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倾谈之后,扈三娘果真如她所言,常来陈风的客房。
起初,她总是白日里过来。
彼时,那些孩童刚刚散去,余温尚存。
她会带些庄内的点心,或是让下人送壶新茶。
两人谈天说地,从诗词歌赋到坊间趣闻,无所不谈。
只是,白日里终究不是那么清净。
有时是下人前来禀报庄内事务,打断了话头。
更多的时候,是那些意犹未尽的孩子们,会去而复返,在窗外探头探脑。
“陈大哥,今天还讲故事吗?”
“三姐姐也在呀!”
稚嫩的童声,让扈三娘有些无奈,也有些失笑。
几次三番下来,她发现与陈风的谈话总是难以尽兴。
于是,她来的时辰,便渐渐移到了夜晚。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唯有窗外虫鸣,与偶尔掠过的风声。
这样的时间,似乎更适合倾吐心事。
这夜,月色朦胧,几点疏星点缀在墨蓝色的天鹅绒上。
陈风的客房内,一盏油灯如豆,散发着昏黄的光晕。
他依旧盘膝坐在床上,双目轻阖,神态平和,仿佛在凝神静听这夜的呼吸。
“笃,笃,笃。”
轻缓而规律的敲门声响起。
陈风嘴角扬起一丝弧度,“扈小姐,请进。”
他开口道,声音温和。
房门被推开,扈三娘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她手中提着一个小巧的食盒。
“先生还未歇息?”扈三娘走进房内,将食盒轻轻放在桌上。
“白日里睡得多了,夜里反而精神。”陈风笑道,“小姐深夜到访,可是又有烦心事?”
扈三娘在桌边的圆凳上坐下,沉默了片刻。
她看了看桌上的油灯,又看了看安静坐在床上的陈风。
灯光下,他的侧脸轮廓分明,虽然双目紧闭,却丝毫不见颓唐之气。
反而因为这份静默,更添了几分难言的沉稳。
她忽然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啊,自己为何而来?
仅仅是因为白日里未曾听够的故事?
还是……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驱散心中的那份烦闷与茫然?
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这几日,她习惯了在夜深人静时,来这个瞎子书生的房间坐一坐。
听他讲那些闻所未闻的奇人异事,听他用温和的语气分析一些看似寻常的道理。
不知不觉间,这似乎成了一种慰藉。
“也……也没什么烦心事。”扈三娘的声音有些迟疑,她自己都觉得这借口有些苍白。
气氛,一时间有些微妙的尴尬。
陈风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窘迫,微微一笑,打破了沉默。
“既然小姐不弃,陈风今夜,再为小姐讲一个故事如何?”
扈三娘闻言,仿佛松了口气,眼神也亮了几分:“那自然是好的。先生的故事,百听不厌。”
“只是不知,先生今日要讲的,又是哪位奇人,哪段异事?”
陈风沉吟片刻,道:“今日要讲的,是一位奇女子。”
“哦?”扈三娘的兴趣被提了起来,“如何奇特?”
“她也如小姐一般,善使刀马,英气不凡,更难得的是,她还有统帅三军,沙场点兵之能。”
扈三娘心中一动,善使刀马,统帅三军?
这世间真有这样的女子?
“此人是谁?竟有这般本事?”
陈风微微一笑,缓缓道:“此女名为穆桂英。”
“故事,要从大宋边疆,天门阵说起……”
陈风的声音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仿佛能将人带入那个金戈铁马的时代。
他讲穆桂英临危受命,巾帼不让须眉,于阵前献策,力主抗辽。
讲她如何在朝中重臣皆束手无策之际,挺身而出,舌战群儒,请缨挂帅。
“……那穆桂英,年方十九,一身红妆,立于金殿之上。” “面对满朝文武的质疑,面对那通天彻地的天门大阵,她毫无惧色,朗声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何况我身为将门之后!若不能破阵救国,桂英愿提头来见!’”
陈风的声音抑扬顿挫,将穆桂英那份豪情壮志,展现得淋漓尽致。
扈三娘听得呼吸微微有些急促。
她仿佛看到了那个红衣女子,在庄严肃穆的金殿之上,掷地有声地立下军令状的场景。
那份胆魄,那份担当,让她心驰神往。
灯火轻轻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忽明忽暗。
“穆桂英披上帅印,手持令旗,来到校场,三军将士见主帅竟是一位年轻女子,皆窃窃私语,面露不服之色。”
“更有那老将焦赞孟良,出言不逊,意图刁难……”
陈风讲到此处,微微一顿。
扈三娘屏住呼吸,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急切地想知道后续。
“那穆桂英是如何应对的?”她忍不住追问。
陈风淡然一笑:“穆桂英不慌不忙,只说了一句:军中无戏言,军法如山。不服者,可来较量!若胜过我手中枪,这帅印,我拱手相让!’”
“好!”扈三娘忍不住低喝一声,眼中异彩连连。
“结果如何?”
“结果?”陈风笑道,“那焦赞孟良自恃勇武,轮番上阵,却皆在穆桂英枪下走了不到十合,便被挑落马下,狼狈不堪。”
“三军将士见状,无不骇然,再不敢有丝毫小觑之心。”
“穆桂英趁势整顿军纪,赏罚分明,不过数日,便将一盘散沙的军心凝聚起来,士气高涨。”
扈三娘听得热血沸腾,双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
她自小便在男人堆里长大,舞刀弄枪是家常便饭。
她也曾幻想过,有朝一日能够像话本里的英雄好汉一般,驰骋沙场,建功立业。
只是,她终究是个女子。
在这个时代,女子最大的功业,似乎便是相夫教子,操持家务。
纵然她武艺不凡,在独龙冈一带也颇有威名,但统军挂帅这四个字,依旧是她想都不敢想的奢望。
陈风继续讲述着穆桂英如何智破天门阵,如何大败辽军,立下不世之功。
他讲得细致入微,无论是两军对垒的宏大场面,还是穆桂英的排兵布阵,都仿佛亲眼所见。
扈三娘完全沉浸在了故事之中,她仿佛随着穆桂英一同经历着那一场场惊心动魄的战役。
当故事讲到穆桂英凯旋归来,受封诰命,名扬天下之时,扈三娘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胸中那股激荡的情绪,久久未能平复。
“好一个穆桂英!”她由衷地赞叹道,“真乃女中豪杰!”
陈风静静地听着她的感慨,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
“小姐。”
“嗯?”扈三娘从故事的余韵中回过神来。
“陈某虽双目失明,但这些时日与小姐相处,观小姐言谈举止,亦能感受到一股与寻常女子迥然不同的气度。”
扈三娘心中微微一动,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陈风继续道:“小姐身上,颇有几分穆桂英那般的英气。”
“若论武艺胆识,恐怕也不遑多让。”
听到这话,扈三娘先是一怔,随即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
“先生过誉了。”她摇了摇头,声音低沉了几分。
“三娘这点微末武艺,不过是些庄稼把式,平日里打打杀杀,欺负些寻常毛贼尚可。”
“又如何能与穆元帅那等统军挂帅、安邦定国的奇女子相提并论?”
她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自嘲,更深处,却藏着一丝失落与不甘。
“穆元帅可以名正言顺地统领千军万马,而我呢?”
她轻轻叹了口气,眼神黯淡下来。
“我连自己的婚姻都做不了主,不过是家族联姻的一枚棋子罢了。”
“谈何统军,谈何挂帅?”
“这女儿身,终究是束缚。”
她的话语中,充满了对自身命运的无奈。
这些话,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过,即便是自己的父兄。
但在陈风面前,她却不由自主地吐露了出来。
房间内,气氛一时间有些凝重。
陈风静静地听着,没有立刻接话。
他能感受到扈三娘话语中的那份沉重。
一个心怀壮志的女子,却被困于时代的枷锁。
这种无力感,足以压垮任何人。
他突然想起了系统发布的任务。
拯救扈三娘。 如何才算拯救?
仅仅是阻止她嫁给祝彪,保全她的性命吗?
不!
或许更深层次的拯救,是让她摆脱这种命运的束缚,活出真正的自我。
就像穆桂英那样。
陈风的心跳微微有些加速。
一个大胆的念头,不受控制地从心底冒了出来。
他深吸一口气,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
“小姐。”他的声音,比之前多了一丝郑重。
“嗯?”
“恕陈风斗胆,问一句。”
“先生但说无妨。”
陈风顿了顿,然后一字一句地说道:“若这扈家庄,当真成了小姐的樊笼,若这桩婚事,当真让小姐痛不欲生……”
“小姐……可曾想过,要挣脱出去?”
他的声音不高,却在扈三娘心里激起了千层浪花。
“挣脱出去?”
扈三娘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陈风。
她显然没有料到,陈风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让她……逃离扈家庄?
这个念头,如同一道惊雷,在她脑海中炸响。
她从未想过!
或者说,她根本不敢想!
她是扈家庄的三小姐,她的根在这里,她的亲人也在这里。
逃离?
逃到哪里去?
一个女子,无依无靠,又能如何立足?
更何况,这无异于背叛家族,在世人眼中,是大逆不道的行为。
“先生!”扈三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惊惶,也带着一丝薄怒。
“你……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她站起身,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此等大逆不道之言,休要再提!”
她的语气严厉,眼神也变得锐利起来。
陈风没有被她的气势所慑,依旧平静地坐在那里。
“陈某失言了。”他低声道,“只是有感于小姐的困境,一时情急,还望小姐恕罪。”
他知道,这个提议,对于身处这个时代的扈三娘而言,冲击太大了。
这次是他操之过急了。
扈三娘看着他,眼神复杂。
有惊惧,有愤怒,但更多的,似乎是一种被触动了内心深处隐秘的慌乱。
她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平复着激荡的心绪。
“夜深了。”她转过身,背对着陈风,“先生早些歇息吧。”
她的声音,恢复了几分清冷,却也带着一丝颤抖。
说完,她没有再看陈风一眼,快步走到门口,拉开房门,身影迅速消失在夜色之中。
陈风坐在床上,久久未动。
他能感觉到,扈三娘的心,乱了。
这或许,并非一件坏事。
夜,更深了。
扈三娘回到自己的绣楼,屏退了侍女。
她坐在窗边,看着窗外那轮残月,心绪如潮,久久难以平静。
陈风的话,如同魔咒一般,在她耳边不断回响。
“挣脱出去……”
这四个字,像一粒石子,投入了她原本以为早已死寂的心湖,泛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她真的……可以吗?
她真的……敢吗?
无数的念头在她的脑海中交织碰撞,让她心乱如麻。
这一夜,扈三娘彻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