眼,只听耳边簌簌风声。
那箭擦着她,不偏不倚地射中身后石春的后背肩胛,此处离心脉只差三寸。
石春倒在地上,动弹不得,血从伤口处慢慢溢出,将她的中衣染成褐红色。
几名掌使见状立即上前,探鼻息还活着,一人架着石春一边臂膀,一道离开,地上留下了一滩明显的血渍。
姬怜看着戏台上的那一坨猪心,一把寒光发亮的金错刀就这么直直地插着。
好恶心。
谢廷玉弯腰,将金错刀拔-出,转身朝姬怜走去。只见那刀刃上还沾着黏腻的肉末,混合着丝丝缕缕的血水。
更加恶心了。
姬怜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涌,感觉这把借给谢廷玉使的金错刀已经是不能用了,丢了更好。
他转头,一滩血就这么赫然在目,那股从胃里涌上来的酸意愈发强烈,他赶紧背过身,手捂住嘴,脑袋一阵晕眩。
绛珠赶紧伸手扶着他家殿下。
谢廷玉用巾帕将刀刃上的肉渣抹去,又拿着干净的地方擦拭指间的血迹,可是血却不是那么容易拭净的。
“要不我拿回去洗洗再还给殿下?”
姬怜整个人几乎挂在绛珠肩上,听见这话脊背立即绷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这刀我不要了,送给你…”
谢廷玉手指缝间都是猪心上的血水,那血腥气带来一阵一阵的眩晕冲击着姬怜,他攥紧绛珠的手臂,有气无力道:“快送我回去。”
谢廷玉捻着刀身仔细端详,眨眨眼,“如此锋利的一把好刀,洗干净之后又可以拿来防身。又不是餐刀拿来切菜什么,至于这么嫌弃吗?我不就是拿刀玩弄了一颗猪心而已。”
绛珠揽紧摇摇欲坠的姬怜,解释道:“我家殿下……他晕血。”
谢廷玉恍然大悟。
秉笔使适时走来,一番行礼后道:“如今宫中闹鬼一案已破,今夜所见所闻已记录在册。谢大人此番奉诏驱鬼的功绩,亦会如实呈报。只是,还得请大人后日未时到昭刑司提交此次实证,再一同前往太极殿向圣上详述案情始末,以便圣上裁夺后续处置。”
昭刑司是专掌后宫、内侍、宫人刑罚之地,而太极殿是皇帝办公之场所。
谢廷玉颔首应下,转身离去。
13.第十三章
即使已经是用澡豆反复揉搓肌肤,又以丁香藿香汤熏蒸周身,姬怜一闭眼,脑海中下一刻就自然浮现出谢廷玉那沾满粘稠血水的手指。
不管怎么做,这幅惊悚画面依然挥之不去。
他很想把他的脑子给扔了,这样子就不会想着谢廷玉了。
姬怜掀开锦被,躺进去。
锦被,枕头,以及用来遮掩光线的帐帘都是经过宫侍们特定熏香过的,将被子提至胸膛处的那刻,一股沁人心脾的青莲香漫入鼻息,姬怜此时此刻才觉得好多了。
昏昏沉沉之间,姬怜又做梦了。
不同于寻常,他梦到的是以前做过的梦,还有以前的事。
他梦到五岁那年做过的一个梦,那是一个他不想再重温的梦,因为有父亲当年的死亡场景。
砰!
月夜中,整个春和堂被这一声巨响给震醒了。
一个身穿明黄色龙袍的女人满面怒色地推开了春和堂的门,原本跟着皇帝身后的秉笔使、仪仗们面面相觑之下,只单单是眼神交流,便都默契地垂首退至廊下。
姬怜的心在此刻揪起来了。
他明明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很想将这一切停止,但他做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皇大步走入殿内。
倡优出身的父亲自小懂得察言观色。
光听步伐便知晓天子的愤怒,他即刻停下手中的针线,双膝跪地,以额抵地,“侍身不知陛下躬临,未及远迎,罪该万死。”
自从皇帝听信袁氏的建议,对长生不老一事痴迷成狂,允准方士入宫,开始每日固定食用丹药以来,脾气便变得比以往更加暴躁,喜怒无常,身边侍奉的人没有哪一刻不是把脑袋提在脖子上办事的,战战兢兢,唯恐下一刻脑袋就和脖子分了家。
上一个颇受皇帝宠爱的慕容信,在和皇帝的对弈中因为说了不该说的,双手被齐腕斩去,如今人已下狱五日,恐怕过不了多久便会传出伤重不治的消息。
巨大的阴影笼住了父亲。
父亲忍不住颤抖,“陛下……”
皇帝背后负手,垂首盯着这位良人,沉声道:“抬起头来,看着朕。”
父亲依言抬头。
皇帝眼睛微眯,细细打量这位一舞动建康的绝世美人。一张动人的脸侧转下,是纤长白皙的脖颈,如此脆弱易折,只需要她用力一捏,便可了结此人的性命,但她现在还舍不得。
荣色艳丽,身段柔韧,如此浑然天成的一个尤物,她实在是舍不得就此毁去。
“你知道你自己长得很美吗?”
父亲颤声回:“侍…不知。”
皇帝一甩广袖,坐在美人榻上,父亲也随之转身,对着塌而跪。
“你是真的美,美到那夜在宫宴上以一舞,令满堂的人为你鼓掌倾盏,甚至是当场借用那篇洛神赋来称赞你。朕记得那赋文是怎么说来着?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朕说得可对?”
父亲斟酌着字句回答:“侍只知当时献舞只为皇上,并没有对这些赞誉之词在意。”
“是因为里面没有你钟意的那位王璇玑,所以才不在意的吗?”皇帝目光冷凝,声音压低。
这一番话仿佛如腊月冰水当头浇下,直接将室内的气氛降到最低。
惊慌,错乱,窒息,这句话里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道雷,在上空猛烈炸开。
父亲撑在地上的手指逐渐收紧,胸腔里的心脏砰砰直跳,好一会才抬起头,声音笃定,“侍没有。”
他心下知道,皇帝之所以怒气冲冲地来此问话,是与坊间的传闻有关。
坊间不知为何开始流传起这么一件新的桃色轶事。
说是在前朝,新进献一批容颜上乘的倡优。某夜,专供这群倡优排练、休息的弦乐楼起了大火,外面的宫侍们见状,皆惊呼大叫“走水啦!走水啦!走水啦!”
正巧负责在宫内夜间巡逻的金吾卫见状,便立即闯入营救。
在这群伶人之中,有一位主舞在楼中的最顶层歇息,一觉醒来发现困于浓浓烟雾之中,火舌已舔舐梁柱,目不能视,可怜见得只能殒命于这一场火灾之中了。
可偏偏此时,在这一金吾卫队之中,却有那么一个人,非世家贵女出身,乃江湖上的一位游侠,经由东海王氏的长女引荐而入金吾卫。
此人名为王萱,面容英气风流,身形挺拔如松,武功超绝,是江湖上的一名顶尖中的顶尖高手。只见她身形似流星,脚踩飞檐翘角,矫若游龙,好似会飞一样直接到了最顶层。
主舞只看到烟雾中一只孔武有力的手朝他伸来,求生的本能促使他下意识地抓住。这名金吾卫毫不迟疑,一手揽着这位主舞的腰,纵身向下,两人平安地落到地上。
英雌救美,佳话天成。
落花有意,流水含情。
主舞对这名从天而降的金吾卫心生爱慕,日思夜想,金吾卫也有意为之。
两人于是花前月下,暗生情愫,最终不顾宫规森严,在一个霜重露冷的夜晚里,奔逃出宫,隐入山林。
如此风流浪漫的爱情故事向来是人们的心中好。
于是一传十,十传百,经市井文人润色成小说戏文,茶楼酒肆的说书人每日争相讲诵,不过旬月便传得满城皆知。
故事本没有错,但坏就坏在,这个故事中的人物是有原型的。
在当时,的确有一名金吾卫是江湖里赫赫有名的大拿,叫璇玑,号称绮罗血观音,因外貌旖丽,又被称作绮罗娘子。
此人在旅途中结识了琅琊王氏的长女王琢璋,后先因重重机缘,再因保护王琢璋有功,被王琢璋的母亲——现如今的镇远大将军王衡芫破格收作义女,赐姓王。
是以,建康城内的人都将其称作王璇玑。
故事里的大火,也确确实实在皇宫内发生过一回。王璇玑本人也实打实地从顶楼救下一名伶人,也正是现如今春和堂所住的良人。
如此一来,故事里的主舞指的便是良人,金吾卫王萱便是王璇玑,东海王氏便是琅琊王氏。
除了后续剧情发展不一样,基本人物能对得上号。
这么一个剧情前半部分高度重合的话本终于是在有心人的助推下,传到了皇帝的耳朵里。
在皇帝看来,这就像是一顶明晃晃的绿帽如同冠冕一般盖在她的头上。
桃色传闻的耻辱,混合着今日朝上王琢璋、王衡芫两人当众驳回她政-令的难堪 ,皇帝此刻的怒意恍如沸点一般,亟需宣泄。
——哗啦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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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小案上的东西全部倾倒砸在地,破裂之声此起彼伏,碎瓷片溅得满地狼藉,铜镜四分五裂。
皇帝凑过去,阴狠的眼神扫过良人苍白的面容,大力地钳住他的下颔。
“是没有,还是不敢?”
“侍……没有,也不敢。”良人艰难地吐出六个字。
“贱人,你也敢骗朕!”
皇帝一巴掌狠狠甩去,良人也不敢伸手捂住迅速红肿的脸颊,只是垂首跪伏,连啜泣之声都不敢发出。
“好啊……好啊……你们可真是好啊……一个两个三个……全都蒙骗朕!”
“你们琅琊王氏可真是好样的。王衡芫不过一个将军,敢骑在朕的头上,她的两个女儿也很好,一个亲生女儿,一个收养的江湖义女,很好很好都很好……”
“朕一定要把你们琅琊王氏都赶尽杀绝,朕一定要让王衡芜好好睁眼看着,她的两个女儿是如何一个接一个死的。”
癫狂的笑声在殿内炸开,皇帝扭曲的面容映着破碎铜镜里的多重倒影。在这一刻,所有压抑的疯狂彻底爆发了。
良人看着状若疯魔的皇帝,心生怯意却又无处可逃,只能慢慢地将身躯往后挪,好似这么做能离这个魔鬼远一点。
咣当一声。
良人寻声看去,一把匕首明晃晃地滑到他面前。寒光一闪,映出皇帝癫狂的双眸。
“爱侍可知比干挖心自证的典故?”
良人愣怔,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艰涩地道:“侍知道。”
“北部的鲜卑族对朕的大周虎视眈眈。近日,她们派使者前来求亲,说是慕我中原风华,以求取一位皇子结两国秦晋之好。朕以为,这是一件好事。不动兵刃,只需要和亲便可维持边疆安宁。你以为如何?”
“皇上圣裁甚好。”
“可朕看来看去,觉得当属我们的怜儿最为标志。不如就将怜儿送去?”
良人双目睁大,声音颤抖,膝爬过去拽住皇帝的袍角,“皇上,怜儿才五岁啊!”
皇帝嗤笑一声,“可惜朕的这番美意被王衡芫,王琢璋两个逆臣当场驳斥,说这只是绥靖之策,也是对狄人的退让,根治之道唯有出征,那群该死的朝臣也是一片附和之声。”
她轻抬下颔,眼神阴鸷如鹰,“你不是忠诚于朕吗?你把心挖出来,如果你的心是赤诚的,那朕就信了,怜儿也不必去联姻,自有她们王氏来为朕冲锋陷阵。”
良人颤颤巍巍地拿起匕首。
血,大片的血浸湿了衣衫,顺着衣摆滴落在青砖上,很快洇湿了地面。
殿内死寂如坟。
姬怜指骨绷紧,死命地抓着身上的锦被,额角细汗频出。
地上大滩的血如恶鬼一样,向他扑咬过来。
他的头深陷枕衾间,眼角已经有清泪无声滚落。
他想醒来,他好想醒来,谁来救救他?
没有人会在此刻摇醒他。
此时已近子时,他的声音过于微弱,又有重重帐帘掩声,且他已过蛊虫发病期,绛珠并不会特地撩开帐帘来打扰他的歇息。
父亲身亡的噩梦终于如潮水退去,可还未等他在枕上喘匀一口气,他又身陷于另一个噩梦中,他梦见了另一个人的死亡。
14.第十四章
建安十六年秋,大周以鲜卑赫连氏屡犯朔方六镇、劫掠边民为由,发兵三十万北伐。
其中,琅琊王氏率二十万军力倾巢而出,汝南袁氏则派遣八万青鸾军,而谯国桓氏则出两万兵力。
因王衡芫大将军治军有方,琅琊王氏铁血王家军纪律严明,令行禁止,英勇善战,大周子民无不对其寄予厚望。
此次出征,当以王家军为主力,青鸾军策应两翼,而桓氏兵为先锋破阵。但,因王衡芫抱恙在身,圣上特命其嫡女王琢璋代母出征,授威武将军印,统领中军三营。
出征前三月,王琢璋以军中需良将为由,奏请调任金吾卫王璇玑入飞骑营。圣旨既下,王璇玑即刻卸去禁卫之职,受封疾锋校尉,统领三千精骑随军出征。
在秋高气爽,晴空万里的一日,三十万大军列队出征,于山道上观望,黑压压的军阵填满山谷。
当时年仅五岁的姬怜梦到这一幕时,他还不懂其中意味。
而现如今,梦境重现,他望着铺天盖地的军容,脑海里想的是这么一句诗,“四边伐鼓雪海涌,三军大呼阴山动。”
大军自建康渡江,经广陵、下邳,北上彭城。
王琢璋虽第一次统领大军,但格外机警,她用兵奇正相生,连破鲜卑七寨。王璇玑率轻骑穿插敌后,二人配合如臂使指,收复淮北诸镇,两次大战皆大捷,鲜卑赫连氏被打得节节败退。
在即将开始第三次决胜大战的前夕,军中众人定策夜袭,王璇玑遂选定死士八百,趁夜奔袭赫连王帐。
此次夜袭王帐一事,很是冒险。
坐镇于帐中是赫连姝,乃鲜卑王的嫡长女。
赫连王帐驻于四万大军中央,外设三重鹿砦。内圈数百名亲卫轮值,帐前立六座哨塔,且配有弓箭手。
可以说,稍有不慎,王璇玑和一干死士便是直接会被射得像个马蜂窝,有去无回。
王琢璋坐于帐中,沉默地盯着眼前的沙盘,身旁的几名亲卫亦是一言不发,跳动的烛火将几人的影子映在帐幕上。
帐帘被人猛地撩开,一名身形高挑的校尉走进来。
此人着一身玄铁校尉服,勾勒出肩宽腰窄的锐利身形,腰侧挂着一柄横刀,刀柄上缠着红绸。
她形貌昳丽,几缕微乱的发丝垂落额前,用一条红发带束着高马尾,刚净面的水珠顺着下颌线滑落。
“王琢璋,我都躺床上了,你还把我喊过来做什么?你怎么净干些扰人清梦的事情?”
只见王璇玑眼尾微挑,对她的上级将军招呼也不打,径直挨着王琢璋坐下,伸手端起案上茶盏,仰头一饮而尽。
王琢璋对于王璇玑的越级之举并不动怒,反而将装着一小碟的蜜饯往此人面前一推,道:“此次夜袭甚是凶险,我本无意派你前往,只是军中诸将论骑射功夫、论应变之能,唯有你一人才能做到这事。”
王璇玑托腮看了王琢璋好一会,眯着眼笑道:“我的功夫,你还不放心吗?我定能万军从中取那鲜卑女的首级,然后打包送到你帐内。”
王琢璋内心的紧张被王璇玑这一番话给散去不少。
她唇角终于漫出笑意:“首级就不必了,若是此次计划成功,你必定荣冠三军,封万户君侯。”
王璇玑却是连连摇头,面色并未因为听到封侯而变,“我来打战也不为虚名什么,你知道我的。我只是为了践行当年的五年之约,我并不忠于什么朝廷,我只是对你尽责。”她撇嘴:“当初说好的,你替我还清赌债、赎回典当的刀。”
她拍了拍腰间横刀,“为还这笔债,我既当护卫又入金吾卫,如今还被你诓来战场,可算受够了。”
王璇玑又爽朗一笑:“我又不是真的琅琊王氏人,要这些侯爵虚名作什么?待五年之约期满,赠我一匹名驹便是。届时纵马离了建康,才好遍览大周山河。”
王琢璋权作未闻王璇玑一番“不忠于朝廷”的放荡言论,但为她口中所说的“纵马离开建康”而感黯然。好友既已决定远去,她再想挽留也无法。
她端起茶盏,“好,那我先祝你此行旗开得胜,平安归来。”
王璇玑也将茶盏端起,“借你吉言。”
五日后,夜半子时,月暗星稀,无雨。
赫连王帐驻扎于山谷腹地,四周峭壁环抱。
值守的亲兵统领忽觉颈后寒毛倒竖,虽举目四望未见异常,却总觉得黑暗中暗中蛰伏着什么。
蓦地,隐隐约约从谷口传来闷响。
咚。
咚咚。
咚咚咚。
鼓声由缓至急,如惊雷,似洪水一般汹涌扑来。霎时间鲜卑大营火把齐明,哨塔弓手纷纷搭箭上弦。
远处不停地传来咚咚咚的巨大声响,马蹄声,金铁交鸣声混杂成片,听声势竟似有千军万马正从三面压来。
这是王璇玑留五百骑兵在山谷,每三人一处,令其扬起尘土,大力鼓擂,可营造出一种数万军队的假象。
“北面?南面?还是西面?”
“不...是三面都有!是王氏铁血军!她们来了!她们全军都来了!”
这个念头一旦涌上,便在军中迅速蔓延。
一时之间,鲜卑大营乱作一团。有人慌忙披甲,有人误伤同袍,更有战马受惊挣脱缰绳。
赫连姝面容冷峻地从帐内走出,迎面撞上两名正欲逃窜的士兵。身旁的亲卫队长直接手起刀落,噗呲两声,两颗头颅滚落在地,鲜血喷溅在帐幕上。
“擂鼓聚将。”赫连姝声音冷冽,“各营按预定方位结阵,擅离岗位者,斩立决。”
军令如山,混乱的军营顿时为之一肃。各帐千妇长迅速集结本部,在营寨四周竖起盾墙,弓弩手即刻占据制高点。
此刻,两百余名黑影正贴着帐篷阴影移动。王璇玑反握横刀,刀背敲晕第五个巡逻兵时,终于有鲜卑士卒发现异常:“她们在粮......”
话音未落,一根包铜长棍狠狠扫中她的膝盖。王璇玑旋身踩住倒地士兵的喉咙,对身后骑兵比手势:“继续放火,遇敌只伤不杀。”她扯下燃烧的帐布甩向马厩,“让这些惊马替我们冲阵。”
“将军,不好,走水了!”
站在最高处的哨兵突感不对,扭头一看最靠后的两座粮仓突然着火,火舌舔舐着夜空,猩红火色映照着人脸。
“啊!”
已有三匹着火战马便撞翻盾墙。
借着混乱,王璇玑的骑兵已分成三股:一股继续制造混乱,两股向东西哨塔潜去。
死士们手拿长棍,如同鬼魅一般,专挑敌军腿弯处猛击。所过之处,鲜卑士兵接连倒地哀嚎。整座山谷回荡着呐喊声、擂鼓声、战马惊嘶声,还有此起彼伏的“敌袭”示警。赫连王帐四周顿时乱作一团,火光中只见人影幢幢,分不清敌我。
赫连姝一把推开亲卫,厉声喝道:“传令!所有弓手无差别放箭,凡靠近王帐百步者,格杀勿论!”
只见东侧营帐间,十六骑从不同方向冲来。由于夜色昏暗,直到马蹄声近在咫尺时,亲兵护卫才惊觉“保护将帅!”
部分靠近赫连姝的弓箭手连忙转身,拉弓对准,却见四面八方都有黑影逼近,一时之间竟不知该瞄准何处。
利箭破空声不绝于耳,十五名骑兵接连中箭坠马。一息之间,只剩一骑冲破箭雨,正是王璇玑。
“放箭!快放箭!”
箭雨如蝗,直扑那单骑身影。
看到此处的姬怜忍不住惊呼,觉得这人必定是无论如何都逃不过了,没想到她竟是亡命之徒,企图以一换一的形式来取赫连姝的首级。
但见王璇玑突然侧身下坠,以脚勾住马镫,整个人悬于马腹一侧,数十支羽箭堪堪擦过马鞍呼啸而过。这一招名为镫里藏身,是军中超高难度的骑射功夫,堪称一绝。
电光火石之间,王璇玑腰腹猛力一挺,手已经摸到腰间横刀,横刀已然出鞘——
“铮!”
待亲卫骇然回首。
赫连姝的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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颈间现出一道血线,头颅冲天而起。
王璇玑已回归马上,凌空抓住发髻,手提头颅,连人带马隐入夜色,杳杳离去无踪影,唯有喷涌的血柱在火光中格外刺目。
太震撼了。
这一幕给姬怜带来的感觉实在是太震撼了。
什么叫做取上将首级,犹如探囊取物,什么叫做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什么叫做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这些描绘全都在这一刻完美地具象化。
在姬怜还来不及消化之际,画面陡然扭转——
“报!王校尉,将军中伏了!”一名浑身浴血的骑兵疾驰而来,肩头上还插着半截断箭,“赫连残部于沼泽处设伏,将军被困,请速速支援!”
“我们一起谋划的计策怎会出错?她怎会中埋伏...”王璇玑瞳孔骤缩,手中人头啪嗒落地,“随我来!”
沼泽边缘,王琢璋的战马已倒在血泊中。她左肩插着三支羽箭,右手持长剑仍在苦苦作战。她重重地喘息着,这一次的预感很不好,恐怕今日是死劫难逃。
四名赫连军士正呈合围之势,其中一人突然举刀劈向王琢璋的空门,她绝望地闭上眼——
“铮!”
王璇玑一个滑步过去,左手持横刀,刀尖精准刺入偷袭者的咽喉。滚烫的鲜血喷溅在她脸上时,右手已接住王琢璋脱力的佩剑,反手捅穿了另一名敌军的胸膛。
瞬息之间,四名敌军身首异处 。
王琢璋咳出一口血,声音嘶哑:“你快离开这里!这是圈套!”
“你让我走?我可是特地赶来救你。“王璇玑一把扯断箭杆,将王琢璋护在身后,“王琢璋,你...”
“闭嘴!”王琢璋暴喝一声,“这是军令!本将军现在命令你去找桓斩月,她为人可信忠诚,不像那袁照蕴……”
王璇玑看着王琢璋。大腿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正汩汩冒血,身上多处血肉外翻的伤口,惨白的脸上沾满泥污与血渍,伤痕累累。
“本将军的命令你听还是不听?”
一阵无法言说的悲伤涌上心头。王璇玑看着王琢璋,如果此时当真离去,两人还有机会再相见吗?
王琢璋无力地靠着身后树,“我出身琅琊王氏,我母亲是大周的镇远将军,我是她的女儿,我今日战死沙场,我死得其所。”
她眼神恳切,“你得活着...救出被困的王氏兵...代替我活下去...”
剩下的话已不必再说。
“保重。”
王璇玑猛地别过脸去。她飞身上马,穿过沼泽,沿着断崖边缘疾驰。她满心只想着搬救兵,丝毫未察觉崖边灌木丛中有寒光闪动。
猛地,腹部传来一阵剧痛,原来是一支三尺余长的破甲弩箭从灌木丛中而出,直接射-穿了王璇玑的腹部。
紧接着箭雨倾泻而来。
剧痛之下,已是无力阻挡,王璇玑身中数箭,胯-下马被惊得直接疯狂地嘶鸣挣扎。连人带马直接坠入断崖下,了无生息。
在黑夜中安眠的绛珠忽闻帐内传来阵阵哭泣呜咽声。
他连忙起身,点亮蜡烛,掀开帐帘一看,姬怜浑身轻微抽搐,脸上的水泽在烛光下闪烁着,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
“殿下,你快醒醒。”
推搡之中,姬怜睁开双眼。
姬怜满目悲痛地看着绛珠,泣不成声,眼角的泪一颗接一颗地往下落,打湿枕衾。
“殿下……”绛珠用帕子拭去姬怜的泪。
姬怜从床上爬起,伏在绛珠的肩头,泪因为心头的悲伤而无法止住。他哭得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手捂住脸,水泽不断地从指缝间溢出。
他为何会如此伤心欲绝?
是为父亲剜心之痛?是为那两位浴血奋战却马革裹尸的将领而悲恸?还是仅仅只为那名战场上英气勃发,最终却落得个跌落悬崖、尸骨无存的王璇玑?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经历两场梦之后,他的心好像空了一块。
15.第十五章
谢廷玉怀揣着四处收集来的证物,准时抵达昭刑司。
昭刑司位于皇城西北角的灰砖巷尾。
地处偏僻,来的时候并没有在路上遇到很多人。
且现在正处于夏日,里头闷热昏暗,且有老鼠窸窸窣窣穿梭其间,气味属实令人作呕般的难闻,仅仅只是在里头走一遭,都有种在粪便上走路的感觉。
谢廷玉面不改色地顺着石阶走下去,穿过昏暗逼仄的廊道,在往右数第三个牢房里见到了被打得奄奄一息的石春。
石春被折磨得很惨。
她双手双脚被铁链拴住,整个人就好像是被挂在墙上一般。衣衫褴褛,面色惨白,头发凌乱。
上次大腿上、背部的伤口处也只是草草包扎一番,并没有得到妥善的处理。如今伤口处已流脓,再加上天气炎热,想必过不了多久便会开始生,最后是腐烂。
谢廷玉自认为她的那两箭射得很有水准。一是精准射中要害,使其失去反抗能力,二是不致命。
坐在案后正在审理的两位狱掾看到谢廷玉来的那一瞬间,即刻起身向其行礼。
“大人是否有带证物过来。”
谢廷玉颔首。
她先是从怀中拿出茜草,道出春和堂青砖上的新沾染上的血迹,并非是真人血迹,而是茜草研磨伪造出来的。
她把黄麻纸拿出,当场按着姬怜的法子演一遍,完美复刻当是纸上显字之事。最后,她拿出那几个中空竹管,解释为何那夜宫中会出现蓝绿幽光之怪事。
狱掾手拿一叠纸,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她看一眼纸上的内容,问:“据当场宫人供述,大人当时是拿了一根针,将刺欲刺石春的眼睛,请问大人这是何意?莫非大人当时就有些怀疑她了?”
谢廷玉回:“趋利避害,是人的本性。不论你是痴傻疯癫,还是心智正常之人,遇到危险定是会躲开的。但石春在当时,那针尖如此近都不躲,那这确实是有些问题。”
两位狱掾恍然大悟,张口直接夸谢廷玉行事心思缜密,条理有序。
谢廷玉扫过一眼那叠纸,问:“敢问两位审问石春如何?可有揪出幕后主使?”
两位面面相觑,心底里都有点慌。
并不是她们二人无能,审不出什么,而是审出了一些不该审的内容。
昭刑司的审理法子有很多,就比如在夏日里,拿溽热的被子将犯人层层裹紧,令其生满热痱,再拿蘸了盐水的藤条抽打溃烂处,连番招打下,犯人自会招供。
如今石春已经被吓傻,嘴巴里先是一直嘟囔着“我真的错了,鬼差大人别挖我的心”,后则是数个不成句的单音字,听起来和圆同音。
那这个圆,就很讲究了。
是说的是汝南袁氏?还是陈郡袁氏?
难不成这件事背后有袁氏人插手?
倘若真的是汝南袁氏,如今袁氏家族袁昭蕴担任大司农,掌管粮食仓储、仓廪管理和京官朝官禄米供应,同宫内的尚食局、内府司密切相关。
她们二人也曾多多少少受过袁氏的恩惠。正所谓拿人手短,吃人嘴短,这些年节礼、冰敬炭敬,哪一样不是记在心里的账。
再者,其实宫内的部分宫人、宫侍都与这些世家大族都有那么些关系,这都是因为各世家在宫中经营多年,通过保举入宫的嬷嬷、女官暗中勾连,所以这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更重要的一点是,现如今石春已疯,一个疯子说出来的话怎么能作为呈堂证词呢?她的话当真有可信度吗?
所以,这事对她两来说,略难办了些。
两人打了个哈哈,心照不宣地决定将这件事按悬案处理。
所谓悬案,指的是将一切罪过都推在一个无论如何都逃脱不了的人身上,然后将平日里凡是这个犯人有过来往的都一律抓起来,当做是同谋党羽处置,那么这一切便可顺理成章地结案。
狱掾道:“大人有所不知,现如今石春已疯,她所说的一些疯言疯语都做不得数。但大人放心,如今闹鬼一事是人为,那夜大人的所作所为都记录在册,我们必定如实呈报于圣上。”
谢廷玉“啧”了一声,“所以你们二位是在怪我下手太重,把人吓傻,耽误你们办案进度?”
这句话可是说得直接将这二位狱掾放在炭火上烤。
眼前的这位谢廷玉虽然只是一名小小的祈禳使,但就那夜在宫中甚是流传的表现来看,想必智谋胆识非常人可比。更何况有个担任大司徒、皇女太傅的母亲。
恐怕过不了多久,这位小谢大人便会寻得一个契机而青云直上。
“大人,我们并没有那个意思。”两位狱掾连忙起身,一左一右殷切地站在谢廷玉身旁。
其中一位道:“大人没有审案过,怕是不知道这里头的规矩。一般人疯了的话,供词便不足为凭,这在《宫禁律例》上都是有过明文的,我们也只是按内廷的章程办事。”
另一个人则深谙奉承阿谀之道,讲话净挑好的说,“大人那夜的功绩皆历历在目,若不是有大人鼎力相助,此案怕不是至今难破。此案并不会只有石春一人受罚,大人尽管放心。”
……就是因为有你们这些硕鼠蠹虫,我才会不放心。
谢廷玉在两人的脸上神情流连好一阵,决定再给两人一次机会。她道:“你们当真没隐瞒?”
两位狱掾摇头。
谢廷玉拍拍两人的肩,权当给二位送行了,“你们觉得你们这样做是对的吗?”
两位狱掾冷汗涔涔,将嘴巴捂紧,并没有再吐出什么。
谢廷玉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去。
如她所料,当这二位狱掾交上结案文书给姬昭的时候,直接被褫夺官职,当庭杖责八十,流放为奴,永不叙用。随即,姬昭又下令,将案发那几日与石春有过来往的大量宫人,甚至是包括那夜来接谢廷玉的掌事官,一律直接处死。
这一件事倒是直接给了姬昭一个理由,将宫内与世家有那么些丝丝缕缕的宫侍、宫人们进行一波肃清。
这二位只贪图眼前小利,私以为能凭疯子这种借口来搪塞姬昭。
通过上两次在蓬莱殿与姬昭的接触,谢廷玉深知这位现任皇帝和先帝一样,都是一样的暴怒、多疑的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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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并不能容忍底下有人在她眼皮子底下玩弄是非。
一个宫人敢为非作歹地与联合其她人装神弄鬼,要说身后没有人,谁会信?但偏偏有人在事发之后,还敢堂而皇之地欺君罔上,那还真的是有点自寻死路了。
————
虽然闹鬼一事了结,但谢廷玉身为祈禳使的差事并没有结束。从昭刑司出来后,她依然还是要老实地去各个宫殿进行驱邪祈福。
等一番例行公事结束之后,谢廷玉此刻是在兰台阁。
此处是专门用以存放皇帝起居注与军国要录。当然并不是什么都能看的,以战争为例,像谢廷玉这种即使有特权母亲荫蔽,但也只是能供她查阅一些众人皆知的著名战役。
但这也够了。
谢廷玉拿出身上的鱼符与兰台阁的通行玉契之后,得到应允,方得入内。
阁内甚为轩敞,只见数十个巨大的楠木书架,其中每个书架的最外围都有挂着牌匾,上面已经用朱砂小篆标注好这一书架所存放的典籍类别。旁边堆放着一个踏梯,方便人攀登取阅高处的书籍。
有青编竹简,缣帛卷轴,亦有白纸册页,且上面都会有一条细绳挂着一个木牌,上面墨书编号。
有一些在兰台阁专职的抄录官,正垂首誊写。
谢廷玉从她们身边走过去时,甚至都没有人抬眼瞧她。
一目十行之下,谢廷玉很快找到她要看的战役实录。
扫过去,是按照时间顺序摆放的,摆在最前端的是当年高祖亲征的江淮水战。这些竹简摆在第三行,谢廷玉身量颇高,她屈膝半跪,指尖快速略过竹简上的木牌。
她要找的,是十二年前的北伐鲜卑之战。
指尖停在一卷竹简上,当看清木牌上的字那一刻,谢廷玉心脏骤停。
她忍不住地屏住呼吸,伸手触摸这凹凸不平的竹简边缘,正欲抽出——
嗯?
怎么拿不出?
谢廷玉透过书架间隙看去,与一对美丽的狐狸眼对上,她手一松,这卷竹简轻而易举地就被对面的人拿去了。
她也不恼,对面的人也并未道声谢谢。
两个人就这么隔着书架,一边缓步走,一边说话。
“没想到殿下也会对战争史料感兴趣?”
“谢廷玉,我爱看什么,与你有何干系?”那声音带着三分嘶哑,尾音依然是微微上扬。
“我也只是随口问问,殿下不必如此……”谢廷玉指尖轻叩书架,“戒备。”
“那你呢?你一个祈禳使,不去研读那些占卜、星象的典籍,反倒来查阅这些战役典籍?”
两人的对话就这么通过长长的书架中传递着,但路总有走完的时候。
“殿下若是想要占卜,我到也是可以。摸骨,看面相一类我也算略有心得。殿下要是真想算,我自当给你便宜些,一贯钱即可。我诚信做人,不准不要钱。”
谢廷玉从这一侧绕过来,掠过姬怜手中拿着的几卷竹简,嘴角噙笑:“我之所以来这里嘛,自然是和殿下一样,比较爱学习,所以什么都吃,什么都看。”
16.第十六章
姬怜拿着这些竹简先去找兰台阁的典簿官处登记用印。
随后,两人谁也没有开口,却默契地寻到兰台阁最里间的校书斋。室内焚着清淡的柏子香,她们相对跪坐在蒲团上,中间只隔着一张案几。
谢廷玉抬手倒两杯茶,将其中一盏推到姬怜的面前。
姬怜将茶盏往边上挪三寸,把手中的竹简依次有序地叠放堆到案几上。从中拿出一卷,将其展开,垂首研读,看起来并没有想要与谢廷玉分享的打算。
谢廷玉轻啜一口茶,以手支颐,开始欣赏起姬怜。
美人看书,她看美人,各看各的,互不打扰。
姬怜看书时,脊背挺得很直,握着竹简的手纤长如玉,指骨微微突起。他正坐于窗柩下,外头的日光透过窗柩洒在他的侧脸,恰好勾勒出他下唇那一抹胭脂般的小痣,动人的睫毛在眼睑投下一小片阴影。
他全神贯注于竹简上。
有的他看得很快,基本上是一目十行般地扫读,似乎只是为了寻找到某个关键信息点。
有的他看得很慢,目光本来已经略过后,又重新反复开始读一遍。
直至姬怜拿起那份记载着与鲜卑的战役。
谢廷玉看着姬怜首先是蹙眉,接着便是咬唇,再然后就是眼尾逐渐泛红,眼眶里开始积蓄淡淡水泽。
似是终于意识到对面还有个人,姬怜深吸一口气,喝杯茶安神之后,眨眼之间神情便回归正常。
姬怜抬首正对上谢廷玉一脸探究的神情,突然问出一个不着边的话:“谢廷玉,你说一个人坠崖之后,还有活下来的机会吗?”
谢廷玉被问得猝不及防。
她开始回忆起她当日坠崖的场景。
在腹部被破甲弩箭捅穿,背部被羽箭扎个蜂窝的剧痛下,她神志涣散,再也握不住缰绳。坠崖的那一刻,从下而上的罡风犹如刀片,刮得她面皮生疼。悬崖下既无湖泊也无溪流,只有嶙峋怪石和参天古木。
先是身体撞击岩壁的闷响,骨骼碎裂的脆声,最后是温热的血顺着眉骨漫过眼帘,没入无尽的黑暗。
在那之后,她当了很多年的孤魂野鬼。
“我想,这应该不是能不能活下来了,而应该是尸体会不会被悬崖下的狼、豹等野兽分食。”
“听你这意思,难不成你坠崖过?”
“呃……我在书里读到过这么一段。”
“什么书?”
“就是那种谈山野奇闻轶事的小说话本。”
姬怜掀起眼帘瞥了一眼谢廷玉,不置可否,拿起茶盏喝几口之后,就垂首盯着浮在水面上的茶叶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谢廷玉把桌面上的竹简都拿来,把每个系着的木牌都阅览一遍。
里面除了北伐鲜卑战役录,阵亡将领哀册,以及建安年间的金吾卫职官志。
……嗯?姬怜看禁军名录册做什么?他在找什么人吗?
谢廷玉终于是翻开那本战役录。
她屏息凝神,目光落在第一列字上,开始一字一句地细读。
[建安十四年,大周供派出三十万攻打鲜卑。主帅王琢璋坐镇中军,副将袁照蕴、桓斩月各领一军。]
谢廷玉读到王琢璋三个字时,指尖在竹简上微微一顿,又继续看下去。
[首战克复淮阴、下相二城,次战收复彭城、兰陵诸镇,斩敌三万,俘获战马五千匹。后王璇玑率八百精骑夜袭赫连部王帐,阵斩鲜卑王嫡女赫连姝,直取首级,鲜卑军心遂溃。]
[建安十五年,因主帅王琢璋谋略失误,中军深陷泗水下游芦苇泽,与鲜卑主力死战三日,王氏铁血军几近覆灭。危急之际,袁照蕴率青鸾军驰援,截断鲜卑退路,阵斩赫连叱奴以下万余人。然此役惨胜,王氏铁血军折损逾七成,更痛失主帅王琢璋并其麾下骁将王璇玑。捷报传回,建康朝野虽表嘉奖,然琅琊王氏门楣自此黯淡。]
一场悲壮的战争被寥寥几笔封存在史册里,文字是冰冷的,但战争给人带来的创伤却是很难愈合的。
谢廷玉手指微颤,突然口干舌燥。
她闭上双眼,于无尽黑暗之中,刹那浮现的是王氏铁血军最后的惨象。
将士们在沼泽中挣扎,箭矢如蝗般落下,身中数箭的士兵们仍用长矛支撑着不肯倒下。耳边是“死战!死战!”的吼声,与濒临垂死至极的喘息,鼻尖萦绕的是铁锈般的血腥味。
距离身亡的那一日,已经过去了整整十一年。
当魂魄从身体中逐渐脱离,谢廷玉看着那张满是血污的面容,她在想什么呢?
她在想,她和王琢璋亲自制定的行军路线为何会出错?
是不是她侦查时,漏看了什么?
明明她已经斩下赫连姝的首级,剩下的残部本该溃不成军才对?
到底哪里出错了?
在过往的十一年里的每一日,她觉得她罪孽深重,罪该万死。她对不起王琢璋,对不起沙场上身死的战士们。
如果她再小心谨慎一些,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是不是她和王琢璋都不会死?
刚开始当孤魂那几年,谢廷玉每日都过得浑浑噩噩,惶惶而不可终日,时时处在自责当中。
然岁月的风沙层层堆积,内心的愧疚已慢慢被时光抚平,但回首想来,仍然是隐隐作痛的伤疤。
一时之间,两人都未再开口,各自沉湎于自己的思绪之中,校书斋里静谧若湖。
直至一只不懂事的飞鸟摇晃地撞到窗柩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将垂首沉思的两人陡然地惊醒。
窗外有人大喊,“这笨鸟怎么天天都来这么一回?赶紧找个人把它射下来,煮了算完事!”
姬怜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得手一颤,不慎推倒了案几上的茶盏,淡黄的茶汤慢慢洇开,将敞开的竹简浸湿了大半。
他赶紧从袖中抽出手帕,小心翼翼地按压竹简边缘,吸去多余茶渍。
谢廷玉则迅速将未殃及的竹简卷好,用丝绳重新系好。
姬怜忽然意识到,这是与谢廷玉相处时少有的平和时刻。没有争吵,没有拌嘴,亦没有她对他的捉弄。
两人心照不宣地将案几上的杂乱打理好之后,又一同出去。
其实从最里头的校书斋出去,有两条路,一条直通兰台阁正殿,另一条则蜿蜒通向偏阁。
两人来时未曾留意,出去时却阴差阳错地选了那条僻静小径。
这条路幽深曲折,恰巧经过一间虚掩的闲室,里面杳杳说书声从里头传来。
“话说当年,她还只是江湖上一介不入流的小混混时,并没有什么名气,但是却很能打。而且她也没有姓氏,是自己给自己取的名……”
好像在说某位很神秘,但又很厉害的人物。
谢廷玉与姬怜继续往前走,并没有对此留意。
这间闲室其实是当作一间讲学堂使用。专门用来供兰台阁里的学士们讲学论道说书。讲的内容五花八门,既有神怪志异,亦有朝中要员的轶闻趣事,更少不了历代战役的得失评点。但万变不离其宗,终归要绕到忠君爱国、仁义礼智这些大道理上来。
这原本也是兰台阁的职责之一,以史为鉴,教化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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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台阁差事清闲,又坐拥浩瀚典籍。不少人忙完手头的活计,便来此听上这么一段。今日堂内人影绰绰,却都屏息凝神,听得很是认真。
——啪!
坐于案后的讲师将醒木重重一拍,见底下的众人都抻长脖子,一脸迫不及待,她再心满意足地往下讲。
“她抢过来一柄三尺七寸的横刀,眉尾一挑,孤身一人立于数十匪人之间竟毫无惧色。刀光如雪,那柄兵器在她指尖翻飞,宛若游龙戏珠,在左右手之间切换自如。只见寒芒连闪,转眼间已是人头落地,尸横遍野。”
听取底下哇声一片之后,讲师拿起茶盏喝下一口,这才徐徐道来:“这便是当年军中王璇玑校尉与王琢璋将军两人的第一次见面。”
不曾预想会听到“王璇玑”三个字,谢廷玉的脚步同时一顿,默不作声地掉头就打算回去。
她在今天来兰台阁之前,绝对没有料想过,她会有一日能够亲耳听到后人将她的前生往事编成评书。
谢廷玉蹑手蹑脚地推开那扇半掩的门,悄声摸到最末排的座位时,她这才注意到身边一直有丝丝缕缕的青莲香气紧紧地挨着她。
她扭头一看。
……欸?为什么姬怜也跟过来了?
姬怜敛声静气地选了屏风后那个视野极佳的隐蔽位置。
那屏风又窄又高,正好将他的身形遮得严严实实。这真的是一个很好的偷听位置。
谢廷玉倾身凑近,压低声音道:“殿下怎么也跟来了?不是要去还竹简吗?”她说话时,气息不经意拂过姬怜耳畔。
姬怜指腹抚摸微微泛红的耳垂,斜倪谢廷玉一眼,“我和你一样,什么都听,什么都看。不可以吗?”
“可以可以,殿下和我一样,都是很好学的人。”
谢廷玉环视一圈。
讲师娘子身着靛青色直领纱袍端坐台上,腰间束着素白绅带。底下的人有的身姿倾斜,着一身兰台阁的素雅蓝白色公服,有的则是衣着随意,看来和她一样都是旁听生。
姬怜将手上的竹简放在桌上,以手支颐,眸光渐凝,一副听的很认真的模样。
“两人一见如故,相见恨晚。王琢璋将军深为叹服。那王璇玑年方十六,便有如此高深莫测的武功,实在是后生可畏!”
说到尽兴时,讲师娘子突然拍案指向台下某个年轻女郎:“你十六岁的时候,也能只拿一把横刀,眼都不眨一下,轻松带走十八名寇匪吗?”
那人连连摇头,三连否定,“不能,不能,我不能。”
讲师娘子广袖一甩,声调陡然拔高:“自然不能!那可是王璇玑!”手掌一拍,“这般十六岁能面不改色单挑寇匪,且全身而退,毫发无损,诸位可曾见过第二个?”
除了姬怜和谢廷玉,底下众人齐声回答:“没有!”
……我为什么要坐下来?突然好想挖个地洞把自己埋起来是怎么一回事?
谢廷玉竭尽全力控制住嘴角的抽搐,用余光瞥向身侧。
看到听得一脸意犹未尽,很是入神的姬怜,一个念头蓦地就浮现在她脑海里,不会姬怜之前在竹简里找的那个人就是她吧?
下一刻,她认为自己的这番大胆猜想很没道理。
要不,再看一眼?
谢廷玉索性明目张胆地转过头去,不期而遇地,撞进姬怜那双澄澈如水的眸子里。
“殿下,好像对这位王璇玑很感兴趣?”
姬怜颔首,“她很厉害,你不觉得吗?”
这下谢廷玉是真疑惑了。
一个大大的问号从她心里冉冉升起。
17.第十七章
谢廷玉很是疑惑,很是不解,很是诧异。
她百思不得其解。
为何姬怜会对她的上一世感兴趣?
当年,由王琢璋做牵线人,引荐她担任金吾卫一职,那时她才堪堪十七岁。那个时候姬怜生下来了吗?和她在宫里打过照面吗?
谢廷玉再次凑过去,“殿下如今芳龄多少?”
问男儿家年龄多少,和当众说你脸上的妆花了,口脂掉了,头发乱了是一个道理,很没礼貌。
姬怜高昂起美丽的头颅,冷酷回答:“你有病吗?”
讲师娘子继续在台上唾沫横飞,“古来有言,骐骥骋千里,非伯乐不显。王琢璋初见王璇玑时,便起了招揽之心。”
她指节有节奏地在案上叩击,“将军暗忖,如今大周正值用人之际,此等良才岂可埋没?于是,王琢璋不仅替王璇玑还清赌债,还将她典当偿债的刀赎回。王璇玑承此人情,也甘愿留在王琢璋身边。”
“然则,”讲师娘子话锋一转,“仅凭武艺终究不足。诸位当知,只习武艺而不通文墨,终究只是个不学无术的莽妇,纵有万妇不当之勇,亦不过是个看家护院的料。”
她叹息一声,轻呷一口茶,“所幸璇玑虽出身市井,识字但不通笔墨,却天资聪颖。王琢璋便亲授其书法丹青,更许其阅览府中珍藏的《孙子》《吴子》等兵法典籍。二人这般,亦师亦友,当真难得。”
底下的人听得入神,皆不由自主地拊掌称善。
谢廷玉被这段话勾起了往事。
当年,她将师傅安葬在院中那株桂树下后,就一个人下山,兜里仅揣着五贯钱。
她爱玩,看见什么都觉得新奇,被人引着玩起了双陆、樗蒲、弹棋等博-彩,又爱流连于各类勾栏行院。这些馆阁里的郎君公子们总爱喊她“绮罗娘子”,她明白这是夸她容貌好。
也是那个时候起,她突然悟到,单凭这幅皮相就足以让那些男人趋之若鹜。今夜不是宿在某位花魁的玉臂上,明夜便是又与路上偶遇的公子月下对酌。
起先赌-博时,输赢各半,后来悟透了其中关窍,便十局九胜,赌注愈押愈大。遇上手气不顺时,就去做赏金猎人,接些缉拿江洋大盗、追讨赃物的活计抵债。
她下手时讲究一击必杀,快、狠、准,能一刀将其头颅砍下,绝不拖到第二刀。
久而久之,逐渐在江湖上有些名气,有人称她为“绮罗血观音”。
有一次当场赌得输急了眼,直接把身上的刀给典当还钱。后来还不起,她趁夜溜走,追债的泼皮正巧与行刺王琢璋的刺客混作一处,倒叫她一刀解决了所有麻烦。
她将那刀柄上缠着红绸的刀拿来,抬首看向眼前这个一身贵气,却笑得亲切温润的人,狐疑道:“你替我赎回刀来就算了,真要替我还了赌债?”
王琢璋颔首,“你救我一命,我替你赎刀。一物抵一命,我王琢璋向来不欠任何人的人情。”
“啧。”她反手将刀别在后腰束带上,单手撑过矮几,衣摆扫翻了两只酒盏,就这么大剌剌地跪坐到王琢璋跟前。拎起酒壶自斟一杯,辛辣的屠苏酒烧过喉咙:“那便两清了——不如我再替你杀几个人?”指尖轻叩刀鞘,“说吧,还有哪个仇家要料理?”
王琢璋被这幅言论弄得哭笑不得。
她打量着对方洗得发白的麻衣粗布,摇头道:“我看你身上穿的这衣裳都磨出毛边了,钱囊里怕是连一贯钱都凑不齐。”执起酒壶替她续杯,“不如这样,你留在我身边五年,为我做事。五年期满,是去是留随你心意,如何?”
“有钱拿吗?没钱我不干。”
“你要多少?”
“你看着给,我看你也不像会赖我钱的样子。”
“那就每月十五贯。”这已经是朝中六品校尉的俸禄了。
王琢章补充道:“另外,四季衣裳各五套,用越罗裁制。兵器库里的横刀、弓弩、长枪等随你取用,坏了便换新的。”
“璇玑,我叫璇玑。”她突然道,眼睛直直盯着王琢璋,“你呢?”
“我叫王琢璋,出身于琅琊王氏。”
“什么狼,什么羊,听不懂。”璇玑眉头紧蹙,“为什么你们这些人讲话老是文绉绉的?”
王琢璋听完放声大笑,抬手唤来酒博士:“给这位小友再上一坛新丰酒!”又对随从道,“把炙羊肉、鱼鲙都端上来,今日我要与她痛饮一番!”
她又道,“说起来,前朝有位隐士,号‘璇玑子’,曾为我王氏先祖占卜过星运。你说你叫璇玑,莫非和她有些渊源?”
璇玑嗤笑一声,“璇玑二字是我自己给我自己取的名字。当年闹饥荒,我娘我爹养不起家里这么多人,就用一贯钱把我卖了,我师傅把我带大的。璇玑听着好听就叫了,哪儿来这么多弯弯绕绕。”
啪!
醒木又是一拍,谢廷玉回神,聚精会神接着往下听。
讲师娘子徐徐而道,“当年镇远大将军王蘅芜作主,将璇玑收为义女赐姓王氏,其中缘由——”她故意拖长声调。
“我知道,定是因她屡次救主有功!”底下有人脱口而出。
“非也。”讲师娘子摇头,“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件事要从建安时期的某次秋猎说起。”
“当年北狄使团来访,其中有个叫乌兰珠的力士,身高九尺,膀大腰圆,活似一头黑熊。这些狄人嘴上说着‘久闻大周女子英姿飒爽’,却故意提出由她们指定人选来进行摔跤角抵。”
她抄起案上茶盏比划道:“这角抵之戏,以将对方摔倒在地为胜。那狄人还放话,若大周输,她们北狄则可以任意挑选三座城池,男人以及男童带走。狄人甚是猖狂,居然胆敢选中当时王琢璋将军已有孕在身的正夫,实在是可气可恨!”
讲到此,她哈哈大笑一声,“嘿,你们猜怎么着,却偏偏挑中王璇玑。她们瞧王校尉她身量高挑却骨骼纤细,以为是个软柿子。”
“没想到,王璇玑力气奇大,三下五除二就把乌兰珠摔倒在地。北狄出了大丑,在秋猎期间使坏,几次射箭都是擦着王琢璋而过。”
“王校尉当即挽弓,使出一招雀屏中选,一箭正中狄人左目,又一箭射中另一人的咽喉,当场身亡。”
“先帝龙颜大悦,特此嘉奖王校尉一颗救命丸,此药丸为大周皇室秘药,不论人是中了何毒,只要服此丸即可捡回半条命。”
“那一年王璇玑校尉还在金吾卫中任职,只不过才十八岁,真的是年轻有为啊!”
“当年秋猎,王蘅芜将军全程在场,亲眼目睹其武艺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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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更感佩她的忠勇智取。事后便开宗祠,焚香告祖,收其为义女,录入琅琊王氏谱牒。”
堂下顿时哗然,有几人激动得拍案而起,连声叫好,喝彩声经久不息。
“好!此次的名家讲史便到此为止。”台上的讲师娘子一抚袖子,“不知在座诸位可有所得?”
她目光如电扫过全场,视线忽地定在最后排,高声道:“坐在最后面的那位道士娘子,就是那位头戴莲花冠的道长,不知你从王校尉的部分人生履历之中,学到了什么?可有什么感悟启发?”
那位道士先是从屏风处瞄一眼,再转过头来,一脸惊讶,“讲师,你是在说我吗?”
“啊对对对!就是你,连方外之人都来听王璇玑校尉的一生传奇史,可见咱们校尉的英名早已超越朝野,流传于江湖方寸之间!”
谢廷玉:“………………”
……她也没想到,当年酒醉后随口道出与王琢璋之间的往事,以及秋猎时所发生的事会被编成评书,流传至今。
谢廷玉又朝姬怜看过去,一脸无奈,作口型道,“为什么被选中的人会是我?早知道我也坐屏风后了。”
姬怜将脸撇过去,肩头几不可察地轻颤,再转回时已是一派淡然,“既然点到你了……”于广袖下伸出手指,轻轻一推,“不妨说两句,你就莫要推辞了。”
讲师本意是让此人在席间说两句便好,未曾料到这道士径直起身,大步朝台上走来。讲师汗颜,到底不忍拂人颜面,也迁就般地将位置让给谢廷玉。
然后,谢廷玉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坐在讲师的位置,开口就是,“嗯……对……那我对此评书内容就简单说两句。”
她轻咳一声,“有的人死了,她还活着。王校尉虽已身亡,但她永远地活在我们的心中。”
此话一出,全场瞬间沉默了。
“呃……如果王校尉能够当场听到诸位如此缅怀她,她一定……呃……一定感到……嗯……很欣慰。”
“我认为,此次的评书讲得非常好,有头有尾,不仅细节地道出了当年与挚友王琢璋将军之间的初相识,而且还拓展了当年秋猎上王校尉的壮举。”
“好好好好!讲得真的是很好啊!”讲师带头站起来鼓掌,“尤其是那句‘有的人死了,她还活着’,真的是绝世警句啊,不愧是道长,讲话都带有一股檀味。记下来,各位,赶紧记下来。”
“王璇玑校尉,会一直活在我们的心中。”
席间其余的人都点头赞同。
讲学终于结束。
在一片混乱之中,谢廷玉从台上走下,隐在屏风后的姬怜见状也站起来,欲和她一同离去。
“哎,前面的那位道长,还请留步!”身后有人唤她。
姬怜坐下,又一次把自己藏在屏风后。
这是一位在兰台阁办公的小吏。
谢廷玉:“何事?”
那小吏拱手作揖:“道长有所不知,按兰台阁规矩,听讲后需交一份听学札记。”她从袖中掏出一叠竹纸,“我这次选的题目是《论名将精神之传承》,道长方才那句‘有的人死了,她还活着’,当真如醍醐灌顶。”
谢廷玉:“……好说好说。”
小吏又问:“不知道长方才还悟到什么?”
18.第十八章
谢廷玉支吾半天,“我也是今日恰巧路过此地,并未有多少独到见地。但我看你手上的纸挺多,想必你比我更颇有心得些。”
那小吏见她推辞,反倒展开手中竹纸,得意道:“道长今日来得巧。这旬兰台阁正论‘名将风骨’,偏巧抽中了王璇玑校尉。”
她突然凑近,指着纸上密密麻麻的批注:“我对王璇玑,”声音陡然压低,“可是下过苦功夫研究的。”
谢廷玉一脸好奇又震惊,“当真?”居然还有人挖空心思研究她?
她一眼瞥到纸上的著作者,问:“那李娘子,你有何高见?”
这名小吏姓李,叫李颜,出身陇西李氏里的一个旁支。
李颜近日才入兰台阁,本想在此次札记中拔得头筹,压其她娘子一头,见谢廷玉是个道士与她不存在竞争关系,有些自己看法,便想过来探讨一番。又见谢廷玉一脸好学,她兴致大增,当即就打开了话匣子。
“高见称不上,却有些自己的见解。”
李颜从中抽出一张纸,道:“我对此次关于王璇玑的论学,可是特地准备了很多选题。道长请看。”
谢廷玉一看,其中有《假设王璇玑还活着,她班师回朝后会如何》《王琢璋将军与王璇玑校尉,论女人们之间感人的革命友谊》,又或者是《从秋猎壮举看王璇玑的军事谋略与胆识》
……嗯,还满五花八门。
谢廷玉问:“你准备写哪个?”
李颜指尖摩挲下颔,思索一番道:“道长方才那句‘有的人死了,她还活着’,我准备从假设王璇玑活着这个方面切入。”
她语气铿锵,眼中闪着光,“女子自当建功立业,青史留名。如此顶天立地的大女人,定当封候拜将,光耀门楣。”
她又微微叹一口气,“可惜王校尉已不在人世间,要我说,我们应当联名上书,请当今圣上追封她为忠勇之人,以彰其英名。”
“荒谬,当真是胡说八道。”
一道清冷的声音从屏风后传出,“愈思长林而志在丰草。你既不是王璇玑,就不要把你所谓的世俗之见强加于她身上。”
李颜当众受人驳斥,还是一名男子,顿时有种被人一巴掌正中打在脸上的感觉,火辣辣的疼。
虽不知道是谁,她仍梗着脖子反驳,“王校尉最重将士荣辱,你一介男子自然是不懂。”
姬怜从屏风后走出,声音不疾不徐,“云中白鹤,非燕雀之网所能罗也。王璇玑从来都不是贪慕虚名之人。”
即使是从来没见过姬怜的真容,但全建康都知晓这位殿下的下唇有抹标志性的红痣。
李颜突然觉得刚刚扇在脸上的无形巴掌自带一股香风。她不由舌头打结,“殿、殿殿殿殿殿殿殿下,你怎么在这儿?”
“王璇玑虽胆识过人,能亲自率八百死士夜袭赫连王帐,不过是奉命行事,她并不是为了挣所谓的军功荣辱,而甘愿冒险。”
姬怜语气笃定,“若是她还活着,她应该是卸甲归田,骑着匹宝驹,踏遍青山,享大漠川河。你如此不懂她,我看你这选题也别做了。”
谢廷玉闻言一怔。
他的话就像是有一根羽毛,很轻很轻地搔痒着她心里某处最柔软的地方。
甚至是挚友王琢璋,都会对她离开建康之举而欲言又止。
她有些不知所措。
李颜一见是姬怜,已经是不想再辩下去了。她连忙把纸收起来,双手交叠行叉手礼,“殿下教训的是……”话未说完已匆匆退走。
谢廷玉突如其来问:“殿下为何会如此看待……呃……王校尉?”
她目光探究,“殿下好像真的对这位王校尉很是在意?”
刚刚还舌灿莲花的姬怜此刻像被噎住一番?
他能说什么?
如果他如实地告诉谢廷玉,他做梦梦到王璇玑,她会信吗?
想到这,姬怜神色一凛。
不对!
我为什么要告诉她。
我和她还没有交心到无话不谈这个份上。
我才不要告诉她!
姬怜捋捋袖子,撇过头不去看谢廷玉,“我才不要告诉你这个讨厌鬼。”他拿起竹简,施施然离去。
……哎?
谢廷玉追上去,“殿下要是告诉我,我就让殿下双陆一局。”
一说这个姬怜就恼火,耳尖微红,“你少瞧不起人了。谁要你让了?总有一日,我一定能把你打得落花流水。”
两人的争执声渐渐飘远。
————
两辆朱轮华毂马车缓步徐进,驶入建康城内,自朱雀道开始分开,一辆朝青溪河驶去,另一辆则沿着秦淮河畔蜿蜒而行,穿过朱雀桥,最终停在乌衣巷口。
乌衣巷两侧毗邻着高墙黛瓦的宅院,最为出众的两族宅邸相邻,分别为陈郡谢氏和琅琊王氏。
门房一见,立即手拿马凳恭敬地迎上去,后边已经有僮仆跑进去大喊“家主回来了”,里头登时十几名仆妇、侍奴,以及韦风华疾步而出,站成一列,恭迎此人回府。
马车门推开,从里头走出一个身穿深紫色织锦襦裙,腰间是一条镶玉的黑色锦带,头上斜插一只玉兰簪。此人面容清隽,眼神锐利,眉眼处自带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这位便是陈郡谢氏的家主,谢清宴,如今官至大司徒,兼任太傅,并廷尉正一职。
谢清宴步履平稳地从马车上下来,一手习惯性地端在身前。
“廷玉和辨微呢?”
辨微正是谢父的名字。
谢父全名何辨微,出身陈郡何氏,是当地的名门望族。两人是自小相识,青梅竹马,由双方母父作主牵线订下婚约,可以说两人的姻缘算得上门当户对,水到渠成。
韦风华答:“主君正与娘子一块在亭内饮茶。”
谢清宴颔首,“你们先把马车上的檀木箱搬下来。辨微同我说,廷玉想要学习拉弓射箭和骑马。大周最好的马还得是大宛马,我已经去信给此次居住在青溪夷馆的粟特萨保,届时让廷玉带着我的玉印,让她去挑两匹五岁的宝马。马,还是要自己挑的最合心意。”
当谢父的信快马加鞭到谢清宴手中,她已经着手在安排谢廷玉拉弓射箭一事了。
再者,一匹大宛良驹已是价值百金,谢清宴一出手就是就是赠送两匹,可见谢廷玉在她心中地位非同一般。
谢廷玉正与谢父说笑,一转头,正巧看到小竹桥那端有抹紫色的身影,韦风华以及一干仆妇一脸恭敬地跟在身后,且她们四五个提着个大箱子。
除了是谢氏家主,还有谁能让下人们如此敬畏呢?
谢廷玉一脸了然,即刻放下茶盏,起身去迎谢清宴。
她快步走到谢清宴面前,拱手作长揖,“母亲,女儿谢廷玉请母亲安。”
十二年未见,谢清宴也不顾什么家主威仪,一改往日的沉肃,上前一把抱住谢廷玉,大力拍她的脊背,“廷玉,我的乖女怎么瘦?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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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上清观的餐食太难吃?”
谢廷玉被突如其来的母爱深感局促,她从怀中挤出个脸,“饭菜倒也还好,我自从回建康,每餐都吃两碗饭,倒是胖了五斤。”
站在旁边围观的一干众人见此母女情深的场面很是动容。
尤其是谢父。他撇过头去,悄悄用袖角按了按眼角。
谢清宴执起谢廷玉的手,两人一同走到小亭中。
“我回来的路上,恰好路过弓坊,便特地给你买了两幅弓。我的乖女要练射箭,得要有一把趁手的好弓才行。”
跟在身后的仆妇们立即有眼力见地将檀木箱打开,只见里头有两把截然不同的弓。
较小的那一弓为角弓,上有牛筋胶漆多层缠绕,最宜骑射。谢廷玉见此物便爱不释手,她假意一拉,此弓便捷轻巧,能拉三石。
另一把则为军中长弰弓,弓身狭长如新月,开弓需用腰背之力,可拉五至六石,这种弓更为常用的是在军中,箭出可贯重甲。
且,谢清宴考虑周全,这檀木箱里还有配套的保护手指所用的扳指,护臂,箭囊等等,以及三十六支雕翎箭。
“多谢母亲厚爱。”谢廷玉一把拿起箭囊,将角弓斜垮在肩上,“本来我想趁宫中差事结束,自个再去东市挑选,没想到母亲如此体贴,我这就去后园试射几箭。”
也不等谢清宴和谢父反应,谢廷玉转身就走。
“哎,你这孩子,妻主都未曾和你说上几句话……”谢父笑着,一使眼色,一直候在旁边的岑秀立马跟上去。
“无事,”谢清宴摆手,呷一口茶盏,“现如今都在一处,以后有的是时候说话。让她先松快松快也好。”
自回府以来,谢廷玉每夜晚膳后,皆会以消食为理由,在府内散步半个时辰有余,不过几日,已经将谢氏府邸的亭台楼阁、暗廊小径摸个透彻。
谢廷玉在廊下七绕八拐,来到一处僻静的西园角落、此地花木深秀,假山石嶙峋错落,石孔窍间缠绕着几茎青藤。
她一把爬上假山石,利用高处视野来观望府邸哪处可以供她练习。
谢廷玉双眼一眯,锐利地捕捉到一梧桐树下聚集着四五个人。那伙子人身穿靛蓝劲装,腰间佩刀,臂缚谢氏家纹的赤帛,看样子是谢府所专养的府兵。
在大周,世家贵族可蓄养府兵,这是朝廷特许的私兵,既用于保护宅邸,亦可做部曲调遣。
按律,若是顶级门阀,比如陈郡谢氏,可养核心精锐府兵至多五百人,而分散在庄园的那些外围部曲可达二千人以上。这些府兵平日都得轮流操练,不得懈怠。
可在这青天白日之下,这群人居然敢躲懒渎职,在那里聚众打马吊。
牌九散乱堆在石案上,为首的府兵正叼着根草茎,将一张纸牌高高抛起——
谢廷玉毫不客气,从身后取出一支雕翎箭,拉弓对准。弓弦轻颤间,箭矢破空而出。
还在埋头算钱的府兵们并不知晓祸事临头,她们笑嘻嘻地看着头上的纸牌,只听“咻”的一声,一支箭如同鬼魅一般,余势不减,精准穿透空中旋转的纸牌中央,直直地将其钉在身后的梧桐树上。
那些兵卫直接给看傻了,嘴里的草茎掉落在地上。
站在谢廷玉身旁的岑秀也看傻了。
……啊?不是吧?真的不是吧?
从假山石到那梧桐树之间,起码得有五十步之远,少主人居然能一箭穿透纸牌,这难度可比上次湖上一箭贯三环高多了啊!
19.第十九章
岑秀开始用一种很仰慕的眼光看待谢廷玉。
如果说,上次在清凉山庄大出风头时,岑秀还只是简单地将谢廷玉看作是少主人。
现如今,谢廷玉于五十步远一箭中的,岑秀几乎要当场给谢廷玉跪下,磕三个响头,问能不能收她为徒了。
因为,这实在是太帅了!
谢廷玉转身走下假山石,面无表情地朝那几个不成器的府兵走去。
兵丁们还未从刚刚一箭穿牌的震惊中回神,就看到谢廷玉一脸寒霜的大步走来。
她们这些个人是听过谢廷玉的“弱惨衰”少年轶事,当知晓射出这一箭的是她,不免面面相觑。
其中有眼力见的两人即刻站起来,收拾石案上的牌纸,一股脑塞进怀中。
谢廷玉走到几个兵卒面前站定。她目光如刃,将几人神色一一扫过,突然发问:“我且问你们,你们在谢府的职责是什么?”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吱声。
谢廷玉下颔轻抬,“中间最高个的,你来说。”
被点到的府兵一脸煞白,不得不上前半步抱拳,硬着头皮回答:“回少主人,按谢府规制,吾等职责如下:其一,戍卫宅院,护其安全;其二,巡夜戒护;其三……还有……需逢五逢十在校场演武。”
谢廷玉漫不经心地抚摸着弓弦,“原来你们知道啊,我还以为你们心眼都在打马吊里去了。”
众兵卒冷汗直流,明明是在酷夏,却心凉得像是身在寒冬腊月,只听少主人一拨弓弦,那“嗡”的震颤声让她们的心也跟着颤了颤。
前几日远远瞧过这位少主人一次,从面相上看,让人觉得她是个温柔的娘子,谁能想她能露这么一手弓箭,看她的神情,只怕今日不会善罢甘休
众人内心只感慨今日运气不好才被抓,往日里这个时候都没什么人,她们已经偷闲赌上好几把都没出事。
“少主人,卑职知错,还望……”
谢廷玉一抬手,众人顿时噤若寒蝉。
“若是被抓先行……”谢廷玉将弓交给岑秀,将钉在梧桐树上的羽箭取下来,双手背在身后,开始慢条斯理地绕着众人踱步,“按照我们谢氏的规章,你们该当如何?”
众人皆垂首不语,耳边是谢廷玉踏在青石板上的脚步声,每一步就好像踩在她们的心尖,大气都不敢出。
“岑秀,你来说。”
被点到名的岑秀一个激灵,朗声回道:“回禀少主人,当值渎职者,轻则杖二十,扣三月俸禄;重则逐出谢府,永不得入建康诸府为卫。”
那些刚刚还在打马吊的人顿时面如土色。
若是杖二十还好,但要是被逐出谢府,那可是彻底投入无门。毕竟被这种顶级门阀逐出来的人,在她人眼里多半是个犯忌之人,纵使武艺再好,背上“谢家弃卒”的名头,莫说其她世家不敢用,便是商队护卫都做不得。
更何况,如今天下动荡,建康城外日日都有从北边逃难而来的流民。能在谢府当差,不单月钱按时发放,四季衣裳、一日三餐皆有定例外,便是家中老小也能得几分照拂。若被赶出去……
唉,今天真他爹的运气差,早知道就算再手痒,也不摸那些个牌了。府兵们皆在心里如是想。
谢廷玉巡视一干众人的土色神情,语调冷冽,“你们不会真以为这只是打马吊的小事吧?”
她手腕一转,将雕翎箭有镞的一方对准兵卒,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兵卒们的铁甲披肩,“叮、叮”的脆响在寂静的西园里格外刺耳。
兵卒们听见这声,心凉了又凉。
箭镞突然抵住其中一人的大臂护甲,轻轻一挑便解开了系带。
“你们以为养你们这些府兵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吗?你们每月拿的月俸,身上穿的锁子甲、护臂,腰间佩戴的环首刀,这些个开销,哪样不是谢家靠钱堆出来的?”
铁甲“哐当”落地,那人浑身一颤,却不敢弯腰去捡。
谢廷玉收箭负手,声音拔高:“我母亲发你们月银,将身家性命交给你们手中,你们就是这么侍奉主家的吗?平日吊儿郎当,执勤时玩忽职守,士气懒散,真遇敌袭怕不是要抱头鼠窜?就凭你们这副德行,拿什么护我母亲、父亲周全?莫非真要抓把骰子当暗器?”
她睥睨众人一眼,神情一凛,“这下知道错在何处?”
这个压迫感令人胆怯,好像眼前站着的人并非是那个从上清观骑着一头毛驴归家的温柔娘子,而是一名久经沙场的将领。
众人莫名其妙地往下吞下一口唾沫,脸色由青转红又转白,冷汗直流。
“少主人……”
“少主人,属下已知错,还请少主人责罚。”
“少主人,属下愿日夜轮值,戴罪立功。”
兵卒们齐刷刷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异口同声地恳请宽恕。
“此次只为小惩,不记大过。现在即刻各归其位。待戌时交班后,各自去罚室处领二十棍,至于月俸,大家都是出来混口饭吃,便只罚一个月。”
众人如蒙大赫,齐齐称谢,领命而去。
谢廷玉转身将角弓拿回,让岑秀新作一个靶子,对其练了一个下午后,里衣皆湿,素娟面料紧贴在脊背上,很不舒服。
她径直回到长好院,任由侍奴们备好热汤沐浴。
此刻,她只着一件月白中衣,外披鸦青色外袍,坐在榻上,手指叩着下颔,另一手有节奏地在小案上击打着。这是她思考时会下意识做出的动作。
……不对?真的感觉有些不太对劲?我是不是漏掉什么?
谢廷玉恍然大悟,立即将韦风华喊来,吩咐一番之后,韦风华双手捧着三卷簿册过来了。
这是一份名录册,里头记载了保卫谢氏府邸,以及庄子里的那些部曲,其中包括其年甲、籍贯等,记录的很是详细。
如今在府里待命的就足足有四百七十九人,而在庄子里的那些负责护田、守庄与巡逻就有二千三百多人,这些加起来可足足抵得上小型郡县的常备兵力了。
之前在琅琊王氏的宅院里头住过几年,见识过王氏训练府兵的严苛程度,几乎与边军无异。是以王氏府中向来井然有序,还没有贼人、悍匪什么的不长眼到王氏的庄子里闹过。
思及此,谢廷玉决定先将府里这些府兵们重新编队,再定下轮值、操练等规矩,等府里这些整顿好之后,她再到底下的庄子里进行巡查与整改。
正谓是,防微杜渐,方能无虞。
眼下的建康并不太平,一直有在北方受到侵袭的流民南渡,这一次谢清宴大司徒以及袁照蕴大司农正是为此事而外出。凡事都要先做好准备,免得到时候真事发突然,那也就只有束手无策的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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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
第二日一大早,除去因打马吊挨打得下不来床那几个,谢廷玉把剩下的都召集起来,定好一系列规矩之后,又从中挑了几个长相端正,身手不错的编成一队亲兵卫,专门用以随侍左右,护卫出行。
这些事情谢廷玉做得大张旗鼓,自然是吹到了谢清宴的耳朵边。她则暗示下面的人,适时可以向谢廷玉提供一些帮助,比如写信给琅琊王氏,或者谯国桓氏的人,可以向她们取经问问如何管理府兵,以免经验不足而疏漏百出。
但没想到,谢廷玉并不只是嘴上说说的花架子。她亲自校阅每一名府兵的武艺,能够依照每个人的特长来重新编排队伍。
原本懒散荒废的谢氏府兵,在谢廷玉的手下焕然一新,晨起闻鼓而聚,日落依令而散,整齐划一,进退有度。
谢清宴见了都啧啧称奇,本来以为谢廷玉在上清观修行会修得整个人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知道论道云云,没想到她反而对治军如此有天赋,顿时起了要引荐她入司戎府的心思。
但这还是有点困难。
毕竟,谢廷玉在宫内任祈禳使一职,为武官所不齿,现如今也并没有做出什么成就,总不能拉着司戎都护桓斩月来府里看谢廷玉训练府兵吧。
本来拿起狼毫笔的手又放下来。
“上次妻主便已去信,想让桓都护担任廷玉的骑射师傅。”谢父将一盏新煎的茶推到案前,“我看这个是个好主意。事缓则圆,妻主莫急。”
谢清宴颔首,指间摩挲着茶盏边缘:“且看来日吧。”
正巧谢廷玉在宫中差事已结束,她便接连十日都泡在谢府中操练府兵,从早忙到晚。
啪的一声脆响。
骰子在棋盘上滴溜溜打转,最终定格在五和三,可以出棋了。
姬怜执棋的手却悬在半空中。以往自娱自乐也能玩得起兴的双陆棋,此刻只觉索然无味。雕花窗大开,外头出来的几声鸣蝉,更添几分烦闷。
他百无聊赖地站起身,从书架上随意取下一卷乐府诗集,强迫自己聚精会神地看起来。只是看不了多少页,脑海里就浮现出谢廷玉那带有狡黠的笑容,耳边似乎还响起她清脆又藏着几分促狭的声音,“殿下,你怎么又输了,需要我让你吗?”
姬怜支颔看向窗外。
砰一声。是绛珠给他倒茶时不小心磕到案角。
姬怜收回心思,指腹描绘着广袖上的绣样,状似无意问:“那谢廷玉是这几日忙着宫殿祈福之事,所以下午没空来婆娑阁吗?”
绛珠被问猝不及防,又加一脸雾水,“奴不知,那奴去外头打听一下?”
姬怜翻开下一页,从鼻腔哼出个模糊不清的“嗯”。
绛珠很快就从外头回来。他道:“殿下,谢大人的差事早已结束,故已不在宫内多日。殿下若是想……”
“想什么想!我没想……”姬怜脸色骤变,手中诗集啪地合上。在没人看见的角落里,绯色悄然爬上他的后颈,又蔓延至耳尖,最后堂而皇之地染满双颊。
他将诗集盖在脸上,声音闷在纸页间,“我才没有想她,她不在最好,老是惹我生气。”
窗外蝉鸣又响。
姬怜将诗集拿下,长长地轻吐一口气,转头看着树干上振翅的蝉,“聒噪。”他低声嗔道,“安静些……她又不是什么好人……别想了。”
20.第二十章
这一日的东市,格外有些热闹。
刚过午时,商贩便摆起了摊位,商铺敞开漆木门楣。
东市为建康城内专供士族、富商等购买奢侈名品之地,其中不乏名马,琉璃,珊瑚,南海明珠等,更有郁金香等名贵香料,一眼望去,琳琅满目。
街上摩肩擦踵,熙熙攘攘。有胡商在人群中来回穿梭,有栗特少男用装着香料的琉璃盒子招揽客人。
一位玉身修长,面带薄纱的郎君牵着一匹毛发如墨的特勒骠,缓步行走在东市之中,腰间上挂着的玉佩随着马步叮咚作响,在阳光的照耀下,依稀能看到玉佩上闪烁的“王”字。
他面色惆怅,眼睛掠过这些货架,摊上摆放的一揽珍玩,口中小声嘟囔着:“马上要到她的生辰了,这回,我要送些给她什么好呢?”
他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摇摇头,“这个不行。”
“郎君,郎君……”旁边有人在喊他。
王栖梧扭头过去,是一个市牙子,这是专门为贵客牵线搭桥的掮客。
那人一看王栖梧的着装,腰间的羊脂玉,再看手中牵的那匹骏马,立即知晓此人绝对出身顶级,自然不会错过此等好生意。
牙人谄笑作揖:“小的看郎君面容愁苦,可是在寻找什么?”
王栖梧牵着马绳走过去,“那你倒是说说你这儿有什么稀奇物?”
牙人眼珠一转,做手势引过去,讨好地笑,“近日新到一批琉璃器,郎君,不如来看看?”
琉璃这些对于出身琅琊王氏的贵族儿郎来说,最稀疏平常不过,每日眼里见的都是这些,譬如家里摆的百鸟朝凤琉璃屏风,膳食用的琉璃碗等等。
王栖梧顿时没了兴趣,嘴角一撇,摆头就走。
牙人双手拦住王栖梧的去路,“郎君,我这儿还真有一件稀罕物,请随我来。”
王栖梧半信半疑地跟着牙人转身进了左手边的一间商铺里,一眼惊艳。
一个檀木匣子摆在案上,匣中躺着一柄三寸长,青玉琢成的短刀,刀身线条流畅,上隐约现出山水纹,虽无刀刃,但玉色温润,是不可多得的宝物。
牙人搓着手解释,“这可是会稽郡出产的青玉,郎君可别错过。”
王栖梧轻笑,心里当即觉得这宝物供奉在她的墓前定是最好,当即解下腰间锦囊,倒出五枚金饼,爽快地与商家达成交易。
他喜笑颜开地手拿匣子,刚踏出去门槛,走了没五步,忽听得头顶哗啦一声。
一筐晒干的花瓣从二楼倾斜而下,红艳艳的花瓣劈头盖脸砸落。他本能地抬袖遮挡,却觉握匣的右手腕猛地一麻,似被什么硬物击中。
几颗细小的花瓣嵌在王栖梧的发髻间,他对此浑然不觉,满眼只看到空空无物的掌心。十步开外,一个身形瘦小的褐衣人正揣着匣子钻入人群,动作滑如游鱼。
王栖梧当即气得跺脚,大喊一声“站住!”,正欲去找他刚刚栓在商铺前的特勒骠,结果发现马也不见了,只剩半截被割断的缰绳垂在栓马桩上。
一股怒火直冲王栖梧的天灵盖,耳边下意识地响起今早出门时阿姐在他耳边的念叨,“东市龙蛇混杂,你一个小郎君独自出门小心遇着游鱼小贼,别到时候宝物没买到,马还丢了。到时候我可是会笑话你的。”
……这下好了,说什么来什么!他要被阿姐指着鼻子笑死了。
王栖梧当即连贵族郎君的礼仪也不顾了,施展轻功跟上去,可惜市集人流如潮,他踉踉跄跄追过三条街巷,最后跟着一闪而逝的褐影拐进漕渠岔道,只见此处停着数十叶小舟。
他眼角突地一跳,正中间那艘青篷小舟的帘子无风自动,以为小贼躲那里去了。
王栖梧轻巧踏过相邻的船篷,一把掀开竹帘,口中不忿叫道“你这个大坏蛋”,结果脚下被缆绳绊住——
“哗啦!”
王栖梧整个人栽进舟中,不偏不倚压在一个脸上盖着大片荷叶,正在午寐的女郎身上。
谢廷玉只觉胸口陡然一沉,感觉好像平白无故来了一座山压在她身上,连肺里的气息都被挤了出去。
她抬手掀开荷叶,微微撑起身,就看见一双瞪得浑圆的眸子,又亮得好似含着星星。那人的面纱掉落半幅,露出鼻尖上一粒小痣,随着急促的呼吸微微发颤,发间还夹着几朵花瓣,显得可怜,可爱又灵动。
小舟因这突如其来的冲撞而摇了摇,系在岸边的缆绳咯吱作响。
扑通扑通。
王栖梧无措又羞赧地看着眼前这陌生女子,心砰砰地跳。他慌忙要起身,却带翻了小几上的酒盏,半盏未饮尽的青果酿全泼在谢廷玉的绛纱裲裆上。
他结结巴巴地解释:“对、对对对对对不起!我是追贼才…那个穿褐衣的...她抢了我的...”
那双杏眼依然还是像小时候那样,一着急,一慌乱,就开始蓄起水雾,活像只被雨淋的可怜小狗。
谢廷玉怔怔望着王栖梧鼻尖上那刻小痣。
啊,他果然真的瘦了,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圆滚滚的小哭包了。想当初可是胖得连系带都要少绕一圈。
这是谢廷玉与王栖梧阔别十二年之后重逢,脑海里的第一个想法。
话说回当年,王栖梧酷爱吃各种零嘴糕点,什么松子糖,杏酪粥从来都是没断过。在如此随心所欲的喂养当中,王栖梧不负众望地胖成了个球。
胖不是坏事,可是老有小孩欺他胖无力,公然抢糖还嘲笑他,每每归家第一句便是“璇玑姐姐,又有不要脸的大坏蛋抢吃的”,哭泣泣地抱着她的腿不放手。之后,她就会自掏腰包,牵着他去糕饼铺称上半斤。
“嗯……这位……王公子……”谢廷玉手指了指被王栖梧压皱的裙裾,“可否容在下起身?”
“啊……对对对、对不住!”王栖梧满脸赧然,手忙脚乱地爬起来,乖巧地抱膝坐在一边,又一脸好奇,“你怎么知道我姓王?”
他低头一看,才发现面纱掉了,慌忙抓起飘落的面纱往脸上系,双眼眨巴眨巴地看着谢廷玉。
谢廷玉手又一指王栖梧身上的玉佩,“你身上的玉佩刻着个王字。”
她转身抄起放置一旁的角弓,又将箭囊背在身后,问:“是有人抢了你身上的东西吗?”
王栖梧乖乖地点头,竹筒倒豆子般将事情说了个干净,末了扁着嘴嘟囔,“好坏呀,肯定是那伙人早就盯上我了。”
谢廷玉利落地解开系在岸边的麻绳,将船桨往王栖梧怀里一送,“那就有劳王公子划船了。”
她自顾自道:“这漕渠九曲十八弯,要追人唯有走水路。若运气好,说不定在舟上就能把那小贼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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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栖梧慌张地接住船桨,喉结上下滚动,声音轻得像羽毛:“啊…你要帮我吗?”她居然主动提出帮他,她……她可真是个好人。
水面漾开一串涟漪,小舟歪歪斜斜往前窜去。
谢廷玉立于船头,眺望远处,全神贯注于水面、芦苇丛的动静,微微侧过脸去,“我看你一副要哭的样子,若是不帮你,你怕不是气得投江?”
王栖梧面色局促:“我……才不会,只是那玉刀是我要送人的。我挑了好久呢。”
小舟在漕渠中缓缓前行,只是水面一片平静。饶是谢廷玉目力过人,也没有发现任何人影踪迹。
看来这小贼还是个会闭息凫水的高手。
一路晃晃悠悠,倒是离谢廷玉栓马的地方越来越近。岑秀一直在岸上候着,身旁站着两匹四蹄生风的骏马。
这便是谢廷玉今日新得的西域良驹,都是很漂亮的母马。
左侧那匹踏月骓通体乌黑如墨,唯四蹄雪白,靠近后蹄的部位长有尖尖的骨头。据那栗特萨保称,此马纵跃时,能连越三道门槛也不会失足绊倒。
右侧的皎雪骢,浑身霜白,长鬃如流云般垂落,正温顺地低头啃着岸边的青草。
谢廷玉一跃,稳当上岸,她再转身朝王栖梧伸出手。
王栖梧迟疑片刻,终是将手搭上去。
就在这电光火石见,谢廷玉余光瞥见对岸芦苇深处,有一浑身湿漉漉的身影正抱着檀木盒,鬼鬼祟祟地朝一棵老柳树挪去。
她瞳孔骤缩,只见柳树后黑影晃动,另有一人牵着匹毛色顺滑的黑马正探出身来。
“你今日骑的可是一匹黑马?”谢廷玉突然发问
王栖梧一怔,“你怎么…”
话音未落,谢廷玉已飞身跃上踏月骓。那马儿兴奋地人立而起,前蹄在空中虚踏几下,她却稳坐鞍上,丝毫不慌。
“你骑上这匹皎雪骢,跟紧我。”她反手将缰绳抛给王栖梧,语气不容置疑。
还未等人反应过来,踏月骓已如离弦之箭窜了出去。
“呀,等等我。”
王栖梧虽平日看着温吞,到底是琅琊王氏的儿郎。他利落地挽缰踩镫,皎雪骢温顺地载着他疾驰而去。
“哎!少主人,你怎么把我忘了呀!”岑秀连忙解开拴在树下的另一匹马,也一道紧急地跟上去。
说回对岸这边。
那褐衣人正用袖子擦拭檀木匣子上的水渍,得意地咂咂嘴:“今日合该我们发财,那俊俏小公子一看就是只肥羊。你瞧瞧这成色。”
她将手中的檀木匣打开,里头的白玉横刀浸了水,在阳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更显得华美。
另一人忍不住伸手去摸:“又得宝马,又得珍宝,这趟买卖当真值了!”
两人又是哈哈大笑一番,只闻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抬头一看——
石桥之上,一骑飞驰而来,踏月骓乌黑的鬃毛在风中如流云一般飞扬,马上骑着一名身背角弓,英姿飒爽的女子。
“前面的小贼听着!”谢廷玉清丽的声音穿透而来,“若不想尝尝一箭穿心的滋味,就乖乖把东西交出来。”
两人顿时面如土色。抱匣子的那个手忙脚乱爬上偷来的特勒骠,另一个直接扑上马背。马鞭狠狠一抽,骏马吃痛撒蹄狂奔。
21.第二十一章
建康城里正在上演着一场紧张刺激的猫捉老鼠追逐大戏。
这场戏,可谓是空前绝后,一路闹得街市上鸡飞狗跳,带翻无数的商贩货摊,更让围观的老百姓们免费见识何为真正的“马踏飞燕”。
这动静惊动了当时正在巡街的金吾卫,甚至冲散了帝卿姬怜的外出仪仗队伍。
那两个贼人急忙上马后,慌不择路,从漕渠出来,转身就拐进河畔的市肆区域。
此时正处于申时初刻,道路一旁挤满各类摊贩。
而两侧皆耸立着酒楼、茶肆、乐坊等,古筝、箜篌等靡靡之音,混杂着茶楼内的说书人之声,袅袅传了出来。
只见拐角处,一位正吆喝“花团蒸糕”的刘大娘突然噤声。
她盯着蒸笼里莫名发颤的糕点,又看看跳动的桌板,顿感困惑。她转头问隔壁摊位卖水引饺子的黄三婆,“老姐姐,是不是要地震了?我这里的糕咋开始跳起舞来了?”
浓白蒸汽中,黄三婆正用长竹筷搅动沸水里的饺子,闻言刚要骂“晦气话”,不知道看到了什么,浑浊的双眼大睁,嘴巴大张,话都说不出来完整的一句,“这……这……”
刘大娘忽闻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阵阵,犹如雷鸣。
一匹特勒骠载着两个褐衣人飞掠而过。
马背上那个抱着檀木匣子的贼人面色惊恐地大叫:“骑快点,再快点!后面这人难道是鬼不成?饶了三趟米市还能追上来!”
前面驾马的贼首啐了一口:“你他爹的能不能别叫了。前头就是东府城拐角,拐过去自有……”
话音未落,一支雕翎箭“嗖”地钉在她们马前堪堪三步处,惊得那特勒骠人立而起。
蹭——
刘大娘只觉又是一阵劲风扑面,蒸笼里的花团糕啪嗒啪嗒滚落一地。
待她回神时,但见一匹黑马如黑色闪电般掠过,载着个身背角弓的女子。
谢廷玉清喝一声:“我让你们三次机会,方才那支雕翎箭就是最后一次。你们要是再不停下,我可就……”
她眼神一凛,侧身避过一支偷袭的袖箭。
前方贼首猛抽马鞭,骂声混着马蹄音传来:“恁爹,你赶紧把暗箭掏空!”
后方的那人叫苦不迭,“早用完了!这姑奶奶怎么那么难缠啊!”
刘大娘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心疼地蹲下来,刚想伸手去捡地上的蒸糕,又是传来一阵雷霆般的马蹄声,那手赶紧打住,抬头一看。
一匹通体霜白的皎雪骢飞驰而过,马上郎君的面纱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鼻尖上那粒朱砂痣;紧接着是一匹青马载着个护卫。
醉仙楼二层,一随从忽闻楼下惊呼声肆起,马蹄声阵阵。她从里探出头,一眼就认出皎雪骢上那道熟悉的身影,不由自主地“哎”了一声。
“娘子”,她急转身向内室里禀报,“咱们家小公子今日骑的不是那匹l特勒骠吗?怎么突然换成一匹白马了?”
“白马?”内室传来道慵懒的声音。
珠帘哗啦一响,身着绛红武袍的女子踱道窗前。她双眼一眯,认出了王栖梧的身影,又蹙眉望向远处——一匹乌黑骏马正载着个挽弓女子追着,前面是两个不认识的人共同骑着特勒骠……
嗯?为什么是两个陌生人骑着那匹特勒骠?
谢廷玉紧追不放,双腿一夹马腹,踏月骓如离弦之箭般加速。
眼看就要与贼人并驾齐驱时,巷口里就突然接连冒出三个推着独轮粮车的女人,恰巧堵住谢廷玉的路。
而仅仅毫厘之差,那两贼人就趁着这个档口杳杳离去。
“起!”
谢廷玉猛地拉紧缰绳。胯-下的踏月骓嘶鸣一声,前蹄高高扬起,后腿肌肉绷紧,竟直接一次性地从三辆粮车上方一跃而过。
骏马矫健的身姿在半空划出完美的弧线,麻袋上晒着的菜叶子被马蹄带起的风掀得四散乱飞。
那三个女人呆若木鸡地仰着头,手中推车的木柄掉在地上而不自知。
四周顿时爆发出阵阵惊呼:
“我操!此乃神人也!”
“怎么会这么厉害!”
“我的乖乖,飞的这么远……”
那绛红武袍的女子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见王栖梧策马紧随其后,她毫不犹豫地单手撑窗,纵身跃下。只见她足尖在酒旗竹竿上轻点借力,眨眼间便已稳稳落在楼下拴马桩前。
解开缰绳,她翻身骑上那匹枣红马,跟了上去。
本来只是四匹马在道上疾驰,因为有人插队,眼下变成了五匹。
“王栖梧!”
这身清喝惊得王栖梧脊背一僵。他扭头一看,正对上自家亲姐姐似笑非笑的眉眼,小声嗫嚅:“阿姐……”
那人手持缰绳,轻松策马赶上,质问道:“我怎么不知道家里给你买了一匹白色宝驹?嗯?”
想撒谎又不敢撒谎,如今又被人亲自抓包,王栖梧憋出一句:“那匹特勒骠…唔…被人偷了…”
果不其然。
那女郎又突然发问:“那前面背着一张弓的女子,是在帮你追那两个匪人吗?你什么时候认识的?”
王栖梧一怔,舌头打结:“……阿姐……我”追了大半天,原来我连她的名字都不曾知道,可是她连我的姓氏都能靠玉佩猜到。
原先推着独轮车的三个女人中已走了两位,还剩一个正在捡地上的菜叶,忽闻头顶风声阵阵,抬头一看,先是一道绛红身影急急掠过,接着是一抹白影,后头还跟一匹青马。
那人再顾不得捡菜,慌忙抛弃小推车,抱头鼠窜躲到路边的摊位后头。
前方贼首频频回首:“是不是给甩开了?”
“啊……她不见了。”抱匣贼人话音未落,忽见一抹黑影凌空跃出,惊得破口大骂,“我草,这到底是不是鬼啊!这人也他爹的太会骑了吧?”
贼首咬牙呵道:“别管了,你快扔,看到什么就扔什么。”
恰逢路过一缎绸商队,抱匣贼人一把从怀中抽出一条长鞭,手腕猛抖,用力一甩,数匹缎绸应声飞起,正巧迎上追来的谢廷玉。
什么缎子、越罗等被这贼人甩得漫天飞起。商队顿时大乱,驮着货物的驴横冲直装,直接带翻了旁边摊位上的纸灯笼、瓷器等等,哗啦啦撒了满地。
一时之间被这三人弄得鸡飞狗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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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苦出来摆摊挣点活命钱的摊贩们很是遭罪,已经有人叉腰怒斥三连,“我要告到上面!我要告到上面!我要告到上面!”
已有巡逻的金吾卫注意到这番糟糕的动静,迅速列队,快速地往这边赶。
骑马的那几人从巷陌转入开阔官道,此处道路更为开阔,前方正是青溪与御道交汇的四岔路口。
此时,两列金吾卫从两方逼近,自东西两侧形成合围之势。
没了方才那些市井杂物的遮挡,谢廷玉视野豁然开朗。
谢廷玉倏地放开缰绳。踏月骓虽没主人的操控,也能很聪明地自行维持疾驰。她从箭囊中取出两支雕翎箭,搭在弓上,弓弦拉满如月。
古言有云,射人先射马,可那两狡猾的贼人胯-下是王栖梧心爱的特勒骠,这恐怕行不通。
那便射-人。
谢廷玉腿部用力,踩着马镫站立起来,腰腹绷紧,箭簇锁定贼首后颈风府穴。挑准一个空档,雕翎箭破空而出,犹如两道闪电,直取要害。
“嗖——”
贼首正紧攥着缰绳急转,忽觉后颈一凉。剧痛已密密麻麻地缠上脊骨。一口腥甜涌上喉头,大量地喷在特勒骠的鬃毛上。手中缰绳无力滑落,她整个人如断线风筝一般,直直地向后仰倒。
这方一击就杀的刺激一幕,恰巧被疾驰而来的金吾卫都尉尽收眼底。
但见那人,马背上稳如磐石,箭无虚发,瞬息间便夺人性命。
哎呀,这可真是不可多得的神箭手啊!
在后方看到的王兰之也暗喝一声:“好箭!”
此时东边道上,一架朱漆宝盖马车缓缓行来,四周环列十二名执乾护卫,正是帝卿姬怜的仪仗。而西边道上,一辆黑漆描金的马车正疾驰而来,据车厢后方上的旗帜来看,这是汝南袁氏的马车。
“看我这一箭。”
谢廷玉乘势,又将一枚雕翎箭搭在弓上,箭矢如银蛇吐信,精准击中另一贼人的手腕。
“啊!”
贼人痛呼一声,匣子脱手飞出。
谢廷玉一声呵斥,踏月骓如风驰电掣般冲出。她探身,张开手臂,在半空中稳稳接住木匣子。
但因冲势太猛,谢廷玉急拉缰绳,踏月骓前蹄扬起,在道上划出数道火星,最终一个漂亮的回旋,堪堪停在帝卿车架窗前。
而那匹特勒骠却突然加速狂奔,紧接着一个急停摆身,嘶鸣一声,将背上两贼人狠狠甩出。
砰的一声。
那二人恰好砸在袁氏马车的车辕上,惊得拉车的马人立而起。
窗外惊叫声,沉闷碰撞声,马匹嘶鸣声混杂成一片。
姬怜手中捻动的佛珠突然一顿。
那马蹄踏地的声响近在咫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悸,像春日里抽芽的藤蔓,无声无息地攀上心头。
姬怜素手撩开车帘,抬眼便与马上的女郎四目相对。
谢廷玉双眸一弯,头微微下倾,束发的发带落在她肩头,“殿下,好巧啊,你怎么也在这?”
姬怜的指尖无意识攥紧帘子,目光落在她手中的匣子上。
她这么大张旗鼓,就为了手中的这个匣子?
22.第二十二章
按照皇室规制,帝卿每次出行时,需得由十二名执乾护卫环列帝卿的车架四周,一是为护驾,以免帝卿受到不知名人士的袭击,二是为彰显皇室威仪,俗称充面子用的。
所以当谢廷玉骑着踏月骓突如其来地闯进来时,执乾护卫长大喊一声“放肆!何人敢扰帝卿车架”,立马有四个护卫呈包夹之势,团团围住谢廷玉,以乾封其退路。
谢廷玉轻飘飘地睨一眼,丝毫不怵这些护卫,甚至是一拉缰绳,踏月骓鼻息一喷,原地转个圈。
“殿下,几日不见,就这么生分见外,这不好吧?”
生分见外这等平平无奇的用词,却在谢廷玉的口中带有那么一丝她人无法体会的缱绻。
姬怜忍不住用牙齿咬住口中软肉来控制面上热度,抬手示意,“你们都退下。”
四位护卫依言回归队列。
像是吃透了某位美人的心理,谢廷玉促狭一笑,拍拍胯-下的踏月骓,此马犹如成精,顿时与主人心意相通,往车窗边踱近几步。
她将脸倏地凑过去,顿时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多谢殿下高抬贵手。”
说话间,那条束发用的长长发带尾梢扫过姬怜的手背,痒痒的。
姬怜抿唇不语,只一味细细打量着谢廷玉手中拿着的檀木匣子,通体漆黑,光从这朴素无华的外表看不出有什么奇特之处。
“谢廷玉,”姬怜忽然开口,声音低了好几分,“这盒子难不成是装了什么宝物,我看你如此宝贝。该不会是……”
他下意识地抓住那根恼人发带的尾梢,“该不会是…”
话到嘴边,却莫名其妙地变成:“你要送给某位心上人的定情信物吧?”
这话讲出来时,姬怜自己先愣住了。他心里暗自懊悔自己怎么就把真话给说出来,又不能真叫人看出,只得强作镇定地与谢廷玉对视。
谢廷玉吃吃笑出两声,不答反问:“殿下,你耳朵怎么那么红?是被晒的吗?”
“闭嘴……”姬怜别过脸去,手指一绕,将那缕发带缠在上面,“爱说不说,我也不是很想知道。”
又是阵阵马蹄声传来。
循声望去,只见长街那一端,两道身影并辔而来。
谢廷玉原本倾身向前的姿态渐渐直起,拿着檀木匣边的指骨绷紧。
待看清枣红马上那身穿绛红色武袍女郎的面容,她嘴角的笑意都淡了几分。
哒哒两声,两匹马齐齐停在踏月骓跟前。
皎雪骢看到主人,以及熟悉的玩伴,亲昵地凑过来与踏月骓互相轻蹭脖颈。
这一下可是直接将王栖梧和谢廷玉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近许多。
马儿亲呢的无心之举,倒是在旁人看来多了几分隐晦意味。
绛红色武袍女郎脸色微沉,以拳抵唇清咳三声,示意王栖梧靠过来。
王栖梧此刻满心满眼都是谢廷玉手中的檀木匣子,哪里注意到那几声咳嗽。他嘴角不自觉扬起,伸手就要去接,“多谢……”
他该喊她什么好呢?她如此仗义相助,我怎么还能生分地喊她女郎呢,怎么也应该喊她姐姐呀。
王栖梧眉眼弯弯:“多谢姐姐。”末了又补充一句,“姐姐你人真好。”
此言一出,顿时有两人神色各异,内心已经开始炸了。
姬怜手指一松,任由那缕发带从指尖滑落。
心下泛起一股有点苦,又有点酸,还不知道是什么的情绪。姐姐这两个字就好像是一颗露珠,在舌尖上滚来滚去,不舍得咽下,也不舍得吐出去。
姬怜面无表情地思忖:“哦,原来是为了这位……”他认得那武袍女子,是琅琊王氏的长女,身边的那位蒙面郎君自然是她的同胞弟弟。
“原来是为了这位王郎。两家倒是挨得挺近。”他在心里如是想。
那武袍女郎则是心里暗戳戳地想:“弟弟啊弟弟,你怎么能随便喊人姐姐呢。虽然这个人……”
她又开始重新打量起谢廷玉,算上上回她偷偷地猫在树上围观莲心穿鱼那次,此为第二次。
武袍女郎的视线扫过谢廷玉执弓的手,嗯,骨节分明,握力想必不俗;又扫过谢廷玉挺直绷紧的腰腹,嗯,腰也不错,柔韧如竹;最后到谢廷玉的长相,嗯……行吧,这声姐姐喊了就喊了,她当得起。
她又瞥一眼正小心翼翼检查匣中白玉横刀的王栖梧,心中了然,不用多说,这块玉八成又是要供到那位早逝的王姨母灵前。
反观谢廷玉这边,全部心神都在这个武袍女郎身上。
她心神恍惚,几乎要以为故人也一道复生了。
眼前女子身量颀长,绛红武袍衬得肩线如刃,玉带束出劲瘦腰身。
此人相貌上乘,尤其是那双凤眼,眼尾斜飞入鬓,自带三分飒爽英气。乌发以一银纹发带扎成一束利落的高马尾。
光站在那儿,观其臂膀、身姿,就令人觉得很有力量。
这是长得很像王琢璋的女子。
武袍女郎抱拳拱手,先行一礼:“琅琊王氏,王兰之。”她微微侧身,“这是我阿弟,王栖梧。多谢女郎此次仗义相助,敬谢不敏。”
谢廷玉回礼:“陈郡谢氏,谢廷玉。”
王栖梧顺着杆儿爬接话:“原来是廷玉姐姐……”
已经开始喊廷玉姐姐了。姬怜在心里凉凉地想,快速地瞄一眼谢廷玉紧盯着对方的神情后垂眸,嘴角往下一撇。
不过一声姐姐就能让人心神不在……女人……女人还真的是……一看美色就不知道心神飘哪里去了。
王栖梧眨着那双湿漉漉的杏眼:“我…廷玉姐姐…你人真好…我…”
王兰之实在看不下去,一把将人扯到身侧,压低声音道:“你顶多喊一声谢姐姐就好了,怎么还喊人廷玉姐姐呢,多冒昧呀。”指尖在他额角不轻不重地戳一下。
谢廷玉道:“举手之劳而已,不必如此。”
“那怎么能行呢……”王栖梧咬唇,指腹摩挲着檀木匣子的边缘,突然眼睛一亮:“我得要好好谢谢你。我请你……我请你……”
话还未说完又被王兰之拽了回去:“若是想请人一道吃饭就免了。孤男寡女同席,传出去像什么话?”她眯起凤眼,“你如今尚在闺中待嫁,要懂得避嫌。”
王栖梧则小声回:“什么待嫁,我才不要嫁给其她人。我早就说过了呀,我自小就想要嫁给璇……唔……”
王兰之眼疾手快地一把将王栖梧的嘴给捂上了。
这方谢廷玉和姬怜也在互相悄悄地咬耳朵。
谢廷玉故作惊讶:“大夏天的,怎么突然可以这么冷。咦,我怎么越靠近殿下越觉得冷?”
姬怜冷飕飕地看向谢廷玉:“原来你今日这么兴师动众是为了这位王郎。怎么,谢廷玉,你这个假道士心动了?”
谢廷玉扬起嘴角:“我这只是寻常的见义勇为罢了。”
姬怜一把拽住谢廷玉的发带,力道不轻不重地一扯,“琅琊王氏和陈郡谢氏的园子都在乌衣巷,挨得还挺近,我是不是过不了多久就能喝到你们二人的喜酒?”
谢廷玉一脸笑嘻嘻,从善如流地回道:“我要是摆喜酒,肯定少不了殿下你那份。殿下,你莫急。”
姬怜见谢廷玉这回答好像是应下了,一股带着邪火的气在他的胸膛处上下跳动。他嘴唇蠕动几下,最终只是索然地一松发带,别过脸去,不再理会谢廷玉。她果然真的很讨厌。
这方金吾卫都尉桓折缨带着两队护卫疾步而来。她身着轻甲,腰间佩刀,步履生风间甲叶铮然作响。
桓折缨先是查看地上躺着的贼人,又扫过袁氏车辕上的撞痕。她抬手一挥,立刻有数名金吾卫列队而出,往袁氏车驾走去。
特勒骠前蹄抬起,对着地上两名匪人腹部狠狠踩踏。
尚存一息的手腕中箭匪人被马踹得生痛,痛得在地上蜷缩打滚,手腕上的伤口汩汩流血。
特勒骠喷撒鼻息,甩着尾巴,心满意足地踱步回王栖梧的身边。
金吾卫两人一组架起匪人离去,地上只余几道暗红的血迹。
桓折缨大步流星走向王兰之。见状,王兰之、王栖梧与谢廷玉三人齐齐翻身下马相迎。
“未曾想王统领也在,”桓折缨抱拳一礼,“今日这场闹剧,倒是让你今天见笑话。”
王兰之如今在司戎府下的戍卫所任戍卫统领一职,故桓折缨唤她一声王统领。
她给桓折缨肩上一拳,“你让我看的笑话还少吗?”她侧身介绍谢廷玉:“这是降服那两位小贼的谢娘子。陈郡谢氏,谢廷玉。”
桓折缨目光略过谢廷玉,对其很是赞赏。
谢大司徒送信给她母亲桓斩月,让其教授射艺一事,桓折缨是知道的。母亲还在私底下抱怨大司徒私事公办,滥用职权来给她女儿谋私利,很是头痛。想来,若是母亲今日在现场,见刚刚谢廷玉那惊艳两箭,想必会对收徒授艺一事绝无怨言。
桓折缨对谢廷玉抱拳:“感谢谢娘子今日的鼎力相助。”
她又转向车窗内的姬怜,单膝跪地,“殿下受惊了,可还安好?”
姬怜摇头,“都尉客气了,你不必如此。”
桓折缨起身,甲胄哗啦一响:“殿下无恙便好。”她目光扫过地上残留的血迹,沉声道:“今日一事,我等定当严加审讯。末将告退。”
“桓都尉,我看这不妥吧。”
众人循声望去。
哐当一声,车门拉开,袁望舒从里头下来。
她理理衣袖,朝姬怜行一礼后,一指前襟上的大片水渍,“本来我好端端地在车内饮茶,只是马车一晃荡,茶水洒落。让殿下见笑了。”
袁望舒抬眼看向这个近日让她恨得牙痒痒的谢廷玉,又看向一旁的王兰之。
一个、两个她都很讨厌的人现如今都站在一块。
自从宫内那闹鬼一事解决后,皇帝除掉好些个袁氏在宫内的眼线,为避免牵连,她只好躲在建康郊外的清凉山庄内避避风头。
如今母亲归家,连发几封信命她归家,想必是要为这事好好训斥她一翻。
真的是要新仇旧账一起算。
袁望舒深吸一口气,皮笑肉不笑,“桓都尉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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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直,我相信这件事你定当秉公处理。但我觉得此事,还得有一人须为此负责。”
“袁娘子请讲。”
袁望舒看向谢廷玉,“私以为,谢娘子也应该一同接受审讯。”
被点名的谢廷玉“啊”了一声,“……你在说我吗?”
王栖梧倒是双颊绯红,气得跺脚,直接喊人大名:“袁望舒,你说什么呢?!廷玉姐姐好心帮我,你却让她与犯人同审,你是何居心?你真的是……坏人一个。”
袁望舒道:“王郎此言差矣。谢廷玉是替人擒贼不假,但她行事莽撞,并没有为百姓着想,肆意纵马追逐,导致部分摊位翻倒受损,难道不该问责谢廷玉?”
她一展从袖中掏出来的扇子:“她若是真有心擒贼,何必非要耽误到此时,反而要等到帝卿车架前?我看她说不准是存心要闹出动静,好显得自己本事过人。”
一番话下来,把一位擒贼有功之人,反倒说成个哗众取宠之徒。
袁望舒见谢廷玉一脸无动于衷,又道:“听闻谢二是从上清观出来,想必对捉贼这等技艺之事疏忽。人啊,还是不要轻易尝试自己不擅长的事。”
还真的是会说,且能说。
不过,谢廷玉比袁望舒更知道怎么气人。
谢廷玉轻轻叹一口气:“望舒娘说的对,捉人这事我委实是个外行,让各位见笑了。”
她展颜一笑,话锋一转,“不过,我昔日在上清观当道士修行时,主业是超度亡魂,副业才是射箭消遣。望舒娘,以后你家里死了人之后需要道士做法,尽管来找我,这事我很专业,管埋又管做法,送葬哭坟一条龙服务,包你满意。到时候给你算便宜点,五十贯钱一次,就能让你府里的人早日往生极乐。”
袁望舒脸色一沉,摇扇的手一停,“谢廷玉,你……”
谢廷玉笑容愈发灿烂可掬,“好了,不要再讲了,再讲下去我手上的弓弦可就要弹到你脑门上了哦。”
她指尖拨动弓弦发出一声响,“到时候我可不负责,毕竟我射艺稀疏平常,伤到人是常有的事。”
王栖梧肩膀直抖,眼里闪着笑意。
姬怜垂首抿唇,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咳嗽。
王兰之与桓折缨对这番话听得极为舒畅,默默对视一眼,都从各自的眼神中读出了对谢廷玉的赞赏。
这二位心里头不爽袁望舒久矣,但碍于面上,故都不会搬到明面上来。一听谢廷玉如此不给袁望舒面子,都心里暗戳戳地给她竖起了大拇指。
袁望舒想回嘴驳斥,又不知从何说起,整个人僵在那儿,胸口剧烈起伏着,眼神怨毒地盯着谢廷玉。
谢廷玉对此浑不在意,看向桓折缨,“那就有劳桓都尉带路了。”
桓折缨道:“那就麻烦谢娘子了,随我们金吾卫走一趟即可。也只是些许例行询问。”
谢廷玉颔首。
她倒是真的没意见。
坐牢这件事,她很有经验。更何况这前脚她一下狱,后脚就会有谢大司徒捞她出来,左不过就是在牢里喝杯茶的事。
坐牢嘛,真的就是区区小事一桩。
在即将被金吾卫带走之际,岑秀终于是头顶几片菜叶,骑着马姗姗来迟。
岑秀远远地就看见谢廷玉,大声喊道:“少主人哎,你是跑得真快,倒可真的是苦了我。那道路上全是各种瓜果菜叶,也不知是哪个缺德的沿街乱扔......”
等骑到跟前一看,发现谢廷玉困在金吾卫队列之中,颇有种要被问罪之味。
岑秀瞪大双眼:“哎……少主人,你要去哪?”
“哦,去牢里一趟。”
谢廷玉将背后的角弓扔过去,吩咐道:“帮我把弓,皎雪骢带回去,踏月骓就随我去一趟。”
岑秀手忙脚乱接住角弓,张大嘴巴愣在原地,继而慌里慌张地去抓皎雪骢的马缰,“啥?什么坐牢?咱们不是做好事吗?怎么就坐牢了?”
谢廷玉翻身上马,漫不经心:“没事,你回去让母亲把我捞出来。”说罢一夹马腹,她混入金吾卫的队伍之中。
王兰之拽住欲要上马一同跟过去的王栖梧,“我还不知道你心里那点小九九吗?回府去。”
王栖梧眼巴巴望着谢廷玉渐行渐远的背影,“我……我……那我想回府求祖母。”
王兰之板起一张脸,“你回去之后不许对今日的事声张,她不会出事的。”见王栖梧一副不依不饶样,王兰之一捏眉心,“真没事,金吾卫向来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人。”
袁望舒冷哼一声,回到马车内,沉声让车妇启程。
等谢廷玉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姬怜这才放下帘幔。
姬怜低声吩咐绛珠:“你拿着我的玉牌,去派人给谢廷玉作保,让金吾卫审问完之后尽快放人。”
按照这个时辰,等岑秀一来一回,再到谢大司徒的信送到金吾卫,怕不是要到亥时。他…他才没有担心她,只是…为了报答上次她在宫内破解厉鬼之事而已。
绛珠应声下车。
车轮滚滚声起,帝卿车架往城郊外的慈恩寺驶去。
23.第二十三章
金吾卫的牢狱还是老样子。
谢廷玉将马交给狱卒之后,随桓折缨走进去。
牢狱内阴暗潮湿,青石墙上零星插着火把,将人影拉得老长。拐过两道弯,谢廷玉看到那个还没死透的贼人已经被铁链锁在刑架上,手腕上的伤口还在往外冒血。
在一番盐水泼醒、烙铁伺候后,贼人很快偃旗息鼓,交代了今日偷抢王郎宝物的始末,顺带还暴漏了其她作案同伙的老窝所在,可以说得上是能吐得都给吐的一干二净。
相比之下,谢廷玉的遭遇可以称得上是宾至如归。
谢廷玉就好像是对金吾卫的行事章程分外熟悉。她径直进入刑讯室,施施然坐下来,又给自己添了杯茶,对着桓折缨一抬下颔,“有什么问题就尽管问吧,我这人最是配合。”
……嗯?这不对吧?这到底谁审谁?
在场的众人看着都惊了。她们面面相觑之下,都在思考为何此人像是在自家后院般从容自在。
桓折缨捂嘴轻咳,眼神示意下属前去按例询问。
谢廷玉三言两语就把午后小船内偶遇王栖梧,帮其追回被盗宝物的经过交代清楚,末了还一脸诚恳:“今日是我鲁莽,老百姓们本就是摆摊不易,她们今日各自的损害我都愿意赔偿。”
正埋头疾笔记录的人手动作一停,心里暗自称奇:这些个世家贵女往往都是眼高于顶,视百姓如草芥,突然来了一个如此体恤民间疾苦的,这还是头一遭。随即又想到眼前此人曾少时便云游在外,想必是见惯了民间百态,便也释然。
待询问完之后,金吾卫将纸递过去,“还请娘子在上头盖手印签字。”
谢廷玉执笔,习惯性地写下一个璇字,笔尖忽地一顿。她盯着这个璇字一怔,随即干净利落地将其划去,重新写下谢廷玉三字。
即使是询问完之后,若是没有人作保,谢廷玉仍得候在牢里。
百无聊赖等待之下,谢廷玉一手撑额,不一会便开始打起哈欠。
迷迷糊糊之中,一道修长人影斜斜撒在地上。
谢廷玉勉强抬起沉重的眼皮,将人的相貌看个大概,嘴里迷糊道:“……王琢璋……”
恍惚间,好似回到了她第一次来建康时就蹲大牢的光景。
那一次,她也是抓一个毛贼。那毛贼不长眼,敢下手偷她身上的钱。她直接从城东打到城西,一路上也是掀翻七八个摊子。金吾卫赶到时,正见她领着贼人的后领往水缸里按第三回。因损毁摊位,她也一道被押进牢里。
来捞她的人是王琢璋。
“你不会写字吗?”王琢璋见她迟迟未动笔签字,“可我看你认得不少字。”
她把毛笔往桌上一扔,“武功秘籍是我师傅口述,书上讲解武功招式都是用画的,她老人家可从来没教我过认字。就那么些字,我还是偷偷趴在私塾的窗上学来的。”
王琢璋失笑:“上回在酒楼,我见你倒是能把菜牌念得一字不差,还以为你会识字写字。”又道:“那你也很聪明,靠偷学就能学这么些。怎么不多学点?”
她奇怪地瞥一眼王琢璋:“混江湖的,要那么多学识做什么,能吃饱饭就很不错了。”
王琢璋好奇问:“我倒是听人说,你来建康之后,倒是有那么几位小郎君青睐于你,也给你递过几封手信。你是不是一封都没回过?”
她讪笑:“我都是直接翻墙头进去私会……”
王琢璋闻言,一脸严肃,目光微沉,“璇玑。”
“啊?你这么严肃干嘛?”她不明所以地抬头。
王琢璋将人拉过来:“建康里的郎君可不是什么乡野村夫,你到目前为止勾搭多少个了?”难得一副教育她的模样:“我可是警告你,你若是胆敢坏了人家清白,我怕你到时候连建康都出不去。”
她:“……我只是翻墙进去对饮几杯就溜了。”
王琢璋扫她一眼:“这些郎君出身世家,配的婚姻娘子也只会是王侯贵女。你若是想娶,我看你得争军功。”强调道:“还得是骠骑将军才行。”
她摇头:“娶什么?我就没打算在建康成家。”
王琢璋拿起毛笔,举到她面前,“看清楚我握笔的姿势吗?”
她点头。
王琢璋另拿一张空白的纸,一笔一画,极慢地在纸上写下“璇玑”二字。
她将王琢璋手中的毛笔拿过来,在签字画押处依葫芦画瓢地写下自己的姓名。即使是第一次写,那字迹歪歪扭扭,倒也有七八分像样。
王琢璋领着人走出牢狱,一道坐上马车,见她无所事事地在小案上敲击手指,忽然道:“我教你笔墨读书如何?”
她将一枚果子塞入口中,口齿不清:“书…我读过啊…那些戏文小说…倒是看过一些。”
王琢璋摇头:“我说的是兵书,史书那些。”
她正要拒绝,王琢璋又道:“你每读完一本,并且在我面前将书中要义说个明白,我便多给你一贯钱作为奖励。”
给我钱,我也不想读。她心里如是想。
王琢璋抬起茶壶倒茶,清泠泠的倒茶声在车内格外清晰,“做我的护卫,不仅要武功高强,还要懂得识时务、明事理。既然你已答应那五年之约,这书想必你是非读不可了。”
她哀嚎一声,咚的一下靠在车壁上,“当你护卫,事可真多。”
王琢璋慢条斯理地整整衣袖,“那是自然。毕竟……”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我要的可不只是一个会挥刀的护卫。”从袖中取出一份清单,“我可是给金吾卫做好保证了,明日你去挨个给这些摊位的小老板送一袋粮食,当面赔礼道歉,这钱就从我给你的月俸里扣。”
她猛地直起身子,“王琢璋,你……”
王琢璋不紧不慢,“百姓摆摊谋生本就不易,你这般横冲直撞,叫她们如何过日子?”一点她的额间,“听我的,多读点史书,总是没错的。”
一个手肘往外滑,谢廷玉失去重心往外倒去,那一刹那脑子突然清醒,手按住案角,硬生生又将身子拽回来。
谢廷玉这回认清身前的人,“是你啊,王兰之。”她站起身,“怎么,你过来给我做担保人?”
王兰之颔首,“你今日救我阿弟一事,我自当铭记。我已和桓都尉签了保书,你随我一道出去吧。”
此时,于烛火摇曳之中,又有两人并肩踏入牢门。
两人互看对方一眼。
左侧那位一身官员行头的人先行发言:“我乃大司徒副史。大司徒心系爱女,特命下官携印前来作保,还望金吾卫行个方便。”
右侧那位也不甘示弱:“我奉帝卿之名,以玉牌为凭,望金吾卫尽快审完结案,将人放出。”
谢廷玉:“…………”
王兰之:“…………”
原来都是来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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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廷玉作担保的。
沉寂许久的金吾卫牢狱在此刻显得有些热闹。
王兰之:“没想到你还挺抢手。”
谢廷玉:“……你别说,你还真的别说。”她都没料到姬怜会派人来给她作保。
桓折缨也是第一次遇到同时三个人给一人作保的情形,甚至还刷新来牢狱不过半个时辰就被放出去的新纪录。她当即亲自引路,将谢廷玉送出牢门。
岑秀牵着踏月骓正等在外面。
那官员对着谢廷玉点头哈腰,“大司徒一听消息,就命下官即刻前往。路上稍微耽搁些,还望娘子赎罪。”
谢廷玉:“不打紧,不打紧。”她转身,喊住另一人,“承蒙帝卿关照,还特地遣人来此处为我作保。我欲当面致谢,不知帝卿殿下如今在何处?”
那人恭敬叉手行礼,“帝卿车架如今正往慈恩寺驶去,约莫清修一个月,恐怕不宜见客。”
“有劳。”谢廷玉一转身,就看着王兰之以一脸难以形容的神色在她和姬怜派来的人之间流转。
王兰之被人抓得猝不及防。她掩饰般地咳嗽几声,坐在马上,从上而下看着谢廷玉,开始没话找话:“你既已出来,我也就放心。今日你那几箭射得不错,我倒是想向你讨教几番。”
谢廷玉翻身上马,手拉着缰绳,和王兰之并辔而行:“讨教可以是可以。我有个问题想问你。”她侧身,直视王兰之:“只是不知那日,在清凉山庄,你为何会贪杯装睡,又为何在房内偷偷盯着我?”
王兰之再一度被打个措手不及。她惊愕地看着谢廷玉,半晌才找回声音:“……我就想看看那袁望舒要做什么。你居然发现了我。”她眼神飘向远方,又移回谢廷玉的脸上,这才道:“我倒是看见你从那房内出来,没过一会帝卿也从里头出来。今日帝卿也来为你开脱,所以你们两是有什么吗?”
谢廷玉:“那不是,那没有。”她笑出声,脑海中浮现出那张即使是嗔怒,也很漂亮的脸,“他挺讨厌我的。上次宫里出点事,我帮个忙,他还我人情。”
王兰之问:“你怎么就发现我了?”她低声,带着几分不甘,“我隐藏得挺好。”
谢廷玉“啊”一声,“我不知道呀。”她促狭眨眼,“我只是诈一下你,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招了。”
“你这……”
王兰之回想起那日,她故意以身入局,就是为了看看袁望舒打得什么鬼主意,没想到隐在暗处时会看到谢廷玉。
尽管当时误以为谢廷玉与袁望舒是一伙,她却怎么也对谢廷玉讨厌不起来。
王兰之垂首看到踏月骓上的箭囊,想起清凉山庄那最惊艳一箭,又想起今日捕贼使那行云流水的箭术。再一次不由真心赞叹:“你今日那几箭射的不错,倒是很像我自小认识的王姨母。”
见谢廷玉一脸困惑,王兰之解释道:“我说的王姨母叫王璇玑。你不认识她吗?”
谢廷玉又是“啊”一声,“没见过这个人,但好像听过这个名字……谁啊?”
王兰之很是奇怪地看她一眼,“我们两家园子就隔着一道墙,你当真没见过?”她眉飞色舞地比划起来:“我王姨母是很厉害的人,她最拿手的就是百里穿杨。百步之外,她能一箭射中黄羊的双目。”
地上拖出两人交错的剪影。远远地,还能听见有人道:“璇玑姨母当时在建康很出名的……你听我说……”
24.第二十四章
车架沿着青溪河岸边行驶,最终停在一个颇为雅致的园子面前。
袁望舒忐忑不安,一颗心七上八下,明明从门口到正厅只是一小段路,但是一想到待会要面对母亲的责问,她恨不得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才好。心里这么想着,步伐却没有放缓。
廊下一个衣着雍容华贵的女子立那里,神情淡漠地逗着金丝笼中的黄雀,旁边立着几个垂首静候的妇人。
此人着一身宽袖湖蓝色外袍,里面衬着一件翠绿色的织金襦裙,交领处绣着红色牡丹花样。发髻高高盘起,耳垂坠着金镶翡翠的耳珰,发髻正上方簪着一柄翡翠为骨、珊瑚作珠的玉梳。
袁望舒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叉手行礼,恭敬道:“母亲。”
袁照蕴依旧逗着鸟,并未分去一个眼神,声音冷淡:“来了?”又喂食几粒谷子后,她这才看向袁望舒,“你随我来。”
袁望舒双手攥在袖子里,垂首跟过去,心里算盘起来母亲待会如何训她。
袁照蕴顺着廊下缓步而行,衣袂纹丝不动,径直坐在一雕花椅上,拿起旁边的《世要论》翻着,不急不慢:“听底下人的说皇帝将祈禳使一职给那个刚刚回来的谢……”旁边有人凑过去耳语几句,“……谢廷玉。”
“……嗯……这件事本不是什么大事,如今的皇帝并不信方士那一套,那官职给了就给了吧。”袁照蕴翻页的动作不停,指腹摩挲着书页边缘。
袁望舒抬头看向母亲的神情,那张常年不苟言笑的脸上并没有任何神色,叫人捉摸不透。
她的母亲袁照蕴,曾统领袁氏青鸾军参加当年的北伐鲜卑之战,即使现已许久未上战场,担任朝中要职大司农多年,身上的杀法之气淡了很多,但是当年统领军中的凌厉气势尚存。
袁望舒心下松一口气,“是。”
袁照蕴轻呷一口茶,“今年天时不利,北方那边旱灾频发,庄家颗粒无收,有许多流民不得不南下。我和谢清宴刚从那头回来,尽管我们开仓放粮,设卡疏导,但还是有大批流民突破防线,如今皆都聚集在建康城郊。”她将茶盏搁在小几上,“缚雪可回来了?”
她口中的缚雪指的是府内的小公子,行三,袁缚雪。其师从宫内医师王叔和,如今还在外头采药未归。
袁照蕴如今膝下一共三个孩子。大公子早年就入宫内,贵为凤君,只可惜难产早逝。袁望舒行二,是如今府中最年长的孩子。
袁望舒摇头:“三弟尚未归家。不过,按照行程,大抵还需半个月有多,届时我会派人去城外官道接应,母亲可对此放心。”
袁照蕴颔首:“你有心了。这件事我想交给你去做,正好你也可以趁此机会在皇帝跟前露脸。流民一事,终归是要好好安置,要不然会出岔子。我便派你,同司造坊的袁姣她们一起,为其搭建房屋,建造粥棚。”
略一沉吟,又道:“正巧你的园子建设在即,马上就要迎娶范阳卢氏的长子为正夫,好好做,也好让卢家看看我们袁氏的担当。届时,朝堂上有卢氏为你讲话,你入凤阁便多了几分把握。”
袁望舒见母亲只是对祈禳使一事只是轻轻揭过不谈,内心暗自窃喜,又为母亲给她这么一项好差事,更加心花怒放。她喜滋滋地谢过母亲,脚步轻快地退出庭院。
这确实是个肥差。
正巧袁望舒私下在东市买了些奇珍异石装饰园子,尤其那和田玉椅冬暖夏凉,她很喜欢。后院养了娇郎君和名驹,花了不少钱。
如今有这么一个赈济流民的差事,她想,从中克扣个两三成便可将这个窟窿给补上。横竖母亲给批下的赈灾银钱充足,少这么些也无人在意。
“只是挪些银钱罢了。”袁望舒抬脚上马车,并不把此当做一回事。
袁望舒漫不经心地想,“不过区区贱民而已,能够得到施舍便是天大的恩典,难道还敢挑剔多少不成。”
——————
谢氏主园。
翌日下午,四个人推着两辆牛车从侧门摸出。牛车上整整齐齐摆着二十余袋粮食,车辕上还挂着三个装得鼓鼓囊囊的钱袋,里头装的并不是什么金叶子金锭子,而是一贯贯用红绳串好的铜钱。每串正好够一个小摊贩半月的生活用度。
谢廷玉牵着皎雪骢跟在后头。
自从谢廷玉开始正式上手整治和掌管府兵以来,她每日都是一身窄袖骑服。今日穿的是玄武色织锦骑装,前襟上用金线绣着青鸟纹样,搭配着暗红色的领口,腰间蹀躞带勾勒出她的劲痩腰肢,一枚莲花状样的银冠高束着马尾。
整个人利落提拔,显得格外英俊飒爽。已经不是刚回府时那会的灰扑扑暗沉道士样了。
谢廷玉今日出门,正是为了补偿昨日平白无故受害的老百姓们。她骑着马,从侧门沿着白墙青瓦的巷弄慢行,待走到琅琊王氏的西南角墙时,听到墙内传来卡嚓卡嚓的树枝摇晃声,夹杂着衣物摩擦树皮的窸窣响动。
谢廷玉勒马驻足,隔墙细听片刻。她一拉缰绳靠近墙根,一蹬,整个人身姿轻盈如飞燕般就上了墙。手抵在与墙只有咫尺之隔的老槐树上,她饶有兴致地低头看着那位正抱着树干,笨拙往上攀爬的郎君。
“你怎么今日爬墙不走正门?”
王栖梧身上的淡青锦袍因爬树而沾满树皮碎屑,衣摆被树枝勾破了一道口子,发间还夹着几片槐树叶。冷不丁听到这句话,他抬头一看,眼睛顿时亮了起来,“谢姐姐,我正想找你呢。”
谢廷玉非常自然地将手伸下去,“找我做什么?我是去给人赔罪,你也要和我一起吗?”
相比于昨日的犹豫,今日的王栖梧则是爽快地抓住了她的手。谢廷玉大臂一用力,就跟拎小狗崽似地,瞬息之间就把王栖梧提上了墙头。两人都是跨坐在青砖墙檐上,面对面不过尺许距离。
王栖梧将腰上的香囊解下,展出里头的金叶子:“昨日你是为我捉拿贼人,我当然要与你一同去给人赔罪。”他从里头抓出一把,摊在掌心,“我带了好多呢。”他颇为不好意思道:“我因昨日的事被爹爹关禁闭,不让我出门,我这是偷偷跑出来的。”
谢廷玉失笑,将王栖梧的手重新按回香囊处,“你的心是好的,但施惠无度,反招其怨。这些寻常百姓,一年所用不过十数贯钱,你这一把金叶子,反倒要叫她们寝食难安了。”
她从袖中取出一串一贯钱,“这才是正理。济人须济急时无,既够她们重整摊位,又不至惹来祸端。”
谢廷玉双脚一蹬墙面,翩然落下,又朝上伸手,“你下来,我接住你。你既然有心,那我们便一同去。”
王栖梧看看装满粮食的牛车,又看看皎雪骢,呆呆道:“谢姐姐,这只有一匹马,我……我怎么好和你共同骑一匹呢?”
女子与男子怎可同骑在一匹马上,太……太暧昧了!
谢廷玉:“你先下来。这匹皎雪骢给你骑。”
待将王栖梧接住放下,谢廷玉双手拢在唇边,吹出一串清越的哨音。不多时,一匹通体乌黑,四蹄雪白的踏月骓自巷尾疾驰而来。
两人各骑一匹马,沿着昨日捉贼的线返回。
凡是被无端掀翻摊位的商贩,都能得到一袋粮食并一贯钱的补偿。
刘大娘还在为昨日掉在地上的几个花团蒸糕心疼不已,一脸愁眉不展。见有人送来一贯钱和一袋上等粳米,顿时喜得嘴角咧到耳根,眼睛都笑成了两条缝。她搓着手,一边道“娘子真的是大善人呐……哎……我真不好意思”,一边将钱和粮食都接过来。
谢廷玉并没有想要传播美名的念头,但跟着她一道出来的四位仆妇可是受到韦风华的授意,在递送粮食的时候有意地提醒“这是我们陈郡谢氏的二娘子”,“这是我们家娘子,谢廷玉,是谢大司徒的爱女”,“昨日捕贼的英气女郎就是我们家娘子”之类云云。
王栖梧也在一旁帮忙分发钱粮。耳边突闻一阵吆喝声,他扭头看去,正巧看到一位十七八岁的女郎牵着个总角小儿站在蒸糕摊前。
那小贩掀开竹蒸笼,氤氲的白雾中,露出十几个小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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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爱的水晶糕。
回忆就像潮水一样,猝不及防,将王栖梧吞没。
“璇玑姐姐,我要这个水晶糕,还要那个红糖糕。”
“嘘……我给你买,你可不许给你母亲讲,我又偷偷带你出来买这些吃了。”
“嘻嘻,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稚嫩的童言犹在耳畔,那人的音容笑貌却已模糊,当时只道是寻常。斯人已逝,许多的旧日欢愉早就像枯败的花朵,零落成泥,再难寻得半分痕迹。
兀自沉浸于回忆中,忽有一股甜香从身侧传来。
王栖梧怔怔抬头,看见谢廷玉递来一个油纸包,里头躺着几个刚出炉的花团蒸糕。
谢廷玉:“我看这几个糕点成色不错,你尝尝,说不定合你口味。”
她说这话的神情竟与记忆中的璇玑姐姐有那么几丝微妙地重合。
王栖梧垂首,眼睫微颤,接过油纸包,拿起花团蒸糕咬上一口,几滴清泪猝不及防地滴落在糕点上。
谢廷玉诧异,面上带着几分不理解:“……难不成这糕点好吃到你流泪?”
王栖梧喉结艰难地滚动,将满口甜腻连同旧日记忆一并咽下。他点点头,又勉强吃了几口,才仔细包好剩余的糕点,“多谢姐姐。糕点很好吃,只是…”他强扯出个笑,“只是我终究不像以前那般嗜甜如命。这些东西吃多了不消化,亦会发胖,我还是少吃点吧。”
他没有说出口的真正原因是,当母亲的棺椁从北境运回来时,小小的他跪在灵堂哭哑了嗓子。他日日盼着母亲,和璇玑归家,等来的却是母亲战死,和璇玑尸骨无存的噩耗。
从早到晚,他睹物思人,泪止不住地流。
看见街边蒸糕摊,就想起璇玑偷偷带着他溜出府买零嘴。看见弓箭、箭靶,就想起母亲在一旁看着璇玑练习箭艺。看见路上并肩而行的两位女郎,就想起母亲和璇玑在府内一同走的场景。
吃着最爱的糕点时,会哭。眺望街上巡逻的金吾卫时,会哭。梦里见着璇玑和母亲,还会哭。当真是应了那句话,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如此日夜以泪洗面十余日,王栖梧圆润的脸颊迅速消瘦下去。后来年岁渐长,他主动求祖母延请武师,开始学习骑射,与一些基本武功。如此,便彻底从珠圆玉润的孩童长成如今清矍修长的郎君。
谢廷玉看到王栖梧发红的眼尾,一甩马鞭,“我带你去逛一会?”
王栖梧难掩眼中的失落,讷讷点头。
两人骑马沿着秦淮河畔并行。
夕阳西下,河面上水波粼粼,倒映着两岸灯火,水面上招枝花展的画舫上丝竹声声。伶人婉转的唱词随风飘来。那些船只多是风月场所,谢廷玉刻意避开热闹处,只带着王栖梧在僻静的河岸散步。
不一会,有数盏河灯顺着水流而下。
在这边,总有小贩会兜售各色河灯,其中讲究颇多。比如,素白的莲花灯是专为祭奠逝者而制。常听人说,若将思念寄托于灯,待河灯顺流远去,天上之人便能收到这份心意。
谢廷玉眼见着王栖梧买了两盏白色莲花灯,几番到嘴边的话终究是忍不住吐出来,“这种灯是给已故之人用的。”
王栖梧拿起毛笔,在其中一盏上写着,赠母亲王琢璋,“我知道。”他又拿起另一盏,缓缓写上赠挚爱王璇玑,“我买给我母亲和……我的心上人。”
谢廷玉五分诧异五分不解,暗自思忖:之前在王氏园子里待时,也没听人说给王栖梧定了一门娃娃亲呀。王栖梧不过才十六七岁,这……这怎么……就突然多了个……已故的意中人?这王家人怎么不管呀?
王栖梧小心地捧着莲花灯,伏身将灯放入河中。两人立在河畔边,无声地望着两盏莲花灯随河流渐漂渐远。
母亲与璇玑于建安十六年秋出征,十七年初冬传回死讯。十一年过去,故人笑貌犹在眼前,却只能以莲灯寄托哀思。
王栖梧擦着泪眼,声音低哑,“廷玉姐姐,我们回去吧。”
25.第二十五章
窗外一轮明月挂上树梢,房内烛火还点着。
谢廷玉盘腿坐在软榻上,擦拭着一把锃亮的横刀。这把刀是她方才陪王栖梧从河岸回来时,特意饶道去铁匠铺打的。
冷冽的刀刃上映着谢廷玉的双眸,她垂首盯了好一会,按着往日的习惯,取出一段红绸,在刀柄上缠了一圈又一圈。
“娘子。”门上映着一道身影。
“何事?”
推开门,来人是韦风华。他双手奉上一张帖子。帖面正中用瘦金体写着谢廷玉亲启五个大字。
谢廷玉接过来,将其一展,扫几眼便将帖子往榻上一丢,埋头继续擦拭刀身,“袁望舒约我三日后去城郊的演武场,说那里会有场比试,全建康懂骑射的娘子都会去。”
她站起身,将刀挂在墙上的乌木刀架上,“明日给我准备几套衣服,骑服,寝衣,常服等。我正好住到城郊的庄子里头。这段时日我就先不回城内了。”
————
袁望舒邀请谢廷玉参加的比试叫做蹴鞠穿杨。
话说回大周建国之初,皇帝高祖虽以水战见长,却尤为重视骑射之术,当年更是统领三千玄甲精骑,决胜于秦淮河口,一举奠定开国根基。
高祖手中有一巨型长弓,更特地命工匠研制出一种尾部有四根雕翎的箭矢,这便是名震天下的四羽大箭。
这种四羽大箭,相比于寻常双羽箭,破风之时所受气阻更小,飞行轨迹稳若磐石,然开弓所需臂力非寻常武士能及。
当年,高祖皇帝御驾亲征时,曾单骑突入敌阵,连发三箭,箭箭穿喉,将敌军三名先锋大将钉落马下,猛涨我方士气。
如今,这四羽大箭和那长弓都被完好无损地封存在皇宫里,每年祭祀时都要拿出来,供子孙后代瞻仰,也是告诫后世莫忘立国之本。
可以说,大周是以骑射立国,而世家女郎们则以弓马娴熟为荣。
且,高祖皇帝不仅善骑射,更痴迷打马球。
底下人为讨好天子,便投其所好,将马球与骑射合二为一,创出所谓“蹴鞠穿杨”的新玩法。
这一提议深得高祖赏识,不仅将此法纳入军中骑射操练,更定为选拔世家贵女入司戎府、参军骑兵营的重要考校之制。
三日后,天高气爽,演武场上猎风阵阵,插在草地上的彩色旗帜迎风招展,待谢廷玉策马赶到时,场边早已聚集了不少锦衣骑服的娘子们。
谢廷玉方才勒马远眺,只觉得今日这场面,可比上回在清凉山庄热闹多了。
毕竟,今日可有司戎府都护桓斩月亲临观赛。这位便是前些日子金吾卫都尉桓折缨的母亲,更是当年北伐鲜卑时,被先帝亲封为定远将军的名将。
在场的娘子们,都很想在这位将军面前露一手骑射功夫。
谢廷玉今早前来时,听岑秀说这么一嘴,只感慨,想当年她还当面笑话过桓斩月箭术粗疏,如今倒要靠人家赏识。
真真是应了那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演武场中央设着一方宽阔的草地,东西两侧各立一座彩漆鞠门,此门正中间镂空雕着圆月般的孔洞。门楣上方还架着木悬台,各挂一面悬空箭靶。
贵女们在策马击球入门之后,得基础分,进球后挽弓射悬靶,可得额外加分。
且说这比赛最精彩的,莫过于中途放入的木鸢环节。但见机关木鸢往空中一抛,那鸢鸟便展翅盘旋而上,正是考察娘子们仰射功夫的活靶子。
打马球市一种刺激又有危险的比赛,既考验娘子们的驭马之术、腰腹力道,如今又与射箭结合,更可试出回身疾射,仰鞍飞射等真功夫,实为一举两得之策。
比赛分为上下半场,每半场为半个时辰,每三人为一个小队,由抽签决定队友。
谢廷玉拿起签筒一摇,摇出个拾叁。
裁判一看,高声唱道:“陈郡谢氏谢廷玉,与琅琊王氏王兰之,为一骑。”
谢廷玉颔首,旋即拨转马头向王兰之驰去。
王兰之早已勒马等候,见状展颜一笑:“还真的是巧。与你一队,简直是如虎添翼,想必此次比赛头彩非我们这一骑莫属了。”她上下打量一番谢廷玉,“你今日穿得倒是挺精神。可惜没有儿郎在一旁观赛,若是有的话,否则赛后怕是要收香囊收到手软。”
谢廷玉今日穿得是一身月白色骑服,银线绣的流云纹在袖口衣领处若隐若现,往日披散的青丝今日尽数盘起,露出光洁的脖颈。
王兰之仍然是一身绛红色骑服,以一玉扣束着高马尾。
两人一素一艳,处在一起恰似雪里红梅并立。
谢廷玉颇感意外看到王兰之,“你不是早已入司戎府,还来桓斩月…咳咳…我说桓将军面前露脸做什么?”
王兰之露齿一笑:“闲着无聊,来玩玩也不是不可以。”
话音未落,王兰之不知是看到什么,脸色一变,脱口而出一声“小心!”
谢廷玉只感到后颈汗毛倒竖,耳畔簌簌风声传来,似有什么硬物撕破空气,朝她后方袭来。
电光火石间,谢廷玉脸色不变,连头都未回,只是头身微微一侧,那裹着劲风的马球便擦着肩头而过。
王兰之这才暗舒一口气,脸色寒冷地看向谢廷玉身后那人,冷声道:“袁望舒!”
谢廷玉一拉缰绳,踏月骓当即会意,回旋转身,正对着款款而来的袁望舒。那人手持月杖,嘴角噙着笑,慢条斯理地踱马近前。
袁望舒浑似毫不在意,哈哈大笑道:“不是没伤到,王兰之,你这么紧张做什么?你说是吧,谢二?你那日市肆的骑射功夫我可是历历在目,不过与你开个小小玩笑,你应该不介意吧?”
谢廷玉微微一笑,“确实不介意。”
袁望舒感叹一声,“谢二骑射如此好,想必待会定能在桓将军前独照鳌头,吾等望尘莫及呀。”她又看向王兰之,“谢二如此俊俏英姿,也不意外王郎对你青眼有加。”
王兰之依旧板着一张脸,不回话。
谢廷玉道:“建康内擅长骑射的娘子多如过江之卿,我也未必就能拔得头筹。不过,至于王郎,还请袁娘子慎言。儿郎家的清誉要紧,我与他不过是君子之交。”
袁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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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抚掌而笑,“说得也对。”她倾身过来,“自那日谢二被押去金吾卫牢狱之后,我时常过意不去。不若今日添个彩头,若你这骑赢了,我便送你五个美貌儿郎,都是会吟诗作画,体贴人心的妙人儿。男子嘛,当个玩意儿添趣也是好的。”
语罢,袁望舒又自来熟地胳膊肘碰碰谢廷玉,“听闻谢二自小在上清观苦闷修行,想必这五个美人的伺候会让你犹如身处仙境,别有一番味道。”
谢廷玉看着她道:“啊……那也好,若是你赢了,我就……”
“要不然就把你胯-下的这匹马送给我如何?”袁望舒一拉缰绳,绕着谢廷玉一周,打量着踏月骓,“你这马四蹄踏雪,凤臆龙鬐,难得一见的西域良驹,我很是喜欢。”
按照如今的行情来看,这匹马少说也要上千两金,怎么算,都是比送五个美人要贵重多了。
谢廷玉轻抚踏月骓的鬃毛,“你也是真敢要。那要不然,你输了的话,当着我的面还得学几声狗叫,我也不是不能送踏月骓给你。”抬眸,微微一笑,“你敢应下吗?”
袁望舒一听狗叫二字,神情铁青,咬着后槽牙,“自然敢应。那就待会场上见真章了。”
王兰之看着袁望舒渐行渐远的背影,提醒道:“此人面上淑女,内里属实小人,待会上场时你可得小心注意一点。”
谢廷玉:“知道。”她一扯背上的角弓,“没关系,水来土掩,兵至将迎。到时候我见招拆招,自有分寸。”
两人交谈之际,忽闻有人道“桓斩月将军”来了,一同循声望去。
只见一架朴素的马车上,一身形较为魁梧,着劲装的人从车里探出半个身来。十来年过去,面貌较以前没有变化太大,只是平添多几分威严。
桓斩月跟拎小鸡仔似地提着个女郎的后领跃下车辕。
崔元瑛忍不住求饶:“姨母姨母,给我留点面子,让我走下来吧。”
桓斩月的正夫和崔元瑛的亲爹是同胞兄弟,按照这个姻亲关系,桓斩月算得上是崔元瑛的姨母。
“没用的东西。”桓斩月手一松,面上不虞,“你也该有点出息了。若不是你爹喊我去教坊司里捉你,你指不定现在还睡在哪个伎子的身上。”
崔元瑛垮着一张脸,“哪敢啊,姨母。”她揉着后颈讪笑,“我实在是前几日吹了点风,染了风寒,怕今日丢人就不来了。”
桓斩月一巴掌拍到崔元瑛的背上,“你要是敢今日临阵逃脱,那才叫丢人。”她往场上望去,若有所思道:“折缨前日还说,市肆闹贼时,有个陈郡谢氏的小娘子,自小在外修道,却能手擒贼人。你看看人家做个道士的都能如此,再看看你,自小就有名师授你一身骑射功夫,啧啧,真的是不成器。”
“姨母,你说谁,陈郡谢氏,你说的莫不是那个谢廷玉?”
崔元瑛冷不丁又听到谢廷玉的名字,头一撇,正好和远处那道最为显眼的月白色身影四目相对。
还未等崔元瑛反应过来,桓斩月又一把扣住她后颈,直接将人拖着走。崔元瑛毫无招架之力,草地上拖曳出两道长长的痕迹。
26.第二十六章
崔元瑛是一路被拖到签筒处的。她哀叹一声,双手拿起签筒,摇晃几下,一根长签从里头掉出,捡起一看——拾叁。
裁判见状,亮声道:“清河崔氏崔元瑛,与陈郡谢氏谢廷玉,琅琊王氏王兰之为一骑。”
崔元瑛垂首看看签子,又扭头看看并辔而来的谢廷玉,王兰之,一时间觉得尴尬,又觉得很有安全感。
尴尬是因为上次和谢廷玉叫板,被她亲自一手送到湖里,她单方面觉得和谢廷玉闹得有些不愉快。
很有安全感是能和王兰之,谢廷玉一队,那此次比赛很有可能就被这两位金大腿直接带躺到第一。
心里天人交战之际,不想挨桓斩月骂的求生欲最终占了上风。崔元瑛一咬牙翻身上马,背起弓箭,抄起月杖,往谢廷玉的方向疾驰而去。
崔元瑛厚着脸皮,朝那二人拱手示意,笑得格外讨好,“这次我们三人一队,二位多担待些。”又对谢廷玉道,“上次的事情过去,便过去吧。你说呢?”
谢廷玉一脸随和,无波无澜,看到崔元瑛也只是微微点头,显然已经是把上次清凉山庄的龃龉抛之脑后。
王兰之勒住马缰侧身让路,不再多言。
崔元瑛讪笑两声,乖乖地骑到两人中间。
咚!
一声沉厚的敲鼓声响起。随着裁判高喊的比赛开始,令旗挥下,鼓点骤然转急,如骤雨般倾泻出全场。
一颗系着五彩丝绦的鞠球凌空而起,在场的娘子们眼都不眨,追着这颗小球。
啪!
球落草地的脆响尚未消散,场上顿时马蹄如雷,草屑混着尘烟滚滚而起。
谢廷玉侥幸月杖勾到鞠球,正要传给侧翼的王兰之,另一道月杖蓦然闯入,犹如灵蛇吐信,轻轻一挑便劫走了鞠球。
但见那鞠球在袁望舒那三人小队的杖下,先被挑过崔元瑛的□□,再弹地越过王兰之马首,最后在半空中划出道弧线直飞袁望舒杖前。
袁望舒扬杖一击,直入孔洞。不待众人反应,她已挽弓搭箭,“嗖”的一声,箭矢正中悬靶红心。
场边顿时爆出震天喝彩,裁判旋即高唱得分。
袁望舒先是向场边观赛的桓斩月拱手一礼,继而挑眉朝谢廷玉投去一瞥,这才施施然策马回归本队。
谢廷玉掂掂手中的月杖,真情实感道:“望舒娘马上功夫确实了得,打马球技术也尚可。”她抬首看向悬靶上的那根箭矢,不偏不倚,不斜不歪,又夸道:“这箭术也不错,如此都没能射歪。”
崔元瑛在一旁最见不得别人夸袁望舒,嘴一撇,不满道:“我说你能不能别涨她人士气?她有什么可夸的?上次不还是输给你了。”
谢廷玉整整护腕:“我就是随口一夸,你要是能投进,我也夸你。我这个人最是公正。”
王兰之驱马过来,有意提醒:“谢二久离建康怕是不知道,袁望舒的骑术马球,在建康贵女中可是数一数二的。”
谢廷玉颔首:“刚刚看出来了。她手底下的那根月杖很灵活。”她又小声嘀咕,“如此骑射不错的娘子,怎么心黑成这样?”
待裁判将鞠球重新投到场中,新一轮的争夺又开始了。
袁望舒眼疾手快,率先抢到球,策马疾驰。
谢廷玉双腿一夹马腹,如一道闪电切入袁望舒与她队友之间,恰到好处地卡在一步之遥。她学着袁望舒方才的招式,一个漂亮的回身夺球,眼角瞥到崔元瑛已策马赶到最佳位置,当即将球传过去。
崔元瑛接球后,屏息凝神,扬起杆,砰的一声,球砸在鞠门上,没中。她摸摸鼻子,不忍直视地掉马回头,在桓斩月面无表情的注视下,灰溜溜地来到谢廷玉身边。
谢廷玉:“你挺菜的。”
崔元瑛:“我知道,你骂吧。”
谢廷玉:“你怎么突然这么老实,上次那股在我面前拽得二五八万似的样儿去哪了?”
崔元瑛咳嗽一声:“过去的事就过去吧,不要再提了。”
场上的马儿再一度驰骋起来。
王兰之截得鞠球后一个回身击地,彩球划出道弧线直飞谢廷玉杖前。
谢廷玉侧鞍俯身迎球,不负众望,一杖进洞,紧接着反手抽箭搭弓,新箭不偏不倚钉在悬靶上,与袁望舒那支箭并排而立。
周围的人见状也爆出一声喝彩。
桓斩月的目光已从狼狈追赶的崔元瑛身上,移向那个月白色的身影——谢廷玉正不紧不慢地收弓归队,腰背如青松般笔直,即使射中也是一副不骄不躁模样,平淡地驱马归队。
“确实有两下子。”桓斩月由衷感叹,“看来折缨说得确实是没错,此人骑射功夫尚可。”
谢廷玉再度扬杆击球,三球连破鞠门。三箭如流星,尽皆钉入靶心。这等行云流水的身手再度让桓斩月刮目相看。
当王兰之再度控球疾驰时,袁望舒特意策马贴近,低声道:“王统领,何故为她人做嫁衣?桓将军就在场边看着,你就这么心甘情愿让谢二大出风头吗?她谢氏祖上可没出过什么掌兵之人,完全比不过你们琅琊王氏啊。”
王兰之不由侧目,恰在此刻,袁望舒借着队友遮挡,用那月杖狠狠地往王兰之胯-下马腿上打。
马儿吃痛扬蹄,王兰之急忙勒缰稳住身形。就这么瞬息之间,袁望舒已抢断鞠球,几个漂亮的假动作晃过其她人,扬杖送球入洞,最后再射中一箭,很完美的一击。
袁望舒面上笑意不减,“抢你球是真的,对你说的话也是真心的。”语罢,扬马离去。
谢廷玉驱马过来,关切地问:“怎么了?可是袁望舒使绊子?”
王兰之颔首,直言道:“刚刚骂你来着。”
“哦?”谢廷玉看向袁望舒,后者回以一笑,装作一副浑然不知的神情。
崔元瑛的状态逐渐上升,连中两球,与袁望舒一队拉近比分差距。
比赛进行到上半场最后一球时,半空中突现一只木雕做的老鹰,这便是木鸢。
“快看,是木鸢!”
“射中可加五分!”
这种其实叫做飞骑靶,会空中浮动,飘忽不定,考察娘子们的仰射功夫。
两枚突如其来的石子击中踏月骓的双目。那骏马顿时惊嘶人立,发狂般扭动身躯。谢廷玉整个人被甩得悬空,全靠双腿紧夹马腹,一手死死攥住缰绳才没坠落。
袁望舒趁机夺球入门,反手一箭射中木鸢左翼。
“上半场结束。袁望舒一队暂时领先。中场休整一刻钟。”裁判高呼。
现如今场上比分,以袁望舒一马当先,紧接着是谢廷玉这支队伍,其他娘子们则被远远甩在后头。
谢廷玉翻身下马,候着的侍从赶紧递过来沾了水的帕子。她细细擦拭额间的汗,眼睛看着远处倒地的木鸢,不知在想什么。
王兰之靠过来,皱眉看向她:“我刚刚看你的马突然发狂,肯定是袁望舒搞的鬼,她向来很会做这些小动作。”
谢廷玉抬手摸摸踏月骓的鬃毛:“确实,她用石子打我马的眼睛。”一指场中的木鸢,“我今日来的急,没问清楚。这个木鸢,是射中任何部位都能得一样的分?”
王兰之摇头:“非也,射中双目,得二十分,这是最高分。”
谢廷玉拿脸颊一贴踏月骓的额心,温声宽慰,“好孩子,我是不会把你交出去的。待会看我怎么为你讨回公道,好吗?”
踏月骓亲昵地屈腿轻跪半步,头颅埋进她怀中蹭了蹭,以示回应。
崔元瑛在一旁提议道:“她如此不讲道义,处处使小花招,我说你们两个也别忍,做什么正人淑女。”
谢廷玉颔首:“你这话说得正合我心意。”她招手,崔元瑛立即会意附耳过去,王兰之见状也凑过来听一耳朵。
“休整结束,比赛开始。”裁判令旗落下。
袁望舒坐在马上,看着前方并辔而立的三个人,莫名觉得有些寒意上身。但也只是那一瞬间,便立刻投入到比赛当中。她再一次抢先夺得先机时,王兰之已拍马杀到。两根月杖纠缠相抵,崔元瑛突然斜刺里杀出,彩球如黏在她杖上般灵巧转运。
崔元瑛眼角瞥到那人身影,一杖送过去。
谢廷玉接球刹那,忽而回首朝袁望舒勾唇一笑,手腕一转,只见其那么一挥——
“咻!”
彩球直扑袁望舒面门。耳边是炸开的风呼啸声,袁望舒被打得猝不及防。寻常马球都是传给队友,这般往对手脸上招呼的,当真是闻所未闻。
袁望舒瞳孔骤缩,没曾想这球的速度快到如同闪电一般,令她如此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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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不及。她偏头急闪,仍被球边刮擦脸颊,顿时火辣辣一片。
一旁的王兰之已凌空截球,一个背身击地传球。谢廷玉月杖轻挑,彩球应声入网。紧接着挽弓如月,箭矢“叮”地钉在悬靶正中央。
很漂亮的三人围剿之计。
在接下来的比赛里,这三人全然不顾旁人,专挑袁望舒身上招呼。同队和其她娘子都看出门道,想接球却又不知从而下手。
如此五个回合,袁望舒脸上已多了数道擦伤。这哪里是打马球,分明是拿她的脸当靶子打。
袁望舒的脸色由白转红转青,心里恨得咬牙切齿,可偏偏又无可奈何,只要不算把人从马上打下来,这种程度的配合顶多算战术精妙罢了,而且还是明目张胆的挑衅,挑错都没地方挑。
比赛进入白热化,谢廷玉策马逼近袁望舒,两人几乎马腹相贴:“听说你在背后骂我?被打的滋味好受吗?”
袁望舒被打得狼狈,现如今鬓发散乱。她阴测测地看向谢廷玉:“你又得意什么?比赛胜负未分……”话音未落,她突然抡起月杖,故技重施,往踏月骓的腹部袭去。
谢廷玉见机甚快一挡,直接将袁望舒的月杖一勾,奋力一甩,将其凌空挑飞。
袁望舒虎口一麻,待回神时,手中的月杖已然不见,身后已传来彩球入洞的喝彩声。
谢廷玉勒马回旋,对她神情温和地晃晃手。
袁望舒只觉一股气血直冲脑门。她深吸一口气,挥手向裁判示意,阴沉着脸将月杖捡回,看着谢廷玉的眼神恨不得把她碎尸万段。
崔元瑛:“我怎么觉得袁望舒气得想要对你下狠手了。”
谢廷玉:“啊……真的假的……肚量这么小。”
王兰之:“她怎敢当着桓将军的面做这种事,脸面名声都不要了吗?”
三人的配合渐入佳境,从最初的生疏到如今的默契,攻势如潮,转眼已将比分拉近,只差五分。
袁望舒彻底红了眼,不管不顾地冲撞而来,铆足劲将鞠球从谢廷玉的手中抢来。一记狠击入门后,拉弓对准——
箭矢破空声与场边惊呼声同时炸响。
谢廷玉偏头一闪,箭簇擦着鼻尖掠过。
袁望舒皮笑肉不笑:“抱歉,手滑了。”
谢廷玉只是瞥去一个眼神,便策马重回战局。那眼神中透露出的毫不在意,反倒让袁望舒胸口更堵得慌。
终场哨响前,最后一只木鸢盘旋升空。袁望舒急挽雕弓,箭如流星,直取木鸢。她本以为胜券在握,没想到另有两支箭矢后发先至。
其中一支凌空截击,与她的箭纠缠坠地;另一支则贯穿木鸢左目。
木鸢旋转坠地的刹那,裁判高呼:“谢廷玉射中木鸢左目,加二十分。比赛结束,谢廷玉队获胜!”
袁望舒怔在马上,拿着弓箭的指骨隐隐收紧泛白。
“望舒娘。”
谢廷玉坐在马上,距离袁望舒约五丈远,“还记得我们比赛前的赌注吗?”
袁望舒转头,强装镇定地看着谢廷玉,“谢廷玉,我输了,答应给你的五个美人不会缺你,但狗叫,你休想。”
谢廷玉笑出声,“早就料到你要当场反悔,所以我想到个更好玩的。”
只见谢廷玉俯身从马鞍旁的箭囊里又拿出一支雕翎箭,拉弓如满月,对准袁望舒眉心。
和袁望舒同队的两位娘子吓得打马上前劝导,语气温和,“谢二,大家同在建康,抬头不见低头见,做事别那么绝,你难不成想当着桓将军的面杀人?”
其余的人都目光如炬地盯着谢廷玉。
“杀人?”谢廷玉指尖一松,弓弦震响,“顶多算给她个教训。”
众人惊呼,眼见那支箭快准,直穿袁望舒的发髻,用以盘发的发冠被击落,青丝如瀑倾泻而下,几缕断发簌簌落地。
崔元瑛捣鼓王兰之的臂膀,“她好帅哦,看得我好爽。”
袁望舒面色惨白如纸,唯有睫毛剧烈颤动着。后颈冷汗早已浸透里衣,却在众人面前强撑着不露怯色。她拽紧手中的缰绳,身体摇晃,唯恐下一刻倒下去。
“可别再对我的踏月骓使坏了,我很记仇的。”谢廷玉收弓,以胜利者的姿态看向袁望舒,“再有下次,射的就不是你的发冠了。”
27.第二十七章
当谢廷玉一箭射中木鸢左目,桓斩月在想当年王璇玑在秋猎中一箭贯穿黄羊眼睛。
当谢廷玉一箭射穿袁望舒头上的发冠,桓斩月又想起当年她头顶一个苹果,被王璇玑当成靶子戏弄。
桓斩月咂摸一下,下了个结论:“此人颇有当年璇玑之风。”她又点点头,“是个可塑之才啊,说不定又能为大周添一名勇将。”又一拳怼到崔元瑛肩膀上,摇摇头,“看看人家,再看看你,你真的是……哎……不想说……烂泥扶不上墙。”
众人眼都不眨,期间崔元瑛被打得眼泪汪汪,看着桓斩月抬步向谢廷玉走去。
很多人都在桓斩月将军面前大展身手,得到其赏识。见此景,众人心底里都很羡慕谢廷玉。
崔元瑛看到谢廷玉双手虔诚地接过桓斩月的帖子时,忍不住啧啧两声,“就这样把我姨母给征服了。”
王兰之斜睨一眼崔元瑛,“谢二智勇双全,箭术超群,能得桓将军的赏识,自然意料之中。”
谢廷玉收起帖子,拱手行礼,“能得桓将军青睐,廷玉尤感惶恐。”
桓斩月对谢廷玉这种恭敬的态度很是赞赏。她满面笑容,伸手拍拍谢廷玉的肩膀,“是个好苗子,若是这几日有空,可来演武场找我。你有如此好的身手,可别浪费了。”
谢廷玉依然谦卑回话,桓斩月连连点头,又叮嘱几句之后,往后冷眼瞪了某个人几次,先行离开。
众人三三两两结伴而行,中间夹着一个如丧考妣,鬓发缭乱的袁望舒。
正当谢廷玉欲策马离开之际,崔元瑛舔着脸过来,“谢二,”她对人长揖,言语诚恳,眼神放光,“不知可否教我骑射?报酬随你开口,若也想要五个美人,我也可以即刻差人送到你府上。”
谢廷玉挑眉,“免了。”翻身上马,正欲离去。
崔元瑛立即把马拉住,“别这么见外。那湖我也跳了,你就行行好吧。”
“你为何突然要在骑射上下功夫?”谢廷玉居高临下地睨着她,“就为胜过袁望舒?”
“袁望舒算什么东西!”崔元瑛嗤之以鼻,随即又露出几分赧然,“是姨母...自小就在我耳边念叨,说当年有位名将王璇玑,道我若能及她三分,便是祖坟冒青烟了...”她挠挠头,“我确实...想成为王校尉那样的人物。”
谢廷玉闻言挑眉,“行吧,那你来我城郊的庄子里,我只一点,到时候累了可不许耍滑。”
———
姬怜每个月都会固定来城郊的慈恩寺修行一月有余。
穿上青色僧服,手捻动佛珠,亲自抄写佛经,于佛祖、观音面前跪足一个时辰,等等事宜对他来说不过寻常功课。
他做这些仅仅是为了祭奠父亲。
袅袅青烟自香炉而出,姬怜双手合十,虔诚一拜之后,又奉上三柱清香。经由主持引导,姬怜双手捧起签筒,哗啦几声,一支签文应声而落。
候在一旁的解签僧接过来,翻看签面后顿时眉开眼笑:“恭喜殿下,是上上签!”他如释重负地抹了把额角,“此签主福星高照,否极泰来,正是时来运转之兆。”
自姬怜五年前开始这每年一度的慈恩寺修行以来,每次抽取的皆是下下签,最差的一次甚至抽到过“大凶”之签。总而言之都不是什么好签,解签僧每次都得变个法子,绞尽脑汁从签文中挑些好的意头来讲。
现如今好不容易抽到个上上签,解签僧即刻奉上一张转运符,淳淳道:“正谓是嗟子从来未得时,今年星运始相宜。依签文所示,殿下近日必会偶遇贵人。”
姬怜对这个贵人不以为意。他谢过僧人,将转运符收入袖中,又在禅房中抄写经文到申时。
此时,绛珠提着雕花食盒走来,将菜肴端上小案,又用竹竿将窗撑开。此时正值暮色初临,苍穹一片黛紫。
自入慈恩寺修行以来,一连下了好几天的连绵细雨。姬怜抬头看去,空气清爽沁人,弥漫着泥土草木的芬芳。
“听僧人说,慈恩寺后山处有许多萤火虫,还说有几处天然温泉。说起来,殿下儿时的时候倒是很喜欢这些会发光的小虫。”绛珠在一旁布菜。
姬怜慢嚼细咽,心里暗想:山上的日子烦闷,何不如去后山玩玩?思及此,开始盘算按他的脚力,以及后山上的来回行程,左不过最多半个时辰就能回来。
待绛珠将食膳收拾干净,姬怜提盏素纱灯笼,就脚步轻快地往后山上走去。
连下过几日雨后的泥土松软湿润,后山处树木葱郁。一盏小灯照着蜿蜒的山径,姬怜观察四周,捡起一块石子,时不时在树干上画几道印记,权作回来时的路标一个。
蓦地,姬怜眼尖地捕捉到几点幽绿荧光在树丛间明灭,一时兴起,等跟着萤火虫走了一段路之后,突闻下方传来几声马儿喷鼻声。
姬怜驻足,这才发觉自己已行至一处陡坡边缘,声音是从右侧下方传来的,奈何有郁郁葱葱的灌木丛遮挡得严实,什么也瞧不真切。
姬怜抬首一看,夜色虽不算浓,但该是回程的时候了。他甫一转身,衣袖却被勾灌木丛的荆棘勾住。姬怜蹙眉,俯身去解,却不料此处泥土松软,才往前踏出两步,脚腕便是一崴——
整个人顿时失去平衡,顺着灌木丛滚落下去。
只听噗通一声巨响,温热的泉水瞬间淹没耳廓,原来灌木丛下是一方陡坡,而这陡坡之下竟藏着一眼温泉。
水雾缭绕间,姬怜挣扎着浮出水面,这才看清那灌木丛原是生在温泉崖壁之上,因着夜色与水汽遮掩,教人难以察觉地势落差。
一圈一圈的涟漪往外散开。
灌木丛间悬着几点昏黄微光,那是姬怜方才用来照明的纱灯,又往右一看,原来温泉旁有一浑身乌黑,唯四蹄雪白的骏马正低头啜饮泉水。
姬怜先是懊恼自己竟如此莽撞失足,待垂首见泉水已没至胸膛,僧衣湿透后紧紧贴在身上,更觉窘迫难当。
虽是盛夏,但山间夜路慎重,凉风掠过水面激起一阵战栗。
姬怜脑中一咕噜地冒出许多问题:这幅狼狈模样要是被人撞见该如何是好?来时路上未见人影,想来此处应当是僻静无人?可是,他又要如何攀爬上去?再说如此宝驹,也不像是没有主人的样子?
正盯着水面出神,忽见眼角余光里,水面倒影诡异地晃动了一下。
姬怜一惊,定睛一看,那一角根本不是上头灌木丛的倒影,分明是个人影!只不过夜色昏暗,上头又有树木遮挡,看得模糊。
“咴咴——”
是那马儿在发出声音。
接着是那人轻笑声。
何其熟悉,何其轻佻,何其……惊悚。
水下的指腹攥紧衣袖,姬怜喉结滚动,忍不住一步一步往后挪,直至抵住石壁,吐出三个字:“谢、廷、玉。”
隐在暗处的那人,抬臂在旁边堆放衣物里拨动几下,一瞬间,自她那处亮起了一层朦胧的昏黄光。
谢廷玉手持火折子,火光下,她的面容,她沾了水的脖颈,以及锁骨都显露无疑。
很显然,她没穿衣服。也很显然,她在此处泡温泉。
即使有这一层烛光,也看不到水下什么景象,姬怜还是撇过头去,心里头觉得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多么希望他是个瞎子,为什么每每这番尴尬的景象都有她谢廷玉?
“殿下,好巧啊……”谢廷玉上下打量姬怜好多眼,脸上藏不住笑,“你为何会突然从上面滚到这温泉池子里来?”
“我是听庄子里的人说,这山间有很多温泉,我就是骑着马在这儿晃悠,随意挑选了一处。”谢廷玉将火折子搁在岸边青石缝间,“只是我没想到会有人突然闯进来。”
湿漉漉的额发紧贴姬怜的双颊,水滴顺着下颔落在锁骨上,脖颈飞上绯色。他颇为恼羞成怒:“你闭嘴。”
闭嘴是不可能闭嘴的。
谢廷玉道:“殿下,待会我是送你回慈恩寺,还是随我一道回谢家的庄子里?”
姬怜依然紧盯着某处昏暗的光景,不肯把头转过来,“谁要和你回谢家,我要回慈恩寺。”
谢廷玉伸手拨动水珠,“如果回慈恩寺,怕是要走正门,殿下,你也不想被别人瞧见这番模样吧?而且还是我送你回去,倒是要是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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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言蜚语出来,我可是不管。”
她又拨动水面几下,“不过,要是随我回庄子里,我们从侧门进,神不知鬼不觉,保管没人看见殿下你这幅尊容。”
姬怜虽不看谢廷玉,耳尖却随着水珠滴落的声音慢慢泛红。莫名地,他的脑海里居然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谢廷玉将水珠撒到锁骨、大臂的画面,然后水珠渐渐往下滚落……停!不要再想了!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想,他到底为什么会想到如此……不堪的画面!
“什么没人看见……”姬怜声音发紧,“谢廷玉,我去你庄子里,不也给人撞到?你少来了。”
谢廷玉抬首看看上头的灌木丛,解释道:“若是从这儿骑马回慈恩寺,少说也得半个时辰有多,殿下你如今衣衫尽湿,山间阴寒,说不得到时候感染风寒。”
姬怜抿唇不语。
谢廷玉又道:“不如你先穿上我的披风,随我走捷径下山,下面有我的人候在马车处,回庄子里歇息一晚。”她信誓旦旦说,“马车里有幂篱,保管没有人能见到殿下的真颜。殿下放心,第二天一早我就把你送回去。”
姬怜开始就这番话思索,脑子开始乱成一锅粥:“如果直接回慈恩寺,如此狼狈,少不得要惊动下人,到时候被人看见我和她,又要作何解释?如果真如她所说,同她回庄子里,只歇息一晚便……”
这般想着,一只不知名的丑陋小飞虫突地出现在姬怜眼前。
姬怜被这等丑陋飞虫惊得倒抽凉气,脚下一打滑,整个人往旁侧栽去,一只孔武有力的手臂于手下捞住他的腰。
啊……腰好细。谢廷玉想。
姬怜的脸猝不及防埋进谢廷玉颈窝,湿漉漉的眼睛里装满了惊愕,羞恼……还有无措。他胸腔剧烈地起伏着,很想一把甩开谢廷玉的手,但是那飞虫紧盯着姬怜不放,振翅逼近,反倒逼着姬怜往谢廷玉怀里钻。
谢廷玉一手揽着姬怜,另一手凌空一抓,虫鸣戛然而止。
“殿下,你原来怕这些。”
姬怜撇过脸去,一把甩开谢廷玉的手,缩在一个角落里,手捂着嘴,沉默不语地面壁思过,脑子里像草原上脱缰的野马开始不受控制地狂奔:我刚刚是不是不小心亲到她锁骨那儿了?亲到了吗?没亲到吧?她刚刚有没有注意到?……为什么哪哪都有她谢廷玉?
那厢谢廷玉已从容起身,赤足踏上青石板,开始慢条斯理地穿衣。
在池中的姬怜刚转过去,一看此景,再僵硬地转回去,把脸埋得更低,声音几不可闻:“你要起身穿衣不先知会一声吗?”
“谁穿衣还要特地说一声我要穿衣了?”谢廷玉将长发拨到前侧,开始低头系上宫绦,“我观殿下不是那种会偷瞧人更衣的人。”
“……谁要看你穿衣?”
“啊是是是,殿下如此冰清玉洁,怎么会特意看别人穿衣。”
谢廷玉转身,手肘处搭着外衫,“殿下要现在上来吗?温泉水虽好,但不能总待在里头。是回寺庙里,还是回庄子里?”她晃晃手里的外衫,“我这件倒是可以借给殿下,总好过染了风寒。”
姬怜咬唇,眼睫轻颤,“回……你庄子里。但是……你把外衫丢在一旁,把脸转过去,不许看我。”
谢廷玉发出一声“哦”,将外衫放在踏月骓的马鞍上。又走到另一处,将火折子吹灭,用手将两只眼睛捂上,“我现在把我眼睛遮住了。”她拉长语调,背过身去,“我保证,我什么都不看。”
火光熄灭,好似一切都陷入模糊不清的昏暗里。哗啦水声轻响,接着是湿衣摩擦青石板的窸窣声。
谢廷玉将手放下,不动声色地扭头。她目力极佳,何况此刻暮色尚未完全笼罩。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姬怜的背影,沾湿的衣衫尽显他瘦削的身形。
姬怜屈腿爬上石台,湿透的衣摆缠在腿间,显出修长的双腿,被湿衣包裹的臀线随着步伐若隐若现,衬得腰细,湿发贴在挺直的单薄脊背上,蜿蜒如墨。
腰细腿长,臀线圆滑,脊背如玉。
谢廷玉兀自欣赏着,最后又落在那截窄腰上,感叹一句,腰确实好细。
28.第二十八章
岑秀正倚在马车旁,听车妇绘声绘色地讲着乡野怪谈,“只见那只白狐四周白雾肆起,陡然一变,化作个长腿细腰的俊美男人,柔声道‘娘子独在此处沐浴,可是要奴家伺候?’”
听到这,另有一提着灯笼的仆妇噗嗤一笑,开始不着边地说:“你说,少主人这么久都不回来,莫不是也遇着个狐狸变的俏郎君?”
车妇挤眉弄眼:“就凭咱们少主人那品貌家世,别说狐狸精,就是月宫里的仙子也是趋之若鹜的。”
那两人笑作一团,露出一副你懂得的神情。
岑秀板着脸,呵斥道:“我们做下属的,切不可私底下妄议主子。再让我听到,我定会如实禀告少主人,打你们几大板子。”
那两人顿时噤若寒蝉。
恰在此时,林间传来咔嚓一声脆响——是树枝被踏断的声响。三人定睛望去,但见月色朦胧处,一人一马的轮廓渐次清晰。
仆妇提着灯笼上前,昏暗的灯光映着谢廷玉的脸。
三人异口同声道:“少主人。”
仆妇见谢廷玉身后好像有重影,往后这么一偏,离得不近,但大体能看清还有个人。
那人低着头,手还紧紧地攥着谢廷玉腰侧的衣服,而且……而且那人身上还穿着少主人的外衫。仆妇心下一惊,估摸着是个男人,却也不敢真的把灯笼提到谢廷玉身后看个干净。
谢廷玉吩咐道:“去把马车里的幂篱拿出来。还有,把身体转过去,没有我的吩咐,不可以转过身来。”
三人顿时心下明了,少主人还真的带了个男人回来。
岑秀动作最快,当即就从车里捧出一顶可以从头遮到脚的幂篱,又眼神示意另外二人面着月亮而站。
谢廷玉下马,又伸手将姬怜带下来,亲自给他带上幂篱,那长长的纱帘从头遮到脚,叫人看不清里头的真面容。谢廷玉扶着姬怜进入马车内,吩咐道:“从侧门进入庄子里头,切莫声张。”
姬怜身上的衣衫还是湿的,紧紧地贴在肌肤上,并不舒适。他抿唇不语,垂首坐在一侧,听着车轮滚滚声。
不消二刻,马车便从侧门悄无声息地驶入庄内。
姬怜:“你们谢氏的庄子倒是离慈恩寺挺近。”
谢廷玉:“家大业大,这不过是其中一处罢了。”
谢廷玉转身,扶着姬怜下马车。
月色如洗,谢廷玉亲自执灯引路。两人沿着九曲回廊徐行,但见庭院内香花绽开,暗香浮动,廊外遍植青竹兰草,一片绿意葱葱。
岑秀跟在后头,不知道跟在谢廷玉身侧的男子姓甚名谁,只知此人好大的魅力,居然可以让她家少主人亲自引路,还用幂篱护着,不让人瞧见真容。
莫非……莫非此人当真是少主人……那不可说的秘密情人?
岑秀摇摇头,把这个逆天的想法甩出脑海中。
待谢廷玉领着姬怜穿过一道月洞门时,岑秀自觉地停在那儿。
两人驻足于门外,现如今已来到一处浴阁,此处转为贵人享用。
里头中央是一方用玉砌成的池子,池边摆着按蹻用的竹塌。谢廷玉来庄子的第一天倒是享用过,后来因练兵操练,以及教导崔元瑛骑射实在耗费精力,后续为图方便,便只在与寝房相连的耳房内简单盥洗了。
几个侍从从里头出来,对谢廷玉行礼,“娘子夜安。”
“你们伺候这位公子沐浴。”谢廷玉吩咐着,“这位公子并未带换洗衣物,去取那套新裁的云纹绫罗衫来。”
“是。”
当姬怜将头上的幂篱摘下,这几个侍从皆不由自主地倒吸一口气——好漂亮的公子!
他们蜂拥上前,围在姬怜的身边,先是脱去美人身上的外衫,众人一看这衣衫是他们家娘子今日所穿,顿时交换了一个眼色——夜里带回来个绝色郎君,还裹着娘子的衣裳,这不是房里人这是什么?怪不得袁娘子送来的五个美人,娘子一眼都未瞧去,和这位公子一比,简直是连他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再脱去湿漉漉的僧衣,一看到姬怜的紧致腹部上一抹守宫砂,又想:原来还是完璧之身。待姬怜身上的衣衫全部褪去,皆感叹这位公子由皮至骨的美丽,身上肌肤白如雪原,双腿笔直修长,腰线紧致,是一等一骨肉均停的美好身躯,
真不愧是娘子看中的人。
有两个人小跑出去,待回来时,每个人手上都提着个小竹篮,里头装着各色各样的花瓣。
将花瓣撒于温汤上,池内水汽氤氲,姬怜缓步踏入热气中,靠在池壁上,一路上的不适与寒意在这一刻全然瓦解。他闭目轻叹,连紧绷的肩线都渐渐舒展开。
待沐浴过后,姬怜躺在竹塌上,任由侍从按摩、濯洗头发,待全部打理好之后,已过去半个时辰多。几个侍从伺候姬怜穿好衣衫,又把谢廷玉的外衫拿来。
姬怜盯着这件外衫,“你们这儿就没有别的外衫吗?”
侍从一看,那外衫上有水渍,心下顿时明了,出门去取其他的。
姬怜披上新送来的外衫,把幂篱带上,又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
侍从们心想:我懂,美人的绝世美貌只能给娘子一人所独享,其她人怎可窥探一眼。
这时门外候着一个随从模样的人,说受娘子之命,领这位公子去厢房内歇息。
姬怜不疑有他,随着这人穿过几重院落。行至一宽敞古雅的院子里,随从又贴心地将门打开,手脚麻利地更换了茶壶香炉,这才退下。
那随从将人送到,立即离去,往左拐进一月洞门,最终停在一座六角亭外,对着正凭栏远眺的身影躬身道:“娘子,已按您的吩咐,将那位公子引至谢娘子寝房了。”
“我就说谢二怎么可能只不过在外面清修十来年,就真的一点男色都不碰。”崔元瑛转过身,就着壶嘴啜了口酒,摇头晃脑道:“原来是早就金屋藏娇,已有体己人。”
原来方才谢廷玉从侧门进来时,恰被练完骑射的崔元瑛撞个正着。
崔元瑛猫在山石后头,借廊下的灯一看,虽瞧不真切那郎君的面容,但那蜂腰长腿的秀拔身姿,凭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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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多年混迹风月场所的经验来看,一看就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你说说,我还真以为谢二清心寡欲,是个什么都不懂的雏,不知道这床笫之术的美妙,还特地送一箱我珍藏多年的秘戏图到她书房里。”
崔元瑛又给自己倒上一杯酒,“原来是早就藏了一个人。啧啧。”
她站起身,拍拍自家随从的肩膀,“你说我这做徒儿干的事地道吧?师傅不懂,我自当推动,说不定今夜过后,谢二就明白男人在床上的美妙滋味,对我下手也就没有那么重了。”
自从崔元瑛厚着脸皮非要搬进这谢府庄子里头,过上了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的痛苦练箭生活,苦不堪言。谢廷玉真不是个心软的主,她稍微一偷懒,一棍子就甩过来了,这几日腿上、腰上的清淤可不少。
崔元瑛虽然心里憋着气,可每日瞧着谢廷玉天不亮就操练府兵,直至深夜还在练习箭术,那份勤勉倒让崔元瑛见识到了什么叫做“比你有天赋的人还比你更努力”,也老老实实地练起来。
“娘子放心。”那随从附耳过来,“那香炉,还有那茶壶我都放了助兴之物,虽没有催-情药如此管用,但若是那谢家娘子想,那必定是不必多说。想必谢家娘子一定懂你这番苦心。”
崔元瑛颔首,颇为赞同,“做的不错,走走走,回房歇息去。今天早上又挨了几道棍子,疼死我了,快回去给我按按。”
————
姬怜环视房中陈设,目光掠过乌木架上那柄系着红绸的横刀时略作停留——虽不解其意,也只当是寻常厢房的装饰。
他绕过屏风,就着案上清茶浅啜两口,随手将外衫搭在衣桁上。
烛火熄灭,房内重归黑暗,帐幔落下,香炉青烟袅袅。
姬怜鼻翼翕动,闻着薄被间熟悉的檀香,虽疑惑为何这薄被上的香和谢廷玉身上的香如此吻合,但头脑里的昏沉并没有让他有闲工夫细想,不消一盏茶的功夫,便已坠入黑甜乡中。
原本清凉的薄被不知为何逐渐发热,姬怜额间沁出冷汗,只觉得燥热异常。他模模糊糊间,把薄被往下拉,又毫不知觉地将里衣扯松几分,青丝落在锁骨上,口中止不住地呢喃“好热”。
约莫一刻钟后,房门被轻轻推开。来人未掌灯,就着黑暗中走动。
谢廷玉掩口打了个哈欠,随手将外袍抛在软榻上。正舒展筋骨时,忽闻纱帐内传来一声男子低喃。她脸色一凛,以为是袁望舒送来的那五个美人中有一个,不知死活地爬上了她的塌。
她反手将窗户微微打开,一泓月色如练倾泻,在地上洒落一片。将帐帘掀开,就着银珠月光一看——
她的床榻上正躺着那位尊贵的帝卿殿下。
那人双眼紧阖,鸦睫轻颤,明明身下躺的是夏日专用的细绢竹席,身上盖的是冰绡被,床榻前还置着盛满冰块的冰鉴,可为何额头还是细汗频出,眼尾,脖颈处泛着潮红呢?
这到底是为何呢?
啊……不对……重点应该是为何姬怜会在她的床榻上呢?
29.第二十九章
姬怜体内燥火不降,睡得昏昏沉沉,不适之际,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贴上来。
那东西,说是像冰块,却没有那么刺骨,反倒是像那日在婆娑阁午睡时,所梦到的一块上好玉石。
姬怜无意识地抬手,握住,那东西好像有空隙,便张开双手与其十指相交,凉爽,舒适,很好摸,好喜欢。
某个人的低笑声突兀地闯进姬怜的梦中。一个激灵,他醒了。
姬怜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就着月光下,待看清那人的面容,再看看所握住的是那人的手,十分惊悚,睡意顿消。
难不成这就是睡梦中万分好摸的上好玉石?
姬怜一把甩开那手,张皇失措地半撑起身,被薄被拉至下颔,一副“你为什么会在我房间里你个登徒女不要过来啊”的戒备神情。
“谢廷玉,你怎敢偷偷进男儿房?你到底要不要脸?”
“殿下,你睡的是我的寝房。”谢廷玉手一指,“你盖的是我昨夜盖的被衾,睡的是我昨夜枕的枕头,身下是我昨夜躺过的竹席,你就说这件事到底是谁不要脸?”
“谢廷玉……你……”姬怜错愕,羞愤欲死,“我沐浴一番出来后,有个人领着我到这儿来的。”
体内的蛊虫开始蠢蠢欲动,邪火递增,姬怜拼命压制住那股浪潮,被衾下的双腿无意识地往里夹,“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怎么可能会揪着你的寝房偷偷潜入。”他声音嘶哑地控诉,“明明是你欺负人,如果不是你下命令,那人怎可带我来这?”
姬怜脸色发白又发青,抿唇压抑怒火,“谢廷玉,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
“我怎么了?我好心好意接你回来,我难道做错了吗?”她双手一摊,“我可没真让人领你到这儿。我是无辜的。”
“你卑鄙。你无耻。”
原本只是攀附在姬怜脖颈、眼尾的潮红,开始疯狂地蔓延,掠过鼻尖,晕染双颊,点染耳垂,最后是锁骨晕上大片霞光,谢廷玉挪开眼神,转身再回来时,手中拿着一杯茶,“说了这么久,该口渴了吧。”
“我就算渴死,我也坚决不会喝……”喉咙处发紧,姬怜偃旗息鼓,一把将茶杯夺过来,点点水珠溅在薄被上,几口将茶饮光。
体内更感燥热。
再怎么迟钝,姬怜也意识到体内的蛊虫被激起了。
是这杯茶有问题?
姬怜喝得太急,并没有品鉴出这茶的异样之处。但这股不知处的邪火从舌尖一路往喉咙里炸,整个胸腔肺腑,血液里被其一路侵占,伴着香炉中徐徐吸入的烟雾,姬怜顿感整个人像是被火灸一样。
他的天灵盖一片混沌,神识开始被蛊虫啃噬搅乱,不由己地胡思乱想起来,眼神无意识地定焦在谢廷玉那双手上。
……他想要……他好想要刚刚那块握着的上好玉石……他好想要抱着那块玉石……
不要想啊!那是谢廷玉的手啊!他到底在想什么!
姬怜一把将茶杯掷远,双腿屈于胸前,揪着身上的薄被愈发用力,在柔柔月光下,手背上青色的血管若隐若现,似是在隐忍什么。
谢廷玉看着姬怜一副泫然欲泣的神情,“你这副模样都显得我好像把你弄了好几回。”她捡起茶杯,一闻,转身一看香炉,又将方才姬怜的话串联,心下顿时明白三分,将茶壶里的水尽数往里倒,将那罪魁祸首湮灭。
回头一看,姬怜已是不太对。脖颈处绯红斑驳,青丝缠绵地被汗水粘在脖颈、额前,薄被下的修长双腿交缠,如花瓣一般的唇色泽殷红,双眼无神涣散。
这位貌美如花的殿下看样子被烧坏了。
谢廷玉看看茶壶,又瞅瞅香炉,对姬怜这幅模样颇为不解。
她谅崔元瑛也不敢下什么狠手,至多就是带点助兴的药物与香料,为何会姬怜会如此反应激烈,就好像……就好像被人摁头吃了五种不同的烈性-春-药。
谢廷玉俯身凑过去,将手在姬怜面前摇晃一下,她身上的沉木香沁入他的鼻息,他的三魂七魄皆被这缕气息攥住了。
谢廷玉不放心,又凑近点,伸手拨开姬怜的发丝,“殿下,你怎么……”
下一刻,谢廷玉猝不及防地被姬怜扑倒在塌上。帐帘上勾勒着两人几近交叠在一起的身影。
她从来没想过要防姬怜,也不觉得一个弱质男儿郎有什么好防的。
青丝垂落,遮去大半光线。谢廷玉仰躺在暗香浮动的被衾间,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咫尺,呼吸交缠。
姬怜的眼眸里蒙上一片水雾,双颊潮红,呼吸灼热地拂在她唇畔。谢廷玉鬼使神差地抬手抚上他脸颊,指尖刚触及那片滚烫,下一刻,食指指尖传来湿润触感——是姬怜张开贝齿,在轻轻噬咬。
“殿下,”谢廷玉轻笑,“你原来如此热情吗?咬人手指这种事你都做得出,到底是谁先无耻的?”
谢廷玉指尖不重不轻地一按姬怜的舌尖,这一触如醍醐灌顶,姬怜混沌的神智清明几分。待后知后觉方才的孟浪之举,姬怜双眼睁大,一股灼热的羞耻感自脚底窜起。
霎时间,他裸露在外的肌肤尽显春色。
“你……放肆!”姬怜惊恐,仓皇地拍开谢廷玉的手,体内的蛊虫却在此刻剧烈翻涌。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甚至不惜咬上舌尖,试图起身——一阵天旋地转,两人往床榻内一滚,姬怜反被谢廷玉压在身下。
谢廷玉的膝盖抵住他的腿弯,那力道恰到好处地让他动弹不得,又不会伤了他,连衣摆摩挲的细微声响都清晰可闻。
“谢廷玉,你……”
谢廷玉伸出食指,抵在姬怜的唇间,压低声音,“是殿下对我先动的手,我只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姬怜死死咬住牙关,舌尖抵着上颚,勉力克制住再度舔舐她指尖的冲动。
“如果说上次在清凉山庄,是那件外衫,以及那颗镂空香囊球,令殿下失态,”谢廷玉的食指慢慢划过姬怜的下颔,再是喉结,“那这一次,茶水,还有香炉里的东西应当药力比上次低,可是为何殿下还是如此……情-热?”
谈吐间,两人之间的呼吸再一度缠绕在一起。姬怜的神识已经溃散五分有多。
“殿下,你是不是体内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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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怜声音发颤,抵死不认,“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曾听闻,有一种人自小身中情蛊,又喂食多种情药,专为秦楼楚馆驱使。”谢廷玉低语,“这种人,稍微碰点助兴药,便会身体发热,很难抑制。”
姬怜耳畔嗡鸣,视线所及尽是谢廷玉那近在咫尺的唇。他神思恍惚间,身子已不自觉地向前倾了半分。
“殿下的生父好像便是……出身于这等场所?”谢廷玉指尖拨开姬怜脖颈间的发,“原来这种是会传袭给子孙的吗?”
姬怜不语,嘴唇轻颤,如此情况下再难掩饰眼中的惊惶,谢廷玉了然,原来她猜对了,那这就很好地解释为何清凉山庄初次见面时,姬怜也是那副作态。
“殿下,男子体弱,如此情况之下,应当发泄。”谢廷玉的双指钳住姬怜的下颔,“总是硬抗,身体会受损。你也不想你以后不举吧?”
谢廷玉欺身逼近,与姬怜鼻尖相对,两人之间的唇不过寸许,只需再往下一寸,只需……
姬怜的喉结上下滚动,此时此刻,他真的无法再违背自己的本心,他想谢廷玉去亲吻他的唇,含住他的舌。
“放……肆……”仍旧嘴硬。
“殿下,给我亲几下,你身上的守宫砂还是会在的。”
对视几息后,谢廷玉的唇如蜻蜓点水,依次掠过姬怜的额心、眼尾,最后悬停在他微启的唇瓣上方。那若有似无的距离,反倒比真实的触碰更教人心痒。
姬怜眼睫微颤,喘-息声渐渐乱了章法。他认命地闭上眼,下颌微微仰起——是个无声的邀约。谢廷玉低笑,却只在他唇上轻啄一记,转而将吻落在他滚动的喉结。
谢廷玉埋在姬怜的脖颈间,一只手扶在他脖颈一侧,密密麻麻的吻落下,在这处细腻的肌肤上反复游走,随后重重一咬。
又疼又舒服又混着一种奇异的酥麻感,顺着脊椎窜上心头。
姬怜偏过发烫的侧脸,睁开双眸,眸中水光潋滟,流光溢彩似流星。
谢廷玉指尖勾开他早已松散的衣领,唇舌沿着锁骨弧度细细描摹,将那一片玉色肌肤染上点点红梅。
被压制已久的蛊虫终于在此刻得到些许安抚,化作暖流在血脉中游走。
姬怜喉中溢出一声又一声的满足喟叹,他整个人化作一滩烂泥,深深陷入被衾之间。他下意识要咬住手腕抑制声响,却被谢廷玉十指相扣,按在枕畔。
“叫出来吧,怜郎,我喜欢听你的嗓音,不要害羞。”
谢廷玉如同品鉴一壶只有天上所得的玉露琼浆,从锁骨凹陷到心口起伏,每一处都细细尝过。舌尖再一度掠过突起的喉结时,明显感受到身下人剧烈的颤抖。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愉悦、羞赧、困惑...种种心绪如丝线纠缠。姬怜在情潮间隙失神地想,为何今夜会变成这样?明日他要如何见人?为何他会允许这种荒唐的事发生?
“谢廷玉,我只会与你放肆这么一次。”
“怜郎,这种事,只有零次和无数次。”
谢廷玉指尖点点姬怜的唇瓣,垂首封缄他的唇。
30.第三十章
“……嗯……唔……嗯……”
谢廷玉吻住姬怜的唇瓣。都不用她巧言哄诱,舌尖如同入无人之境般长驱直入,扫过他敏感的上颚时,激起身下人一阵战栗。
这吻和她本人一致。初时如春风化雨,温柔得让人卸下心防;待你沉溺其中,方才显露出攻城略地的本性。
唇舌交缠间霸道地攫取他的呼吸,如同将军征伐疆土,一寸不让。姬怜只觉神魂都被这吻搅得七零八落,舌尖被吮吸得发麻发颤,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谢廷玉腰侧的衣衫,双腿屈起,紧紧环住她的腰身。
谢廷玉的指腹肆无忌惮地游走于他的肌肤上,直至抚摸到一处带有粗粝感的小圆心。指腹打着圈儿摩挲……
姬怜脑中空白一瞬,呼吸急促。
“唔……你……混……蛋…”
姬怜躺在她身下,任她为所欲为,长睫急促颤动间,感受着猎人的指尖在肌肤上游走。那触碰似有若无,却如星火燎原,将他每一寸压抑的渴望都点燃。那可恶的指尖每每流连至腰/际便刻意收势,反倒在他敏感的腰/侧上不轻不重地一掐。
他浑身一颤,刚要溢出的呜咽声却被突然覆上的唇舌尽数吞噬。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原本是淅淅沥沥的小雨,转眼便化作倾盆瀑布,砸在未关紧的窗棂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
廊下巡夜的府兵们踏着雨水匆匆而过,甲胄相击的铿锵声、环首刀的清脆碰撞,混着滂沱雨声,又与帐内的蛊惑喘-息声交织。
谢廷玉不知疲倦,唇舌再度沿着最初的轨迹巡礼。从被汗水打湿的额间,被泪水濡湿的长睫毛,到鼻尖,再辗转于红肿的唇瓣,又落在喉结、锁骨处。
姬怜沉醉得不知天地为何物,眼中迷离,嘴角银丝勾着几条青丝。胸膛上下起伏,里衣早已松散得不成样,一片洁白的雪原上尽是各种咬/痕/粉/印,旖旎至极。
谢廷玉起身,将姬怜环在她腰上的双腿放下,指尖抚过那些痕迹,垂首欣赏片刻后,为他拢好凌乱的衣襟,掖好薄被一角,这才掀开纱帐离去。
姬怜透过帐帘,看着她模糊的背影,直到门扉开合的声音传来,一股巨大的失落感包裹住他的全身。
似有怨气,姬怜赌气般翻身向里,手抚上唇瓣,心中不忿:“亲得如此……如此狂野熟练,哪里像那个什么清修十来年的青涩道士!假道士一个!不仅亲,还咬,还如此动手动脚,呸!”
两行清泪无征兆地从羽睫下流落,姬怜额角突突作痛,脑中有一颗钉子在往死里敲打,他知道,是那未得餍足的蛊虫在血脉里躁动反噬。指尖逝去眼角的泪,将薄被拉过头顶,身体蜷作一团,姬怜牙龈咬碎,恨恨想:“别回来了,你别回来了,我不会再与你多说半句话。”
薄被倏地被拉下,露出一张哭得眼尾泛红,眼睛湿润的脸。
“怎么哭了?”
不知何时折返的谢廷玉将一壶茶,并两个茶碗放在一旁,伸手就要去拂去姬怜眼角的发丝。
“不要碰我!”姬怜恼怒地一打谢廷玉的手,往床榻里爬去。一股大力拽住姬怜的脚腕,往后一拉,另一只手扣住他的手腕。
谢廷玉这段时日每日操练拉弓射箭练刀,膂力早已不同刚附身之时,一个简单的擒拿便将人箍在怀中。
“是不是又头疼发作了?我看看?”
姬怜抿唇闭眼,一言不发,时刻谨记方才所发“我不会再与她多说半句话”的誓言。但脸上的苍白,抖动的睫毛,以及下撇的嘴角都在无声地告诉谢廷玉,他有多不舒服,他有多郁郁不欢。
谢廷玉只觉得好笑,又心生爱怜之意。将姬怜的额发,鬓发整理后,她缓缓揉动姬怜的太阳穴,感受到怀中人渐渐松弛的身躯,她手法娴熟地游走于后颈要穴,力道不轻不重地揉捏着。
姬怜睁开双眼,对上谢廷玉含笑的眸子,撇过脸去,不期蹭到一片柔软。这才惊觉自己一直枕在她胸前,霎时从耳根红到脖颈,活像只煮熟的虾子。他想起身,却被谢廷玉按着后颈又压回原处。
“王叔和不在此处,庄子里又没有专职的男医师。”谢廷玉指尖力度恰到好处,“殿下觉得可还受用?”
耳畔是她温柔的絮语,身后是令人安心的怀抱。姬怜只觉体内躁动的蛊虫渐渐平息,通体如浸在温泉般舒畅。原来治病未必需要银针入穴,也不必苦药穿肠。
倒也不是不可以和她说话。
“尚可。”他低声示软,又带点指责之意,“你方才去哪里了?”
谢廷玉端起茶碗,“去泡了一壶莲子心茶,专供清心去火。”
姬怜撑起身子将茶一饮而尽,不知为何只觉眼皮沉重如坠铅。圈圈困意抵挡不住,他又躺回被衾间,唇瓣翕动似要言语。他或许是想问谢廷玉今夜打算宿在何处,又或许只是无意识的呢喃,终究抵不过药效,沉沉睡去。
————
翌日清晨,雨一直下,整个庄子笼在朦胧水雾中。
崔元瑛盯着谢廷玉的脖颈看了半晌,白白净净,半点红痕也无,再细看其眼下,毫无纵欲后的倦色。她嘶一声,思忖:“这……为啥……不是……这对吗?这真的对吗?有美人在怀,为何不大战个三天三夜不下榻?”
她一捣鼓身后的随从,“你确定你放了药在茶壶,和香炉里?”
随从点头。
崔元瑛思索道:“是不是谢二不知道怎么做?也许是,我给她送的那箱秘戏图,她一页都没翻。”她叹一口气,“好好的上清观,把人弄得一窍不通,真的是,悲哀……悲哀!”
随从:“娘子,我观昨夜那位公子到现在都并未出房门。”
崔元瑛摇头:“那谢二脸上,脖子上都没有什么春痕,想必昨夜那公子不得她心,碰都没碰,两人分床睡的罢。至于出不出房门,或许是那公子正待在谢二房里打扫什么。”
咻——
一只箭猝不及防地从耳边穿过,崔元瑛下意识地抱头蹲下,“错了错了。”她抄起角弓,小跑过去。
谢廷玉将箭矢放在掌心里拍打,“昨夜是不是你将人引到我房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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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元瑛手压着谢廷玉的胳膊,“哎,不是我,是我随从。我观那公子身姿俊秀,就顺水推舟一把。”她压低声音,“昨夜是不是那公子不得你心,我看你今天起那么早。”
谢廷玉斜倪一眼,“我房里的事就不劳你操心了。叫你那随从莫要再盯着我房里的人。要是有下次,小心我将你们两打出去。”
崔元瑛只当谢廷玉脸皮薄,不知道房中术如何做,脸上笑嘻嘻答应,手上拉弓搭箭,心里开始盘算什么时候带谢廷玉去逛一圈秦楼楚馆,带她/嫖/几个男人,长一番见识。
雨虽不停歇,但是射箭习武一事不可荒废一日,崔元瑛认命地对着雨帘那头的箭靶练习。
听着窗外淅沥雨声,姬怜朦胧转醒,指尖向身侧探去,触手一片冰凉,衾枕平整,显然昨夜无人同眠。他倏地收回手,将脸埋进尚带余温的薄被里,深吸几口气后,掀被下榻。
姬怜走到约有一人高的铜镜前,只见镜中人鬓发缭乱,脖颈、锁骨处零星布满着红痕。他将衣领往下扯得松散,胸膛处更是齿痕唇印纵横交错。
当真是一副活色生香,靡-丽-娇-艳之态。
他盯了半晌,将上半身的里衣褪去,腹部上一抹显眼的守宫砂仍在。
姬怜心下百感交集,一股复杂的情绪不断翻涌。他想:“昨夜的事,与今日没有任何关系。只当是一场梦,梦醒了,便不作数。”
姬怜穿上里衣,绕开屏风,才发现软榻上备有一套新的衣衫,是一件菖蒲紫长衫,配有银线暗纹的鸦青褙子,月白束腰上搭着根白玉簪子,还有幂篱和面纱。
旁边的托盘里,各是青瓷小罐排列有致,皆是男子梳妆所用香膏脂粉。姬怜拿起最边上的珐琅盒,一闻,里头是专为遮掩痕迹所用的雪色遮瑕膏。
托盘下压着花笺,上写着,“紫色最有韵味,最适合殿下。”
姬怜面无表情着穿戴整齐,坐于梳妆台前,细细抹去脖颈上的痕迹。忽听响动,回首便见绛珠踉跄扑来,伏在他膝头泣不成声:“殿下昨夜突然失踪,奴与住持寻遍寺庙,甚至是有随行护卫相助亦寻不到踪迹,夜不能寝。”
绛珠仰头,语带抽噎,“今晨有个佩刀女子来报信,自称是陈郡谢氏的护卫,还说殿下在此处。殿下昨夜未出什么事吧?”
……昨夜……
姬怜抿唇,手已抚上脖颈处咬得最深的痕迹,“倒……倒也没出什么事。不过是失足落水,恰巧被谢……谢廷玉所救,暂借此处休憩。”他拂去绛珠肩上的水珠,又观其被雨洇湿的袍摆,“既然还下着雨,为何不在寺庙里等我?”
绛珠从善如流地起身,执起玉梳给姬怜篦发,“来时雨还算小,那护卫是骑马走小径带奴下山。”
此刻窗外忽地炸响惊雷,雨势加大,绛珠往窗外望去,“现在雨势如此大,即使谢氏以马车相送,怕是上山的路不好走。殿下,我们待会就离开吗?”
姬怜手指摩挲着袖口,声音几不可闻:“确实不好走。那便……那便在这多住几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