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101章:强取豪夺她不同意也得同……
冷风拂面而过,留下丝丝凉意。季桓闭紧双眸,肆意撅起那抹凉意。
荆州扬州交界之地,一早就有乔茂的孽种守株待兔。他不难猜出,辛宜躲过山洪后,去了宋峥那处。
派出的探子跟随辛宜,一路去往丹阳。缓缓,季桓睁开眼眸,聚起的狂风骤雨无处安放,眸色一时晦暗得紧。
她跑了这么多次,他也试过各种法子。任何手段都施尽了,可依旧拿她没辙。
这次,他会将她带回洛阳,将那个孩子,韦允安也一并带走。他会寻个偏僻的院子安顿韦允安和那个孩子,这样,辛宜就会一直留在他身边。
他已如此大度,作出了这番让步,辛宜不同意也得同意。
不论如何,韦允安已是个不能人道的废物。将来辛宜有了他的孩子,会渐渐淡忘那些不相干的人。
……
黑夜高月的山谷寂静一片,辛宜马不停蹄从丹阳赶到了吴郡永安县。
她匆匆下马,找出火折子,点起手中的灯烛,借着昏黄的光影,推门进了房中。
方才她骑马路过时,才看清那处的荷塘又是一片葱翠欲滴。想来要不了多久,那些粉荷白荷又要相继绽放。
每到荷花绽放时,安郎就会寻着家中古方,为她制清荷香。她喜欢那种气味,也是他身上的气味。
思绪回笼,辛宜一进门,就看见了长案上的一只竹蜻蜓。那是去岁时,阿澈缠着安郎给她编的,后来走得急,忘了带。
辛宜抿了抿唇,就着手中的烛火,将家中各处剩余的灯烛都点燃了。
她闲不住,又打来了水,将家中桌案箱柜床榻上的灰尘擦了去。
辛宜累地坐在藤椅上,睁着眼眸看着房梁。视线渐渐落在点着灯烛的供桌上,她忽地起身,将那牌位拿在了手中。
她此次回来,不仅要拿走舆图,还要将父亲的牌位一同带走。
父亲既已长眠于此,她并不打算再叨扰他老人家。先将牌位带回并州老家,今后有时机再回扬州,为他扫墓。
“父亲,求您保佑玉绾,保佑我们一家三口此去一路顺遂,一生平安。”
她不会将真的舆图交给乔怜姜。诚如安郎所言,天下有许多人都在惦记那张舆图,只有交给新主郭晟,使扬州地宫的金银用到利国利民的实处,这场风波才算止息。
同时,他们一家三口也能寻到安宁的庇护。
辛宜走到山茶树下,拿起铁锹开挖。她并不埋怨父亲将这么重要的东西越过她这个女儿直接给了安郎。
过去,正是她未听取父亲的话,猪油蒙了心般爱慕季桓,最终却落得了不得好死的下场。
安郎是父亲选定的,父亲如何做,自有他的道理。安郎待她极好,她也深爱安郎和阿澈。
眼眶中不时有泪珠滚落,辛宜无暇顾及,挖到三尺多时,终于找到了那只匣子。
她急忙走进屋内,在烛光下取出两张图,细
细比对。
依旧是扬州地形图,只是上面表示地下的路线稍有差异。
辛宜收起图,重新回到卧房。她默默看着那张挂着红稠的架子床,眼眶竟愈发酸涩。
五年前,她和安郎在此处成亲合卺结发,听着烛泪噼啪,洞房花烛。是韦允安将彻底破碎的她一点点拼凑起来,将她捧在手心中,放在心尖上。
若去岁他们不曾去往吴县,没有遇见季桓,她和安郎依旧会在此无忧无虑的生活。
“我夫允安,是我对不住你……”辛宜伏在床榻上,哭得肩膀发颤。
窗扇被夜风吹得呼呼作响,辛宜并未理会。
良久,辛宜终是撑不住,跪伏在床榻上困的睡了过去。
透过窗牗,男人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身上,见状才缓缓推门而入。
季桓抬眼略略扫了一眼这陋室中的布置,目光愈发不屑。
茅屋瓦舍,简陋寒酸,客厅中的长案都是拿竹子拼成,连那些箱笼,划痕磕碰,老漆残存。
男人忍不住皱眉,视线最终回到辛宜身上。有一段时日未见,她的身子又单薄了些,纤腰瘦削的紧。
当即从后将人拦腰抱起,刚想将人抱在榻上,余光扫向了架子床上的红绸,男人脸色愈发阴沉起来。
长指掠过,瞬间将那刺眼的红绸扯起,一把丢在了地上。旋即,他冷冷扫过床榻,坐在一侧,将辛宜紧紧抱在怀中,依偎着他。
下颌有一下没一下地刮痧着她的脖颈,季桓将人抱得更紧,借着烛火依旧紧紧端详着她,舍不得放手。
天光穿过窗牗,整个小舍中渐渐亮堂起来。梦中的辛宜睡得极不舒适,她想翻身,却撞到一处坚硬的铜墙铁壁,地上竟然还时不时有棍子袭击她。
辛宜睁开惺忪的眸,一抬眼,骤然看见熟悉却又令人厌恶的面孔出现在她眼前。他眸中红丝遍布,瞳孔漆黑,面容冷肃,骇人得紧。
辛宜吓得当时高声大呼有鬼。一边费力地挣脱着他的怀抱。
却挣不开,辛宜当即怒骂道:“滚开!”
“季桓,放开我。你既死了,就死得远远的,彻底死透彻了,为何做鬼都还要来缠着我!”
说罢,竟然还想抬手打他这个“鬼”。
季桓唇角扯出一丝讽笑,当即抓住辛宜袭来的柔荑,握在掌心,由指腹缓缓捏捻,令她渐渐感受到他的温度。
“绾绾竟这般希望我死?”季桓讥讽看她,大掌不知不觉已擒到她的纤腰,随着力道一带,辛宜又猛然跌入他的胸膛。
“我是人是鬼,绾绾不清楚?”
被他抓着手,跳动的火苗抵着她,辛宜登时面上一热,怒骂道:“卑鄙小人,不知廉耻!”
“你怎么就不去死!”
“这是你与他的卧榻?”他不死心,依旧想问一问。
若认真算来,成亲后他冷落辛宜两年。后来因为中了沉春散,不得不同与她同房。他们真正亲密无间的时光,也拢共就那几日。
后来的那些缠绵,是他强求来的,也是他偷来的。
季桓原本以为他不会在乎,可见到此处的屋舍,亲自坐到这张曾经或许淋漓斑驳过的床榻,他便心生恼怒,嫉妒得发狂。
天下,恐怕没有哪个有血性的男人能容忍得了此事。
是以,他肯将韦允安也一同送到洛阳,已竭尽他所能,将自己逼尽极限。
辛宜并未回他,只是眸中诧异,继而嘲讽。他既然知晓,却非要来问。
“是,我与他在此夫妻敦伦,在此交颈缠绵,在此唔——”
余下地话被尽数堵下,辛宜呜咽着,空出的两只柔荑紧握成拳,不停地反击。
“跟我走!”他一边疯狂掠夺,粗喘着说着话。
“别再逃了。”男人含着她的下唇,贪恋这份柔软,极致的吮吸着,“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跟我回去,只有我能护你,亦可予你至高无上的权力。”
“绾绾,我才是你夫。”
灵巧的舌苔掠过齿关,同那温热处的丁香一同,极致缠绵。
辛宜仍在他怀中,双臂虚虚撑在男人的胸膛上。
湿热地吻蔓延到耳垂上,辛宜止不住缩了缩脖颈。
却听见他呼息略重,喘息道,“此刻,他能让你这般舒服吗?”
蓦地想起还有旁得几个碍眼的人,季桓又道。
“我已查清楚了,当初宋峥从城南带走韦允安,亦用障眼法算计了我。”季桓依旧在亲吻着她,从脖颈处处蔓延。
“他心机深沉,且有胡人血脉,非我族类,亦非绾绾良人。”
“唔,放开我——”辛宜反抗道。
“还有那郗和,除了一身医术别无所有,他性子懦弱,又怎能为你撑出一片天地?”
“他既爱慕你,却又不敢为了你反抗我?”
“只有我,只有我!”季桓有些疯魔地在她耳畔吐息。
“放开!”辛宜挣扎无效,眸光氤氲着水光,遂屏住呼吸,无论他说何作何她都不在理会。
察觉怀中人安分许多,季桓再抑制不住,抱着人缓缓倾倒与榻上。
勾起衣衫的刹那,忽地发现怀中人弱了呼吸,季桓眸光闪过慌乱,当即收手,捧着她的脸颊,慌忙唤她。
“绾绾——”
蓦地掌风忽至,切切实实的一巴掌落在脸上,季桓旋即被打得侧过脸去。
辛宜赶忙坐起身,怒道:“无耻!”
他竟然想在她和安郎的床榻上做那档子事!
辛宜接受不了,急忙拢住衣带,目露控诉与鄙夷。
“辛宜!”季桓也莫名来了火。为了她的安危,他不顾自己的生死先将她送往荆州避祸。
她不领情倒还半路出逃,白费他的一番苦心。
“别叫我!”
“辛宜!”季桓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咬牙切齿冷笑着,“我说了,你逃不掉。”
“今夜大军已行至吴郡,乔怜姜必死无疑。扬州已在我的手中。”
“如今救不救韦允安,全然看你。你说,若乔怜姜被逼至绝路,会拿什么跟我谈条件?”
拿什么呢?辛宜愤愤瞪着他,却不得不从容地思量着他的话。
乔怜姜想要扬州地宫舆图,是建立在扬州安稳的情况下。地宫的财宝对扬州只是锦上添花。
眼下扬州又被季桓攻破,乔怜姜想要活命。阿兄和安郎还在阿澈素问也在那处。若季桓将人逼急了,辛宜不敢想象……
“季桓!”辛宜咬着牙,心中五味杂陈地唤着他的名字。
“本官到底是想通了,若要将绾绾心甘情愿的留在身边,势必要为韦允安和那个孩子辟出一方天地。”季桓抬手抚去她脸颊上的泪水,幽幽道。
“只是这番,且看绾绾,愿不愿意出手相救了。”
第102章 第102章:强取豪夺“凭你也配肖想……
对上他的视线,辛宜袖中指节紧紧攥起,掌心的月牙愈陷愈深。
恨意恼怒交织在心头,刺激着她的脑海。渐渐蔓延到她的肩上,头脑一阵眩晕,若非男人扶得及时,她早已跌到地上去了。
“绾绾思量的如何了?”手依旧抚在她的肩膀上,季桓幽幽道。
安郎她定然是要救的。她来此处拿舆图,本就是为了救安郎。
可当下季桓横差一脚,直接将安郎和阿澈他们推到了风口浪尖上。若丹阳城破,乔怜姜恐怕不会留活口。
“你到底要如何?”辛宜抬眸,眼角泛红,连带嗓音也听着嘶哑。
长指从指尖慢慢落至脸颊,男人轻抚着她,声音难得温润,点漆般的眸子乌黑又深沉。
“我想要什么,绾绾一直很清楚。”
“莫要再离开我了。”说罢,顺势将人紧紧抱在怀中。
低沉喑哑的声音钻入耳畔,“等回了洛阳,我自会为他寻一个去处,好生安顿。绾绾可时常见他。但,你要记住,我才是你的夫君。”
怀中的人身躯颤抖,似在诉说无言的反抗。男人反倒将她抱得更紧。
“我已退至此等地步,绾绾合该体谅我一番才是。”
“我如何能信你!我怎么敢再信你?”辛宜想挣脱,瘦弱的肩被一双臂膀紧紧桎梏,无处可逃。
“经此种种,我亦想通。”季桓道,“等绾绾生下我们的孩儿,我自会还他父女自由。”
“不过,须得他们安分守己。这其中如何做,绾绾自是比我再清楚不过。”
季桓身前逐渐洇湿了一片,辛宜遂不再反抗,由他抱着。
“好,我答应你。”
“只要你救出他和阿兄,还有阿澈和素问。”
听见她终于松口,男人的面色最终缓和了些许。
昨夜大军已攻破阳羡,季桓先一步来了吴郡寻她。眼下事情解决,马车再次起程,与攻打吴郡的蔡钧军队会合。
乔茂虽死,其麾下十万大军,以及擅长水战的一万鸢行军依旧还在,由乔怜姜继承。
阳羡邻近荆州,且守卫薄弱。而之前扬州郡兵等皆随乔怜姜进了丹阳,荆州军不费吹灰之力,便攻下阳羡 。
乔怜姜大为震惊,在荆州军将要行至吴郡时,急忙派遣人马,将八成人马调至吴郡。
宋峥此刻正被乔怜姜软禁在房中。偏偏她每日会亲自前往,为宋峥送食。
今日,她依旧身披斩衰,脚着红履,笑盈盈地过来送饭,并将扬州的情况说与宋峥。
哪知,宋峥一怒之下将食盒扔了几丈远,盯着她怒道:“你……”
“你既要找死,便自己去死好了,为何要拉着这么多人替你陪葬!”
宋峥心中气恼,挣脱着周遭锁链铛铛作响。
乔怜姜歪坐在对面的榻上,单手托着瘦削地脸颊,笑道:“我何时说要寻死了?”
“怎么,你数次独自一人去寻死时,怎就不见你这般激动?”
宋峥知晓,她指得是他两次救辛宜的事。他双拳紧握,挣扎道:
“我的事我自有把握,用不着你管!”
被他这么一噎,怜姜顿了顿,当即道:“那宋将军都这么说了,我的事自然也与你无关,你也管不着。”
“我有大军十万,水军一万。”她面色端肃了些,起身冷冷看着宋峥:“荆州蔡钧不过五万兵马,如何与我抗衡?”
“蠢货!”宋峥恨得咬牙切齿,“你忘了乔茂是如何死的?”
“季桓那厮阴险狡诈,连乔茂都折在其中,你又如何与之抗衡,快放了我!”
怜姜轻嗤一笑,擒过宋峥的下颌,抬腿踢向他的膝盖,将他压跪到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这不是你可随心所欲之事!”宋峥继续挣脱道。
“我放了你,然后你出面替我对付季桓?”乔怜姜循循善诱,语气清扬。
然而,接下来一巴掌迅速落在宋峥脸上,力道不算轻,红痕遍布,打得他当即侧过脸去。
“昨夜辛宜刚走,至今未归。而今吴郡又被围城,让我猜猜看,你是要趁机去救她,还是要带着我的人马寻了时机离开扬州?”
乔怜姜剜了他一眼,讽笑道:“莫不要以为,我不知你在算计何事。”
她旋即起身,斩衰下的红裙拖地,分外绮丽夺目。在宋峥身旁不断踱步。
“莫要了,韦允安还有阿澈还在此处,辛宜就算身在吴郡,她的心,仍在丹阳。”乔怜姜道。
“季桓抓了辛宜,那又如何?我始终居于有利之位。”
想到某处,她忽地俯身对上宋峥的双目,笑得骇人。
“你猜猜,若我拉着韦允安还有那个孩子一同陪葬,黄泉路上,会不会也能见到季桓?”
“他那般精于算计,又岂能想不到此处?”
“且这般看吧,谁笑到最后,还不一定。”
此时,宋峥不得不眯起眼眸,认真地打量着她。
他向来看不上乔怜姜的做派,轻浮浪荡,无所顾虑。包括她本人,乔茂与乔婂苟合的孽种,他通通看不上。
“莫要这般看着我。”乔怜姜瞥了他一眼,冷笑着,“你也不过是我的裙下之臣,玩物而已。”
“莫要真以为,我暂时看重你,你便可蹬鼻子上脸,给我寻不快。”
“若真惹怒我,你便去陪乔茂吧。”
……
吴郡。
荆州军与会稽崔氏的郡兵一同夹击,不过十天,吴郡城破,乔怜姜的军队北上退回丹阳。
重新进入吴郡郡守府的那一刻,辛宜依旧恍恍惚惚。街道上的血迹残垣虽已被清理,萧条之迹却如何也遮掩不掉。
马车中她与男人相对而坐,许久无言。看到车窗外的景象,辛宜还是不由得心头一抽。
“数月前,你还是吴郡太守。”此处有和善的邻里,有熙熙攘攘的街巷,香火不绝的寺庙……但眼下,什么也没有。
与数年前她在邺城所见,别无二致。
男人缓缓睁开眼眸,将她眉目间的低弥情绪尽收眼底。
“绾绾,朝廷要收复扬州,以杀止杀,不得不如此。待过个三年五载,减轻苛税,再与民休养生息。”
听罢,辛宜抿着唇未再言语,邺城是如此,阳羡是如此,包括整个扬州,都会是如此。
她还记得曾经在槐安街的邻里薛娘子。吴郡生了乱,他们一家又该逃往何处呢?
“恕我无法理解你们这些人的想法。人只有一辈子,若没了就是没了。”辛宜抬眸,看向季桓。
“你们给这片土地上带来的浩劫,永远都抹不去。”
“那绾绾以为,该如何?我接任吴郡太守前,吴郡震泽决堤,百姓流离失所,苛税却不减反增。”季桓淡淡道,“没有我,自有旁人来做此事。”
“无论如何,你都有你的一番说辞。”辛宜道。
“就算你胜了又如何?你背后是冀州世家,依旧高高在上,踩着庶民寒门尸骨上位,你与乔茂他们,并无区别。”
“绾绾说得不错。”季桓遂放下手中的书册,长指抚上辛宜平坦的小腹,眸光幽深,“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今后你我的孩子,无论嫁娶,也只能寻世家。”
他顿了顿,感受到掌下的温热,忽地扯唇笑道:“亦或是,直接,千秋万代。”
闻言,辛宜眸中泛寒,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你真是疯了!”
“绾绾,我并不是在与你开玩笑。走到我这个位置,拿下扬州后,再回到洛阳,若没有些手段,早就连尸骨都被蚕食的不剩!”
察觉她眸中的惊愕与忧虑,季桓眸光温和了些许,覆上她的柔荑,十指紧扣。
“无论如何,你都是我季桓的妻,是我季桓此生唯一的女人。”
进来府邸后,钟栎当即将洛阳的信呈给季桓。
齐琼之长媳周琰带着孩子东躲西藏,本以为乔茂死后,再无人会抓她,结果出城时被季桓的人发现,现已扣押在了洛阳的府邸。
周琰的身份暂且还不能让郭晟知晓。自从郭晟未与他商量,擅自调走了他在冀州的郡兵,他们之间的关系,自此变味。
“京中可还有消息传来?”季桓呷了口茶,幽幽道。
“周琰那处,一切尚好,玉玺如今已被秘密收藏。”
季桓点了点头,漫不经心地转着玉扳指,似若无意道:“郗和近来在做何?”
“郗公子去了洛阳探亲。”钟栎道。
“去洛阳探亲?”季桓忽地皱眉,“何时的事?”
“自主上将他和季夫人送回邺城后。”
“郗和去了洛阳。”季桓不断咀嚼着这句话,忽地,他止住动作,冷笑道:“看来郭晟还是不死心,他早就忘了曾经与本官的约定。”
当年他一统河北三州后,外世都知晓是他顾全大局,将河北三州相让,才让郭晟一统天下。
实则不然。
若论起辈分,郭晟还是他的舅父。
郭晟是他母亲卢夫人的庶弟。因着范阳卢氏不肯认他那个外室母亲,他便随了母姓。
郭晟统一兖州豫州和徐州后,才发现他生来患有弱症,此生都不可能想享儿孙满堂之福。
是以,他权衡之下,与郭晟约定,将来郭晟百年之后,周朝的皇位,必须由他季桓的后人来坐。
以此才可保清
河季氏世世代代的权力和富贵。清河季氏,也会成为天下最兴旺的世家!
想来郭晟见他一直未有子嗣,才生了异心。
季桓抬眸,看向昏黑的天际,眸光晦暗。不管从哪方面考量,他和辛宜,都得尽快有一个孩子,无论男女。
季桓收回思绪,却见一旁的钟栎欲言又止,他掀起眼皮,淡淡道:
“还有何事?”
“主上,乔怜姜的人,还在寻夫人,属下已在吴郡震泽旁将人缉拿收押。”
“杀了就是。”季桓道。
乔怜姜派人探听她的下落,要么就是为了她手中的古地宫舆图。要么,就是为了试探他的底线。
乔怜姜倒是聪明,知道抓住韦允安这棵救命稻草。
从他亲自前往永安县寻辛宜那日,他就知晓辛宜手中有辛违留下的舆图。
说来可笑,辛违手中的舆图,还是从季选那里来的。当初陆琛接近季泠,就是听闻季选手中有古地宫舆图。
不过早在永嘉之乱后,洛阳陷落,季选的舆图就丢了,后来几经辗转,落入辛违之手,再到韦允安那处。
现在那舆图既然在辛宜手中,他就更没有必要将之夺来。辛宜都是他的,舆图自然也是。
他也不会为了一张小小的舆图,去惹辛宜不快。
踏着夜幕,他仍旧回了宣苑。
吴郡虽历经战火,太守府却保存完好。他依旧将辛宜安置在了宣苑。
行至抱厦处,投过格门窗纸看见里间的暖黄,季桓眉间的疲倦才堪堪消散。
“绾绾。”季桓轻声唤她。
辛宜正在看着仅有的佛经。有了前几次的经历,她再不敢先于季桓睡觉。指不定她睡着后,那疯子又会爬上来。
听他呼唤,辛宜淡淡抬眸,对上他炽热的视线,直接冷声拒绝:
“今日来了月事,你去旁的地方睡。”
赤裸裸的赶人,毫不掩饰,甚至连措辞都没有。
视线渐渐落至她的小腹,季桓眸光的光亮一点点暗了下去。既为她这冷漠的话,也为她。
原来在阳羡那段时日,沉春香也用了,整整七日,他殷勤耕耘,不想最后仍然一场空。
那片沃土,仍然没有他曾来过的一丝痕迹。
有那么一瞬间,季桓甚至都怀疑起来自己。他垂下眸默默看向自己,秉息深思。
七年前,他中了沉春散,在邺城时第一次发作,他生生用药忍了过去。
莫非因为那次彻底伤了根本?
“你还不走吗?”辛宜有些烦躁。手中的清心经一点都看不下去。
季桓没有回答,只是短瞬间漆黑的眸底似在聚涌浪潮。瞎眼断指,这些残缺他暂且都能接受,可在子嗣一事上,他却不能接受。
也不待辛宜再赶,男人当即转身,临走前撂下一句话,“绾绾好生休息。”
颇有些落荒而逃之态。
辛宜虽心中惊愕,但到底碍眼的东西走了,她自得清静,也不再追究他的异常。
出来正房,季桓来到了宣苑的东厢房,他看见镜子里自己的狼狈模样,忽地心生恼怒,一拳击向镜子,混着血的镜片碎得四分五裂。
周身忽地被抽了气力,男人挺拔的身躯顿时跌坐在地上。
心中一旦有了猜疑,变会逐渐化成恐惧愈演愈大。辛宜的身子已无大碍,那就大概是他出了问题。
若无子嗣,辛宜以后就会到那个孩子,她的心会只偏向那个孩子,她所有的母爱,温和,也只会给那个孩子。
还有那个孩子的父亲!
虽然韦允安已成了阉人,但他不仅紧紧握着辛宜的心,他还有后人。
他将再也比不过韦允安!
莫大的恐惧将他彻底笼罩,男人伏在地上,重重喘息着。
久违的心悸忽地又至,疼得专心刺骨。他到底不甘心,他季桓自幼出身世族,五经六艺无一不通,不及弱冠之年便位高权重。
他怎么可能不如那个一无是处的黎庶阉人!
那个阉人将辛宜的心偷走了还不够,还要抢夺他在这世间仅有的温情与希望。
他疼得身子蜷缩,屈膝支起的长腿,无意间钩绊但高脚架,上面的梅瓶摆件尽数坠落,发出砰砰当当的响声。
听见东厢房的动静,辛宜拧眉,抬眸朝着窗子看了一眼,旋即收回视线。
季桓大抵是被她拒绝,恼羞成怒开始发疯。
辛宜冷笑着,视线落在清心经上。无论是她还是季桓,强求来的,无一例外,都没有好下场。
过往是她不知好歹,现在却变成了季桓不知好歹。这等轮回报应,才是真的可笑。
但笑过以后,留下的只有可悲。她和季桓同时都被困在笼子里,离不开也逃不掉。
翌日,辛宜醒来便收到消息,季桓病到了。
蔡钧大军依旧在丹阳与乔怜姜的人两军对峙。只要安郎阿澈素问和阿兄他们没有事,她便暂时可以松口气。
至于季桓的死活,与她无关,她也不会管。
若季桓一直病着,病到死,对她也不是没有好处。
她会寻了机会摆脱季桓,将那张假的舆图送给乔怜姜,再将安郎阿澈他们带回来,今后扬州的种种,便再与她无关。
思及此,辛宜心思微动,觉得去探探季桓的虚实。
季桓尚在病中,今早大夫来此,说他那方面无问题,他才彻底放下心来。
这是他留住辛宜,试图挽回她的心,最后的法子了。
往后行事前,他会多喝些滋补的汤药,以便让辛宜快些有孕。
熟悉的清荷香沁入鼻腔,季桓睁开沉重的眼皮,抬眸见是辛宜,眸光蓦地一亮。
“绾绾来了。”说罢,他止不住地咳嗽起来。面色苍白,眼尾残留着出血的余红,唇无血色,颇显病态。
瞧了他一眼,辛宜大抵有些了把握。与他纠缠许久,她确实是头回见季桓如此病态虚弱的模样。
但,辛宜清楚地知晓自己来此的目地。正如陈绿香所言,有些人根本不会改的,天性使然。
“是,来看看,你死没死。”辛宜冷声道。
恰在此时,有侍女端上了汤药。辛宜瞥了一眼,忽地有了个解气的法子。
她顺势端起温热的汤药,拿起汤匙贴心地搅和几下。浓苦刺鼻的气味迫不及待地钻入鼻腔,辛宜拧着眉心,放心许多。
“要让绾绾失望了。”男人黑眸晦暗,见辛宜举着汤勺要喂他,他唇角抽动,却顺势缓缓喝下。
“想来绾绾心中还是有我。”他的手碰上辛宜的手背,触摸她的温热。
哪知,却被辛宜并不算轻的一掌打下,随后,是刺入骨髓的寒意。“季桓,答应我的事,你何时才能做到?”
季桓苦笑着,漆黑的眸中顿结郁气,隐去了杀意,男人冷声道,“绾绾非要在此时提他?”
他恨她打断了此刻原本属于他们都温情小意。可仔细想来,他们之间不过镜花水月,且至始至终都没有过温情小意。
“喝吧,你若死了,才正和我意。”辛宜自动忽略他的冷意,自顾自往他唇畔送药,再不复一分温和。
“那要让绾绾失望了。”
季桓直勾勾看着她,堵气似的,将那乌漆麻黑的汤药喝得一滴不剩。
浓苦的药汁在他口中缓缓蔓延,四处漫散,苦不堪言。
造成这一切的人正是他,如今这些苦,他也必须得吞。
“当今天下,敢这般和我说话的人,也只有绾绾你了。”良久,季桓无奈道。
“当今天下,最难杀的人,也只有你。”辛宜继续刺着他,“你不知晓,听闻你死了,我从未如此喜悦过。”
“亦比嫁你那日要喜!”
季桓刚想说话,却被她后一句话生生噎住,一时无语。
“要让绾绾失望了,我怎么舍得叫你真成了寡妇?”季桓无奈道。
“我自我有夫君。”辛宜下意识回怼这么一句,果然见男人霎时沉了脸色,眸中满是阴翳与杀意。
“绾绾,答应我,今后莫提他。”他忽地闭上眼睛,缓缓摇了摇头。
“不然,
我怕我控制不住,杀了他!”
“你……”积压了许久的怨气忽地迸发,辛宜忍着眼眶的酸涩,将药碗砰地一声重放在案上,头也不回地离去。
男人看着她决然的背影,当即撑着身子坐起,眸中泛着寒。
自这场不欢而散后,丹阳那处终于有了消息。没了乔茂,乔怜姜年纪轻轻,自然压不住乔茂手下的那群人。
看似十一万大军,能为她用的也就乔茂留下的一万嫡系鸢行军。剩余的十万人,内部分为几股力量欺上瞒下,各自为政。
这才造成了几万荆州军仅用十天便可攻陷吴郡,仅用十五天就将丹阳城外的守军消灭了七七八八。
如今的丹阳城中,乔怜姜不过苟延残喘。她也终于肯听宋峥的话,将宋峥放出。
季桓收到消息,乔怜姜果然提出用韦允安,阿澈还有素问,换一个生机。
这群人中,没有宋峥。
季桓倒不在乎,宋峥已令辛宜凉了心。死一个宋峥,对他而言,再好不过。
这日,吴郡城中设宴,商议乔怜姜投诚一事。
“其实大人完全可一举踏平丹阳,收编乔茂麾下大军,从此扬州便可平定。”蔡钧缕着胡须,建议道。
“难道蔡刺史不知,穷寇莫追的道理?”季桓一手执着广袖,一遍沏着茶,看着蔡钧淡淡道。
“可那个孽种,不过是乔茂与乔婂苟合所生,这种东西,怎么可能与季令君还有本官谈判?将之拿到台面上,实在太有辱斯文。”蔡钧道。
季桓垂眸撇着茶沫,不紧不慢地晃着茶盏,“蔡刺史所言不错。可蔡刺史是否想过,若她真死了也好,若她未死,反过来毁了震泽河堤,扬州该当如何?”
前段时期不仅扬州,荆州徐州都在下雨,连带着河湖水位上涨,遍地隐患。
“可就算给了她机会,她仍毁河堤又当如何?”蔡钧道。
季桓并非不知道放过乔怜姜的隐患。诚如蔡钧所言,那种东西何德何能与他们谈判,已死的乔茂都不够格。
但他到底另有打算,季桓呷了一口茶,令侍女将茶给了蔡钧一盏,继续道:
“假招安,真斩之。难得蔡刺史不知,乔怜姜手上有扬州古地宫舆图?”
“扬州古地宫舆图!”蔡钧登时精神过来,模糊的眼眸亮堂得紧。
若他有了那舆图,亦或是他找到,再将之献给郭晟。这如论如何,对荆州而言都是一笔不菲的买卖。
既然如此,季桓又这个将此消息透漏与他?
察觉蔡钧的狐疑,季桓笑道,“蔡刺史从荆州而来不辞辛苦,甚至亲自助我,于情于理,都该如此。”
“那就多谢季令君了。”蔡钧举起酒盏,远远敬了季桓一杯。
……
丹阳。
经过这些时日的修养,韦允安的身子已好了许多。好在,乔怜姜将他和素问还有阿澈关在一处。
他养病期间,还能经常见到阿澈。
只是,他最担忧绾绾。那日在牢中相见,她回永安取舆图后,便再未归来。
整个扬州,几乎没有人不觊觎老师的舆图。每次一想到这件事,他的心便紧紧揪起。
“姑爷,小小姐发热了。”素问将孩子抱来,交给韦允安。
韦允安当即将孩子抱起,看着女儿泛红的脸,剑眉紧锁,在风中的站着,宽大的青衫随风飘扬。
“阿澈!”韦允安摸着阿澈的脸颊,他眉心拧着,让素问将阿澈抱进房内,将她的耳朵捂着。
旋即,他走到落锁的院外,用力拍着门,大声呼人。
无人回应,韦允安心中火急火燎,他垂眸看着自己消瘦的身子,呼出一口气,向后不停退着,在迅速卯足劲向前冲,重重撞向垂花门。
只听见砰的一声,韦允安刚用身子撞上门,门忽地从外打开。
他向后重重摔倒在地,视线里一抹朱红扫过,韦允安撑着身子费力起身,尽量平和道:
“我女儿起了热,烦请姑娘替我寻一医者。”
乔怜姜今日未穿斩衰,反而一身窄袖胡裙,艳红惹眼至极。
她身后领着一群人,直往这座院落而来,看着灰头土脸的韦允安,一双桃花目弯笑道,“今日,我就能送你们去见你夫人了!”
韦允安霎时瞳孔一缩,还未来得及思量乔怜姜的话,下一瞬,就有仆从在他头上套了麻袋。
“放开我!”不顾韦允安反抗,乔怜姜的眼底的笑一扫而过,冷冷道,“都带走。”
素问抱着发热的阿澈,被驱赶着在后。
今日就到了与季桓交接的日子。便是,用他们几人之命,换她的命。
季桓到底是出尔反尔惯了,为保其中生变,她不得不多留心。
将这一切处理完,乔怜姜走到乔氏祠堂前,盯着乔茂以及乔氏先祖的几行牌位,眸底顿生恶寒。
她唇角扯出笑来,抽出腰间的鞭子,用力一甩,砰地一声,将那些牌位直接劈裂。
乔婂一早就听见动静,穿着孝服匆匆赶来,急忙道:
“怜姜,你在做什么!快住手啊!那是你爹爹啊!”
“走开!”乔怜姜听见她的话,顿时忍无可忍,妖冶的芙蓉面忽地破碎,走向乔婂,用力一扯,将她推向那群倒落的牌位上。
“都是你们造得孽!”
“你告诉我!”乔怜姜逼着她看着乔茂的牌位,笑得狰狞又勉强,“我该唤他舅父,还是该唤父亲?”
“你呢……你该是我姑母,还是我母亲?还是,我该称呼你为齐夫人?”
“我——”乔婂哭着说不出话来,怯怯地看向乔怜姜。
乔怜姜抿着唇,她心中有怨,又一挥鞭,将乔氏祖先的牌位尽数毁坏。
“上梁不正下梁歪的老东西!”她怒吼一声,将灯烛也推倒,看着那烈火将祠堂彻底烧着才笑着离开。
乔婂看着她决绝的背影,心中吞着苦水,看着那一堆碎裂的牌位,伏在火堆旁痛哭。
宋峥果然还是趁机跑了,现在她手上只有韦允安等人。乔怜姜另派了一队人马离去。她骑着马,身后的队伍中有载着韦允安的马车。
已是夕阳西下,她抬眸看着最后的残阳,忽觉面上泛凉,抬手摸去,竟然是一行泪。
扬州以北皆是郭晟和季桓的地盘,以西是荆州,以东是东海。以南是交州。她除了去东海和交州,旁的地方无处可去。
一行人最终到了吴郡,吴郡城南,季桓如约而至。就连辛宜,也穿着披风站在风口。
怜姜早早收起了泪意,重新挂上一副玩世不恭的笑意,“季令君,素闻令君美名,是以怜姜不得不多做准备。”
她话音刚落,套上麻袋的几人皆被放出,除了阿澈,素问和韦允安皆被束着手,套着麻袋。
辛宜清楚地看见,阿澈睡着,脸上泛红,没有一点生气。
“阿澈怎么了?”听见辛宜的声音,那个略高地麻袋忽地挣扎了下。乔怜姜看见季桓面上的寒意,当即踢向韦允安的膝,令他跪下。
“自然是不怎么了。”乔怜姜笑道,在此看向季桓,眸中阴寒,“我已在他们体中种了蛊毒,我若死,他们自活不成。令君大人这回可要信守承诺啊!”
“自然。”季桓冷声道。
辛宜的注意力一直落在阿澈和韦允安身上,她心疼地紧,可无论怎么看,都没看见阿兄,她心中的火再也压制不住,“乔姑娘,我阿兄呢?”
“死了哈哈哈。”乔怜笑道,“反正你也不要他,现在问起他,多少有些虚情假意吧?”
“阿兄怎么可能会死?是不是你杀了他?”辛宜怒道。
乔怜姜不想再理会辛宜,直接看向季桓,“放人吧。”
季桓冷冷睨着她,在吩咐放人的那那一刻,侍卫将韦允安等人推向吴郡的方向。乔怜姜也快速离去。
这一场谈判到底落幕,乔怜姜离开吴郡,自此南下逃往交州。
辛宜当即接过阿澈,摸着她发烫地脸,对季桓道,“快,快传大夫!”
她不知乔怜姜话中真假,若真有蛊毒,阿澈还那么小,还有安郎和素问。
季桓止住心中的杀意,看着乔怜姜远去的背影 ,默默转着手中的玉扳指。
“震泽附近的河道可有异动?”季桓看向钟栎道。
他仍不相信,乔怜姜不会走得这般轻易。再者,光是荆州蔡钧都不会带过她。
钟栎摇了摇头,季桓抿着薄唇,看向不远处聚在一起的辛宜,韦允安,素问几人,心中窝火,冷声提醒道:
“还不回府?有这功夫,病早治了。”
由于阿澈的病耽误的太久,整个人小小的,已不醒人事,辛宜和韦允安素问轮番守着。
不想看那碍眼的一幕,季桓遂独自坐在书房中处理事务。
“下道追杀令,大周全境追踪宋峥和乔怜姜。”季桓冷声对钟栎道。
乔怜姜果然是骗他的,那三人,分明未曾中蛊。她既这般说了,他自然不能当着辛宜的面再杀乔怜姜。
他可以赌,但辛宜不能。那几人在辛宜心中的分量,令他都忌惮嫉妒地发狂。
“宋峥。”季桓默默念着宋峥的名字,忽地反应过来,面色凝重,“除了扬州,告诉蔡钧,看好扬子江周遭的河堤。”
扬州荆州紧密相邻,若荆州决堤,下游的扬州也难以幸免。
他心中忽地惴惴不安,一方面那个人就在辛宜身旁,另一方面,宋峥下落一日不明,河堤决堤的风险就一日不曾消除。
一个时辰过去,邸报依旧一点未看进去,季桓心中烦乱,径直出了书房,踏步宣苑。
“安郎,是我对你不起。若阿澈出了什么事,我亦无颜苟活于世。”辛宜抱着韦允安,与他紧紧相拥。
季桓甫地一进来,就看见听见这些。那二人未曾发觉他已行至窗前,将他们依偎相拥的动作尽收眼底。
“若是没有他,就好了。”
“我好恨他。”
“……”
韦允安拍着辛宜的后背,安抚道:“绾绾,振作下去,不会一直如此的。”
“我们还有阿澈。”
“安郎你放心,我不会同他妥协的,更不会生下他的孩子。”
“我辛宜此生只有你一个夫君。”
“绾绾——”
二人方要相依偎,门忽地从外被重重踢开。男人一身黑衣,面色与衣衫一样阴沉,如覆寒霜。
她对他冷言冷语,不假辞色,反过来与另一个连男人都算不上的东西耳鬓厮磨。
“辛宜,我说过,我会忍不住想杀了他。”季桓冷声道,迅速上前拽过韦允安的领口,将他重重摔到地上。
“季桓!”辛宜怒道,当即戒备起来,暗暗拔了簪子握在手心。
不顾辛宜目光中的惊慌埋怨,男人的目光如冰凌般射向韦允安,冷声道:“一个自顾不暇的废物,还妄想拖累旁人,依靠女人绝处逢生?”
“凭你,也配肖想本官的夫人!”
季桓还要动手,却被辛宜急忙拦下。
“季桓,你住手!”
“绾绾,莫忘了,你答应我什么。我既出手相救,便从来没有白救的道理。”
“若不是为了你,你以为我会放过乔怜姜?”
此刻,韦允安躺在地上,捂着心口,那句“凭你也配肖想本官的夫人。”如同魔咒一般,逡巡于他的脑海。
辛宜看着躺在地上的丈夫,病得奄奄一息的女儿,心中的压抑怒火再也忍受不顾,当即那起手中的簪子捅向他。
季桓早有预感,迅速躲开。掰过辛宜的手腕,那只玉簪子迅速摔断在地。
辛宜实在崩溃,欲抬手,却又被他反剪住手腕,紧紧困在怀中。
“若非你,我又怎会落到今日的地步。我和韦允安落到今日的下场,全拜你所赐!”
“如今还妄想我感谢你,我告诉你,我不杀你,已是仁至义尽!”辛宜在她怀中挣扎怒道。
韦允安渐渐起身,看着纠缠在一起的俩人,眉心隐忍。余光落在昏迷不醒的女儿身上。
“辛宜,我只当今日的事没有发生过。”说罢,季桓当即将人拦腰打横抱起,淡淡扫了韦允安一眼。
季桓刚走,旋即有人将正房守了起来。
季桓一路将人抱到了东厢房。宣苑东厢房和正房隔得极近,稍微有什么风吹草动,彼此两个房内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季桓将人抱至榻上,不顾辛宜的挣扎,迅速解着霜白浅碧的系带。
“你放开我,季桓!禽兽,你快放开我!”
被压制着,辛宜痛苦地挣扎着,恼怒地瞪着上方的人。
“绾绾可曾忘记自己说过什么?如何答应的我?利用完我,便想弃如敝履?”季桓啃咬着她的唇瓣,喑哑道。
“凭何只许你反悔,便不许我反悔?季桓……唔!”
“放开我!”感受到那处跳动,辛宜蓦地一僵,眸光决绝,当即抬腿曲膝狠撞。
若非季桓躲得及时,恐怕真变成了他那日担忧的情况。
“辛宜!”他眸中晦暗,一口咬在纤细的白颈上。
辛宜痛呼出声,怒骂他禽兽。
“但愿你过会也能叫得如此大声。”
他话音刚落,辛宜忽地想起那日在正房中听到的砰砰当当的碎瓷声,瞳孔猛地一缩。
他们在此处做什么,正房那里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第103章 第103章:强取豪夺一个女人的身心……
“季桓,你放开我!”辛宜奋力挣扎着,双手挡在身前,隔绝着对面的侵袭。
身上浸出一股凉意,辛宜垂眸,看着身前的人,挣扎的动作微弱。
又是这般!命运捉弄了她数次,又绕了回来。泪珠顺着下颌滚落锦褥,辛宜泪眼涟涟,遂放弃了挣扎,如同死尸般也不动弹。
男人察觉异样,心中生起一股后怕。当即抬起脸,在上看着她。
长指捻起玉面上的热泪,男人眸中复杂。她这般生无可恋,却又是在为那个连男人都算不上的东西守节!
纵然他们已无数次云雨巫山,交颈缠绵。
“此番跟我回洛阳。”长指抚上她的脸,男人漆黑的眸子锁着她。
“你们如今,怀璧其罪。只有我,才能护住你。”
季桓这是知道舆图的事了?辛宜陡然惊醒,泪目惊愕,愤然对上他的视线。
那张舆图是他们最后的一条生路了,季桓也要彻底将她的生路堵死?
“是否只要我死,你就满意了?”辛宜坐起身,迅速拢起衣襟,双臂后撑着不断后退,目露警惕。
“你我是夫妻,我又怎会害你?”她后退,季桓坐在榻沿便往前进一分,直至将人逼近床角,退无可退,他这才止息。
“你把我害得还不够惨吗?”辛宜腾地向前挣扎,发泄道:“你就是丧门星,是我的灾星!”
“主上!”门外响起钟栎的敲门声,季桓看着辛宜,虽心中窝火,却不得不止住。
他起身,半侧着脸看向辛宜,敛起眸中不悦。
“绾绾,随我回洛阳,我并不是在同你商量。”
辛宜恍若未闻,季桓走后,她瘫在榻上,重重喘息。
方才虽然什么也未发生,但正房离东厢房这般近,安郎定然是听到了。
心中难以接受,辛宜捂着脸,瘫坐在榻上啜泣着。
……
季桓刚到书房,钟栎当即道:
“大人,荆州蔡钧在江边等着围堵乔怜姜,宋峥突然出现,带着乔怜姜逃向东海。”
“逃向了东海?”季桓眯起眼眸,默默念着。
恰在此时,又有一侍卫过来通报,说震泽决堤了。堤口正是永安县处的。
闻言,男人登时面色凝重,沉了声音。
“传令,即刻带着吴县城中百姓人马撤离到兮山上。”
东海是扬州许多河流的河口,无论荆州扬州许多河流湖泊如何决堤,东海那处始终不会有事。
可吴郡不同,永安在吴郡府城吴县的西部,永安县的堤口决堤,吴县以东所有的良田城镇都不会幸免于难。
男人薄唇紧抿,他虽有准备,但还是叫宋峥乔怜姜二人得逞。
可宋峥究竟知不知晓,一旦永安的震泽决堤,他的好妹妹妹夫,便是首当其冲!
“先将夫人送走。”季桓揉了揉眉心,乔怜姜走的时候,手下只有几
十人马,想来是乔茂的嫡系鸢行军。
那剩余的,说不定被她派出去交给宋峥毁坏河堤。
洪水欲来,他还需迅速将吴郡城中米粮药材器械一并带走,着实心力交瘁。
“若夫人不肯走怎么办?”钟栎抬眸打量着季桓的神色。
“将他们分隔开,本官不想见碍眼之人。”
“喏。”
……
辛宜是被侍女带走的,不知发生了何事,走得匆匆。辛宜整理好衣衫鬓发,问那侍女:
“可发生了什么?”
“夫人,是丹阳城中的宋峥和乔怜姜炸开了永安的堤口,眼下洪水快漫到吴县了。”
辛宜拧着眉,打量着她。一个婢女竟然会知晓许多要事,想来也是有人想让她知晓。
阿兄毁坏河堤?她紧抿着唇,她不会相信阿兄会丧心病狂到此等地步。这件事,大概率是乔怜姜的手笔。
眼下最要紧的是逃生,季桓恐怕比她更忙。辛宜直接出了东厢房,跑去正房。
心急火燎的打开门时,里面却并无一人!
“我夫君呢?”辛宜霎时惊愣,怒道:“他把我夫君还有我女儿如何了?”
“夫人快走吧,方才已有人将他们送走。大人吩咐了,在不同的马车上。”
辛宜听着自己急促的心跳,略略安下心来。
出垂花门前,辛宜最后回头看了眼宣苑。但愿洪水能彻底洗尽此处的腌臜污秽。
季桓去统领兵马了,城中百姓和府中家眷皆由钟栎照看。
坐上马车时,辛宜看见素问也在,这才放下心来。她时时刻刻都在留意着附近的马车,保持警惕。
季桓不在,眼下这就是最佳的逃生时机。若她能把握住机会,届时与安郎一起逃往并州,从此隐姓埋名。
“小姐,小小姐已经退烧了,姑……他让我转告你,不必担忧。”素问握着她的手道。
心尖猛地一抽,辛宜痛苦地咬着唇瓣,无比埋怨季桓。东厢房的动静,安郎定然是听见了。
从她被迫委身季桓开始,安郎就知晓他们会发生何事。可想的和亲耳听见的终究又是不一样。
她害的安郎身受酷刑,再不能……
心中的愧疚愈发坚定了辛宜要带着他逃离魔窟的决心。
她死都不会答应季桓回洛阳,他凭什么要困着安郎和阿澈一辈子?
钟栎行得快,在去往兮山的几个崮堆处停下休整,等着季桓的人马一同过来。
辛宜坐车中正闭目养神,钟栎派人送来了饭菜。
似赌气般,辛宜也不看他,更不接纳。
“夫人,眼下不比城中,洪水过后,饭菜艰难。”钟栎冷声道,余光扫过素问,迅速收回。
“阿栎哥哥,夫人只是腹痛,并非有意。”素问解释道。
钟栎抬眸看了素问一眼,“属下去寻大夫过来。”
“别!”素问急忙前,扯出他的衣衫下沿,欲言又止地看着她,小声说了些什么。
钟栎面上的冷意霎时碎了一地,往常冷肃的面容上多了一抹薄红。
辛宜虚虚睁开眼眸,捂着小腹神色悻悻。
钟栎望着她,忽地想起了东厢房的事。怪不得今日主上将夫人抱进去不过片刻就出来了,原是她来了月事。
“我陪着夫人去车下处理一番。”
钟栎点了点头,贴心道:“去最右边最后的队伍中,那处全是女眷。”
离了钟栎的视线,辛宜登时直起腰身,迈开步伐去寻人。
他们被分开带走,安郎身子未好透,阿澈虽不发热了,但这般赶路,他们怎吃得消?
一炷香的功夫过去了,若再不回去,钟栎定会起疑。辛宜和素问急站在队伍后侧,正犹豫着要不要回去。
此时,一阵孩童啼哭忽地引来了二人的侧目,
“小姐,声音是从最后一队马车中传来的。”素问提醒道。
辛宜压抑不住心中的激动,匆匆上前,掀开车帘,眸中的光忽地暗了。
那是一对面生的母子。
不是她的夫君,也不是她的女儿。
“夫人可还腹痛?”钟栎的声音忽地转入耳畔,辛宜吓得一个激灵。
他身后,赫然站着数位侍卫。看那架势,是要带他们回去的。
“夫人,随我回去吧。”钟栎看着她,面无表情。
“当狗当久了,你和你主子一样,都没有心!”辛宜冷冷骂道。
“为何不能放我们一条生路?”
“此事并非属下可以决定,还请夫人莫要难为属下。”钟栎话语谦卑,可面色却无一分谦卑。
素问咬着唇瓣,目光复杂却地盯着他。
察觉辛宜的身子在颤抖,素问默默拽着她的衣袖,给她使了眼色
忽地,素问身子一坠,还未等身旁的辛宜来扶,一道黑影当即接住了素问。
“还不快去找大夫!”钟栎回首对那几人道。
他抱着素问,猛然间脖颈刺痛,他不可思议地看着突然醒来的素问,后知后觉自己遭了暗算。
“对不起,阿栎哥哥。”素问急忙给他道歉,在他倒地后,这才匆匆把他拖到草从里。
“小姐,我可以带着他回并州吗?”素问指着钟栎,问向辛宜。
“可以,从此处逃离后,你们想去何处便去何处。”
没了钟栎,队伍中很快乱了起来。百姓们又继续向前,逃向兮山的方向。
辛宜最终在后面的一辆马车上找到了韦允安和阿澈。
趁着混乱,素问将钟栎也托上了马车,一行人悄无声息地向兮山北逃去。
……
洪水还是吞没了吴县,季桓赶到兮山时,已是深夜。
得知消息,反常的,他忽地没了以往的怒火中烧。季桓只是下令,直接从冀州派人,截堵北上的可疑之人。
兮山历经了数月前的一场大火,如今山上烧得荒凉一片。季桓坐在山顶,仰目高看着朦胧的月,抬起玉壶春瓶又猛灌了一口烈酒。
有了前几次的教训,这回对于辛宜出逃之事,他格外的平静。无论她跑到何处,上天入地,他总能将人带回来。
可带回来后呢?他不能时时刻刻守在她身边,若她真一心寻死,他拦不住。
他最大的筹码,就是困住韦允安和那个孩子,方能拿捏住辛宜。
季桓闭上眼眸,又灌了口酒,自嘲一笑。
他堂堂尚书令,坐拥天下,却得不到一个女人的身心。
哪怕将来他把天下最好的东西捧着奉上,辛宜都会不屑一顾地离开他。
……
转眼间,已过了十来日。辛宜和韦允安等人已行至豫州。
钟栎早早解了药效,如今是他在驾车。
他们已强行将钟栎拉下水,除了跟随他们,钟栎别无选择。
辛宜抱着阿澈坐在马车上,对素问道:“等到了并州,我再为你寻一温柔体贴郎君,有些人在那疯子身边久了,难免冷血无情,不懂体谅。”
辛宜虽对素问说着这话,目光却时时落在韦允安身上。从丹阳逃出来后,一路颠簸,他身子有些吃不消了。
“我……”素问犹豫地垂下眼眸,马车拢共也就那些空间,他们说什么,阿栎哥哥在外听得一清二楚。
“我想跟着小姐——”哐当一声,车辕不知压到了什么,又是一个颠簸。
韦允安登时睁开眼眸,见辛宜还在眼前,遂松了口气。
“你总不能跟着我一辈子。”辛宜叹息道。
“既然你未想好,那等回了并州我们再说吧,往后还很长。”她替素问理了理衣襟,故意扬长声音道:
“会有大好的年华,大把的郎君配我们素问。”
听她这一说,素问垂下眼眸,咬着唇遮掩去眸中的羞涩。
韦允安见辛宜这般憧憬并州的生活,蓦地叹了一口气,无奈道:
“绾绾,恐怕我们不能回并州。”
“如今天下,我们能去的只有洛阳。”
“我不会回洛阳的,我不想回洛阳看见他!”辛宜哀求道。
“绾绾,眼下我只能将舆图交给郭晟,寻他一方庇佑。周朝国祚业已四载,他既有结束乱世雄心,亦有望周朝绵延昌盛之愿。”
“我思量许久,普天之下,能与季桓抗衡之人,唯有郭晟!”
韦允安咳了几声,以一种悲悯又感怀的目光看着辛宜,苦笑道:“在老师仙去前,我曾在他面前答应照顾好你,可我却一次次食言。”
“我亦不知,自己能活多久,倘若有一天我——”
“不会的!”辛宜知晓他要说什么,瞬间泪目,“是我害了你,都是我害了你,若没有我,你自有自己的一番天地。”
“终究是我这个做夫君的还不够好。倘若我真有能耐,也不至于到如今……”他眉心萦绕着淡淡的忧伤,抬眸看向窗外。
平复了会,他转过脸,眼眶泛红,将熟睡的阿澈抱在怀中,“绾绾,你知我父母早逝,茕茕孑立……是我该感谢你,有了你和阿澈,我才有了家……”
辛宜忽地想起,当日在宣苑东厢房,季桓说过“怀璧其罪”。盯着舆图的人比比皆是,而季桓更是大言不惭,说只
有他才能护住他们。
安郎说得不错,他们也只有去洛阳。
“安郎,我们是一家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既然你想去洛阳,那我们就去。”辛宜擦去眼泪。
“小姐,我……”素问见状,抬眸对上她的视线,却又有些某物。
他们都能去洛阳,钟栎却不行。他此生只能漂泊天下,若去洛阳,到季桓眼皮子底下晃,只有死路一条。
“素问,你和钟栎一起回并州吧。”辛宜安抚她道。
前往洛阳凶险重重,他们夫妻是迫不得已,而素问和钟栎倒能自在些。
“有机会,我们会回来看你的。届时莫忘了给我去信。”
眼中闪着泪光,素问点了点头。
从豫州北上,又穿过司州,他们不得不分离。钟栎带着素问,从司州北上绕过冀州前往并州。辛宜和韦允安继续带着阿澈向西,前往洛阳。
一路上,他们行得低调。直到进了洛阳,将舆图献给郭晟,韦允安和辛宜才彻底放下了心。
听闻连季桓都将河北三州拱手让给了这位皇帝。大殿上,辛宜跪在阶下,在郭晟说话时浅浅抬眸看了他一眼。
这位帝王穿着玄黑常服,约摸四旬上下,颀面凤眸,身形瘦削,长须及胸,自带一股文人的风雅。
辛宜很难想象,竟然这样的儒将得了天下。若论起来,她父亲辛违也是儒将。
“你便是辛违之女,季桓……曾经的夫人?”威严的声音从上而来,辛宜对上郭晟的眼眸,身躯蓦地一颤。
“回陛下,民女正是。”
“过去讨伐胡虏时,朕还与你义父宋雍,父亲辛违并肩作战。转眼间,已过去了数十载。”
“过往曾经,早已物是人非,先父若知陛下还挂念他,自当含笑九泉。”辛宜道。
郭晟细细看着舆图,又缕了缕胡须,抬眼扫向殿下跪拜的二人。
“你们不远千里献图,劳苦功高,你夫妇且放心,朕会处理好此事。”
辛宜和韦允安拜谢过郭晟,正欲出宫。
此时,却见阔别一月的男人,身着黑色朝服,踏着长阶,一步步朝着他们而来。
他头戴长冠,腰配环佩,长身玉立,面色仍是一如既往的冷肃凌厉,薄唇紧抿,凤眸上挑。纵然离他们还有近百节台阶,可那周身的威严气势,不容置喙。
辛宜和韦允安居高临下地站在汉白玉台阶上,十指交扣,目露警惕,看着逐渐逼近的男人顿时如临大敌。
离得近了,辛宜蓦地发现,季桓腰间仍旧配着凝钧剑。
韦允安似乎也看见了,握着她的手紧了紧。
“莫怕,不会有事。”男人温声安抚道。
此处是皇宫,纵然季桓来势汹汹,纵然他腰配长剑,他也不能当场杀人抢人。
最终,玉击声传来,玄黑衣袂勾勒住她的霜白裙角,辛宜屏住呼吸,眸中含着怒气。
同样对上一双蕴满怒意的黑眸。
“绾绾,你以为,他是真心帮你?”男人走至近旁,微微侧过脸庞,压低声怒道。
他视物不全,此刻眼里只有辛宜。
辛宜厌恶他身上浓重的降真香,拉着韦允安猛然向后退了几步。
她眸中的排斥,像是在躲避一只脏物。甚至连那交扣的手,都莫名令人厌恶。
此刻他真想拔出凝钧剑,将那只肤色稍深的手砍了去,扔进莲池喂鱼。
“令君大人何苦一直对在下的夫人紧紧相逼?”韦允安上前,苍瘦得灰衫挡住辛宜纤细的身影。
“你的夫人?”男人薄唇扯出冷笑,长指攥上剑柄。
“你算个什么东西?”他很想拔出剑捅穿了韦允安,甚至将他一脚踹到台阶下,给他些教训。
可他不能,当着辛宜的面,若韦允安受了什么伤,且不说辛宜又恨上了她,光是看见他的女人替旁的男人多心疼流泪一分,他都嫉妒地发狂。
“也配与本官争?”季桓上了台阶,回眸死死盯着他二人,冷笑道:“这般不知死活,且看吧,他日自有你哭的时候。”
季桓一走,辛宜的身子都跌软在台阶上。韦允安从后背起她,安抚道:“莫怕绾绾,莫怕绾绾。陛下已授予了我官职,在洛阳,已不是他季桓一手遮天……”
郭晟答应庇护他们,特意在前宫的座房中辟出一方院落,容他们一家三口住在其中。周遭住的是一些女官太监。
朱墙璃瓦,在夕阳下闪着浮光。院中还有一颗参天榕树。辛宜知晓郭晟这般也是为了提防季桓,但她每日依旧惴惴不安。
毕竟季桓进宫面圣可都配着凝钧剑。她亲眼见着,那凝钧剑上沾过崔苓早已凝干的血。
宫中行动不便,她每日带着阿澈,时而教阿澈读书识字,时而为阿澈做些夏衫。
韦允安也时常出入官署,白日不常回来。周遭的太监时不时从他们院前路过,好奇的看着他们一家,甚至还议论着阿澈的出身。
辛宜实在忍无可忍,遂将院门也落了锁。
看着四合的院落,残存的夕阳,她忽地明白季桓说的那话是何意思。
原来郭晟的庇护,与囚禁无异。他们住在宫中出入不便也在所难免。
辛宜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至少他们一家三口仍旧住在一起。而季桓,却是要狠心将他们拆散,还要在榻上对她百般折辱……
她已所求不多,只要季桓别再来烦他们,她同安郎,此生再无忧虑。
……
洛阳,尚书府。
季桓坐在官帽椅前,冷冷地看向牢中形容缭乱的女囚。
“真的玉玺在何处?”
回到洛阳,他才发现手下的那群人真是饭桶。周琰交给他的玉玺是假的。真的玉玺,除了刻有“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字外,若借着叆叇细看,右下角还有一处豁口。
他幼时在宫中做世子伴读时曾经见过。
“季行初!为何你要苦苦相逼至此?”被铁链束缚着双臂的女人面目痛苦又狰狞,声音嘶哑道。
“你还有妄想,定昌世子早已死了数年,大雍都亡国四载了,齐琼之死了,乔茂也死了,你还依靠得了谁?”
“你以为你的儿子能活得下去?”季桓冷笑道。
“季桓!你与我也算总角相识,为何你非要将我逼至绝路?”周琰道,往事在脑海中不停掠过,她苦笑道:
“幼时你做我伴读之时,并非如此。你还是我的阿桓哥哥。”
哪知,她这般叙旧但没有得到男人的半分怜悯,耳畔只有无情的冷哼。
“你也枉做皇太孙数载,难道不知昔年秦王赢政与太子丹同在赵国为质时,也为少年好友。”
后来燕丹寻刺客荆轲行刺秦王,而秦王则一扫六合,灭了燕国。
周琰落寞垂眸,忽地说不出话来。她垂眸低笑,费力挣脱锁链,嘶吼着疯笑,“我与辛宜,当真是同血却不同命!”
“你说什么?”听她提起辛宜,季桓登时警戒起来,神情阴鸷。
“你以为我会白白留着任你鱼肉?我告诉你,玉玺早没了,根本就没有传说中的玉玺。留下我的命,不然我下场如何,辛
宜就下场如何!”
她面目狰狞说着骇人的话。季桓隔着牢门狠狠擒起她的下颌,沉声怒道:
“你说什么?此事与辛宜何干?”
“哈哈哈哈!”周琰彻底疯魔了,自儿子死后,她东躲西藏,她就彻底疯魔了。这辈子她一直如过街之鼠,不见天日。
自幼时起,她就被母妃扮作男子,充当皇太孙,以巩固她太子妃的地位。定昌政变后,她逃到扬州,自幼做了瘦马,再轮为棋子,被复国复仇的命运裹挟着。
“母妃,到死你逃了,还嫁给了辛违,倒真是风光。”周琰披头散发,笑得撕裂又破碎。
转瞬,她又挣脱着锁链,阴冷地瞪着季桓,“季桓,我若死,也要辛宜为我陪葬,同为父王的女儿,凭什么她能撇得干干净净!”
依着这些信息,季桓快速在脑海中思量着。赵琰与他同岁,定昌政变时他们不过五六岁,算算日子,辛宜大概也是那时候出生。
他瞳孔蓦地一颤,复杂地看向周琰。
太子妃当年死里逃生,怀着身孕嫁给辛违,生下辛宜。所以说,辛宜也是定昌世子的血脉,还有辛宜的那个孩子也是!
郭晟囚着辛宜,实则是为了牵制他。若她的身世泄露,郭晟便不只是囚着她那般简单了。
“你以为,我会任由你胡言乱语?”阴鸷的眸子盯着她,细细打量。她与辛宜同父同母,却无一丝想像。
“我死了,自有人将她的身世公之于众!”
“我的孩子死了,辛宜的孩子,又怎么能活着!”
周琰对上季桓的视线,笑得狰狞。
……
烈阳渐渐北移,在头顶高照,酷暑难耐,又是一月。
阿澈自那次发烧后,身子便不太爽利。今日酷暑,她身上直接起了红疹。
韦允安不在,辛宜开了院子,隔壁的李姑姑正巧这时过来,带着她去了宫中的太医院。
李姑姑替她递了话,辛宜就坐在太医院正堂中等候着。
“阿澈不哭,阿澈不哭。”小丫头脸旁苦楚,眉头都拧在了一起,身上的红疹痒,她不停地挠,辛宜握着她的手。
“绾绾!”郗和看见她时,喜出望外。
“一早就听闻你和韦兄来了洛阳,我此处事务繁忙,未有得空。”韦允安脸上带着疲惫,似乎比在扬州时,憔悴了许多。
“奉安,扬州的事,是我拖累了你。”辛宜有些惭愧。
“都过去了。”他笑到,阿澈一看见他,兴奋地往他怀中扑。
“叔父~”
郗和一边接过她,一边细细检查着她身上的红疹,“是痱疹,染了暑气的缘故,等回头用些藿香就好。”
“奉安不是最向往自在,怎么会到太医院来?”辛宜道。
闻言,他揉了揉太阳穴,缓着疲倦,“我叔父病逝了,宫中征召一人去补太医院的缺。”
“还请节哀。”辛宜安慰道。
“我叔父古稀之年驾鹤西去,也算喜丧。”他继续揉着额角,看着周围没了旁人,这才低声道:
“宫中的王美人小产了,陛下今日雷霆大怒。我们太医院也不少担待。”
“你回去与韦兄说说,无论发生何事,莫要急功近切,更不能触陛下的眉头。”
辛宜点了点头,目露忧切。
见她似懂非懂,郗和继续道:
“你可知宫中王美人为何会小产?”
郗和叹了口气,自问自答:
“是季桓做的。”
第104章 第104章:强取豪夺听着他如何疼爱……
“你可知宫中王美人为何会小产?”
郗和叹了口气,自问自答:
“是季桓做的。”
“他……他为何?”辛宜有些不解,季桓一心求子,反过来竟然害了别人的孩子。
“陛下与季桓已快要撕破脸面,陛下将你们三人困在那院落中,除了庇护,本意也是为了要挟季桓。”
“有你在,便是季桓的软肋。”
“我……”辛宜哭笑不得,刚想出言讥讽,蓦地想起在吴郡时,季桓强迫她给那本就不存在的两个孩子送经超度,她拿着匕首自戕威胁他,他那时是何种神态呢?
面上的嘲讽消散,只剩复杂的冷淡,“他永远都在欺我瞒我强迫我,若这也算爱重,倒真是可笑。”
“他本就与常人不同。”郗和感慨道,“他确实爱你,但他却又不懂如何爱你。”
“他不爱我!”辛宜当即起身,迅速反驳道,声音有些大,引来几个医者纷纷侧目,她忍着不悦,又闷闷坐下。
“他只爱他自己,他所谓的爱,带给我的,却是灭顶之灾。”
“这不是你曾经所求的?”郗和调侃笑道。
“我已无福消受,自邺城之乱后,曾经的那个辛宜已经死了。”她眸中难得回忆起曾经,却是带着忧虑,一晃而过。
“若我知会是这般结果,就算是死,我也不会去喜欢他了。”
“是这般理,他也是可怜人。”郗和笑了笑,话锋一转,看向辛宜,“但可怜之人又必有可恨之处。”
辛宜没插话,紧紧抱着女儿,经历了这么多,她真的累了。她只想离季桓远一些,守好他和安郎的小家。
“风波不会止息。”郗和继续道,“你看绾绾,乌云又来了。”
辛宜抬眸看向门外,方才还艳阳高照的天空,此刻已乌云四起,并伴有闷雷阵阵。
“夏日的天,本就如此。”她岔开话头。
回去的路上,果然下起了瓢泼大雨。辛宜一边撑着伞,一边带着孩子。
隔着潇潇雨幕,刚洇湿的宫墙泛着水雾,男人黑袍华服,头束长冠,撑伞而立,似乎下朝回来,等她已久。
转过宫墙的瞬间,辛宜就看见了他。郗和的话她并非不理解,郭晟是有挟持她威胁季桓的意图。
可在郭晟那处,只要郭晟不倒,她就能同安郎一家三口,继续关起门过他们的日子。
她和安郎夜晚仍可如平常夫妻一般,共寝一榻。若她真跟从季桓回去,安郎和阿澈,又该如何?
天下已经安定,季桓却又要搅动风云,他在王美人都的事上动了手脚,摆明了要与郭晟抗衡。辛宜着实对他没有好感。
迎面走来时,辛宜将伞倾向他那边,半边身子虽已浸湿,碧绿的伞面却挡住了他看过了的视线。同样,辛宜也看不见他。
“绾绾!”腕上忽地一紧,辛宜撑伞的指节已被另一修长的大掌紧紧攥住。
辛宜骤然惊愕,她没想到,在宫里季桓竟还如此无耻。何况,此刻阿澈正看着他们。
“放手!这是在宫中!”辛宜撑伞的手来回挣脱,结果碧绿的油纸伞忽地从手中倾落,跌到水中去。一顶褐色油纸伞旋即撑在头上,辛宜想后退,却挣不开他的桎梏。
“绾绾,随我回去,我允,你们日日相见。”季桓死死盯着她,话音加重,他不知自己如何开得了口,说得出这种话。
这几日暗卫告诉他,韦允安和辛宜,竟然日夜同榻同寝!
作为男人,他深知,除了那物,韦允安定然还有旁的法
子去动他的绾绾。
回回听着暗卫带来的消息,他都嫉妒地双眸猩红,气血上涌。他早该当初一同剁了韦允安的双手,拔了他的舌头。
叫他说不出任何讨辛宜欢心的话。
听着暗卫一五一十地禀报他们白昼黑夜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他的心,没有一刻不痛不恼的。
可他又生怕漏掉一处,以防他们在他不知晓的情况下,另寻他法翻云覆雨,捻蕊嚼花。
他都已退至此等地步,辛宜没有理由不同意。
自从周琰那事后,只要辛宜在宫中,他不曾睡得安稳一个觉。通常深夜眼酸口燥,一抬眼又是天明。
郭晟本就有用辛宜威胁他的意图。若她身世暴露,威胁他都是小事,郭晟恐怕会直接杀了她。
定昌太子的血脉,绝不能再存于世间。
“你放手!”辛宜实在忍无可忍,连她怀中的阿澈,也随着辛宜,用力掰扯着季桓握住辛宜的那只手。
“你莫再耍阴谋诡计了,季桓,我真的受够你了!”辛宜挣扎着怒道。
“你去死吧,你死了我就原谅你。只要你死了,邺城的事,安郎的事我们都一笔勾销,我不想再与你纠缠下去了。我实在受够了!”
“绾绾,我们之间不该如此。除了死,便没有旁的解决之法?”季桓眸色淡了淡,握住她的指节却是越来越紧。
“过去你分明那般爱我。现在我亦如此爱你,你为何不回头,接纳我?”
他虽说着这种话,语气却傲慢至极,仿佛无论他做了何事,她都该原谅他。
“凭什么?”辛宜忽地冷声道,“凭什么我要接纳你?你这般高高在上的人,为何死死揪住我这个卑贱粗陋的寒门之女紧紧不放?你才是最贱的人!”
“凭你爱我,凭我也爱你。”他简直刀枪不入,抬手欲摸阿澈的脸颊,被阿澈躲开了,他继续道:
“随我回去,你不愿生,便不生,将来我们守着阿澈也一样。”这个孩子也是定昌世子的后人,将来他会将她扶上那个位置。
且她年岁尚幼,他自有信心将她教好,教得如何亲近他而疏离韦允安。
“阿澈是我和安郎的孩子,与你无关!”辛宜打落他的手,怒道。
“你我才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你的孩子自然是我的孩子。”
“你死了这条心吧。”辛宜瞪着他,在他凝神之际,猛地挣落他的桎梏,连油纸伞也不捡,抬袖替阿澈挡着雨水,踏着雨匆匆跑开了。
季桓盯着那道倩影,微抬下颌,深沉的目光渐渐落在长指上,他默默抬手,放至鼻尖,深深嗅着方才那人的气息。
无论如何,她会回到他的身边。将来待他坐到那个位置,宫中也不是不能多养一个阉人。
……
辛宜一路淋着雨水,匆匆跑回院中。她替阿澈换下了湿衣,绞干头发后,又煮了两碗姜汤。
韦允安冒着雨归来,他也是一身玄黑官服,头戴长冠。辛宜错愕半瞬,险些将他认成暴雨中的那个男人。
大周循雍朝旧制,文官着黑,武官着朱。安郎在洛阳总算能实现他的抱负,她亦为之欣慰。
“喝碗姜汤驱驱寒吧。”辛宜端来一碗姜汤。
韦允安顺势接过,却在看见她左腕上的鲜红痕迹时,眸中闪过惊愣。
“绾绾,他又逼迫你了?”韦允安拉过她的腕子,满是心疼。
“爹爹,那个人一直抓着阿娘。”阿澈在这时说道。
辛宜急忙抽回手,将腕子掩在窄袖下。比之过去榻上的各种折辱,区区腕上红痕,已算不得什么。
见她眸光躲闪,不欲多说,韦允安叹了口气,将心疼与屈辱都压在心中。
绾绾已然承受了那么多,他不该再给她施加旁的压力。本欲将今日御书房中的事说与她听,韦允安忽地默然。
只有他不断强大起来,才能为他的妻女撑起一片天地。等那件事办成,季桓彻底死了,他就能带着绾绾出宫,去京中买下一座院子,不必拘泥于这一方小院,更不必整日东躲西藏,惶惶度日。
“这次姜片放得正好。”他忽地笑道。
方才的气恼与窘迫顿时烟消云散,辛宜唇角微弯,想起之前她熬的姜汤,连邻家的大黄狗都喝不下去的事。
“今日想吃什么,我去做。”他说罢,将辛宜的视线引至桌案上的几多荷苞上,“雨水没过了御花园的莲池,那些宫人怜惜这些花要毁了,遂先着人折下。我正巧路过,寻他们要来了几支。”
“天底下也只有阿郎对我这般好了。”辛宜浅笑着,从后抱住他,目光落在坐在小凳的阿澈身上,笑道:“阿澈,今日你爹爹又要做荷花酥了。”
听着潇潇暮雨,一瓣瓣荷花裹挟金黄,如同一叶扁舟,在滚烫的油锅中逐渐绽放。
“哧”地一声,热油溅到白皙的长指上,瞬间起了水泡。季桓手执玉著,忍着疼痛,继续将那油炸的荷瓣翻面。
两朵花碰到一起,广袖却是有些碍事,他一时没翻好,又一滴热油溅落在手背上,烫出了黄豆大小的水泡。
男人拧着眉,看着那热油屏息凝神。之前在吴郡府邸,他问过素问,特意学辛宜喜爱的菜肴。
哪里知晓她竟还喜荷花酥?并州干旱,鱼虾尚且稀少,更莫提荷花了。想来这也是她与韦允安蜜里调油的情趣。
季桓忍着手上的痛,越看那金黄的荷花酥越觉得碍眼。可她眼底的笑越又那般浓厚。
往常他不在意,将她的一颦一笑都看作别有用心,自不会关注那些。若真论起来,他从没见过她在他面前表露出的小女儿神态。
男人嫉妒的牙酸,遂闭上眼眸,想象辛宜也从后缓缓拥上他,红唇也抵在他的耳畔,衔着花瓣喂他。
恰在这时,许是有水,热油砰地一声炸开,登时无数星星点点落在他的手上,留下一处处红痕水泡。
季桓看着玄黑广袖上滴落的水,眸色渐暗,默了声。
……
翌日,辛宜醒来,身边已不见了韦允安。听着雨声,她继续睡下,近来安郎与她说过,朝中事务繁多,颇有些不得闲。
她也乐得见他忙起来,唯有忙起来,他才不会去想过去的那些腌臜难堪之事。她最怕的,便是他想不开。
鼻腔中忽地钻入一股油炸的香味,辛宜披着衣衫起身,在外间的桌案上看见了一盘荷花酥。
许是安郎一早做好留给她的,辛宜抑制不住心中的惊喜,当即道:“阿澈阿澈,快醒醒,你爹爹又做了荷花酥给我们吃。”
话音刚落,屋外似乎卷起一阵狂风,支摘窗被吹得掉落,辛宜也顾不得荷花酥,匆匆拿了油纸伞,走在窗下。
是支摘窗的木支架断了。
滴滴答答的雨声落在油纸伞上,辛宜看着那木架轻敛眉心。分明只有雨声,没有狂风,支架怎么会被刮断?
她又重新寻了木支架,将窗子撑起。摸到窗沿时,手上忽地湿润,辛宜抬眸看去,蓦地一惊。
上面怎么会有血?
后脊生出一股阴凉,眼前忽地浮现出昨日雨幕下男人阴冷偏执的脸。
辛宜收回神,视线穿过支摘窗,又落在那盘荷花酥上。
她眸色复杂,短短的一瞬似乎过了许多年。从赤山之乱到她第一次与那人拜堂成亲,再到邺城的人间惨祸安郎的满身鲜血……她旋即闭上双眸,身子一晃赶忙扶住窗沿。
唇角牵起一丝讽笑,辛宜径直走向桌案,细细打量那盘荷花酥。
方才是她大意了,盛放荷花酥的碟子乍一看是最不起眼的青瓷,可他们房中却无青瓷。她和安郎惯用的是白瓷。
她当即不再犹豫,面容决绝,趁着阿澈还未起,抄起那叠荷花酥,连带盘子毫不犹豫地扔到榕树底下。
没一会儿,树上的乌鸦扑腾着翅膀,纷纷啄食。
他们一家三口都已被逼至此地,季桓还想怎样?辛宜实在厌烦得紧,看都不带看一眼,当即关了门窗。
垂花门后,一抹黑影迅速掠过。只是那玄黑衣袖下的指节,依旧在淌着血,淋漓到朱红的墙上和青石板上。
……
自塌然覆灭后,北方的
那勒取代塌然,时常侵扰幽州并州和凉州。郭晟调动冀州的郡兵从幽并二州北上,抗击那勒。
酷暑之时,前线传来消息,与那勒的一战中,大周险胜。郭晟登基后,苦于连年混战,特意要与民生息。可这如今胜得惊险,人马折了将近大半。
郭晟有些疲倦,要与那勒和谈。既然那勒侵扰边关是为了抢掠米梁财宝,那大周每年就给那勒足够的粮食布匹,以修两国之好。
这损的半数郡兵皆出自冀州,整个朝堂,季桓皆面色阴沉。前线传入的消息,一早就进了尚书府。
究竟真是险胜还是郭晟为了削弱他的势力动了手脚,想必郭晟心中扪清。冀州精兵,曾打得塌然落荒而逃,如今又怎么会窝囊至此?
若非他早有准备,恐怕真叫郭晟调走了手上的兵权。他早已如当年一般,将郡兵中的精锐四处分散,掩人耳目。倘若以后召集人马,将会是四处云集。
郭晟竟然敢这般待他,那王美人小产,便是他给郭晟的教训。他想要子嗣,本就是异想天开。
朝堂之上,季桓并未阻止郭晟的计策。他一言不发,仿佛置身事外。
郭晟对他这态度十分不满,当即道:
“诸位爱卿,朕欲择选一人为使节,替大周出使那勒,商议两国和谈之事。”
他的视线掠过季桓,看向百官身后的韦允安。这是他们事先商定好的。
他会派遣季桓和韦允安同时出使那勒。若季桓不从,自有一顶谋反的帽子扣下来,他杀季桓便也师出有名。若季桓前往那勒,他与那勒那处的内应交接过,让季桓此行有去无回。
至于韦允安,富贵险中求,若他此行顺利,不仅可以拜相加爵,亦可替宋雍辛违平反骂名,追封加谥。
“陛下,议和是两国大事,可保边疆太平数载。尚书大人文武双全,美名远扬,且又为股肱之材,臣以为,尚书大人堪当此大任!”韦允安上前道。
闻言,季桓余光轻扫,不屑地睨了韦允安一眼,自献图后,郭晟便封他使御史。不过区区小吏,也妄想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臣身有痼疾,且断指目盲,这般前去,恐有失国体。”季桓上前,对着郭晟的视线,扯唇讽笑,“臣以为,比之臣,李司徒前去,更为妥当。”
李司徒是淑妃的父亲,靠着女儿才升到司徒。闻言,他浑身除了层冷汗。
龙椅上的细节攥到发白,郭晟的视线落至那节持着笏板的断指上,眸中阴厉。
而后,不悦的目光落至韦允安身上,意在询问。
瞎目如何,至少外表看不出来。可季桓何时断了手指,若真将外形残缺之人派去出使他国,才是有损国体,那勒只会觉得自己受到轻视。
迎着炙热的目光,韦允安额间出了曾冷汗,强行保持镇定。用眼神安抚郭晟,此计虽行不通,到底还有旁的法子诛杀季桓。
郭晟压下怒火,在心中暗骂季桓,果真是不择手段,对自己都狠地下去。
这种人,若铁了心要做成一件事,必会不择手段去做。若不能为他所用,那就只有将之除去。
有辛宜在手,他不愁杀不了季桓。何况此行将韦允安支开,更方便了他行事。
下朝之后,韦允安下着台阶,一路沉闷。季桓不仅对旁人狠,对绾绾狠,对他自己也更狠。他只求此行一路顺利,等他建功归来,除掉季桓,亦能获得更多权力保护绾绾母女。
总有一天,他要报当年夺妻羞辱之仇。
“韦御史——”
悠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漫不经心。
隔着数十道台阶,季桓站在上面远远俯看他,韦允安面色凝重,停了脚步,警惕地看向他。
同样一身黑衣官袍,头束长冠,他的身量并不低于季桓,可从下往上看,那令人厌恶的权臣面上虽含着笑意,却依旧压迫地紧。
大抵这就是权利带给人的风采。韦允安敛目抿唇,心中了然。
男人不紧不慢从后走来,立于他身旁,悠然笑道:
“怎么,韦御史既然对本官了如指掌,竟不知本官这左手中指是如何缺的?”
“大人向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韦允安不理会他的戏谑,冷声道。
身旁传来一阵讽笑,季桓当着他的面,抬起左手反复观摩,似有得意欣赏之态。
“本官与夫人床笫情趣而已,不如为外人道。”他笑道,却话锋一转,看向韦允安,“怎么,韦御史家中那位,未曾与你说过?”
“想来她与韦御史的关系,也并非韦御史想得那般牢靠。”
韦允安面色越难堪,季桓心情愈发地好,临了,他回头看向韦允安,继续道:
“本官劝你,力所不能及的事便莫要做。”
“若一个不好再出了何事,又劳烦旁人相救,才真的惹人生厌。”
韦允安抬眸,对上他嘲讽的视线,心中的怒火烧得滚滚。
他听得出,季桓这是在用丹阳之事敲打他。
“季令君未免过于杞人忧天,此处并非丹阳,你,也并非无所不能,事事顺意。”
季桓冷冷看了他一瞬,未再言语,拂袖离去。
韦允安平复好情绪,这一趟无论如何他也要走。他与绾绾已经受季桓压迫得太久,只要有一丝冲破牢笼的希望,他都不会放过。
这回该换他撑起这个家,庇护绾绾和阿澈。
回到院落,辛宜正在同阿澈玩乐。见到他,辛宜急忙抱起阿澈,从房中拿出一件雪白的里衣。
“阿郎快看看,我这几日跟着尚衣局的姑姑学了新的针法,这件里衣保管看不出针线走势,穿着肯定舒服。”
韦允安愣愣看着她,唇瓣翕张,欲言又止。
“高兴傻了?”辛宜笑道,“快过来试试合身不合身,若不服帖,我还能再改改。”
当即,辛宜就要拉着他进里间换衣裳。
“绾绾。”韦允安忽地握住她的手,脚步定在那一动不动,“绾绾,我想与你说件事。”
“我们是夫妻,阿郎何事变得这般客气了。”辛宜察觉到不对劲儿,杏眸盯着他。
“我要去那勒。”韦允安道。
“是不是季桓做的?”辛宜当即变了面色,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
“他为何还不死心,阿郎,你千万别去那勒,你知不知晓。我有预感,这次大概率是季桓的手笔,你这一去便是……有去无回……我不想再经历一次失去你的过程了。”眼眸中含着泪意,辛宜看着他,鼻尖酸涩。
“与他无关,是我想去。”韦允安蓦地感到鼻尖酸涩,盯着辛宜的一举一动,艰难开口。
“陛下已派遣了李司徒为使节,我随行前往那勒。若议和协议签成,大周边疆安稳,百姓亦可安居乐业。”
“能不能别去,李司徒已经前往,不缺我们了,安郎。”辛宜上前抱住他,挽留道。
“圣命已下,不能抗旨。”韦允安闭上眼眸,清泪划过下颌,落在辛宜脖颈上时,激起丝丝凉意。
哪知,辛宜将他抱着更紧,依旧不死心道,“是不是他逼迫你的,我不相信此事会与他无关,定然是他又想拆散我们!”
季桓前科累累,辛宜不相信这其中没有季桓的手笔。
见辛宜逐渐崩溃,韦允安叹了口气,将今日朝堂上的风云说与她听。
当说至季桓断指时,辛宜面上的伤痛一扫而空,仿佛真出了一口气。
“我咬断的,是他活该。”她说地咬牙切齿,韦允安的面色却僵了一瞬。
辛宜以为他是碍于未成功算计季桓的事,当即劝慰道,“阿郎,你莫气馁。郭晟这是在把我们当棋子,我们虽在他的庇护之下,却不能任他摆布。”
不然,这与下一个季桓有何区别?
“我比任何人都想杀了季桓,可若要搭上你的命,我不愿意。”辛宜依偎在他怀中,含水的眸中结出一层愁绪。
“你可知,在我心中,谁都比不上你。包括阿澈,正因为她是你我的孩子。但,我们才是夫妻。”
她是这般想的,当初也是这般做的。在得知安郎“死”后,她卯足劲不顾一切地想要杀了季桓。
韦允安未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她。
夏夜的风雨来得急切,不过一晃眼的功夫,远处的天边已是乌云压境,狂风裹挟着雷雨,不时有闪电撕裂天幕,照亮了纱帐中的依偎缠绵的身影。
辛宜仰躺在韦允安怀中,任由他抱着。隔着一层薄纱,滚烫温热肆意相贴。
“阿郎——”辛宜目光迷离地看着仰看着他,湿热的泪珠滚落到不断张合的红唇间。韦允安眸光忽暗,当即吻去。
雨势越来越大,将褐色陶缸灌得溢满。院中看着单调,韦允安不知从哪找来了这种扬州乡下才有的大陶缸,种上了满缸的荷花,放至窗边,夏天留给她避暑。
雨水滂沱,一滴滴迅速坠落在粉嫩的荷花上。粉荷似承受不住,在狂风的攻伐中已经东倒西歪。鹅黄色的荷蕊也跟着遭殃,很快一片片花瓣被雨水击落,花心残破,蕊丝随着荷瓣一起溅落到水面上。
“别去好不好啊?”辛宜眸中含着泪,余韵过后气喘吁吁半支起身,垂眸看他。
韦允安未应声,听着耳畔的暴雨声,细细品着荷花酥,似乎仍要一意孤行。
怕吵醒阿澈,辛宜小声呜咽,心中幽怨,一脚踢开了他。
哪知,他似乎铁了心,不顾风雨阻挡,仍要去撷吻荠荷。
一宿过后,云销雨霁,彩彻区明。辛宜于梦中惊醒,抬手摸去床榻上只有一片凉意,身旁早已没了人。
鼻尖泛酸,眼泪漱漱落下,怕吵醒阿澈,她不敢哭出声来。
从昨夜至今,她都在哭,眼睛又红又肿。推开门,她仍幻想韦允安是不是去了官署,只要她等着,等到晚上,他就会回来。
入目的是那一缸粉荷,风雨过后,根茎上只有几只光秃秃的花托,花瓣细蕊全被雨打碎了。
……
尚书府。
书房中,自昨夜暗卫进去开始,砰砰当当的摔打声依旧未断。
婢女候在外面,不敢进去收拾。
哪知这时 ,门忽地自里面开了,男人披头散发,双目猩红,滴血的长指紧握着开鞘的凝钧剑。
他一身染血黑衣,手持利剑,仿若夜间幽灵。
“将暗卫玄刃,灵池都带过来。”男人冷冷开口。
玄刃,灵池是季氏暗卫中的高手,轻易不曾出动。
待那二人过来时,凝钧剑剑峰一转,直逼二人而来。玄刃,灵池二人瞳孔猛地一缩,迅速反击。
“若敢手下留情,死得就是你们。”
话音刚落,二人明了,家主这是寻他们陪练比试。当即刀剑出鞘,严阵以待。
院落中响起急切地兵刃相接声,季桓手持凝钧剑格挡出击。
他未曾想到,韦允安竟敢胆大包天碰他的女人,这口气,他季桓咽不下去。
他昨夜就想冲到前宫院落,将他从辛宜的榻上揪下来,一剑斩杀韦允安。没了根的男人,竟还敢不知死活,肖想他不该肖想的人。
他杀死韦允安就跟踩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卑贱庶民,他季桓从不会将其放在眼中。
本该如此!
砰地一声,灵池和玄刃的剑飞落在地上。季桓睨了他们一眼,指节紧紧攥着凝钧剑。
脑海中响起噼里啪啦的声音,蓦地心口一痛,季桓当即喷出一口鲜血!
他扶着剑俯身捂着心口,玄刃和灵池急忙赶来扶他。
哪知,男人原本阴沉地如黑云的脸忽地笑了,混着殷红的鲜血,发出一阵嘶哑的笑声。
他本该毫不留情地杀了韦允安,剁了手割了舌头做成人彘……
再将他放到他和辛宜的卧房中,叫他日日夜夜听着他们夫妻如何恩爱,听着他如何疼爱辛宜。
季桓又吐出一口血,当即昏死了过去。
……
大周与那勒边境上,除了有郭晟的亲兵,季桓的郡兵戍守,还有一枝后起之秀,杭榆率领的杭家军。
大周平定天下后,杭榆率领杭家军投了郭晟。从此名正言顺地保家卫国。实现他心中所愿。
但,对于给那勒岁币钱粮议和一事,杭榆并不赞同。
他知晓那场战事打得蹊跷,郭晟似乎有意抬举他,因此他率领的杭家军一路势如破竹,而季桓那边的郡兵却折损大半。
乱世家国不安,杭家没落后,他一心想匡扶天下,杀尽胡虏,济世救民。
姑姑杭夫人幼时教他读书明礼,重振家业。他不喜,后来发现他更向往沙场,他也果然也在沙场中拼得出人头地。
朝中侍者到了并州时,杭榆看见那些人,心中悲愤,却不能抗旨。
“季桓为何会同意?”这是杭榆见到韦允安时,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他本就是小人。”韦允安顿了顿,继续道:“世家在乎的,只有他们的利益,何顾百姓的死活?”
“陛下心怀苍生。若与民休养生息,每载舍予那勒的钱粮不过国库数分之一——”
“愚昧!”杭榆拍案怒道,“那勒为何频频侵扰,他们岂不知我朝富庶?其狼子野心又怎会只在那区区岁币?”
韦允安眉心忽跳,杭榆的话,很早之前他就考量过了。可郭晟与季桓明争暗斗,郭晟宁肯舍兵险胜交付岁币,都不愿一举击退胡虏。
大势已经如此,凭他一己之力,很难改变。既已如此,他只能被推着向前走,助郭晟也为他和绾绾,杀了季桓。
韦允安默默看着这位少年将军,袖中的手攥得紧了紧,“此战,将军率领得杭家军大获全胜。”
“击退并州北部侵扰的胡虏数十里。曾经,冀州兵一路乘胜追击,险些灭了塌然,而今呢?”
“而今将军不也计无可施。”
他的话直击到杭榆心坎上。人最悲愤的不是没有能力,而是明明有能力,却要眼睁睁看着他所珍视的一切继续覆灭。
“总有一天,我会踏平那勒。”杭榆看着韦允安,抿唇愤愤道。
韦允安叹了口气,闭上眼眸,似乎也看见了那种河清海晏的盛世。
“祝将军,得偿所愿。”
杭榆复杂地看着他,继续道:“你且好自为之。”
韦允安默然,此去凶险,他心中有数。可他只能卑劣地算计下去,赌一个安稳险中求。
无论如何,季桓都会去那勒。
季桓对绾绾的纠缠,他看在眼里,恨在心中。那回下朝时季桓的羞辱警告,他在心中来回咀嚼,最后与郭晟商讨出此计。
他以身入局,将季桓引入那勒。
季桓会因绾绾去丹阳救下他,这回亦会因绾绾的命去那勒。
他算计了绾绾,他知晓,若他出了事,绾绾也不会独活下去。
绾绾出事,季桓亦是如此。既然季桓那般爱绾绾,那他不如就替绾绾,去死。
听着自己砰砰的心跳,韦允安闭眸深思。只盼绾绾之后莫要怨他。为了阿澈,为了他们一家,这是他们最后能摆脱季桓的法子了。
只要季桓一死,他们一家三口才有往后。
……
转眼间又过了半月,辛宜待在院中无聊,时常去尚衣局同李姑姑学制衣裳。
宫中的姑姑宫女还有公公们没有孩子,他们看见阿澈,甚是喜爱,辛宜将阿澈放在尚衣局,当即有不少人给她瓜子糕点吃。
辛宜做着手上的针线活。闲来无事,针线刺绣功夫学成了,她也会帮着姑姑们做些。当然,那些姑姑宫女们也会在同她闲谈时说起宫中的趣事。
“阿澈快过来,小圭公公做了个竹鞠给你玩。”有宫女拉着阿澈,辛宜抬眸看了眼,继续绣着花。
“是小圭公公吗?他不是去永春宫给淑妃娘娘送药了吗?”
“啊,那我记错了。淑妃娘娘怎么了?”
“淑妃娘娘怎么了?你是不知道,淑妃娘娘的父亲李司徒,被那勒的人捉了。”
“那勒真是狡猾,都接了我们的布匹钱粮,却在盖章时反了悔,扣留了使节。”
“对,我听说啊,里面有个御史也去了,他愤懑不平指责胡人……真有骨气,也不知胡人会怎么待他。”
“嘶!”食指险些被针扎穿,辛宜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她费劲地使自己平复下来,可是心海仿佛卷起滔天巨浪。
“姑姑。”眼泪忽地止
不住,辛宜察觉她的声音都在颤抖,“我身子不适,劳烦姑姑帮着照看着阿澈,我去太医院看看。”
察觉她的异样,李姑姑先拿绢子给她止了血,“要不要我陪着你一起?”
辛宜摇了摇头,迅速离去。
那几个宫女见辛宜走了,面面相觑,自觉完成了任务,松了一口气。
后宫不得干政,前朝的事,不可能一字不落地传进后宫。若那位夫人再仔细思量,他们也不一定能成功。
到了太医院,见郗和果然在,辛宜当即同他求证。
“绾绾是怎么得知此事的?”郗和拿帕子给她拭泪,又怕话有歧义,急忙解释道:
“并非要瞒你,我也是方才得知。”
辛宜没回他的话,心中惶惶不安,眼下她只怕安郎再一次出了事。
怪不得近几日她的右眼一直在跳。她不让安郎去正是因为想到有今日的局面。
“安郎他,他古今如何了?”
“绾绾莫哭,那勒既然敢扣留我大周使臣,说明他们还想从我们这获得旁的好处。”
不然,当即就地斩杀使臣,两国开战。
辛宜明白这个道理,可她的丈夫如今置身敌营,她如何能心安。
郗和叹了口气,安抚道:“此事未必不会有回旋的余地。若陛下愿意……”
“那我去求陛下,我现在就去面见陛下。”辛宜擦去眼泪,面容憔悴,“当初正是陛下任命他去的。”
“陛下最初答应,会庇护我们一家。”
不待多留,辛宜擦干眼泪,旋即去了未央宫。
郭晟此刻正在看着奏章,听见大监秉报,微掀眼帘,冷声道:“两个时辰后叫他进来。”
大监顿了顿,出去同辛宜道:“夫人,陛下正同大臣商讨军国要务,容您先在此等候片刻。”
辛宜跪在地上,同他颔首。
郭晟听着大监的回话,唇角扯笑:“去将朕的宝剑拿过来。”
他在此磋磨辛宜,就是为了引蛇出洞。
他母亲是范阳卢氏的外室,怀着他时卢氏主母来他母亲那大闹一场,害得他未足月便早产出世。自此身子虚弱,落下病症。
他方及冠,正是大好年华,大夫却断言他通精不畅,往后不能育有子嗣。
恰因此他才与季桓立下盟约:季桓助他夺取天下,将来他百年后,皇位交由季桓的子嗣继承。
他原本也打算这般,可王美人忽地被诊出喜脉。几番求证,孩子确实是他的。
那一夜,他兴奋地难以入眠。也正是那夜,他有了旁的心思。
若季桓的后代登临大统,他的后人,将没有活路。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不能不为他的后人谋算。当然,他也不会容忍一个权臣不断涨大,威胁皇权。
他盼了许久的孩子,可王美人还是在快坐稳胎象时流产。
他与季桓,也就此撕破脸皮。他没有孩子,季桓也没有孩子,大不了最后,从族中过继,他也不会允许季桓获得皇位。
夏日的太阳刺眼又滚烫,辛宜已跪了半个时辰,却仍不见里面的人出来。
心中有了猜想,她抿着干涩的唇,心中苦闷,倔强地挺直腰身,紧紧盯着未央宫的大门。
日晷的指针渐渐东移,额角的汗珠落进衣衫。
昏过去前,辛宜好似看见一道黑影疾步而来,将她抱起,一脚踢开了未央宫的大门。
第105章 第105章:强取豪夺就算死,也不会……
季桓气势汹汹地抱着人闯进来时,郭晟正坐在龙椅上,垂着眼眸不紧不慢地拭擦着宝剑。
锐利的视线触碰到男人腰间的凝钧剑时,郭晟拭擦的动作微滞,腕间一转,凌厉的剑迅速反转,闪着寒光。
冷冽的寒光下,剑后阴鸷的视线直直落在季桓身上。
“看来,陛下这是等臣许久。”季桓凤眸微眯,止住怒气,咬牙切齿低声道。
“季卿知晓便好。”郭晟冷声道。
“郭晟,你以为,本官会毫无准备,甘当任人宰割的羔羊?”季桓抱着辛宜,居高临下地看着郭晟。
“是不是羔羊,由不得季卿说了算。”郭晟幽幽看着他,笑意森然。
季桓垂眸看着怀中的女人,心中窝火,他今日既然敢大闯禁廷,便是料定了郭晟不敢拿他如何。
他的人就在殿外,且宫中安插的有不少他的眼线,若真出了何事,他不介意提前发动政变,将郭晟拉下马。
可如今,碍于绾绾,他不能强行再动手。视线落在辛宜昏睡的面容上,男人屏息,眉心紧拧。
“朕倒是怀念季卿从前潇洒不羁刀枪不入的模样。”郭晟道。
“当初朕也恰看重了季卿这点,才愿与你合作。一个亲眼见生母惨死,又杀尽发妻之人,怎么会有子嗣?”
季桓眸中闪过寒意,忽地笑了,只是透过漆黑的眸中可见那笑意浮于表面,未达眼底。
“看来,王美人的事,你亦未长教训?本官当初既然夺得了河北,如今也能夺得了天下。莫忘了,当初若非本官,一个出身寒庶的外室子,又怎配登上帝位?”
郭晟眯着眼,眸中顿时聚涌阴云。季桓说得话确实不错,正是有季桓在,他才获得了一众世家的支持,包括他的本族范阳卢氏。
但那又如何?如今高坐皇位的是他郭晟,并非季桓!季桓有了软肋,正如同宝剑生了钝,若不精心打磨,终有一天会折剑陨毁。
眼见着季卿欲带人离去,郭晟手里紧紧攥着青昀剑,忽地起身,仰天大笑。
“季卿声势浩大地闯了宫禁,就想径直带人离去?”
余光扫向郭晟手中青昀剑,季桓暗暗握上凝钧剑的剑柄。
“季卿不若想想,是否落了什么东西,忘了什么人,在这宫中。”郭晟满眼得意,笑道。
他忌惮季桓,同时更鄙夷他的做派。为了一个女人,作出那般匪夷所思令人不齿之事。
季桓面上的笑一分分淡去,他进宫前曾派手下去前宫倒房的院子中寻那个孩子。
郭晟此言,不能排除有诈他的嫌疑。
见他狐疑,郭晟拍了拍手,旋即有人将阿澈抱了过来。
季桓面色凌厉,抱着辛宜的手紧了紧。他完全可以不必管那个与他并无血缘的孩子。
正如他完全不必管韦允安的死活。他既然要找死,那便去死好了。
区区一个阉人,还妄图肖想他的女人。
“这个孩子,长得并不像季卿。”郭晟捏了捏阿澈的脸,不顾她的哭泣,笑眯眯地看向季桓。
季桓闭上眼眸,死死压抑住心中的怒火,面不改色讥讽道:
“郭晟,你不妨仔细思量一番,为何就算你当上了兖州刺史,卢郡公依旧不肯认你?”
卢郡公是郭晟的亲父,也是季桓的外祖。当初卢氏主母曾大闹郭宅,可当郭晟生下来后,卢郡公只淡淡扫了一眼,道:“此子不类吾”,便拂袖离去。自此,那郭氏女彻底失宠,带着孩子流落街头。
被戳中痛脚,郭晟忽地目眦欲裂,虎口骤然掐上阿澈的脖颈,怒道:
“好啊季桓,朕倒要看看你是否真的无坚不摧,满不在乎!”
阿澈的哭声遍及殿堂,辛宜听见声音,恰在此刻醒来。
骤然看见女儿被人掐着脖子,她也顾不得太多,当即就要冲上去。
“阿澈,你快放开阿澈!”
她用力挣脱季桓,却猛然察觉腰间一紧,男人紧攥着她的腰身,不让她过去。
“你放开我,季桓!”
“季卿向来最会蛊惑人心,不如季卿再猜猜,朕想要何?”郭晟道。
“放了她,传国玉玺,我即刻命人送至未央宫。”季桓手中紧紧桎梏着辛宜,冷声道。
闻言,郭晟面色缓和了许多,最终松开阿澈。
“季卿若早这般识相,倒也省得许多事。”
见阿澈被憋的小脸通红,辛宜含着泪,心如刀绞,她大概明了是何情况。
她知郭晟拘束着她只是为了威胁季桓,可她万万没想到,郭晟竟不也手段到如此地步,阿澈还那么小,他直接紧紧掐着阿澈的脖子!
辛宜也不在季桓怀中挣扎了,当即擦去眼泪,严阵以待。
“郭晟,莫忘了,是谁先毁约,谁不识相!”季桓道。
当初他在扬州时,暗卫就送来了宫中王美人有孕的消息。而郭晟还私自动了他的人马。
这口气,他季桓咽不下,也不可能咽得下。
很快,手下捧着锦盒,送来了传国玉玺。那玉玺是他着人新制的,郭晟一时半会,察觉不出是赝品。
亲眼见着季桓的手下将阿澈抱走,辛宜才松了一口气。当即挣脱季桓,去抱阿澈。
最后,郭晟看着殿中男女离去的身影,指节摩挲着玉玺,浑浊的眼眸满是阴鸷。
“将那些吃里扒外的东西,都送去廷尉府严加拷打。”郭晟对大监道。
他亦是知晓季桓在宫中安插了许多眼线,故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季桓大张旗鼓地离去。
“宫中侍卫宫女众多,这……”大监犹豫道。
“既然敢传递消息,必会留下些蛛丝马迹。传朕
旨意,宁可错杀一百,不能放过一个。这次,朕要彻底拔了季桓的爪牙。”
“喏。”
……
出宫后,辛宜将阿澈紧紧抱在怀中,拍着她的后背不断安抚着阿澈。
她步伐匆匆,似刻意将男人落在身后。
“绾绾,你还要躲我至何时?”季桓上前道。
眼下她也不可能回到宫中的院落了,只能随他一同回尚书府。
闻言,辛宜当即顿住步伐,只转过脸来,眼圈泛红。
“我已落在这般地步,你可满意了?”
分明是这般我见犹怜的面容,却说出如此狠心冷情的话。
季桓看着她,继续上前道:
“既然绾绾已认定此事是我做的,那便是我做的。但,见你这般憔悴消瘦,我心中亦不好受。”
她若认定了此事是他做得,那解释反而令她厌烦。倒是这般,还能博一博她的内疚与怜惜。
辛宜仿佛一拳打到了棉花上,她面色愤然,不再理会季桓。
她是不会随季桓回去的,就算她带着阿澈流落街头,无处可去,她都不会回季桓身边。
“绾绾这是铁了心要与我划清界限?”男人的声音从后传来,辛宜未理会。
她依畏着阿澈,踽踽独行于烈日下,那单薄的身影越来越远,季桓眸光晦暗。几步上前,对上阿澈的视线。
“阿娘——”
阿澈刚出声,男人旋即抬手落至辛宜的肩上。季桓顺势接过辛宜,令手下将阿澈抱走。
“绾绾,你怨我也好,恨我也罢,我都不会放你离去。”季桓将人抱在怀中,贪婪地攫取她周身的温热与清荷馨香。
好不容易将她从郭晟手下救出,他不可能再放她走。若不出意外,他真将人放了,下一瞬郭晟又会将人困至宫中。
倘若她和那个孩子的身世暴露……季桓闭上眼睛,他不想象那种情况。
……
醒来第一眼,辛宜就看见了熟悉又令人厌恶的面容。
登时如临大敌,这般场景她已见过数次。
可次这次有隐隐约约有什么不同,周遭一片晃荡,仿佛还有马蹄声。
“季桓!”辛宜惊愕又绝望,坐起身紧握双手,愤怒地瞪着他,眸中质问无声。
“绾绾,我们正在北上。”他垂下眼眸,叹息道。
他比谁都想杀了韦允安。可他却不得不救韦允安,一旦韦允安的死讯传来,他不知辛宜会作出何事来。
“韦允安走前,我曾好言相劝,莫要出使那勒。我不知他与郭晟做了何等交易——”
忽地一掌落下,将季桓的话打断,辛宜面色阴沉,冷笑道:“季桓,你以为如此我便会感谢你吗?”
“你以为我不知晓郭晟并非善类?若非你紧紧相逼,我们又怎么落至这般下场!”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对我,对安郎,还有阿澈做过的事!”
季桓垂眸,未接这话。
良久,他继续道:“阿澈你莫担忧,我们北上去并州时,阿澈我已派人将她送往邺城。”
见他依旧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辛宜累了。马车的软榻上铺满了狐裘软褥,辛宜赌气继续躺下,背过身去不看他。
季桓抬眸看着她,依旧端坐在席上,静静看着邸报。
思绪渐渐远去,季桓看着邸报,心中烦闷。他未想过,若真救回了韦允安,该如何收场。
人,是杀不得的。
可放眼皮子底下,实在太过碍眼。
他亦不想再用曾经的法子,囚着韦允安困住辛宜。若韦允安真想不开,死在了他手上,又是一桩麻烦事。
绾绾如今对他戒备极强,若中途未能救回韦允安,辛宜定然又会将杀害韦允安的帽子扣在他头上,进而想不开……
救或不救韦允安,都是一桩麻烦事。仿佛将他架在火上炙烤,如何做都行不通。
对他而言,这分明就是一场死局。
季桓心中苦笑,事情为何会变成今日这番模样?他好似真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若当年他未曾冷落辛宜,亦或是撤离邺城前带她走,也不会叫她有机会遇见韦允安。
扪心自问,若真将韦允安救回来,看他们一家三口团聚,他真的甘心吗?
不可能,辛辛苦苦挽留回来的人,就算是死,他也不会放他们走。
就算将他们一同囚至院中,也不是不可。他就算死,也不会与辛宜分开。
如今,要彻彻底底留下辛宜,或许只有那一个法子了。
视线落在辛宜乌黑的发髻上,季桓眸色愈发深沉。
……
两日后,马车继续前行,终于停在了并州北部边境祁城。
辛宜裹着蜜合纱巾,下了马车。祁城是一片荒凉的沙地,也是她自幼生长的地方。
幼时父亲和义父在祁城外击退胡人时,她和阿兄一同留在祁城内,等着大人将胡人养得海东青带回来。
此处的草地早已退化,风沙吹打在脸上,难免不舒坦。纱巾遮掩住辛宜面容,只露出一双莹润却又憔悴的杏眸。
季桓依旧是长冠广袖,骑在马上衣袂飘飘。
这两日她也不愿与季桓说话,两人就这么僵坐在车上。
季桓倒是想寻些话题,可回回得不到回应,索性未再提起。夫妻这般相对而坐,相敬如冰,仿佛又回到了他们最初成婚的那两年,他也是这般待的她。
将苦水吞入腹中,季桓看着她,叹息道:“绾绾,你且留在祁城。此番前去那勒危机重重。”
明眸漠然地看着他,几日了,这是辛宜开口同他说得第一句话。
“他是我夫君。”
“……”
“我也是你夫君!”季桓死死盯着她,忽地冷笑,“绾绾觉得,我不远千里来到此地,是为了什么?”
“我本也可以不来。”
听见他话中威胁,辛宜回眸看他,也冷声道:“你回去便是!”
说罢,直接越过他,就要出城。
季桓瞳孔中猛地一缩,抿着唇兀自恼怒,可不得不追上辛宜。
为了救韦允安,他心中窝火。不过想听辛宜说一说软话,她便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又弃他而去。
渐渐,那股恼怒化作冰凉的苦水,刺激着他的心,若她肯说一两句软话,同他亲昵一二,就算是要他的命,他也甘愿。
季桓苦笑着,辛宜不会不知道。想反,她知晓,却又这般冷言冷语。最后竟变成他上赶着去救韦允安。
他今日若不管她,她便那般铁了心出城,最后只会是死路一条。
她真是知晓如何才能死死拿捏他……
季桓迅速上前,忽地将辛宜拽上马,与她同乘一骑,长臂迅速勾住她的纤腰,一手握住缰绳,面色凝重道:“绾绾,有些事我可以纵着你的性子,由你消遣。”
“一旦去了那勒,凡事你须得听从我的安排。”
良久,他顿了顿,湿热的气息萦绕在她耳畔,“非是狂傲,我季桓于政事上,还未曾失手。纵然是郭晟乔茂那厮,也非我对手。”
耳畔上痒意阵阵袭来,辛宜实在难受,怒道:“是,论起阴险狡诈不择手段,又怎么会有人比得上你季桓?”
眸中一阵失落,季桓心中叹息。去了那勒,身入敌营,就算是辛宜,他也不得不加以防备。
韦允安为何会出使那勒,又为何一开始举荐他出使那勒?为何一入那勒,旋即不归,这其中定然有鬼。
若说郭晟韦允安与那勒没有旁的什么交易,他死也不会相信。
此去那勒,不看他能不能救出韦允安,端看那厮想不想回来。
以及,将人带出去后,那厮会不会背后捅刀子。若韦允安真要杀他,他丝毫不怀疑,辛宜会毫不犹豫地帮着一齐捅他。
可笑他,为了辛宜,不得不去。他亦知晓,这是死路。
季桓心中冷笑着,恐怕辛宜还不知晓这件事。她的好夫婿为了杀他,已经算计到她头上了。
枣红大马快速驰骋着,季桓眸光凌厉,紧紧攥着辛宜的腰,似在发泄心中郁闷。
辛宜蹙眉,以肘击他却不见他动,遂由着他发泄去了。
看着前
方的景象越来越近,季桓抿着唇,抓着缰绳,彻底无所顾虑地驰骋。
罢了,无非是多费些功夫和手段。既然深入敌营,他便一举端了那勒,彻底除去这个隐患,再不给韦允安和郭晟留一丝希望。
……
那勒部与塌然部一般,都是马背上的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那勒吞并塌然余部后,不断侵扰大周的凉并冀幽四州。
此刻,韦允安正坐在那勒王帐,与那勒单于以及一众左右贤王议事。
“只要单于助我朝陛下除去奸佞,大周愿拿出百倍于岁币的钱粮,赠予单于。”
韦允安按压制心中的鄙夷,他如今彻底背叛了自己心中坚守的道。
为了除去季桓,不惜与胡人联手,将无数百姓的心酸血汗身家性命交纳于胡人。
分明,以大周的国力,可以一举歼灭胡人,永保边关安定。
可他没有办法,被郭晟和季桓推着往前走,他深刻体会到位卑庶民的无奈,原来他无论如何埋头苦读,都改变不了世族控制的天下,依旧会被权势洪流推着向前,走向覆灭。
那勒单于须卜林幽幽看着他,用那勒语道:“你凭什么断定季桓会来?”
“他会来的,届时还请单于莫要手下留情。杀了季桓,我朝陛下定然会重谢单于。”
须卜林听罢,缕着胡须,与左右贤王面面相觑。
韦允安出帐后,望着阴沉地天,周身忽地一阵寒意,他以掌作拳抵唇咳了咳,看向在草原上漫无目的吃草的红马和牛羊,眸色复杂。
若此行顺利,他还有命回去,应当能同绾绾长相守了吧。
那勒人驯养牛羊犬马。前往那勒路上的嗒嗒河中,他发现了一具具被扔进各种的牛羊尸体。
使团中有人心生警惕,同他道那或许是得了瘟疫的牛羊,不然那勒将牛羊当做财产,不见得会扔弃。
他留了心,悄悄折了一只羊蹄包入帕子中带在身上。
既然都来了那勒,他总得做些什么。郭晟与季桓的斗争,他如沧海一粒,微不足道,是以别无他法。
但若能少一个那勒铁骑,边关百姓亦能得一分安稳。绾绾的故乡也多一分平静。
草原上风吹得急切,韦允安抵唇不停咳嗽。远处乌云密布,他抬眸看向远处的天,漆黑的眸子如同雨后泛着水雾的震泽湖面,朦胧却又分外清澈。
……
祁城邻近冀州常山郡和。季桓由此进入冀州,将冀州的兵马统筹完备,才出发去了那勒。
郭晟朝廷先与那勒送信,先委婉言明之前用人不当,有失了国体。这次为表诚意,特意派遣尚书令季桓出使那勒,具体商讨两国国事。
季桓心中冷笑,郭晟还真是无耻。就连之前的雍朝,哪怕是历经永嘉之乱,被胡人踏破洛阳,都未曾想过对胡人称臣纳贡。
若他外祖卢郡公还活着,得知范阳卢氏出了这么一个不肖子孙,怕是能气的活过来。
他算是看透了郭晟,哪怕郭晟要毁了天下,也不会容他坐上皇位。
他索性也陪郭晟演一演。他倒是未直接去那勒王帐,而是派人与那勒送信,约在两国边界的楼城约谈,并提出释放周使的要求。
那勒未应,最后提出在那勒王帐南的草场处和谈。
到了议和那日,辛宜也要去,季桓拗不过她。一如在吴郡官署时,给她找了一身使臣服饰。
“绾绾莫要忘记答应我的事。”见她系着长冠太过艰难,季桓想帮她,又被辛宜拒绝。
季桓无奈,苦笑道:
“若绾绾还想杀我,等出了那勒。”他实在看不下去,从后接过长冠系带,无论辛宜如何反抗,他都不容拒绝。
“那勒人阴险狡诈,茹毛饮血,残暴非常。我若死在那勒,仅凭韦允安,他护不住自己,更护不住你。”
季桓苦口婆心道。
“我没那般蠢。”辛宜垂眸掩去目光中的别扭,袖中指节紧紧攥起,印出一排排月牙。
神智在告诉她,无论如何,她都不能相信季桓的鬼话。前科太多,他所有的好都是表象。
她当然不会蠢到在那勒杀季桓而使自己和安郎陷入被动。
他此番肯去那勒救安郎,不过是为了——
辛宜忽地抬眸,呆愣半瞬。身后炽热的目光依旧灼灼,辛宜抿着唇,心中冷笑。
她还要感谢他不成?一切本就是因季桓而起,这些都是他应该做的!
“还有绾绾,将之束起。”季桓垂眸看着辛宜,将她的视线引至身前的隆起处。
“那勒部向来女子稀少,他们侵扰边关,虽不会次次劫掠,但回回都有女子遭受凌辱……”
辛宜蓦地一愣,别扭道:“我知晓。”
“绾绾,并非是我多事。吴郡再怎么说,也是我的地盘。若被那勒识破你的女子身份,他们向使臣讨去,折辱国体亦是小事,倘若他们真觊觎上了你,”季桓顿了顿,冷声道:“我会忍不住,杀光他们!”
辛宜拧着眉心,仿如看着怪物般看着他,暗暗骂了句有病,回去重新束胸。
翌日,季桓带着周朝使团,闲庭信步地进了那勒的大帐。
季桓进门第一眼,就看见高坐主位的须卜林单于。
“听闻我朝使臣行事不周,冲撞了单于。陛下特意派我来此,携厚礼来与单于赔罪。”
季桓将态度放得极低,既然郭晟连脸都不要了,那他也不介意再落井下石抹黑郭周朝廷。
将来若他即位,再重新恢复大雍就是。
“令君客气了。”须卜林笑道,“令君既远道而来,一路风尘仆仆,不若先行休整一番。”
须卜林话音刚落,坐下的一位左贤王当即道:“本王已遵单于意,设下全羊宴招待大周使臣。”
季桓心中冷笑,眸中含着阴鸷。这群那勒人当真狂妄,若非大周内斗,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给这群胡虏脸。
若今日真顺了他们的意,去帐中休整,他季桓怕不是要长眠于此地。
余光察觉身旁女人的视线一直四处逡巡。即将引来左贤王注意时,季桓当即开口:“多谢大王和单于好意,本官恰有此等想法。但在此之前,本官想见一见李司徒和韦御史等人。”
须卜林面上笑意顿时一僵,混黄的眼眸变得阴鸷。
“将那些使臣带过来。”
当即,他将手中杯盏摔在地上,帐外的使臣未来,反而来了一群群那勒勇士。
“单于这是何意?”季桓抬眸看着须卜林,冷笑道。
“季桓,要怪就怪你们大周的皇帝吧。”左贤王道。
看着情景,辛宜也紧张起来。她双手交叠于袖中,警惕地看向那勒人。
有塌然人带来的恐惧在先,她对这些胡人向来没有好感。
纵然胡人勇士来势汹汹,季桓却依旧面不改色。反而余光至始至终都盯着辛宜,观察她得知真相后的反应。
“单于难道不知,大周不只有一位皇帝?”季桓面上依旧云淡风轻,引得左右贤王面面相觑。
“当初塌然部是如何覆灭的?单于能如此轻而易举地吞并塌然,也不想想这其中缘由。”
当初他如何夺取的河北三州,险些灭了塌然的事,边塞百姓至今仍在谈论,是以,须卜林不可能不知晓。
“那又如何?此战我们斩杀你冀州大半兵马,若非下了大雨,恐马儿牛羊生病,直取洛阳亦不在话下。”左贤王道。
他既说出这番话,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郭晟能给的,我亦能给十倍百倍。”季桓道。
“十倍百倍?”须卜林瞳孔猛地一颤,转瞬化为不屑,“郭晟已答应将数百倍于岁币的钱粮予我,大周还能拿得出钱?”
“大周拿不出,但,冀州能拿出。”季桓道。
“单于不若在仔细考虑考虑。”
见须卜林动心,季桓似不经意见看向辛宜,旋即对上她的视线。
季桓眸中带笑,似嘲讽也是揶揄,辛宜心中烦闷,当即撇过脸去。
“季令君不过嘴上说说,可总得叫单于看见你的诚意?”有人道。
“这是自然。”季桓当即拍手,门外就有人穿过那勒勇士,运来了一箱箱珠宝,其中不乏有那勒人珍视的红珊瑚和玛瑙。
“这是十分之一,本官的诚意已经在此,那单于的诚意呢?”季桓笑道。
须卜林盯着那金银珠宝犹豫一阵儿,摆了摆手,旋即有人将李司徒和韦允安等人带来。
做戏当然要做全面,须卜林故意两天不给使团吃食,这番才显得他们说的被困久矣。
但眼下是不是被迫已经不重要了,须卜林一早就和盘托出。
刚看见韦允安的哪一眼辛宜盯着那身影消瘦,面色蜡黄的男人,捂着嘴满眼泪光,险些失态。
“我要单于与我合作,一同灭了大周朝廷,事成之后,剩下的金银自然会送至那勒。大周承诺的岁币我亦会许下单于。”
季桓唇角微弯,看着须卜林。但须卜林却不傻,同季桓道:“那便按季令君所言,事成之后,我们再将使者送还给季令君。”
韦允安说过,季桓一定会为了他而来。
他们信了,但季桓又要他们反水违背与郭晟的诺言,那勒自然会扣下韦允安等人,已免季桓毁约。
季桓面上的笑意顿时淡了瞬,旋即他又大笑起来,遂起身欲离去:“既如此,单于还是不信本官。”
“也不知单于从何处听的谣言?若叫本官知晓有人在背后肆意诋毁本官的名声,本官定然将之千刀万剐。”
“单于可知晓是何人捏造的谣言?本官不过想与单于谈一笔交易,并不为旁的。”
季桓这一番下来,彻底叫须卜林疑惑了。季桓不是为了韦允安,而是为了他们那勒的兵力而来?
而他们的诚意就是放了大周使臣?听着季桓却不像寻人的,而是为了从他手上寻获仇人。
倒也不是不可卖季桓一个人情,须卜林当即同季桓赔罪,遂派人放了韦允安等人。
辛宜终于松了一口气。
“季令君,正是此人。此人断定,季令君一定会来此地。”须卜林指着韦允安,同季桓道。
此刻韦允安默默闭上眼眸,有些不敢看辛宜。已经到了此时,想必绾绾什么都明白了。
绾绾会不会觉得他卑鄙无耻?他这样利用绾绾算计除掉季桓,不也与曾经不择手段的季桓一般?
心中忧虑,韦允安猛然咳了几声,险些站不稳。
一抬眼,霎时与辛宜满是泪意的眸子对上。
韦允安捂着唇,掩着肺腑的咳嗽,有些不敢看她。
方才短短的一刹那,他竟然未从她眼眸中捕捉怨恨和失望。韦允安有些不可置信,正欲再抬眸确认,却见掩着唇的左手上,满是鲜血。
他心底一惊,当即不动声色的用长袖掩去。
“此人不知天高地厚,竟敢肖想本官的妻子。”
季桓话音刚落,韦允安当即昏死过去。
辛宜眸中一惊,刚想起身,却碍于此处是那勒,不得不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夫君倒下。
季桓同须卜林签完协议,一行人刚欲离开。
还未走出那勒的草场,当即有那勒勇士同须卜林道:
“单于,有奸细混入,我们的牛羊染了瘟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