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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吾九殿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51章 蝼蚁苍生


    “狂妄!老夫今天就代你们师长教训教训你们!”


    御兽宗长老手掌一翻, 冷蓝的光掠过前进的街道,电射向冲自己而来的太乙宗少女。顾忌仙门第一的太乙宗和左右十二洲的神君, 他不敢真正痛下杀手,但几次大庭广众下被唾骂,已经激怒了他。


    不能杀,难道还不能废了她吗?


    “萧萧!”


    小师弟大喊,拖刀前奔。


    前奔而出的同时,他在心底将鹿萧萧骂了不下一百八十遍。太乙宗弟子个个打架能力极强,一挑多与越阶干架是家常便饭没错。可问题是——对面的家伙再怎么人渣, 都是个货真价实的御兽宗长老。


    掌控一城祝印的长老!


    鹿萧萧根本就没有与他正面作战的本事,更别说杀他。


    正面攻击若中,鹿萧萧就算不修为被废,也要重伤!


    冷蓝的光电射而至。


    鹿萧萧弓步点地, 长剑插/进地面,剑身弯曲如弦月, 借助回弹一瞬间的力量,猛然高高翻身,淡紫色的裙摆在半空中旋转。


    光上飞燕!


    小师弟看到这一幕, 几乎要脱口喝彩。直到这一刻, 他才猛然记起, 鹿萧萧实力不足以和御兽宗长老正面对抗没错, 但她根本就不需要正面对抗——她的轻功身法在太乙宗年轻一代无人可以与之媲美!


    在太乙宗,寅时晨起渡江锁的早课, 同时期入门的弟子甚至包括更年长一些的师兄师姐, 还在胆战心惊地踩着江上悬索, 一步一挪。她就已经能够轻盈如飞燕,足尖点着横索, 在仞江上轻盈起舞。


    那是叶仓师兄第一次带他们去踏索渡江。


    因为前一天,他们几个翻院墙去喝夜酒,被值夜的师姐逮到了,给峰脉狠狠扣了一笔月奉。本来计划着月钱下来,就去换新刀鞘的叶仓师兄火了,有心跟他们下马威。把三人提溜到江索前,叶仓师兄踩在悬索上,故意不先传授轻功口诀,也不提掉下江其实无妨,有江龙充当“坠江拯救员”。


    冷着一张脸,说:剑修与刀客,无惧死生,走过去,才算入门,走不过去,那就是没仙缘。


    装得比什么都像一回事。


    太乙北辰山,离天三尺三,仞江回旋,见之魂断。


    小师弟和柳师弟站在悬崖边,往对面一看,悬索细细窄窄一条,随风鼓荡,江宽百丈。往下一看,仞江十涛九浪,龙龟出没,齿牙狰狞,望之魂断。当时腿就软了,一人抱叶师兄一边大腿,哭爹喊娘。


    “没出息。”


    鹿萧萧柳眉一扬。


    “你有出息你上啊!你行我认你做爹!”


    彼时鹿萧萧还没建立姑奶奶地位,小师弟反唇相讥。


    “我上就我上。”


    鹿萧萧干脆利落。


    然后她就真的直接跳到索桥上了,别说他了,就连叶师兄都傻了。叶师兄手忙脚乱,要喊她回来时,她已经足尖点索,轻盈起伏地滑了出去,宽大的衣袖如雨燕的翅膀。起先还有不算太快,等摸索到了江风节奏悬索摇晃规律后,她在江心铁索摇得最频繁,最多人掉下去过的地方,一个旋转。


    “师兄,就这样?”


    少女得意地喊,在晨雾中点着悬索,旋转折腰,起身回环。


    飞扬的紫衣,乌黑的马尾。


    从那以后,叶师兄再也没叨叨过他们闯祸扣了他多少月钱。而事后,几个人逐渐熟悉后,小师弟才知道,原来鹿萧萧出生在竹城,从小到大,最常做的事情,要么是在竹林里,从一棵竹子顶端跳到另一棵竹子上,要么就是踩着独竹,顺河漂流,在水上跳舞。


    小师弟冷静下来,告诉自己,鹿萧萧是竹城最有天赋的竹娘。


    ——哪怕离开竹城很久了,但石竹赋予她的东西,一定依旧根植在血脉里。


    他深呼吸,不再急于靠近御兽宗的长老,而是沉心寻找机会。


    御兽宗长老操纵城祝印,攻击力极强的阵光在空中纵横交错,除了轻功过人的鹿萧萧无人能逼近。鹿萧萧在光阵中轻盈起舞,一点一点逼近御兽宗长老,过程虽然危险,却精准而未出现纰漏。反倒是御兽宗长老,血契失控后,仆役的妖兽无法驱动,而御兽宗门人最大的倚仗便去了七八分。


    唯一的威胁,就是他执掌的城祝印。


    城祝印能调动整个鹤城的大阵,引动鹤城日积月累的天地灵气化为攻击。


    只要鹿萧萧能一丝纰漏都不出地逼近御兽宗长老。


    杀掉他,亦或者破掉鹤城核心阵法。


    “天应、玄机!”


    一旁原本要上前帮忙的娄江比小师弟更早发现局势的变化,停步一扫,高声点出几个阵法的关键地方。


    阵中的御兽宗长老脸色一变。


    太乙宗黄毛小丫头的身法超出了他的预料,若真让她在娄江的指点下,破去鹤城阵法,那这枚城祝印,算是没有用了。


    心念一转,御兽宗长老也顾不上什么太乙宗是不是仙门第一了,低喝一声,双手一张,城祝印光芒大作,冷蓝的光骤然收缩,成百上千道冷蓝的光线纵横交错,将他与鹿萧萧所处的方圆空间封锁。


    “□□大爷的!”堪堪沉下气的小师弟破口大骂,“萧萧小心!!”


    天罗地网。


    阵光的骤变打了原本已经逐渐掌握节奏的鹿萧萧一个措手不及,一道冷光贯穿肩膀。她闷哼一声,脚步一停,眼看就要被两道交错而过的光击中。在小师弟紧张到极点的喊声中,一个转身,险而又险避开。


    “小丫头,”御兽宗长老双手微微颤抖,悬浮在虚空中的城祝印也给他带来了很大负担,额头冷汗出现,“你现在退出去,看在太乙宗和山海阁今夜相助的份上,老夫保证,不会再多做追究。”


    “去你的……”


    小师弟握着重刀,就要冲向光阵。


    一只手按在他的肩膀上。


    脸色苍白的娄江视线停在阵中背对他们的鹿萧萧身上,缓缓地摇了摇头:“等等。再等等。”


    “等什么等……”小师弟奋力要挣开,“这是人能闯过去的?”


    “相信你的同伴。”娄江沉声。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力量,那里面夹杂着风和雨,夹杂着十二年前的烛南风暴……他在此之前,不认识鹿萧萧,不知道她有什么底牌,但背对他们的少女脊背笔直,让他想起了那一个夜晚。


    同样是大火,同样是漆黑的夜晚,同样宛若不可对抗的力量,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狂奔在烛南的雨夜里。


    断后的陆十一,开道的不渡和尚。


    昏迷的仇薄灯,随时会爆发的魔障。


    相信你的同伴……


    相信他们一定可以!


    “她没放弃。”


    所以,我们也不要放弃。


    鹿萧萧没听见娄江和小师弟的声音,也没听见御兽宗长老惺惺作态的劝说。所有的声音都远去了,眼前光芒纵横,印照在她的瞳孔里。


    ……萧萧,你不能害怕,不能只想着怎么避开,你要和它们一起起舞。


    石竹在呼吸,竹叶在呼吸。竹林无处不在。


    你要学会……


    和它们一起起舞……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那是她一生看守竹林的爷爷。老人不是修士,只是个守竹人,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却能在竹林中往返穿梭,片叶不沾。她拜入太乙宗后,修仙数年,获准下山时兴冲冲地返回竹城,想和爷爷再比一比。


    结果还是一败涂地。


    她能够在竹林中来去自如,能够不碰到任何一枝细枝,却没办法像爷爷那样,避开所有竹叶。


    世界消失了,只剩下风和感知。


    ……竹神在我们心底,哪怕你走得在远,它也一直在那里。


    一座城养出的人,不会那么轻易地去它分离,我们都是它的呼吸。离开竹城,只是为了替竹神去看看这个世界,做它的双脚与双手。


    你在哪里,竹神在哪里。


    黑暗中无数竹笋破土而出,替代那些纵横交错的光芒。无数风中飘落,无处不在的竹叶。横飞的竹叶,竖直的竹干,斜生的竹枝……不要害怕,你要把自己变成一片竹叶,要与它们一起……跳舞!


    她闭上眼。


    起舞!


    遥远的东洲。竹城。


    竹林没有风,竹林却在舞动,沙沙作响,竹子柔韧的枝条上下起伏,仿佛还有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在竹稍上,轻易起落。


    “天……”


    涨红脸,想从娄江手下挣扎出来的小师弟突然愣住了。他张大嘴巴,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冷蓝的天罗地网中,紫衣女孩在跳舞!


    是的。是跳舞。


    因为除了这个词,小师弟再找不出第二词来形容鹿萧萧的身影,她是如此轻灵,如此不可思议,你看她此时此刻的身形,不会觉得那些光线是致命的阵纹,而会觉得那些光线只是框定舞者足尖的线。


    舞者的身影,单薄而又富有生机。


    像……


    像雨中的劲竹,像随风的竹叶!


    风。


    不知道什么时候,鹿萧萧身边出现了细风,她高高的马尾在风中起落,衣袂在风中翻飞。新鲜的空气灌进她的肺腑,筋脉血管中流动着陌生而又熟悉的力量——那是属于竹子的力量。


    ……一座城,神与人的联系,不会那么轻易地被切断。


    扎根于血脉,扎根于魂魄。


    扎根于呼吸!


    大火与黑烟席卷,鹿萧萧在风中猛然睁眼。


    拔剑!


    ……………………………………………………


    东洲,竹城。


    竹子沙沙。


    守竹人抬起头,笑着问:“竹神,又是哪个小家伙在外面闯荡啊?”


    竹林不会说话,竹神也不会说话,但整片竹林都在起伏,竹冠如潮如浪,竹子上泛着淡淡的光。


    守竹林是个年轻人。


    上一任老守竹人在两年前病逝,死后就葬在竹林里。这也是竹城的习惯,竹城的人死后会举行火礼,然后把烧出来的骨灰埋在一株竹子下。等来年,惊蛰大地,春雨中,就会有竹笋从葬骨的地方钻出,在细密中挺拔成的新竹。


    老守竹人重病的时候,把竹城的诸多规矩和传说,一一讲给年轻的守竹人听。


    有些是大家耳熟能详的,有些是从未听闻的。


    甚至听起来,有些像是老守竹人的臆想。


    因为他说,城神和城人的关系,是一生的,是不会被切断的,只要你心里还有竹神,那不管你在哪里,竹林都会庇佑你。你看,有些时候,竹林里明明没有风,有的竹子却还在动,那是竹神在庇佑远行的人。


    他听得好笑,就问:“那要是明明没有风,一整片竹林都在动呢?难道说竹城的人,人人遭难吗?”


    老守竹人郑重道:“明明没有风,一整片竹林都在动,要么就是竹城要遇大劫难,竹神们在全力以赴地消除劫难。要么就是,哪个竹城的儿女,要做什么大事,什么让竹神全都认可的大事,它们要帮她。”


    初听时不以为意,可等他自己真正开始守竹林,渐渐地,却发现了许多温柔。


    竹神无声的坚韧与温柔。


    无雨无风时,明明没有虫病,却忽然折断的脆竹,几年后返回竹城的城人,却在闲谈中提起,他曾经掉下山崖,却感觉有什么东西撑了自己一下,奇怪地险死还生……太多太多的事情,渐渐地,年轻的守竹人相信,老守竹人说的话是真的。


    哪怕城人远离东洲,竹神也在庇佑它的孩子。


    竹叶飞舞。


    年轻的守竹人夹住竹叶,放到唇边轻轻吹响。


    刚吹出一个音,就看见,整片竹林一起。


    无风自动!


    “……竹神?!”守竹人惊愕地站起身。这是他头一次看到这种情况。


    怔了片刻,守竹人猛地想起老前辈的话,急急忙忙地拔腿往外跑,想要去找城祝大人。不管竹林是因为什么原因无风自动,都是一件大事!


    他刚刚转身,就听见背后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


    叹息刚刚传进耳中,年轻的守竹人就像被冷气冻住了一般。身为守竹人,他几乎对竹林的变化了如指掌,否则也没办法逮住那些在竹林中闯祸的小孩子,但是这道叹息传出之前,他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


    是谁?


    守竹人被冻得浑身僵硬,手指艰难地探向腰间的一块城牌。


    下一刻,他失去了意识。


    一张妩媚冷艳的脸自幽暗的竹林中缓缓浮现。


    幽蓝的裙摆就像某种鸟类的翎羽,优雅美丽地拖在地面。她出现的瞬间,整片竹林骤然狂风大作,却不是真的风起,而是竹林剧烈摇晃,生生刮起的大风。


    月母!


    自晦明之夜后,便不知去向的月母!


    十二年来,不仅是十二洲的仙门,甚至连三十六岛的群妖,也不知道她的去向。只有太乙宗与巫族的寥寥几人知道,她失踪前,曾单独与神君见过一面。如今,鹤城变动,西洲风波云涌,她出现在了东洲。


    月母在一株竹子前停下脚步。


    “不用这么紧张,”她说,“一个小姑娘,我还不至于为难她。”


    竹林稍微安静了一些,但竹叶仍在不断落下。


    月母一挥袖,清理出一片小小的空地,然后在空地上坐了下来。她屈起膝盖,双手环抱,头枕在手臂上。这个动作让她看起来忽然稚气了不少,身上的那些冷戾忽然消退了,隐约间,有些像个孤独的小姑娘。


    “你们记得那么多人,却不记得我了么?”她幽幽地问,“连你们也跟他一样?”


    竹林忽然一片寂静。


    ……很久以前,蓝羽双翼的女孩,学得还很笨拙,跌跌撞撞地从一株竹子顶端,摔到另一株竹子的顶端。摔得丧气了,就干脆抱着竹稍,往下看,发现竹林中不知何时来了位白衣的神,长得特别特别好看。


    白衣的神坐在竹子下,竹枝在他的指间变成漂亮的拱桥,他将小巧的拱桥往虚空一掷,人间的某处,湍急的大江上就多了一座桥。


    蓝羽女孩想,他可厉害。


    后来才知道,他是云中的神君。


    一片竹叶落到月母肩膀上,轻轻的。


    月母捏起那片竹叶,放到唇边,吹出一首凄凉的小调。


    爱恨都说尽了。


    只剩下惘然,无边的惘然。


    沙沙的脚步声响起,竹林再次剧烈摇晃,声如甲戈。


    一根根立竹,仿佛一瞬间变成一名名披甲的战士。


    竹林中走出第二道身影,白衣随风拂动。


    竹叶吹出的小调骤然停止,月母没有回头,但神情骤然却变了,重新变得冰冷狠厉:“你不去策划西洲的大动作,来这里做什么?你就不怕御兽宗的那些蠢货把事情搞砸?”


    “御兽宗……”身形略显虚幻的怀宁君走出昏暗,闻言低声笑了一下,“其实他们是输是赢都无所谓。只要他们打起来就行,而不论是西海海妖,还是御兽宗,都已经无法悬崖勒马了,地火蕴积已久……便纵是神君在,也无法制止。”


    月母起身,冷冷看他:“我怎么不知道荒君如此清闲?清闲到诸位魔神试图挑战你的地位,却还有精力抽出身外化身,到十二洲闲游?”


    “不用这么看我。”怀宁君说,“天道坠魔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不需要荒厄,也不需要进攻。


    “我们只需要等待。”


    等待一场人间内战。


    …………………………………………………………


    一个巨大的沙盘在半空中徐徐形成。


    山川河流,走势一清二楚。


    西洲地形明明白白地列布其上,一座座城池,错落山峰与河流之间,星星点点,像个巨大的棋盘。眼下,许多棋子正在燃烧,腾出袅袅烽火。


    “芸城、鲸城、鹤城、钱来城、鳄城、石象城……”


    御兽宗宗主庄旋一一念出那些正在起烽火的城池,长老与诸位太上长老围绕沙盘落座。


    御兽宗主峰大殿被顾轻水那自古海而来一剑毁了,无渊剑至今仍插在峰顶,上面附着的剑意太过凌厉。便是几位太上长老出手,也无法在不损主峰完好的前提下,将它取走——一旦随意拔出,剑中剑意将垂直贯落,将整座主峰劈开。


    无奈之下,不得不让它留于原地,只使了个障眼法,将它稍做遮掩。


    “城神暴动,坠为渴血大妖,弑杀无辜,涂炭城民,已有三十六座城遭难,”庄旋道,“诸多城池的情况已经通知下去了。”


    烛照在他脸上。


    光影幽暗。


    “诸事已俱。”


    ……………………………………


    暗流,旋涡。


    四面八方都是冲击。


    庄九烛划动手臂,竭尽全力地对抗寒冷彻骨的洋流。那天飞舟上撞见血案现场,作为一名向来不善动武的丹青手,他情急之下一头撞破甲板,跳进琉璃海……他水性极佳,又重得惊人,一口气沉到海底,完美上演了什么叫“大海捞针”。


    侥幸逃过一劫,也不知道那些不明身份的家伙还在不在头顶,只能摸索着,逆海流游。


    庄九烛也不知道自己游了多远,也不知道自己游了多久。


    支撑他滑动双臂的念头只有一个:


    得赶回宗!


    得跟赶紧师父和师兄汇报!


    他是个只会仗师父剑圣名头,和师兄威风胡闹的纨绔没错,可他还不至于真的一点脑子都没有。被太乙宗弟子看守的几天,尽管对他们指责御兽宗的话十分不服气,但到底梅城百弓庄地底的血海他也是亲眼瞧见了。


    ……连运鹤粮的飞舟都出事了。一个阴谋。


    一个巨大的阴谋将御兽宗,将西洲笼盖住了。


    连他都嗅到了风中的血腥味。


    黑暗,寒冷。


    不知方向,力气一点点流失。


    意识变得模糊,渐渐下沉。


    刻了“聆神”阵法的玉佩在水中亮起。


    大师兄曾清沙哑的声音传入耳中。


    九烛,不要回宗。


    师父死了……


    耳中轰然,脑海震荡。最后一丝气体消失的瞬间,漆黑无光的海底睁开一双赤金的眼睛。


    深海龙鸣。


    ……………………………………


    沉入幽暗的海底玉佩被无形的力量牵引,飞出海面。


    落进一只素白的手里。


    “阿洛,你看。”


    神君白发红衣,高坐云中,俯瞰西洲。


    “这条龙真漂亮。”


    西洲烽烟正起。


    前所未有的妖兽暴动,原先与人相善的城兽忽然发了狂,血腥食人。芸城、鲸城、鹤城、钱来城、鳄城、石象城……三十六座城池的烽火,连成一条曲折的线,自高空俯瞰,犹如一条头向西北的赤红长龙。


    张口欲吞厉风。


    师巫洛垂手,五指向下,虚罩御兽宗主宗所在的群峰。


    “不急,”仇薄灯握住他的手腕,漂亮的黑瞳好似孩子般天真,也似孩子般冷酷,“再等等。”


    烽火印在他眼中。


    蝼蚁苍生。


    第152章 动山风


    师巫洛收回手。


    他比仇薄灯更不在意底下的烽火, 或者说,他根本就不在意整个人间会变成什么样子。


    自极高的云端俯瞰, 西洲大地版图铺平衡展,西北角上一条条白线不断向山河逼近,每一道白浪都是一重数十丈,上百丈的大潮。这些大潮翻涌而过,轻易地将两岸边的城池给吞没了。


    可是无所谓。


    烂得彻底,烧个彻底,都可以。


    师巫洛一点也不在乎。


    只要仇薄灯能够不在乎。


    “你的衣服怎么起火了?”


    仇薄灯将视线收回, 转头看师巫洛,忽然伸手扯过他的衣摆,白皙的手指在袖上缓缓划过,星星点点的银灰光晕飘起, 就像火燎过宣纸棉片时,边沿飞起的炭尘。随着他的指尖掠过, 血衣上浮现出山川河流的暗纹。


    “……也是一条龙。”


    纹光浮动。


    如山河风涌。


    “嗯。”


    师巫洛应了一声,低头看衣袖,并不意外。


    ——曾经仇薄灯耗费无数心力为他炼制的躯体于十二年前崩解, 如今他的形体只是一个幻化的形象。真正的他, 是山, 是河, 是凤,是雪, 是十二洲的一切。天地是他的形骸, 海河是他的衣衫, 洲城是他衣上的锦绣。


    只是师巫洛不喜欢这件衣衫。


    平时都任由血气和魔障将它覆盖过去。


    仇薄灯黑眸中的冷酷消散得干干净净,低垂下头, 描摹师巫洛衣上的亮色暗红,一缕白发垂到脸庞,随着云上风轻轻拂动。他低头时,被红衣簇拥着的肌肤白如冰瓷,年纪一下子看着变得很小,像个纯然的不染尘埃,不知世事的少年。


    指尖掠过龙尾,又翻看了两三遍。


    见暗火只是燃烧,一点影响都没有,仇薄灯仿佛意识到了什么最好的事情,一拍掌:“真好!”


    他高高兴兴,只说真好,却不说为什么。


    转瞬间,仿佛就将云海之下的芸芸众生都抛到了脑后。


    师巫洛握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指反扣在自己手心里,确认了西洲的烽火是真的未能让他有所触动。


    这些天来,仇薄灯的思维和情绪,彻底变成了一个无法控制的旋涡。


    忽而狂喜,忽而封闭,有时候就像刚刚一样,能够冷漠残忍地旁观千万人的挣扎死去。有时候又忽然天真如稚子,凝视一片雪无声落泪,只因窥见六出冰棱晶莹枝干中,有一种无与伦比的美。


    而在那一瞬间,师巫洛凝视他挂着泪水的眼睫。


    同样看见了无与伦比的美。


    当初,仇薄灯走进大荒,为了将神志不清的他带回来,对他彻底敞开了神识。透过神魂相连接的锁链,师巫洛听他所听,见他所见。


    世界在仇薄灯的眼中,扭曲,幻化,错真。


    光怪陆离。


    有时候,文字也好,图形也好,会骤然在仇薄灯眼中失去所有意义,只剩下扭曲的线条,只剩下,伸展的色彩。他以一种神妖人都无法抵达的触觉,抽象直抵这个世界的本质,山川冬雪,飞花老木,都消失了,只剩下纵横的经纬线条,日月周转沉沦的轨迹。


    以及……


    一座钟表。


    一座以弯曲的天穹为终盘,以旋转的星辰为刻度,以十日和十二月为走针,以四时之风为齿轮,上下相照的天钟。


    第一次看见那座无数星辰旋转,无数经纬交错纵横的天钟,师巫洛只感觉有无尽的风灌进胸膛,吹动他的肋骨,撞击他的心脏……他记起来了,坠魔入荒的十二年里,所有模糊不清的记忆。


    坠魔入荒的记忆对师巫洛自己来说,其实一直都很朦胧,很模糊,就像一场无法回忆的噩梦。


    哪怕后来醒了,再去回忆,除了那些无穷无尽的恶鬼,污秽,也回忆不起来太多。仇薄灯不想让他回忆那些东西,把他从大荒带回来后,除了他在百弓庄吸收魔气不得不沉睡的时间,就一直好似挑刺找茬地指挥他做这做那,一刻也不停歇。师巫洛顺着他的意思,清醒后就没再想过那段日子。


    但偶尔。


    在仇薄灯枕着他的膝盖安静小眠的时候,师巫洛也会恍然地想起那场持续十二年的噩梦。


    噩梦里满是狰狞的呼喊,尖利的嚎叫。


    只有隐隐约约的熟悉的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渺渺茫茫,怎么也听不清。


    一直到透过神识相连的锁链,他看见仇薄灯疯掉以后依旧始终牢牢记得,那一座辉煌天钟,那些隐隐约约渺渺茫茫的声音,终于清晰了起来。


    ……阿洛,我送你一座天钟吧。


    ……一座高悬在天上的钟。日月照厚土,以滋城池,城池以气成星,以牵日月。群星回转,以合四时之循环,日月星辰,天上地下,相生相引。


    ……我把这座钟送给你。


    ……阿洛,我想你了。


    那些所有渺茫的声音,终于变得清晰,或故作轻快,或难掩消沉,全是他的神君行走过的人间。他的神君,在疯掉之后,依旧记得曾经说过,要送他一座天钟。


    一座前所未有的,悬于高天上的星辰之钟。


    一句一句,声如长风。


    涌进胸膛,穿过肋骨,缠过心脏。


    ……阿洛,你知不知道,你欠了我很多?


    是的,很多很多。


    多到要用尽往后的所有时间来弥补。


    “真好,”仇薄灯还在看师巫洛衣袖上的暗色火纹,将自己的手背贴了上去。


    师巫洛挽起他落到腮边的白发:“什么真好?”


    这些天,师巫洛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要怎么耐心地去引导一个神智不稳定,喜怒哀乐极端的人。他的神君,曾经是云中的神君,后来是太乙宗的小师祖,生而知之,仿佛无所不能。可事实上,神君并不是无所不能。他只是总会去努力把一切都做好。


    久而久之,大家习惯了,都认定了,他无所不能,坚不可摧。


    可那是因为不爱他。


    只有不爱他的,才会觉得他无所不能,无坚不摧。


    真正爱他的,却会看见他赤诚脆弱,伤痕累累,一触即碎。


    “什么真好?”师巫洛银灰色的眼眸柔和下来,对仇薄灯弯了弯唇角,半问半哄,“能不能告诉我?”


    仇薄灯抬头看他,忽然凑近,与他碰了碰额头:“因为你入魔了啊……”


    你是人间天道,可真好,你早就坠魔了。


    所有这人间的苦果,所有这人间的罪孽杀伐,都只会成为你的刀锋,多少城池涂炭,多少生灵死生,都不会让你跟着一起疼痛。


    “真好啊。”


    你坠魔了,我疯了。


    我们谁也不会再感到疼痛。


    真好。


    “我还没见过你这件衣服真正的样子,”思绪转瞬间就消失,仇薄灯的注意重新被师巫洛的衣服吸引了,他亲昵地抵着师巫洛的额头,自又长又密的睫毛下看他,“让我看看。”


    “好。”


    师巫洛亲亲他的额头,站起身,后退一步。


    流水般的银光自他的双肩向下倾泻,魔障与血气随之退散,天道露出了他真正的衣袍,玄黑的衣衫上,流动着风和云,奔涌着山和河,日月在他的袍袖上起落,他肩披寥寥星辰,衣缀芸芸灯火。


    “你喜欢它吗?”


    仇薄灯跪坐在云间,安静地看了一会儿,抬头问师巫洛。


    师巫洛看着他的眼睛:“不喜欢。”


    ——哪怕它象征再多,哪怕它再多引人争夺。


    “我想换掉它。”


    仇薄灯与他对视。


    师巫洛透过神魂相连的锁链,看见仇薄灯的眼中,他衣上的山河城池,曲线一时正常,一时扭曲成绞杀在一起的线条,那些星光日月,一时璀璨,一时变成流出血色。怔愣片刻,师巫洛才意识到,此时仇薄灯眼中,与现实重叠的虚像是什么。


    ——是十二年前,登尽九万重天阶的他。


    风吹过衣袖,经年的血滴落。


    师巫洛头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仇薄灯是在在意些什么。


    ……第一次复生,引动的三千年晦暗。第二次复生,登尽的九万重天阶,蜿蜒过云中的鲜血。


    ……原来,是这样么?


    这么多年来,一直后悔自责的,不止他一个。


    师巫洛轻轻阖眼,在疯掉之后,没了用来伪装掩盖的玩笑,他的恋人忽然变得如此简单好懂……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觉得自己困住了他的神君,自己令他的神君伤痕累累。可事实上,他的神君也如他一般自责。


    如他一般,自罪于己。


    温暖与酸涩在胸间涌动,百味杂陈。


    师巫洛忽想起那些看过的话本。


    十二年前,被仇薄灯嘲笑过不会写情诗,不懂风花雪月后,师巫洛向那位说书人,买来所有话本。一辆马车行驶过涌洲的山川,仇薄灯枕在师巫洛膝上,昏昏沉睡。而师巫洛翻着话本,看笔墨书写尽的阴差阳错。


    其中有一个话本,在结尾处劝告:世间情爱,多如暗涌,虽微波粼粼,自有可怜可爱。但若不肯坦诚心扉,诚诉忧疑,纵使两情相悦,亦未免多生节枝,横增郁郁。


    当时看不懂的话,今日忽然就知晓了。


    师巫洛抬手按住额头,一时不知自己是喜,亦或者是悲。


    说得真对啊。


    既然两心相悦,在想什么,在害怕什么,在担忧什么,就该同对方直言的……可是那时他们的相逢,总是太过匆匆,而别离却又总是太过漫长,又哪里有说清楚的时间和勇气?以至于直到心思最难猜的一个疯掉后,另一个才读懂他的心事。


    定了定神,师巫洛松开手,走向坐在原处的仇薄灯。


    他半跪下来,看着仇薄灯的眼睛,轻声说:“我也不喜欢这件衣服。”


    白发少年的眼睛印出他的身影。


    师巫洛伸手,修长的指节轻轻贴上仇薄灯的脸颊,动作轻柔小心,好似在捧起一片雪:“我不想做人间的天道。”


    轻微地停顿了一下。


    师巫洛慢慢地,缓缓地问:


    “等一切都结束,我不做天道,你也不要再做人间的神君,好不好?”


    ………………………………………………………………………………


    “神君匿踪,天道坠魔,各不知去向。西洲三十六城妖兽暴动,西海海妖南下,三十六岛整兵,御兽宗十二书庄联名,发表檄文,声势大躁。”


    信纸被一只白白胖胖的手呼啦揉成一团,丢了出去,不偏不倚,正中送信进来的人脑门上。被砸的人一缩脖子,大气也不敢出,果然下一刻,刻梅镂彩的髹漆沉碧案被一脚踹翻,陈设无一不精,无一不雅的房间里跳起来个横圆竖阔,哪哪都跟“上流风度”扯不上干系的胖子。


    该胖子胖得格外可观。


    别人的胖,大多像是发面团似的,顶多多几重下巴,横幅广大。他的胖,则是横竖同宽,前后等长的胖。真真就是,一团滚动的肉山,好发得十分规整,教人觉得往屁股上轻轻踢一脚,又或往肚子轻轻点一下,就能咕噜咕噜地滚出去。


    放眼十二洲,能胖到这地步的,打灯笼都找不出第二个来。


    眼下,这胖子穿一身黑金蛟龙文大袍子,脚踩乌云金绣靴,腰束两掌宽的大金带子,一手叉腰,一脚踩着踢翻的凳子,破口大骂时,中气十足,声若洪钟,船东头骂街,船西头就能听雷,更兼顾骂人的词汇标新立异,层出不穷。


    活脱脱一个市井流氓中的市井流氓,土匪中的土匪。


    而被他的骂的人,却仙风道骨,格外非凡。


    分明是西洲山海阁分阁的总执事。


    这十二年来,山海阁以一种令人心惊的气势,在左梁诗阁主殉道后,不仅没有衰败龟缩,还气吞山河地迅速扩展,枝蔓触角延伸到十二洲各地,就连最为蛮荒偏僻的南疆,据说都建起了山海阁标志性的鎏金歇山重殿。至此,山海阁各洲总执事,在各个洲,都称得上一声大人物。


    但此时此刻,西洲的山海阁总执事被一个胖子喷了满脸唾沫,却连声都不敢出。


    要多恭敬就有多恭敬。


    山海阁这些年,分阁遍地,除了明面上扩张生意以外,最为重要的是组建成了一张消息极为灵通的网络。


    眼下西洲风暴正急。


    在这个自晦明之夜后循返十二年的三九隆冬,西洲洲城最冷的时节,城城高积白雪,日短夜长,本来是个亲友齐聚,烹酒煎茶,好睡酣眠的时节。但今年,城钟声扰碎了清梦,战火风扯断了静冬。


    因为,妖兽暴动的浪潮席卷了西洲。


    短短数日之间,已有三十六城惨遭血灾,其中靠近西北角的十几个海城更堪称是白骨累累,惨不可忍。


    这也是为什么左月生见到他呈递上的汇报后,如此震怒。


    妖兽暴动的消息本该在察觉有相应迹象后,第一时间汇报,而他们直到妖兽暴动发生,三十六城惨案铸成后,才获得消息——如此迟钝,左月生养他们这些人做什么!


    西洲总执事心知自己失责。


    但委实也是叫苦不迭。


    这一次妖兽暴动毫无征兆,而他们也听闻顾轻水长老被御兽宗派往古海,料想以顾轻水长老西洲第一剑圣的实力,应该能够平息事端,至少能将事情暂时压一压。


    没想到顾轻水长老竟然身死古海。


    今年的厉风比以往更为可怖,而鲸群却不破百川。古海的玄冰在厉风的携裹和洋流的推动下,汹涌撞进西洲西部的诸多峡湾,所过之处,所有浮海之城尽做齑粉。其中最为惨烈的,是叫做“芸鲸城”的海城。


    芸城位于苌兰峡湾,是整个峡湾最顶端的城,也是第一座惨遭鲸群毒手的城。


    百川南下,海潮冲毁了城池,但仍有四分之一的人侥幸逃到了城池所依靠的陡峭山崖顶端。但在随后的西海海妖和鲸群抵达苌兰峡湾后,他们掀起了涛浪巨浪,残忍地将所有仅存的城民也给吞没了。


    根据逃回御兽宗的弟子亲口描述,当时海面漂浮的尸体一重叠一重,尸体皆被冰冷的潮水冻得青紫。


    老人抱着孩子,妇女紧紧拉着丈夫。


    尸体叠着尸体。


    见之凄楚。


    三十六城惨案传到山海分阁中,负责整理消息的人也为之惊骇,情知事态严重,其余人不敢来见赶赴西洲的阁主,最后总执事不得不硬着头皮过来亲自汇报。


    “……十二书庄联名发布檄文,你们他娘的就这样眼睁睁看他们发啊?”骂人的左胖子越骂越气,“他娘的,你们真当我们山海阁开这么多文坊书阁,就是为了给陆十一那一年憋不出三个字的家伙印话本不成?”


    他骂得起劲,一不小心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总执事急忙上前给他倒杯凉茶:“阁主你慢点骂。”


    “……我呸!”胖子接过茶,咕噜灌了一口,一翻白眼,“本阁主的时间如此宝贵,哪有空浪费在骂人上。”


    “小的说错了。”总执事赶紧自己给自己一个耳光,“阁主金玉良言,怎么能是骂。”


    “行了,”胖子丢掉茶杯,“赶紧地,找一批人,连夜给我写出百八十篇文章,把那什么……什么十二书庄给我压下去。”


    “是。”总执事赶紧连声应下,顿了顿,又小心翼翼地道,“阁主,那十二庄,不仅包含了西洲势力最盛的寒梅山庄、白鹿书庄、月照书斋,还包括了其他洲的九大书庄。天下士子所读之书册,十之八九,都出自这十二庄。现在他们联袂声檄妖兽,恐怕一时间难以找到能同之相抗的……”


    总执事还有些话不敢直说。


    三十六城惨案,与以往的荒瘴横行,城灭而亡又有所不同。


    一来,这一次,铸造惨案的是妖族,许多人都是亲眼见到发狂暴戾的妖兽将自己的亲人撕咬,可谓是仇深似海。二来,若是荒厄爆发,城池之民多是举城为瘴雾所吞噬,难留活口,而这一次,妖兽食人,虽然也是生灵涂炭,但逃出去的人却不少。


    这些逃出去的人,将消息、恐慌、愤怒和仇恨一并地传了出去。


    人妖血仇由来已久。


    正如那些书庄的书生们最喜欢扯的一句话“非我族类,必有异心”,大部分人对妖兽都带几分排斥心理。特别是在晦明之夜后,三十六岛的妖族进入清洲,这件事本就让其他洲池的人紧绷神经,十二年来中间爆发的小摩擦更是不少。


    眼下,三十六城的血灾,瞬间就将原本就紧绷到极点的那一根弦给烧断了。


    诸多原因混杂在一起,事态瞬间激烈至此。


    十二书庄联袂发布檄文如此声势浩大,一方面固然是因为绝对有人于背后作祟,提前收买,甚至是掌控了部分书庄。但另一方面却也是因为惨案惊人,过于敏感尖锐,而原本很快就将召开的仙妖会盟又早早地吸引了许多目光。


    整个西洲就是一个堆满爆竹的旋涡。


    现在有人将火点燃了。


    平心而论,总执事认为,这根本就不可能凭借百八十篇文章扭转声浪。


    左月生踱步,臭骂,骂了几句,一伸手:“把他们写的那些狗屁不通的东西拿来,老子再看看。”


    “是。”总执事急忙将一叠早早地就整理好,却不敢拿出来的文章捧上。


    左月生阴沉着一张原本颇为喜气的脸,跟吃苍蝇一样,开始看。


    而总执事在递上这一叠纸后,立刻低头退到了一边。


    ——要知道,这种情况下,指责的锋芒瞬间就波及到了前段时间态度强硬,要求御兽宗解除血契的神君身上。其上种种陈词,虽不敢直言,却少不了拐弯抹角,含沙射影。


    果不出所料,不出三个呼吸,左月生就跳了起来,破口大骂。


    最后一张完好的,价值不菲的桌子瞬间寿终正寝。


    “什么狗屎!!!”


    左月生冷笑:“自己被窝里的那档子事都捂不严实,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娼女盗,也好意思在这个时候给我慷慨激昂地满口喷粪?”


    他在飞舟最精致的雅间里“出口成章”。


    “没有仇大少爷当初定四极,他们哪来的笔墨纸砚和闲嗑瓜子的时间在这边喷粪。白眼狼好歹捧碗的时候,还知道叫两声娘,他们倒好,一边扒紧碗不放,一边就在骂娘。”左月生越说越气,恨恨磨牙,“早晚有一天,老子把他们那堆狗屁仁义道德扯了当厕纸,把他们的那什么学堂拆了烧火!”


    第153章 随风直上


    总执事诚惶诚恐地听自家阁主将天下闻名的十二书庄骂了个狗血淋头, 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生怕一不小心引起阁主的注意, 就连带地把自己也给剁了。好在阁主大人到底还记得事情紧急,轻重有分,一边骂,一边一目十行地把檄文大概翻了一遍。


    “袁沐,”左月生从厚厚一叠文章中,抽出一张,“这家伙是谁?老子怎么觉得有些耳熟?”


    “阁主, 这位是洛水书庄最精通历法的大儒,”总执事赶紧开口,“《青天图》就是出自此人之手,为十二洲历学流传交广的一副天象图, 因此在涌洲、沧洲以及兰洲东部一代,颇负名望。空桑百氏未灭时, 曾将此人奉为客卿。”


    “空桑百氏的客卿……”


    左月生想了一下,猛然记起一件事来。


    “《清日说》就是这老不死写的?”


    十二年前,清洲大劫刚过, 晦明夜分未至, 还只是太乙小师祖的仇薄灯一剑斩断清洲金乌身上的牧天索, 牵连引动清洲洲内的瘴雾。当时有不少走荒人因瘴雾流动的变化与物候的反常, 误走错路,葬身瘴雾。


    当时, 就是这个叫袁沐的所谓大儒, 写了一篇《清日说》, 广为流传,为涌洲宪翼千里大截杀推波助澜。当时, 还因为有书生在茶馆高诵《清日说》,陆十一险些把人揍死,闹出人命来。


    总执事点头。


    “大爷的……”左月生差点把自己的后槽牙咬碎,“老子初就该直接塞了他的嘴,把这家伙沉去填粪池。”


    ——那时候,山海阁对仇薄灯和师巫洛离开烛南和清洲,不加阻拦,承受了来自三十六岛、空桑百氏还有他洲仙门的不小压力。阁中虚弱,无力应对空桑提出的枎城查看金乌的要求。


    在太乙宗的震慑下,最后双方折中,由空桑百氏和仙门共同选出一批非百氏的历师,进入清洲,在山海阁的监督下,共同查看新的金乌与新的日出中心。


    袁沐就是其中一员。


    左月生差点就要把这胡说八道的朽儒给套麻袋填粪坑,奈何已非昔年被流放东西,街头跑马,巷尾遛狗的赖皮了,身在烛南,九城在大劫过后,百废未兴,又需应对新敌,如困樊笼,不得自由。


    “刚好这次一起把账给算了,”左月生在雅间中踱步几圈,喃喃自语,声音里的森然冷意,听得旁侧的总执事为之一凛,不敢贸然出声。沉思片刻,左月生忽然又问道,“奇了怪了,晦明夜分后,跟空桑百氏沾边的都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那帮子书生不都最喜欢标榜自己的清傲风骨,怎么他们就没把这酸臭老头子用唾沫淹死?”


    总执事赶紧解释道:“阁主,当时空桑百氏势大,天下书庄,名士大儒,十之八九都曾受过百氏望族的邀请,参加过那么几次空桑清谈。晦明夜分之前,受邀为百氏中某一族的客上卿,是一时之风尚。若有人要以此来攻讦他人,便很可能将自己的师长亲朋攻讦进去。”


    左月生连连冷笑:“好个仁义道德!好个清正风骨!真真是一代圣贤!不给他们立块碑,当真是可惜了。”


    总执事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也不是没有对此加以抨击者,不过那些人门生较少,比不上这些人。而且,以袁沐为首的一众大儒,在晦明夜分后,立刻对空桑百氏大加痛斥。其后,太乙与三十六岛相持未定,还未西返空桑时,便是他们率先对百氏遗族加以追杀清缴……”


    “哦,”左月生明了,“白眼狼被自己养的白眼狼给咬了,呸,活该!”


    眼下,空桑百氏的遗族人人喊打,名声秽不可闻,其中还有大半是多亏这些“大儒”“名士”所赐。


    “……其时,袁沐之次子,本来娶了空桑太虞氏的女子为妻,相传,夫妻恩爱,伉俪情深。袁氏次子不愿奉父命,手刃妻子,连夜带她逃出洛水书庄。袁沐老儿得知此事后,痛心疾首,将亲子与媳妇一并亲手诛杀。这件事传出后,小人认为,对他挽回声誉起到了不小的作用。”


    “大义灭亲!精彩精彩!”


    左月生连冷笑都懒得冷笑了,直接鼓掌。


    说到这里,连总执事也是颇为不齿。


    十二年来,山海阁在新阁主的带领下,行事作风,与以往多有所不同——简单地说,以前左梁诗阁主在任,山海阁好歹是打着“海纳百川,粥济天下”的名号,行商作贩,多有顾忌。而等到左月生担任阁主,压根就懒得管那层遮羞布里,干脆利落,就摆出一副“废话少说,老子只想赚钱”的流氓嘴脸。一心一意,专注捞油水,发大财,所用敛财手段之刁钻,之花样百出,之……呃,不要脸,称得上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为此,山海阁没少受十二书庄的讥讽。


    抨击他们身为修士,毫无仙人做派,一身铜臭,俗不可闻。两眼只观金银玉,一心只生不义财。


    也不想想,晦明夜分前,清洲刚遭一场荒厄大劫,前任阁主清山镇海时,亲手诛杀了阁中将近半数的元老。尔后晦明夜分,又恰逢山海阁镇守不死城,烟画棠夫人带精锐前往南辰镇守,全部英魂镇塔。短短不到半年间,内外重创,风雨飘摇。


    若非新上任的左月生阁主当机立断,不惜受人讥讽嘲笑,勒令山海阁一转以往只收天材地宝,主商仙门的习惯。从仙到凡,从凡到妖,皆与往来商贩,连派出弟子,护送走荒人,运送粮食等等杂笨的生意都做。山海阁,又何以渡过最艰难的时岁,在短短十二年间,振兴至此?


    再说了。


    十二洲瘴雾流转,洲之四季大为不同,日照月华也各具殊异。有城粮丰而布薄,有城产石盐而稻谷难生。他们山海阁联手天工府广创耕具,大力推广,贩运粮食,以溢济匮,使得这十二年,死于饥饿寒冻者,比之以往,大大减少。


    就冲这两件事情,山海阁九成以上的长老执事,就对自家年纪轻轻的阁主佩服不已。


    反观那些所谓的书庄,除了指手画脚,还能做些什么?


    明明大部分书生,一辈子不见得斩杀过多少妖鬼,救过多少人,却天天理所当然地将天下视为己任。落笔不是指点这个,就是抨击那个。满腹之乎者也的经纶,就真个将十二洲当成自己笔墨纵横的地盘了。


    想到这里,总执事忍不住对左月生左大阁主刚刚骂的那一通话,深以为然,觉得堪称是金科玉律。


    不愧是仅仅十二年,就令山海阁这株万载老木重获新生的左大阁主!


    “不过,阁主,”总执事小心地道,“袁沐此人,于历法上,确实有所造诣,且门生极广,久成荫蔽,枝连蔓绕。所谓‘虎毒尚且不食子’,他却连宠爱多年的亲子,都能亲手诛杀。若是此人在引动眼下的口诛笔伐之风,恐怕普通的士子儒家难以同他相抗衡啊。”


    “直接剁了得了。”左月生毫不犹豫道,“剁了后,把他的舌头给我扔去喂狗。”


    “阁主,”总执事冷汗顿时就下来了,慌忙道,“眼下是众口悠悠,若把他给剁了,恐怕于事无补,反而会给事态更添一重祸乱……阁主,您……”


    “行了行了,”左月生一挥手,“屁用没有,一边去,当老子不清楚吗?”


    总执事这才松下一口气。他还真怕左阁主为给神君出气,一怒之下,真就不管不顾把袁沐老儿给剁了……不过,话又说回来,难道就真没办法把袁沐这人给收拾了吗?总执事忧心忡忡。


    左月生瞥见了他的神情,嗤笑一声:“区区一袁沐老儿,有的是办法阴死他。”


    说着,左月生开始在布置精致风雅的房间里来回踱步。


    转了两三圈。


    左月生猛然看向总执事:“你,立刻让人去找几个名望不低,当曾经跟袁老贼竞争过空桑百氏客卿之职未成的家伙,带上重金和雷灵炮去,一定要快!限你在一天之内办成此事。另外,寻找到一与袁老狗次子相似之人,带我手信,带他去找药谷谷主。此外,调动山海阁飞云司,彻查洛水山庄这些年的账簿,彻查其庄下佃户人口与修士多寡……调查袁沐老贼的家私到底有多丰厚,将之全部公之于众,并秘密请人加以质问——哼!既然想给自己立个圣贤的牌位,那现在西洲大难,苍生苦厄,有多少钱财不都给我献出来,也配称什么‘心念苍生,两袖清风’的大儒?”


    左月生的震怒已经被压了下来,语气中流露出一丝当初枎城少年的混账气概。


    ——既然对方早已经手段下作,没道理他们就该被各种条条框架束着。


    就该比比,谁更不要脸,谁更不择手段,谁更行事歹毒。


    “……三个月内,山海阁文坊,停止其余刊物之册印,将所有版刻与墨师全都集于此事。”左月生怒火万丈归怒火万丈,思路却清晰非凡,他一面井井有条地口述吩咐,一面于脑中迅速推测每个环节的缺陷弊漏,“……记住,明面上不可单独偏袒一方,袁沐这群人写的那些东西,表面上要能跟我们自己找的文人,写的文章势均力敌。刊印这些人所撰之文时,另寻明面有清誉的人,等袁沐‘大义灭亲’的次子被人发现。等大家都听说,他其实为父亲包庇,假死得生后,这些年过得比什么都好后,再引动他们去质疑袁沐等人是否在十二年前追杀空桑百氏时,有所藏私……”


    “另外,写信给陆十一并其余与山海阁关系良好,对妖族亲善的剧家,请他们捡阅旧稿,于最快的时间内,汇编出以下内容的话本……”


    “再者,整理此次率先发声的书庄名册,汇编后,送过来给我看。”


    “……”


    一道道命令有条不紊地传下。


    总执事一边满头大汗地听着,一边飞快地记着。


    一边满心忧虑地想,这可当真是什么无聊手段都用上了,跟仙门的“仙”字算是八竿子都打不着关系了,一边又莫名有种说不出的快意,只觉得,就该如此!


    最后,左月生露出一个森然的冷笑:“让他们狗咬狗,狠咬一口毛!等咬个半死,就该我们上场了!”


    “是,阁主!”


    总执事肃然应下。


    左月生脸色好看了一些,转了一圈,转回原来的位置,也不在意刚刚椅子上被自己踩出几个脚印,一挥袍袖,重新落座:“对了,仇大少爷那边什么消息?陆十一他们又在做什么……怎么连他们也对三十六城的事情没有察觉……”


    “回报阁主,神君离开梅城后,就不知去向,下边诸阁都说未见到神君在哪座城池现身。”总执事答道,“陆公子和叶仓大人同去鹤城,娄大人同样现身鹤城,而普渡佛子在梅城留守。”


    “仇大少爷不见了?”


    左月生顿时皱起眉。


    总执事观察着他的神色,斟酌着道:“阁主,曾有人看见三十六岛的大妖之首,牧狄出现在梅城。这是下边送上来的相关汇报……”


    “行了,”左月生一挥手,“不用看我也知道都传了些什么谣言出来,不就是那套,神君徇私,纵容妖兽……行了行了,以后有这些东西,统统给我丢厕所去。”


    总执事不敢再说话。


    左月生抬手捏了捏太阳穴,心中把御兽宗连带那些听风就是雨的蠢货祖宗十八代给问候了个遍。


    见鬼的,仇薄灯要是真跟三十六岛消解旧隙了,那他娘的,这家伙还至于咳了十二年的血?……妈的,这帮蠢驴,不,比驴还蠢的家伙,哪天仇大少爷真发起疯来,撒手不管,老子第一个放鞭炮庆祝。


    只是……


    西洲诸多城池真的蒙受血灾,死伤惨重生灵涂炭,连太乙宗的年轻代弟子都出现在战场了,仇薄灯却始终未现身。


    那他到底去哪了?


    不知道为什么,左月生隐隐约约,总有些不安。


    总执事退了出去,房间里恢复了寂静。


    左月生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精疲力竭地靠在红木雕花椅背上,用力揉了揉自己的脸……他已经三个月没像样休息过了,全靠每天晚上打坐半小时冥想维持精神。


    秋来转冬的时节,是整个山海阁最为忙碌的时间,因为大部分城池在秋季末端完成丰收,漫长的寒冬里,不务农事。该做的就是贩运所得,而在这些年,将一大部分商铺转向凡人的山海阁,就要奔走于各洲各城之间。


    尽管出于仙门,修士的倨傲心理,不是所有仙门都愿意低下身,去直接做这类生意,给了山海阁见缝插针扩张的可乘之机。但山海阁分阁遍地生根的状况,还是会引起其他仙门的警惕和戒备,冲突与摩擦,不可避免。


    ……要给老头子的清山镇海收尾,要保证山海阁转型的成功,要在不引起其他仙门太多反应的前提下,让山海阁成为一双监视十二洲的眼睛。


    个中种种,只能用“操蛋”一个词来形容。


    表面上,山海阁强盛一时,但左月生比谁都清楚,十二年的时间毕竟还是太短了。他不过是利用一些从仇大少爷那里听来的手腕,钻空子,跑前头,近乎揠苗助长地把山海阁扒拉起来。


    要慎重。


    要步步小心。


    如履薄冰十二年,左月生把“贪生怕死”发扬了个彻底,一切以发展生产为目标,绝不跟人耍狠斗殴。


    唯一称得上冒险的,便是这一次,乘坐飞舟离开烛南,赶来西洲了。


    人生在世,当有所为,而有所不为。


    “小兔崽子,你修为寸步不前多久了,仗着个玄武血脉就想胡来?”


    一道不善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


    “……师父啊,您老就让我清静一小会吧!”


    左月生哀叹一声,一巴掌糊在自己脸上。


    矮个子的老天工从紧挨着雅间的炼器室里出来,目光不善:“我就没见过,哪个徒弟居然要师父给他当保镖的……梁诗那个老小子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早知道你这家伙会这么个德行,我就算跳沧海也不会收你做徒弟。”


    “您老老当益壮嘛,”左月生赔着笑脸,“这不,要不是有您护航,我哪里敢出烛南啊?”


    老天工哼了一声。


    勉强算是接受了这个解释。


    房间里又静了片刻。


    “你就打算一辈子这样下去?”老天工忽然问,看着自己这个在炼器一途上天赋卓越的徒弟。


    他问得没头没尾,左月生却清楚他的意思,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十二年来,他掌控下的山海阁从事的商业活动,几乎称得上犹如鬼神,买进卖出,驻点连赢,简直称得上无往不利。私底下,人们给他起了个绰号,叫做“捞金手”,是说他这位山海阁阁主生就一双专门捞黄金的手,手伸向哪,哪里就有黄金。


    但事实上,商如风云,晴雨难定。


    哪有人真是手一伸就可以捞到金子。


    只能说,左月生确实是个奇才。


    别人修道为长生,他倒好,学那些阵术家符箓家,专门修灵识去了。问题是他修灵识,也不是为了画符刻阵,而是为了能够同时算几百本账本,同时计算几十处地方的生意……到现在,已经变成,就算他瘫在椅子上,脑子里也有无数信息在同时流转。如今,左月生就是整个山海阁的大脑。


    正是因为如此,山海阁才能以堪称恐怖的速度,变成一个前所未有的庞然大物。


    但这么做弊端也很明显。


    ——灵识过强,而体魄不受,筋脉难撑。


    要想避免这种结局,只能通过单调的锻体,将灵识与体魄相融。但左月生都快恨不得把自己掰成三个来用了,又哪有时间浪费在瀑布深潭的锻体淬炼上——随便锻个体,就得闭关个百八十年的。


    眼下这风云变幻的局势,闭关百八十年?


    那出来后,黄花菜都特么凉了。


    最后还是利用了玄武血脉,配合药物,将这份负担扛了下来。代价就是,他这个大阁主,现在算是彻底越长越胖,越来越趋近山海阁的镇海神兽玄武了。


    左月生低头戳了戳自己的肚子,寻思着,这次刚好,也不用等药谷那边送药过来了,顺路让陆十一那家伙给自己配副药就行了。


    “再不炼体,小心直接炸成一团碎肉。”老天工面无表情地说,“人都说收徒防老,我倒好,还得给你多打副棺材。”


    “哪能啊,”左月生在师父面前把山海阁大阁主的架子卸了卸,四肢大张,摊成一片,“这不是一时半会,没什么法子吗?再等等吧,再等等……呃,至少等这两年的事情先解决了,我就跟您打铁去。


    他是人,又不是神。


    怎么可能两头都完成得漂漂亮亮。


    说实话,光把山海阁拉扯到眼下这个地步,左月生已经觉得自己死后能跟老头子和老娘,把牛皮吹到天上去了。


    ……能够同时核对四处天筹的仇薄灯尚且无法无所不能,何况他就是个血肉凡胎的人?


    “再说了,”左月生嘟哝,“他们够强了,打架让秃驴和陆十一去上好了,我还是算点账本比较轻松自在……你知道什么人最安全吗?当然是打仗时候躲在后边的人最安全,我现在就是那个仓库大总管!”


    他振振有词,老天工却压根就不肯再听了。


    “还有一个时辰就到西洲洲界。”


    左月生赶紧闭嘴,趁老师在身边,抓紧时间补个觉,让连续运转到快要爆炸的脑袋休息休息。


    闭上眼,他听见老天工在叹气。左月生知道老师为什么叹气……他真正挑起山海阁这个担子后,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他们左家,代代人,代代追寻,追寻到头,总是因为种种原因,放弃了。


    就像他的父亲,


    因为太艰难,太不可实现。


    可左月生不想放弃。


    他要做山海阁的阁主,也要做枎城随风直上的左月生。


    第154章 我们可以选择守护


    “阁主, 到西洲地界了。”


    总执事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的瞬间,四肢大张瘫在躺椅上呼呼大睡的左月生立刻像颗皮球一样, 弹了起来,熟练地一扯衣袖,一整腰带。短短一个时辰的小憩,就又恢复到他那副生龙活虎的土匪做派。


    刚正完衣袖,飞舟外就传来一道沉稳的嗓音:“西洲荒芜,山海阁主远道而来,不胜荣幸, 可否一见?”


    嗓音传入的瞬间。


    老天工悄无声息地从房间中隐去。


    千丈高空中云层汹涌流动,一位短须褐衣的老者驭一条鬓须皆张的恶蛟而立,手背上套十二枚铭刻妖兽图腾的金环,腰间的一枚兽首腰牌正自微微发光。恶蛟张口, 云层中忽而风流急动。


    风推流云,向前平去。


    却诡异地静止。


    仿佛撞上一重透明的琉璃罩, 白云如海浪一般倒卷起来。停在距离一艘白玉金阁的云中宝船大约三十来丈的地方。那艘船华丽非凡,船上的高阁共有九重,重重精致如八宝转子, 青金色的琉璃攒尖奉城连砖顶分四脊, 四条脊上蹲着的走兽, 仙人流光溢彩。隐隐约约间, 散发出非同寻常的神异气息。


    单就屋脊上的一尊饕餮走兽像,便价值千金。


    整艘飞舟加起来, 已不可计量其贵几何。然而令短须褐衣的长老明面唤出恶蛟, 暗中紧扣十二驯兽金环的, 不仅仅是因为它所耗费的恐怖财富,更因为它的出现代表一个如今在十二洲称得上一方大人物的贵客, 抵达西洲。


    金楼白船江月生,山海悬镜名左家。


    山海阁阁主,左月生。


    此人与其他当初几位闻名一方的纨绔不同,在十二年间修为并未有太大的提升。但作为左梁诗的独子,在左梁诗殉道之后,能以低微的实力,用短短十二年重振山海阁,某种程度上,却是另类的恐怖。


    除去如今山海阁雄霸一方的财力外,左月生还有另外一个身份:


    天工府少府主。


    烛南大劫后完成清理门户的天工府宣布出世。天工府作为十二洲最擅长炼器的仙门,一朝出世,顿时引得四方势力芸芸相聚。包括御兽宗也曾派人去送过贺礼,希望能与天工府交好。


    欲与天工府交好的仙门很多,除去地位敏感特殊的太乙宗和巫族外,几乎所有仙门都与天工府联系过——要知道,避世千年,重开山门后的天工府,最需要的就是有人提供支持,结盟以渡过虚弱期。


    令所有人大跌眼眶的却是,天工府开府当天,直接宣布他们的新任少府主:


    左月生。


    ——这是十二洲数千年以来,第一次出现有人兼掌两派。


    山海阁与天工府,一个因两度大劫几乎半残,一个因千年避世走向衰败,两者联合在一起,竟然焕发出了前所未有的生机。迄今为止,由山海阁调度资源,锻造零件,由天工府组装,铭刻核心的飞舟无处不在。


    有些时候,真教人有些觉得这人间的风云变化,快如梦幻。


    再往前推二十年,有谁跟别人说,纨绔榜上的几大恶少,会在短短十几年间,峥嵘必露,成为搅动风云的大人物,恐怕没人会信半个字。


    短须褐衣的长老垂手立于恶蛟蛟首上,明面不急不躁,实则神经紧绷到极点。


    一架金楼白玉舟,来的却是山海阁与天工府两大仙门!


    眼下正值西洲命运最为微妙关键的时刻,任何一股插手其中的力量,都很有可能搅动起新的狂风巨浪!


    机括转动声响,精致华丽的金楼白玉舟舟侧的栏杆向左右两侧敞开,一条铺设海水龙纹的白石陲带踏跺伸了下来。


    短须褐衣的长老手指划过腰间的腰牌,恶蛟化作一道清光,没进腰牌中。


    他登上飞舟。


    ……………………………………………………


    哗啦哗啦。


    山间的流云随着衣袖的起伏涌动。


    一处便是正中也水汽缭绕,雾聚不散的深谷内,一名身着朴素道袍,背负斗笠,脚踏藤鞋的青年正在摇晃着手中的六博箸。一位十一岁的道童板着肉乎乎的小脸,一本正经地指责他:“师父,博赌乃丑习陋弊,您身为掌门,不仅不以身作则,还带头玩六博,不合仪礼仪,更非长者尊者所为。”


    “摘指师长,也不是弟子所为啊?”相貌清隽的青年道士笑道,“小阿一,你这可不合礼仪。”


    被反过来指责的小道童不见一丝怯色,反而神情越发严肃:“神君说过,‘人非圣贤,孰能无过’[1],是故弟子可以为师,师亦可为弟子[2]。老师有错,身为弟子就应该及时指出,而老师当不耻下问,及时更过才对。”


    “你可少看点乱七八糟的杂记野谈了吧,”青年道士失笑,“什么神君说,神君有言,神君曰,仇大少爷他知道自己话那么多吗?全都是些说书人托辞神君,杜撰的。……嗯,算不上什么坏话,顶多就是对神君的不靠谱吹捧……不过你少看点那些东西为妙,仇大少爷可最烦那些文绉绉的条条框框了。”


    “真、真的吗?”


    刚刚还稳重如大人的小道童顿时瞪大眼,露出几分慌乱。


    “真的,比真金还真,”清隽道士懒洋洋地说,“为师骗你做什么?”


    小道童朝他投去不信任的目光,嘟哝道:“你又不是没骗过我。”


    “……”


    清隽道士一时语塞。


    大抵以前当真干过不少“非人哉”的事情,清隽道士一时心虚,急忙岔开话题:“这几根博箸,就是为师今天要教给你的东西,”略一顿,他放慢语速,悠悠地问道,“小阿一,这世上的博箸,有大小之分,博金银,博前程,都只算得上是‘小博’,哪怕以此一夜富甲天下,也登不上什么台面。那你可知,这大博,博的是什么?”


    “阿一不知。”小道童摇头诚实地回答,随即又急切地追问起前头的事,“神君当真不喜欢人文绉绉的?”


    清隽道士:“……”


    他到底造什么孽,要收一个狂热崇拜仇大少爷的小豆丁当徒弟啊?!这几年来,耳边天天有个小不点开口闭口神君如何神君如何,神君是否如何,是否如何……听得他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当初这小子入鬼谷时,因天赋惊人引起诸多长老争抢,却斩钉截铁地选择指着他说弟子只求拜他为师,其实压根就不是因为什么目观未来,自通师徒之缘吧!!!


    分明就是算出来,觉得从师于他,最有可能跟神君有所接触吧!


    这是什么感天动地的崇敬之情啊!


    “废话!”半算子越想越心酸,没好气地道,“仇大少爷最烦的就是有人在他面前鬼扯那些乱七八糟的大道理。”说着,半算子顺手将博箸掷出,又补充了一句,“还有啊,仇大少爷可爱投箸赌彩了!当初左胖子、陆十一还有不渡秃驴,天天被他赢得差点裤带子都保不住……”


    “神君真厉害!连投箸都玩得这么好,果然不愧是神君!”


    小道童油然赞叹。


    半算子:“……”


    对不起,是他小看了狂热崇拜者的可怕。


    “你刚不还说博赌乃丑习陋弊吗?”半算子半笑半揶揄,“现在怎么说?”


    小道童鼓着一张包子脸,神情严肃:“神君大人就算投箸博赌,也定有他的深意!”


    总之,神君是不可能有错的。


    ——如果有,就参见上一句。


    半算子好笑:“行行行,神君什么都对,过来看地上的博箸。”


    小道童“哦”了一声,走过去,低头看地面上交错的博箸。他到底天赋过人,一眼看去,顿时定在了当场,只觉得有源源不断的无法解读的信息扑面而来。半算子料到他的反应,老神在在地坐在一边,举杯添茶,不紧不慢地说道:


    “你入谷已有六年,算术八卦的易理掌握得差不多了。从今天开始,就能正式学一些更高深的东西。我们鬼谷原本一共有天字异宝三十六件,其中排名第二的云梦龟卜,于十二年前的涌洲碎去,今余三十五件。天卜之器,有自己的灵性,会自行择主,但想要得到它的认可,要走一段很长很长的路。”


    说到这,半算子摸了摸袖中的推星盘。


    “在山海阁编撰的《天下珍宝录》里,对定魂箸有一句描述,语云:仙人揽六箸,对博太山隅。这一副定魂箸由棋局、六箸、黑白共十二枚棋子组成。使用规则与凡人赌彩投博六无异,都是双方投箸,然后依照投出来的“博采”来行棋。赢者就可以取得对赌前约定的东西,而这个“东西”涵盖范围十分隐晦,可以博钱、博命、博阴阳。它和碎去的云梦龟卜一样,都是鬼谷中罕见的一件主攻兵杀的利器。除此之外,定魂箸又有‘阴中之阴,向冥中问路’之说,是一件与幽冥关系较为密切的天卜之物。”


    顿了顿。


    “它是太古末期,神君独登不周山前,留在鬼谷的。”


    “当然,你眼前这一件定魂箸,不是真的,只是件能与它共鸣的仿器。定魂箸虽然选择了你,但以你现在的水平,还没有资格见到它。”


    半算子慢悠悠地饮了一口茶。


    “那……”小道童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瞬间将视线从定魂箸上移开,看向师父,“怎么样才能真正得到它的认可?”


    半算子在心中暗自点了点头,略微有些满意。天卜之物,哪怕只是件仿器,也非凡无比,算卜之人,容易被其呈现出来的诸多信息所迷,沉浸在那种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幻觉里。然而一旦痴迷上这种感觉,这天卜之器择器的第一关就输了。


    ——虽然说,这么快就从幻觉中醒来,说不定是因为提到了神君……


    算了,略过吧。


    至于三十六件天卜之器,其实每一件都是神君留下来的这件事,也就不用告诉这小子了。


    “如果你想真正掌控它,必须先学会一件事,”半算子严肃起来,“因为天命茫茫,没有人能够真正洞观鸿宇。”


    ……因为天命茫茫,没有人能够真正洞观鸿宇。


    苍老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二十多年前,有个老人坐在树下,神色严厉地同年轻气盛的弟子讲述鬼谷一门,最大的秘密,最重要的守则。


    “你要敬畏。”


    ……敬畏平凡,敬畏苍生,敬畏弱小,敬畏未知与已知,敬畏天地与鬼神。


    隐约间,半算子又浮现起当初烛南城外的老渔民,


    当时年轻气盛的少年不懂何为敬畏,自负于自己的天资,利用推星盘,莽撞地更改他人的命运,将老师的教导当成耳边风。于是,在某一天,忽然厄运缠身,占卜失灵,哪怕他疯了一般,花钱求人让自己算卦,算出来的结果要么是错的,要么就是哪怕对了,说出来也无人相信。


    直到抵达烛南,风雨交加的那一夜。


    老渔民的鲜血泼洒在他脸上。


    他终于懂了何为敬畏。


    ……在知晓敬畏后,仍自心怀勇气,才能改变注定发生的一切。


    “敬畏平凡,敬畏苍生,敬畏天命。”


    “弟子记住了。”


    小道童认真地点点头。


    半算子笑笑:“带它先去研究研究,等你掌控了它,真正的定魂箸就会出现了。行了,去把净室和书房先打扫一下……对了,不许用灵气。”半算子毫无心理负担地以师父的身份,公报私仇,“这叫锻炼。”


    小道童鼓了鼓腮帮子,抱着定魂箸仿器走了。


    半算子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无声地笑了笑。


    “我算是有些明白师父当初知道推星盘选了我后的心情了,”他头也不回,低声说。背后的云雾散去,三十几位披着鹤氅的鬼谷长老走了出来,各自携带一件天卜之器,“骄傲、欣慰、担忧……”


    “师兄在天有灵,会高兴的。”


    一位长老道。


    他口中的“师兄”指的是鬼谷上一任谷主,半算子的师父,俗名鹿寻的上一任鬼谷子——也是鬼谷最离经叛道的一任鬼谷子。和他相比,半算子以前豪掷千金地请人让自己算卦,都算不上什么叛逆之举。


    ——毕竟这世上,能干得出来,把历代祖师爷的骨牒打包带走,进了大荒的仙门掌教,迄今为止,也就出了他这么一个。


    按道理说,作出这种大不敬之事的,就算身为掌门,也要成为宗门禁忌。


    然而鹿寻与牧鹤长老一道,成为了鬼谷的传奇。


    牧鹤开天门,鹿寻燃魂灯。


    他们洗净了鬼谷的旧尘埃。


    此后,半算子就任谷主,将余污用力洗去,其间数次亲手斩杀同门师长……漫漫万年,需要清山镇海的,不只山海阁,而是十二洲的绝大部分仙门。时间漫长,总有些黑暗滋生,总有些贪婪的藤蔓蔓延。


    这些都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敢斩断,不敢清扫。


    将错就错,酿成大祸。


    ——恰如今日的御兽宗。


    推星盘自半算子袖中滑出,他看了一眼星盘表面,沉声道:“出发!”


    一众长老登上一艘状如白鹤的飞舟,飞舟扶摇而起,流云从舟边沿掠过。半算子站在甲板上,在离开鬼谷之前,他忍不住低头俯瞰。


    鬼谷的云雾被飞舟腾起的气流振开,老松露了出来。古松下,仿佛有一道熟悉的身影。


    盘膝而坐,朝他笑着,微微颔首。


    说:


    长大了。


    半算子转过头,用力眨了眨眼。


    老师,放心吧。


    飞舟隐没进云层,继山海阁之后,赶赴西洲。


    ……………………………………………………


    西洲,御兽宗。


    哗啦——哗啦——


    漆黑阴冷的地底,曾清耳朵贴在生满潮湿青苔的石面,听山壁坚石传来的模糊水声。那是怒江冲击山峰腰部的声音。


    地牢位于御兽宗主宗一座孤立的山峰底下。宗门犯了重罪的人,会被从这座山峰最顶端的一个洞口用绳子坠进来。落到底的时候,绳索就被割断,被困其中的人灵力封锁,除非插上翅膀,否则怎么都不可能逃出去。


    曾清不知道自己被关进地牢里多少天了,也不知道外边的宗门到底是什么样子。


    江潮循返如旧。


    从声音上来判断,至少眼下御兽宗还没打开水闸,还没放出所有饲养在江库中的恶龟蛟龙。


    ……还没放出来就好,事情就还不会严重到最坏的地步。


    曾清下意识地想。


    反应过来自己在想什么后,他忍不住讥讽地笑自己。外边发生什么,现在和他还有什么关系?他现在就是个废人,被关在这种鬼地方,别说做什么了,就连活着就是个大问题……庄旋他们不愿落人口舌,不敢直接杀他,但让他死的办法有太多了。


    破碎的膝盖浸泡在冰冷的积水里,伤口处有蛆虫在蠕动,钻进钻出。


    曾清想将肉里的蛆抠出来,但双手被沉重的锁链束缚,根本移动不了。


    真是个杀人不见血的好办法。


    在这阴冷无光的地牢里烂成一团烂肉……不,也许他会被蛆虫先一步啃干净……


    曾清靠在石壁上,一块破碎的聆神玉佩掉在他旁边。


    他就要死了。


    唯一的安慰是好歹有成功把消息传了出去。二师弟和三师妹在离主宗不远的城池,如果被抓到,应该会跟他一起押进地牢,但现在,地牢中只有他自己,那他们应该是得到消息后成功逃走了……二师弟机灵,三师妹聪慧,不用太过担心。


    唯一放不下,就是小师弟。


    九烛也不知道前段时间跑去了哪里,他修为那么低,平日得罪的人又不少……


    头顶的岩石滴下冰冷的水滴,落在意识已经有些模糊的曾清脸上。他清醒了一些,想要设法将腐烂伤口处理一下。就在他勉强要起身时,从山壁石头里传出来的声音陡然变大!大如雷鸣!


    “水闸开了?”


    曾清一下子彻底清醒过来。


    他将耳朵与石壁贴得更紧,想要通过水声判断宗门内江潮的走势。然而下一刻,隆隆的水声却陡然变得非常近!近得好像……好像是地底出现了一条愤怒的大河,那河正在撞击岩石,生生凿出一条直抵此处的暗道。


    不。


    不是河。


    是……


    轰隆——


    地底山壁被撞破,石块与暗黄浑浊的江水在头顶约十丈高的地方喷出。江水中,暗红色的巨大身影一闪而过。曾清看清楚了那道身影,那是一条暗红色的……龙!鲜血瞬间它额头的独角滴落,落地就化作熊熊大火。


    火飘在水面。


    竟然没有被冰冷的积水和喷出的江水淹没。


    四周腾起白茫茫的雾,气温迅速上涨。


    在曾清惊愕的目光中,暗红色的龙迅速缩小,在白茫茫的水汽中变作一道熟悉的身影。


    “九烛?!”


    短暂的错愕过后,曾清猛地站了起来,又急又怒:“谁让你回来的?!我不是让你赶紧离开西洲……”他警惕地抬起头,看向头顶只剩下一点亮点的洞口,见没有人赶下来,气息才稍稍平定,“胡闹!现在立刻从怒江里游出去,江底的暗锁在艮、震、兑……”


    “二师兄死了。”


    曾清的声音戛然而止。


    江水从被庄九烛撞出来的破洞中悬落,像一条瀑布。


    “你……你说什么?”曾清问。


    “二师兄死了,”庄九烛站在水里,明明肩膀上,手臂上,都是还未褪去的暗红龙鳞,却苍白得像个死尸野鬼,“师姐也死了。”


    “都死了。”


    曾清踉跄了一下,弯腰跪倒在水里。


    师父死了、二师弟和三师妹也死了……活着的人站在阴森的地牢里,站在死一样的寂静里,水淹没过他们的膝盖,蛆虫在血肉里钻进钻出。


    啃噬,麻木,失真。


    “他们在准备把水闸打开,我就躲在蛟群里混了进来,”庄九烛说,他的眼里中暗红色的火焰在跳动,“他们还想拔掉师父的剑。”


    “他们做梦。”


    曾清一点一点站起来。


    “他、们、做、梦。”


    第155章 金铁动河山


    轰隆隆的巨响回荡在群峰之间。


    御剑于高空俯瞰整片主宗所在地, 会发现它就像一个由奇绝嶙峋的山峰和纵横奔腾的河流组成的龙首,而在御主宗东北角的高处有一片占地百亩的巨湖, 形如恶龙的巨目。这是一颗由人力点上的龙眼。


    八座山峰被御兽宗挪动,截断一节海江。


    江水被阵法与山峰阻挡,蓄水位高达山的半腰,形成了一个高悬离地约百丈的空中之湖,状若水城,巍然大观。平时湖水为山峰所封锁,满溢的湖水只能由铁索和沟渠指引, 从八峰中部凿出的穴眼喷出,白练般落向下方,形成水帘绕珠的奇异景观。八峰之间的巨湖是御兽宗的养蛟池。


    此时此刻,水闸打开了。


    在隆隆的巨响中, 地面震颤着,八座山峰向外移动。


    “这是第一次吧。”


    清一色青圭衣衫的弟子乘朱鸟悬停在半空中, 他们是被选出来的内门弟子,在诸位长老打开八卦龙池时,负责周围的封锁和警戒——以防散养在江中的其他恶蛟龟鳖在此时作乱, 干扰宗门起阵开闸。


    铅灰色的雨云一层一层铺过他们头顶。


    他们底下是正在缓缓打开, 倾泻江水的御兽宗龙眼湖。


    巨大的岩石从峰峦上滚落, 浑浊深黄的泥浆携裹着折断的树木滚滚而下。无量的水从峰与峰之间倾泻而出, 浑浊的白浪重重砸在周围更低矮一些的山峰上,冲进狭窄曲折的深涧水道, 水位顿时迅速上涨, 声音隆隆不绝, 仿佛是一千万条蛟龙在同时撞击崖壁,以自己的头颅, 以自己的身躯。整个御兽宗主宗笼罩在一种气势惊人的浩荡巨响中,大量的水汽扬到空中,呼吸间尽是说不出的冷湿和腥气。


    “太可怕了”


    一名弟子喃喃道。


    他的声音被湖水和山石滚落的巨响完全吞没,但没有弟子在意这一点,所有人的反应都和他们差不多。


    这是他们第一次亲眼目睹八卦龙池里的情景——在往常的时候,此处为宗门禁地,就算门内弟子也不得靠近,只有长老亲自坐镇看守。


    由于西洲的气候比其余洲更加恶劣,又在千年前曾遭遇过一场荒厄大劫。


    荒厄大劫时,西洲洲城几乎被瘴雾吞没了大半。荒厄过后,御兽宗实力大降,险些成为诸多仙门中最弱的一位。新就任御兽宗掌门的庄旋提出要增强门下弟子的实战能力,养诸杀伐,锻炼心性。自那之后,御兽宗宗门平日里的比武,被允许见血,允许直面真正的杀戮。也正是从那时候起,御兽宗内,力主修士当与妖神相契相亲善为友的一派,开始受到打压,经过千年相争,彻底败下阵来,于宗内堪堪仅占十分之一二。而主张“人与妖,二者一位主,一为仆”“非我族类,必有异心”“人妖有别,不可不戒”的派系,牢牢占据上风。


    庄旋掌门的主张与革变,使得宗门很快地就渡过了荒厄大劫后的虚弱期,赢得了千年前宗门内那场激烈的辩论争执的胜利。


    就此,御兽宗彻底变成了“御下治事,视妖为兽”的御兽宗。


    作为内门弟子,一些对宗门往事较为好奇的,都隐约知道,当初那一场激烈的革变论战上,力主人妖相亲善的派系长老反对最为激烈的一理由,就是他们认为若宗门将妖视为奴仆,必然导致宗门与妖族的彻底敌对,人妖分道,只能强盛一时,而无法强盛万世。


    然而,千年来。


    不论演武比赛中,门下弟子所驭妖兽死伤了多少,他们都不曾为无妖兽可契而烦恼——江中的恶蛟龟鳖只会比以前更多,不会比以前更少。


    主张“人妖有别,相争相杀”的派系,以饲养奴化的方式,解决了这一问题。


    宗门研究了西洲洲域内诸多异怪妖物,除去不能移动,仅能镇守一方的草木之神,择选出适于攻伐,御守之属,加以驯化,圈养。如赤象,如鹤群,如狰豹,如凶鳄。其中,因主宗所在之地,水汽充裕,山川奇绝,为风水中的龙脉之位,因此,择蛟龙水族之属,加以繁育。


    宗门内,这八座山峰所圈之湖,就是宗门的养龙池。


    “养龙池这就是养龙池”


    有人喃喃自语,脸色惨白。


    随着占地百亩的巨湖湖水倾泻而下,水位缓缓下降,湖中的场景一点一点呈现在了所有人的眼中:昏暗的光线里,无数鳞片反射着金属般的光泽,或青或赤,或黑或蓝。大大小小的蛟龙在浑浊的水中缠绕在一起,密密麻麻。


    它们纠缠在一起,俯瞰就像一堆令人反胃的蛇群。


    它们群体□□,它们自相残杀。


    “呕——”


    一些人在空中直接吐了。


    太恶心,太让人反胃了。


    湖水浑浊,满是血污和白骨。蛟龙群被水位和山峰的变化所惊动,扭曲着,纷纷抬起头,发出介乎凄厉和暴怒之间的低吼,躯体绞动,就要从池中飞起。但随着水位下降露出的,还有一张青金色的铜网。


    铜网以八座山峰为牵系,低垂在湖中。山峰向外移动,铜网也就跟着展开。


    腾雾飞起的蛟龙撞上铜网,被刺目的电光劈落,撞回水与龙群中,发出更为震耳欲聋的怒鸣。


    “怪不得掌门力主奴妖御兽,”一位峰脉率队弟子厌恶地皱起眉头,一挥衣袖,振去扑面而来的腥臭味,“蛟龙之属,性淫好杀,如果不是我们宗门花这么大的人力物力加以镇压,不知道要祸害多少百姓。”


    “可难道不是我们饲养了它们吗?”队伍中,一位脸庞略显方圆的弟子弱弱地出声问道,“这么多蛟龙是我们养的啊”他低头看下方的池子,嗫嚅地道,“我、我觉得它们好可怜”


    “你懂什么?”率队弟子冷冷一扫,“它们性恶难化!如果不是宗门镇压驯养,那就只能立地斩杀!”


    说着,他冷笑一声。


    “方英,你现在觉得它们可怜,我把你丢下去,看看你还觉不觉得它们可怜?”


    名作“方英”的弟子一下子惨白了脸,打了个哆嗦。


    率队的弟子高傲地拂袖,冷笑道:“真是好个假善人伪圣贤。你这种家伙,放在话本里,就是那什么《说虎传》里,看斑斓大虎被杀时,垂泪的樵夫。”


    《说虎传》是西洲颇为有名一则故事。


    讲的是在一处小城,城外有一只斑斓大虎出没。这只老虎经常袭击过路的商旅,后来有一天,它扑杀了城里的一户富贵人家的小儿子。大户得知自己的儿子被斑斓大虎吃了后,悲痛欲绝,恨之入骨,就专门花重金,请了人来猎虎,为幼子报仇。


    不久,斑斓大虎被捉住了。


    老虎被关在铁笼里,放在集市人来人往最多的地方。大户在铁笼下升起了火,铁笼烫得老虎走来走去,拼命用额头撞击笼子。渐渐地老虎吼声越来越虚弱,四足活生生地被烤熟,烂透。


    人们围在笼子边,纷纷叫好。


    一位进城卖柴的樵夫路过,见到这一幕就同情地说道:食肉是老虎的本性,这不是它的错啊。


    到了半夜,老虎奄奄一息,樵夫又路过困虎地,看到老虎快要死了,旁侧看守的人正在打瞌睡,就动了恻隐之心,上前把铁笼的门打开了。谁知道刚一被放出牢笼,饿了几天几夜的老虎,扑出来,一口就咬向了樵夫。


    垂死时,樵夫恍然大悟,说:


    原来我觉得老虎可怜,是因为他吃的不是我啊。


    这一则短传,也不知是出自何人之手,在御兽宗千年前那场派系之争的时候,在宗内流传甚广,几乎人人皆耳熟能详。在亲善派势弱之后,经常被力主奴妖派用来讥笑。


    眼下率队的弟子引俗典嘲弄,叫做“方英”的弟子一张苍白的脸顿时就涨得通红,竟是一声也做不得。


    他的反应引得周围人一阵哄笑,其中就有人,高声道:“杨轻师兄,你可太看得起这胆小鬼了,别说让他下去跟底下千万条蛟龙近距离接触了,他光这么看着就快尿裤子了哈哈哈,谁不知道他是宗门演武里斩蛟除鳖最少的一个?”


    其他人笑得更厉害了。


    大家似乎是找到了一个发泄点,用以转移亲眼目睹养龙池里真正情况的那种惊骇和冥冥中的惶恐。


    “我就说,他当初就不该被收进我们停云峰,”一人讥笑,“这家伙跟那老虎不吃到自己头上就觉得老虎可怜的樵夫没什么两样,就该把他丢到常余峰去。”


    他口中的“常余峰”,就是如今御兽宗仅存不多的主张亲善派之一。


    “常余峰的人就在那边。喏!”说话的人往旁侧一努嘴,“方娘娘腔,你还不赶快滚过去。”


    他示意的地方,立了二三十名袖口刺有流云的常余峰弟子,为首的是一位用红绳扎住马尾的女子。与这边的停云峰众人不同,常余峰脉的弟子没有人出声谈笑,全都沉默地,严肃地看着底下的养龙池。


    一直到有人提及,为首的常余峰大师姐,才冷冷地朝这边扫了一眼。


    “快去啊。去啊。”


    停云峰弟子还在起哄,不知道是谁还挥袖,掐了个风诀,狠狠推了一把方英。


    他踉跄一下,连人带所成朱鸟,都险些从天空上掉下去。容貌冷艳的常余峰大师姐屈指一弹,将那道凭空卷起的劲风击散,寒声道:“穆时,你别太过分了!”


    “我们哪里过分了?”停云峰的率队弟子不紧不慢地整了整袖子,嘲笑道,“是你今天火气太盛了吧?我今天可是听说有人去执法打听了罪徒曾清的情况,还去了藏书阁,借阅了宗门堪舆图”他的目光停留在常余峰大师姐越来越冰冷的脸上,“怎么?这人不会是你吧?”


    常余峰大师姐冷冷地盯着他。


    剑拔弩张间,养龙池方向又是一声震鸣。


    八座缓缓移动的山峰轰然落到预先设好的地方,铜网彻底展开。天空中堆积的隐约仿佛在冥冥中应和着什么,也随之沸腾起来,云层中闪电穿梭,森白的光照得整个御兽宗主宗所在的群山海河之地忽明忽暗。


    古籍中说:龙出行云,雷电交织,水汽沸腾。


    蛟虽然算不得真龙,但数量过多,养龙池开启的动静,不比真龙出渊差。


    养龙池的变化平息了一场一触即发的摩擦,不论是常余峰还是停云峰的弟子,都急忙驱使朱鸟,向下飞落,按照事先领到的命令,去守与养龙池大阵相关的几处穴眼。向下飞时,常余峰队伍末端的一名弟子忽然道:“你怎么在这?”


    其余常余峰弟子一回头,只见方英紧张地抓着朱鸟的羽毛,涨红脸跟在他们后边。


    “我、我”他磕磕绊绊,“我不想跟他们一起。”


    他越说越小声,越说越没有底气。


    “不怕他们生气,要跟就跟吧。”大师姐扫了他一眼,冷淡地道。


    “不怕不怕。”方英喜出望外,急忙道,“他们本来就不喜欢我,平时也没人会跟我说话”


    大师姐略一颔首,移开了目光:“别掉队,养龙池附近都是阵法。”


    “啊,好的好的。”


    方英喜出望外,小心翼翼地跟在队伍最后边。


    “真让那家伙跟着啊?大师姐。”一名女弟子低声问,“我听说,他是停云峰出了名的废物”


    “至少比其他连人都算不上的家伙好。”大师姐寒声道,她低头看汇入海江的浑浊湖水,湖水中血肉和白骨起起伏伏,恶臭扑鼻。她的眼中掠过一丝厌恶,“至少他还知道,造成这一切的”


    她停住话,不愿意再说下去。


    女弟子沉默片刻,转而把声音压得更低:“师姐,从古海回来的人,果然都是以养伤为名,被软禁了昨天晚上,我按你的吩咐,偷偷潜入了给顾轻水长老传信的木执事的住处,看到”


    “嘘。”


    大师姐警惕地将食指放到唇边。


    女弟子立刻止住。


    天空中,几道刘光掠过。


    是长老们。


    水汽沸腾间,一只雨燕掠过,擦过大师姐的衣袖。一个小小的竹筒,落进她的手里。雨燕穿破水雾,飞向不远处的崖壁。它停到树枝上的时候,常余峰的人也已经落到了八座卦峰其中之一的山脚下,散开开始执行命令。


    整个过程毫无异样


    以庄旋为首,御兽宗的诸位长老落到了养龙池之上的铜网面。


    主宗的养龙池里,蛟龙数目多得不可计数。


    普通的蛟龙,虽说性淫,但身为大妖之属,孕育后代的能力受限。而这里借助御兽宗所在的西洲行龙龙首位风水,铸成了一个特殊养龙池。正是有它存在,每年都有数量众多的蛟龙出生,这保证了庄旋当年提出的“蓄妖以为石,磨砺弟子”的计划,得以成功。


    养龙池虽开,但池中不计其数的蛟龙,性情暴戾凶恶,未经驯化,无法为普通弟子所驭。


    若是直接放出所有蛟龙,它们做的第一件事,恐怕不是听从御兽宗的号令,与肆虐的海妖相争,而是敌我不分地大开杀戒。因此,在驱使它们上战场前,必须先进行一场规模前所未有的集体驭化。


    就像鹤城的鹤群一样。


    先由主宗出手,以城祝印缔结一个广覆族群的主契,压下它们的大部分戾气,完成最为关键的驯化步骤。尔后,再由宗门弟子自由签署血契。


    “掌门。”


    主管宗门宝库的长老手捧一个建木匣,躬身走了上来。


    庄旋接过建木匣,手按在木匣上,并没有直接打开。


    曾经在大殿里想要让众人再做斟酌的言长老袍袖中的手动了一下,又强行压住。


    庄旋的目光扫过他,又掠过其他人,沉声道:“西北天不足,风下百川寒。我洲冬长民生艰,兽蛮而草木荒。厉风过户,户户门关。这等凄凉惨状,诸位都是亲身经历者,不用我多说些什么。”


    “这一切,包括我宗不得不与妖兽为伍,都是因为天不足西北。”


    “我御兽宗历经万年,终于摸索出了一条可行之途,如今我们做的一切事,付出的一切代价,都是为了填补西北天门之不足,中止仙妖千万年来,纠缠不休的征伐。”庄旋的视线移回到言长老脸上,“这些事情,那日殿内,已经都说清楚了。如今庄某多费这番口舌,只是想提醒大家”


    “此乃生死攸关之时,请诸位谨记!谨记!”


    话毕,他猛然掀开建木匣盖。


    建木匣打开的瞬间,银色的光芒向四周射出。


    那一刻,众人只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一轮月亮!


    一轮盛放在建木匣中的月。


    那是一颗巨大的,银色的圆丹。无比的皎洁,无比的美丽。


    银色的内丹暴露在空气中的时候,养龙池中无数原本撕咬,咆哮,撞击铜网的蛟龙骤然安静了下来,它们战栗匍匐,又忍不住奋力抬首。


    仿佛受到了某种压制,某种吸引。


    与此同时,天空中所有孕而未响的雷同时炸开。雷声尖锐无比,滚滚雷神淹没整个御兽主宗,无数枝形闪电如蟒如蛇,自黑云中射出,落向山峰深涧。御兽宗弟子被闪电与雷声惊骇,不管先前是高傲还是谦卑,此刻都战栗惶恐。


    好在这些怒雷闪电并没有真正落到山峰上。


    ——有一层淡淡的,冷蓝的光罩展开,抗住了雷电。


    暴雨落下来了。


    雨水一股一股,水龙般,刮过山峰与崖壁。


    山与水,倏明倏暗。


    一颗巨大的美丽的银龙龙首悬在山门上,它的龙角在黑与白的极速切换间,就如一片停止生长的漆黑树林。往日停落在它角上的鸟儿被暴风雨惊散了,它独自悬在空中,冰冷的雨水流淌过它的眼睛。


    蜿蜒


    陆净将兄长传来的信折起,脸色已然森寒无比。


    “怎么样?”娄江问。


    “他们的确种了熏藿,”陆净说,顿了顿,“不止熏藿,熏藿只是其中之一。我哥彻查了近一千年来的御兽宗向我们药谷购买的草药名册。其中有三十二味草药的作用十分蹊跷,或多或少,对妖兽都有一些特殊的作用。但都被夹杂在普通的正常草药名单中,拆分开后,药性相冲,所以一直以来都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对。”


    他停了一下,才又低声道:


    “三十二味药草合起来,何以配成一种□□,不是对人的,是对妖兽的。”


    娄江的太阳穴顿时跳了跳。


    “那种□□虽然可以诱□□媾。它们产下的后代,却会性戾十分凶煞,并且一代一代累积。如果这种本性里的凶戾被强行压制,在遇到地火和特定草药的刺激时候,就会发狂。”陆净看了眼窗外,“我查看了一下鹤城残余的那些旧的鹤食,有发现□□的残余痕迹。”


    娄江按了按太阳穴:“有办法消除影响吗?”


    陆净皱着眉头,思考良久,先是点点头,后又摇摇头。


    “什么意思?你倒是说清楚。”


    “能。但是很慢。”陆净道,“要至少三代。”


    房间一下子陷入沉寂。


    许久,娄江站起身:“我去看看萧萧。”


    …………………………


    后院,叶仓坐在一间草木药味浓重的房间外,低着头,愣愣出神。


    鹿萧萧在他背后的房间里。


    鹤城大火的那一日,她做到了。她成功地穿过了千万道交错的阵光,斩破了最关键的阵眼。她成功地救了整座城的鹤。


    却至今昏迷不醒。


    庭院残留大火过后黑烟留下的痕迹。


    ……火,黑烟。


    飞舟抵达鹤城的那一刻,正是万千阵光溃散的一刻。


    冷蓝的光里,太过活泼好动总是惹祸的女孩转过头,火烧过她的眼,她的马尾在风中散开。


    师兄,我有没有给你闯祸?


    没有。


    那,师兄你夸夸我。


    你做得很好。


    女孩笑起来,露出尖尖的虎牙:师兄,我没事啦。


    叶仓闭上眼,用力地按住脑袋,有什么东西在尖锐地搅动……你为什么要注意那些蝼蚁?……是谁再问,声音如此熟悉。恍惚间,他仿佛置身在倾盆大雨里,天地灰沉,一言不发地看一个人慢步下云梯。


    ……他们丑陋,渺小,贪得无厌,可悲可恶。


    那个“他”在雨中。


    ……我不明白。


    他想。


    “叶仓!叶仓!”娄江半跪在石面,按住叶仓的肩膀,“敛神!收气!”


    叶仓眼睛毫无焦距,脸白如死。


    娄江骂了一声,急忙起身,要把陆净找过来。


    “我看见了……”低低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娄江回头,看见叶仓在走廊的暗影中,视线落在虚空,“……丑陋中的美丽。”


    第156章 太乙


    “你说什么?”


    娄江没听清楚, 朝叶仓走近。


    一股旋风在庭院中卷起。


    娄江猛地停下脚步,瞳孔愕然放大, 树叶与细沙擦过脸颊。整个庭院的光线骤然暗淡下来,投到石廊上的树影扭曲拉长。婆娑叶影中,比起十二年前已经抽高不少的叶仓仰起头,手按在脸孔上。


    “我明白了……我看到了……”


    叶仓仿佛是在以十指洗去脸上的灰尘,也仿佛是在以十指箍紧自己的面骨,压制头疼欲裂的疼痛。


    “叶仓!叶仓!……陆十一!陆十一你他娘的赶紧过来……”


    外界的声音变得无比遥远模糊,那些声线搅动空气变成了抽象扭曲的黑色线条, 一重一重地覆盖过来,像泥土……一重,一重,又一重。盖过膝盖, 盖过肩膀,盖过耳鼻, 盖过头顶,像土壤盖过一颗种子。


    咔嚓咔嚓,骨骼在黑暗中剧烈地震动, 发出咯咯怪响。


    就像种子在生长。


    种子的确在生长!


    “……我艹!”


    被娄江急匆匆喊过来的陆净刚刚踏进庭院, 就被一枝扑面而来的灌木枝狠狠地抽了一下。他震惊地向后退了一步, 下巴几乎要砸在地上——眼前这个院子, 简直就是活脱脱在上演一出什么丛林复苏的剧本!


    一颗颗种子,顶破土壤和石板, 以恐怖的速度生长。


    从吐出一两片嫩芽, 到抽高腾向屋檐, 转瞬之间,整个庭院变得郁郁葱葱。枝干交错纵横, 简直就像回到了另一个枎城。


    “我艹艸芔!茻!”


    陆净手忙脚乱地将几根爬到他身上,就开始要往上攀藤的金芸花扯下来,丢到一边,跟娄江深一脚浅一脚地劈开原始森林般的杂草灌木,朝已经被藤蔓和枝干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叶仓走过去。


    不是他们不想用灵力一口气将所有藤本草木清理掉。


    是他们踏进这个庭院后,猛然感觉自己如陷泥沼,一丝晦涩的威压充斥在这里……他们心底都隐有预感,如果不是自己得到了某种允许,自己根本就走不进来。


    这种预感,让他们越发焦急。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猝然间,叶仓身上会发生这种剧烈的变化。


    “见鬼!这难道也是枎城前祝师的能耐吗?!”


    陆净将一条横生的枣木推开,扯着嗓子,问娄江。


    “怎么可能!别说他当枎城祝师都是多久前的事了,就算他现在还是枎城祝师,也不可能办到好不好?!”娄江毫不犹豫地回答,“要是是个草木之神的祝师,就能大冬天搞出这动静,那草木之城早就都成大城了!哪还有‘草木为神,最为弱之’的说法?”


    “……艹,这草他娘的长我头上了!”


    在青翠绿色中跋涉的陆净忽然不敢相信地原地蹿起老高。


    几根细细的绿草在他头顶上飘飘摇摇,转眼间,开“咻”地一声,开出了几朵鹅黄的小花。看起来又滑稽又可笑,然而不论是陆净还是娄江,谁都笑不出来。因为眼下,庭院中的草木,破土发芽抽茎长枝,乃至开花结果,都在几个呼吸间完成。


    新的种子结成的瞬间,旧的植株就立刻枯萎死去。


    衰亡,死生。


    枯荣。


    一呼一吸之间完成。


    他们能够感觉到,所立之处的地底,有源源不断的生气汇聚到土壤石层中。正是那生气,引动了庭院的变化。而牵引生气流转的,就是坐在走廊上,被藤蔓一重一重,严严实实包裹起来的叶仓。


    陆净和娄江已经看不见叶仓了。


    ——他变成了一个茧。


    亦或者说,一颗种子。


    他在撕裂,在破碎,在重组,在毁灭,在新生。


    细细的雨飘落。


    庭院里的草木不再重复枯荣衰亡的过程。


    从四面八方聚集来的生机只积蓄在木茧周围,以及木茧背后的房间里。一层赤枣木和青藤蔓组成的高墙,将叶仓与鹿萧萧所在的位置圈了起来,撑起一个半球形的屏障。


    陆净和娄江停下来。


    两人对视了一眼,不再冒险前进。


    娄江抬手,按了按太阳穴,道:“先退出去,联系仇薄灯问问看,叶仓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眼下的情形,显然已经超出了修士所能引起的范畴。


    陆净刚一点头,又猛地愣住。


    “仇大少爷已经好多天没回过消息了……”


    ……………………………………………………


    小师祖失踪了。


    太乙宗商议大事的殿堂内空气格外凝滞。


    大家谁没说话,分外压抑。


    现任太乙掌门裴棠录低着头,他在看盛放在绸布上的一块玉牌。


    玉牌制作得很精致。


    是一整块红山上玉雕成的,色泽极其纯净,长三寸三,边沿刻有卷云。正中是一副工艺巧妙到超乎想象的《十二洲地理图》。玉匠将十二洲的山川河流,微缩刻刀了比巴掌大不到哪里去的玉牌上。


    玉牌正背面,则是端端正正的七个字:


    太乙师祖仇薄灯。


    裴棠录将玉牌翻来覆去地看,简直就好像想要在它上面看出个花来一样。


    而他也确实是想在玉牌上看出花。


    自从小师祖在七岁那年一声不吭跳了北辰山后,太乙宗就托左梁诗寻找到天工府最好的玉匠,费尽心力,打造了这块玉牌。将小师祖的一滴血,融到了这块玉牌里,当时想的是小师祖什么时候,再一声不吭地又去了北辰山,或者哪个危险的地方,他们就能及时找到。


    后来,晦明夜分。


    小师祖待在太乙宗的时间越来越少。


    十二年来,他行踪不定,忽东忽西,其实也不是第一次从众人的视野中消失。从前,太乙宗巴望着他下山,自由自在,爱去哪里去哪里,可这十二年来,他们却恨不得,他依旧只在太乙宗待着。


    在太乙宗待着,他就永远只是太乙宗的小师祖。


    上梁揭瓦,他们就搬梯搭凳,下河捞鱼,他们就截水断江。


    那时候的太乙宗,有一个爱穿红衣的少年。


    有一群陪他闹的人。


    简简单单。


    可自打仇薄灯一剑碎云城,哪怕太乙的人再怎么不愿意承认,再怎么与他人相谈时,都只称师祖不称神君,也无法改变一个事实:自云中走下的红衣少年,已经又一次挑起了整个十二洲的担子。


    唯一的安慰就是:不管小师祖去了哪里,他留在太乙宗的玉牌,总会显示一个大致的位置。


    ——他没有切断与玉牌的联系。


    哪怕他已经恢复了神君的身份与所有记忆。


    显现小师祖踪迹的玉牌由掌门收管。


    为此,时常会有长老们隔三差五过来裴棠录转悠几圈,说是过来喝茶下棋,实际上屁股都还没落座,就火急火燎地催他赶紧把玉牌拿出来。把个好端端的清修院子,搞成了山门养生茶话的地儿。


    还是一天十二时辰,不间断来客。


    玉牌光点只能显示个大概位置,难为了那几名堪舆八百年考不上丁等的长老,还有那几个每每在太乙宗内,都能迷路上几圈的长老,天天捏个玻璃片,摊开张十二洲的地图研究上大半天。


    要是恰巧,光点所示附近的城池数目比较多,一群长老十有八九,要为小师祖到底是去了哪个城吵起来。为了证明自己说得有理,还要搬出地方风物语里面的记载,举例证明这座城池盛产什么什么,小师祖喜欢,肯定会去……


    天可怜见!


    剑修刀客偏科几千年,何时像个文人一样,去研究那些伤春感秋的游记洲录?


    长老们沉迷风物杂说,看得兴起,每每就要顺口给底下的弟子们布置点相关的功课……有史以来,太乙宗藏书阁里,地理部的典籍,首次一跃成为宗门抢手货。


    消息传到外边,甚至还引发了不小的猜疑。


    有说太乙野心勃勃的,也有说太乙不务正业的。


    种种说法转了一圈,又传回到太乙众人的耳朵中。他们除了苦笑,还能说什么?他们想劝小师祖留在太乙宗,却连开口都做不到……且不说,小师祖已然成为神君,已然重踏尘路,就连如今的太乙宗都不再位居东洲了。


    空桑。


    重返空桑。


    这本来是太乙宗开宗立派万载,一心追逐的愿望:最初,被逼护棺远走东扶风的那些先辈,他们最大的心愿,就是重返空桑,让所有的谎言都被驱逐干净,让所有尘封的真相都重现天日,让神君的荣耀得以重新凌驾于诸日之上。


    坚守万载,终于得返。


    可得返了又有什么用呢?


    先辈忘了,他们也忘了,万载过去,空桑已经不再是当初的空桑。


    纵然日月依旧在苍苍扶桑之上起落,光芒万丈,可扶桑下的已经没有了当初的篝火和鼓点。回到这个地方,重新见到熟悉又彻底改变的一切,除了悲凉和讥讽,还剩下些什么?


    小师祖在空桑待的时间很少。


    寥寥无几回来,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空桑未定峰的高阁上,独坐银屏,看灯饮酒。一次也没有再登过扶桑神木。


    ——分明在很久很久以前,神君总是喜欢在扶桑枝上小憩。


    空桑……


    物是人非事事休的空桑有什么用?


    还不如东洲的仞江与群山。


    ……多好笑。


    他们一路跌跌撞撞,一代代人,熬着闯着,实现的执念愿望,其实一点意义都没有。他们想让神君重归荣耀,想让神君不染风霜,到头来还是只能守在扶桑木下,看他孤身前往四方。而他们要镇守日月,要震慑三十六岛,连跟随都做不到。


    万般不得已,归咎是无能。


    不能遮风,不能挡雨。


    除了每天看上两眼,知道小师祖在哪,透过风情记传,猜一猜小师祖今天又喝了什么看了什么风景,还能做什么?


    裴棠录将玉牌翻转,垂眼看正面的《十二洲地理图》。


    微雕的地图精致如初。


    ——光点不见了。


    “……虽然说红山上玉,但用了十几年了,坏了也不是没可能。”


    厅堂的左侧,君长唯开口道。


    和十二年前在烛南相比,君长唯倒是没老多少。


    他还穿着有几分破旧的灰衣,腰间也还挂着个酒葫芦,不过当初的那把错金刀已经碎了,现在换了把刀镡漆黑的挂着。唯独右臂的衣袖风一吹,就摇摇晃晃,自肩膀以下全都空荡荡的——他率太乙伐空桑时,断了一臂,幸而未死。如今改用的左手刀。


    “当初该请原先生来刻,路子画的功夫明显不到家。”一名披大氅的长老敲了敲烟斗,闷闷地开口。


    “红山石玉在养神上也不如他山玉……”


    “……”


    咔嚓。


    木匣合上的声音打断了厅堂里三三两两的低谈。


    裴棠录站起来:“诸位长老不用担忧,今日召诸老过来,就是想告诉大家,天工府那边已经确认过,小师祖与灵神牌的联系是断了。”略微一停顿,“路子画先生检查了阵纹,认为应该是小师祖主动切断联系的。”


    厅堂先是一静,随即不少人松了一口气。


    玉牌光点消失的可能有两个:一是提供精血的人出事了,二是提供精血的人解除了相感应的契约。


    太乙长老们之前这么担心,是因为以仇薄灯的性格,不太可能主动切断联系。而如今西洲是急流涌动,小师祖又负伤在身,前段时间传回来的消息说,小师祖又进了次大荒。他们最怕的就是,小师祖为了天道带回来在大荒了受了重伤后,被妖族亦或者坠魔的旧天神偷袭得手。


    如今一听,联系是仇薄灯主动切断的,众人立刻松了一口气。


    他们情愿是小师祖不愿意待在太乙宗了,不愿意屈尊当他们区区凡间仙门的小师祖。


    也不愿意是出了其他的什么事情。


    “主动切断的就好、主动切断的就好……”披大氅的长老手腕略微有些抖,口中喃喃道,“那就是没事。”


    “没事就好……”


    第157章 定风波


    紧绷的气氛终于缓和下来。


    一位性子急躁一些的长老一拍桌子, 就要提剑去御兽宗找庄旋那帮龟孙子算账——虽然说不知道小师祖到底是为什么切断了联系,但既然是在西洲发生的变故, 那不找御兽宗算账找谁?


    太乙宗本来就不是什么讲理的仙门。


    “孟立生!多大岁数了,还这么急躁?”鹤老呵斥道,“给我坐下!”


    提剑长老还有些不忿,被鹤老瞪了一眼,还是转了回来。


    鹤老这才把目光重新投向裴棠录:“棠录,你来说。”


    “西洲自然是要去的,”裴棠录道, “但孟老去恐怕不太合适。”未等孟老瞪眼,他就解释道,“小师祖前往西洲前吩咐过,若事态紧张, 就东进三百里,震慑三十六岛。不让他们越过清洲洲界。一旦有三十六岛有异动, 立刻加以制止。孟老剑法更适宜在镇守洲界,还请您不日启程,率队前去。”


    孟长老原本还想争执些什么, 裴棠录补了一句“这是小师祖的吩咐”后, 也就闷声闷气地应了声“是”。


    “君长老, 请您携带灵神牌, 前往巫族的大祭坛,请留守的大巫试一下, 能否通过祭祀, 重新寻找到神君的下落。”裴棠录看向断了一臂的君长唯。


    “是。”


    君长唯起身, 上前用左手小心翼翼接过玉佩。


    “叶长老,请您即刻率人前往西洲。”


    “是。”


    “……”


    一道道身影领命各自离去, 厅堂渐渐空旷起来,最后只剩裴棠录一人。


    他将空了的建木匣子合上,环顾左右。


    这里是空桑百氏商量诸多大事的地方,百氏豪奢无度,建厅堂用的都是扶桑神木积年折落的旧枝。横梁飞瓦,雕刻华丽,唯独在太乙进攻空桑之夜,会大火烧了一角。太乙宗向来不把虚外之相当一回事,只拿了些普通木材给补上就完事了。


    “真是怎么看都不习惯啊……”


    裴棠录微微摇了摇头。


    比起这天下无双的扶桑神殿,他更怀念太乙宗千仞峰上,太乙历代人一砖一木亲自建起来的伏清堂。


    走出厅堂,裴棠录沿着汉白玉石铺成的阶梯往下走。


    与扶风近海江水浩荡的东洲相比,空桑居于汤谷以南,四面有山峰环绕,而中部地势低平和缓。冬无风厉寒苦之忧,夏无烈日旱涸之虑,沃野千里广陌阔田,躬耕桑麻,勤种五谷,即可衣食皆丰,的确是十二洲农牧的巅峰。又坐揽日月,金银流淌,无怪乎掌控这里的百氏,生出放牧天下的野心。


    “见过掌门。”


    “见过掌门。”


    “……”


    一路走过,遇见的弟子纷纷躬身行礼。


    裴棠录注意到不少峰脉的弟子在对练,迁到空桑后,太乙弟子不用长老们催促,演武的次数就比往常多了数倍不止。这主要是因为空桑没有扶风那样悬于大江上的铁索,大家晨练就只好改成对打。


    十二年下来,在空桑多多少少住得习惯了点。


    只是这种习惯,始终透出股束手束脚的别扭劲,就像桀骜不羁惯了的山间野鸟,落到精致的木笼子里,水食虽然皆是上佳,却没了往日的自在。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东洲。”演武台下,一位背剑弟子咕噜咕噜灌了口水,低头擦了擦嘴角。


    “说什么呢你,”同伴拿剑柄敲了他一下,“长老们都说了,空桑才是我们本来的地盘,我们之前是被迫迁到东洲的。先别说我们还得看守日月,但就说空桑,空桑可是小师祖以前亲手建起来的城,难不成我们还能把小师祖的城拱手让给别人吗?”


    “可是,可是……”背剑弟子抓抓头皮,嘟哝道“可是小师祖也不常回来啊。”


    他比划了一下。


    “以前在扶风的时候,比武的时候,小师祖还会搬把椅子到台子旁边,一边嗑瓜子,一边喊我们开庄押注。谁赌输了,有钱的话,就下山买酒请大伙儿,没钱的就去揪一根凤凰羽毛过来……”


    太乙弟子,有钱的不多,抠门的不少,为了辛辛苦苦攒下来炼剑的钱不贡献到其他人肚子里,亦或者接下来几个月受到长老们的特殊关照,大伙每天都削尖了脑袋,琢磨怎么打赢其他人。


    “那时候多热闹啊……”


    小师祖爱笑爱玩,馊主意比谁都多。


    别看那时候被外界点了个纨绔榜第一的名头,其实太乙宗弟子最喜欢扎堆跟他玩。


    太乙弟子不知道仇薄灯的真正身份,但他是小师祖,又从小就长得好看,长老们见了都得行礼问声好。只要他打头,大伙儿就算去把叶暗雪长老看得跟心肝宝贝似的竹子劈来当烧烤架子,叶暗雪除了吹胡子瞪眼睛外,半句话都骂不了,比免罪牌还管用。


    有小师祖在,宗内每次大比,大家白天开庄下注,死去活来对殴一阵,晚上就勾肩搭背地架火烤肉,嘻嘻哈哈的,比什么都快活。


    现在搬到了空桑。


    竹林遍地都是,走兔飞鸟也比在扶风的时候多了不少,就连酒,也不像以前那样,得踩着飞剑东拐西绕飞得快吐了,才能买到。想喝酒,想烤肉,比什么都简单,一开始也不是没有人习惯性地折腾。


    可是,火烧起来了。


    火堆旁边,没有人穿着招招摇摇的红衣,拿着筷子敲坛子,带头行酒令,这酒就怎么喝怎么别扭。


    渐渐的,也就没人折腾了。


    “大家修炼比武,都跟憋了口气,跟谁较劲一样,”负剑弟子看了眼台上,“修为上去是上去了,就是怎么都不痛快。”


    不痛快啊……


    不痛快。


    大家都不痛快。


    裴棠录一步步走下石阶,走到山门,一直走到一块石碑前,才停了下来。


    一条白练般的河缓缓流过沃野,蜿蜒曲折,水流很平稳。


    裴棠录想起梦长老偶尔抱怨的话,说百氏那些家伙,天天看的就是这种慢吞吞,一点豪气也没有的水,怪不得半点骨气都没有……汤水是静河,曾被山海阁评为天下绝景,称它水波荡漾,烟霭万顷,天水一色,其实自是美的。


    “说到底还是不习惯啊。”


    裴棠录苦笑摇头。


    他吹了声呼哨。


    江水哗啦作响,平静的江心浮出一座漆黑的小山。小山很快就移动着,靠近江岸。原来那不是山,是一只龟甲漆黑的三足龙鳖。鳖背上驼着一块石碑,碑形如剑。


    太乙宗离开东洲的时候,带的不多。


    宗门内的诸多神兽,不论是江中的蛟龙,还是长老们养的凤凰哮天犬,都没有随行迁走。


    一来,是向进驻清洲的三十六岛表态,表明太乙宗从未将门下的妖物神兽视为仆役,选择留它们在更适合自身生长的地方。二来,也是种无形的牵制,太乙宗西迁,门下城池的城民无法跟随一起迁走,宗内的江龙、樊牛、凤凰等同属妖兽,三十六岛没有理由将它们驱走。留它们待在清洲,一旦三十六岛的妖族违背约定,肆意杀虐,吞食城民。那么这些在太乙长大的妖族神兽,立刻就会出手。


    唯一跟随太乙宗西迁的,就是这头江中驼碑的龙鳖。


    它背上的剑碑,就是太乙宗另外一把镇山剑。


    无锋无刃。


    剑名:定风波。


    裴棠录飘身而起,悬浮在半空中,伸手虚握石剑。


    随着石剑被裴棠录一寸一寸提起,水声骤然大作,江面忽然涌起风浪。龙鳖龟壳上的深黑色沉沙随着振作,仿佛逐渐卸去千万石的重负。一声闷雷声响,石剑彻底拔出,浪涛汹涌间,龙鳖三足踏水,仰首长啸。


    等到它恢复平静,裴棠录提着缩小如常剑的定风落到岸上。


    老鳖靠近江岸,衔住衣角,上下点头,前足还不断拍着江堤。


    裴棠录明白它的意思。


    它是在问:神君呢?


    定风波与太一剑一样,同出神君之手,不同的是,定风波最初就是神君为空桑铸造的一柄剑。当时东极和南极的天柱都未立,江水在刚刚锻造出来的厚土上肆意奔流,冲刷扶桑树底下的潦土。因此,神君择地石,刻了这么一柄镇水的剑。


    后来四极初定,十二洲中心的江水随之平息。


    空桑成为天下中心,沃野平壤,也就不再需要这么一柄剑了。


    也正因为如此,太乙宗当初将定风波带走,空桑百氏才不怎么在意。


    鳖族之属的记忆一贯都不算太好,唯独这头老龙鳖不知为何,能够在万载岁月里,将神君记得清清楚楚。上任掌门将仇薄灯从巫族带回时,它第一次于仞江中破水而出,负碑绕主峰环游,如果不是鹤老及时发现,劝了下来,它还准备直接爬到山峰顶上去。


    仇薄灯在太乙宗待着的十八年,是太乙弟子看到老龙鳖最频繁的十八年。


    天气好的时候,有大半的时间,红衣少年会躺在龟背上晒太阳,躺椅边丢个不知道挂没挂鱼饵的竿,手边还要搁一叠桂花糕。


    掰两块,丢一块。


    龙鳖张口,一伸脖子,一合嘴。


    咕噜,咕噜。


    偶尔,有没头没脑的鱼撞钩上,也是那么一甩,一咕噜。


    也不知道一人一龟,钓的个什么。


    裴棠录俯身,拍了拍:“明年,明年小师祖就回来了。等小师祖回来,肯定还会给你带桂花糕的。”


    老鳖这才松开口,慢慢沉了下去。


    裴棠录蹲在水边,看水波一圈一圈扩大,又一圈又一圈消失。


    水泡泛起来,咕噜咕噜的。


    依稀还有当年旧儿童。


    不忆往昔,不知故梦。


    第158章 我掷万金与伏波


    三九隆冬。


    西洲的冰季来得比其他洲要早, 走得比其他洲要晚,冬寒而长。今年, 是迄晦明夜分以来,最冷的一个冬天,也是梅城这一年里头,最冷的一个时节。白雪飘转盖过灰瓦,屋檐下结满冰柱。


    往常,梅城在这个时候就该静下来了。


    打小雪开始,亲朋好友就已经陆陆续续返乡, 三九隆冬,该回来的人都已经回得差不多了。家家户户都该起关门,围在火炉边等待一年寒冬过去。街巷除了些杂货铺子外,其他店都关紧木门。整座城会只剩下雪落屋檐的沙沙细响, 偶尔间杂几声火炉边猫儿的叫声,长长的街道行人罕见。


    今年的梅城却不清净。


    放眼望去, 满街的人。


    衣衫褴褛的难民,他们嘴唇冻得青紫,手脚皲裂渗血, 哆哆嗦嗦地挤在屋檐下, 拖家带口……全是些打海城逃难来的百姓。南下的百川和复仇的海妖血洗了沿海的城池, 一座又一座海城遭劫, 十几万、几十万、上百万难民蜂拥向内地。


    起先只是沉没的海城城民逃难,很快的, 随着消息传开, 越来越多近海的人也在往东跋涉。所有能买到路引的飞舟, 全都人满为患,就连名声最差的山海阁“惊鸿白驹舟”都变得一票千金。


    梅城位于三条逃难路线的交汇点。


    自苌兰海峡、白木海峡以及洪斗海峡来的难民, 有近四分之一,逃到了这里。


    “给碗粥吧,行行好,给碗粥吧。”


    蓬头垢面的妇人用脏兮兮的布条背着孩子,可怜兮兮地哀求着,在人群中挤来挤去。


    东街末,垂枝梅下。


    “杨”字号的早点铺子周围簇拥满饿得面黄肌瘦的难民,主勺的老妇人颤颤巍巍用大勺子搅拌汤锅。锅里的粥,与其说是粥,不如说是半碗清汤,清汤里飘一层米粒。就这样,老妇人每盛出一碗,立刻就有十几双手拼了命伸出来争抢。


    “退后!退后!谁挤到摊子谁就滚出梅城!”杨记粥棚,一位山海阁修士站在高处,严厉地呵斥。


    毫无疑问,如果不是有这位修士监督,在场的难民们早已经扑上来,将锅里的粥抢得一干二净。


    帮老妇人打下手的干孙女儿煞白脸。


    一开始,等在粥棚旁边的难民根本就不像现在这样,勉强算得上有秩序。她们一老一小,大半夜的,是被撬门声吓醒的,有饿疯了的家伙,爬进院子,企图把粥铺的米面给抢走。好在,几天前,一艘简直有半个梅城那么大的飞舟抵达了梅城。


    几乎所有梅城人都清清楚楚看到了那艘飞舟。


    那是他们一辈子见过最精致最华丽的飞舟,白玉船黄金楼,它在梅城外降落,直接震散了城外飘浮的十里瘴雾。从飞舟上下来一群披银氅的修士和身披袈裟的和尚,这些修士和尚一进城,立刻就接管了整座梅城。


    安置难民,组织布施、制止冲突……


    就此,梅城堪堪稳定。“给。”


    小孙女将盛了半碗的稀粥递给背着孩子的妇人。


    妇人忙不迭地道谢,护着粥碗向后退。一退出去,立刻一手端碗,一手去解固定襁褓的布袋子:“阿囡,阿囡,有粥了,有粥了!快,快喝一口!”


    妇人枯瘦的手颤巍巍地将脏兮兮的破碗递到小女儿嘴边,焦急地催促。


    稀粥从小孩嘴边溢出来。


    “阿囡,阿囡你喝一口啊。”


    旁次里伸出一只黝黑粗大的手,将粥碗一把抢过。


    “还给我!还给我!”瘦巴巴的妇人像发怒的野狗,爆发出可怖的力量,扑上去给抢粥的男人撕打起来,“你敢抢我阿囡的粥!你敢抢!”


    “疯女人!”抢粥的男人怕她撞翻粥碗,急忙高高举起,一边用力狠踹,一边破口大骂,“你没看见你家娃早他妈的冻死了!都紫了!滚!滚!”


    妇人被踹翻倒地,襁褓里的孩子滚了两圈,滑出布料。小小一张的脸,青紫一片,毫无生气。


    “阿囡……阿囡……”妇人匍匐爬着,将冷冰冰的孩子抱在怀里,忽然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娘的阿囡啊……”


    嘶哑的哭声在粥棚上空回响。


    周围的难民无动于衷,向前涌去,他们端着碗,挤在粥铺旁边,等待下一碗粥。


    客栈驿站人满为患,更有家底一些的富贾大商比外边的难民要好一点,至少还有个躲风避寒的地方。但不时地,一两声尖锐的惨叫,昭告有些不走运的家伙,被趁乱抢走了身家——左月生带来的人手毕竟不多,没办法面面俱到。


    “第三波难民潮预计在两天后抵达。”


    左月生和不渡和尚对坐。


    两人的神色都十分严肃。


    “比预算中的要多出不少,”不渡和尚低声说,“西海海妖的进展太快了,御兽宗的动作也不慢,第一波御兽宗弟子已经跟海妖在太阴附近交手了。周围的城池,怕被战火波及的人,也跟着一起逃难了。”


    “三十四万。”左月生合上手中账目本,“到目前为止,聚集在梅城内的难民,已经有三十四万,再多下去,很快就会打起来。”


    难民已经超出了梅城承受的限度。


    城中粮食正在迅速减少,人心浮动也越来越快。


    “稳住大体上的情况,先做仇薄灯之前交代的事情吧。”不渡和尚道。


    左月生点点头:“天工府看过仇大少爷留下来的图纸了,我需要封锁整个天池山。包括天池山脚下三里范围内的城民,都需要暂时往外迁一下。定星表之锚的动静太大,不可能完成遮盖过去,后边应该躲在暗地里的那些家伙就会现身了……你拦得下来吗?”


    “拦是能拦一会吧。”不渡和尚倒也不避讳,“但要指望我一个人守到尾,估计就算把我烧成舍利都不够。得看半算子那牛鼻子,能不能赶到,他要是能赶到,那应该没问题。”


    “鬼谷三日前出发了,你得把最开始的一段挡下来。”“行。”


    不渡和尚点头答应。


    末了,他忍不住摇摇头,苦笑道:“眼下这些难民,就已经是第一波了……可悲啊,众生芸芸,众生攘攘,因何而往,因何而争,都茫茫无知无绝。”


    左月生叹了口气,转头望向天山脚下,隐约能见到街道上人头攒攒,他喃喃道:“要死很多吧?都是血啊……你说,仇大少爷坐视情况恶化,是想做什么?”


    “不知道。”不渡和尚道,转动腕骨上的白骨念珠,停顿了一下才说,“不过,我在我们佛宗的一些禁忌经文里,看到过一个说法。”


    “什么?”


    “善恶相生,神魔无异。”


    左月生目光骤然锋锐,隐约间带一丝不敢相信,片刻,却又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不渡和尚起身,合掌欠身:


    “贫僧再去念几卷大悲经。”


    …………………………………………


    黑云笼罩在御兽宗主宗上,昼夜的分界被模糊了,宗门内的弟子甚至有一种错觉,错以为这个世界只剩下狂风和暴雨。风雨无休无止,宗内的海江水位越积越高,涛涛江水一重一重地淹没山峰。


    山被淹没在水里,海河连成一片。


    山头飘在水面,大大小小,如一座前所未有的棋盘。


    第一批应战的弟子已经驾驭新契约的蛟龙离开宗门。


    剩下的弟子都有些恐惧,又有些兴奋。


    要知道,就算是内门的弟子也不是人人都能够契约到蛟龙。然而,这一次,为了应对西海海妖来势汹汹的进犯,掌门宣布,人人皆得龙而契。第一批弟子腾空而起时,百龙齐鸣,与云中雷电相呼相应,场面别提多壮观。


    “……就是不知道分到我的蛟龙是什么,我喜欢青色的。”


    “青蛟很普通吧,我看到木师姐的蛟龙龙鳞是银色的,别提多好看……”


    值守八座卦山水闸的弟子们一边窃窃私语,一边抵抗鞭子般刮过的雨线。


    “你们醒醒吧,”有人打了个寒战,“我可不想跟那些蛟签契,契了蛟龙,就得去跟西海那些海妖打仗了。那可是打仗!会死人的!你们没看西洲广刊上怎么说的吗?……西海海妖,庞然如山,携冰山而下,城过城摧,山遇山折。我可不想去。”


    “胆小鬼!”立有人嗤笑,“那你留在山门里就好了,不过,别说我吓你,这次海妖可是奔着主宗来的,早晚都得跟它们打上。”


    害怕的那人缩了缩脖子,忍不住嘟囔:“奇了怪了,怎么以前西海海妖,也没这么强啊。”


    “我听说,以前是因为有天外天镇压在十二洲之上。空桑百氏跟天外天做了交易,天外天通过牧天索对妖族做了限制……嗯,你没看到,十二年前,三十六岛也是先跟天外天相通后,才携手进攻人间的吗?”解释的人顿了顿,挠挠头,又道,“不过,我看白鹿书庄的说法,这些妖族实力暴涨,恐怕跟大荒也有关系,十有八九是也坠了魔……哼!果是非我族类,必有异心,指望妖物守卫人间根本就不可能。”


    说话间,一个江头潮浪打来。


    有十几名披雨氅的人提灯踏浪而来。


    为首的高声道:“停云峰十六人,轮值戌亥。”


    “长老手令!”值守弟子迎上前。


    十几名轮换的停云峰弟子落到面前,为首的是停云峰弟子方英——这家伙也算是个御兽宗名人了。


    值守弟子看见他,在心中感慨了一下,这个停云峰出了名的内门废物可真是有够倒霉的。这么风大雨寒的天气,被踢出来值守。


    不过,这是停云峰的内事,其他峰的人也不好说什么,值守弟子查看了手令,点点头,将监管水闸水相的法器交给他。两班交接,新来的“停云峰”弟子替代他们站到牵连水闸开合的位置。上一班值守弟子被风雨冻得够呛,一经交接,立刻忙不迭地回自己的院子,准备打坐调息去了。


    他们走得匆忙,又兼天色灰暗,没有注意,跟随在方英后的停云峰弟子站的地方,积水透出一丝红色。


    暗红很快就被流水冲走。


    水闸周围水声轰隆。


    越过八座卦山,由卦山圈出来的养龙池,水位已经下降了三分之二。铜网高悬在诸多纠缠在一起的蛟龙头顶,一颗银色的内丹明如朗月,光辉越过山与山之间的缝隙,照在十六名“停云峰”弟子身上。


    “戌时快到了。”


    方英脸色略微有些苍白地看向身边的人。


    他有些紧张。


    好在他作为停云峰废物的形象深入人心,要是在大雨天被丢过来值守龙门关,还能面不改色,那才是怪事。


    “等一等。”他左边的人低声道,是道女声。


    常余峰大师姐,白重衾。


    她所在的常余峰,是御兽宗内仅存不多的主张亲善派。


    方英点点头,鼓足勇气把视线转回巍峨的山峰水闸上。两人说话时,养龙池里的银龙龙丹光辉随风雨流转,天空上,层层堆积的黑云中,闪电光芒交织,仿佛有千万道雷殿孕育将落。


    江浪一重高过一重。


    整个御兽主宗所在地,忽然变成了一片海。


    闪电隐浮间,隐隐约约,有鳞光在海波中翻动。


    …………………………………………


    至高至高处的云端,白云依旧慢慢流转。


    西洲大地的版图铺平延斩,西北角上,铅灰色的阴云笼罩,一条条白线已经彻底将御兽宗所在的龙首群山包围。风雨雷霆,烽烟血浪,将山海大地上的蝼蚁众生给淹没。千百万人的苦难,在至高至明处俯瞰,缩小如泥瓦。


    笼罩在西洲山河的,是漆黑的云层,人们再也不能把思念的话说给云朵听;席卷过西洲山河的,是酷寒的厉风,神再也不会把回应放到风中从高天吹向地面。


    旦上天,夕上天,天与人,旦有语,夕有语[1]……所有的一切的一切,从此以后,只是《古石碑记》上残缺的铭文。


    旦夕相语,神人不离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泥瓦上的□□,泥丸上的哀哭,传不到天上。


    云上只剩下清风,只剩下纵横。


    风卷红衣,如火拂动。


    神君高坐云中。


    “我掷万金与伏波,”他引风做弦,信手拨弄,一边顾侧而笑,一边清声放歌,“欲买秋光堂上客。”


    他起调极高,高得不需要凡尘听客。


    血衣黑发的天道在他身边,凝视他恣意的眉眼,凝是他急拨的指尖,做他唯一的听客。听他把狂悲当狂喜,唱成云上的歌。


    “欲买秋光啊——”


    “秋光——”


    师巫洛十指骤张,翻转向下。


    “不卖我!”


    轰隆!


    西洲万顷雷落!


    第159章 长鱼鳞雨


    千万闪电自高贯落, 密集如林。


    笼罩在御兽宗主宗上方的冷蓝光罩瞬间破碎,煞白可怖的闪电在滚滚暴雷声中, 倾覆向整片山峰。海水、江水、白浪、黑潮……刹那,所有人置身在一片席卷上下的刺目亮光里,汹涌过山腰的海倒映闪电,漆黑层叠的云层破开闪电。


    山峰漂浮在白茫中,只剩深黑的轮廓。


    人如蝼蚁!


    “戌时到了!”


    方英大声喊,喊得嗓子火辣刺痛。


    他拼尽全力喊出来的声音被淹没在鸿宇毁灭前的咆哮里……除了鸿宇毁灭,苍极倾覆, 他们再难找出其他的形容来——巨大的枝状闪电劈落在海面,声势骇然如怒龙归海,青铜水闸下的深潭爆成一片银镜,水花与电光同时迸溅, 同时闪烁,同时炸开。


    常余峰大师姐白重衾听不见他的声音, 却看见了他高高举起的时盘。


    “冲!”


    雨氅被强劲的气流拉成直线,白重衾率先掠出,扑向水潭尽头披了一层电光的青铜闸门。


    十几名常余峰弟子毫不犹豫紧跟向前。


    ……………………………………………………


    闪电不断劈落。


    万千鳞光在刺目强光中跃出水面。御兽宗内, 所有山钟同时撞响, 急促洪亮的钟声汇聚在一起, 强行突破雷雨的风声。山钟声里, 一位位被上涨的水位逼退到山峰上半端的弟子们同时煞白了脸色。


    ——鳞甲!


    闪电光中,海面密密麻麻, 都是鳞甲。


    “上天啊……”


    看清那些鳞片的御兽宗弟子踉跄后退, 几乎险些从山峰上滚落。一重重高如城墙的海潮, 不断推涌向前,撞击浮岛般的峰头。震动透过山石, 传到每个人脚下,巍巍如山之将崩。潮浪中,无数似龙,似人,似鱼,似鳖,似兽的水族破海而出。


    暴雨洗刷它们。


    它们以鳞为甲,以骨为矛,以牙为刀。


    “西海海妖……”


    说话的停云峰弟子声音虚弱得近乎呻/吟。


    闪电光中,出现在所有人视野里的,是这些天来,他们热血沸腾所想要南下去斩杀,去为苍生除害的西海群妖……它们没有随冰山南下,没有顺航道前往琉璃湾,没有去争夺龙穴鹤城。


    而是如鬼魅一般的,在这个雷暴交加的夜晚,直接出现在御兽宗主宗之外。


    “它们怎么过来的?”


    停云峰的弟子们脸色惨白,不见前几日的趾高气昂。


    他们左手间缠绕金索,右手颤抖持剑,强作镇定。金索牵连,一条条被他们驭驾于足下的蛟龙,须眉尽张,气息暴戾,暗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些浮水而出的同族。闪电不断落下,霜茫茫一片间,狰狞的妖兽冷冷相对峙。


    “……百川南下……苌兰海峡,”停云峰众人最前端,窄袖金领,眉目俊秀但带几分矜骄气的率队弟子猛然醒悟,“这些畜生是从苌兰海峡直接过来的!!!”


    百川南下距离西洲,距离御兽宗都太远太远了。


    远到了太古末年。


    远到了西洲洲城和御兽宗众人都忘了。


    ——忘了从苌兰海峡到御兽宗主宗有一条古老的航道!


    西洲海山相间,平行斜纵。古海冰山南下,撞进西洲西侧诸多狭窄的海湾,高达百丈千丈的海湾,横亘在海峡中部。笼罩西洲的连日暴雨,与被厉风洋流推动的海潮迅速暴涨,没过连绵起伏的峡湾群山——平行相间的海山就此贯通。


    鲸族沿峡湾南下,一路屠杀,制造出三十六城惨案时,西海海妖真正的主力却自苌兰海峡横入,如尖刀一般,借海位上涨,沿着消失万载的古航道,切开九脉十一河,直接出现在御兽主宗外。


    浪头如山堆叠,排峰而来。


    浑浊的潮头,西海妖族不再躲藏。


    它们缓缓浮出水面,毫不掩饰自己的杀意,狰狞的巨弓缓缓打开,骨矛作箭,搭到了弦上。


    它们什么时候抵达?它们又在海河中隐匿了多久?


    不知道。


    本该有所预兆的山钟,在养龙池大开后,就失去了原本的警示作用——八座卦山内,数以万计的蛟龙戾气太过浓重,竟然反过来成了西海海妖隐匿行踪的助力。甚至,如果不是宗门启动水闸,倾泻巨湖之水,宗门所在地的海河水位也不会上涨得如此之快。


    “御兽宗弟子听令——”


    庄旋掌门沉稳的声音从八座卦山方向传来,携裹无形的力量,硬生生将随宗门内西海海妖掀起的怒涛给压了下来。


    “御!”


    闪电的苍白,群山的深黑,海妖的邪青之间,道道金光破雨而出。


    尽管已经被眼前的一幕幕震撼得心神近乎失守,但庄掌门一声令下,御兽宗弟子们依旧本能起诀御阵——无需言语,在漫长的一千年里,他们已经习惯了对妖兽的镇压和屠杀。庄旋执宗的千年里“人妖两里,死生相争”的信条已经根深蒂固。


    ——妖不可语,妖不可信,妖不可道。


    唯有镇压,彻底的掌控,才能将庞然伟力的妖物化为己用,才能不令巨象破城,不令万民横死。


    无数名弟子同时伸出左手,左手腕间的金索同时飞起,蛟龙满是戾气的低吼连成一片,解开压制后,龙身身形迎风暴涨,披雨而出。


    以粗如巨墙的恶蛟为首,大大小小的蛟龙尾随其后。


    声势浩大。


    然而与以往不同,这一次,在杀意果决的命令传遍主宗所在的西洲龙首千峰时,海浪潮头里,形貌可怖的妖兽们却同时抬首,对着浮于海面的群峰露出狰狞的笑。闪电照亮他们森然的獠牙。


    他们电射向前,比御兽宗奴驭的蛟龙更快!更凶狠!


    第一批恶蛟与第一批西海海妖碰撞在一起。


    皮肤黝黑半人半鱼的海族伸出四臂,紧紧抓住条暗红色的蛟龙,四臂一用力,蛟龙被撕碎成几段,鲜血临空泼开,像一道血色的长虹。但很快,就有鳞色漆黑的巨蛟绞过来,蟒蛇般将他绞住。黑蛟仰首嘶吼,肌肉收缩,鳞片碰撞,铿锵声音中血肉四溅……蛟与憋厮杀,蛟与鳄厮杀,蛟与蛟厮杀。


    只一个照面,海水就被绞成青红色。


    海潮撞在山峰上,劈分成一股股倒卷的激流。


    “呕……”


    倒卷的海潮携裹血色,同暴雨一起,劈头盖脸地落下,浇了退到山巅的弟子们一脸的肠子内脏,眼珠带皮肉,腥臭程度与可怖程度,生平罕见。


    有人承受不住,直接吐了出来。


    血气躁动的弟子向往驾驭群妖,所向披靡的场景,向往说书人笔下,侠客七进七出的传奇。亦或者被仇恨和偏见所携裹,渴望手刃异族,血债血偿的时刻。唯有等到厮杀真正在面前上演,才会明白自己先前虚设的一切有多可笑!


    蛮荒!原始!暴戾!血腥!


    这不是他们往日高高在上,乘朱鸟于云中,冷眼俯瞰妖兽与妖兽自相残杀的争斗,是一场他们无法傲慢俯瞰的战争——蛟龙的身躯撞在山石上,驾驭它的主人来不及避开,直接被自己所契的妖兽生生压成肉泥。


    将被契蛟龙掷出的赤面豹首鱼身的海族披一身血,流星一般砸落在山峰峰顶。


    “嗬嗬……”


    一名停云峰弟子被掐住咽喉,提了起来。


    他努力地想要发出召唤驭兽的命令,却连一个像样的字音都没办法发出。西海海妖的出现太过突然,双方的距离太近,敌人没有留给他们从容召唤驭兽,调遣布阵的空间和机会,只一照面,就以最快的速度,最凶狠的冲锋,逼近御兽宗弟子们所在的山峰。


    “列——”


    腰间的青铜兽牌刚刚发出光芒,就是一声闷响,勉力启牌的弟子被狠狠贯在坚硬的山石上,从脖颈往上,瞬间炸成一团模糊的血肉。


    “退后!退后!”


    朱鸟冲天飞起,俊秀傲慢的停云峰率队弟子脸色煞白,他厉声大喊。


    “退到二重峰脉去!”


    御兽主宗所在地,向来有“千峰龙首”之称,奇绝嶙峋的山峰与纵横奔腾的海河组成横握在西洲大地上的巨龙龙首,口吞西海眼,地占千万顷。古老的山脉绵延相连,若以大体走势划分,可计内外十二重脉。


    眼下,西海海妖来势汹汹,若在第一重脉待下去,未等所驭妖兽全部苏醒,御兽宗弟子们就会被近身的西海妖族撕成碎片。


    退后的喝令此起彼伏。


    位于第一重峰脉的御兽宗弟子们一面狼狈不堪地驾飞鸟急速后退,一面厉声命令所驭妖兽迎上披血而来的西海海族。


    高达百丈的海潮拍打在山峰上。


    人面长鱼跃起在半空,折转时,锋利如弯刀的鱼尾将振翅欲飞的朱鸟拦腰割成两段。驭鸟而飞的停云峰率队弟子掉下来,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被一口咬掉了脑袋。咔嚓碎响中,人面长鱼的獠牙猩红花白,而失去头颅的华服尸体摔进水里,眨眼就被海水和残肢淹没。


    “孽障!”


    从八座卦山方向赶来的停云峰长老目眦欲裂。


    他怒喝一声,双臂衣衫破碎,暴涨数十倍,覆盖满青铜般的鳞片,合握掼落。水面被砸出一个巨大的凹陷,凹陷内所有海族连同与他们厮杀的驭兽一起,变成血泥。


    “孽障放肆,胆敢犯我山门!”


    双臂垂落在身侧,长老足踏血泥,声色俱厉。


    接二连三的长老赶到,终于将第一波海妖妖潮拦截在第二重峰脉之外。但此时此刻,千峰十二重的御兽主宗外围,已经堆起了一道尸潮,人和妖的尸体,起起伏伏。海浪携裹尸潮撞在崖壁上,留下血色的泡沫,又很快就被如注暴雨洗刷。


    话音刚落,重峰间的阔海水声大作。


    一具巨大的鲸骨腾跃出海。


    浑浊的血水从它的骨架披落,它的肋骨挂满了肿胀惨白的细线,迎风摇摆,就像死去的牛马身上密密麻麻的蛆虫。一直到鲸骨折转,落会海面,山峰上的长老和弟子们才看清,那些摇摆的蛆虫,是数不清的尸体。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全是芸鲸城的城民。


    他们紧紧吸附在鲸骨之上,一如生前。


    乍然目睹此种人间惨状,御兽宗弟子几欲作呕,就连长老也脸色剧变。


    “……尔等孽畜竟然放肆至此!”长老颤声叱喝。


    “放肆?这算什么放肆?”


    叮铃叮铃。


    空灵的铃声响起。


    闪电光中,眼瞳赤金的女孩脚踝系着银铃,踏鲸浮海。


    她抬首,森然冷笑:


    “不把你们都撕了,算什么放肆!”


    第160章 青蛇三尺剑


    风骤雨急, 闪电照亮黑山白海,照亮女孩精致青涩的脸。


    她发白如雪, 眼瞳赤金,眼尾却生着冷青的鳞片,肌肤透出一股冰雪的寒意,一件异纹的雪袍被风吹卷。风中她双腕与双踝银铃声音空灵高远。


    从她指尖流过的风,携裹一股刻骨的寒气。


    风过处,冰棱生。


    御兽宗的弟子还来不及惊讶统领西海海妖的,居然是这么一个容貌未张的女孩, 就先置身在迎面而来的可怖寒风里。他们常年生活在西洲,本该早已习惯漫长的冬季。但当风掠过女孩的手指刮来时,风中的那股酷寒,还是让他们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哆嗦。


    ——那种冷意能把血液凝结!甚至, 能把骨头也一并冻裂!


    停云峰主事长老吴初认出了来人,脸色骤然阴沉, 声音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是你,女薎。”


    山门哗然。


    劲风落下,十几道身影急速从八座卦山赶来, 甫一现身, 立刻分别祭起各自的法器。酷寒骤去, 御兽宗弟子这才醒悟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谁。


    寒荒国!


    女薎!


    ——西海之尽, 终年覆冰,称之古海。古海有国, 其名寒荒。


    国中有祀神者二, 一名女祭, 一名女薎。


    《古海海志》记载,曾有致情地理堪舆的修士, 一心欲探西洲海界,便冒险穿过西北隅的冰川,沿寂寥的冰海一路探寻,御剑飞行了七七四十九天,视野中忽然出现一条白茫的冰脉,匍匐如巨龙,连绵上百里。修士以为和先前遇到的一样,只是漂浮于古海海面的冰川,便打算在此处稍作休息。


    甫一生篝火,滚雪崩冰。


    山脊裂开,钻出手足生鳞的白发妖怪。


    修士这才知道知,自己已经抵达西洲外海的尽头。


    古海唯见黑天不见白日,无数大如洲陆的冰壳漂浮在深黑的海面,有酷寒的暴风从冰壳的裂缝里吹出,正是秋声一尽就会席卷整个西洲的厉风。厉风刮起茫茫一片雪潮。雪潮纷纷扬扬,雪大如席。


    西海海妖中的寒荒一脉就生活在这里。


    他们是远古冰原时代石夷的一支后裔。


    继承了石夷喜好冰寒的特性。


    西洲山岳的冰雪在天柱确立后消融,融雪成河。眷暖的走兽飞禽留在大陆上,喜阴逐寒的族属迁徙向西北。寒荒一族走得最远,一直走到了人间西北角的尽头,才在厉风出源之地停了下来。以厉风为呼吸,以玄冰为嚼食。极渊的寒意渗透进寒荒一族的血肉和骨骼,


    偶尔,寒荒一族也会出现在接近洲陆的近海,只要他们一出现,那一年的冰季就会比往年更加漫长,更加冰冷。但这种情况,哪怕翻遍《西洲洲志》也不过寥寥几例,因此对于西洲的人们来说,他们更像一个遥远而神秘的远古遗梦。


    但对于每年都要北上引鲸破冰的御兽宗弟子来说,寒荒之国却不算太过陌生。


    宗门内,几乎人人都听说过一二相关的传说。


    有说寒荒的大妖能够倾倒海水,将桑田变成汪洋,有说寒荒的大妖在海水中跋涉,将冰山扛在背上,以此磨砺自己与龙龟之属搏杀的筋骨众说不一,却全都证明了寒荒大妖的强横。


    “女薎,”吴初长老声色俱厉,“本宗感念贵国镇守古海之大义,向来对尔等敬重有佳,诚以为盟”


    他的话戛然而止。


    雨幕被撞破。


    白发银袍的身影鬼魅般一闪而过,下一刻直接出现在吴初长老身前。伴随着银铃声和金属碰撞的巨响,闪电间隙的骤暗中迸溅起一连串暗红色的星火,吴初长老向后重重撞在崖壁上,崖壁龟裂凹陷。


    女薎凌空漂浮,寒白如雪的左手按在他交错架起在身前的青铜双臂。


    吴初长老脸上先前的跋扈和愤怒此时此刻已经荡然无存。


    只剩下一股油然而生的骇意。


    御兽宗八门八法,最强力的手段,除了奴百兽而威杀四方外,还有一种“移花接木”的取用之道,是千年来御兽宗走上奴妖一途后,新兴起的法门,即将所契妖兽的神通转嫁到自己身上,以此弥补门内弟子近战不足的缺陷,称之为“异彼我处,行必我得”。


    “移花接木”的取用之道因行端颇有些邪肆,便在宗门内部也常有争议,一直到十二年前,晦明夜分后,三十六岛进驻清洲,御兽宗内部才将这术正名,不在压制其发展。而这吴初长老,正是此道的竭力推行者。他的一双青铜臂,正是来源于以“披盖铜甲,力大无匹,举山踏河”著称的壑山鏊兽。若论其防御之坚,在门内足可以排进前三。


    双臂的青铜鳞片下渗出细密血痕。


    吴初长老只觉得自己是架住了一片海——从女孩不大的手掌上传来的是犹如倒海的恐怖力道!刺骨的寒意顺着双方接触的地方迅速攀爬向上,青铜鳞片被冻得出现白色的裂痕。不,不能在这样下去,


    否则他非死不可!


    就在吴初长老果断地就要断臂求生的瞬间,女薎抬头,赤金的瞳孔冰冷残酷,唇角拉开,露出一个饱含恶意的嘲笑


    不好!


    吴初长老思绪一转间,五脏六肺内同时刺入一股刺寒。


    女薎惨白的手指指甲暴涨,锋利如弯钩的尖爪贯穿吴初长老的胸膛。她唇角的笑容越拉越大,唇瓣分开,仿佛孩童恶作剧般发出一声清脆的爆音:


    “砰!”


    “吴长老!!!”


    原本稍稍安定些的御兽宗弟子们忽然齐齐出声,声音中满是惊恐。


    “尔敢!”旁侧的长老又惊又怒,顾不上维持阵法抵御厉风,一转法器,当头朝孤身进入第二重峰的女薎砸落。


    “哈哈哈哈哈哈”


    昭然若揭的恶意笑声里,崖壁上吴初长老自里向外“砰”地一声,炸成一片白色的冰渣。纷纷扬扬的冰尘中,长过脚踝的白发飘动,女薎轻如薄纸地向后倒退,闪电照亮她弯曲成爪的手。


    出手的长老身形一顿。


    死亡的直觉迎面罩来,海面上,数万张的巨弓同时拉开同时瞄准,数万根劲弦拉开的声音汇聚成令人头皮发麻的怪异声响,刺目的雷电光中,寒荒国的妖魔们披着白发,搭在弓弦上的骨矛矛尖如齿,锋利森寒。


    嘀嗒。


    女薎轻飘飘地落回到鲸骨颅顶,惨白的手指间抓着一颗血淋淋的心脏。


    心脏还在跳动,仿佛还活着一样。


    女薎手掌一翻,掌心正面朝上,僵直难动的长老连同其他御兽宗弟子顿时清清楚楚地看见被她握着的那颗心脏。心脏的确还在跳动,被生生扯断的血管里喷出汩汩热血,心脏表面的血肉扭曲成一张人脸。


    那张人脸与炸成雪尘的吴初长老一模一样。


    ——在剜出心脏的同时,女薎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将吴初长老的魂魄一并生生抽出,困在了他的心脏里。


    暴风雨中,齿牙撕咬血肉声,生魂活魄凄厉惨叫声,格外清晰。


    御兽宗弟子们人人色变。


    妖兽食人由来已久,驭妖使兽的御兽宗弟子更是见惯了活人被妖兽啃食的场面。但像眼前这种,连魂魄都一并剜出的场景,就连大部分长老都是生平所未见,在恐怖诡异的同时,只觉寒气透骨而起。


    一时间,竟然在无人言语。


    女薎一口一口,咀嚼还在跳动的心脏。生魂凄厉的尖叫,猩红的血顺着女薎青白的手指向下滴落。她慢条斯理啃食活人心脏,眼睛却始终落在赶来的长老们身上,瞳孔狞金的光芒冰冷凶毒。


    最后一声惨叫消失在白森森的牙齿间。


    女薎不紧不慢地舔舐指尖残留的血,似乎意犹未尽。


    “食人”雨冲刷着重峰上的御兽宗弟子,有人喃喃出声,“古之戾妖以人食,噬其血肉,吞其魂魄,齿嚼爪撕,为其所噬者,不得”


    狂风暴雨,怒海狂涛的咆哮声里,正在舔舐手指的女薎猛地偏头,透过重重雨幕,瞬间锁定说话的弟子。


    对上那双狞金的非人眼瞳,恶毒的杀意扑面而来。


    那名弟子吓得一下子瘫坐在原地,失态尖叫:“不要吃我!不要吃我!我刚入宗门,我没杀过妖——”


    嗒。


    失态的弟子声音忽然止住。


    一只莹白如玉的手按住他的肩膀。


    女薎的长发在足边摇曳了一下。她停留原地,恢复干净的五指垂在身边,眼睛微微眯起,盯着无声无息出现在御兽宗弟子身后的人。来人做道士打扮,身穿一件蓝布宽袖道袍,腰间系一条麻带,脚踏黑布鞋,五官并不怎么出众,见之即忘。


    蓝袍道士似乎自带某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他一出现,空气中的寒气如冬雪逢春,悄然消退。弟子心中的惊惶随之去了大半,而原本如临大敌的一众御兽宗长老则像松了口气,急忙拱手行礼。


    “见过太乾师祖。”


    “见过太乾师祖。”


    “”


    闻声,众弟子这才恍然知来者。


    十二洲的仙门,除去一个供神君为师祖,师祖常年行走在十二洲的太乙宗,其余的仙门多有几位常年闭关不出,外人难窥其生死命数的师祖坐镇山门。这也是仙门与江湖散修最大的不同之处,一宗一派渊源万载,谁也不知道这样的宗门到底藏了多少底牌。


    御兽宗弟子向来听说,宗门内有几位“太”字辈的师祖闭关镇守,非宗门生死存亡,不出关。如今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活生生的师祖,也是第一次知道山门内尚且归化的师祖之一,原来是太乾师祖。


    太乾师祖,这个名字对御兽宗弟子并不陌生。


    根据宗门山志里记载,就是这位师祖主持了前所未有的定山为卦,迁山为闸计划,构建出了占地百顷的龙首湖。从而在风穴学上,完成了“给龙点睛”之笔。龙首湖一成,西洲风水长脉就此生气牵引,此举被十二洲誉为“大善之化”。


    然而太乾师祖更山点穴已经是好几千年前的古事了,谁也没想到他竟然还在宗门内不声不响地坐镇。


    一些人随着太乾师祖现身心神大定时,另一些聪明人却已经敏锐地预感到此次攻伐意味幽晦。


    ——似乎不仅仅只是妖族与仙门相争那么简单。


    “女薎祀神,”太乾师祖开口,他的声音平和无澜,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只是御兽宗漫长历史里微不足道的小插曲,“本宗感念贵族镇守古海之大义,尊尔为神,对尔等敬重有佳,诚以为盟,不曾僭踏古海寒荒半步。你们缘何屠戮我洲洲民,残食我宗长老,进犯我宗山门?你们是想”


    “诚以为盟?”


    女薎五指早已经恢复干净,浑身上下自发及足,清一色霜雪,唯独双唇猩红,残留刚刚啃噬活人心脏的戾气。她□□的脚尖点在芸鲸颅骨上淤积的雨泊里,脚踝边沿溅起浑浊的水花。


    “你们这些卑贱的、丑陋的、腥臭的蛆虫”


    “也配与我们为盟?!”


    太乾师祖衣衫轻拂,容色不变。


    侧后的长老立时愤然叱喝:“师祖面前,区区妖邪,也敢放肆!”


    “哈哈哈哈!哈!”女薎就像发现什么事情格外有趣的顽劣儿童,击掌大笑,笑声掌声,手腕上的银铃叮当响动。她笑指长老。“看看你们这些变色虫!遇强如寒蝉,瑟瑟无翅展,得势方嚣狂!你们这些人啊,不是还总喜欢看什么猴子爬架耍杂,哈!你们看什么耍杂,戏什么火把!滚到水边照一照,哪座山的猴子能比你们耍得更好一手笑话!”


    “你!”


    出声的几位长老顿时气得脸色通红,须眉颤动。


    有长老气急,口不择言地骂道:“什么黄毛丫头也敢在这里红口白牙?!今日老夫不为师弟讨回一口公道,誓不为人!”


    说话间,他手腕上十二枚金环脱腕飞出,迎风化作三头六翅的异鸟、青黄赤黑的巴蛇、兽身齿火的人面虎鸟鸣虎啸,十二只威势不凡的驭兽拖曳十二道不同的光彩,转瞬间就奔到芸鲸鲸骨前。


    虎腾鸟扑蛇卷,杀机近前,女薎不退不进,只连击三掌。


    啪!


    芸鲸鲸骨周围,重重雨幕忽然冰冻。


    啪!


    闪电光照雨线,密密麻麻的冰线从空贯落,接连海与天。十二只驭兽的身形定格在半空,身上飚飞出无数道细细的血线。


    啪!


    所有冰线破碎成冰晶,连带着被钉死半空的十二只驭兽一起,炸成十二团红白相间的诡异血花,妖冶盛大。


    敬立在太乾师祖背后的那位长老登时喷出一口血雾,气息骤然萎靡下来,踉踉跄跄,后退了好几步才堪堪重新站稳身形,骇然失色。先前吴初失手被杀,还能说是对方出乎意料地偷袭得手,但此次分明他占据先手出击,败得却同样轻而易举。


    仅仅只存在记载中的寒荒国祀神,其实力之强横,手段之诡异,超出所有人的意料。


    太乾师祖随意地一挥袖,轻描淡写地将冰尘与血雾抹去。


    他的视线自女薎手腕和脚踝的银铃铛上扫过,似乎通过她这两次出手确认了什么,“传说立西极时,逢遇中原烽火,天楔落处比预计南了许多,以至于海水不定,厉风出焉。神君心忧西海的北迁之族,便铸两件祭器,一曰冰夷,一曰鱼息,赐予徙族。看来这就是那两件祭器之一?不知是冰夷还是鱼息?”


    “你这条蛆虫倒有些见识。”


    女薎一歪头,忽然笑了。


    不是刚刚那种嘲讽一切的狂笑,是清脆悦耳的笑声,如果不看她被血染红的嘴唇和手足青紫的鳞片,简直就只是个粉雕玉琢的漂亮小姑娘。


    她的语调忽然变得有些甜蜜,笑起来时脸颊边甚至还出现了两个小小的酒窝:“是冰夷啦,是神君当初赠给我西海海妖的冰夷铃。我们海妖啊,从初族石夷到杂鱼杂虾,都最最最最喜欢铃铛了!


    “所以,神君大人就给我们铸成了铃铛。”


    她摇晃手腕,银铃晃动。


    叮当叮当


    叮当叮当。


    精致的银铃挂到参天古木上,被海风吹动,清脆作响。


    西洲洲屿最外最外的一块浮岛,就坐落在茫茫冰海中,岛上无草无虫无飞鸟无走兽,寂静如死。唯一一棵高得几乎可以接连天地的古木,还是一棵死树。死树历经风寒而不倒,只是被冻上了一层厚厚的灰白冰壳。


    石夷盘坐在树下,神君坐在他肩上,将银铃挂好后,伸手拨弄了两下。


    叮当叮当。


    石夷学着他的样子,伸出巨大粗糙的手,小心翼翼地,也拨弄了两下。


    叮当叮当。


    “西极的天楔位置还是太南了一些。”神君仰起头,看铃铛在冰凌树枝上左右摇晃,“否则西洲风水贯通,地脉生气不在为海山间断,下潜于洋,纵横北南。若木会在生气贯通的那一刻,死而复生,地火贯穿上下,它的树干会像赤玉一样红,开出的花也会像火一样,唯独叶子,青翠如碧。”


    “若木复生,光华百里,会有百鸟逐光而来,起落在花叶之间,它们会衔来其他地方的种子。种子落到岛上,厉风间歇的时候,就会抽茎发芽,盛开成姹紫嫣红的海,虽然很短暂,却和南方洲陆的春夏没什么两样”


    神君经年游历,娓娓道来时,仿佛已经能够听到百鸟婉转的啼鸣,百花盛开的簌簌。


    那是只能生活在冬寒之地的古海妖族一生都未见过的景色。


    叮当叮当


    体型庞然,出身雪地却最喜欢花花草草的石夷不会说话,只能安静地听他描绘。它小心翼翼地虚拢了巨掌,将几枚不起眼的铃铛罩在手中。


    好似那是一朵未开的花,一点未发的芽


    想要看若木复生,想要看百花盛开。


    神君得走了。


    走时明明万事缠身,却还是眉眼弯弯,笑颜晏晏,说:以后,西北隅就交给你了。


    石夷点头。


    点头又点头。


    木讷笨拙得可笑,神君笑了笑,转身又止步,沉默稍许后,又轻声交代:如果守不住,就不要守了,记得离开


    那是一切开始的先声,是大地纷争横流的前夜。


    白衣的神君走进了熊熊烈火。


    在也没有回来。


    只留下,西北苦寒的海面,死去的若木树底,小山一样的石夷守着日日夜夜响个不停的铃铛。


    叮当、叮当。


    “好听吧?”


    女薎足尖点在污水中,轻盈地旋转了一圈,让脚腕上的铃铛和手腕上的一起响起来,她笑吟吟地问,就像孩子在炫耀心爱的宝物。


    电闪雷鸣,天地皆雪。


    起起伏伏的尸体,人的,妖的,被激流携裹,流过西洲龙首群山地的第一重山脉与第二重山脉的间隔。奴兽的残肢,与御兽宗弟子的血肉撞到山石,被横斜的草木挂住。


    太乾师祖压阵,长老们或祭起金环,或祭起腰牌,远处八座卦山山挪水动,滚石成河。龙鳖敖怪之属,已经聚集到寒荒族的白发群妖背后,鳞片密密,因水沉浮,如兵陈百万,也如幽冥洞开,溺死的冤魂恶鬼借暴雨爬上岸来。


    剑拔弩张,杀机一触即发。


    可在这种不死不休的厮杀战场上,女薎却在自顾自地旋转,像无忧无虑的孩子,雪白的长发与祭祀的长袍旋开盛开的花朵。


    御兽宗的山峰上,沉不住气的长老和弟子移动了下脚步。


    “浑身似口挂虚空,不论东西南北风,一律为他说般若,叮咚叮咚叮叮咚。禅宗大道将铃铛视为‘惊觉’与‘大欢喜’的象征,银”太乾师祖目光微沉,“神君赠寒荒一族以冰夷铃,实是煞费苦心。”


    “是啊,谁能想到神君把冰夷这么重要的祭器铸成了这么不起眼的几个小铃铛,”女薎偏头,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其实啊,你们这些修士,原本有机会拿到这对冰夷铃的,是吧?”


    天地有隅隈,隅隈有神守。


    呼啸的寒风刮过终年不夏的海上孤岛。


    终年有风,终年有声。


    白茫茫一片的世界里,时间的流逝变得模糊,分不清年月。唯独树下的石夷始终盘坐,也不知从何时开始,它听着单调的铃声,学会了自己取铁石白银,仿造神君留下的冰夷,铸造铃铛。


    一个、两个、三个


    挂在若木上的铃铛越来越多,最初的冰夷铃被淹没在叮叮当当的声洋里,除非经年相照看的人,在也分辨不出。


    万载匆匆风声里。


    纷争的洪流淹没大地,血和火搅碎了河山,天索横贯。


    面目全非的世界里,只剩下远离洲陆的孤岛一如往日。


    死去的古木、握拳盘坐的石夷。


    ——直到无渊剑北来,一人一妖在树下厮杀。


    人是蠢货,妖也是蠢货。


    “真可惜啊,”女薎脸上的笑容越深:“那用剑的蠢货,压根就没猜出来,你们废了那么大功夫,布局让他去斩杀石夷,真正的目的是什么祭祀冰夷明明肯定就在石夷左近,他竟然只把石夷炼铸成碑,重镇风穴,就离开了。是不是想想就恨得咬牙切齿?”


    太乾师祖一直平和的神色终于微不可觉地变了变。


    一开始御兽宗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她口中“用剑的蠢货”是谁,直到“斩杀石夷”四个字一出,才猛然醒悟。顿时,山峰上私语声炸成一片,甚至连风雨声都没办法压下——自曾清师兄被关入水牢后,宗门内部就有了一些关于顾轻水剑圣真正死因的流言。


    “肃静!”


    眼见事态不对,立刻有长老高声喝令。


    太乾师祖抬手一压。


    制止背后的骚动。


    “石夷确实非恶妖。”


    太乾师祖的声音在雨幕中传开,压下所有窃窃私语声。弟子们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的惊讶之色越重。


    已经殉道而亡的顾轻水长老之所以能在西洲以“剑圣”闻名一方,就是因为一千年前,西洲西北隅,有恶妖作乱,掀风作浪,十二条西海主航道的商船饱受其苦,苌兰海湾外侧的海城更是屡屡遭难。


    为此,御兽宗遣顾轻水长老,将恶妖斩杀,炼化成碑。


    碑镇风穴。


    往后千年,十二条航道重新恢复平静,商船往来如织,西洲海城迅速恢复到荒厄前的繁荣昌盛。《西洲洲志》将这一节记载在内,当时人人欢欣,无渊剑圣就此成名。此事甚至成为御兽宗弟子与其他仙门弟子往来时,自夸山门的谈资。


    ——然而,今夜太乾师祖却亲口推翻了《西洲洲志》,承认当初被顾轻水长老斩杀的恶妖非恶!


    太乾师祖仿佛没察觉到众弟子的惊疑不定,声音平稳地继续往下说。


    “千年前,空桑势大,百氏逆行倒施,私更天轨,以至于日月迁移,□□不正。西北隅的韦风风穴因此偏移,酿成十二航路百船翻沉的惨祸。我宗也曾屡派长老前去与石夷商谈,试图更正风穴,然石夷拒不相谈。是故,轻水方起剑无渊,误斩石夷。”


    “那、那当时应该要提请仙门彻查牧天轨才对啊!”有弟子忍不住失声质问,“太乙能查天索,山海阁能查,药谷能查,我们御兽宗就不能查么?”


    太乾师祖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第二重峰上,一处断崖,一位羽冠方脸的少年站在一众弟子中间,不知是因为发现自己的失言,还是因为什么,涨红了脸,不安得握紧双拳。他旁边的同门弟子纷纷下意识避开到一边,寥寥几个犹豫了一下,站在他身边没有移开。


    “该、该提请彻查天轨才对。”


    羽冠少年磕磕绊绊地坚持。


    一千年前,那时天外天与牧天索的真相还未大白人间,但仙门察觉日月与□□有异,是有权提请彻查的。御兽宗在那么早那么早之前,就知道天轨有异,日月有异,空桑有异,可御兽宗却什么都没说。


    如果不是今夜,西海海妖进攻山门,他们甚至不知道,原来早在山海阁城祝舟子颜、少阁主左月生他们之前,自己的宗门就发现了天轨的异样。


    羽冠少年旁边,一位圆脸姑娘紧张地扯他的衣角,示意他别说了。


    “该查天轨啊,查天轨才是对的啊”羽冠少年几乎要哭出来,手指关节泛白。


    既然根源在日月,在□□,在空桑,那就该彻查天轨。


    怎么能


    怎么能斩杀无罪有功的守岛大妖呢?


    如果


    如果那时候,御兽宗选择的不是斩杀石夷,不是掩盖真相,那么提早千年揭露的真相。提早千年,仙门彻查百氏,那么,十二年前的晦暗夜分,是不是就不会到来?那么多走荒人,那么多凡人,那么多修士是不是就不会死在晦暗之夜的瘴雾里?


    是不是御兽宗与西海海妖的仇怨,就不会深到如今的地步?


    是不是一切还有机会挽回?


    始终未停的闪电照出羽冠少年苍的脸,隔着尸体堆积成的河,女薎立在芸鲸鲸骨上,漠然地看着他苍白绝望的脸。


    冰夷铃在风中响动。


    百万骨矛百万兵戈。


    “是,”太乾师祖颔首,“后来许多年,宗门也常常在想,当初是不是应该提请彻查天轨,然而监天盟约自立迄今,万载以来,仙门共问询空桑四次”他喟叹,“连同十二年前,尚且是太乙师祖的神君与山海少阁主,提出的问询在内,一共四次。”


    万载。四次。


    “每一次问询空桑,彻查天轨,都是数洲血战,生灵涂炭。就连第四次也不例外。”


    “而千年前,西洲刚逢一场前所未有的荒厄大劫。荒厄初过,洲城人家,十室九空,百不存一,我宗萧条破败。为避一番新战火,当时的严尊掌门压下了天轨有异的消息。事后,严尊掌门引咎隐退,自断大道于龙首池此事确实是我们御兽宗的罪过,然而在当时,我们御兽宗实无他路可走。”


    女薎讥讽地笑了一声:“好!好个无路可走!”


    太乾师祖神色平静:“我知道,如今这些话,说来都只是在开脱。”


    略微一顿。


    “杀石夷,瞒真相,这些确实是罪过,但如若有人问我,是否为此感到后悔,我的回答只有一个:不,绝不。”他的声音骤然提高,坚如寒铁地传尽每位山门弟子耳中,“如若没有千年休战,何来西洲的复兴?!如果没有千年不起干戈,何来如今的城池繁华!百万苍生之责于一门,虽负罪而无悔。”


    八座卦山方向闷雷声动。


    太乾师祖猛然向前踏出一步,袍袖鼓振,凌风猎猎。


    他的语气已经彻底冷了下来。


    “是御兽宗的罪孽,御兽宗自认今日的因果。但你们西海海妖假借和谈,令我宗顾轻水长老,自退宗门,北上请罪。如今,顾轻水长老已为两族血仇请罪身故,你们却出尔反尔屠戮西洲三十六城,造下无尽血灾,犯我宗门,又是何等说法?!”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女薎俯仰大笑,笑得直不起腰,“好!好!好个铿锵有力的说法!!好个冠冕唐皇的说法!好啊!好!”


    太乾师祖面若冰封。


    “尔等毁约背盟,逼得我宗长老只能以残魂御剑归山的方式,鸣怨警示。因果虽远,却已血仇难解,今日我御兽宗与你们西海海妖,不死不休!”


    “毁约背盟?”女薎笑,笑着双手一振,两枚冰夷铃脱腕飞出,迎风变化,骤然间已经大若山钟,“你们也配称盟道约?”


    太乾师祖双手于虚空中一拂,抽出两柄莹白的骨剑。


    “可惜!”他寒声道,“当年神君赐你们冰夷铃,为的是你们能够在古海安居,而不是你们掠杀洲城,以至于伏尸百万,难民攘攘。可怜神君一番好意,也算是被负了个彻底。”


    “真有意思,真有意思,”女薎踩在缓缓升高的芸鲸鲸骨上,悬挂于鲸骨间的芸鲸城城民尸体在瀑布般的水流间摇摆,“你们负他,我们也负他,都是背信弃义的家伙,在这里笑什么五十步与百步啊?”


    骨剑上霜芒流转,太乾师祖背后妖兽虚影重叠,仿佛随时会奔腾而出,化虚为实。


    ——双方的仇恨早已深不可解决,方才的交谈,不论是随意散漫,还是剑拔弩张,都各有目的,各有筹划。


    一道道水箭从波涛汹涌的海面上射/出。


    数以千计的人身鱼尾怪异海妖在双方交谈间,已经潜伏到第二重连绵山脉之下,紧贴崖壁。此时骤然展开有若鸟翅的鳍翼,手提青刀,贴着嶙峋的山石崖壁,笔直上掠,所过之处,两柄锋利的青刀拉出一道长长的血线。


    “杀!”光芒冷蓝的阵印轰然砸落。


    庞然如山岳的赤象自阵中奔出,仰天嘶吼。赤象踩在被海河淹没的山石上,巍峨高大的身形骤然形成一道坚不可摧的防御墙。


    冰夷铃响。


    声音不复空灵,不复清脆。


    阴冷森寒得仿佛来自幽冥的引魂铃。


    铃声中,汹涌的水面腾起了道道黑雾,黑雾里,方才刚死的人和妖忽然齐齐自水面站起,睁开漆黑无光的眼睛——也不知道女薎使用了什么手段,被她掌控的冰夷铃威能丝毫不见神芒,反而幽晦诡异。


    “你道神君若看见他所赐之物,被用来酝酿这等血债,是何感想?”太乾师祖高声喝道。


    “我知道你安的什么心,”女薎俯仰大笑,笑得眼角隐约反光,“你不过是想让我们恨他罢了!”


    “你们不恨他?”太乾祖师握住骨剑剑柄,背后虚影沸腾,“这可真奇怪,我可听说三十六岛的妖族都恨他恨得咬牙切齿。你们若不恨他,怎么今日竟然会违背他的意愿,大动干戈,横造杀伐?西海海妖与三十六岛,竟然如此不同么?”


    “我们不恨他啊,”女薎依旧在笑,笑间猛一击掌,“放箭!”


    寒荒大妖同时松开弓弦,骨矛破空而出,带起的劲风扬起他们的白发。


    万箭齐发!


    赤象怒吼。


    在血契的驱使下,赤象迎着遮天盖地的森白箭雨巍然不动。它们披挂沉重的铠甲,骨矛穿甲而过,钉进血肉。曾经能撞破城墙,屠戮整座城的象群,强悍非凡,哪怕身中数百骨矛,依旧屹立不倒。


    然而在第一支骨矛射出的时候,寒荒的大妖们已经将第二支骨矛搭上了弓弦。


    弦声不止,箭雨不止


    箭雨风雷中,芸鲸鲸骨腾空而起,迎向自虚空奔出,转虚化实的兽群。


    女薎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她被仙门奴驭的同族,又仿佛只是为了让暴雨洗刷自己的怒火。她唇上的鲜血被雨水冲尽了,苍白的闪电光中,仰起的依旧只是一张还未长开的青涩面孔。


    她在笑。


    笑得竭尽全力。


    “我们不恨他啊——”


    那是他们神智未开时,带他们走出晦暗的神君。那是在冰原上燃起篝火,与他们同歌同饮的神君。


    他们怎么能恨他呢?


    骨剑在半空中劈下,芸鲸的鲸骨在半空中折转。


    庞然如巨山的骸骨撞开奔涌向前的妖兽,骨架上悬挂着,有如蛆虫的尸体如雨落下,噼里啪啦七百年前,负伤的鲸鱼搁浅在苌兰海湾,一艘开往烛南的商船停了下来,商人噼里啪啦打着盘算,算这稀罕的鲸肉送到烛南,能从宝阁楼里换得黄金几万两。


    左近有个穷辟的小海乡。白银真金洒下的声音叮叮当当,割肉抽筋时镰刀厨刀碰撞的声音也是叮叮当当。


    商人满船归,海民满兜归,真银白银请来了能够帮助他们在坚硬岩石上打下楔钉的修士,一座被誉为“明珠”的城就在新月的海湾里建起来了。


    只留下鲸神血肉化为光尘,鲸落万物生的动人传说。


    七百年后,成了兴盛香火。


    鲸骨与骨剑相碰撞,发出巨大的声响。


    女薎腾身跃起,在雨幕中旋转,自腰间的玉带里抽出一柄闪闪发光的软剑。


    “我们只是”


    软剑切开雨线,剑刃泼开一道圆弧形的血线。


    “——不想在疼罢了!”


    被剔净血肉的芸鲸骸骨重新落回海面,溅起高高的水花,挂着的死尸掉落大半,与尸体一同掉落的,还有那七百年来蔓延滋生的草木藤蔓,被视为“鲸落万物生”的草木奇花。一切都脱落干净后,隐隐约约,能看见鲸骨上刀斩出的伤疤。


    软剑与骨剑碰撞,双方同时向后震退。


    女薎落到浮游接她的鲸骨顶端,赤金的眼瞳在雨里仿佛在燃烧,又仿佛在泯灭。


    第二重峰脉上,第一头赤象终于带着密集的骨矛,轰然倒下。


    赤象倒下后。


    先前出声质问的羽冠少年被一支骨矛洞穿了咽喉。


    他抓着骨矛,睁着眼睛,被钉在冰冷的崖壁上,血水从他的指缝间缓缓流出,雨水洗过他放大的瞳孔。圆脸姑娘抱着他的腰,哭着在喊什么,可雨声太大,雷声太大,已经听不见了


    听不见了。


    暴雨洗过手指,洗掉了斩杀驭兽的血,女薎站在雨中,脸上已无悲欢。


    海面沉沉浮浮的,依稀还有那些芸鲸城后来的城民们,精心保护,舍命留下的鲸神像。可是他们已经不想在看到了凡人也好,修士也好,膜拜他们,热爱他们,伤害他们,奴役他们,杀死他们。


    神君啊


    对不起。


    凡人与修士或许真的曾给予我们好的美的真挚的,可是我们已经不想在为那一点好的,去忍受这些坏的痛的了。


    “对不起。”


    圆脸的小姑娘拔出了骨矛,抱着羽冠少年的尸体,奋力随着同门的师兄师弟师姐他们一起,向后退去。雨水洗净了她脸上的血污,她解开了手腕上的金环,抛掷起一道光芒,一条蛟龙随着跃出水面,冲向了迎面而来,死而不僵的走尸。


    “可我们”


    “不想在疼了!”


    风雨中,女薎扣响了第二次冰夷铃。


    刀与剑,獠牙与利爪。


    被驱使的尸体与被契约的妖兽,厮杀在一起,不断上涨的海潮撞击山壁,各种巨大的声音反复回荡,淹没了彼此之间的呼喊。过去已经变得很遥远很遥远,剩下的只有近在咫尺的仇敌。


    唯有新死的鬼,唱着旧日的歌。


    可没人听见了。


    冰夷铃响时,八座卦山方向,传来了山崩地裂的巨响。


    整片御兽宗主宗所在的西洲龙首千峰山群紧随着一阵颤动,不断上涨的水面仿佛炸开了锅一样,狂风忽然转了方向,不在从西海海妖这一边卷向御兽宗的战线……不,更准确的说,是有更加狂暴的烈风,忽然从八座卦山中间扑了出来。


    风势强劲,生生将自西北而来的厉风给压了下去。


    与此同时,刺目的银光从御兽宗主宗内部缓缓升起。


    光芒夺目得,仿佛那是一轮在冬日跃起的太阳。


    “果然……”


    女薎扣住冰夷铃,不在贸然上前与太乾师祖拼杀。


    她赤金的瞳孔印出刚升起的银日,松开软剑,右手自虚空中握住什么东西,然后缓缓地,仿佛也极为艰难向外一点一点拖出。


    对面的太乾师祖神情一冷,原本要趁势进攻的谷剑停了一下。


    终于要出现了?


    当初神君留给远古冰原徙族的第二件祭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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