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静夜
鹤城静眠于海湾中。
距离云港一段距离的地方, 三十三层的雪中双塔点燃了火。光粼粼铺在海面上,作为御兽宗布阵以供仙鹤越冬的暖湾, 琉璃海的渔航远不如鲸城、烛南等海城发达,舟船不多,泊于塔下。
鹿萧萧和小师弟趴在塔顶的八角檐下,收敛气息,一动不动。
在远一点,就是供养仙鹤的滩涂。
仙鹤洞察敏锐,数目众多, 鹿萧萧怕被鹤群发现,不敢过分靠近。只能藏身双塔,遥遥监视观察。眼下,鹤场中, 御兽宗弟子们打着火把,来来往往, 正在给经历长途跋涉的鹤群们供上食物。
雪地的光、双塔的光以及火把的光交错在一起。
光中朱冠青脚的仙家白鸟涉水啄食,它们与御兽宗弟子格外熟悉,御兽宗弟子经过时, 会展开翅膀, 碰碰他们的肩膀, 啄啄他们的发冠。
“哎!别碰别碰!”
抱着竹筐的御兽弟子姜林一边缩脖子躲避鹤翅, 一边半抱怨半开玩笑。
“小心我一个手抖全倒泥里去了——哎呦!怎么还偷吃呢!”
一只单足立雪的仙鹤慢吞吞地收回长喙,正大光明地将一大串浆果吞下去, 又正大光明地继续探过脑袋, 毫无被指责的羞愧。
御兽宗弟子姜林无可奈何:“……行吧。”
他抱着竹筐又向前走了一段距离, 就听到前边的风里传来常年负责鹤场的荷师姐泼喇喇的声音:“……不是写信告诉你们了吗?今年越冬的仙鹤比去年多了三百六十二,运来的仙粮至少要多四舟才对!现在不仅没有多, 还比去年少了两舟,怎么搞的啊你们!……什么!你说得到轻巧,天寒地冻的,琉璃海的水泽就这么点大,地皮早被我们翻过了,还能扒出什么吃的给鹤仙们?!”
“……不是我们不运啊,实在是今年冬来得太早……”
“那就在往南一点,从沧洲运过来不会吗?”
“姑奶奶,您说得轻巧!沧洲入瘴月可比我们西洲还要早,一路上那个瘴浓得啊,不是顶级的飞舟哪里过得去!”
姜林紧走几步,上前就看到护送鹤粮舟的师兄师姐们正在火堆边休息。荷师姐拿着账目,怒气冲冲地和几名商人在争执。姜林插不上口,刚要过去同护送飞舟的师兄们问问怎么回事,就忽然见篝火下,师兄师姐们的影子在雪地里蔓延出黑色的丝线。
他一惊,下意识停住脚步。
在一定神,师兄师姐们全都好端端地坐在篝火边,说话的说话,打坐的打坐,影子好端端地落在雪地里。
……巡查了一天鹤场,眼都看花了。
姜林挠了挠头,想着,一边埋怨同伴白天偷懒害他多干了好些活,一边就走了过去。
一名与他相熟的师兄扔给他一个酒壶,笑着同他打招呼。
篝火外,荷师姐还在与商人们争执。
一筐筐水植的块茎和泽菜有条不紊地先行运到鹤场的各个角落,照顾仙鹤的弟子们像往常一样,习惯性地将食物倒进雪槽,仙鹤们也像往常一样,扑扇翅膀,拾取食物——这次运来的鹤食,数量虽少,但似乎口味比往常的要更甘甜一些。
仙鹤们吃的速度比以往快了一点。
……不对。
鹿萧萧和小师弟清清楚楚地知道的确有地方不对劲。
首先,庄九烛跳上了运粮来鹤城的飞舟,但下船的时候,却没有他的踪迹。从飞舟上下来的商人和御兽宗弟子似乎都不知道,自家少主曾上过他们的飞舟。其次……那些御兽宗弟子和商人,真的还是“人”么?
前一点,御兽宗的运粮舟有人留守,他们没有确定情况,不敢冒然登舟搜查。
后面一点,鹤城是御兽宗为供奉仙鹤而建的城,布置有众多祛秽清泽的阵法,又有数以万计的白鹤栖息此地。普通邪祟难以混进城中。可日暮时分,所有商人与御兽宗弟子齐齐扭头望来的场面,绝非她和小师弟的幻觉!
他们跟随叶仓师兄跋涉西洲,一路上也遇到过混做人修的邪祟,知道这种情况虽然少见,但绝不是没有。
石城墙上,万幸她与小师弟反应快,没有暴露。搬运好鹤粮后,就下城墙,混进城中,一直等到天黑,才悄悄潜到港口双石塔上,借这两座光镇琉璃海的塔藏身,以窥那群不知是人还是什么的御兽宗弟子和商人的举动。
观察了大半个晚上,这些人一举一动,都普普通通。
毫无异样。
没有异样就是最大的异样!
说不出的恐惧在心中弥漫,鹿萧萧和小师弟看着护送的御兽宗弟子与鹤场弟子如常说笑饮酒,商人形貌鲜活地与鹤场主事据理力争,只觉得一股莫名的寒意越来越深。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行动才好。
积雪滑落。
眼见商人和护舟的御兽宗弟子三三两两起身,往休息的房屋走去,小师弟轻轻地碰了碰鹿萧萧的手肘。
鹿萧萧知道他的意思,是在问要不要想办法提醒一下原本看守鹤场的那些御兽宗弟子。
……说实话,她对御兽宗好感不高,托某位庄少主的福,这几天可算彻底跌到了最低点。但看守鹤场的弟子,虽然是御兽宗的,却未曾做什么坏事……如果鹤场出事,恐怕还要波及这么多仙鹤和鹤城的居民。
鹿萧萧犹豫了下,点了点头。
她做了个“你留在这”的手势,就轻如鸿羽滑出,要悄无声息地借视线死角掠向鹤场。
就在她刚要滑出塔檐时,肩膀忽然被人按住了。
谁?!
鹿萧萧头皮一炸。
她袖中的剑几乎是瞬间就滑了出来,刺向后背。
袖剑被人轻轻捏住,有道年轻沉稳的声音传进耳中:“不要动。”
一回头。
小师弟不知何时被定住身形,满脸惊慌地看着她。而塔檐下,悄无声息多了一道身影,是个青衫的剑客,似乎和叶仓师兄的岁数差不多,容貌俊秀,就是面色有些苍白,似乎是负伤在身。
鹿萧萧原本万分惊惶,但看到他衣袖上的绣纹,一下子镇定许多。
……你是山海阁的人?
她张口欲问。
青衫的山海阁剑客没有回答,目光始终落在灯火不绝的鹤氅中,落在那些前去休息的商人和御兽宗弟子身上。
…………………………
梅城。
天池山顶的石亭。
师巫洛收回手。
陆净和不渡和尚又惊讶又新奇地看着呈现在冰湖上的画面,夜幕重重,塔光与火把交错:“这是……鹤城的双子塔?”
第142章 红纸伞
鹤城, 双子塔。
鹿萧萧活像被捏住脖颈的猫,动弹不得地待在原地, 眼巴巴地瞅着一只手就制住她的青衫剑客。奈何对方不是他们叶师兄,态度只是随手照顾一下隔壁家不成器的皮猴子,看住别死就成,毫无让他们掺和的意思。
……还不如喊叶师兄一起来呢。
鹿萧萧后悔地想。
余光四下一瞥,她忽然看见塔瓦有意想不到的动静,急忙扯了扯全神观察鹤城的青衫剑客。剑客一低头,只见积雪上浮出一个接一个的字, 仿佛有人隔空写字。
娄江,鹤城为龙尾之穴。
“龙尾之穴?”
青衫剑客看着熟悉的字迹,皱起眉。
旁边的鹿萧萧和小师弟探头探脑,也在瞅积雪上的字, 看到打头的两个字后,惊讶地望了对方一眼, 又齐齐望向青衫剑客。
娄、娄江?
这就是小师祖口中“操心老得快”的山海阁前代天才青锋剑娄江?
正低头看雪的娄江不知道仇大少爷是怎么编排自己,只是以气代笔,迅速地在积雪上写字做答。他写的速度极快, 对面隔空回复的速度更快, “次二脉”“四方之气”“六宿”等字眼单独拆开都认识, 凑在一起完全不知道什么意思的字眼高频出现, 鹿萧萧和小师弟两人看得头晕眼花,几乎想拔腿逃跑。
小师弟刚惊恐地移开目光, 就看到漆黑的鹤城中升起了一团红光。
“那是什么?”
他脱口而出。
声音淹没在隆隆巨响中。
…………………………
灼红的冰被湖水冲向天空, 燃烧的屋檐、折断的立柱、飞溅的石头与积雪倒影在冰面, 破碎又重叠,仿佛一座沉寂古老的城突然被推上火山口, 在岩浆喷发的时刻由无数镜子照出它的灭亡。
不渡和尚清晰地听见身边的陆净骂了一句粗话,掠身向前,要去伸手制止。
湖水从天而降。
寒冷刺骨。
陆净低垂头,站在一池流光碎影中。
仇薄灯提剑起身,没有再看水波不休的天池,“叶仓,陆净,你们带水镜去鹤城。”
“是!”
叶仓向前。
陆净衣上沾水,踏未定之波下山。
“和尚,”仇薄灯看向不渡,问道,“若龙脉震荡,一脉之气汇涌至天池山,你能镇压几天?”
不渡和尚捻转腕上的白骨佛珠,也顾不上颜面不颜面,略一计算,直白道:“至多半个月。”
“那你留镇天池山,联系左胖子,调动西洲境内的山海阁飞舟。巫罗率蛊师候于万冢山,派所有惊鸿白驹舟去接他们,赶赴鲸城。通知半算子,鬼谷兵脉即刻出山,压近西洲,但不可入西洲……”仇薄灯一面吩咐,一面出石亭。
太乙宗留于梅城的一名弟子匆匆上山。
“小师祖,御兽宗的人到了。”
仇薄灯停下脚步。
他身侧的师巫洛早一步冷冷望向梅城南门。
“这个时候到,”仇薄灯忽然冷笑一声,“真是赶巧。”
………………………
积雪在城门楼上越堆越高。
沉默的队伍停在冰冷的风中,数目庞大,由白身黑尾独角的驳豹、长毛弯牙赤目的巨象以及近百名修士组成。带着一眼望不到头的沉木箱子,绣了万兽图腾的旗帜在大雪中猎猎展开。
为首的人面目威严,仿佛久居高位。
往日,他出现在任何一洲一城,都会有大把大把的人争先恐后端茶倒水,哪怕是去其他仙门主宗处拜访,也自有身份不低的长老招待。然而今天,他已经率门人,在西洲洲内,御兽宗御下的一处小小梅城城门外,站了三个时辰之久。
不久前,不渡和尚曾因梅城百弓庄一事,向御兽宗转达了神君的命令,让他们自行选人来梅城走一遭。若来的人神君不满意,就换神君亲自去一趟御兽宗,走一走御兽宗的山门。传信之后,御兽宗沉寂无声。
一直到今日,他们选出人终于抵达梅城。
再无比这人更郑重的代表。
一宗之主亲自。
庄旋。
庄掌门。
鹅毛大雪越积越厚,堆满众人的肩头,然而打头的掌门面对薄薄一扇城门,纹丝不动,鬓肩挑雪。后边的人自然也没有谁敢振去积雪,近一百人的队伍全都悄无声息地立在雪中等待。
积雪即将没过膝盖。
闪电划过天空,刹那间照亮黑色的城墙,白色的雪垣。
城门开了。
一道红影自风雪中走出。
……………………
厉风呼呼而下。
冬至过后,梅城的雪已经算大,但相比起西洲最北端峡湾外的雪,却只能说是小巫见大巫。
这里的雪花大如斗席,风一刮就会刮起几十人高的雪墙,平推如潮,又或者直接干脆在半空中扬成一片惨白的沙。未到悟道期的修士踏进这里,会直接被冻成一触即碎的粉尘。哪怕是卫律期的修士,没有火精等御寒物,也无法在这里久待。
狂风卷着雪潮,刮过头顶。
一群御兽宗修士驻扎在一片大得没边的冰层上,将火精放进刻了阵纹的琉璃灯罩里点燃,借此驱寒。
唯一没有点燃火精的是位老人。
他非常老,非常枯瘦,干巴巴一把骨头,披一件边毛发白的黑氅,背一把剑鞘龟裂的木剑。老人闭目合眼,在一面冰壁底下盘坐。冰壁在冰层上平地拔高,巍峨矗立,有若高原难以逾越的边沿。
在这样巨大的冰壁面前,人就算仰起头仰得脖子都僵掉了,也看不清它的顶端,只会觉得自己比蝼蚁还渺小,像一颗微不足道的尘。一行千人的队伍,在冰层上就只是个小小的黑点。雪一大就被淹没了。
这么巍峨的冰壁,这么辽阔的冰层在这里却根本算不上什么。在他们周围,有更多更大的冰山。
它们漂浮在幽蓝的海水上,形成一片穷奇恐怖的巨川。最大的冰川覆盖千里,比一座大城池还要雄伟庞然。冰川与冰层汇聚在一起,世界只剩下幽蓝、深黑与苍白,让人战栗地觉得天穹在这里坍塌了。
厉风呼啸。
嶙峋的冰山缓缓移动。
冰山与冰山相撞,发出震耳欲聋的轰然声响,雪尘和冰尘当空炸开,白茫茫一片。海水涌起巨大的潮浪,一层一层向外推出,激起更多的冰山在海面下相撞。外层的雪被震落,就露出里层的古海玄冰,晶莹剔透,发出冷光。
白川,寒水。
浩大的壮美与恐怖融为一炉,形成西洲最凶险的奇景:海上百川。
厉风与急流推动冰层和冰山迅速前进。一旦百川南下,撞入海峡,将会是一场彻头彻底的灾难。召唤鲸群的号角早已吹响,破冰的鲸群却迟迟未应召出现。它们只是徊游在百川的另一头,与御兽宗的修士隔着巨大的冰山与宽阔的冰层。
百川南下的前兆已经逼近海峡。
沿海城池。
人们点燃塔灯,看海水一点一点上涨。
…………………………
“……苍玉、瑾玉、瑜玉、瑶玉、琅玉各三万,火精、水精、木精、土精、金精各六千,五色丹木果、梏蓉……”御兽宗宗主庄旋指出最后一口沉箱。这似乎能够解释他们接到传信后,为何花了这么多时间,才抵达梅城。
每一口沉木箱中装载了这么多数目惊人的五行重宝,所汇灵气太重,非芥子袋内的伪乾坤所能容纳。而单单五行精华各六千,就足以令普通的小宗门倾家荡产,也难以凑齐,更别提其他的。
哪怕是御兽宗,一次性拿出这么多,也称得上伤筋动骨。
然而听者始终神色漠然。
庄旋一一指明箱中所装之物,尔后朝神君一揖到地:“西洲洲内有城邪妄滋生,是我御兽宗掌治不严,是我庄某治宗不善,深负神君不周传道之望。特此来赔罪。”
神君撑一把油纸伞,站在风雪中。
油纸伞低垂,旁人看不清神君的脸,只能看见一只白皙的手,比玉骨伞柄还要素净,朱红衣袖在风中翻飞。
“赔罪?”
他轻轻地问。
语调分不清喜怒,更分不清什么态度,却让所有人心猛然一紧。
为了显示对神君的敬重,这次随行前来梅城的,都是御兽宗内有身份的人。但绝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见到神君,在此之前,听说过许多关于神君的传说,知道神君的深不可测,可要说多畏惧倒也不见得,甚至因为近些日子流传开的神君负伤一事,有所掂量。
——直到他们真正面见神君。
黑夜白雪。
一袭红衣走出,四野随之静寂。
他们面对的,是如今一力掌控了十二洲的存在。
庄旋又行了一礼,道:“百弓庄一事,在下自然会给神君一个交代。”说着,他冷漠地看向随行的队伍,“庄长老、左长老、李长老……”一连点了七八人,七八人容色苍白,脚步僵硬走上前。
“庄长老私通百弓庄,百弓庄为他打造猎鲸所需之恶矛,他包庇百弓庄私掠飞舟。左长老曾孙纳百弓庄之女为妾,受黄金二万……”庄旋将这几人所作所为一一讲出,尔后摘下腰间佩剑,双手奉给神君,“请神君处置。”
神君没有接剑。
红纸伞在白雪中慢慢转动。
雪越下越大,四周的寒气越来越重。庄旋弯腰等了许久,沉默了一下,说在下知道了。剑光弧线闪过,一汪鲜血泼落在雪地上。几个人同时向前倒下,第一个的瞳孔中犹自残留几分不可置信,似乎不相信自己的亲兄长会如此果决狠辣。
“这几天罪大恶极,由神君处置他们,实在是污了神君的手,”庄旋垂下沾血的剑,神色愧疚,“是敝人思虑不周。”
略微一顿。
“此外,还有一人,乃敝宗前主剑长老,顾轻水。此人曾为虚名,妄造杀业,擅杀镇守西北隅多年的神君旧友。由于此人之前已前往古海,一时难以羁押,现已从宗门除名。之后御兽宗会立刻全力将此人擒回,届时……”
庄旋的话止住。
红纸伞合上了
神君在雪中抬首,冷雾照亮他的脸庞。
他好似在笑。
笑言问:“届时请我赐罚,是么?”
第143章 西北天不足
风卷动旗帜, 把雪扑了人一身。
庄旋脸上的愧疚诚恐渐渐敛去,他在雪中一点一点站直身, 静了一会,忽然朝随行的队伍摆了摆手。他们像来时一样沉默无声地退后,驻扎到百里之外,只留下沉木箱在原地。庄旋仰头看了看梅城城门。
城门上,刻了“清气满乾坤”[1]的木联积了一层雪。
“您不喜御兽宗。”
庄旋收回视线。
“御兽宗曾斩杀过您的旧友,”风雪忽止,天地寒重, 庄旋略微地顿了一下,才继续讲下去,“若仅仅因为如此,神君憎恶御兽宗理所当然, 恨憎怨厌恶,都是御兽宗该担的因果, 没什么好说的。”
立于城前的神君未带一剑,也未带一人,冥冥之中的压迫却是庄旋有生以来前所未见。如果神君要杀他, 他带再多人也无用。
“可您对御兽宗的不喜, 却并非全由旧怨, ”庄旋慢慢道, “而是御兽宗本身。”
城门“清气”的积雪被风卷落。
红衣在雪中翻飞。
庄旋拂去肩上的雪:“您是神君,您曾一手建立神妖人共存的空桑, 哪怕不周传道后, 空桑崩塌, 神返天外,您大抵也还是想着仙妖共存, 重建空桑……”他笑笑,“诸多仙门中,再无比御兽宗更残忍的存在,也再无与您的愿景更截然相反的存在。”
奴化妖兽,强役城神。
御兽宗的存在,把一切还可以回避的伪装粉饰撕开,成了如今仙人与妖族最大的矛盾,也成了对神君过往最大的讥讽。
除了一开始的那一句笑问外,神君再没有流露一丝情绪。他只是平静地听庄旋说话,既没有反驳,也没有肯定,任由一句话比一句话更尖锐。那些刀剑般锋利的话语,仿佛悄无声息地落进古井里。
无波也无澜。
“石夷裔族现为西海海妖一脉,”神君语调不见喜怒,“十日之内,御兽宗护石夷神骨回族,自去向石夷裔族请罪。”
“神君有命,不敢有违。”庄旋见他不为重宝所动,也不为旧事所伤,索性也不再绕弯,终于单刀直入,“可血契一事,神君要御兽宗于一年中,废除已定之契,换取仙妖之盟如常召开,恕御兽宗实是难以从命。”
神君料到他会这么说,未见动怒:“太乙宗与巫族能令三十六岛静驻清洲,也能令三十六岛西出山关,与西海海妖两相夹击。”他腕骨伶仃,持伞立于风中,貌若少年,单薄消瘦,说出的话却令庄旋轻微色变。
“你,或是他人,不过是觉得,我的弱点是什么,一目了然。”神君微微抬眼,看不染凡尘的雪从空中飘落,“心念苍生,以定人间为己任,就不可能放纵仙妖厮杀,生灵涂炭,就不可能在大荒虎视眈眈下,坐观人间自起杀伐,不是么?”
庄旋面色阴晴不定。
一片冰棱晶枝格外美丽的雪花自半空旋落。神君伸手去接。
雪花倾斜落进他的掌心,不知是不是因为说话时带出的轻微气流,并没有静止,而是如立灯般,在他的掌上继续翻转,旋动。细小的冰棱折射出点点光芒,落进神君漆黑的眼眸。
“是。”
神君声音平静得近乎冷酷。
“我不会让人间自起杀伐,不会让大荒趁虚而入。但不令三十六岛与西海海妖攻打西洲,是止风波,令御兽宗更天换日也是止风波。”
“你……”庄旋心中惊骇,失声道,又很快反应过来,换了语调,“神君这话是什么意思。”
神君又微微笑了。
目光却是冷的。
“有旧朋曾经送我一句话,说是,至善至贤圣人,至悲至凄亲朋。这句话说得对又不对,我称不上什么至圣也算不得什么至贤,但亲也好,朋也好,已经都离散过一次。孑然一身是什么感受,我也知道了。”神君掌上雪花在旋转中渐渐消融,“神、妖、人,都没有我的容身之地。”
他转过身,重新撑开红纸伞。
“三世荒唐,亲友聚散。我还剩下什么?”
剩下一个荒瘴退,四野清。四极定,立人间的执念。那为了整个人间,让一洲一宗之人,再多恨他一些,又有什么?……恨他的,够多了,不在乎再多这一些。
“仙妖会盟之前,血契不会再存于世。”
经过城门时,“清气满乾坤”城匾的堆雪落下了一些,落在伞面。
簌簌有声。
“我听说三十六岛的群妖之首,牧狄大人前不久也到了西洲。”庄旋在后面忽然开口道。“……神君与牧狄大人十二年未见,重逢之时,想来有不少话相谈。如今庄某,斗胆请神君听一个小故事。”
尽管神君没有回头,庄旋依旧欠了欠身。
“不是什么辛秘,也不是什么传奇,只是件很简单的小事,不会叨扰神君太久。”
红伞红衣停在城门下。
得到允许后,庄旋没有直接开口。他深呼吸了一下,吐出一口气,摸索着,从袖中找出根旧烟斗,没有点燃,只是握在手中:“西洲北地有座冰城,不算什么大城,小小的,人口不过千户。以种洗草磨石为生。后来,一群途经此地的赤象撞破了城墙,横穿过街道。象高十丈有余,遇墙墙塌,逢屋屋倒。”
积雪纷飞。
大如小山的象投下一片阴影,从街道的这头笼罩到街道的那头。巨象一步一步,向前迈出,每走一步,地面就出现一个数丈深的陷坑。男男女女哭着,叫着,拼尽全力地在风雪中狂奔。年迈的老人挣开儿女的手,让他们自己跑……轰隆轰隆……
隆隆声里,前一天还说说笑笑的人,就成了深坑里一小团暗红的污渍。
赤象们从北墙撞入,斜穿过整座城。
它们对凡人或许也没有什么恶意,它们不以凡人为食,它们只是路过而已。
路过……
而已。
还未长大的孩子,努力奔跑的大人,庞然的阴影与地面的陷坑……白茫茫中,废墟尸体横陈,鲜红的血向外弥开,又被封冻。
“千户之城,在象迁之后,仅余百户。此前百年千年,象群皆沿东绕川而行,人与象相安无事。谁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年象群忽然改变了路线。若象因循旧路,人城无恙,可如果象群像那一年一样不愿意走原来的迁移路线呢?百户千户的性命,就要由象群更不更路途来决定吗?知剑悬于顶,却要寄希望于它不坠落?”
庄旋一指退后的队伍。
“神君见到这些犸象和驳豹了么?”
“若无血契的制约,御兽宗又该拿什么来保证它们不伤城民?!”他短促地笑了一声,“可我御兽宗亦非大罪大奸之徒。”
“不周传道之时,西洲仅有大城不过十数,小城未过三百。如今,御兽宗治下的西洲共有大城三百八十二,小城三千六百七十三,城周又各有散乡不计其数。可诸多仙门历年攻伐不休,我御兽虽结血契,驱役群妖,却是最少参与杀伐之宗。”庄旋双手垂于身侧,“是,御兽宗是有做过不少错事,例如百弓庄一案,例如有人私掠鲸群。一洲大城数百,小城千万,宗门门人更是不计其数,树庞自多杂枝,御兽宗门人一旦数目至此,出现腌臜杂事,实为必然。”
“若您只是要我们清正山门,庄某未尝不可效一回左梁诗左阁主。可您现在要的,却不是我们清正山门,而是要我们……
“自毁山门啊!”
垂于身侧的手微微颤抖,庄旋定了定神,压下过于激动的情绪。
城门下,神君终于开口。
“血契的原身是什么,你们御兽宗应该比我更清楚才是。”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说不出的讥讽。
厉风冷峭。
“神君,现在说往事如何,已经没用了。”庄旋没有辩驳神君的话,他只是看着梅城上“清气满乾坤”这五个字,“血契成于几万年前,错也好,对也好,时至今日,已经没有办法回头了。如今西洲多少戾妖,多少恶怪,一旦血契解除,它们会如何对待御兽宗弟子?或许您的威严,可以震慑住绝大部分的妖族……可仇恨深重,是无法解除的。”
顿了顿,他轻声问。
“否则,您又何必遣巫族与太乙制约三十六岛呢?”
神君没有回答。
庄旋后退了一步,恢复了平静:“仙门不是当初的仙门,妖族也不是当初的妖族,您心里比谁都清楚,不是么?您是通天彻地的神君,一手锤炼了如今的十二洲,可便是您也无法制止,我们只是凡夫俗子,又能怎么办?”
分歧已铸成,过往不可追。
一旦走散,就再也不可能回到最初,一如最开始的空桑,一如神君与三十六岛。
一如如今的御兽宗。
神君站在城门下,没有说话。
庄旋捡起地上的佩剑,推剑入鞘。刚刚被他亲手诛杀的几位长老尸体已经被雪埋了大半,他的视线在血亲兄弟的脸庞上短暂地停留了一下,又移开。一挥袍袖,将几具尸体送到远离城墙的荒野。
“神君的意思,我明白了。”他直起身,提佩剑站在风雪中,客客气气道,“顾长老一事,会给石夷族裔一个交代,但血契之事,兹系重大,庄某一人无法擅作回复,还需召集宗内各位长老,一同商量。”
“十日,巫罗入西洲。半月,太乙入西洲。”
庄旋握紧剑柄,又松开。他没有说话,一步步走向,等候在远处的队伍。走出数步,他忽然停下,低低地,自嘲地笑了一声,问:
“神君,那我们御兽宗到底算什么?”
神授圣贤以道,圣贤传道天下,是故修士以护苍生为己任……御兽宗立于西洲万载,历代弟子奋力至今,换取州城散于大地点点,不算护苍生,算什么呢?
话落下,庄旋大踏步离去,仿佛要把这个问题远远甩在身后。
赤象与驳豹重新奔驰起来,一行人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连梅城未踏入一步。
“阿洛,你听他们都在问自己算什么?”神君仰首,“那我又算什么?”
城门上,红木刻黑字,不知是出自哪位大家之手,笔力遒劲:
清气满乾坤。
…………………………………………
西洲的风来自北方的古海,是厉风,干得吓人,冬天的时候,风一大能把人刮出裂痕来,就差把人脑浆子一并吹干。越靠近古海,风越恐怖,到了古海海上,这风就直接能把修为低的人剔骨刮肉。
啪。
刻了阵法的琉璃灯罩也耐不住厉风,“咔嚓”一声,碎了,掉在地上。
“二十两银子!”
守在灯边的御兽宗年轻弟子小小地“啊”了一声,心疼极了。他一边倒吸冷气,一边慌张去追滚地被吹远了的火精。后边的师兄喊他回来,别乱跑。就这么一刹的功夫,火精就被厉风刮出了三四里地。
年轻弟子在宗门内御剑术不错,向来在比赛中拔得头筹,眼下一踩剑,却被厉风刮着,撞到一块玄冰上去,撞得七晕八素间,被人揪住衣领,拖着就往驻扎地走。
“你找死啊!”师姐脾气暴躁,一边拖,一边骂,“冬至一过,便是厉风最强的时候,出驻扎地,被卷到冰缝都还算好的,要是遇上冰山相撞,除了顾长老,谁也救不了你。”
“对不起对不起……”年轻弟子忙不迭地道歉。
师姐把他扔回一群人的驻地重新坐下,瞪了他一眼,把自己取暖的火精铜灯移过去一些。
“师姐,我们还要在这里待多久啊?”年轻弟子感觉自己被冻僵的手经脉终于活络了,灵气又重新流动,忍不住问,“该不会……今年不能回去了吧?”
他们是御兽宗驻扎在古海上的守川弟子。原本的任务是,冰季一到,就吹响召鲸号,指引鲸群破冰。等“海上百川”对西洲峡湾诸多城池的威胁解除,航道无恙,就可以回宗门修整。但今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故,入冬之后,鲸群明明到了,却不肯出现在他们面前。
这一反常现象,让守川的执事和弟子们心中隐隐有种不安。
不安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越来越严重。
“瞎想什么呢!”师姐拍了他一下,低声叱喝,悄悄指了指离众人最远,面冰打坐的老人,“有顾长老在,肯定没事的。”
在御兽宗,顾轻水顾长老无疑是位传奇人物。
他是御兽宗难得的剑圣,毕竟天下人都知道,十二洲的刀客剑修太乙一宗占了七八层,其余仙门多修他道。御兽宗又有古契术传承,真正的长处是驱兽驭妖,刀剑不过是些个辅助。正因如此,在御兽宗内,对于剑修并没有太好的指导,顾轻水长老纯粹是靠毅力和天赋在剑道一途走到了十二洲闻名的地步。
且不提顾轻水长老少时孤身负剑,游历十二洲,单就千年前,在御兽宗围剿西北隅作恶的大妖石夷时承担的主力一击,就足以让他成为御兽宗弟子的崇拜对象。
提到“顾长老”,年轻弟子心中的焦虑惶恐减轻了许多。
但看到一座令人恐惧的巨大冰山从他们在的浮冰旁,缓缓飘过,刚松下去的气,又忍不住提了起来。年轻弟子下意识喃喃道:“……怎么这么多?明明都是海,清洲也靠人,人家山海阁在的沧溟怎么就没这么多事儿?”
话一出口,就被师姐狠狠敲了一下脑袋。
“平日长老授课的时候,净睡觉,脑子都装水去了吗?”师姐骂道,“忘了木长老之前怎么说的?西洲之所以天寒,是因为四极中的南辰极未定,地势不满东南,故水潦东倾,百川于沧溟汇成怒海。而西洲为‘天不足之地’,跟烛南能混为一谈吗?”
年轻弟子缩了缩脖子,呐呐地,小声地问:“天不足之地……这又是什么玩意?”
“……”
师姐平复了一下呼吸,告诉自己同门严禁自相残杀。
她冷静下来,火精的光透过铜罩的镂空,落在她脸上,隐约间就显得有几分寂寥。她低声说:“当初神君齐天神、地妖与凡人之力,辟四极,定八方时,在十二洲边沿定下了撑在天幕的几根楔子。原本西洲的天楔应该定在更北一些的地方,但自东向西间,空桑出现了第一次分裂。神君需要返回空桑,所以西洲的天楔未能立于预先设定的地方——也就是古海,而是定在了现在主宗所在地。”
她说着,在雪地上写下一行话。
“天不足西北,无有阴阳消息。[2]”年轻弟子念出雪地上的字,似懂非懂,“可是我们不是还有昼夜之分吗?”
“那是因为神君后来熔火精,铸成第十轮太阳,由金乌负载,照于西洲。”师姐解释,顿了顿,又道,“其实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如今的十二洲没有真正的日月。最初空桑初立时,大家想要的是日月是自行周转的,金乌载日和玄兔抱月都是折中的办法……只是……”
她叹了口气。
师姐凝视着铜罩中的火精,火焰落在她眼中,跳动成了那些象征传说的名字。她还有一些话没有说……自从十二年前,明晦夜分后,十二洲也好,日月也罢,在眼中忽然就变了一个模样。
他们以前生活在西洲,见到的就是瘴雾,就是城。
出生时是这个样子,长大后还是那个样子。
就都不觉得有什么,直到《古石碑记》被隐去的历史拂去尘埃,重现世间,她才促然发现,原来不是从古至今都是如此,原来她所习惯的一切,只是曾经齐心协力的伙伴分道扬镳后,留下的废墟残骸。
处处都是旧痕。
清洲的怒海、南辰的不死城、西洲的天不足,处处都在无声述说:这只是一个还未完成的世界,一个支离破碎的世界。
……真是令人不甘心啊。
如果最初的设想真的能够实现,该有多美啊?
年轻弟子听懂了一小半,没听懂一大半,又惊讶又佩服:“师姐你知道的好多!”
“多读点书!”师姐被他打断思路,回过神来,恶声恶气,“明晦夜分后,《古石碑记》残缺的部分就被补齐了,随便哪个书坊都有在卖,你多翻翻也就知道了。”
年轻弟子被她训得又一缩脖子,嘟哝:“你看了那么多书,还不是也不知道今年鲸群怎么了?”
师姐语塞。
是啊,鲸群怎么了?
为什么徘徊在百川外,不愿与他们汇合?
说话间,执事走到一直盘膝坐在冰墙前的顾长老边,不知说了什么。顾长老站起身。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了过去,却惊愕地看见他解下了绣有御兽宗长老标志的黑氅,将它恭敬叠好,连同腰牌一起交到了执事手里。
“长、长老?!”弟子愕然。
仙门腰牌一经发放,概不收回,除非那名弟子被驱逐出宗。
可、可这么可能呢?
那可是顾轻水顾长老啊!御兽宗唯一的剑圣!
“顾长老,木执事!”师姐猛地起身。
木执事捧着黑氅和腰牌,要说些什么,却被顾轻水制止。他的白发在风中飞扬,结满石盐般的冰霜,苍老的脸庞每一条皱纹都显得严厉。他扫视了一众弟子一眼,语气不容违背:“你带他们返回御兽宗。”
“顾……”木执事张了张口,最后低下头,“是。”
“路上不要经过白喙岛,从槐湾回去。”顾轻水叮嘱了一句,摘下木剑,转身掠向海上冰山。
“那您……”
话还没问完,木执事就得到了答案。
“西北天不足啊——”
“风下百川寒!”
苍凉的歌声回荡在夜幕下,苍老的剑圣于高空拔剑,劈向即将南下的庞大冰山。
“开川!”
第144章 鲸歌
天裂了。
这是所有人脑海中掠过的第一个念头。
紧接着, 他们才反应过来,不是天裂, 是海分。海面分开了一条数百里的巨大沟壑,他们站立的冰壳从空中向下坠落,左右是深蓝垂直的海墙,海墙上是被当中劈分开的冰山。五六百丈的白色山峰从高空中崩塌,海水在剧烈的震动中,倒排向天空,冰壳跟着被高高抛飞。破碎的古冰在他们周围坠落。
海水、雪尘和潮头混为一体。
辽阔的海面在褶皱。
冰壳不断破碎, 眼看所有人就要失去立身之地,木执事摘下腰间的佩刀,双手拄刀,连刀带鞘插/进冰层。淡光以他为中心, 向周围扩散,行将分崩的冰壳瞬息稳定, 只被巨潮推动,向后斜飞。
“顾老!”
弟子们努力站直身。
他们短暂地看见了这一片海的全貌。
巨大的冰山汇聚在海面,形成一片高高低低的冰川, 犹如一片缓慢飘逸的苍白大陆。现在这片苍白大陆的正中间被劈出一道近十里宽的间隙。剑气弥留, 海水还未倒灌, 就此形成一条人力的海沟。
海沟尽头, 老人袍袖翻飞。
像一只灰鹤。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看见顾长老的背影。
冰壳落回海面,木执事以刀为舟, 带所有人全速离开。在他们背后, 顾轻水落到冰面, 将剑平放于雪中,空手起身。
他走向早已赶到的, 却不南下的鲸群。
温柔的,美丽的,巨大的鲸。
冷酷的,伤痕的,愤怒的鲸。
………………………………
海水正在上涨。
西洲地形破碎,众多河系直通西海,俯观如银线自西北落向东南。在西洲西北侧,有十几处极长的峡湾。长长的潮水首先抵达西洲的苌兰峡湾。海水冲进峡湾,从一人高的千里长潮,压聚成十几丈几十丈高的巨浪。
“潮来了!”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苌兰峡湾中,芸鲸城被惊恐的声浪淹没。
苌兰峡湾的初端形似鹰嘴,芸鲸城就是鹰嘴上的第一座海城,恰似苍鹰衔于口中的一枚明珠。十二座大大小小的半岛形成一个犬牙交错的港湾,岛上山势犹如刀碎,半环半抱。人们将木楔钉进山壁,将立柱打进礁石滩,就这样辟出一片悬于海上的居地。天长地久,苍红的木屋就汇聚成了一座城。
一座半山半水的浮海之城。
第一波浪推进峡湾,海水拍打在两侧的坚硬石壁上,撞出更大的白色浪花,重重叠叠,涌向天空,又轰然砸落。峡湾中用来给航船指路和测风的四方风木被淹没在海浪里,人们只来得及看见风木柱尾悬挂的红鲸风筝在海水中一掠而过。
“快到山上去!快到山上去!”
驻守芸鲸城的御兽宗弟子顶着狂风暴雨,御剑飞到空中,盘旋朝底下大喊。
往日热闹非凡的码头一片狼藉,用来装鱼的抱桶堆在海面,未整理的渔网缠在木柱上。大大小小的船只挤在一起,渔船与商船混杂,被厉风刮断的桅杆半插在海水。满船的货物没法管,有一艘贩布的船侧翻了,五颜六色的布卷进海里,起起伏伏,绞成一片。城中的情况不比码头好到哪里去。
哀鸿遍野。
逃难的人也像潮水,一波接一波,涌向高处。
桌椅矮案,木蓬在水面漂浮,毕生的家财来不及收拾多少,海水就来了。海水淹过立柱,冲进城里,大街小巷都是水。水位还在迅速地上涨,淹没人们的脚踝,膝盖,腰部。大人把襁褓中的婴儿,不会走的孩子装进抱桶里,顶在头顶,半走半游地朝岛上的山峰逃去。
到处都是哀哭,到处都是嘶吼,到处都是争执。
“快走啊!还磨蹭什么!你想死是不是?!”男人朝妻子怒吼。
一个漩涡冲进小巷,撞开院门。
丈夫推开砸落的门框,奋力游回屋中,伸手抓住在积水中惶恐焦急地摸索什么的女人:“走啊!!!你在干什么!”
“鲸神!鲸神掉水里了!”妻子哭着喊道。
男人拖着她就向外游。
妻子挣脱他,扑进水里,抓住起浮间露出的一尊木像,那是一尾木刻的神鲸,鲸首浑圆,鲸身修长优美。她欣喜若狂,刚将鲸像抱在怀里,一双铁钳般的手猛地将鲸像拽走,高高举起,砸向街首的石兽像。
咔嚓。
神像破碎,鲸鱼的鱼尾飞向高空。
“你干什么?!”尖利的质问冲破狂暴的风雨。
“什么鲸神,说得好听!”男人结结实实给了她一耳光,扇得女人的声音刹那消失,脸色铁青,狰狞嘶吼,“全是骗人的!就是一群妖!一群害人的妖!”
“你砸了神像!”女人尖叫起来,发了疯扑过去与他撕打,“你冒犯鲸神!鲸神不会庇佑我们了!!鲸神不会庇佑我们了——”
有些鲸像被愤怒砸毁,有些鲸像被拼死捡起。
海水冲进一座又一座房子,一个又一个家庭在破碎,在挣扎,在逃难。
质疑、期翼。
迷惘、哭泣。
呼声、哭声、骂声,全都成了蚊吟,被西海吞噬。天地之间,只剩下来回碰撞的海啸厉风。商铺的旗杆、鱼坊的牌匾,飞扬的屋脊成了水面漂浮的破木碎渣,芸鲸城营造数百年的繁华在西海突然爆发的暴怒下不复存在。
所有人被驱逐到半岛的山巅。
人们在一块块嶙峋的怪石上艰难寻找容身之地。就像蚂蚁,被大水驱逐着,爬向它们眼中高地。然而高地只是个小小的土疙瘩,四面茫茫都是海。等到下一波大浪推过,一切依旧会不复存在。
不时有人从光滑的石头上摔下去,或摔到礁石上,血肉模糊,或摔进海里消失不见。
“百川南下……真的是百川南下……”
御兽宗弟子踏剑捏诀,驱逐海兽抵御海水,艰难地拦截下一些太过可怕的潮头,拖延被淹没的时间。
《西洲志》曾记载过“百川南下”的景象,天不足西北,故酷寒难耐。每至冰季,厉风携裹古海的冰山南下,冰山与怒潮撞进狭窄的峡湾,所过之处,山峰如遭刀削,城池破碎。可以说,如今西洲多山少野,河海纵横的地势,就是由厉风、冰山与自古海而下的洋流塑造而成。
但真正的“百川南下”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
西洲有鲸群,数以百万,体态庞然,以破冰为戏。
每逢冰季,它们就会逐冰山南下,聚集在一起,与御兽宗弟子合力,将冰川在远海中拦阻,打散汹涌向海峡的洋流。再分散游近西洲的海水较暖的峡湾中,渡过漫长的冰季,生下幼鲸。等到来年开春,再携幼鲸返回极寒,暗涌的古海。
“鲸城”因此诞生。
所谓的鲸城,不是一座城,而是很多座城。
坐落于西洲峡湾上的城,都因鲸群而生,都供鲸群为神,就都称为“鲸城”,只在前面加上各称,加以区分。在苌兰峡湾就有芸鲸城、霖鲸城、月鲸城、辰鲸城……每一年冰季,每一座鲸城附近的海域,都是栖息相应的鲸群。
一年一相逢,一年一相聚。
人鲸有约。
然而,今年来的不是鲸群,而是百川南下的怒潮。
不知道是那一根支撑海城的重要基柱被冲断了,隆隆的柱塌石裂之声与海潮声混杂在一起。逃到山顶的人们看见芸鲸城开始缓缓倾斜。熟悉的胡同街道,自小到老的院子一块一块剥落,掉进海浪中。
“娘,我们家没了!”
“掉海里去了!”
孩子哭了。
大人也哭了。
御兽宗弟子落到山脊上,沉默地看着这一切。暴雨冲刷着他们,头发贴在脸颊,每个人的脸色都是苍白的。他们耳边是哭声,是潮声,是风声,是叩拜声。
“鲸神啊……是您在发怒吗?”
第一个人跪下来,第二个、第三个……许许多多人跪下来了,他们双手举起供奉一生的鲸鱼神像,手腕不住颤抖。
“您抛弃我们了吗?”
“鲸神啊……救救我们吧……”
“救救我们吧。”
“……”
祈祷声被雨模糊。
但黑衣百冠的青年依旧将它们听得清清楚楚。
牧狄坐在芸鲸城所在峡湾的出口处。
这里有一新月般的海湾,像苍鹰鹰嘴的弯钩。往日细白的沙滩被海水淹没了,只剩下一具巨大的鲸骨在海水中若隐若现。
在七百年前,有鲸负伤,搁浅于此。人尽全力,终难送鲸归海,为此燃香举祭。愿以己寿换鲸神平安。祭火高燃,献祭者虽瞬息衰老而无怨。在祭礼即将成功,数千城人将死之时,天地鲸歌。鲸神仰首对月,主动中止了祭礼。
祭礼中止的一刹,鲸神的血肉化作点点光尘。
鲸尘落进大海,海里就生出无数游鱼,落进山壁,山壁上就长出无数草药,落进沙滩,沙滩就变得洁白细腻。
鲸落万物生。
从此以后,荒芜里开出了鲜花。
芸鲸城的人感念鲸神的恩情,便在它的骸骨下面建了一座神庙,世世代代供奉。《西洲志》记载了这件事,以哀婉隽永的笔调加以称颂,往来峡湾的商人旅客为其所感,多来祭拜。鲸庙香火缭绕,终年不绝。
一桩动人的,美好的旧事。
“动人的……”
“哈!”
牧狄大笑,跳下山,踏海走向鲸骨。他展开双臂,去拥抱旧友死去多时的后裔。天地间,仿佛有七百年前的鲸在悲歌。
………………………………
天池山的雪还在下,好似永远无休无止。
神君盘坐,膝上横剑。
太一于匣中低鸣。
师巫洛为他撑开纸伞,他没有回头,只是远望静山,忽然问:“阿洛,第二次的结果是什么?”
他问得没头没尾,师巫洛却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十二年前,天外天坠,为天神窃夺的功德尽入涌洲,那些功德与业障相比,是少还是多?是万千星火,还是万千恶果?
第145章 白发
星火。
亦或者恶果。
答案到底是什么?
唯一知道这个问题答案的天道没有说话, 只是俯下身,突然扣住神君的后脑勺, 苍白的手指插/进漆黑的长发,一言不发地亲吻他的神君。
被松开的红伞落在白雪中。
碾转了半圈。
碎雪被突出油纸伞面的伞骨扬起,簌簌落下,如沙如尘。
……仙门不是当初的仙门,妖族不是当初的妖族,您心里比谁都清楚,不是么?您是通天彻地的神君, 一手锤炼了如今的十二洲,可便是您也无法制止空桑的分崩离析,我们只是凡夫俗子,又能怎么办?
……欠你的, 还了,你欠我们的, 也该还了。还清了,就两不相干了。
……现在说往事如何,已经没用了。
说得真对啊。
回不了头, 无法纠正。
所以御兽宗不愿意解除血契, 所以三十六岛要讨回血仇, 所以仙妖相仇, 人鬼相憎,所以各有立场, 一错到底。
谁也不愿意回头。
仇薄灯忽然笑了。
断断续续。
他踉踉跄跄站起身, 在飞鸟难渡的千仞孤峰低低发笑。笑得肋骨震动。胸腔里有郁火在涌动, 千万把刀剑在搅动。冰冷的雪落进他的瞳孔,他的血管在一寸又一寸冰封, 又在一寸一寸沸腾。
“我赌!我赌!”
他忍不住大笑。
想借大笑,让那火涌出来,想借笑声,震碎血管里的封冻。
却什么也没做到。
他的瞳孔印出冷寂的苍穹。
夜幕缀寥寥几十颗星辰,光芒空洞。
“赌此后千人为我,万人为我!赌仙妖不分,空桑不绝!”
绝境的厉风携裹百川南下,浩浩荡荡的大潮摧毁第一座城。神像摧折,西海海妖跃出水面,撕咬溺民,发泄仇恨。
“赌此后千年万年,总有不灭星火!”
鹤城的火焰已经熄灭,万千只被激发野性的仙鹤唳鸣天地,盘旋,狂舞。它们汇聚在一次,成了徜徉的洪流,雪翼生出血羽。
“我赌!”
他猛地转身,展开双臂,赩炽的广袖被风拉成一线赤红。
“赌输了!”
“我认!”
“我认!!!”
笑声与负伤的低吼混杂在一起,震动大雪的孤山……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逃避第二次赌约,就像更早之前以为不回忆过往,就可以挽留当初的友伴。痴心妄想地觉得,只要不亲耳听到答案,就可以相信,还能在建起一个空桑。
白雪老天山,旧友作新仇。
空桑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不就是赌输了么?”
仇薄灯,或说神君,仰起头,手指覆盖在脸上。
过去和现在重叠在一起,当初扶桑神木底的千刀万刃,与如今孤山山巅的猎猎厉风重叠在一起,都冷得让人根本就握不住剑,站立不稳。
太一剑落下,震起细细的雪尘。
“我……”
“认”字未出口,他被人拥进怀中。
……………………
师巫洛半跪在雪中。
飞雪落在一旁的朱红油纸伞上,堆起一层后,就簌簌滑落,落到委地的衣角上。年轻的男子把消瘦的少年禁锢怀中,以双臂做坚不可摧的壁垒和囚笼。少年精致的下巴抵在他的肩上,漆黑的眼眸印着雪松。
“你不会输。”
师巫洛说。
“我保证。”
一片雪花坠在眼睫上。
仇薄灯浓密的眼睫轻轻垂下,投了一道淡淡的阴影。雪花跟着落到脸颊上,轻微的冷唤醒了久远的记忆。他忽然记起那一年,扶桑神木底,他其实看不见遮天蔽日的刀剑,也听不见箭雨声。
只是觉得好冷。
在想……
怎么没有谁来替他挡一挡寒风?
厉风自西北角。
阿洛立北,他立东。
……你不会输。
我保证。
仇薄灯想说,你保证什么啊?保证又去做一回独自登九万重阶的英雄吗?还是保证在溃散一回,好食言而肥?可话到口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可能是所有的力气在刚刚宣泄殆尽了,也可能是喉咙生了锈。
“阿洛,”仇薄灯低声问,“是不是只有疯了才会好受?”
师巫洛握住仇薄灯的肩,低头看他。
一缕黑发沾在他腮边,师巫洛拨开,然后虎口抵住他精致的下颌,指腹一点一点,擦过眼角。是不是只有疯了才会好受?师巫洛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他不想他的神君又走到这个境地……可如今,清醒已经成了最大的折磨。
“是。”
师巫洛低头轻轻吻他的额头。
和之前沉默而凶狠的吻不一样。这个吻,轻柔,珍视。
虔诚如膜拜。
疯了,就好受了。
疯了就不用在被过往的恩怨禁锢,就不用在拔剑时,不知道该斩向何方;疯了就不用在在意他人的不得已而为之,就不用在因所谓的“苦衷”而背负上不属于自己的责任;疯了就不用在身处旋涡,进不得退不得,就可以想做什么就去做。
仇薄灯,或者神君,无声的笑。
他轻声说:
“我可是神君。”
“……要是真疯了,也许会变得非常非常可怕。可怕到什么人都管,可怕到什么关系都不认。到那时候,太乙宗、巫族、三十六岛、御兽宗……所有人,所不有妖,所有生灵,在眼里都没有任何区别,谁阻扰建四极定经纬,就杀了谁。”
他对庄旋说的话,并非全都是权衡。
……他的确是曾不止一次地想过,既然要恨,那索性统统来恨他好了。反正事到如今,恨和爱,已经分不清哪一个更痛苦了。
“杀戮、镇压、专断、独行……”
一个又一个满带血腥,千夫所指万人畏惧的词落下。
“会真的变得满手鲜血,一身业障。”
“会真的变罪不容诛的魔头。”
“所有这些也许都会出现。”
“……”
月光流过仇薄灯的脸庞。
他眼眸漆黑,印着寂寞的星空,低声问:“这样也没问题?”
“你是神君,是天上人间最尊贵的存在。四极因你而建,四季因你而生。”师巫洛握住他的手,把每一个字成铭刻在冥冥中的无上律令,“是你把大地山河,写成人间的历法,你不欠天地,不欠众生……你合该拥有一切。”
顿了顿。
师巫洛继续往下说。
“若你要看日出,金乌就永不坠地。若你要雨落,蓱翳就永不止息。”
“若你要定四极,要风情万里,就会有星悬玉李,云汉满天如白榆。”
他说得很慢,一字一句。
太古的太古,扶桑神木底,白衣的神君带笑教导初生的天道种种事情,从冰冷火烫到生死别离……神君教会了他一切,唯独自己却不会活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东西。
“是人间该把一切捧给你,不是你把一切捧给人间。”
他想教会他的神君,自私一些。
在自私一些。
微冷修长的手覆上眼睛,仇薄灯听见师巫洛的声音。
“别担心,我陪你。”
疯了的神君,坠魔的天道,也算是般配……
仇薄灯想。
束发绯绫断裂,三千青丝散开。
刹那成雪。
第146章 白发红衣
强劲的气流以山顶为中心爆发。
整座孤山被卷进了恐怖的旋涡, 山脚下十几丈深的积雪被卷起,如云如龙的冲向天空, 山峰淹没在雪尘形成的云海中。百里之内,山脉都在震动,仿佛应和什么,爆发出如浪的笑声。
雪林旷野。
漫步的驯鹿、游猎的狼群、藏穴的地鼠、冬眠的九尾豹……所有生灵一起惊醒,禽兽鳞虫不论大小,不论年岁,全都惊醒, 全都战栗,全都匍匐在地,动弹不得。
阴云排叠涌来,推平过天空。
冥月消失了, 星辰消失了,百里内陷入一片混沌。
一线刺目的剑光在瞬息间从地面向上, 同时贯穿雪潮与云海。
云海炸开,雪潮炸开,黑色的峭崿在一片幽冷的天缥中巍然屹立, 成为百里之内唯一的无雪之地。苍旻被雪与云洗过, 山脊的起伏映在菘蓝天幕上, 画家豪气万丈的走笔出一条行将冲天的巨龙。
众峰之巅。
一红衣。
那是令百里无雪无尘, 令万灵寂静的存在。
长风猎猎。
神君站在千仞的孤巘上,迎风而立。一轮巨大的白月高悬在他背后, 将他整个的照得清清楚楚。
朱湛的衣摆向四周振开, 白发漫漫飞舞。
他仰起头, 展开双臂。
放声大笑。
笑声震动整轮月影,震动整座山峰, 震动那些还未落下的雪,也震动那些千万年来的往事尘埃。那么狂放,那么淋漓,那么肆意,那么无所顾忌。把满腔的苦郁愤慨一同笑尽了。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能伤害到他,再也没有埃尘能刺痛他。
所有煎熬都结束了。
他疯了。
…………………………………………
御兽宗主宗的山钟突然全都无人自响。
暗夜的钟声淹没整片主宗,惊散海雾水云。
正在打坐冥神的弟子们被钟声惊醒,纷纷抬头望向各自峰脉的高处,一个个惊疑不定。
西洲地势破碎,多穷奇山脉,作为西洲之主的御兽宗主宗所在位置,更是峰峦高耸,壁立千仞,川河纵横。峰与峰之间,自有海河湍急。河中有许多恶怪凶蛟,为了锻炼宗门弟子,御兽宗没有将这些恶怪凶蛟尽数除去,只是设置阵纹加以镇压。平时,弟子由外门晋升内门的诸多考核,就需要与恶蛟搏斗。
蛟龙恶龟性悍,曾有策群暴动之举。
因此,御兽宗就在各山各峰的高处,都建造了一座门楼,门楼下悬巨钟。一旦峰脉所属的海河河水域妖气过重,水妖有群聚的迹象,山钟就会被惊动,长鸣以示警。后来,某一任御兽宗掌门觉得山钟造价不菲,若单单只为了监察海妖,有些过于浪费,便开始往山钟上添加阵法,用以传递信息。
随时间流逝,山钟铭刻的阵纹越来越多,用处也越来越多。
或警示,或晨号,或集召,或奴妖,或宗训,或祛晦……等等,不一而足。山钟钟声的节奏,长短,由宗门内的长老加以整合,汇编成一部御兽宗门人专用的《钟鸣录》,是每个御兽宗弟子入门必备。
山钟齐鸣的情况,在《钟鸣录》中只有寥寥几种:一、召集全宗弟子。二、他宗伐西洲,或将伐他洲。三、大厄将至。
眼下,钟声响成一片,御兽宗弟子纷纷出门查看。
前往钟楼的路上,弟子们碰面时,七嘴八舌地互相询问。
“山钟怎么响了?”
“难道恶蛟又暴动了?”一人猜测道,“这些日子,不是因为百川南下,还有西海海妖的行动,我们宗内的那些恶蛟和凶龟,都有些不太安分。前两天,我师兄打索桥上过的时候,明明阵纹还在运转,还有青蛟跃出水面,想要袭击他。”
“不对啊,”立刻有人反驳,他一指山脚下,海河湍急,河中虽然隐约可见鳞光,但鳞光并不密集,“如果是龟蛟暴动,现在海河哪有这么平静?”
“那难道是要开战了……”
开战。
两字落下时,人群骤然安静。
这的确是最大的可能。
御兽宗最近千年,同其他洲的仙门没有什么摩擦。如果真的是要打,那么对象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西海海妖。而若真是西海海妖将要进攻御兽宗,那么“百川南下”也就有了解释:鲸群加入了西海海妖,以百川南下,作为仙妖大战的第一波进攻。
沉闷的气氛持续了片刻,就有脾气火爆的弟子大声道:“打就打呗!不就是强者胜,弱者输。是死是活,打个痛快!”
“说得对!”
“是啊是啊!”
“……”
附和声中,有比较敏锐的弟子神色凝重,暗中摇头,心说这件事哪有那么简单?要是真就是御兽宗和西海海妖打个你死我活就能解决的事,巫族何须逼近西洲?三十六岛和太乙宗何须忽然剑拔弩张?
明面上是西洲御兽宗和西海海妖的旧怨,实际上牵扯的,却是整个十二洲。
议论纷纷中,忽然有一位弟子一指前边:“诶!曾师兄回来了!”
顺着这位弟子所指的方向,一名身着黑色劲装的年轻剑客背着一柄木剑,步履匆匆地朝主峰方向赶去。这位剑客身材高大,眉长而浓,气质沉稳,正是顾长老座下修为最高的大弟子,曾师兄曾清。
作为西洲剑圣的大弟子,曾清一手剑术颇具真传,在御兽宗年轻代中威望很高。他虽然修为高,实力出众,但为人颇为和善,谁找他问剑术,都愿意不藏私地教导。因此在一众年轻弟子中,人缘极好,大家并不怎么怕他。
“曾师兄,曾师兄!”
见他回来,人群立刻簇拥过去,七嘴八舌地问。
“顾长老去海上有什么消息啊?百川真的会南下吗?”
“今天山钟突然就响了,好奇怪啊,曾师兄,我们真的要跟西海海妖开战吗?”
“巫族好像要进西洲,是不是我们也会跟巫族打啊……”
“……”
“抱歉。”
往日耐心十足的曾清师兄一反常态,语气生硬地说了声抱歉后,直接分开众人。说话间,山钟钟声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主宗主峰处的编钟响了。
听到主宗传来的声音,曾清师兄脸色一变,连弟子在宗门内不得御剑飞行的宗门规定都顾不上,直接祭起木剑,化作一道流光,径直掠向主峰大殿。
见一贯最恪守宗门规矩的曾清师兄御剑而去,一众弟子愣在原地。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湍急的大河在诸峰之间咆哮流淌。
水声越来越大。
………………………………………………………………………………
御兽宗主峰,宗门大殿。
殿中的气氛格外凝重压抑,与山海阁大殿的雄壮辉煌不同,御兽宗的宗门大殿风格格外古朴。大殿由灰白的巨石铸造,立柱上雕刻着诸多异兽的图案,最为特殊的,就是山门大殿墙壁上的十二幅壁画。
十二幅壁画几乎汇聚了整座大殿的全部色彩,也汇聚了所有人的想象极限。雕刻壁画的人,汇聚顺圣红、螺子黛、库金、靛青、石绿等等浓重的色彩,完成了一幅震慑心神的祭祀壁画。壁画上,长长的,披发举火的人与妖的影子重叠在一起,血流淌在人和妖的脚下,他们周围是层层堆叠的白骨。这一幕,就像是一场人和妖的盛宴,也像一场血腥的狂欢。
在御兽宗弟子眼中,这一幅惊人的壁画,绘画的是御兽宗以刀剑驯服万兽的初端,也就是御兽宗的起源。
壁画的名字到底是什么,却很少有弟子知道。
它被宗门尘封了。
今天,御兽宗的长老聚集在壁画下,仰望石刻的妖兽。
一名胡须长及地面的长老伸出手,去触碰壁画上一只展开翅膀,于篝火边翩然起舞的彤鹤。用来上色的颜料也不知道是什么,触碰到彤鹤鹤冠时,能够感受到如血液流淌的温度。他收回手,转身看向其他人,语气格外强硬:“我绝不赞同你们的计划!”
“顾轻水已经抵达古海了,”一位短须长老平静地回答,他的手臂上套着十二枚铭刻妖兽图腾的金环,腰间还悬有一面类似的腰牌,“言长老,即使你再不赞同,也来不及了。”
“你们未经所有长老同意,便妄做决定!你们这是违背宗训!”被称为言长老的人怒目而视,厉声道,“你们故意把我们东脉的人支开了!石林庄的魔引一事,是你们故意调开我们的伎俩。”
说话的短须长老嗤笑道:“且不说你有何证据证明,是任务堂故意调开你们东脉的人。就算是又怎么样?按照宗门的律令,在危机关头,无法召集全宗长老,那么涉及全宗存亡的事,只需要掌门和两位师祖,以及四分之三的核心长老同意。”
“你!”言长老脸色铁青,随即不敢相信地望向大殿深处,“两位师祖?怎么可能?师祖们怎么也会……”也会如此糊涂!
“不然呢?”短须长老冷笑,“如非师祖出关应许,掌门又怎么能放心离宗。”
言长老却无心再听他说话了,只向前几步,朝大殿深处的方向深深俯身,沉声道:“师祖,眼下之事关十二洲之存亡,万万不可如此行事。虽血契解开,会令西洲暂陷入妖族报复的纷争中,但若引动琉璃海的龙穴之眼,影响的将是整片天地。请诸位师祖三思!!”
“愚不可及!”
旁边的短须长老一扬眉,刚要说话,却被一声叹息打断了。
“言山,”一道沧桑柔和的声音从大殿深处传出,声音不高,却清清楚楚地落到每个人耳中,说话的人语气和缓,自带一份稳重的威严,“我知道,你性情纯善,在宗内对待妖族的问题上,向来力主柔和,不愿意让仙妖矛盾太多。”
“师祖,”言长老起身,“我此次离宗,找到了百氏的遗民,他们对……”
“好了。”柔和的声音打断他,“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不愿意十二洲因为御兽宗与妖族的矛盾陷入干戈,血流成河,生灵涂炭。”
顿了顿。
“作为一名修士,你有这种心性,是好事。”
“御兽宗的事,不该让天下与御兽宗一同承担。”言长老沉声道。
“那天下的事,为什么要御兽宗来承担呢?”柔和的声音平静反问,“神君也好,太乙宗也好,他们要建四极,确实一件古往今来皆要称颂的伟业大义。可定四极,平天下中,死去的骷髅又有多少,你是否数过?言山,在天定地清这样的伟业前,很多人都会把自己放得很轻,很渺小,为了实现这样一个伟大的梦,纵然以身殉道也心甘情愿。牺牲诚然崇高,但并非所有人都能为此牺牲。为建四极,令西洲身置纷争,为此牵连而死的人,他们就只能为此牺牲吗?”
“御兽是西洲的御兽宗,护洲城之民,是我们的使命。若天下为四极而舍弃御兽宗,御兽宗也为天下令宗门弟子,治下洲城陷于沼泽,那御兽宗存在的意义又何在?”
言长老沉默了。
“殉道也好,护苍生也罢,没有什么是真正对的。各司其职,各守其道罢了。”声音轻轻叹了口气。
言长老低头沉思许久,刚想说话,忽然有人闯进了宗门大殿。
“谁让你擅闯大殿的?”右侧的短须长老皱眉,叱喝道,“出去!”
“弟子请求,”闯进宗门大殿的曾清师兄“咚”一声直接跪下,重重地把头磕在石面上,“弟子请求诸位师祖,召回吾师!”
他抬起头,血从磕破的额头流下来。
“师祖,石夷一事,不是老师的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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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山雪散,白月高升。
巨大的月轮悬在山脊高处孤绝的巘峰上,远处,千万钧的雪与云流纠缠在一起,纷纷扬扬,仿佛一夜就下尽了千年的雪。少年低头,白发如瀑披散,肌肤冷白如霜雪,衣红深得仿佛要滴出血。
师巫洛撑开一把油纸伞,走向他。
仇薄灯居高临下审视他,漂亮的黑瞳一片漠然,眼尾一抹妖冶的戾红,唇色殷红。
绝世冶艳,绝世危险。
“是我。”
师巫洛将油纸伞倾斜在他头顶,遮住风雪。
仇薄灯一偏头,雪白的发丝落到师巫洛手背上。
师巫洛伸手,替他把那一缕头发别到耳后,低声问:“要梳起来吗?”
他的气息落在耳边,清凌凌。
“阿洛,”
近距离看到那双银灰色的眼睛,看见里面自己的倒影,少年终于极缓极慢地念出这两个字。
他举起自己的手,纤长漂亮的手指在空中虚握,去敲击自己的心脏。
然后抬眼:“不疼了。”
他与师巫洛对视。
漆黑的眼瞳漂亮而漠然,语调隐约却像发现了什么新奇事。
他突然成了无知的稚子,成了困惑的孩提,踏进了一个从未涉及的领域。在这个新的领域里,他一无所知。
“因为那些东西,对你不值一提。”师巫洛过于冷锐的银灰在此刻温柔得不可思议。他郑重地组织话语,他其实不擅长文辞,也不擅长赋比兴,唯独只有一颗真心。他尽自己所能地,把他认定的一切慢慢地教导给他的神君。“你会拿回你该得的,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做。你是神君,仙门,妖族,凡人,都只是人间的一员,而你是人间的主人。”
你可以俯观人间。
仇薄灯偏头听他说话。
时间流过,一切颠倒了,教导者与被教导者的身份交换了。
师巫洛低垂眼睫。
他想要教会他的神君自私一点,恣意一点,幸福一点。
一点。
再多一点。
“真奇怪啊,”
仇薄灯说,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曾经为什么所困,可此时此刻,他屹立在重峰之巅,仿佛一个被缚多年的人,终于洗尽灰尘。
回首过往,一切就像隔了层玻璃。
陌生而又熟悉。
他有些困惑。
那些落满灰尘的蛛网,对他而言是多么地不堪一击啊。他怎么会被那些东西困住?
第147章 大火起兮
“真奇怪。”
仇薄灯重复了两遍, 忽然并指为刀,刺向自己。
嗒。
雪压弯青松枝, 成堆滑落,打在孤石面。
漂亮的手指悬停在半空。
指尖抵住胸腔,微微透一丝苏梅粉的指甲,葱白的指腹被赩炽的衣襟映上一层银朱,看似纤细,实则锋利。如果不是被另外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攥住,已经将自己的胸膛亲手剖开, 将自己的心脏亲手挖出来。
“嗯?”
仇薄灯的白发垂落双肩,黑瞳倒映星火。
有光在他的瞳孔中跳动。
世界被那光扭曲了,那是疯子审视世界的目光,带着疯子特有的癫狂和激烈。
狂喜就要大笑, 压抑就要宣泄,暴怒就要让百里无尘, 不解过往的自己,就要掏出自己的心脏,亲眼仔细审视——审视它是否落满灰尘, 审视它是否满是伤痕。审视它是否背叛自己, 是否是被谁巧妙更替。
一念一思, 即为所行。
无所谓伤害自己, 也不在乎威慑人间。
冷酷,残忍, 极端, 癫狂。
一视同仁。
“没有灰尘了。”师巫洛说, 他分开仇薄灯的手,“干干净净, 一点灰尘也没有,”属于成年男子更为修长,更为宽一些的手指与少年的交错,引领他伸平手指,按在心脏跳动的地方。
师巫洛镇定,冷静。
一点惊异也无。
就像神君所做的一切,都是正常的,都和过往没有任何两样。他轻而易举地理解神君所有怪异的,离奇的举动。
……要是我真疯了,也许会变得非常非常可怕。可怕到什么人都不管,什么关系都不认……隐约间,有平静的声音在雪夜中重新回响,在对血腥未来的阐述背后,是一丝藏起来的,无法直言的绝望和希望。
他们都曾深陷疯癫的旋涡。
——神君第一次血衣成魔,天道候归人的千万年。
他们都心知肚明,疯后的种种癫狂与堕落。
那些所有以平静的语气陈述的未来背后,隐藏的是孤独绝望的发问:
……若我疯癫,若我自焚,你陪不陪我?
在因我狂喜放歌时,与我一同目无旁人。在我撕裂己身,做克制我的锁链。在我放纵堕落时,与我同入污尘。
你愿不愿意……
做我最后的锚点?
“都没了,都好了。不用挖出来。”师巫洛说,“不骗你。”
仇薄灯看着师巫洛的眼睛。
师巫洛在他素雪初霜般的眉间落下轻轻一个吻,
他信了。
一线日升的光出现在东边的天。
仇薄灯被那线贴地绵延的光吸引了注意。
光线向左右推平,向上下拉长,属于冷夜的群青被介乎橙黄与银朱的光逼退。
红日跃出地平线。“……火。”仇薄灯的瞳孔印着远山丘陵上的红日,“大火。”
他一步向前,立在千丈孤峰的悬崖边沿。
峡谷下的风卷动他的大袖,整个人沐浴在血色的光中,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歇斯底里的诡艳。晨光转瞬间,献祭一样,燃绵延起伏的山脉,点燃皑皑白雪,点燃游移未散的雾瘴,点燃波涛汹涌的海面。
仇薄灯俯瞰大地。
他的瞳孔倒映红日,眼眸如同炭火。
通过神魂相连的锁链,师巫洛分享到他的视觉——他彻彻底底放开了他的感知,以居高临下的,以前所未有的角度,在俯瞰这个世界。
大地在大火中熊熊燃烧。
烧掉整个冬天。
……………………………………
火。
从未见过的大火。
大繎的火焰舔舐地面。
琉璃海泽滩上的霜草和矮木在熊熊燃烧,积雪在火中融化,露出黑褐的地面,像谁丑陋的伤痕累累的胸膛。海城房屋的灰白岩石被大火炙烤,从内部发出令人不安的碎响,黑烟在石面留下道道痕迹。
石头与石头之间,是血,是火。
天空中回响鹤鸣。
仙鹤疯了。
不。
它们已经不是仙鹤,已经成了鹤妖。
“萧萧说得对……那些鹤食有问题。”
小师弟屈身缩在鹤城中心石塔的天窗上,观察外边的情况。
往日云中起舞的白鹤已经变了一个模样,白羽沁出不详的血色,黑羽泛着金属般的光泽。成群结队汇聚在一起,于火中如血潮般徜徉,不断攻击笼罩整座城池的结界。
隆隆之声不绝于耳,结界上光摇影动。
各种各样的呼喊被锁在界中。
一身青衣的娄江站在结界的中心,周围悬浮三十六把寒剑,以此对抗一群黑雾笼罩看不清面容的“人”,不让他们破坏阵法。
小师弟见识有限,分不清那些隐藏在黑雾中的人到底是毒师,还是傀师。
距离鹤城夜火已经过了一天两夜。
那天晚上,小师弟和鹿萧萧在港口的海塔上发现鹤场不对后,想要下去提醒御兽宗的弟子,却被追踪截舟幕后黑手至此的娄江拦住……如果不是娄江出现,恐怕他们已经跟鹤场中的大部分御兽宗弟子一样,死在那些商贩自爆炸出的血色毒雾里。
商贩们自爆时,鹤城的地火被引动,喷发。
地火肆虐,昼夜不灭。
好在仙鹤是御兽宗最为重要的驾驭仙兽之一,驻扎于此的弟子人数众多,还有一位长老。尽管一开始被鹤群异变和地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有娄江他们这三位对方也没有意料到的帮手从外协助,御兽宗残余弟子很快就聚集到城中心,与长老一起,合力启动城心结界,将狂化为妖的鹤潮挡在了天上。
天空中剑阵光芒纵横。
小师弟看了一会,以他现在的修为,看不出个中门道。只能从双方胶着的事态看,觉得一时半会不会出事……小师祖那边也知道鹤城出事了,应该很快就会来人了。这么想着,小师弟缩身跳下石塔。
“怎么样?”鹿萧萧问,“找到人了吗?”
小师弟摇摇头。
他们有些怀疑眼下的事情和庄九烛有关——庄九烛前脚逃到鹤城,后脚就出事,说其中没猫腻鬼才信。而打运送鹤粮的飞舟下来的人中,没有庄九烛的身影更印证了这一点。然而,正在进攻结界的那些“人”中,却也没有庄九烛的影子。
“那么大个活人,哪里去了?”鹿萧萧蹙眉,环顾了一下四周。
四周,御兽宗弟子连同守城长老在塔内盘膝而坐,灵力源源不断地输送进启动结界的阵法中,以此维持结界的运转……这是他们此时唯一能做的。让娄江一个外人去抵挡进攻,是无奈之举。
御兽宗门人,最强的手段莫过于“召令百兽,驭妖驱怪”。
然而,仙鹤异变时,他们惊愕地发现——
所驭之兽的血契全都失效了。
小师弟打心里觉得他们自作自受。如果不是鹤城除了他们外,还有许多普通人。若护城结界失效,这些人也要跟着一并身死,她绝对和小师弟一起,把娄师叔拉到一边看戏。但眼下……
“……噫吁神兮,何以反侧?
歌祭冬候,未敢妄我……
神兮怒兮……”
火焰,黑烟。
鹤城人跪地叩首,城祝披发悲呼。
他们在试图唤醒结界外的仙鹤神智,希望通过祭祀,让仙鹤冷静下来。
小师弟将目光从滚滚浓烟中收回来,想同鹿萧萧商量,一转头顿时大惊失色——就这么一句话的功夫,鹿萧萧这位姑奶奶已经正御剑朝外飞去,眼看就要冲出结界。
“喂!你乱跑什么?”小师弟急忙也跳上飞剑,赶上去,一把抓住她,“别给娄师叔添乱啊!”
鹿萧萧一指结界外,声音着急:
“那边有两个孩子!”
第148章 鹤梦
“孩子?”
小师弟一愣。
鹤城在熊熊燃烧, 大火和黑烟中房屋不断倒塌,大部分御兽宗弟子和城民都已经撤进结界内, 余下的,要么被烧焦了,要么早被砸死了。整整两夜一天过去,几乎不可能再有普通人从这场劫难里幸存。
他顺鹿萧萧指的方向看去。
火焰腾卷,废墟扭曲。
“你看错了吧?”
话音未落,鹿萧萧已经挣开他,御剑冲出结界。
“喂——”
狂风从耳边掠过, 浓烟和焦味格外刺鼻。地火不同于凡火,即便是修士,视野也被阻碍了大半。鹿萧萧眯着眼睛,一边掐剑诀, 躲避狂潮一般的鹤群,一边分神努力朝刚刚看到的方向找去。
一道黑雾闪电般落下。
直贯鹿萧萧天灵。
轰隆。
一座阁楼被正中劈成两半, 砸进大火里。
鹿萧萧狼狈地从断柱中冲出,扎进前边的滚滚黑烟里,右肩的衣袖炸得粉碎, 整条胳膊鲜血淋漓。又一道黑气远远地, 自另外一侧飞来, 中途被青辉挡下。黑气与剑光相撞, 半空清出一片空地,然后很快被烟雾填满。
娄江镇守结界中心。
三十六柄寒剑界结成的剑阵同时外扩, 将所有黑雾笼罩的来敌牵制在内。
“你们山海阁管的事, 未免也太宽了些吧?不是自己的地盘也想逞威风?”一团漆黑雾气中探出双灰白的利爪, 与寒剑相撞后,两者同时倒退。剑落阵眼, 黑雾化作一只头部腐烂得只剩骨头的怪鸟,阴恻恻地看着娄江。
怪鸟瞥了结界中的御兽宗长老一眼,怪笑两声:“嘿嘿,这里真正的主子恐怕还在心里骂你们碍事哈哈哈哈……”
“妖物!休想挑拨离间!”镇守鹤城的御兽宗长老睁开眼,气息虚弱,勉强提高声音,“娄道友!还请再坚持一柱香时间!鹤城与本宗定将倾力回报!御兽宗与山海阁永结同好!”
“哈哈哈哈哈!”怪鸟大笑,一扇翅膀,鬼魅般出现在娄江背后,探爪而出。
金铁碰撞的声音在天空回响,淹没在鹤羽摩擦鼓翅声里。
疯了的鹤群不仅在猛烈地撞击结界,还在狂暴地自相残杀。鸟喙狠啄,残血与羽毛泼洒。不时有断翅负伤的血鹤厮杀做一团,从高空中摔落。丝毫不见往日的高洁优雅,凶残血腥得可怖。
“鹤仙……鹤仙……”
文静秀美的女孩阿玉用天生残缺的小臂撑在砂石上,一边强忍泪水地呼唤,一边艰难地向外爬。
两天前的夜晚,她和哥哥住的小屋在剧烈的震动中塌了,他们没来得及逃就被困在黑暗的角落里。她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也不记得过了多长时间,只记得哥哥一直在用手挖石头,她想帮忙,却没有手。
哥哥挖了很久很久,一直挖到今天。
一块石头被推开,光重新照了下来,她看到大火,看到哥哥血肉模糊的手骨,也看到哥哥腿上压着的断柱。
她的哥哥是个哑巴,不会说话,只会拼命把她往外推。
爬出去。
爬出去就有救了。
只有一节的手臂被磨得露出骨头,碎石刮着骨头,阿玉爬出废墟,仰起头,去找常住他们家的鹤仙……不远处,一座门楼被血鹤撞坍,砸得火焰向左右两边排开。
“鹤仙!”
阿玉拼命大喊。
“鹤仙!救救哥哥!”
“救救……”
一人高的鹤妖尖锐的利爪深深抓进岩石。它在黑烟中扭过头,猛禽特有的冰冷视线锁定废墟中匍匐爬动的女孩,鹤翼缓缓扬起,每根羽毛都鲜红得像有血在流淌。
阿玉瞳孔骤然放大。
下一刻,风刃与血羽排射而出。
铛——
鹿萧萧握剑的手虎口震裂,腕骨一阵剧痛。她抱着残臂的女孩,贴地面一路翻滚,利箭般的鹤羽擦着她的肩膀,钉进石头里。巨大的黑影闪电般掠来,鹿萧萧手掌一拍地面,腾身而起,带着小姑娘一起踩到飞剑上。
鹤妖扑了个空,愤怒地啼鸣,鼓振双翅,扇起强劲的旋风。
鹿萧萧吐出口血,御剑避开卷来的风。
“救救哥哥,救救我哥哥,他还在下面!”掐着剑诀高升,鹿萧萧犹豫地看了下边一眼,黑烟聚散的废墟里,半大的哑巴少年挣扎着爬出半个身子,就再也动弹不得。鹤妖单腿立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血翼低垂,蓄势待击。
走!走!
哑巴少年打着手势,抓起一块石头,敲出声响。
血鹤猛地扭头。
“萧萧!”
一道声音响起。
劲风扑下,小师弟拖刀从天而降,撞开鸟喙。狂化的仙鹤力大无穷,恐怖的力气震得小师弟险些握不住重刀。他一脚后撤深深陷进废墟里,重刀倒转,插/进石头堆里,以刀做盾,挡下横扫过来的鹤翅。
与此同时,淡紫色的身影掠下。
压住哑巴少年的断柱被扫开,鹿萧萧一把抓住少年,将人扔上飞剑。
“快走!”
小师弟拔出重刀,迎上双翅斜扬的血鹤。
天空上大部分鹤群还在撞击结界,但小部分厮杀落地的鹤已经被这边的动静吸引了注意力。鹿萧萧一咬牙,直接御剑升空。升空的瞬间,她忽然感觉飞剑一轻,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听到怀中的孩子变了调的喊声:
“哥哥!”
死里逃生的哑巴少年自己从飞剑上跳了下去!
血。
刺目的血泼上天空。
海城的哑巴少年展开双臂,站在来救他们的陌生修士面前,不知是要制止修士斩鹤,还是要制止鹤仙杀人。尖锐的,朱红的鹤喙洞穿过他的胸膛,一蓬滚烫的,炽热一般的鲜血溅满大鹤的眼膜,耳羽。
金属般的翎羽展扬,定格在空中,边沿照出大火的红。
风。
鹤翼带起的风擦过面颊。
熟悉的,温暖的风。
……一年一南来的老鹤从云中落下,羽翼就会带起温暖的风。风吹过,他和阿妹就知道鹤仙回来了。鹤仙会在清晨载他们飞进云层,带他们去赶早潮,去看山和海……阿妹没有小臂,抓不住鹤羽,鹤仙就让他编了个大竹筐。
他背着阿妹,鹤背着他们。
琉璃海的潮,暮晚的风。
海风里的小石城。
鹤仙展开宽大的双翼,把他们笼在羽下,把寒风挡在外边。鹤仙的翅膀除了又长又漂亮的飞羽外,还有簇簇蓬松的绒羽,暖融融的,沾染着白芦果和水泽的气息。他和阿妹躲在鹤仙的翅膀下,总能一夜好梦。
……哥哥!哥哥!
阿妹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哑巴少年抱住血鹤。
一人一鹤。
静止不动。
第149章 一个小孩乘白鹤
风刮过鹤城, 倒塌的房屋上,衣衫褴褛的哑巴少年一点一点跪下, 沾满血污的膝盖磕进废墟,一颗小碎石一路滚下,声音清晰。老鹤静止不动,血流过它深褐色的眼膜。少年抱着它,脸颊贴着它的颅顶。
血肉模糊的手重重垂落。
“……哥、哥哥。”
阿玉的瞳孔印出接天的火光,她茫然的,呆呆的,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小师弟握重刀的紧了紧,他下意识地向前走了一步,又猛地停住。
鹤鸣!
尖锐的!刺耳的!暴怒的!鹤鸣!
老鹤猛地抽出青灰色的长喙,凄厉地仰天嘶鸣。小师弟从未听过如此痛苦愤怒的嘶鸣, 就像雌鸟失去自己的幼雏,就像被剜去腹中胎儿的母亲。凄厉的鸟鸣震得他耳膜一阵阵刺痛, 整个大脑都在嗡嗡作响。
下一刻,狂风卷地。
“小心!!!”鹿萧萧又尖又急地提醒。
小师弟没来得及闪避,就被一股力道重重击在前胸, 撞得他连人带刀向后摔了出去, 眼冒金星。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小师弟顾不上调气, 就一个贴地滚,滚到一边, 拖刀跃起。跃起之后, 并没有遭遇预想中的攻击。
鹤根本就没关注他!
老鹤疯狂地撞击周围的一切事物, 用自己的颅骨,用自己的翅膀。往日修长优美的脖颈眼下像巨蛇一样甩动。它冲天而起, 又折空直坠,文人骚客赞颂的美丽丹顶一次又一次,撞击坚硬的石头,把石头撞得粉碎。
狂风席卷,飞沙走石。
血和羽纷纷扬扬。
“……这、这,”小师弟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它疯了?”
“快走!!!”
半惊半吓间,一道劲风掠来,鹿萧萧御剑从空中飞下,一把抓住小师弟,提起他就拼了命往结界方向飞去。
刚刚冲出,就听到风声从背后传来,被鹿萧萧抓着肩膀,悬在半空中的小师弟瞳孔顿时放大,惊恐地喊:“它追来了!!!它追过来了!”
不是他胆子太小,而是眼下的老鹤模样实在是恐怖到了极点。先前不知因什么发狂时变成红色的羽毛全部炸开,头顶的皮肉撞掉了一大块,露出白森森的骨头,青灰色的鸟喙与鲜红的利爪都染着血。
它双翅一展,瞬间就到了三人头顶。
黑影乌压压地笼下来。
鹿萧萧一手提着小师弟,一手抱着阿玉,毫无反击之力。小师弟额冒冷汗,咬牙就要挣开鹿萧萧的手,老鹤却带着狂风直接刮着脸过去。
长长的啼鸣响起。
鹤翅半拢,老鹤在他们前面的空中以一个极其惊险的动作,急速旋转,如一柄急旋的利箭,带起恐怖的风暴。鹤翅上的铁羽被风携裹着,齐齐射出,射向四面八方。鹤羽射出的瞬间,就是一连串几声同样尖锐的鹤鸣响起。
聚拢过来的十几只血鹤被鹤羽命中,吃痛地冲飞向更高处。逼退围聚过来的鹤群,老鹤双翅振展,身形笔直向上,卸去大部分旋转的余力。而这时鹿萧萧三人所御飞剑,刚好抵达它下方。它俯身下压,如一艘飞舟,悬停在他们头顶,跟随他们一路前飞。
“……保护。”鹿萧萧一个用力,将小师弟拽了上来,喃喃道,“它在保护我们。”
小师弟站稳身,抬头去看,发现它爪中还抓着什么。
一定神。
哪怕是仙鹤,蕴含灵气的飞羽也十分有限,每损失一根都会使飞行变得更痛苦一分。但眼下,小师弟却明白了刚刚老鹤为什么用那种明显对自己负担更重的方式逼退其他血鹤——它的爪中,紧紧地抓着一个人。
或者说。
一具尸体。
——死去的哑巴少年。
“哥哥……”
鹿萧萧听见怀中的女孩小声地在喊,冰冷的泪水一滴一滴打在她脖颈上。这一刻,哪怕没有回头,鹿萧萧也忽然明白了些什么。
冷蓝的光出现在面前。
结界到了。
鹿萧萧带着小女孩和小师弟穿过结界的瞬间,听到一声沉重的撞击声。
她停下飞剑,转头看见羽毛零散,血肉外翻的老鹤贴着结界缓缓往下滑。
“鹤仙!”
小女孩脱口喊,从鹿萧萧怀里挣了出去,扑向老鹤。
小师弟抓住她的衣领,带着她一起半摔半降地落到地面,结界之外,飞尘扬起。老鹤也摔在了地面。血,一滩巨大的血缓缓地向周围淤开,鹤躺在血泊中,羽毛一点点褪去猩红,恢复成洁白如雪的颜色。
它低下头,轻轻衔住哑巴少年,把他放到自己的胸羽前。
然后用自己宽大的羽翼盖住了哑巴少年。
就像两天前的暮晚,就像更久更久前的清晨,它用翅膀挡下隆冬的风,孩子们躲在它胸前。
你拍一啊,我拍一,一个小孩乘白鹤。
你拍二啊,我拍二,两个小孩寻清果。
你拍三啊,我拍三,三个小孩喂白鹤。
你拍四啊,我拍四,四个小孩……
……
太阳初升的那些清晨,鹤城城墙外的海面被映照成得流光万顷,风一吹就泛起彩光的细褶,宛如琉璃卧于大地。城墙头,哑巴少年和残臂女孩坐在沙垛上,女孩脆生生地唱着儿歌,晃着小腿,伴着节奏,少年和老鹤击掌。
能说话的孩子没有手臂,有手臂的孩子唱不了歌,但一个哑巴,一个残臂,一只仙鹤,游戏也能玩得很快活。
……你拍五啊,我拍五,五个小孩扎纸鹤。
鹤呀鹤呀。
鹤城的鹤啊……
老鹤的头也扎进自己的翅膀里,青灰的鸟喙与青白的脸庞贴在一起。
它死了。
他们都死了。
“……六个小孩编竹盒。”
阿玉的歌声渐渐地消失在咽喉里,豆大的眼泪一颗接一颗地滚了出来。风吹着孩子的脸庞,吹不干泪痕。
鹿萧萧抬手用力揉了一下脸庞,走过去抱起仿佛已经变成了石头雕像的小女孩,要带她去处理一下手臂的伤——再不处理,这个小姑娘仅剩的两节残臂也要跟着废掉了。刚一转身,鹿萧萧就是一怔。
不知道什么时候,结界边缘聚集了一大批人。
有佝偻脊背的老木匠,有蓬头垢面的女浆工,有皮肤黝黑的运沙人,也有穿青圭色外袍的御兽宗弟子,顺圣色祝衣的人……他们站在废墟里,和阿玉一样,怔怔地看着结界外血泊中的鹤与少年。
高空中,血鹤还在成群结队地撞击结界。
一声闷雷般的巨响炸开。
众人抬头,就看见三十六柄寒剑飞向四方,一团团黑雾冲天而起,凝聚成一只一只半人半鸟的怪妖,落进鹤群里。他们的气息比先前要萎靡不少,但是用了什么办法,并没有受到鹤群的攻击。
娄江剧烈地咳嗽着,一步一退,直退出六七丈,才终于止住身形。
“娄道友,可以了!可以入阵了!”
结界中,镇守鹤城的御兽宗长老猛地睁开眼,欣喜地大喊。
青光一闪,娄江脸色苍白地出现在阵中。
御兽宗长老站起身,张开双手,一枚散发幽光的城祝印出现在他手中。随着这枚城祝印的光芒浮现,鹤城大大小小的街道开始随着一起发出淡淡的光。西洲天寒,冬季无暖地,为了给鹤群提供一个越冬地,御兽宗将整个鹤城建造成一个巨大的阵法。眼下,这个阵法就将被彻底启动。
“太乙宗,山海阁,你们自喻奉神君之命行事,原来也不过如此!!!哈哈哈哈哈!”
落到远处的怪鸟鼓掌大笑。
“妖物!今日尔等就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御兽宗长老的衣袂被风吹得翻涌起来,他长眉一扬,厉声痛斥,“老夫定要以尔等之血,来偿我鹤城今日之血灾!要令尔等之骨,此后万载,都钉于鹤城之下!便是你们背后的主使者,御兽宗也定将一力彻查到底,血债血偿!”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怪鸟仰天大笑,“血灾?亲手酿今天鹤城的血灾,那可不是我们!是你们自己!御兽宗,哈!你们今天倒是知道血债血偿了,怎么以往背信弃义,手段下作时,不知道还有这么个词?!”
“妖祟也敢狂言秽耳!”
御兽宗长老怒叱,一张手,城祝印翻动,数十道幽冷光柱冲天而起。
光柱接二连三地出现,怪鸟的身影炸成一团黑雾,但下一秒就重新出现在另外一个地方,只是身上的黑雾翻涌得越来越厉害。与它相比,它率领的其他不知来历的邪祟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不断地被光柱贯穿,定格在原地。
怪鸟对手下的死活漠不关心,在闪避光柱的间隙,腐烂得只剩骨头的头颅眼窝处暗红的血光若隐若现。
它将目光投向鹿萧萧等人:“哈!你们以为云鹤发狂是因为被下毒了?”
尖锐短促地笑了一声,怪鸟一挥翅膀,卷动鹤城里的地火和黑烟。它就像人吸食巫烟一样,深深地,陶醉地吸了一口黑烟。
“多美妙的气息啊!多清馨的幽玄兰的花香啊!是,鹤粮里是掺了其他的东西没错,”它桀桀怪笑一声,笑声说不出的古怪,“但这幽玄兰可不是什么毒!你们这群蠢到可笑的修士!幽玄兰的作用只有一个——”
轰隆。
阵光凝成数道白电,纵劈向怪鸟。
怪鸟身形狼狈地急向后退。
结界中,娄江目光一冷,望向主掌城祝印的御兽宗长老。
“——那就是在地火盛行时,扰乱所有以血缔结的契约!”怪鸟的声音远远传来,它逃到鹤城边沿,居高临下地俯瞰整座城和所有躁动发狂的仙鹤,“只要解开血契,一切立刻平息!就看你们……”
“敢不敢解开!”
…………………………
血。
血飞溅在空中。
枯槁年迈的老人贴着光滑的冰面向下划落,还未落到地面,一道巨大魁梧的身影就携裹风声而至,掐着他的脖子,在半空中一个转身。轰隆巨响中,一片坚硬得足以媲美金属的古玄冰冰壳被砸出巨大的窟窿。
哗啦水声。
皮肤深蓝,双臂和双腿布满鳞片的男子跃出水面,将头发花白的老人拖出水面,野兽般怒吼着,举拳一下一下砸落。骨头破碎的声音咔嚓不绝,这位闻名西洲的第一剑圣始终一声不吭,未出一剑。
“阿河,先停一下。”
一道略带几分稚嫩的声音响起。
魁梧的海妖收拳,愤恨未消地将老者扔了出去,砸进一堆积雪。
叮铃叮铃。
银铃声在这西洲古海尽头响起,空灵得好似从穹顶飘来。
顾轻水咳出一口混杂内脏碎片的血。
银铃声在他身前停了下来。
“是西海海妖的首领?”
顾轻水问。
被唤做“阿河”的海妖捏碎了他的颈骨,连带声音变得嘶哑难听,好似破风箱在扇动。
“御兽宗的弃子,”西海海妖的首领开口,她说人语的腔调很奇怪,生硬冰冷,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和恶意,“你不是西洲第一剑客么?你为什么不拔剑?”
“顾某即来领罪,就不会再出剑。”顾轻水顿了顿,压下涌到嗓间的血,才复又低低开口,“斩杀石夷一事,是顾某有愧于西海诸妖。无颜拔剑,不配拔剑。”
“呵。”
西海大妖森寒地笑了一声。
一只不属于人类的,生着青鳞的脚踩上他的脑袋,踩得他在血污里侧过头。花白的头发散在血泊里,顾轻水奋力地抬起眼,血流进眼睛里,视线被染得通红。看清西海诸妖之首的模样时,顾轻水忽然愣住了。
一位眸赤金的女孩居高临下地看他。
只有六七岁的样子。
他见过类似的眼睛,不,是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一双赤金色的眼睛……赤金色的眼睛,像两盏长明的灯,自始至终不曾闭上。那是第一双死于他剑下,却不肯熄灭的眼睛,火一样,望着十二洲的大陆。
顾轻水想起,西海海妖的王族,都是石夷的直系血脉。
“顾轻水,西洲剑圣,御兽宗的镇山剑,剑名‘无渊’。”女孩慢慢地念,赤金的眼睛中流出一丝冰冷的,残忍的讥笑,“他们都说你的剑,不为盛名出剑,不为重利出剑,说你在修道的那一天就发誓,剑下不愿有一条冤魂。所以,他们说你的剑其实是无冤剑。”
顾轻水下意识地握了握手。
手中空荡荡的。
一剑辟开数座冰川外,陪伴多年的剑就沉进了古海。
无渊不无冤。
“顾某不配,”顾轻水道,“剑下非无冤。”
“你来古海,以为自己是在以死洗罪?你觉得自己死在我们海妖手里,就能将一切一笔勾销?!哈哈哈哈!”女孩赤金的眼睛变得狰狞无比,“你做梦!我告诉你,你做梦!你今日连死也不得安宁!”
“你想问心无愧地死!今天你非死不瞑目不可!”
她仿佛想到了什么无比可笑的事情,笑得前俯后合,猛地一弯腰,靠近顾轻水的脸,目光中透出残忍的恶意:“听说你嫉恶如仇,除了常年苦修外,一出关,若有宗内长老仗势欺人为你所闻,也会提剑加以惩处。人人畏惧你的正直,人人称赞你的刚正不阿……哈哈哈哈刚正不阿?嫉恶如仇?哈哈哈哈好笑!你就是把刀!就是把被人利用又不知道的刀!你这种闭关不出,除了几个弟子,全无手下的人,你为什么不想想,自己总能听闻宗门里犯下过错的有谁?!”
厉风吹动顾轻水花白的头发。
“像你这种愚蠢的家伙,连太上长老的孙子都敢亲自定罪斩杀,还有谁比你更好利用来排除异己呢?”女孩松开他,手一扬,自虚空中抓出一把陈旧的信,“看看吧,你这愚蠢的可怜虫。”
熟悉的字迹印进瞳孔。
顾轻水的神情仿佛一张面具,忽然就凝固了。
“……你们人族真可怕啊,”女孩赞叹道,“至少我们妖族可没有这么歹毒的手段,谁强谁就是老大,而你们人族呢?哈!”
一直静若古井的顾轻水挣扎着,爬向那些掉落雪地的信。
枯瘦的手颤抖得厉害。
像路边最狼狈最一无是处的乞丐一样,将信拼命地抓进手里。
……梦老欲夺繁,太长老暗助之,不宜正面与之相争……顾长老不日出关,可令其偶然得闻……
……太虞氏有托,假妖祟之名,命顾老往之……
……石夷一事,恐罪西海,元老多不肯往也。
……
信一张一张洒向天空。
女孩不紧不慢地绕顾轻水行走,将纸一张一张抛起。
“你以为自己是刚正不阿,以为自己能清攘内垢,刚正是别人捧给你的,内垢是别人想去除的。”女孩居高临下,“你自以为是的义举,每一件都在助长恶行。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无愧而死?也配死后安宁?”
……顾兄所行皆大义,西洲生死寄一身。
庄某拜上。
木执事带来的信在眼前掠过,顾轻水枯槁的手中抓着那些信,一动不动。
“我猜猜,”女孩蹲下身,“他们求你退出宗门,自来请罪赴死的时候,是不是这么说的……说这是为了宗门的香火,说这是不得已而为,说这是为了西洲城民能得以安宁?”
见到他如石像般静止,女孩鼓掌大笑。
“哈哈哈,果然如此,果然如此。”笑声忽然止住,女孩模样的西海大妖眼中透出浓得化不开的恨意和恶意,“那我再告诉你一些事,一些辛秘……你以为你们御兽宗的血契是怎么来的?你以为自己拜入了个什么样子的宗门?”
“一个背信弃义,卑鄙无耻的宗门!”
女孩声音尖锐,字字狰狞。
“以血为盟。
永不背叛,永不离弃。”
她念出了最初的誓约,脸上的神情好似被古海的寒冰封冻。
“那是西洲天立后的契约……是妖与人为友的契约……”
“因为,西北天不足。”
天不足西北,故厉风肆虐,寒水与怒潮纵横,撞击西洲的厚土,撕开一道道沟壑。西洲,是十二洲中,地形地势最险恶的一个洲,洲陆破碎,十峰九河。厉风在峡谷海湾中咆哮,人和兽的立足之地越来越少。
天奇寒无比,冬漫长得看不见尽头。
于是,朝生暮死的人,与沧海桑田的妖缔结了契约。
妖兽强大庞然,却灵智未开,蛮力不知何所使。人类聪慧巧智,力量却太过渺小。以血为契,契约同盟,永不背叛。契约成的那一天起,由人来指挥,妖来行动。妖兽背山载石,奔于大地上,人勘测山水,计算生气循环之眼。
“就像漫长的冰季……”女孩的目光落在虚空,仿佛透过祖辈相传的记忆,看到了遥远遥远的地方,“百川南下时,你们指引鲸群,来破冰守川。”
就像琉璃海湾的鹤城,鹤载仙门,仙门设阵,供暖寒冬。
一年复一年,血汗与共。
最后建起了一座一座城。
在天不足的西北隆冬里,灯火出现了。
“但是你们背叛了誓言,你们欺骗了我们。你们人类,精明,狡诈,狠毒,你们一天一天研究契约,研究阵法,最后你们更改了阵法!你们强行取走妖的精血,把我们的同族变成你们的奴隶!”女孩脸上的恍惚骤然消失了,她的神情变得狰狞起来,“你们这群彻头彻底的骗子,你们都该死!”
咔嚓。
冰壳因她的怒火骤然开裂,海水翻涌起来,如海在咆哮。
顾轻水掉进海水里,被扯出海面时剧烈地咳嗽,咳得几乎要把肺腑全都咳出来。
他的血溅到女孩瓷白的脸上,溅到她狰狞的金眸里。
“你以为自己舍身救的是些什么东西?”女孩眼瞳中盛满铺天盖地的怒火,和报仇的快意,“你觉得是谁把这些信给我们?我们不过是妖,不过是愚笨的妖,哪来的这么多东西,哪里知道你们人的勾心斗角?”
顾轻水攥住信的手苍白得好似死人。
他痛苦低声嘶吼。
女孩大笑。
“就是你们御兽宗自己!”
“就是你们御兽宗宗主亲自送来的!”
“因为我说啊……说光让你死可不够呢。不怕死的人死,有什么意义?我要你死得毫无意义!要你一生的意义全无!”
就像我们一样!
第150章 一剑旧重山
“……意义, 意义。”顾轻水枯木般的手指攥着那些信,口中喃喃, “意义……哈哈哈哈哈意义!”
他忽地大笑,笑得老泪纵横,笑得寸断的脊骨爆裂作响。
爆裂声中。
顾轻水自地上生生一寸一寸站了起来。
深蓝皮肤的海妖阿河猛地上前,拔刀出鞘。女孩一伸手,按住他的刀柄,将刀压了回去。她冷冷地看着明明脊柱已经被踩得粉碎的顾轻水重新站在冰壳上。这个枯槁清瘦的老者,仿佛成了一个千疮百孔的皮囊。
鲜血顺着他的头发, 他的旧袍,他的指尖,涓涓下流。
“……意。”
顾轻水喃喃。
他向前迈了一步,血在雪地上汇聚成一大泊。
“义!”
他仰天大笑, 猛地展开双臂。
破败的旧袍骤然鼓震,狂暴的气流在袍中剧烈碰撞, 在他周身刮起一道盘旋的雪色旋风。这个被踩碎脊骨,砸断双腿的老人在雪中站成了一柄血色的长剑。剑气直冲云霄,恨、哀、爱、怨……一生悲欢, 一生梦断。
冰壳上的雪被卷起, 声势越演越烈。
幽蓝海中, 无数静候的巨鲸发出沉闷的声音, 鲸鸣回荡碰撞,各式各样手持骨矛长弓的海妖瞳孔骤然拉成一道竖线, 白骨长矛搭上巨弓弓弦。一根根劲弦被绷紧, 厉风被弦破出道道凄厉无比的长声。
阿河横刀上前, 护住女孩:“茵曼大人!”
女孩及肩的黑发在风中飞扬,她隔着风和雪的旋涡, 冷漠地看着那个血色的老人。
“放箭!”
千万名海妖同时松开弓弦,千万根劲弦同时回弹出千万声爆音,千万根骨矛在爆音中呼啸而出。
顾轻水抬头,瞳孔中印出密密麻麻的骨矛。
遮天蔽日,犹如一片斜飞而来的暴雨。
……暴雨打在山中的破屋上。
炉炕里的木柴还在燃烧,一师一徒围在火边,等酒热肉熟。师父问徒弟,你觉得什么是剑?徒弟说,斩不平,鸣不义,就是剑,一往无前,不惧浮尘,就是剑。师父又问,那若有一天,有人行不义,但这人是你的血脉兄弟,你杀不杀?
徒弟说:杀。
再有一人,□□妇女,以凡人炼丹,但此人是你多年同门,曾数次救你。你杀不杀?
杀。
再有一人,执于强兵,走火入魔,但此人是传你以道,授你以业,于你有再造之恩的人……即是为师,那你杀不杀?
……杀。
屋顶的雨噼里啪啦,屋内的火渐烧渐旺。
静得惊人。
师父笑。
笑说:……轻水啊,你能修成第一剑圣,但你的道,怕是修不成啊。
顾轻水闭上眼睛,修道三十载,剑刃血亲,修道三百载,弑杀师尊,修道八百载,亲除独子……血亲兄长惊愕的脸,师父平静的脸,独子惶恐不敢相信的脸……所有死于剑下的人浮现在他眼前,旋涡一般。
空中的新鬼,唱着旧日的歌。
骨矛呼啸坠落,带起的风,针砭入骨。
“西北……天不足!!!”
顾轻水猛然睁开眼,嘶哑的,寒鸦一般的悲号破空直上。
西北天不足!老来知天寒!
血光冲天而起,万箭破空而过。
千万根足足有一丈长的狰狞骨矛同时钉进一面巨大的光滑冰壁,骨矛贯穿枯槁高瘦的人形,在冰壁上钉出一道暗红色的血肉轮廓。脖颈、肩膀、双臂、胸肋、大腿……躯干四肢全都被震做粉碎。
只有一颗头颅,在骨矛之间,完好无损。
头发花白。
目不瞑,魂不安。
面向东南。
………………………………………………
栖息在峰峦崖壁树丛中的飞鸟忽然就像预感到了什么,不安地飞起,徘徊在半空中,鸣声不绝。在习武台上打坐的御兽宗弟子睁开眼,诧异地看着黑色的寒鸦成群结队,羽翼扑扇不休。
“奇怪,这哑巴乌鸦好久没叫了,今天怎么这么吵?”身穿青灰色长衫的值山弟子挠头问旁边的师兄,“师兄,该不会是你又去偷它们的金子了吧?”
“呸!本师兄是那种人吗?连几只乌鸦的私房钱都馋。”师兄顿时翻脸。
“……欸,不是吗?”
“我看你是皮痒了……”师兄一撸袖子,把指节按得咔嚓咔嚓作响。
值山弟子拔腿刚要跑,忽然天空中的乌鸦群齐齐发出一声啼鸣,凄厉得两人同时头皮一麻。一种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也就是在此时,庄严浩大的钟声,再次淹没整片主宗,钟声震散峰脉之间的海雾水云。
“山钟又响了。”青灰衫的值山弟子惊愕,“第二次了……这、这响得也太频繁了吧?难道真要……”
他师兄皱起眉,朝主宗大殿的方向看去,最巍峨最雄伟的主峰上,隐约可见,一片古朴的灰石巨殿屹立在云雾之间。前几天山钟第一次响的时候,主宗内所有长老都赶到那里去了,一连数日,人影不见。
如今山钟又响了。
“……长老们作出什么决议了?”年长一些的师兄喃喃猜测。
话音刚落,就听见他们峰脉上空,响起主持峰脉的长老们熟悉的声音:
“内门弟子即刻聚集!”
不仅是他们所在的峰脉,御兽宗内,所有峰脉上空都响起了类似的通知声音——全宗紧急聚集!
“快走。”
青衫弟子还在发愣,师兄就已经拽住他,往峰脉的山石大道场赶去。两人匆匆踏索桥而行,忽然看见,从主峰上下来几个人。青衫弟子随意地瞥了一眼,猛然站住脚步,一把扯住师兄:“师兄!你看!那……那……!”
“那什么那……”师兄不耐烦地一转头。
这一转头,他顿时也跟着傻在当场。只见两名执法堂的执事带着六七名执法弟子,押着一个人匆匆朝地牢方向走去。被押着的人身着黑色劲装,眉长而浓——赫然是年轻代弟子中最受欢迎的曾清,曾师兄!
“曾师兄?”
不仅是他们两人,所有看到这一幕的赶路弟子全都惊呼出声。
普通宗门弟子犯错向来只是由戒律堂加以训斥教育,只有犯了宗门重罪的弟子才会由执法堂出面。可是,怎么可能?……谁都知道,作为西洲第一剑圣,顾轻水的亲传大弟子,曾清向来是最恪守宗门规矩的一个!
他们唯一一次,见到曾清师兄违背宗门规矩,还是几天前,在宗门内御剑飞行。
但那也不至于进执法堂吧!
几位暗慕曾清师兄的女修立刻赶上前去,想要问执事这是怎么回事,还未近前,两名执法堂执事立刻出示宗主手谕,厉声呵斥众人离开。
“……曾、曾清师兄。”一位圆脸师妹固执地挡在前边。
执事目光一冷,挥袖要去扫开她。
一直低垂头的曾清师兄忽然抬起头,一把攥住执事的手腕。他一抬头,众人又是一惊,只见往日沉稳温和的曾清师兄此刻眉心一线通红,几乎要滴出血来,眼眸漆黑,气息暴戾非常——分明是即将走火入魔的征兆。
“你!”
执事一惊。
“滚!”
曾清抬起眼,额前碎发被风拂开,露出一双隐布血丝的眼。他从牙缝中挤出字,手上寒光一闪,硬生生突破锁灵链的禁锢,爆发出冷厉的剑气,剑气一掠而过,执事惨叫一声,捂着断腕,疼得整张脸都扭曲了起来。
唰几声,剩下的那名执事与另外六七名执法弟子长剑出鞘,万分戒备地将他团团围住。
“曾清!”执事厉声喝道,“你忤逆师长,不知礼仪,违背宗规,刺杀宗主。罪不容诛,宗门念在你师父往日清正忠直的份上,已经饶你不死,只是令你于地牢中思过!你竟然还敢残害同门,当真是疯了么?!当真以为宗门不会处置你?”
“疯了?”曾清双手一分,缠绕在手腕上的锁灵炼骤然绷直,发出令人耳膜发酸的嘎吱声,银光跳动,深深陷进皮肉里,磨出血来。然而他好像全无痛觉,“我疯了?哈哈哈,你们居然说我疯了!”
曾清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你们居然说是我疯了!”
执事眼皮一跳,长剑一横,毫不犹豫地前刺过去。
咔嚓。
锁灵炼与长剑相撞,眉心生出红痕的曾清双手一转,低吼一声。执事只觉得一股巨力顺剑而来,重重撞在胸膛上,忍不住大叫一声,松手向后跌去。转瞬间,长剑就入了曾清手中,剑光倒转,一连串刀剑碰撞之声响起,执法弟子接二连三地踉跄后退。
惊呼声四起。
谁也没见过曾清师兄这般发狂的模样,一时间人人愕然,不知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变故,就连几位心慕于他的女修都面露惧色。
“宽宏大量?”曾清双手握剑,旋身朝断了一腕挣扎爬起的执事斩下,“狗屁的宽宏大量!我师父一千多年来,为宗门尽了多少力?多少次舍生忘死,到头来就把他当做一颗弃子!你们也有脸提我师父!”
他满腔恨意,满腔愤慨,满腔怒火,盛怒发狂之下,一剑杀意淋漓,丝毫不留手。
眼见就要血光飞溅,一声冷冷的叱喝从主峰山顶的灰白雄殿内传出。
“放肆!”
剑锋悬停在半空中,险些人头落地的断腕执事连滚带爬地从曾清剑下逃开,恐惧万分。黑色劲装束的手腕剧烈颤抖着,曾清的脸色陡然变得苍白起来,额头上满是冷汗。无形的压力落到他身上,沉重得能把人碾碎。
咔嚓。
地面出现一道道裂缝。
“跪下。”
声音再次响起,冷漠叱喝。
伴随一声闷响,长剑锵然落地,曾清的膝盖重重地磕在地面,隐约能听闻骨裂之声。
“曾清,”声音从主峰传来,“宗门又何尝忍见你师父赴死?你是他长徒,当比他人更知你师父心性如何。顾长老舍身为宗门赴古海,是为大义,可歌可泣。你既然受他衣钵,需不辱没他的英名。”
……英名?
汗水滴落进眼睛,刺痛,生涩。
曾清的十指深深抓进地面,沉重的压力压在他肩上,灵气沉如泥牛,骨重欲裂。别说吐气发声了,就连呼吸都艰难。
“……好好想想吧,莫要辜负你师父的教导。”
声音幽幽叹息,似乎变得和缓了一些,夹杂几分惋惜悲怜。
一道无形的清风掠过。
曾清不由自主地张口,吐出一大口血,眉间的红线颜色变得黯淡,整个人随之萎靡了下去。丹田七窍,灵气灵识,转瞬间空空荡荡,从御兽宗年轻一代的天之骄子,跌落成比凡人还不如的废人。
“带他下去。”
几名执法弟子战战兢兢地过来,抓住他的手臂,拖着他向地牢方向走去。
破碎的膝盖拖过砂石粗糙的山路,留下一条长长的血痕。一路上,所过之处,弟子们呆呆地站着,寂静无声。
曾清想笑,想放声大笑。
又想放声大哭。
……师父啊。
您真该看看……看看这个样子的御兽宗!看看那个大殿里所有人的真正面孔!
闷雷声响。
“谁?!”主峰的大殿中那道声音再次响起,与先前呵斥曾清时相比,陡然多了几分惊怒。
那声音刚落,御兽宗上下从长老到最普通的弟子,都感觉到一股锋利的气息由远及近而来。被半架着拖行的曾清猛然抬起头……这道剑气……
下一刻,
山风震动。
一道血色的长虹从天而降,垂直朝御兽宗主宗坠下。
剑光出现的瞬间,主宗大殿上立刻浮出几道身影,又惊又怒,或出掌,或祭刀剑,协力相拦。夺目的光彩在天空中碰撞,爆发,血红的光芒与各色光芒淹没成一片。所有弟子瞬间失去了视觉,双眼泪流不止,耳中只听闻剑鸣不绝。
如怒,如悲。
如一生走尽寒霜的老者在凄厉长啸。
执法堂弟子忍不住松开手,齐齐去堵自己的耳朵,否则就要在这凄厉的剑鸣中被震伤灵识。唯独被松开的曾清跪在尘埃里,泪流满面。
他看不见,却感受到了。
“……师父。”
剑光散去,众人的视线终于勉强恢复了一些,顾不上犹自昏眩,全都急急朝主宗的大殿方向看去。但见宗主和几位长老分立在半空中,而于徐徐散开的彩光中,灰白色的威严歇山殿脊,这才松了一口气。
然而这口气还没来得及吐尽,就听见细细的,轻微的咔嚓声。
声如石裂。
下一刻,众人的目光凝滞住了。
日光中,主峰大殿忽然崩溃成一片灰尘,灰尘纷纷扬扬,从高处向下,洒满了整座山峰,像积压了不知多少年的骨灰。设了阵法,在西洲得以保持春色的主峰一眨眼,变得万分陈旧。尘埃渐渐散去。
一柄剑插在大殿的残址上。
“那是……那是……”
“无渊剑!”
遥远的西北角。
苍白的冰壳漂浮在幽蓝的古海海面。厉风在冰川之间呼呼刮过,密密麻麻的骨矛钉在一面百丈高的光滑冰壁上,白骨与血肉难分的暗红污迹不知为何,并没有被封冻,向下越拉越长,最终在冰山的一面留下一道长长的直线。
好似一把剑。
——那是西洲剑圣顾轻水,修道千年的最后一剑。
一剑旧重山。
………………………………………………………
西北角来的厉风,刮动鹤城的大火。
火光中,汇聚在结界前的人群,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长长的影子投过废墟,投过街道。普通的木匠、织女、货郎、挑担郎的脸在这一刻,忽然变得很陌生。他们怔怔地望着结界外老鹤与哑巴少年的尸体,沉默得让人不安。
“你们是在做什么?!”
寂静中,
御兽宗长老陡然震怒喝道。
“刘彤晚!江孔阳!叶银朱!你们……你们是想触犯宗规吗?!”御兽宗长老气得胡须都在颤抖。
鹿萧萧循着御兽宗长老愤怒的视线看去,只见几名穿着御兽宗门服的修士低着头,用刀划开了自己的手臂。鲜血沥沥落下,他们在御兽宗长老愤怒的斥责声中,垂臂在地上勾勒一个奇异的阵纹。
……不。
不是阵纹。
是契约。
血契!
“他们这是……这是……”小师弟声音隐约有几分颤抖,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什么,又似乎这就是他们奔波至此,出生入死所最希望看到的,“在解开血契?”
结界外的黑雾中腐烂过半怪鸟忽然不笑了,它展开翅膀,飞到更高处,陡然发现事情隐隐约约超出了预期的计划——点出幽玄兰的作用,原是为了离间山海阁,太乙宗与御兽宗,一个娄江就够碍事了,那两个太乙宗弟子指不定还会引出什么事来!
暗红的血光在眼窟窿中闪动。
怪鸟惊疑不定。
好在下一刻,它的不安稍微得到了缓解。
“都给我住手!”
御兽宗长老顾不上再次去追击结界外的敌人,就想要去强行打算那几个肆意妄为的弟子。
“长老,还请止步。”
娄江身形一晃,青锋一横。
铛——
御兽宗长老转为金色的手掌与青锋相碰撞。
娄江踉跄倒退几步,原本就苍白的脸色,越发苍白。
御兽宗长老面沉如水:“娄道友,这是御兽宗内部的事,你们山海阁也要横插一手吗?”
娄江还没开口,鹿萧萧的柳眉已经扬了起来,率先骂道:“求娄师叔帮忙救鹤城的时候,你怎么就不记得这是你们御兽宗自己的事?”她气得要死,忍不住重重唾了一口,“不要脸!我呸!”
被小辈在大庭广众下如此毫不留情地唾骂,御兽宗长老一张脸瞬间又青又白又红。
“恢复了!恢复了!!!”
就在这时,有人忽然大声喊道。
“鹤仙真的恢复了!”
天空中,几只血鹤羽毛褪去猩红,它们从鹤潮中退出来,绕着鹤城徘徊飞着,鸣声哀凄。
人群骤然一静,又骤然沸腾。
解开血契的几名御兽宗弟子大声喊它们的名字,眼眶通红。
御兽宗长老脸色一变。
“长老,”一位穿着青圭色祝衣的祝师走出人群,双膝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石面,“请解开鹤城与仙鹤的血誓主契!”
“请长老解开主契!”
“请长老解契!”
“……”
御兽宗长老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
“你、你们……”
久居高位这么多年,驻扎于鹤城的御兽宗长老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形。城祝印在手,他本该是在场修为最高,实力最强的一个人,就连强弩之末的娄江都不是他的对手,但这一刻,他竟然感到了畏惧。
一种无法解释的畏惧。
一个,两个,三个……御兽宗弟子、城祝司的祝师祝女、鹤城的普通男女老少,一个接一个跪了下去,重重磕首。起先还有些稀疏低弱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整齐,越来越大,最后汇聚成如潮的声浪:
“请长老解契!”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御兽宗长老强自镇定心神,怒声呵斥,“当真信了那个妖祟的胡言乱语不成?!”
“不是胡言乱语。长老。”祝师抬头,“我们都看到了,血契解开后,鹤仙就恢复了。”
“蠢货!血誓主契岂是能够随便解的?!鹤城乃是我西洲最大的仙鹤越冬之城,你们知道宗门为了鹤城能够在冰季维持暖冬,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吗?”御兽宗长老死死扣住城祝印,色厉内茬,“一旦解开血誓主契,鹤群随意飞散,你们知道这是对宗门多大的损失!天大的责任,你们承担得起吗!”
“责任?责任比鹤群的生死更重要?”
清脆的女声响起。
鹿萧萧踏过烈火,越过众人,向脸色铁青的御兽宗长老走去。
“太乙宗的黄毛小丫头,这里没你说话的份!”长老冷声。
“哦,”鹿萧萧自顾自点头,“我怕懂了,对你来说,鹤群的死活确实一点都不重要,一点都比不上你自己的前途。”
“萧萧!”
背后的小师弟喊。
鹿萧萧抬头,朝御兽宗长老露出一个虎牙森白的笑:“那就……
“只好请您去死了!”
剑光一闪,少女纵身扑出,火光照出她青涩未退的脸庞。
她的眼睛和天上的星星一样闪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