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啊。”
吕教授笑眯眯地答。
“安同学,你知道吗,其实我很早之前就知道你了,我很喜欢你的文字,一度把你当成了偶像。”
安凤一听,又立刻站了起来。
“吕教授,您言重了。”
“哈哈哈……”吕教授又一次哈哈大笑,“这会儿你怎么不骄傲了?我还挺喜欢你骄傲的样子。”
安凤的脸瞬间红透了,她尴尬地恨不能在地上抠出一个坑,把自己埋了。
“好了,不逗你了。”吕教授收起笑容,“我非常喜欢你那本获得青年散文大赛第一名的散文集。
《人生几何》。
正是因为我太喜欢了,所以当我从白杨主编送过来的资料里看到你只有十八岁,我感到了震惊。
我无法相信《人生几何》这本散文集出自一个十八岁的少女之手,于是,我决定来江城见见你。”
“吕教室是怀疑我抄袭吗?”
“很难不怀疑吧?
我和文字打了四十年交道,我见过无数天才,他们再天才,不能在青涩的年纪写出厚重的文字。
因为厚重属于时光,属于漫长的历练,可是你写出来的东西,却深沉地像是一个迟暮的老人家。
但明明你才十八岁。
所以当京北大学做出了即便不用面试,也要录取你的决定时,我无论如何都要来江城见一见你。
我想看看,你究竟能不能写出这样的东西?”
时光是一把刀,这把刀不仅会把人的皮囊雕刻得坑坑洼洼,也会把人的灵魂雕刻地浑浊、乌沉。
现在的她,既不是一个少年,也不是一个迟暮的老人。
她更像金庸笔下,披着孩童外衣的天山童姥。
“吕教授,您的下一个问题是……?”
“没有下一个了。”吕教授站了起来,“安凤同学,我之前草率了,我在这里,郑重地向你道歉。”
“不——不用的,吕教授。”
“要的。”吕教授十分认真,“安凤同学,非常抱歉,我曾经主观臆断了你,但现在,我相信你。
尽管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但是我敢确定,你一定在这个年纪,经历过比寻常人更多的苦难。
困难造就了你的早熟,让你的眼里过早地染上了风霜和世故,这是你的不幸,但也是你的幸运。”
不幸和幸运吗?
上一世,直到被死亡吞噬,她都觉得自己很不幸,这种不幸就像眼睛里面长出了一层灰色的纱。
不管她怎么看,世界都是灰暗的。
她不明白人为什么要活着,她一边厌恶着日复一日的无聊往复,一边又瑟瑟发抖地畏惧着死亡。
她既不知道怎么活着,又害怕忽然死去。
可明明对于她来说,死在今天和死在明天没有区别,没有人期待她活着,也没有人不舍她死去。
她活着,又像没有活过。
直到死过一次,她才明白,无论是日复一日的往复,还是畏惧死亡的瑟瑟发抖,都是活着本身。
她的世界依旧一片灰暗,如果她什么都不做,还是不会有人期待她活着,不会有人不舍她死去。
如果她渴望有人期待她活着,或者不舍她失去,她就得做出点什么,让人们知道人间有一个她。
于是,她拿起笔,开始写文章。
于是,她舞动指尖,弹奏古筝。
而当她开始重新书写人生时,上一世经历过的,让她感到失望和悔恨人生就成了最最好的养料。
她在她的文章里写出了如同老妪一般的深沉厚重,她在她的琴声里弹出饱胀到满溢的浓烈情感。
过去的灰色不幸,被一场不可思议的重生,变成了极其难得的幸运。
“谢谢吕教授。”
“错了,不是你谢我,而是我谢你,谢谢你写出了《人生几何》,这真得是一本很棒的散文集。
所以安凤同学,你愿意加入京北文学院吗?”
她喜欢写文,非常非常地喜欢。
她不相信这一生的她会在某天至死不悔地爱上一个人,但她相信这一生会至死不渝地热爱写文。
如果没有保送,她也会凭本事考进京大文学系。
“当然愿意。”
“安凤同学,欢迎你加入京大中文系。”
吕教授向她伸出了右手,安凤也马上伸出手,回握住吕教授的手。
她的手,粗粝又温暖。
“安凤同学,京大的录取通知书按照惯例,会在高考前夕,寄到江城高级中学,请你注意查收。”
“好的。”
“另外,京大往年的新生报到时间都是八月十九日,今年应该也一样。但我个人非常希望你能早点来报到。”
“欸?”
“不愿意吗?”
怎么可能不愿意?
对于离开江城,她早就迫不及待,她是太惊讶了,惊讶离开会在这一刻,如此猝不及防地降临。
“吕教授希望我早去,是有什么安排吗?”
“聪明。
七月,我要带一队研究生,去西部地区采风,我希望你能一起去。
你的《人生几何》很好。
但这种好是向内的,细腻却又狭隘,我猜,你一定没有去过别的地方,见过更加广阔的天地吧?”
“是,我从未离开过江城。”
“我猜也是。
安凤同学,我希望你能在六月结束前出现在京大,我想带你去看大山、厚水、深林和更多的人。”
“好,我一定去。”
“太好了!”
吕教授高兴地摸出一张名片。
“这是我的私人电话,欢迎你在来之前给我打电话,我会帮你安排好包括住宿在内的一切事宜。”
“谢谢,谢谢吕教授。”
安凤几乎泪目了。
“不用的。”
吕教授摸了摸她的脑袋。
“安凤同学,往前看吧,人生很长,人间很大,你一定会看见更好的风景,遇见更多爱你的人。”
这就是智者吗?
不过是读过她写过的东西,就窥见了她并不美好的人生,并且愿意引导她走出阴霾,走向美好?
“恩,我知道。”
那一天,吕教授改签了回京北的火车票,请她做了她一天的导游,带她饱览了江城的小桥流水。
夕阳即将西下时,她和吕教授、王老师在江城火车站不舍地告别,吕教授一遍又一遍地叮嘱她:
“安同学,你一定早点到京北。”
“好。”
回去的路上,安凤忍不住再次地发出那一声感叹,一个人能遇见多少冰冷,也会遇见多少温暖。
她带着满心的愉悦,回到了江城高级中学。
穿过校门时,她的眼角瞟到一团暗影,那暗影像极了一只正在偷米,却忽然被猫逮住的灰老鼠。
安凤蓦然间,停下了脚步。
“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