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斯菲尔,21岁,在那几秒钟却漫长到难以忍受的片刻进行了庄严的告别。
对什么告别?
当然是他短暂的自由生活。
在所有人的脸色都因为古怪而扭曲到另一个极点前,阿诺德终于让他站了起来。年轻人于是摇摇晃晃地站好,把右手的手指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胸口,摸着自己的心跳,行了一个标准的帝国礼。
“尊敬的领主阁下,”
他这么说是因为他压根不记得领主叫什么,“苏珊·贝尔女士。帝国四皇子梅斯菲尔·洛瑟玛向您致意——”他喘了口气,又换了个方向:“圣殿骑士长沃森,很高兴再次见到你。”
他一点也不高兴。对方看起来也是如此。
“还有你,”梅斯菲尔转向车夫时,他看起来快要晕过去了,“谢谢你,好心的先生。很抱歉对你说了谎,但你最终还是救了我。这点我非常感激。”
他在向一个基本没人在意的人说话。
骑士长不屑地看了他们一眼。
梅斯菲尔微微一笑,表现得非常得体。
经过这么一番对话,在座各位对他的身份已经形成了一个基本的认知,他们脸上的震惊之意虽然难以褪去,但显然都在斟酌面对他的态度。
而且,最为关键的,是等待从阿诺德·西尔维斯特的脸上看出哪怕一点态度来。圣座却没有让他们遂心。
“梅斯菲尔,过来。”阿诺德冷淡地说。随后踏上了马车的轿厢。
梅斯菲尔立刻跟了上去。
*
不过,临到踏进去前,他又有点犹疑。
他浑身上下湿漉漉的,靴子上挂满了泥浆。轿厢内雪白的灯光,芬芳的空气和一尘不染的地毯让他不确定自己就这么踩进去合不合适。
在他迟疑的几秒钟之间,圣座显然没有多少耐心。阿诺德那双钴蓝色的瞳孔俯瞰着他。
“这有什么关系?”
他毫不在意,“我让你坐,你就进来坐下。”
梅斯菲尔摸了摸鼻子,弯下腰钻进了马车。这里简直是另一个世界。外面风雨飘摇,而车厢里却是一如既往地平稳,精致的小方桌上摆放着瓜果和点心……他真的有点饿。
从昨晚开始他就没吃过一点东西,此刻饥肠辘辘,而且冷的整个人都要冻僵了。
教皇陛下和圣殿骑士沃森单独享有这片空间,其他人则坐在后面。现在沃森很识趣地等在外面,虽然他是个十成十的混蛋,但他要是在的话,气氛可能不那么尴尬。
梅斯菲尔犹豫了一下,在阿诺德对面的空位坐下了。吊灯悬挂在两个人的视线中间,闪闪发亮。
他把手指从膝盖上移开,放在桌面上。随后又把手指蜷缩起来。
他专心致志地盯着自己的手指看。年轻人的红头发湿沥沥的。他的红发很特别,深红色,像是茜草被挤压出的汁液染成的。潮湿让那种颜色更加鲜艳。和其他的皇室成员不一样,他看起来比离开时要消瘦了一些,而且相当紧张。
阿诺德的手指碰了碰权杖顶端的宝石。
梅斯菲尔觉得仿佛有一阵风,掠过了他的发梢。然后他浑身上下都变得干爽了起来。
看来圣座的辉光是一种特别的存在,既能用来杀人,也能用来使雨幕中的某位来客免于风寒之苦。
“……谢谢您。”
“你还在闹脾气吗?”
阿诺德决定以这样一句话开启他们久别重逢的谈话,梅斯菲尔并不意外。
这听起来包含了“你之前是在胡闹”和“接下来不许再闹”了两层意思。年轻人凝视着面前大理石桌上的纹路,以及影影约约倒映出的比石头还要冷漠的蓝眼睛。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说:“不”。
他怎么敢呢?
梅斯菲尔对自己的定位很明确。他就是面前这个人随手驯养的一只宠物,一只漂亮的、爱说笑的、身份名贵的金丝雀。
然而,圣座对宠物的要求其实挺严格的,必须要非常忠诚,毫无背叛的迹象,不求回报,在床笫上满足他的欲望,并且偶尔还要为他杀人。主要是用来表忠心之类的。
这不是说梅斯菲尔做的很不情愿。
倘若他有哪怕一点做不到,他现在已经死掉很多年了。
事实上,梅斯菲尔一直做得非常好,甚至有些过分地好了。所以教皇陛下能够纵容他这么一次小小的叛逆,像是看着脚上绑着银色丝线的鸟儿在广场上飞了一圈,反正最终会飞落回他的手中。
就这么一次。还是因为阿诺德有错在先。
“你和丽兹·维尔特林的婚约已经被解除了。”
阿诺德平静地说,“维尔特林家族元气大伤,他们没法找你的麻烦,你之后也没有必要再与他们接触。”
“是吗……”梅斯菲尔低声说,“我想您是对的。”
听听吧,他再次说起这件事时,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丽兹·维尔特林是维尔特林家族的次女,在梅斯菲尔莫名其妙地成为了她的订婚对象后,她看起来就热烈地爱上了他,就连她那位难搞的哥哥也对梅斯菲尔暂时满意了。
那时,维尔特林家的大业差不多都要托付给梅斯菲尔一半,然后这位俊美又风流的王子干了什么?
他出卖了维尔特林这个高贵的贵族姓氏,在公开场合和身份低微的平民少女不清不楚,在最后竟弄出了私奔的丑闻。
顺便一提,“私奔”就是对他这次逃亡行动的整体粉饰。
梅斯菲尔声名狼藉,看来帝国任何一个贵族少女都不会再把他考虑为婚约对象了。丽兹·维尔特林据说难以接受所发生的一切,但为了挽回家族名誉,还是和一名出身贫寒的年轻骑士订了婚。而这一切之所以发生,其实仅有一个唯一的理由。
——圣座陛下对维尔特林这个姓氏近期的声誉,有些不太满意。
而这件事对阿诺德产生的唯一后果,就是梅斯菲尔看起来还是不太愿意成为一枚政治斗争的棋子,所以在当天晚上就买通了维德佛尔尼尔离开了帝都。
也不完全算买通,反正巨鹰一直是梅斯菲尔在照顾,它算是梅斯菲尔在帝都仅有的两个朋友之一。
“我对你足够宽容了,梅斯,”
阿诺德阖着眼,低声说,“十一个月零七天。如果我真想要带你走,第一天就可以。但是我始终视如不见,甚至容许维德给你通风报信,直到你自己出了疏漏。我是怎么教你的?”
……
唉。
反正阿诺德没教过他“不要在酒馆随便喝陌生人的酒”。梅斯菲尔在帝都的每一个晚上都待在辉光大教堂的辖区内,没有例外。
但他是不会这么说的。
“是我的错。”
梅斯菲尔低垂着眼眸,毫不迟疑地承认道,“圣座,我愿意为我的任性付出代价。我浪费了您的时间,以及您为我付出的大部分心血。就算您仁慈地赦免了我大部分的罪过,当我回到辉光大教堂的时候,我仍旧会去审判所接受惩罚。”
阿诺德那双钴蓝色的瞳孔纹丝不动地落在他身上。
在目前这个世界上实际意义的最高掌权者的眼眸中,那瞳孔像是无机质的钴蓝宝石,一如镶嵌在他权杖上的那一颗,本身就给人傲慢又薄情的感觉。
他有着最神圣的金发,颜色也是浅淡的,仿佛那本身就由璀璨的光芒染就。
梅斯菲尔说不上他到底多少岁了,圣职者的天赋让年龄在他身上留不下痕迹。据说西尔维斯特家的首任圣座活了两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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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
“我没说要罚你。”
上位者仿佛轻微地叹了口气,“但这样也好,梅斯。回去之后,先在黑塔顶的禁闭室里待上三个晚上。”
虽然他嘴上这么说,但梅斯菲尔知道自己刚才如果没有把“受罚”这几个字点出来,那等待他的就不知道是什么了。反正必须把阿诺德·西尔维斯特当成不定时会被话语点燃的精神病患者来看。
“我明白了。”梅斯菲尔说。
阿诺德盯着他看,却又突然淡淡地问:“但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话。梅斯。为什么要和圣祷会的那些人起冲突?我之前告诉过你——”
“您叮嘱过我,在必要时刻最重要的是保全我自己的性命,其他的您能解决。”
梅斯菲尔接过这句话。年轻人的目光从这一边游荡到那一边,反正就是不看他。但从他的肢体语言可以看出,此时梅斯菲尔已经被他的话语所松动。
他大概一直在赶路,所以浑身上下都算不上整洁,但仍旧很漂亮,红发扎成的鞭尾在他的胸口小幅度地摇晃着。
他的衣服被荆棘划破了,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但毕竟有伤口。
“把你的东西打开。”阿诺德说。
梅斯菲尔没有说话,只是老老实实地把包裹翻开。换洗的衣物、银币、教会的护身符,这些都落在了圣座的眼中,阿诺德的目光停留在那只小布包上。
“但是,”梅斯菲尔的手指停留在布包上。但这一次,也就几秒钟。
他拆开布包。
那枚光辉四溢的翠绿色宝石浮现在他们的面前。
阿诺德的神色意外地温和下来,他看起来甚至有了笑意。他伸出手,抚摸了一下宝石,祖母绿的光辉和年轻人的眼睛有一些相似,这是无价之宝。他看向梅斯菲尔,对方连指尖都是僵硬的,他似乎有点手足无措,但还是勉强解释道,“那些人还想把这个也拿走。”
“我可以再送你一枚的,梅斯。”
“那不一样。陛下,我不会再有第二次成年礼了。”
梅斯菲尔仿佛下意识地说出了反驳的话。然后又下意识地感到不安,目光紧紧地盯着脚尖,就连那比起宝石要漂亮得多的眼睛也显得有点黯淡:
“但您说的对,圣座,我不应该自作主张。您给我的东西都是最好的,包括您的全部安排。我求之不得。”
他的语气顺从了许多,但听起来仍旧像是在赌气。
阿诺德被动摇的概率大概有一百万分之一吧。总归是有的。
他带着他的成年礼赠礼跑了这么远,就为了这个。
他听见前方传来细微的响动,然后那双钴蓝色的瞳孔突然间挨近了,就在距离他极近的位置。他佯装没有察觉,只是垂头丧气地抬起了眼睛,然后怔住。
“我不是说你不可以任性。”
阿诺德难得看起来有点不知道拿他怎么办,
“……而是你只需要考虑关于我的事情。”
他轻轻地抚摸着年轻人柔软又潮湿的红发,梅斯菲尔的头发在逃亡的岁月里已经变长了,仍旧很有光泽,从任何一个角度看过去都熠熠生辉,闻起来还有一股雨水混杂着黑醋栗酒的味道。
尽管他认为梅斯菲尔爱他一定比他爱对方来得多。但有那么一刻,他仍旧不知道自己此时心中游曳的是什么念头。
直到他的手腕被压住。
原来梅斯菲尔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直起了身,仗着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够近,年轻的皇子似乎轻轻地吸了口气,随后便胆大妄为地贴近了他的脸。
阿诺德没有表示反对。
于是逃亡已久又重新归来的,他漂亮又令人钟情的金丝雀就着这个姿势,
给了他一个虔敬又缱绻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