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眼,时间到了九月中。
章文龙的最后一场巡回演出在海城大剧院落下了帷幕,谢幕前,观众全部起立,大喊着“安可”。
大弟子沈南州笑着说:“师父,观众喊你返场呢。”
“返不动了。”
章文龙苦笑着摇摇头。
“不然,你们谁替师父代劳,上台多奏一曲?”
明瑶华立刻举起手。
“师父,我去!”
“不行。”
“为什么?”
“瑶华,你是真不知道自己在最近的演出里,犯了多少错吗?
要不是合奏的时候,有你大师兄、二师姐帮着你打掩护,你以为自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蒙过去?
这次巡演结束后,你给我好好练练,练不好,下次不许上场!”
“我——”
明瑶华想要狡辩,却沈南州拉住。
他朝她摇了摇头,然后,笑着对章文龙说:“师父,我去吧?”
“不用你去,让小凤去。”
正在后面摸鱼,想着回去是继续写文,还是直接睡觉的安凤,听到名字,猝不及防地抬起了头。
“师父,你说什么?”
“我让你上台。”
“我一个人?”
“对。”
“不合适吧?”
“是不合适,还是你怕?”
她……怕。
她害怕舞台。
和师父、师兄、师姐一起登台,她可以隐在后面。
观众不仅看不清她的脸,他们也无法分辨出她的演奏,即便她出了一点错,他们不会知道是她。
她是安全的。
可一个人上台却不一样,没有人能挡住她的人,没有人能掩盖她的演奏,她必须独自面对观众。
如果她错了,哪怕是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错误,他们也会立刻发现。
他们会在顷刻之间,否定她的演奏。
她害怕出现这样的局面,而惊恐会让人畏手畏脚,会让她更容易犯错,会让她无法自由地演奏。
薛易安看出安凤在恐惧,悄悄凑到章文龙的耳边。
“师父,小师妹从来没有单独上过台,她没有经验,要不然今天还是我替您上?”
“不行。”
章文龙坚决地摇摇头。
从安凤第一天上台起,章文龙就发现了她会害怕,但这种害怕又会在演奏开始后,逐渐地淡去。
害怕会淡去,不是她不怕了,而是她察觉到舞台上还有他和沈南州这些人,她知道自己不孤单。
可是,如果台上没有别人呢?
“小凤,你是一个演奏家。
身为演奏家,最不应该发生的,是畏惧舞台和观众,师傅要你上去,因为这一关,你早晚要过。”
是。
这一关,她早晚要过的。
“好,我去。”
“很好。”
章文龙领着安凤走到舞台中央。
“各位观众,感谢你们一直以来对我的喜爱和支持,我的人生因为你们才有了此时此刻的精彩。
我知道各位希望多听我弹奏一曲,可是,我老了,连续几个月的演出让我的双手有一点点发抖。
这一刻的我,无法向你们展示出最好的技艺。
所以,我想让我最最优秀弟子代劳,为你们演奏。
请你们如同欢迎我一般地欢迎她,我的关门弟子,国家一级古筝演奏家,安凤。”
“啪——啪——啪——”
观众鼓起了掌。
掌声稀疏,和刚才谢幕时的掌声完全不一样。
不到十秒钟,掌声就停了。
安凤在一片静谧中,向观众弯下了九十度的腰。
上一辈子,她只在高中时上过一次台,那一次,她被班主任强势选中,代表班级参加演讲比赛。
那会儿,她成绩优秀,所以班主任对她给予了厚望。
然而,她的表现糟糕至极。
她一到台上,就忘了演讲稿,她如同一台坏掉的机械钟,磕磕巴巴,声音颤抖地念完了演讲稿。
念完最后一个字,她捂着脸,仓皇地逃下讲台。
从此,她再也不敢站到人前。
对她来说,那是一场噩梦,一场不管过去多久,一旦回想起来,还是让她感到呼吸困难的噩梦。
安凤直起了身。
“大家晚上好,我是安……凤。”
今晚,她的声音依旧带着一点无法抗拒的颤抖,她的双手也在师父退场后,不受控地颤抖起来。
没关系,安凤。
她深吸一口气,憋着呼吸,步履沉重地绕到了古筝的后面,然后,她低着头,慢慢地坐了下去。
坐下去的那一瞬间,她的脚跟打了个滑。
“噔——”
她差点踢翻了凳子。
好狼狈。
安凤难堪地红了脸,紧接着,发生了一件让她更难堪的事,观众席上的一个孩子轻轻笑了一声。
“噗呲——”
这一声笑很轻,但因为演奏厅太静了,所以这一声并不响亮的笑声,被宁静衬托地得异常响亮。
她的脸,红得烧起来。
她觉得自己的心,彷佛被这一声嘲笑卷进了狂风暴雨,她握紧双手,试图稳住慌到颤抖的心。
但,她稳不住。
她越来越慌,越来越抖。
她觉得自己的头不是一颗头,而是一座山,一座重逾千斤的连绵大山。
好重。
好像有什么东西掐住她的脖子,让她喘不上气。
汗水渗过她的皮囊,如同一条条冰冷的绳索,划过她的背脊,将她团团网住。
她,动不了了。
怎么办?
她的首次个人独奏就要以彻头彻尾的失败而告终吗?
难道她会和上一世那样,把人生有且只有一次的首次登台,变成人生当中最大最荒谬的笑话吗?
不!
她不允许自己这样!
安凤昂起头,伸出了手。
她要演奏。
她一定要奏出一曲让人称赞,许久难忘的佳曲。
可——
她的手是那样地颤抖。
她听见明瑶华缩在幕布后面,用一种看好戏的高昂声调,对章文龙说:“师父,你看,她不行。”
“……”
她的师父没说话。
她听见她的四师兄薛易安焦急地问:“师父,让我去把小师妹替下来吧?”
“……”
她的师父还是没说话。
安凤低着头,脑子一片空白。
是谁说过的?
当一个人越在意别人,越想要得到别人的认可,她越是无法冷静的面对一切,她会紧张到惶恐。
所以,只要他忘了在意,就可以平复紧张,可是,她无法忘了在意。
怎么办?
她要完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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