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九万重阶三千门阙
携裹无上威严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 从至高至远处轰然砸下:
“区区一方天地,也敢放肆!”
“侥幸赢了三十六尊兵甲, 就狂妄到这种地步!”
“自不量力!”
“滚下去!”
“……”
天神不轻言,所言皆赦命。一道惊诧愤怒的声音就是一道居高临下的谶命,数不清的谶命重叠在一起,无形中构成碾压一切的浩瀚神威。要将狂妄到敢踏出人间的黑衣年轻男子给砸落,给碾碎。
以师巫洛为中心,第一重汉白玉台阶上出现细密的裂纹,出现一个下陷的圆。
他笔直站立。
抬首。
九万重汉白玉阶在云海中一路向上, 每一层台阶都高约百丈,宽约百里,每隔三十级台阶便有一道翼角飞扬的门阙巍然耸立,如一道道吞噬一切的巨兽咽喉, 也如一双双冷冷下望的眼睛。凡人站在天阶上,渺小如蝼蚁。
这是可以压倒一切的恢弘, 可以碾碎一切的雄伟。
屹立在云端千万年的天神,坐拥这般伟大的奇迹,又怎么会将卑小的苍生放在眼里?
然而今天, 有人踏上这诸神云集之地。
师巫洛孤俊的脸, 他肤色极冷近乎病态, 云雾流过他深黑的衣袖一角, 袖口处有一圈很宽的层层相套形如卷云的角隅纹,手非常苍白, 仿佛是太古的雪, 也仿佛是不变的石。狭长的绯刀被他提在手里。
有一滴粘稠的血还附着在刀刃上。
在他面前, 是山岳般的铜人甲士。
“滚下去!”
右手手腕断裂的铜人甲士先是惊骇,后是震怒。
祂看守天阶这么多年, 这还是第一次遇到有人强登天门。铜人甲士完好的左手紧握成拳,雷电在拳缝之间游走,携裹地裂山崩的风声砸向硬扛诸神谶命笔直屹立的师巫洛。
一线红横过。
极其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在云海之上响起,又长又尖锐。
与山岳般的铜人甲士相比,师巫洛的身形格外渺小,犹如蝼蚁比之巨象。但巨象踏足时,退后的却不是蝼蚁。绯刀刀身垂直,与铜拳碰撞,雷光与火光同时迸溅。恐怖的力道从横格住铜人甲士左拳的绯刀上传来,铜人甲士试图用力踏步,止住身形,却只能节节后退。
“窃夺他的功德。”
师巫洛苍白的手牢牢握住刀柄,刀身在他的脸上印出一道狭长的暗红亮痕。
像一抹时隔经年的血。
多滚烫的一抹血,灼痛他多少日夜。
……神君坠落的那一刻还在勉力朝天空微笑,指尖沾染鲜血,将面具高高抛起。神君松开剑的那一刻长长的睫毛慢慢垂落,指尖同样染着一抹血……他总是在想,想为什么呢?为什么神君会一次又一次地殒身碎骨,而他又为什么要是人间的天道——除了眼睁睁看着什么都做到的天道。
他痛恨那时候的自己。
那么无能为力的自己。
铜人甲士徒劳无力地咆哮,拳头、小臂、上半身都在不断颤抖,只有覆盖重甲的双腿堪堪保持平稳。格挡祂的绯刀却静如秋水,刀上那滴先前还没来得及滚落的血因左右两侧对抗的力道,在刃口跳动不休。
“强加他以业果。”
铜人甲士覆盖重甲的双腿在汉白玉石阶上犁出两道长长的沟壑。
第一重阶、第二重阶、第三重阶……转瞬间,铜人甲士已经被师巫洛压迫着,向后撞破数十重阶。立于天阶上的下天之神暴怒出声,纷纷出手,上百柄神兵笼罩向师巫洛,编织成一张密不可分的罗网。
“逼他走向陨落。”
绯刀翻转,刀刃上跳动过一抹妖冶的光,血光!
师巫洛不再以刀身格挡铜人甲士的左拳,他转腕!横刀!原先沾在刃口的那一滴血向左飞出,炸成一朵小小的血花,一道美如女子细眉的刀光没进铜人甲士的重胄,又自祂的背上飞出,没进后面的一级天阶里。
“天外天……”
铜人甲士上半身向前倒下,下半身静止原地,砸起一片翻涌的烟尘,烟尘中师巫洛扶摇直上,迎上落罩向自己的刀刃。他拖刀于身侧,衣袖因强劲的气流拉成两道长长的线。神兵组成的罗网已到头顶。
罗网落下,收紧。
“你们罪该万死!”
红月腾空。
罗网炸开,上百柄神兵同时破碎,碎片向四面八方迸溅而出,百余名下天之神齐齐喷出一口血。
碎光中,黑衣男子高高跃起,双手握刀,一刀劈向九万重天阶上第一座恢弘门阙。
“你敢!”
下天之神同时神色大变,无论是先前不出手的,还是已经出手此刻气息唯独的,全部不遗余力,扑身去拦师巫洛。
天阶九万重,三百一门阙。人间气机穿行于门楣下,分与各阶之神。
天外天上中下三重天中,下天之神是最依赖人间气机。
盖因当初神君重登不周一战,虽然最后身陨,却也将天外天的众神斩杀过半。如今,天外天的许多下神其实都是上神们选空桑中自己后裔,渡他们入天外成神,占据陨落旧神的牌位。这一部分从空桑百氏演变而来的下神,根基不稳,有位无实,能够从门阙分到的气运有限,所以才会常常应人间之请,降临十二洲,积攒功德,窃取香火。
一旦门阙被斩,纵使祂们避战得活,未来无法再得享人间气运,就算有上神相佑,也要坠回人间。
既已高居云端,谁肯重回埃尘?
“杀!”
下神齐声大喝。
三百位下神联袂出手,或左或右,或上或下,将师巫洛的去路退路,避让之路全都阻住。
如果师巫洛没有抽刀斩门阙,祂们中间或许一部分会选择袖手。作为受选而升灵出人间的“神”,祂们在天外天的地位不算高,不必为天外天死战。甚至还有一部分下神存了,若师巫洛愿意,可与他联手的心思。但师巫洛的一刀,不仅断了自己的退路,也断了祂们的退路。
他恨意太深,深到要与所有天神不死不休。
双方只剩你死我活。
兵杀已至身后,师巫洛却对一切围攻置之不理,手中绯刀刀身垂直向下。
劈斩!
一线亮红自上而下,垂直贯穿整座门阙,巉岩壁立的廊庑当中断裂,两侧高崇的阙楼轰然砸落,扬起一片云与烟。
与此同时,三百下神的联袂进攻已到身前。最近的一名下神手中的翻天印已经砸向师巫洛的左肩。绯刀刀势向下,已经来不及改刀变向。
铛——
翻天印砸进云海。
绯刀插进汉白玉天阶,关键时刻师巫洛没有变刀,而是直接松手,以肩撞向左侧的下神。由空桑百氏升天而来的下神有神位而无神躯,被他撞着向后倒飞,与他一起砸进一座盘绕腾蛇的神宫里。
柱倒墙塌,烟尘中走出一道清瘦的黑衣身影。
腾蛇在地面游走,借助废石尘埃与云雾的遮掩,闪电般游进师巫洛身边,然后猛然射出,绞向师巫洛。
师巫洛脚步不停,一掌拍出,落向狰狞蛇首。
蛇首炸开!蛇脊炸开!蛇鳞炸开!
神宫崩塌!
师巫洛穿过血雾,迎向调转势头的密集攻击,不仅仅是三百名下神,越来越多的下神从自己所在的天阶上起身,森然杀下。攻击铺天盖地,而师巫洛两手空空,他的绯刀插在第一座门阙的废墟里。
不躲不避。
师巫洛的眼眸印出神兵天器的轨迹。
原本银灰的眸色在某一刻不易察觉地染上漆黑。万兵齐下的势头突然停滞了一刹。就在短短一刹间,师巫洛已经沾血的右手抬起,凌空虚握,仿佛同时握住无数柄刀。
他也的的确确握住了无数柄刀。
所有以刀为武器的下神同时失去了对自己本命神兵的掌控!春秋刀、太平刀、金雀刀、定我刀、常青刀……所有刀同时发出朝圣般的嗡鸣,同时挣脱原先的主人,同时调转刃口,撞向原先的同伴。
刀流徜徉,粼粼如群鱼。
各式各样的神兵天器被滚滚刀流撞开,纷纷扬扬射向四面八方。本命神兵被夺的下神同时踉跄后退,仅剩其他不是用刀的下神奋力掌控自己的神兵,试图将洪流中挣脱出来。刀流分成两道,左右盘旋一圈,将围困师巫洛的下神撞开后,汇聚在一起。
又是一声刀鸣。
鸣声清脆。
插在废墟中的绯刀长鸣而起,刀流汇聚在一起,以绯刀为刀尖,汇聚成一柄前所未有的凶戾之刀,直指天梯。师巫洛黑衣飘摇,凶戾之刀出鞘,刀光披靡,势如破竹……第二座门阙破碎,第三座门阙破碎,第四座,第五座……第六!第七座!
刀流中,除去绯刀外,一柄柄神刀不断破碎,至到第七座天阶门阙时,仅余十六余柄。
第八座。
又十柄神刀炸碎。
第九座。
最后六柄神刀炸碎。
绯刀去势不减。
第十座!
阙楼坍塌,师巫洛落下,一伸手,重新握住绯刀。有沥沥鲜血从他的衣摆滴落,小部分是他自己的,大部分不是他的。猩红的血在三千级天阶上缓缓流淌,一具又一具下神的尸体倒在血泊之中。
三千下神,无一逃脱。
一刀登上三千重阶。
如果有经历过烛南浩劫的人目睹这一刀,一定会下意识地想起仇薄灯曾经以念御气的那一剑。尽管师巫洛用的刀,仇薄灯用的是剑,但两者有着某种本质上的相似之处……可这才是最初的模样。
所有的一切都是他教的,唯一一件自己学会的事。
是爱他。
第112章 “我求之不得。”
“那柄刀!”
红袍上神失声道。
云腾雾卷, 自高俯瞰,师巫洛身影相比动辄高达百丈的天神来说, 相当渺小,可他在不断向上。一点清瘦的黑衣走过,巨灵般的天神在他背后颓然倒下。鲜血从神雄伟的尸骸中流出,淌过巍峨的台阶,淌成一条暗红的地毯。
天阶尽头审视这场厮杀的上神不在意接连不断死亡的下神。
相对于真正源于云中时期的古神来说,所有由空桑选拔而来的下神,不过是天外天最底层的仆役。仆役死再多也无所谓, 宛如两军对垒的马前卒车前兵,是舍弃再多也不值得可惜的牺牲品。
可祂们不能不在意那柄刀。
那柄弧线妖冶的绯刀。
它竟然能够击碎天阶的门阙,竟然能让祂们感受了一丝极为熟悉的气息。
“神君还真舍得把好东西留给他。”
稍许,有天神冷笑。
说话的天神生有四面四臂, 每一张脸都只有一只狭长的竖眼,分别观东西南北四方, 此刻靛青色的眼瞳带着掩盖不住的嫉恨。
太古时代,神君命天神持巨锤以蕴含精金和玉石的息壤捶打出如今十二洲洲陆的基石,后来又有自最深的岩浆中取出的原铜铸成十二口重鼎, 埋进十二洲的土地, 奠定山川河流的形势。
原铜铸十二鼎后, 还余下一份。
天外天的古神都猜测, 那最后一份原铜应该是随着神君被放逐出云中,流落到人间的某地。可无论奉天外天之命的空桑怎么寻找, 始终找不到那一份原铜的踪迹。可那是最古老最神圣的铜, 凡人也好, 大妖也好,绝无炼化它的可能。
哪怕是天外天, 真找到那一份原铜,也需要由众多上神合力,又或者由五方上帝中的任何一位出手。
无怪乎空桑找不到最后一份原铜的踪迹,原来它的确被神君留给了人间。
四面上神的目光难掩灼热,见师巫洛又登上三千重天阶,便猛然起身,自云端落下:“我来教训教训这不知天外有天的家伙。”
……邬丙这个蠢货。
红袍上神冷眼旁观祂纵身跃下,去拦截师巫洛,不由暗中冷笑一声。
祂也不想想,察觉那把绯刀古怪之处的上神如此之多,为什么其他上神谁也没有动手?显然,转念间,大家就已经都想明白了为什么师巫洛登天阶后,古帝们始终没有动静。最后一份原铜何其珍贵,若师巫洛不出人间,有昔年神君留下的封界保护,谁也发现不了绯刀的古怪。
可他偏偏离开人间了。
师巫洛是天道不假。
若天外天还是云中城,少不得也要受他桎梏。可不周断绝后,天外天脱离人间数万载,又积年累月夺取人间气机,早已凌驾于人间之上。师巫洛身为一点人间冥灵,此时来天外天,反过来要受天外天压制。
两者好比夔龙与腾蛇,夔龙虽然尊贵,可早已经被腾蛇扼住命脉。是以腾蛇篡龙。
更何况他狂妄到想要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天外天,九万天神,三千门阙。
根本就是在自寻死路!
一个注定的死人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真正令赤帝祂们迟迟不出手的,是那一柄原铜铸造出来的绯刀。
绯刀只有一柄,原铜只有一份。
可除去坠荒的白帝,不知所踪的青帝外,尚有三位古帝位于天外天。
三位古帝谁先出手,就会成为另外两位帝君的靶子。彼此实力伯仲之间,因此僵持不下,各自等待时机……或许在更早之前,凌驾于五方帝之上的神君还能令祂们低头,可神君早已被放逐,后来两度陨落,如今命如微火。
云海向左右排开。
仿佛陨石从天而降,数万石的重甲砸落,甲胄衔接处的锁链燃烧着青色的火焰,火焰令周围沉厚的云海腾卷成茫茫的蒸汽,战靴所立之处,汉白玉石阶上留下了巨大的凹陷。邬丙站在比师巫洛高百重的天阶处。
师巫洛没有停下脚步。
绯刀翻滚,在割开一名下神的咽喉后,抽出斜刺,将另一名试图从左侧方偷袭他的下神挑起到空中。
红线一掠,两具尸体沉重砸落。
黑衣衣袂擦血而过,向上,转瞬又十重。
邬丙居高临下,俯瞰逼近的年轻男子,见他连止步的意思都没有,便冷哼一声,生于正前面的手臂提起一面足有百丈高的盾斧,重重落下。
轰隆巨响。
云海被震出一个圆形的空缺,密集的裂纹出现在汉白玉天阶上,盾斧面阔百里,高也百里,如一顿厚厚的铜门,将天阶封死,堵住了师巫洛前进的道路。
师巫洛左手按在刀背,将绯刀平平推出。
青铜碰撞的声音如洪钟大吕。
邬丙站在原地纹丝不动,持盾斧的手臂微沉,重甲如活物般游走,卸去相撞的力道。师巫洛借后退之势扶摇起身,落在第九千重天阶的门阙上。绯刀低垂,一点亮光自贴近刀镡的刃口滑向刀尖。
“自不量力!你必死无葬身之地!”
邬丙厉声呵斥,生有靛青竖眸的面南之脸忿怒狰狞,张口时,有火焰在咽喉深处滚动,声音粗重如甲,在云海上掀起一重重狂澜。
却另有一道细微的声音传进师巫洛的耳中:
……把原铜给我,我保你安然无恙地离开。
回答祂的是夺目刀光。
师巫洛如鹘鸟般从门阙上俯冲而下,左手握刀,刀身横平,刀刃切进雕刻有震蒙巨兽的盾斧。盾斧上的震蒙巨兽陡然睁开狰金的眼,燃起熊熊火焰,獠牙跟着一起张开,要将这个肆无忌惮的疯子撕咬成碎片。
“冥顽不化!”邬丙暴怒,“你以为神君真的是对你好?……笑话!你是天道,是冥冥之中的意志,只要掌控住你,他就可以掌控整个世界!你以为他为什么要教给你塑骸化形之法!他是神君,凌驾于他之上的,只有你!你若还是无相冥灵,那就连天外天也奈何不了你!你既然化形,那就要受到躯壳的束缚!”
熊熊烈焰到了师巫洛身前,便被他身上锋锐至极的刀气从中间切割开,向左右滚滚流去。
邬丙拔起盾斧,以斧面砸向阔达百丈的石阶地面,要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将师巫洛碾成齑粉。
盾斧横砸的瞬间,师巫洛抽刀,再次后退,凌厉的风掠过他的脸庞,吹动垂到到肩膀处的头发。他的脸庞被火光照成火铜的颜色,仿佛回到很久很久以前,与站在冶铜天炉前的神君并肩站在一起。
……你想要什么剑?
神君侧首问他。
引来的地炁之风汇聚在炉腹中,将屈茨炭燃成熊熊大火。暖红的光照得神君白衣如灼,眼尾如丹,是天上人间最美丽的那一抹姝色,是他想触摸却无法碰到的。
怎么,会发呆了啊?
新玉初红的指尖不轻不重地叩了叩巫傩面具,像是在责备,语气却又分明带点不易察觉的笑意。
……不想用剑。
他沉默了很久,低低回答。
神君似乎有些诧异,问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
他答不出来,觉得自己是不是说错了,却不知为何又不愿意改口。
神君却忽然笑了。
一边笑一边说,那就用刀吧,以后你做第一刀客。
为什么那时候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明明答案那么简单。
天上人间剑术第一,只会是你,只能是你。
可我想要保护你。
要为你披荆斩棘。
绯刀在风中旋转,刀光跳跃闪烁,挑起一枚枚暗红的火,激射向盾斧,发出与微火不相符的巨大声响。给人的感觉,仿佛点点落在盾斧上的不是火星,而是一颗颗从天而降的陨石。邬丙一步一步后退,在一重一重天阶上踩出一个又一个深深的脚印。
祂咆哮如雷:
“你竟然愚蠢到这种地步,被他利用也看不出来?”
“我求之不得。”
师巫洛绯刀泼出一片淋漓的火。
求之不得!
………………………………
晦暗瞢闇里卷起一片暗红的血火。
大荒深处的幽冥之城外,背载枯峰的骨鲸眼窝里流出的血蜿蜒成长河。血河环绕幽冥城一周,依照提前设计好的渠沟经历四个门,汇聚到幽冥城正中间的一座高台之下。高台以骷髅堆砌成,将一缕淡淡的火困在其中。
十万荒使按方位绕高台站立,脚下各自踩着一点暗纹。
如果有天工府的人在这里,就会认出来,他们所踏之阵便是当初天工府叛徒谢远发明的炼神为兵的阵法。由云鲸骸骨围起的幽冥城,就是一座巨大到难以想象的熔炉。也正是因为谢远提出了这个构想,才会从众多步入大荒的邪修里脱颖而出,备受重视。
大荒不是第一次想炼化神君的残魂,但一直以来成效不大,因为残魂总会在即将成功的一刻自行燃尽。
困局许久,还是到三千年,谢远,或者说戏先生入荒,才有了转机。
这么一想,那家伙死得还挺可惜的,早知道就该叮嘱怀宁君在烛南顺手救他一把……不过怀宁君隐隐约约一直有些厌恶他,叮嘱也未必有用。
黑影遥遥望向“熔炉”正中心,飘忽不定。
神君授道,结果到头来要死在蒙他授道的人手里……还挺有意思的。可其实也不难想到会有这种结果。也许最初登不周山求得大道的凡人真的都能心怀感激,不忘初心。但一代人死之后呢?十代呢?百代呢?
直接得神君授道的人,只有最初的那一批凡人。等他们死净之后,十二洲的修士一代又一代,习惯了修炼,习惯了掌控力量,而这力量是他们自己每天修炼心法得来的,自然而然会觉得这是他们的强大是他们自己努力所得……到了这个时候,还有多少人会感念神君的恩情呢?
哪怕仙门没有隐去神君的过往,结果也不会有太大变化。
贪婪善忘,理所当然。
蠢。
黑影再次做了和先前一般无二的评价。
就是不知道,如果神君能够重回太古,在知道自己赌上一切会输得一败涂地后,还愿不愿意再赌一次?
想了想,黑影忍不住嗤笑。
要是这样都愿意再赌一次,那就真的蠢得……蠢得连它也找不出形容了。
幽冥城中一口花纹晦暗的钟被重重敲响,钟声震得蒙住整座城的暗红光雾都隐隐动荡了一下。钟响之后,准备就绪的荒使们引燃手中的符箓,将星星点点的火抛进血河。秽风大气,血河河面卷起百丈高的大火。
火焰中,一抹残魂。
依稀白衣。
第113章 三谢谢人间
秽风携裹血火。
漆黑的大荒迎来前所未有的盛典, 在这四季无极,烛龙不照之地。
一座幽冥城, 十万坠荒人,以同样的十二洲雅言,以同样的腔调,齐声唱起一首与十二洲各城各池形式差不多的大祭祝歌。声音里透出亿万分的狂喜,没有比生活在幽冥城的荒侍更痛恨城中这缕神火的人了。
“噫吁神哉,佑世之神
舍尔魂兮,铸我之城
风厉厉兮喜也
不知魂之死也
……”
神火的存在, 就像一面镜子无时无刻,不在照出他们丑陋的面目。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1]
明神不死,妖魔何止?
终于, 他们在大荒里等待上千年,终于等到了神死之日。只要这世上再无明神, 只要人人皆是妖魔,那就世无妖魔。
整座幽冥城都在熊熊燃烧。
巨大的云鲸鲸骨在腐肉和朽血中仰起头,发出听不见的声音。荒使们脚踏古步, 在熊熊大火中摇动幢铃, 他们的面目都被暗红的光模糊了, 只剩下一道道扭曲的黑影, 好似无数妖魔在欢歌盛舞。
欣兮欣兮,神之将死!
以城为炉, 以血为火, 引排复回九十返。高台正中心的残魂神火火光越来越暗淡, 随着火光的黯去,残魂逐渐呈现出一道薄如剪纸的身影, 袍袖飘摇,不断坠下点点微尘般的金色余火。
炉火每一徘徊锤炼一次,洁白袍袖就飘摇一次。
就像一张纸,要自行燃尽。
他没能成功。
无数密密麻麻的银丝穿过魂过,如蛛网般将他罩住,每一次火即将燃起,银丝就会收紧令它灭去。
叛出天工府后更名“戏先生”的谢远在成功铸炼了三柄邪兵后提出了这个办法——收集诞生于晦暗三千年的死魂,以它们为引,淬炼魂丝。
那一场大劫里,有太多的城神,太多的妖,太多的人死去了。不是所有的人与妖都像朝城的山灵精怪那么幸运,能够得到神君的玉圭保护自己。更多的是瘴雾席卷,百万、千万的生灵连反应都来不及,就被吞噬了。
生前的一切记忆都被淡忘了,只剩下劫难到来时的凄楚茫然和被生生啃食的痛苦。
将那些亡魂的哭嚎和痛苦,强行灌进神君的残魂里。要救世的,反过来引发了灭世的劫祸。要人神妖亲密无间的,反过来令三者攻伐不休……还有什么比这讽刺,更能令一位以苍生为一生所求的神君煎熬难安?
“……噫吁神哉,佑世之神
舍尔魂兮……”
主持炼神的荒使穿着洁白的祝衣,仿照当初云中城祝师们祭祀神君,一踏一叩一拜,一丝不苟复现在人间失传已久的云中城古礼,无处不是最完美最标准的祭神之礼,却又偏偏无处不透出祭礼所需要的肃穆崇敬截然相反的狂喜。
与曾经的枎城城祝葛青谋取枎灵时的狂喜如出一辙。
都是蜘蛛在磨牙吮血。
只是不同于葛青想要摆脱城祝身份的束缚,想要用枎灵打造一对所向披靡的邪兵。幽冥城炼化神君残魂的目的是打造荒城坚不可摧的基石。
现在的大荒已经演化出自己的城池没错,可建立在骷髅和腐肉淤壤上的城,时时刻刻都在渗出血水,时时刻刻都在缓缓下沉。所以每隔一时间,就要寻找到足够的骸骨和血肉来重新奠一次城基。
如果能炼化神火,以神火为基就完全不一样了。
那将是最好的基石,永不下沉。
人间永远不知道大荒有多嫉妒他们,就像活人永远不知道死魂有多嫉妒他们习以为常的春风夏日……明明人间如此卑贱如此渺小,却有最强大的神君心甘情愿为山河碎骨,而大荒却要在漫长的岁月里,淤积腐臭与恶念。
真是不公平啊。
不过没关系了。
神君死期已至。
“……铸我之城!”
主祭荒使高声唱诵,魂丝刹那收紧,血火腾空,汇聚成一条鬓须滴血的恶龙,恶龙在半空折转一圈,张口露齿,朝神君贯落。
咚——
恶龙贯落的方向一偏,擦着神君的衣摆撞到地面。
不仅是它,所有荒使都晃动了一下,整座城在刚刚那一刹猛然下沉……不,不止刚刚那一刹。咚咚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还在迅速传来,沉重得好似太古的夸父重新在黑暗中大步狂奔。
可早在中古末年,夸父一族就已经死尽了!
主祭荒使转头,望向脚步声传来的方向。
不是夸父。
是一位头发霜白,麻鞋残破的老道。
鬼谷子。
俗名鹿寻。
涌洲牧鹤长老以身开天门的一刻,大荒中艰难跋涉的鬼谷子脸色随之大变。他直接取出七枚桃木钉,对应留在幽冥路上的生辰木人,钉进自己的七窍。刹那,熊熊大火从鬼谷子身上燃了起来。
没有等身死再引魂成灯,他直接把自己生生点燃。
活人成灯。
也是在活人成灯的一刻,鬼谷子发现了一万里幽冥路的一个秘密——这条幽冥路上,所有命魂灯的力量是连在一起的。所以大荒才明明对这些命魂灯格外厌恶,却始终没有大动干戈地清理掉它们。
咚、咚、咚!
脚步不绝,步声如雷。
每一步落下,都像有一把无形的重锤,敲击向幽冥城的朽地,每一步落下都跨越百里,震得城池向下沉坠。每一步迈出,万里之外就有数盏命魂灯燃成一团熊熊大火,在落下的一刻砰然炸开。
昔年神君为人间燃明魂。
今日人间为神君焚命灯。
大祭的祭歌被脚步声打断,主祭荒使脸色阴沉难看,翻手取出一面铜铸四面鼓。鼓面径六寸七分,边缀白绸,是为路鼓。主祭荒使以木椎同时敲击四张鼓面,鼓声响亮,有如鸣鼍。鼍声中盘绕在幽冥城外的云鲸脊骨一节一节拔高,好似地面升起一座座雄奇的峻岭。
曰:雷鼓鼓神祀,灵鼓鼓社祭,路鼓鼓鬼享。[2]
以鼓催骨。
淤血烂肉中,云鲸“出水”,惨白巨大的骨架向狂奔而来的鬼谷游去,鲸口大张,试图将他吞吃进腹。
距离幽冥城只剩最后三百里路。
鬼谷子脚步不停,破烂的袍袖一抖,一枚骨牒飞出,迎风化作一道戴莲花冠的虚影,迎上惨白鲸骨。如果半算子在这里,就会认出那道虚影与鬼谷祖师堂中的一张画像极为相似。赫然是鬼谷历代祖师之一。
代代鬼谷谷主身死时,都会抽一缕精魄,封印在骨牒中,以此种手段,为鬼谷留下一点生生不息的气机。原意是若鬼谷有危,可最后为鬼谷出一份力。没想到,被今日的鬼谷谷主一起带入大荒。
他觉得荒唐。
鬼谷历代祖师处心积虑,哪怕身死也要庇佑宗门,却不肯在活着的时候,走进大荒为苍生,为承蒙大道的恩人尽一份力!人人自扫门前雪,晦暗才燃百盏灯。这样的庇佑得来何用?是要教出一群只顾己身的伪君子吗?
因为要荫蔽宗门,所以不能入荒点灯,听起来无可奈何。
可只能躲在先辈荫蔽下的弟子,要来何用?
江湖代代有新人!
说来说去,不过就是想着十二洲的仙门这么多,别的仙门都不去寻找真相,都没有进大荒辟道,那我为什么要去?不过就是一心想要让自己的宗门能压其他宗门一头,在仙门争伐时多占一池二洲。
可当初神君北上赴死,什么时候考虑过自己?
鹿寻年少就是出了名的“大不道”,打心里看谷内祖师堂的那些骨牒碑像不顺眼。还只是位长老时,就寻思着有朝一日,自己当了掌门,一定要找个机会,让这些卜天机而不肯承天命的祖师爷们当死则死。
与其在仙门争锋时,夺一份高下而死,不如在大荒中把鬼谷真正的使命“行天命,启天明”给完成了。
于是,年少就大逆不道的鬼谷子,在只身入大荒时,干了一件惊世骇俗的事——他把祖师堂中的所有骨牒牌位给打包带走了。
受了谁的恩,就把恩还了。
这才是真正的死得其所。
至于他自己,在桃木钉入七窍时,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骨牒掷出。
鬼谷子脚步不停,继续冲向被血火笼罩的幽冥城。
被他“请出”的莲花冠祖师爷看了这位如今的鬼谷子,半无奈,半喟叹:
“惭愧啊……”
惭愧我也曾为鬼谷掌门,穷尽一生占卜天机,却权衡顾虑,始终未敢入大荒,瞻前顾后,不如后辈多矣。
莲冠祖师飘身向前,张臂迎向鲸骸。
江湖代代有新人,那他这老人也不能输太多啊。
一片璀璨的清光在半空炸开,化为一片轻云,硬生生承载起携裹万山的鲸骸。驼山之鲸在半空凝滞数息,才重重落下,砸进淤肉沉血里,砸起一片向上冲起的恶浪。而此时此刻,鬼谷子已经冲只幽冥城城门前。
一直袖手旁观的黑影终于动身,诡异地浮现在他背后,伸出一只灰白的手。
鬼谷子没有回头,双袖一抖。
咻咻风声。
骨牒接二连三飞上半空,化作一位又一位身形虚幻的道人。祖师爷们出现在幽暗的大荒中,一位脸色难看的黄袍道人,瞥了一眼前行的鬼谷,冷哼一声“胆大包天”。另一位面带怒容的道人,挥袖叱喝,“你置鬼谷万年基业于何地!”
一位挡下黑影一击的清秀道人却笑道:“诸位祖师爷这么骂我徒儿,不太好吧?我看他做得不错啊。”
“你教出来的好徒弟!”闻言,一干道人对他怒目而视,“怎么当的师父?!”
清秀道人一摊手:“没办法,我师父教的。”
一干道人望向先前那名骂鬼谷子“胆大包天”的黄袍道人:“你怎么教的徒弟!”
黄袍道人下意识:“学我师父的。”
旁侧里,立刻就又有位祖师爷不自在了。
清秀道人摇摇头,心说,自家小徒弟干的这件事有够缺德,把祖师爷们凑一扎堆,骂哪个都能往上串……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过[3]得,算来算去,大家都有过,谁也别骂谁。
骂归骂,一干鬼谷祖师不论脸色好坏,还是将黑影重重困住。
骨牒都被不孝徒孙丢出来了,不战还能如何?
清秀道人笑望一眼撞开城门,迎向十万荒使的鬼谷子。
当初他一共收了两名徒弟,一个是牧鹤,一个是鹿寻。牧鹤沉稳太过,过于木楞。鹿寻桀骜太过,没少惹祸。以前,他操心完大徒弟不通世故,就得去收拾小徒弟捅出来的大篓子没少担心自己一代英明,要葬送在两个徒弟手里了。
没想到最后,他的两个徒弟,一个以身开天门,一个走万里迎神。
谁也没给他丢脸。
只是啊……
清秀道人转身与师父并肩,迎上气息诡异的黑影。
以后就不能再给你们收拾烂摊子啦。
“鹿寻且去!莫回头!”
第一百七十一代鬼谷谷主。
殉道。
他曾经过于桀骜的小徒弟,如今称得上道门魁首的鬼谷子没有回头。
无数荒使将鬼谷子死死困住,一重又一重,水泄不通。
坠荒之后,还能从仙门的追杀下逃出十二洲的邪修无不是修为高超之辈,哪怕远不如道门魁首的鬼谷子,也称得上一方能人。此时此刻,成千上万的刀剑被祭起,汇聚成一道道杀气凛然的洪流,一次又一次地朝只身一人的鬼谷子贯落。
“滚开!”
鬼谷子暴喝。
他抬手,袖中飞出十二颗铅丸,迎风变化做十二柄飞剑,有白芒自剑尖射出,灼灼如信。十二柄飞剑向前奔出,挡在鬼谷子前进路上的第一名荒使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便炸成一片血雾,剑去不停,一气间也不知斩杀了多少位荒使。
十二柄飞剑并列一线,就这样生生在万人重围里,“犁”出了一条血路。
鬼谷子对左右落下的攻击不管不顾,只是向前。
麻鞋踏血。
高台上,正在抓紧时间,催动魂丝和血河,要完成炼化神魂最后一个步骤的主祭荒使听见脑后风来。他心下大骇,全力催动魂丝,想要以残魂为威胁,令来者投鼠忌器。魂丝刚一牵动,就有十二道白光从天而落。
铮——
宛如古琴弦鸣。
十二柄飞剑同时落下,钉进残魂周围的地面,将贯穿神君残魂的魂丝斩断大半。
飞剑成阵,如城如墙。
主祭荒使一手抓住享鬼的路鼓,一手抓住木椎猛然回身。木椎刚刚落到鼓面,一道恐怖的力量就落到了主祭荒使的身上,重如攻城之锤。主祭荒使连闷哼都来不及发出,整个胸口就塌陷成一团血泥。
鬼谷子收回布满裂纹的左臂,在祭坛上站定。
远处,城门外围困黑影的历代祖师爷虚影已经越来越少,被飞剑犁开的荒使也在迅速赶来。
踉跄了下,鬼谷子跪倒在祭坛上,伸手开始画阵。他的手臂鲜血淋漓,倒是直接省去了割肉放血的步骤。第一道阵纹、第二道阵纹、第三道……鲜血在地面流淌,在遥远的南疆,巫族们早已经布置好一个前所未有的招魂大阵。
只要他能在大荒中,将神君被困住的六缕残魂聚集在一起,巫族就有办法迎接神君的残魂回归人间。
荒使们登上高台。第一波攻击落下。
熊熊大火从鬼谷子身燃起,火焰平推而出,挡住第一波攻击。
数千里外,又一盏命魂灯碎去。
攻击绵延不尽,火焰熊熊不绝。
以命换命。
以魂续魂。
最后一道阵纹画下。
鬼谷起身,展开双臂,形如托天,苍凉的声音在整座幽冥城上空响起:“魂兮归兮!此地不可以托些!魂兮归兮!去往太平些!魂兮归兮!”
聚魂阵光芒大作,五道淡金色的细线浮现,在晦暗中如游龙曲折,指向五个方向。那是根据幽冥城这一缕残魂的气机找到的另外五道残魂的位置。金线远去时,五柄飞剑紧随而去。当年有太一护棺,如今有飞剑护魂。
余下七柄飞剑光如虬龙,直上万里,照亮魂归之路。
城门外,历史祖师的虚影只剩下最后一道。
飞剑远去时,他提着一柄木剑,摇头笑笑。
“阵术不错,剑术差了点火候……姚丁这小子,自己剑术没学好还误人子弟,”笑言间,他将木剑凌空一抛,并指一点,“去!”
一剑碎去,化作五道流光,后发先至,赶上先离开的五柄飞剑,将它们携裹在内,瞬息远去。
下一刹,五处困魂地,落下五柄飞剑。
最后一位鬼谷祖师的身影溃散成一片清光,徐徐消散。
甘愿或不甘愿,今日皆已尽身。
黑影穿过清光,直接浮现在鬼谷子身前,灰白的手掌伸出,杀意十足,一掌朝鬼谷子击落。鬼谷子深吸一口气,不退反进,双手缓缓在半空中画出一个浑圆如意的阴阳双鱼图。双鱼平推而出,迎上黑影这一掌。
至强至盛的掌里落到双鱼图里,顿时被卸去大半。
道门之术,四两拨千斤。
黑影冷笑一声。
以柔克刚,以弱胜强的确是一门极其幽深的神通,但当双方差距悬殊,犹如云泥时,以弱克强便只是个以卵击石的笑话。
然而鬼谷子也不需要以弱克强。
他只需要争取一刹间歇就够了。
五柄飞剑垂直落下。
护魂归来。
剑光护着的五团神魂之火受气机牵引,自行融进祭坛上的残魂中。与此同时,鬼谷子以血布成的大阵里卷起狂风,狂风形成一个旋涡,能够听到有遥远的南疆蛮荒之地的招魂歌声从旋涡中重叠传出。
咔嚓。
阴阳双鱼图再难循环周转。
黑影手掌一翻,又是一掌落下。
阴阳双鱼图彻底碎去,密密麻麻的细血线从鬼谷子的双臂上飚射出,他踉踉跄跄,难以克制地倒退,后背撞上自己的一柄飞剑。
黑影再次抬手。
被一个瞧不起的蝼蚁两次三番阻住,黑影已然暴怒到了极点,这一掌落下,鬼谷子连人带魄,都将化为乌有,更枉论想要在大荒中燃起一盏命魂灯。
鬼谷子手不能抬,足不能移,却前所未有地泰然自若。
修道千载如旦暮。
此行足以慰平生。
唯一的遗憾,一生时富时贫,最后积蓄所剩无几,没来得及给半算子那不省心的徒弟把欠的债还上。也不知道那小子到现在有没有明白推星盘真正认主的条件是什么……师徒一场,修行终究在个人。
要好好走下去啊。
师父去找师兄下棋了。
第三掌落下。
落向鬼谷子的天灵。
鬼谷子闭上眼。
牧鹤已去,鹿寻就来。
就在此时,又一道流光从空中落下,大荒中一共只有神君的六道残魂,可此时却出现了第七道。走过了九万里风和尘的仇薄灯与祭坛中的残魂融合在一起,原本格外虚幻的身影骤然变得清晰起来。
白衣如雪。
他一抬手,同样是一掌拍出,迎向黑影落向鬼谷子天灵的那一掌。
掌力相撞,声如闷雷。
鬼谷子诧异睁眼,恰好看见余风吹起仇薄灯的衣袖,好似一片纷纷扬扬的雪云。看清他的一刹那,鬼谷子忽然双膝重重跪倒在地,怆然欲泣。
“神君您、您……”
您怎么要来这里啊?
“你竟然真敢来?”
黑影向后落到云鲸颅骨上,语气格外古怪。
它终于明白在此之前,怀宁君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没有比他更好杀的神君”是什么意思了……哪怕世界烂透了,只要还有那么一丝好的美的东西在,他就无法置身事外。这样的神君,再怎么强大,也注定要被拖累至死。
只是黑影还是不明白。
他当真是不懂什么叫做明哲保身吗?既然有天道要去为他夺回气运,有鬼谷要来送他魂归人间,那他就应该老老实实地待着。所谓“事不过三”,魂碎二次,身死二次……难道还真想死第三次?
仇薄灯对鬼谷子轻声道:“借剑一用。”
鬼谷子点头又摇头。
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仇薄灯抬手在半空一抹,十二柄飞剑在空中并列排成一线,又猛然相撞,熔铸成一把全新的剑。
“你还真想替人间扛第三次大劫?”黑影看到他的动作,又惊又奇,笑着问道,“你是真的想死啊?”
仇薄灯没有回答他,只同鬼谷子道了声谢。
“神君啊!”鬼谷子老泪纵横,叩首于地,“不该是您谢我们啊,是我们该谢您啊。”
仇薄灯笑笑,抬头望了眼涌洲的方向,又轻轻说了声:
“多谢。”
谢后人因循就我
谢天地知我爱我
谢死生荒唐……
终不悔。
仇薄灯越过鬼谷子。
提剑向前。
第114章 再梦三千年
仇薄灯一袭白衣, 提剑向前。
速度不快。
不见杀意,不见凌厉, 手中的剑也只是简简单单地提着而已,不见锋芒。
清风吹动他的衣摆,长袖缓带,仿佛他不是在赴一场有死无生的厮杀,而是在溱河上泛舟,在蒹水畔漫步。但他走过的地方,白骨残骸堆砌成的房屋楼阁无声无息地消失, 腐泥烂肉淤积成的街道不声不响地蒸发,叛出人间的荒使被凭空抹去。
所过之处,无埃无尘。
幽冥城中,徐徐擦出一条宽阔的清明大道。
黑影嗤笑一声。
它抬起双臂, 做了个收揽的动作,刹那间无数道漆黑的雾气从四面八方疯狂涌来, 像大大小小的巨蛇归巢,被黑影吸收殆尽。它的身形猛地膨胀起来,又猛地收缩, 压成一具面目模糊不清的高大瘦削人形。
有若实质的形骸聚出, 黑影不再停留原地, 身形在半空中拉出一条针锋相对的浓墨邪途, 冲向不疾不徐前来的白衣神君。
双方之间的距离直接消失。
黑影抬掌。仇薄灯提腕。
掌出剑点。
相撞如钟鸣。
侥幸未死的荒使和祭坛上的鬼谷子只觉得有一口前所未见的青铜巨钟在自己脑海中敲响,震得他们齐齐吐出一口血来, 身形不受控制地向后抛飞, 重重砸进腐肉淤血里, 砸出一个个深深的陷坑。
千万股黑气,自相撞处冲天而起, 至高空便如恶龙折转而下。清辉瞬间被搅碎成千万片纷纷扬扬的雪。千百道清气,自相撞处破墨而出,如一线寒光,一去百里,浓墨瞬间被劈分成两半,向左右两侧荡然排开。
一清一浊,两条原本泾渭分明的线彻底混沌。
最中间处,出现了一个无清辉的巨大缺圆。
咚、咚、咚。
黑影身形不晃不摇,向后卸去两股气机相撞的力道。它的脚步比先前鬼谷子狂奔进城更加沉重,每一步落下,都震得这片大荒中不知淤积了多少万年不知覆盖了多少万里的腐地海面般一起一伏。
只三步,便稳住身形。
立在了巨大缺圆的中间。
缺圆很快就被黑色填满,如一口巨大的墨池。
仇薄灯落在缺圆的边缘,白衣鼓荡,如一盏铜油灯边缘摇摇曳曳的火焰。以他为线,将潮水般涌来的晦气被尽数截断,出现了一个半月般的缺口。
未等第一次交锋的余波散尽,仇薄灯再次飘身向前。
长剑的剑尖在墨池般的巨大缺圆上拖出一道长长的寒线。
黑影却不再像先前那样,主动上前。
如果它有面目五官,此时的神情应该颇为复杂。这个世上,再没有比它更清楚仇薄灯真实处境的存在,也再没有比它更忌惮仇薄灯的存在。因此,哪怕明知如今的仇薄灯已非当年一剑断不周的神君,它仍在一开始的试探中就全力以赴。
全力以赴的结果令它松了口气。
表面上看起来,仇薄灯在第一次交锋后,能反过来率先发起进攻,是占据上风。可事实上,这已经是明知百死一生的舍身。若仇薄灯还是当初的云中神君,那么在刚刚的那一次交锋中,他绝不会被逼退到缺圆的边缘,而是双方各成一界,双圆对峙。
黑影设想过无数次与神君交手的场景,如今那些场景都派不上了用场的。
既然一方处境百死一生,厮杀就早谈不上对等了。
曾经眼中钉肉中刺的敌人,沦落到这种地步,黑影在松了口气的同时,却也莫名有些失望……你说你放着好好的云中城不待,非要下不周山,走进淤泥烂地,最后被那些卑微无用的蝼蚁拖累成这个样子,不是蠢是什么?
失望归失望,黑影也没有留手的意思。
不见它有什么动作,墨池边缘,就冲起无数道暗红粘稠的腐壤,腐壤自上向下,就如一朵倒卷合拢的血花,盖向白衣向前的仇薄灯。
血河倒悬,腐地下压。
“起!”
仇薄灯忽然轻声喝道。
一直低垂的长剑向上一挑,挑起道横空而过的雪亮银线,由晦气凝成的墨池被这一道剑光劈分成两半。先前碎去的无数道清辉紧随着这一剑升空而起,大大小小,细细密密,垂直穿过这片墨池。
仿佛一场大雨。
剑雨。
清辉上下,银线向前,黑影大惊,却已经来不及后退,成千上万道的剑光,形成一个囚笼,把它的退路尽数封锁。这一刻,杀伐骤转,墨池轰然破碎,血色刹那溃退,腐地里再次被撕开一片巨大的光亮。
一剑碎,万剑生。
百死一生之地,一往无前之剑。
“你!”
黑影踉跄倒退。
这一次,它不像方才那样一步一步,稳如山岳。仇薄灯挑出的一剑贯穿了它的肩膀,将那里的撕开一个大缺口。古怪的是,没有血流出,也不见伤口,只有粘稠的黑雾不断向外逸散,又不断重新聚集。除此之外,还有无数细密的剑芒,如细小的雷电般在黑影宛若实质的形骸中游走。
“你个疯子!”
黑影的声音又尖又利。
仇薄灯在不远处落下,落到先前黑影站立的地方,在他的身上同样有许多细密的剑芒如细雷在衣衫上滚动。先前的那一场剑雨,在贯穿黑影的同时也穿过了仇薄灯自己的神魂,留下只比黑影重不比黑影轻的伤势。
黑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它简直不敢相信有人会这么做。
它先前之所以能够笃定地问仇薄灯是不是真的想死,是因为它知道,仇薄灯当年授道天下后,背负了一身业障至今。但是大荒中过多的业障并不能成为仇薄灯的助力,只会因为他的生魂本质为神,反过来处处制约他。
一旦他动用过多属于神魂的力量,两者便会发生剧烈的冲突。
这才是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最强大的神君,背负了一身不属于他的业障后,要入大荒驱杀妖邪,每斩一剑,就要伤自己一分。常人有言,死生相杀的绝境是杀敌八百,自损一千。而他这又何止自损一千?
简直就是抱火自焚。
唯一的方法就是仇薄灯彻底坠邪,而黑影想等的就是他坠邪。
——只要他坠邪,黑影就有办法彻底吞噬他!
因为在大荒中,一切邪祟,一切魍魉,一切死魂,都要被它掌控,都能被它操纵。
因为……
“你就是大荒。”
简简单单的五个字落下,却好似虚空中炸响了无数道鸣雷,令无边无际的黑瘴骤然沸腾翻涌。
…………………………
黑瘴一重一重,如千万狰狞的巨兽,如千万高举的潮水,涌过人间与大荒的分界线。此时此刻,若有稚子要来再画三界的大概地图,那么在纸张正中心,原本就不到纸面十分之一的人间要变得更小,小得可怜。
因为黑瘴已经从四面八方,抵达十二洲的海岸线。
原本位于十二洲外围的三十六岛没有任何阻拦的措施,黑瘴得以畅通无阻地从岛屿与岛屿之间穿过,一路浩浩荡荡地涌向人间的洲陆。
“你们果然选择了大荒。”
麻衣沾血的叶暗雪轻声说。
沧溟海面已经被秽不可言的黑瘴席卷。
重重叠叠的死魂野鬼太乙宗长老身边似流水,似雾气地奔涌而过。它们的面目不断地交错变化,变化成许许多多长老们熟悉的脸。若换成普通的修士在这里,早已经被无相的死魂牵引动心中的执念,迷失在黑暗中。
然而太乙宗长老只是平静地重新聚拢成阵。
八十一峰仅余三十二脉。
清云重新霍然排向东西两侧,依旧是东起烛南,西至鸣泷湾,千里之内云气涌荡,白雾灌海,依旧拉起了一道巍然高墙,将三十六岛的去路阻断。三十六岛的百万大小妖怪虽然也死伤过半,但在随黑瘴而来的死魂的相助下,数量不减反增。
尽管如此,余下的三十二位太乙长老没有人后退半步。
人人皆以一挡万。
“是啊,”牧狄由腾龙化回黑衣白冠的人形模样,漠然回答,“既然十二洲是你们修士的人间,那我们妖族为什么不能选择大荒?”说着,他讥讽一笑,“我们妖可不都像你们人,只能苟活在城池之后。”
叶暗雪皱了皱眉。
的确,有很多妖能够生活在瘴雾中,只是生活的时间越长,它们就会变得越加凶狠暴戾,最终彻底被本能掌控,就像曾经被山海阁驱逐的蛊雕青蝠一样。三十六岛与十二洲关系恶劣至此,也和妖族这个特性有关。
太古末年,太多妖族被瘴雾影响,变得越来越嗜血凶狠,而那时候神君已经陨落,没有谁能约束它们。凶戾的妖族越来越频繁地袭击城池,吞食活人。而不周山传道之后,已经有反抗之力的修士们为血亲拔出刀剑。
矛盾愈演愈烈后,仙妖之争爆发。
战争爆发时,唯一能控制局势的神君却不在了。
事态一发不可收拾。
生死厮杀席卷了所有的妖和所有的人,双方的尸体越堆越高,仇恨越结越深,最后,喜欢阳光与日月,性情温和的大妖留在十二洲,成为“城神”,痛恨神君与修士的大妖远走海外,成立了三十六岛。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恨他吗?”
牧狄忽然问。
“杀你们的是仙门,与你们有仇的也是仙门,你们该恨的不是他。如果他那时候还在,不会坐观妖族被放逐出十二洲。”
“是啊,他不会。”牧狄轻声回答,尔后纵声大笑,“我们恨的就是他不会!”
“他到底有没有想过?人妖相争,只能存其一?!”
他大笑挥刀,笑声有那么多的恨意,却恨得那么疲惫无力,那么地空空荡荡。他的袖子边沿翻涌起漆黑的浪潮,他在瘴雾里如鱼得水。他的长刀与叶暗雪的长剑碰撞,激荡起排山怒浪。
刀与剑摩擦处的火光,照亮他宛若人族青年的脸,也照亮他额角的鳞片。
“食人本我性,何罪之有?”
最初的空桑只是大梦一场,现在三十六岛已经醒了。
他一刀横挥,刀光在黑瘴中留下一道扭曲的电光。
…………………………………………
沧溟海上的人与妖被血仇的旋涡携裹,谁也没有发现本该涌进洲陆的黑暗不知为何在海岸线上停下来了。
大荒苏醒,全面暴张进攻十二洲的步伐被制止了。
——在仇薄灯一剑击伤黑影的刹那。
你就是大荒。
简简单单的五个字落下,所有好不容易从血河腐肉中爬出的荒使如遭雷劈,全部呆愣在原地。反倒是更早一步回到祭坛上的鬼谷子深吸一口气,仿佛早已经也有了几分猜测——既然人间有天道,那么大荒自然也有可能诞生自己的意识。
只是……
对于十二洲来说,这可真是一个糟糕透顶的事。
黑影伸手。
手掌在自己肩头拂过,缺口被填补上了,尽管与原先相比要虚幻许多。
它没有否认仇薄灯话,只是反问道:“你知道三十六岛的选择是什么吗?”
仇薄灯横剑,微微垂眼,指尖按过长剑剑身:“不算难猜。”
他的语气很平静,没有黑影预想中的苦痛。
这让它有点失望。
“怀宁说,最初的空桑是个很美的地方,天神地妖与凡人还没互相厮杀,但事实证明那只是个梦……”黑影开始剧烈地鼓涨,又剧烈地收缩,像一团流动不定的液体。一时好似千足的蜘蛛,一时又好似手足颠倒的扭曲人体,仿佛它正在择捡所有强大的肢体拼凑自己,又仿佛真正的它正在从一个皮囊里钻出来。
它的形体变得越来越古怪,似人非人,似妖非妖,似魔非魔,似神非神。
就像瘴雾中的死魂,无相无形,又万相万形。一种沉凝的压力随着它变化出现了,幽冥城内,不论是祭坛上的鬼谷子还是祭坛下的荒使,都只觉得自己如一叶舟,至身在一片囊括上下左右前后的墨海里,他们即将被挤碎。
“枎城也好,鱬城也罢,枎木爱人,人爱枎木,神鱬护人,人护神鱬,乃至烛南的仙人两相护,都不过是……”
原先照亮幽冥城的血河暗红色的光猛然消失。
暗红血光消失的刹那,黑暗吞噬了一切,上下消失了,左右消失了,前后也消失了!无论是鬼谷子还是荒使们心脏都猛然跳动了一下,被一种本能的畏惧给攥紧了。因为那一瞬间,四面八方的黑暗猛然收束!
压紧!
冥昭瞢闇,无地无天。
黑影伸出手。
抓向它最忌惮也最垂涎的敌人。
“痴人梦影!”
无分上下,无分左右,无分前后,数不清的枯焦手臂同时探出,同时伸向白衣轻拂的仇薄灯。每一条手臂,都来自不同的个体,像从古至今,所有死在黑暗中的神鬼妖魔的尸骸被聚集在一起。
仇薄灯不退不避,一人一剑,如鹤扶旋。
再无这样优雅的舞蹈,宽袍广袖在半空中挥洒出一片清越的光辉,长剑的剑身流动水一样的波纹。再无这样皎洁剑光,皎洁到埃尘不染……他已经把所有的脆弱挣扎全留在另外一个人那里,他已经把落满肩头的经年埃尘全都抖去。
今天他还是最初的神君。
一身孤勇,无惧疼痛。
他在至秽至浊的大荒中,以剑为笔,泼洒出一轮古往今来,从未改变的月圆。
太古月圆,今朝月圆。
“那就让我……”
一只只从暗中伸出的枯焦手臂被白月绞碎,如飞尘般从月轮的边缘逸散,宛如饱蘸清水的狼毫在浓墨中泼洗出一轮清辉。
“再梦三千年!”
第115章 我自守人间
大荒中升起万古一现的白月。
照亮生者与死者的瞳孔。
不知多少死魂, 也不知多少骷髅与残存的荒使一起抬起头,同时仰望这轮白月。
月光照在死魂脸上, 模糊不定的面容变得迷茫,月光照在骷髅空洞的眼窝中,它们下意识地朝白月伸手……它们在幽暗中徘徊太久,久到已经遗忘了日月的模样。唯独荒使们尖叫躲避。
纷纷扬扬的碎骨中,白衣的神君大袖回旋,他手中的剑已经消失了,已经没人能看清他的剑影, 只能看见将他整个笼罩住的月光。
他就是剑,他就是月。
他就是天上人间的皎洁。
死魂在月光中蒸发,骷髅在月光中粉碎,人也好, 魔也好,妖也罢, 所有从黑瘴中伸出的手都尽数破碎。
碎骨簌簌而落,仿佛大荒下了一场前所未有的雪。
飞雪棱层,撑拒满月。
满月在最皎洁的刹那中断, 两只曾经托载过烈日的巨手握住了月影的两侧, 由十二柄飞剑凝成的剑与它相撞, 只撞出刺目的暗火。巨手在碎去的月光中, 又猛然一合,像拢一只舞蹈的雪蝶, 要将仇薄灯击杀于掌心。
“神君!”
鬼谷子瞳孔一缩, 向前迈出一步。
巨手相击, 声如山合。
月影彻底消失了。
但它没能拢住雪蝶。
山合的刹那,仇薄灯笔直向上, 及时落在巨手的指尖,断剑低垂,广袖跟着从虚幻莹白的小臂上簌簌落下,仿佛朝城的蜉灵栖息时娓娓垂落的柔翼。他低头,看见故友。
夸父。
死去已久的夸父半隐半现在昏暗里,须发盘结,一若当年。
“神君……”
祂枯裂的嘴唇瓮动。
仇薄灯恍神,最初的空桑,大家决定去建北辰极前一晚,朱雀燃起篝火,夸父被牧狄嘲笑傻大个,勒令一边待去。祂不生气,笑呵呵靠扶桑盘坐,一手敲鼓,一手托月,问,神君饮酒否……黑影一闪而过,一掌击中他后背。
他撞身进淤壤里,又自淤壤中扶摇而起,御剑向前。
一肩带血。
淤壤排空,如重重浊浪,夸父托月的手深深陷进血污中,祂僵直转身,看向避开这一掌的仇薄灯。这一转身,露出它腐烂过半的胸腹,肋骨间爬满大大小小的妖魔,成为大荒孕育邪祟的巢穴。
唯独双臂、肩膀与头颅栩栩如生。
“神君,饮酒否?”
夸父托掌,一如昔年托月。
神君旋身挥剑。
剑斩故人。
一泓经年的血,泼溅上半空。夸父的头颅滚落,滚进淤血腐肉的荒壤里,滚了两圈,端端正正陷在泥里,面对白衣神君的背影。祂的嘴唇在泥泞里瓮动,木讷敦厚,依旧在重复地问:
神君……
饮酒否?
神君没有回头。
长剑回收,剑尖一点余血溅到眉心。
仇薄灯在夸父爬满邪魔的残躯上一点,金色的神火点燃了夸父的残尸。神火照蒙晦,百里不迷。黑影在仇薄灯左侧现身,一掌一剑再次相撞,以幽冥城为中心,一圈圈无形的涟漪向外扩散。
好似层层漆黑重幕同时鼓荡。
“去。”
仇薄灯轻喝。
长剑忽然一分十二,十二柄飞剑金光电射刹那间洞穿黑影。剑分十二的同时,黑影抓住仇薄灯因此露出的空门,以掌做刀,一刀洞穿仇薄灯心口。一剑换一掌,又是百死无生之战,不顾己身之剑。
心口被洞穿,仇薄灯却只是又道:
“去。”
明火从他心口涌出,一刹将他与黑影一同点燃。
黑影凄厉尖嚎,抽身急向后退,想要熄灭身上的神火。然而洞穿它的十二柄飞剑忽然长鸣如啸,化作了十二身上燃烧金火的虬龙,苍身灼灼,喷吐神光,赤爪皆利,将黑影死死攫拿。黑影的身形暴涨,又暴缩,一时如万丈巨人,一时如草芥蝼蚁,但始终无法挣脱十二条虬龙。
“放肆!!!”
它尖锐地叫起来,声音满是暴怒。
腐肉朽骨淤积成的荒壤猛然下落。
以身为烛的仇薄灯站在被点燃的夸父尸首上,连同整座幽冥城一起轰然坠向不知多少万丈的深渊。坠落如此之快,黑暗如此之深,深到永远看不见尽头。荒使们惊恐万状地尖叫起来,他们在大荒生活了这么多年,一直到现在才意识到大荒的本质。
是黑暗!是深渊!
是永无止境的混沌!
急速坠落。
衣袖被风卷起,明净的火与广袖一起,星星点点向上飘,就像萤虫成群结队飞舞在不见天日的古井中。
仇薄灯仰首,火星照亮他的瞳孔。
他抬起手,牵引十二柄飞剑上的火光。火光陡然膨胀,在幽暗中撑开一片璀璨的金色火海,火海中龙影搅动金色的风云。
且在这幽冥,引动人间风云。
十二柄飞剑同时碰撞,十二条虬龙同时相击,穿过黑影的颅顶,笔直向上,汇聚一轮耀眼的太阳。即白月碎去之后,大荒中升起了一轮刺目的金日。金日当空贯落,将黑影彻底吞没。
直坠万丈的幽冥城陡然一顿。
城中的荒使有的承受不住这恐怖的冲击力,刹那间被震碎做一团血雾。勉强起身的鬼谷子钉进七窍的桃木钉也被震碎,命魂之火压制不住地开始燃烧。然而他没有去管身上的火,而是勉力地抬头,去看立于无首夸父肩头的神君。
神君两袖飘摇。
一人托日。
“破。”
仇薄灯轻声。
下一刻,金日与黑影一同在虚空炸开!
十二洲万万里,抵进人间与大荒分界线的黑瘴骤然如大鼎鼓沸,如沧溟海怒,掀起重重巨浪,黑潮涛天。诡异的是,不论黑瘴如何沸腾,如何翻涌,始终无法再越雷池半步。与之相反,幽冥轰震,神君如自困匣中,再无退路。
引动金日后,仇薄灯踉跄了一下,险些从夸父肩头摔落。
鬼谷子急掠而来。
白衣萎地,仇薄灯半跪在夸父被神火灼烧得只剩下青铜色骨头的肩胛上,一手按在滚烫的骨面,一手轻轻地朝鬼谷子摆了摆。
“你大荒与天外天的合谋,算什么?”
他朝虚空的黑暗轻笑。
“你找死!”
隆隆暴喝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还未散尽的金光中陡然出现了一张脸。
一张环绕四周,千丈高,千丈宽的巨脸。巨脸上,终于有了五官,只是仔细看,这张脸是由无穷无尽的脸拼凑起来的,每一张脸都在扭曲,都在流动,都在暴怒。它是真的前所未有地暴怒。
它好不容易凝聚出来的形骸,几乎被仇薄灯一剑毁了!
千万年心血,险些化为乌有!
话音刚刚落下,它忽然转头望向人间的某个方向。鬼谷子比它晚一步,却也很快猛地转头,望向那一处……
空桑!
………………………………
空桑已乱。
扶桑神木上的日齿和月轮迸溅出不详的电光。
苍苍桑木之下,百氏的牧天者已经乱做一团。就在数个时辰之前,空桑祠堂中,所有前往涌洲去参与围杀的百氏族长命牌同时碎做齑粉!留守的牧天者们想象不出来,到底是什么人,能够如此干脆利落地斩杀三十六位族长。
……要知道,那三十六位族长,可是对应着三十六位兵戈上神啊!
巨大的不安和恐慌席卷了空桑。
有些原本就不怎么支持参与围杀的牧天者对此后悔不及,有些年轻些的纪官则窃窃私语,谈起了族长们禁止言说的一件事。
几个月前,空桑死了一名老纪官。
死在烛南大荒扩张的那一夜。
那一天,空桑举行了一场校日日的仪式,试图将金乌强行引回次二区。然而日轨月辙铆合,说明天轨在太乙断索之前,就乱了。许多纪官都知道这一点,但每一位纪官负责的日齿月轮都是有限的,族长们不说,他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日轨月辙铆合,天轨本不应该继续牵引,但族长有令,纪官们也不敢反对。
唯独一名年迈的老纪官越众而出,直言相劝。
老纪官修为不高,可历法很好,学生不少。
学生们亲眼看着他被杀死,畏惧于族长的积威,却不敢为他说一句话。
直言劝阻的老师被掷出表柱,跌落进污泥里。事后,学生们冒着被族长惩戒的风险,私底下去给他收尸,却发现他被剑气搅碎内脏后并没马上死去,而是挣扎着向表柱爬出了很长一段距离。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也不相信一个老迈的人,能在垂死之际爬出那么远。
他在表柱下,用手指刻了最后两行字:
不正己身,不配牧天。天必亡之。
这件事很快就被献媚者告知给太虞族长。太虞族长暴怒,不仅亲自提剑抹去表柱上的刻字,还将下令杖毙所有为老纪官收尸的学生。从这以后,再也没有百氏弟子敢讨论这件事。直到今天,赴涌洲的百氏族长一夜丧命。
老纪官刻下的两行字,再难压制,一夜间传遍空桑。
扶桑木下。
原本非大氏族长不得入内的古祭室中,聚集了此刻身处空桑的所有百氏族长。他们跪伏在一个九重祭坛前。
祭室穹顶高而远,铭刻日月之轨,渐高渐收,最后只剩一孔。一孔窥天,一隙通天外。正是这一孔的存在,历代空桑百氏族长,才有飞升天外,升灵为神的可能。而历来,天外天的神诏也是通过这一个小孔降落。
诸位百氏族长心急如焚地等待天外天的神诏。
三十七名大氏族长的同时身陨,让他们感到前所未有的惊恐!
终于。
一团流火贯落。
落到祭坛上,灼烧出一行字。
族长们大喜过望,急忙起身去看,一看之下,所有人的脸色为之一变。流火灼烧而出的神诏只有简简单单的六个字:
乱天轨,坠日月!
“这?!”
一位族长骇然失声。
哪怕空桑百氏对天外天窃取人间气运的事心知肚明,甚至也从中渔利不少,为此不遗余力地参与对神君的追杀……可乱天轨,坠日月……这、这可是会彻底毁掉整个人间的事啊!覆巢之下,又安有完卵?
众人正自惊疑,第二团流火又轰然坠落。
第二道神诏的字多了许多,字字触目惊心。
“师巫洛为天道,憎空桑……誓必杀之……”
先前说话的族长喃喃念出最后一行字,只觉头晕目眩。
所有百氏族长面无人色,惨白一片,甚至有人直接瘫坐在地。巨大的惊恐充斥满整个古祭室……师巫洛就是天道,那他们这么多年自以为瞒天过海的一切动作,岂不是始终被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完了,一切都完了……
寒意爬过众人后背。
死一般沉寂中,忽然有人站起身,一把抽出剑:
“诸位!天欲杀我!焉能受死?!”
大家的目光互相碰撞,铜灯盏的火光忽明忽暗,照得所有人的脸色阴晴不定。最后,有人寒声应道:“若天欲杀我,我先诛天!”
与其等待师巫洛伐天外天归来,毁灭空桑,不如他们先动手!协助天外天断绝天道!至于日月若坠,十二洲的生死存亡……天道若亡,天外天自然可以回归人间。上神们自然会保空桑不灭!
空桑存亡迫在眉睫,焉能行妇孺之仁?
古祭室的铜门霍然敞开。
百氏族长们提剑走出,就要去敲响召集纪官,更改天轨的铜钟。就在此时,有铜号先一步响起。对于许多空桑弟子来说,这个声音十分陌生,他们从未听过,然而听到这个声音,一些年迈的牧天者脸色骤然大变!
三千年前,同样的号角,同样响彻天空。
那一次是……
太乙伐空桑!
亮紫枝形闪电如群龙厮杀,在神木扶桑的流云中滚动,照亮东方。
“那里!!!”
扶桑上巡查日齿的百氏弟子惊恐地大喊,他的瞳孔印出破开阴云而来的无数飞舟。
飞舟的鹘翼披拂闪电,成百上千。
这么多的飞舟,要么是仙门联合,要么只能是有宗门倾尽全力!可天外上神只手遮天,十二洲瘴雾汹涌,仙门各顾己身尚且来不及,又怎么来可能全力征伐空桑?谁敢不顾自己的万年基业?
可偏偏世上,真的就有一个。
闪电照亮他们或年轻或苍老的坚毅脸庞,他们的道袍被长风鼓振,他们的腰牌上铭刻着同样的两个字:
太乙。
号角声中,百氏族长腾空叱问:
“太乙!你们是想撕毁仙门之约吗?!”
君长唯盘膝坐在最前面的飞舟,长风鼓荡他的衣袖。他转头,望了一眼涌洲朝城的方向,那里连接天地的光柱还未消散,还隐约可见……尽管什么都没说,师巫洛离开烛南时双方甚至没有打过照面,可从那一刻开始,双方就有了无形的默契。
天道登天梯。
太乙伐空桑。
如今,除去八十一位前往沧溟,拦截三十六岛的长老,太乙各峰各脉,上至长老,下至弟子,尽入战场。
“……太乙!你们当真不顾万年基业?!”
千舟不停,空桑雷涌。
“若无神君,何来太乙?”
君长唯纵身跃下。
“杀!”
万剑腾空。
…………………………
人间日月未坠。
巨脸缓缓收回目光。
天道的存在对于大荒和天外天都是一个巨大的威胁。
正因如此,它才会与天外天联手,布置下环环相扣的阴谋。大荒以魂丝牵引神君的业障,使其命悬一线,以此逼迫身为天道的师巫洛暴露自己。天外天设阵伏击天道,它发动荒厄,进攻十二洲,削弱天道。但就像天外天打着重回人间的盘算一样,大荒也有所隐瞒……同为应运而生的一点冥灵,它比天外天更能猜测师巫洛的实力!
单凭三十六兵戈上神,绝对无法斩杀师巫洛。
而为给神君夺回功德,师巫洛一定会登天梯。
以天外天的作风,到紧急关头,十有八九会下令空桑沉坠日月,扰乱天轨,以此重创人间。大荒便能利用十二洲日月失序的机会,如中古末年,再次蒙晦十二洲。眼下,假若它全力协助空桑,有八层把握,让空桑成功沉日坠月。可这样一来,就得舍弃被它困住的神君生魂。
只要吞噬神君生魂,它就能拥有真正的形骸!
这比十二洲更让它垂涎。
巨脸神色阴晴不定。夸父青铜骸骨上,仇薄灯一点一点起身,隐没在衣袖下的指尖轻微颤抖。
“不是想吞掉我吗?”
仇薄灯终于站直,指尖滴血,唇边带笑。
“来!”
“我一直以为,这一战该是我跟天道的相杀……”巨脸冷冷开口,“真是嫉妒啊。”
一为天道,一为幽冥。
同为应运而生的一点意识,怎么天道就那么幸运?
明明比它弱那么多,明明比它晚诞生那么多,却有白衣的神君开辟四极,铸鼎十二洲,什么都不用做,就拥有无数城池。明明同为一点冥灵,怎么它想要拥有形骸,穷尽所能凝聚出来的,也只是个面目模糊的伪形,而天道却正常而又俊美?
“不过没关系了……”
下一刻,由无数张脸组成的巨脸骤然溃散。
“他的一切注定为我所夺!”
晦暗再次收紧!压迫!
在这一刻,大荒彻底放弃维持形骸……只要它能够吞噬神君的魂魄,那它自然能够塑造世上最完美的形骸!在它放弃形骸的瞬间,这片空间的压力陡然暴增,所有苟延残喘的荒使,连同鬼谷子一起,直接被这种恐怖的压力碾成齑粉!
无数黑雾凝成的锁链,从四面八方射向白衣的神君,组成一张无处可逃的罗网。
可神君根本就没有逃!
没有时间悲伤,也没有时间犹豫。
“来吧。”
他轻声道,白衣飘摇,前冲。
一点精魄,十分赤血。
我便在此,要杀便来!
………………………………
绯刀横平,破出一泓赤红的月。
天神的血染红近六万重阶。
天阶尽头的红袍上神们已经无法再冷眼旁观,置身事外……祂们原以为,师巫洛想要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天外天是狂妄,是自寻死路,哪怕古帝们没有出手,九万天神,迟早也能耗死他。至多走到第二万重,就必死无疑。
然而,师巫洛并没有像他们想的那样,止步于第二万重阶。
登上第两万重阶后,师巫洛的气息发生了古怪的变化,开始以祂们所不能想象的方式,暴涨!
百重!千重!
绯刀所过,天神血溅。死在他手上的天神越多,他就变得越可怕。
对于天神来说,一切已经超出了祂们所能够理解的范畴。祂们再也无法傲慢俯瞰,再也无法高坐云端,由百氏提拔而来的下神已经全部被斩杀,中天之神也已经死伤过半,上神们顾不上尊严,齐齐出手。
万神杀一人。
血已经从天阶漫出,将云海染红。
一刀。
钟碎鼎鸣。
师巫洛将刀刚从一名天神的胸膛中抽出,就再次割开另一名天神的咽喉,另有枪尖贯穿他的肩膀,可他像已经彻底什么都不顾什么都不管,不计代价,要争抢分秒,赶在什么事情发生之前,完成某件事。
绯刀还未抽回。
师巫洛直接以肩撞向持枪天神。
天神来不及抽身退开,就被他撞着,一起撞碎第六万重阶的门阙。门阙轰然倒塌,三十位天神也紧随杀至。刀剑齐落的瞬间,一道边沿溢墨的红光陡然掠出。盘旋一圈,三十名天神的头颅一起高高飞起,血涌如瀑。
染万里云海。
“不好!!”
红袍上神见到那道刀光,幡然醒悟,失声大喊。
“他已经……”
下一刻,刃口溢出黑雾的绯刀洞穿了祂的咽喉,刀柄握在一只苍白的手里。绣有角隅纹的玄黑衣袖上丝丝缕缕的黑气不断涌出,随风舒卷……绯刀抽回,鲜血泼溅在师巫洛苍白的脸上。
黑衣血刀,一身戾气。
如邪如魔。
万神惊骇。
一只赤金的巨掌从最高处的天外云海伸出,落向立在第六万重阶的师巫洛。他凌空跃起,旋身,绯刀斩向终于现身的第一位古帝,赤帝古禹。
衣袖沥血。
……………………
血落成一线。
一百条锁链、两百条锁链、三百条、四百……仇薄灯神魂陡然破碎,又陡然凝聚。以这种方式,他直接从无数纵横交错的雾锁中穿过,以可怕的速度在黑暗中前行。一碎一凝间,一抔抔鲜血,落进幽冥。
白衣又白衣,白衣又成血。
“疯子!”
四面八方隆隆传来大荒的声音。
“你疯了!”
它的声音先是震怒,后是恐惧。
“停下来!”
“停下来!我让你走!”
“我可以和你一起联手对付天外天!”
“……”
它的声音已经称得上哀求,仇薄灯始终充耳不闻,依旧向前,任由声音怎么忽左忽右,始终没有改变自己的方向。
“不——”
大荒的声音陡然变得极其凄厉。
仇薄灯广袖飘摇,沥沥滴血。
撞过最后的锁链。
并指为剑,仇薄灯直接点向一张隐藏极深死魂脸庞。一滴血他指尖涌出,如一枚火,落进死魂的额心,死魂剧烈地挣扎起来,竭尽全力地想要逃走。但是紧随着,先前所有落进幽晦中的血一起燃烧起来。
金光在晦暗中延伸,纵横,斗转蛇形。
最后汇聚成一束,当空贯落。
“死魂”挣扎消失了。
它凝成一张金色的面具,定格在半空中。
仇薄灯的手指慢慢垂落。
……人间的天道也好,大荒的幽冥也好,它们身为无相之道,想要获得形骸,意识就要有所托依,就像他做给阿洛的巫傩面具,像幽冥寄身的死魂。无相之道想塑骸时,托依不可改,不可移。
大荒太想吞噬他了,以至于托依之魂徘徊不去,企图完整吞噬他的神魂。可他既然敢舍身入大荒,又怎么可能一分把握也无?天道是他一手教导的,这个世上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应运而生的冥灵。
只有他能进大荒封印幽冥。
“大梦三千年,我自守人间。”
他低声道。
十二洲边陲的黑瘴开始缓缓后退,退回到原先的分界线。
…………………………
大荒瞢闇,幽晦未形。
无上下,无左右,无前后,四象混沌,鬼魅幢幢,是活人所无法想象的森寒阴冷。然而今日,幽晦被明神的魂火照亮了一片空间。
红衣衣袖垂落。
仇薄灯落到夸父青铜色的肩骨上,坐下。他不能离被封印的幽冥太远,否则本该去把夸父被他斩落的头颅找回来。
“抱歉。”
他轻轻拍拍夸父的肩,就像很久以前一样。
好了。
他该好好睡一觉了……梦里该有云中城,该有最初的空桑,还应该有叫阿洛的傻子……仇薄灯想起遇到走荒队的第一个晚上,忍不住轻轻微笑,那天晚上如果没有喊他,他真的会在篝火边守一晚上吧?
“怎么这么傻?”
仇薄灯轻声问。
他转头,望了一眼涌洲的方向……马车边的篝火其实真的很暖和。
可他不能说。
“换我来守你吧,”他无声笑笑,慢慢垂下眼睫,“再守三千年。”
再久就没办法了。
声音越来越轻,最终不可闻。
神君三死。
死太平。
第116章 续魂
南疆, 巫族。
祭坛周围爬满阔叶蕨的古树遮蔽了一切光线,月光, 星光,全都消失了。
斑驳重叠的树影与藤影罩在每个人头上,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年轻巫族男女的脸被火把的光照亮,每个人的表情都是一样的惊惶,一样的不安……招魂的篝火明明已经燃起,却有突然灭了。
是和上次一样,虽然灭了, 却也成功了吗?
是吗?
可大巫们久久不说话,久久不言语,一刻钟、两刻钟、三刻钟……侥幸的希望火光越来越小,难以克制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为什么大巫们还不说话?为什么祭坛上的招魂幡忽然从中截断?
咔嚓。
一声清脆的细响。
除去远去涌洲的巫罗,余下九名大巫愣愣望着篝火, 像就尊魂魄已空的石像。听到破碎的细响,一开始,他们甚至无法思考, 无法明白, 它从哪里传来。但声音越来越密集, 越来越响亮。
“不!”
背驼如峰的巫咸忽然惊醒, 忽然跳起,忽然嘶吼。
他的声音里有那么多的绝望, 那么多的恐惧, 那么多的哀求, 他扑向祭坛正中心,扑向那一具飞鸟骨架。他常年持烟斗的手指, 枯黄干瘦,形如老木,老木如何抓住飞鸟?飞鸟分崩离析。
星星点点。
碎骨如暗红的炭火,纷纷扬扬。
招魂的篝火灭了,招魂的旗幡断了,现在连护魂涅槃的凤鸟骸骨都碎去了……他们的神君该怎么回来?凤鸟骸骨破碎的刹那,大荒深处,一抹红衣碎成星星点点的流火,轻旋盘飞在最冷最深的幽暗里。
于人间外,守护人间。
巫咸似有所感,抬首望向遥远的大荒。
他跪倒在火雨之中,耄耋嚎啕如稚子。
“神君啊……”
您怎么不回来啊?
…………………………
“我就不该信你们。”
牧狄爬满鳞甲的拳头砸在飞光剑上,剑身被砸出冰裂般的碎痕。叶暗雪被一拳砸得倒飞出去,砸进海中。他本不至于如此疏忽,可突然后退的黑瘴与冥冥中的那一点不详令他如坠冰窟。
他顾不上反击,破水而出,就要朝潮水般后退的荒瘴追去。
……有什么对太乙最重要的存在,随着那些瘴雾,那些黑暗一起远去了。而那是太乙拼尽一切,也要护住的。
龙爪穿透他的左肩,鲜血溅到牧狄脸上。
牧狄清俊的脸上却满是狂怒和雨血,他猛地收手握拳,又重重一拳砸在叶暗雪的脸上。
叶暗雪没有躲避,霜白的头发沾满鲜血。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为什么大荒中会遥遥传来小师祖的气息,明明小师祖本该在朝城安眠,等待巫族召齐剩下的六缕魂魄……明明无论是太乙还是巫族都早已决定不惜代价,与世为敌。
牧狄瞳孔已经彻底转变成大妖的竖眸,暴戾而又森然。
“你不知道为什么?”
牧狄忽然从暴怒中冷静下来。
暴雨冲刷在叶暗雪脸上,他只是愣愣地望着大荒,一言不发。
“因为你们啊!”
牧狄放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那么多的爱与那么多的恨混杂在一起,就像暴雨与怒浪的旋涡,互相撕裂又互相携裹。而大妖本来就是这样的存在,嗜血,凶狠,爱恨皆极端,模人效貌不过是伪装。
“因为你们——弱小——”
牧狄俯身,手臂猛然凸起狰狞的青龙鳞片。
“——卑贱!”
深青的爪子暴戾地扼住叶暗雪的咽喉,将他高高举起,远远掷出。
“——哀求!”
青色的龙影一掠而过,在叶暗雪坠海之前,一拳狠狠砸中他的腹部,令他再次向后倒飞。
“——惺惺作态!”
半人模样的大妖在叶暗雪下坠之前,再次扼住他的咽喉,一人一妖的脸庞距离极近。叶暗雪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牧狄苍青色竖瞳中森然的笑意,讥讽的笑意。
“你们举行祭祀,向祂哀哭,让祂看你们是何等的可怜可悲……真是恶心啊,怎么有你们这么恶心的存在?”牧狄轻声问,“你们如此弱小如此卑贱,怎么敢用眼泪与哭声,去驱使一位最强大的神?令祂为你们三死不悔?!”
他的恨意如此深,一字一言已经不再是对叶暗雪说的,而是在质问整个人间,质问所有弱小卑贱的人或灵。
仿佛时间倒退,岁月重回。
回到很久以前的太古。
处于最底端的弱小者,以巫术,以祭祀,向上祷告,向上祈求,于是神君走下云端,走进淤壤……所有的巫术祭祀都是有毒的谎言,都是弱小折用一些眼泪,一些无用的感情与可怜,以求神君庇佑的欺骗。[1]
“就因为你们……因为你们这些弱小自私自利又可悲的蝼蚁,他抛弃了我们!”
到底是谁曾与他一同跋涉在黑暗的时间?到底是谁与他并肩?
牧狄清俊的脸上满是怨毒和扭曲:“你们不如让他去死!不如忘恩负义得干脆彻底!何必给他看一点可笑可悲的希望?何必给他看一点永不可能实现的水月镜花?……惺惺作态!”
叶暗雪痛苦地闭上眼。
他忽然变得苍老了。
苍老得过分,和先前飞剑斩蛟龙的样子判若两人。
他终于明白了。
明白神君为什么没有在朝城安眠……既然他们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哪怕与世为敌,也要护神君安好,那么神君又怎么可能忍心看他们为了自己步步维艰?
爱他的,比恨他的,更能逼他死去。
从来就没有什么逃离。
神君早就安排好了自己的死期。
业障难消,他就自行远去,一如当年独自前往北辰山,一如烛南乘舟远离人烟……只是这一次,他走得更远了,远到人间从此再也触碰不到他的容颜。
太乙拦截反叛的三十六岛,从此还是第一仙门。巫族打破,从此不再受困南疆瘴地。师巫洛夺回属于自己的气运,从此不必再限天外天。空桑的威胁暴露,牧天索的秘密将呈现世人眼前,只要仙门携手,人间就将拥有自己的日月星辰……
从来就没有什么私奔也没有什么逃离。
天涯海角,山河广漠。
他永远走不出去。
困住他的,不是仇恨,不是过往,是这个世界,不够好,也不够坏。
憎恨啊,怨怼啊!
牧狄一把丢开叶暗雪,展开双臂在大雨中放声大笑。
他为什么要相信仙门能复活神君?
他为什么也要愚蠢到这种地步?
现在恩情也好,怨怼也罢,都已经成为烟灰……就算三十六岛的妖族吞食再多人类,报再多同族被屠杀的仇,除了顺从天性的暴戾外,还剩下多少意义?它们要去质问的神君已经死了,而它们还没得到想要的答案……
无论那个答案会带来彻底的决裂还是什么,都不得而知了。
这样也好。
爱恨都过去了,它们再也无需克制本性,再也无需踌躇不绝,再也无需迟疑徘徊。只需要弱肉强食的厮杀!
多干脆啊,多利落啊!
可为什么笑着笑着,忽然满面雨水?
………………………………
大雨滂沱,浇灭了祭坛上的余火,风鸟的碎骨残灰被雨水冲刷着,顺着黑石祭坛的暗纹向下流淌。巫族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呆呆地站在大雨里,脸上绘画图腾的油彩被大雨冲刷得模糊了。
南疆离南辰最近,阴冷潮湿,秽气易生,是最易受大荒复苏影响的地带。荒厄汹涌时,其余洲池尚且只是受瘴潮所逼,南疆却是直接有过半古林被滔天黑雾淹没。此次此刻,高过林端的黑瘴浪潮已经退去。
只余下些许薄暗在林间似云似雾地飘荡。
比最好的昭月还要明媚清爽。
玄武岩祭坛周围,高木上盘绕的藤萝挂着常开不败的暗铜铃铛花,无风自动,叮叮当当,空灵浩渺地响了起来。
铜铃声响,昭告冥冥中的庇佑。
可他们不想要这份庇佑。
黑潮退了,南疆安宁了,困锁南疆的限制也没有了,从此巫族的年轻人不需要再躲在蕨叶棚盖下,靠乌木上的并蒂花酿酒取暖,一切都好起来了……可他们的魂魄也没有了。招魂幡跌落在泥水里,没有回来的只是神君,可人人都变成了行尸走肉。
巫咸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步一步,从祭坛上走下。
族中的年轻人满怀期翼,满怀哀求地看他,可他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什么都注意不了了……祭坛的阵纹已经断了。他是族里的大巫,是除了西去涌洲的巫罗外最熟悉祭坛阵法的大巫。
没有谁比他更清楚这意味什么。
火不会再燃起来了。永远不会了。
一步、两步、三步……
巫咸走下祭坛的瞬间,踉跄跌倒在雨泥里,可没有人及时上来扶他,大家都变成了没有魂魄的空壳,任冷雨浇灌着。
巫咸慢慢地爬起来,泥水顺着胡须滴落。
他想回到自己居住的草屋里,想去躺下,交代阿语不要喊他,就让他那么躺着吧……他老了,老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老成了无用的废物。
“不准走!”
一名穿着深红直裙的高个子女孩冲上来,展开手臂拦住他。巫咸看到她头上佩戴着的银角摇摇晃晃,闪闪发光。今天巫族无论年轻年老,都精心打扮,都找出自己心爱的银饰,以期迎接神的归来。
巫咸伸手,慢慢推开自己的孙女。
银角的光与熄灭的阵纹,交错着在他的眼前摇晃,他佝偻着,拄着拐杖,一瘸一拐,走向阴冷的古林。
“爷爷!”
阿语大声喊他。
他没有回头。
雨声单调,越来越多的人慢慢起身,脚裸浸没在泥水中转身。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有力气说话。阿语看见最爱美的莨妹银冠落在泥里,她却像根本没有注意到一样,木然地向前,甚至都没瞥一眼。
“不准走!祭礼还没结束——不准走——”
阿语张开手臂,像往常一样,带着点无伤大雅的蛮野,大声命令。
一遍又一遍。
人们从她身边经过,她狼狈得像条落水狗。只有莨妹转头看了她一眼,站住脚步。阿语望着她,哀求道:“祭礼还没结束,我们继续招魂吧?我爷爷会的,我也会,我们继续招魂吧。”
莨妹没有离开,也没有走过来。
阿语一抹脸上的雨水,自己奔向祭坛,登上高台。
许多人从她身边经过,有的人呆呆站在原地,有的人抬头望她。
银制小刀,鲜血涂抹阵纹。
再无比这更荒唐更凄凉的祭礼仪式……阵纹断了,阵纹中心的凤鸟骨骸碎了,阵火不会燃烧了,那就用木柴,用被大雨浇透的木柴。
可祝歌又一次响起了。
一拜一叩,一叩一拜,
年轻的女孩环绕篝火忽拜忽叩。
她的歌声穿过茫茫的大雨,单薄又清澈,四字一句,两句一节。火燃燃又灭,灭了又燃,先是只有她一个在祭坛上叩拜,后来莨妹走了上来,渐渐的,又有六七名年轻的小伙子和姑娘们走了上来。
新的篝火,照亮新的脸庞。
叩拜,歌唱。
人越来越多,一圈一圈,重新将祭坛簇拥了起来。
不要死。
求您不要再为人间死去了。
大火,大雨。
阿语已经记不清,到底重新点燃多少次篝火,也记不清到底叩了几次拜了几次,她还在一遍一遍地唱着祝歌……巫族的人谁没听过神的传说?巫族的孩子谁不知道那些环绕古木的铜铃是神在佑我?
铜铃叮当,年复一年,终年不止。
可是,巫族的神啊。
求您别再庇佑我们了,厮杀也好,泯灭也好,都是我们的命运。
大雨又浇灭了火,雨声中有铜铃叮当错落。
温柔如歌。
阿语又燃起了火。
年迈的大巫们在古林周围站住了脚步,他们慢慢转身,朝着祭坛缓缓地,也跪了下来。绝望的祭礼又重新开始了,与以往截然不同,这一次,主持祭礼的人都年轻如花朵。大雨浇不灭他们心中的赤火。
又一次篝火灭去。
阿语起身,要再次去增柴燃火。
忽然,身边的莨妹指着祭坛的一个地方,失声大喊起来:
“火!”
阿语的手定格在半空中,她猛地顺着莨妹指的方向看去,一点暗红色在一滩雨水中倏忽明暗。一开始,她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手腕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然而下一刻,火光如凤展翅,破开雨幕,扬向天空。
“阵纹、阵纹……”
莨妹抓住她的肩膀,扭过头看她,眼睛中满是不敢相信的狂喜。
“阵纹连上了!”
第117章 人间烟火,魂兮归来
本该处于晚梦中的鱬城忽然醒了。
一尾皆一尾的赤鱬从檐墙下, 从覆瓦下,从垂兽座下游出。数以亿万计的鱼聚集在一起, 赤鳞与展尾如铜甲,如展旌,如桃花,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辉。光辉汇流在一起,如大火,如赤潮,如群星。
“……赤虹。”
当初的小豆丁, 如今的新城祝踩着木屐奔过城祝司的伏水回廊,奔向广湖正中心的圜坛。
她仰起头,瞳孔被接连天地的赤鱬洪流照亮。
“《般绍经》说的是真的,神鱬真的是苍天降下的赤虹……”
那是鱬城流传许久的天地说, 说太古时期,鱬城人的先祖被瘴雾驱逐流浪在大地上, 悲苦之下便向上天祈祷。于是从云中降下一道赤虹,赤虹落地化为了赤鱬,从此群鱼驱逐瘴雾, 人与鱼相依相靠而生, 建起了名为“鱬”的城。
“不是苍天。”
有人回答, 声音温和, 一如曾经在学堂中教导孩子们诗书记传。
小城祝猛地回过头。
清俊秀气的舟子颜身形虚幻,出现在神鱬群聚的霞光中, 深红的祝衣翻卷飞舞。他走近小城祝, 轻柔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低声道:“是仇仙长,是神君。”
降下赤虹的, 庇佑鱬城的,不是苍天。
是神君。
那一年,鱬城的先辈被困瘴雾中,黑暗涌来,无处逃生。他们的哭声被风携裹,传到了云中。于是在云中小眠的白衣神君睁开了眼,挽了一缕霞光,让它落向人间……舟子颜越过小城祝,登上圜坛。
他在死后,偏执散去,迷雾散去,终于知晓一切,也终于知晓自己当初是多么可笑可悲,狼心狗肺。
白衣成血的神君走在他赐予霞光却对他满怀杀意的城中,到底是怎样的心情?
是否也曾觉得寒透骨髓?是否也曾觉得疲惫?
……我有一把剑。
……想祭祀苍天,就来找我借剑。
可怎么就还愿对鱬城垂眼悲怜?是因为请他离开的鱬鱼?还是因为夜市上送他绯砂的老阿嬷?
羞愧啊。
舟子颜在圜坛跪下,朝大荒伏下身,九叩九拜。
子颜无颜,鱬城无颜。
曾一人支撑整座鱬城百年的山海城祝起身,展开手臂,燃成一点借命与神的火焰。
朝城丹华树底,石台上,停止呼吸的红衣少年,眼角忽然燃起了火焰。
师巫洛以绯砂为他点上的命鳞前所未有地明艳。
“魂兮归兮!厚土瘴迷,其唯止歇!”
“魂兮归兮!高天无极,其唯止歇!
……”
游鱼归水的祝歌穿过茫茫水雾,回荡在整座城池上空。
庆幸那一日,年迈的胡嬷嬷出于愧疚也出于未泯的善心,偷偷给行走在冷雨中的红衣神君送去一盅鳞砂。庆幸有人执笔,为神君点了一枚命鳞。庆幸他们还有机会挽回,还有机会赎罪。
“魂兮归兮!彼将不离!”
火光照亮鱬城城民的脸庞。
他们被赤鱬的歌声唤醒。
再无那样焦急的歌声,也再无那样迫切的催促。金属质的鳞片如百万铁弦齐拨,如百万铜钟同响,如百万先人一起召唤。是父亲,是娘亲,是长兄,是阿姐,是所有已故的亲朋在呼唤。
呼唤整座鱬城的人与它们一起点燃天地,一起驱逐黑暗。
一起燃一盏续命引魂的灯。
南疆,祭坛。
阵纹重连,凤火重燃。
…………………………
血海中升起浓墨般的光柱,光柱边沿蒙着不详的暗红。
原本异象万千,灯火缥缈的天外天已经变了一副模样,层叠错落的宫阙百不存一,彩云霞光尽数被血染红。到处都是战火,到处都是尸骸,到处都是兵戈,天神的住所成了最恐怖的森罗。
赤帝古禹向后倒退出上千里。
云海被祂撞出一片行将破碎的沟壑,所过之处所有神宫灵殿全都如土瓦破碎。祂由紫電凝成的长/枪行将碎裂。
光柱轰然破碎,浓墨肆意狂暴地席卷整片云海。
刹那间,好似千万道闷雷同时炸开,炸得无数天神耳边隆隆一片。不是闷雷,是成千上万重汉白玉天阶连同阶上的门阙一起崩塌的声音。来不及逃走的天神被一同碾压成齑粉,逃走的天神退到天阶的尽头,看着走出烟尘的男子,惊骇欲死。
黑衣泅血,绯刀低斜。
他视自己的伤势如无物,唯独在发带断裂时,伸出了手。破碎的黑琢石落进师巫洛苍白染血的手心。
他握住发绳,衣袖沥血。
向前。
每向前一步,阴翳漆黑的云层就向前高涌过一层。
黑云每高涌一层,天外天就下坠一重。
天神终于明白为什么谶命会对师巫洛毫无用处,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跨过万重阶之后,师巫洛的实力会不减反增。祂们所有罔顾人命的布置,不论是与大荒合作,只手遮天,还是下令空桑,沉坠日月,统统无用,统统成为笑话!
因为——
天道早已坠魔!
“疯了!疯了!!!”
一名上神一步步后退,面色惨白。
口口声声称天道坠为邪途的是祂们,可当天道真正坠为邪途的时候,最恐惧,最不敢相信的也是祂们。
怎么会有坠魔的天道?他到底有多憎恨人间?
明明他就是人间本身!
…………………………
人间风起云涌,雨沥大地,山风呼啸,海浪滔卷。走兽归穴,万鸟难巢。所有修士同时抬首,所有生灵同时颤栗。他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惊惧,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天将倾覆,地将塌陷的末日预兆。
暴雨滂沱,唯独不落朝城。
巫罗在朝城外的雨中扬起引魂的归幡,暴雨冲刷他苍老的脸庞。
巫罗远望鱬城方向的接天赤虹,想起师巫洛在去往烛南的前一天。那一天,也下着同样的暴雨,师巫洛坐在祭坛上,慢慢饮尽一杯无名的酒,忽然问,是不是我困住了他?巫罗从未见过他那么苍白,那么无力的时刻。
“我想去大荒,把他的残魂都带回来。可我去不了了。”
他转过头。
巫罗看见他银灰的眼眸浮现一缕墨色。
巫罗明白了。
师巫洛不怕受伤也不怕死,他已经闯进过荒瘴九次,可他的确没办法再进大荒了,再进大荒,他就将成为大荒……他坠魔了。
他是天道,他该怜悯苍生,该庇佑苍生,该令人间繁荣昌盛。因为他应人间气运而生,这就是他的使命,他的责任。
可他做不到。
天道明煌,可他该怎么去怜悯令神君两次陨落的人间?他没办法不恨万物,更没办法不恨自己。
“我恨人间,可我就是人间。”玄黑的衣袖落下,遮住苍白得不像活人的手腕,冷雨中师巫洛神色迷惘地望向烛南,指尖犹自残留着另一个人血液的温度,“是不是我越爱他,就越令他伤痕累累?”
“可他早已伤痕累累,我又怎么能不去爱他?”
怎么会有这样的困局?
谁也走不出去。
月母展开幽蓝的羽翼,如箭一般,冲上天空,冲出人间。暴雨中,残留着她尖锐的笑声,嘲笑着自己,也嘲笑着所有人。
巫罗扬手。
引魂幡高高展开。
………………………………
在遥远的鱬城,百万门窗被推开,百万城民燃起红烛。
男女老少,顿伏下拜。
大荒最深最冷的幽暗中,出现一尾又一尾赤红游鱼的虚影,它们游曳在每一点神君魂魄溃散成的星尘周围,以鳞光,以展尾,将星尘包裹。最后一点星尘被鱼影囊括,鱬城上空,数以亿万计的赤鱬,汇聚成星河,折转盘旋。
有人迎着星河起身,张开双臂。
“子颜!”
小城祝张口喊了他一声,她的声音被风灌进咽喉,连自己都听不清。
舟子颜回头,眉眼还是当初十六岁锦衣还乡的少年,他最后望了鱬城一眼,腼腆笑笑,然后转身,溃散成一片霞光,汇进数以亿万计的赤鱬中。
瑰丽的星河贯落,牵引整个清洲的阴火。
阴火潜行燃烧,在与阳脉交汇的枎城破土而出,如生死之循环。
神枎树下的祝女仰首,隐约间,仿佛看见,万千尾游鱼的虚影护送万千点星尘没进神枎的树干。古木中心,一团微弱到几乎要熄灭的火转瞬蓬勃。
如灯之重燃。
紧接,有火凤南来。
护魂向涌西。
…………………………
穹顶碎响不绝。
十二洲的所有修士同时抬首。
人间与天外天的分界,被打碎了。
这本是天外天所想实现的事,可当它真正到来的时刻,却没有哪位天神为之喜悦。一切已经颠倒了,一切已经错乱了……天道坠魔!所有的人间苦果,所有的罪孽杀伐,都成了他的刀锋。
“你们还在等什么?!”赤帝古禹朝两处云端怒吼。祂后悔了,早知道师巫洛已经疯了,祂就不该第一个出手,“不联手杀了他,谁也别想好过!”
祂话音落下,正中的云海翻涌起来,落下一柄深黑的长剑。
剑坠如天崩。
绯刀在空中画出一个巨大的半月,斩进赤帝古禹的咽喉。祂的表情定格在震怒的一刻,鲜血高飞,落到师巫洛苍白的脸颊上。玄帝剑在关键时刻,被一柄银色的长杖击中,擦着他的肩膀而过。
帝剑向下贯落,剑锋直指处,人间出现万丈沟壑。
“月母!”
远远的,有一道暴怒的声音在北面云海中响起。
“你到底是想做什么?!”
月母收回银杖,杖首的璇玑玉衡已经尽数破碎。她精致美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展翅冲向北面云海。
云霄上,有人肩压山岳。
玄帝剑被月母拦下了,但一枚黄帝印落在师巫洛的右肩,将他镇压在高空中。天外天正中间的云雾终于散去,神龛上露出一尊面目模糊的神相,神相望向师巫洛,一翻手,又是一方神印当空落下。
这一落,落往师巫洛天灵。
师巫洛闭眼。
下一刻,黑云猛然炸开,翻涌成海。
两枚黄帝印径直贯落。
什么都没触碰到。
天地齐鸣,一道略有些虚幻的身影浮现在中天黄帝的神相化身面前。
师巫洛伸出手,虚虚一握,神相连同整座神龛瞬间炸开,千万神碑同时碎裂,千万铜钟同时落地,整座云中的天神之城再次轰然下坠,这一坠,落了足有万丈。地面上,所有人都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它的轮廓。
“你是在自寻死路!”
黄帝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祂的真身却没有出现,甚至连化身也不愿意再派出来。
赤帝陨落,黄帝隐匿,与月母交手的玄帝脸色微微一变,一掌将月母从云中击落,就化作一道黑虹,朝大荒远去。黑虹远去时,师巫洛转身向涌洲,没有追击,却有一道青色的光自清洲而起,一闪而过。
黑虹与青光交错,声如闷雷。
似有刀剑碰撞。
清洲人人只觉得耳边有江潮嗡鸣,可从凡夫俗子到山海大能,谁也没看清到底是谁掷出那一道青光,玄帝到底是与谁过了一招。他们只能看见,云中的天神之城距离人间已经越来越近。
随时就要砸落。
谁也不知道,这是好,还是坏。
嘀嗒。
月母收敛双翅,落到朝城外的穷山山脊上,鲜血从她被染成深紫的翎羽上滚落。她没有去管,只转头冷冷地,遥遥地望了朝城一眼。朝城有木名丹华,丹华有之下神君阖眼而眠,依稀如旧。
“……魂兮归来!”
巫罗嘶哑地唱出最后一句引魂词,猛地将一把迷毂碾成的灰扬向天空。
迷毂在半空中燃烧,光照百里。
光中,凤鸟鼓荡翅膀。
护魂而至。
…………………………
抵达朝城刹那,凤灵清啸,散作星星点点的光。
师巫洛伸手,于数不清辨不清的光点中,轻柔精准地拢住一捧明亮的火。
他自虚空中落下。
落到朝城。
依旧是水雾弥漫的山精小怪之城,依旧是蜿蜒如铺了红毯的赭石小路。师巫洛指尖微微颤抖,他拢着神火,走向朝城中心的丹华古木。
古木底,石台上。
少年披盖新婚的红衣,肌肤就像雪一样的素净,被彤霞般的丹华花染上古艳的红妆。他的呼吸已经悄然停止,他的温度正在逝去,可他美好得就像只是刚刚睡去,眼角眉梢带一点幸福,还有一点眷恋。
依稀间,他好像还在笑。
玩笑似的问:
怎么?想我以一生许你啊?
这是师巫洛第一次读懂他藏在玩笑后的话语。
……这一生荒唐错落太多,我已经不知道自己算什么了,那就把一生都许给你吧。还是没办法给你一个清平美好的世界,那就再护你一回吧。
以我的一生来护你天不崩垂,地不塌陷。
“不要睡,”师巫洛在他身边半跪,“不是想你以一生许我。”
颤抖松开手,神火慢慢飘出。
“是我想以一生许你。”
第118章 四季轮回,花开花落
神火悬浮在仇薄灯心口。
始终融不进去。
师巫洛伸手去取先前放在仇薄灯掌中的白玉圭。
握刀登尽九万重阶, 斩尽三千天阙的手在这一刻却颤抖得几乎握不住一枚不大的玉圭……凡事尚且不过三,何况死生之大忌?
太害怕, 太恐惧。
师巫洛满是鲜血的左手握住象征昔年云中神君的玉圭,以指为刀,刻画下一个诡异的符号。坠悬在人间上空的云中城受到无形的牵引,一点点星火从所有被斩杀的天神,所有被劈碎的门阙上飞起。
万千星火,如万舟归航。
落向朝城。
残喘未死的天神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师巫洛没有收回属于人间的气运,而是让它们连同被窃夺的万载功德聚在一起, 尽数落到仇薄灯身上。
怎么会有这么暴殄天物的疯子?
他怎么舍得?
业障与死气如水墨,源源不断自仇薄灯的衣摆和指尖涌出,聚散翻卷,又在从空贯落的星光中不断消融……再没有这么浓重的业障, 可也再没有这样辉煌的星河,像一场洗净前尘往事的雪。
雪中一切都消融了。
水墨从宣纸上退去, 只剩下朱砂与雪。
新生的气机出现在少年身上,神火开始一点一点融进他的胸膛。
丹华木影覆盖过师巫洛的后背,覆盖过仇薄灯的脸庞, 横斜交错, 如囚笼, 如困局, 谁也逃不出去。师巫洛黑衣泅血,一手护住神火, 一手撑在石台边沿, 脊骨如竹枝弯曲, 要将树影全都扛起。
师巫洛凝望红衣的少年。
神火已经彻底融进仇薄灯的胸膛。古木底只剩下丹华花的绯光,照亮少年指尖, 一点新沾的血。师巫洛想要将那一滴自己不小心令仇薄灯染上的血擦去……他的神君,他该千娇万纵的心上人,怎能因他指尖染血?
他伸出手,又仓惶收回,胡乱在黑衣上擦拭,要将手上的血擦干净再去擦拭仇薄灯的指尖。
血迹怎么也擦不干净。
不知何时,他身上的血已经不再向下滴落了。
师巫洛放弃徒劳无力的擦拭,俯下身去拥抱他的爱人。
他像是想要跟那一次私奔的旅程一样,用自己的黑衫将少年整个裹住,整个地藏起来,藏在自己的怀抱里……怎么会有这么贪婪的拥抱?贪婪到不余空隙。又怎么会有这么绝望的拥抱?绝望到可望不可即。
“我爱你。”
师巫洛低低地,沙哑地说。
……会在你知道的时候告诉你,会在你不知道的时候告诉你。
四季轮回,花开花落,都是我在爱你。
风声起。
瘴雾奔过山脊,孤月星辰都被黑云遮起,无数死魂野鬼在瘴雾中狂歌怒吼,阴阳正在颠倒,正邪正在混淆……它们前所未有地自由,前所未有地强大。鬼哭与鬼笑混杂在一起,糅合成令芸芸众生战栗的地狱。
天道坠魔,人间坠魔。
淅淅沥沥。
十二洲血雨。
一道又一道身影落下。
不渡和尚、莫绫羽、鱼时远、半算子等人带着余下无几的门人落进朝城,他们站在水晶兰枯死的水泽上,遥遥望着城中心的沙汀,沉默不语。
沙汀丹木底。
师巫洛的身影越来越虚幻不定,气息也越来越阴翳暴戾,却不知为何,始终没有彻底失去理智。他没有看踏进朝城的人,只是俯身侧首,聆听仇薄灯的心跳……起先很轻很轻,轻到似乎是幻听,渐渐地,才沉如慢鼓。
血液开始流动,温度开始循返。
师巫洛微微起身,怔怔凝视仇薄灯的眉眼。
木影落在仇薄灯的眉梢,斜生婆娑。他以指尖描摹,顺着细枝倾斜向下,在触及唇角时,顿了一下……少年还在好梦,不会再惊醒,也不会再握住他的手指。师巫洛低头,小心翼翼地亲吻自己的心上人。
火如灯盏,照亮两个人的脸庞。
一个明艳,一个冷锐。
截然相反却又无比契合地重叠在一起。
不顾世俗,也不在乎仪礼。
何须掩盖爱意?
血雨越下越大。
不知名的山林旷野消失了,布满层层净莲的湖泊向下陷落,纯白,粉红的莲花被岩浆烧灼,三三两两的提灯萤虫被黑雾吞没;走荒人驻扎过的旷野,泥石洪流吞噬了马车边的篝火;陌城的城墙崩塌了,人们哭泣着拥抱在一起,向后退守。
可地覆天翻,他们还能退到哪里?
千人万人正在死去。
“……你们还不动手?!”侥幸未死的天神朝下厉声喝道,“他已经坠魔了!再这样下去人间就要变成第二个大荒!”
风花谷女剑修不忍偏首,无定禅师低叹垂眸,陆净下意识望向自己的兄长,迷惘得又变回了当初练武场爱哭的孩子……朝城之外,山脉正在扭曲开裂,地火汇聚成红河,咆哮着奔涌向四面八方。
陆沉川向前走了一步。
又停了下来。
月母忽然笑了。
她染着血的指尖覆盖在唇上,说不出的妩媚,也说不出的嘲弄,她吃吃笑问:“你现在坠魔了,他若醒了,是杀你还是不杀?”师巫洛不回答,她笑得越发厉害,几乎是前仰后合,“哈哈哈哈……要不要来赌一赌?”
陆净回头看她。
入魔的明明是师巫洛,可她疯得不相上下。
月母在血雨中巧笑嫣然。
笑容妩媚如淬了□□的浓蜜,也如盛开在无望地狱的妖花,带着那么浓的怨毒和那么重的哀意。
“来赌呀,”她眉眼皆笑,言语如刀,“赌看看,他醒了,会不会坐观人间毁灭?会不会再为你死一次?”
陆净呆愣在原地。
他终于明白月母笑容里的悲意来自哪里,她疯癫得彻底,却又清醒得彻底,比所有人都更早看到故事的死局……你救他又有什么用?他能看你去死?他能看人间毁灭?你救他,不过是让他为你再死一次。
越相爱越淋漓,越逃离越死期。
……不要再说了。
陆净捂住自己的耳朵,慢慢地蹲了下去,眼泪无声无息地滑落。天道正在崩塌,十二洲正在毁灭,千人万人正在死去,老人孩子,男人女人……他们或许真的应该像狗屁天神说的那样,出手制止师巫洛。可今夜前尘尽现,负了神君那么多年的苍生,又该如何铁石心肠,才握得起刀剑?
“洛施主……”
无定禅师开口,想说些什么,又说不下去,最终只能合掌,低低道。
“阿弥陀佛。”
“佛陀不渡……不渡痴狂,不渡悲苦,不渡妄我,”不渡和尚嘴唇嚅动,他望了望朝城中心,大恸大哀,忽然摘下手腕上的明净子,掷之埃尘。
“师叔!”
历战所余的几名红袈僧惊呼。
不渡和尚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他朝丹华木底合掌三拜,然后一跃而起,一边大笑,一边奔向被瘴雾吞卷的陌城。每一步踏出,都在地上留下一个深深的金色佛印,每一步踏出,本已剃净的头发就生出一寸,身形就高大一分。
他披头散发,赤足狂奔。
一路狂奔,一路狂歌,赫然如金身陀相。
“痴狂难说,悲苦难脱,妄我难着,佛不渡我!”
千里狂奔过,陌城出现在视野中。
城门已然在地震中彻底坍塌,黑瘴涌进没有退路的城。走荒人与城民不断向后退,有城民哭泣着,与走荒的流民手拉手向后退。也有城民嘶吼着,将走荒的流民踢踹着向前推,人如野兽,也如仙神。
一只金灿灿的巨掌从空中落下,将所有以他人为盾的野兽抓起,掷向汹涌而来的黑暗。
百丈高的金身佛陀在城门前落下。
佛陀面如魔,展臂高如墙。
“我渡憎来,不渡厄,我渡劫来,不渡佛!”
世间苦果,贪痴苦厄。
归丁年的冬末,不渡披发成佛。
狂歌远去,前所未有的披发佛陀远去陌城,朝城只剩下一干难脱苦厄的仙门俗人。陆沉川去看自己最小的弟弟,却发现他不知何时站起身,擦干眼泪,一声不发,与半算子一起,朝离朝城最近的其他城池赶去。
两人并肩,消失在黑暗里。
恍惚间,陆沉川仿佛看见有一名温婉的女人行走在他年少的弟弟身旁。
……是您么?娘。
他在心底轻声问。
您觉得十一做得是对的吗?
陆沉川仰面苦笑,天空中不详的黑云聚集堆叠,仿佛要塌落向人间,云中的天神之城台阶向下滴血……可这不是江湖义气,是十二洲的芸芸众生啊。
侥幸未死的天神在云中徘徊踌躇。
祂们隐约察觉师巫洛的状态十分古怪,可谁也不敢第一个出手,只能朝人间叱喝,寄希望于仙门。
然而,仙门迟迟未能动手。
“你们疯了吗?!”天神不敢相信,“你们想拖整个十二洲的人一起……”
祂的声音戛然而止。
嗒。
有人重登天梯。
苍白冷俊的黑衣男子横抱起披盖大婚新衣的少年,带他一步一步,自人间走向云间。
天神们缓缓后退。
师巫洛没有握刀,只是沉默踏过一重又一重阶梯,所过之处,破碎的汉白玉恢复平整,蜿蜒流淌的鲜血凭空蒸发,漆黑的云层逐渐如雪,仇薄灯的红衣衣袖娓娓垂落,与他玄黑的袖摆重叠。
月母忽然不笑了。
她漠然地看着师巫洛带仇薄灯走出淤泥,重归云中,一言不发。
四下俱寂,唯有天神战栗。
……红衣步步逼近,少年的眉眼越来越清晰,唤醒根深蒂固的恐惧和记忆……神君,真的回来了。
终于,有神再也承受冥冥中的压力,连自己也听不清地大喝一声,猛然拔剑,化作一道流光,朝师巫洛奔去,一剑刺向他怀中的人。师巫洛没有止步,甚至没有抬眼,流光就在半空中定格,然后陡然炸开。
炸成一蓬血雾。
一缕干干净净的辉光自雾中飘出,落到仇薄灯身上。
余神皆骇,皆化流光,四散奔逃。
师巫洛抬眼,眼眸在银灰与深黑之间急剧变幻,最终定格在漆墨。
“落。”
他轻声说。
近两百道流光陡然定格,下一刻,步上先前那一位天神的后尘,仅有寥寥二三十道流光强行挣脱,黯淡远去。
两百道清辉自四面而来,悄无声息地落到仇薄灯身上。
而师巫洛踏上最后一重天阶。
云海之上,宫阙尽碎,却有一座无与伦比的白玉宫殿拔地而起,巍峨耸立。白玉宫殿重现时,朝城中的月母,烛南海上的牧狄,还有十二洲更多地方更多的妖与神,全都无声无息地落下泪,不知自己是悲是喜。
一路前行至此,师巫洛终于停了一下。
衣衫猎猎。
他气息前所未有地强大,身形却也前所未有地诡异,仿佛随时就要崩散,而人间大地,川沉成河,海起成桑,一片混乱……九万重阶怎么如此短暂?短到一息即过。而门阙到君座又怎么如此漫长?长到难以抵岸。
师巫洛低垂眼睫,穿过殿门。
立柱投下间隔倾斜的光与影,殿阁外有琼花在云中盛开,清风吹卷红白两色的花瓣。黑衣的男子在神君惯倚的软塌前半跪下,替神君最后一次整理好衣摆,还想替他挽好长发却已经来不及了。
木梳从指间跌落。
师巫洛怔怔凝视仇薄灯。
“我爱你。”
他说。
我爱你,但你不要爱我。
他伸出虚幻的手,点在仇薄灯的衣上,红衣刹那成白雪,不染一丝埃尘。尔后向上,一点一点,擦去少年眼角的命鳞与朱泪,连同所有沉重而又无法挣脱的过往。
“不要再被天地所囚,不要再被苍生所困。”
“你生来自由。”
指尖停留在少年眉梢。
师巫洛轻轻笑了,他生得太过冷锐,此时却温柔得不可思议,与天底下所有情钟恋人的年轻人没有任何差别。
“此后千年万年,天地与你……”
无关。
指尖颤抖,最后二字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仿佛言语的能力忽然就消失了。师巫洛闭了闭眼,起身走出宫殿。
他走到天阶上,俯首向人间。
这一天,不论仙凡,不论妖邪,都清清楚楚地听到了来自天地的声音。
森寒冰冷。
“神君安好一日,人间存在一日。”
若神君不在了,那就苍生尽作劫灰吧。
无定禅师轻轻合掌。
对苍生冷漠憎恶至此,天道又如何不坠魔?
悲也叹也,皆因果。
龟裂的大地缓缓愈合,崩塌的城池重新建起,被黑瘴吞没的萤虫再次飞舞,净莲又一次在湖面亭亭玉立……师巫洛衣摆飞扬,身影渐渐淡去,罪深孽重也好,左道邪途也罢,他都无所谓,可他得给仇薄灯一片阳光明媚的栖身之地。
他的神君啊……
他的娇娇。
最后一处地火被压制,师巫洛身形忽然散去,又强行重聚。
他还想再看一眼……
就一眼。
“你骗我。”
忽然有人低低地说。
师巫洛猛然回身。
本不该在这个时候苏醒的仇薄灯站在白玉宫殿中,隔着立柱的光与影,与他遥遥相望。长风漫漫,吹得洁白的衣袖飘飘扬扬。
仇薄灯越过光与影,脑海中乱糟糟一片。
他总觉得他的阿洛很傻很好骗,可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好欺负的傻子不声不响抢先一步,精打细算,事无巨细地骗他……他只察觉到了大荒的动静,只察觉到了阿洛想要登天梯,却没能察觉他入魔的痕迹。
是从为他点下命鳞开始,还是在更早之前?
不知道。
笨拙的傻子骗过了他心思难猜的恋人。
“……你骗我。”
太多的话,太多的思绪,最后能说的却只有这么一句。
答应了会不再受伤。
你骗我。
师巫洛仓惶伸出手,想要触碰他,虚幻的手指却穿过了他的脸庞。
一枚夔龙镯当空落下。
天地浩渺。
第119章 我以赤诚爱天地
“天道消散了。”
怀宁君说。
他远眺人间, 隐约看见云中的白玉宫殿。他忽然就明白了,其实他进多少次鱬城幻阵, 点明多少真相都没有意义,答案从一开始就清晰明了。有些迷宫,能走进去的注定只有一个人,不会再是其他的谁或谁。
许久,怀宁君收回视线,越过纵横交叠的尸首,拾级而上, 要登上最后一重塔。
一柄金刀从天而降。
三千飞舟在千钧一发之刻赶到黑云汹涌的不死城,身披银氅的山海阁弟子毫不犹豫地追随红妆女子纵身跃下。刻有“画梁”的金刀插在台阶上,如一条最后的凌厉分界线,人间在上, 幽冥在下。
大火熊熊燃起。
烟画棠自火中笔直走出,素腕提金刀, 罗裙如初嫁。
怀宁君停下脚步,烟画棠杀意淋漓,他却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知道我怎么说服月母的吗?”
烟画棠拔出插在石阶上的金刀。
横握。
白袍渐成银甲, 怀宁君仰起头, 瞳孔印出飞扬的火星。或许是烛南浩劫时, 左梁诗令他想到了某个人, 也或许是今夜的一切都太讥讽了,嘲弄得让他很想说点什么, 不拘泥于谁。“……只有一句话。”
“我告诉她, 他赌……”
火星盘旋, 俶忽明暗。
“赌此后千人为我,万人为我, 千万人为我。”
火光照亮怀宁君的脸。
大荒的幽冥被封印对这位昔年的白帝如今的荒君没有太大影响,今夜过后,再没有天外天,也再没有天道,人间将失去它的四极之南。或许他才是最大的赢家,可他却不见得有多么喜悦。
“多伟大,多无私的一句话,可对她来说,应该是最讽刺的笑话吧?”
怀宁君声音空远,仿佛相隔万里,在问云中的另一个人。
月母守凶犁土丘千万载,哪怕族人因仙门而死,哪怕再怨恨人间,都守下来了。因为……她终究还是记得最初的约定啊,扶桑树上,曾经有蓝羽的女孩对白衣的神君允诺。允诺说,等东极建立了,她去守凶犁土丘吧。
她百年一复生。
她不怕的。
她抗住了瘴雾,抗住了万年的困惑,抗住了万年的孤寂,可她最后得到了什么?得到说,神君至死,眼中仍然只有凡人,只有修士,只有仙门。只有人可以依循他的步伐,那她守东极万载,到底算什么?
算笑话吗?
“可她根本不明白,为什么会是千人为我,万人为我,千万人为我——”
怀宁君忽然放声大笑,猛然展开双臂。
“因为他已经无路可走!”
不是眼中只有凡人,也不是只有修士仙门,白衣提剑登不周山的神君希望的,是那个空桑啊。空桑已经碎去,无法回头,神已经不承认他了,妖也已经仇恨他了……一生所求皆成镜月水花,他还能把希望寄托在哪?
无路可走,无法回头。
只余期望。
……望仙门如我,仙妖两两相护。
……望仙凡无分,仙人两两相爱。
望空桑虽然如梦,梦亦留余火。
望火燃不绝。
白凤唳鸣天地,狂风肆卷,森然万鬼从他背后汹涌而出,山海阁弟子齐声咆哮,拔出刀剑,迎向扑面而来的魑魅。烟画棠旋身,金刀化作纷纷扬扬的光芒,落向同样放声怒吼的荒使。
厮杀在最后一重高塔上爆发。
生与死的旋涡,只剩下白袍银甲的怀宁君独自大笑。
怎么会有这么可笑的神?
………………………………………………
一枚夔龙镯。
从空中坠落,翻转半圈,折射一缕金线。
仇薄灯接住了它。
手指收拢蜷屈,夔龙的细鳞烙进肉里……带他看日升月落,带他去天水一线的人不见了,世界空空茫茫一片……那么傻一个呆子,到底自己恨自己恨了多少年?恨到执念成魔,也不敢让他发现。
“怎么这么傻?”仇薄灯轻声问。
往前往后,千年万年,这片天地怎么会与他无关?出身为神,最后不被承认;与妖为友,最后反目成仇;托信与人,最后业障缠身……如果连天地都不爱他了,那他还剩下什么?还有什么?
天上人间,寂静一片。
月母冷冷立在水泽间,不远去,也不上前。仙门衣沾尘血,或叹息,或无颜。
恩恩怨怨。
仇薄灯抬首,以指覆面。
看不见了,听不见了,什么都没有了……他不怕死,也不怕冷,他可以死,可以魂飞魄散,唯独无法失去一个人……不只是天道,那是阿洛啊,是他的阿洛。他护了他那么多年,是偏爱?还是为了人间?
他终究不是至圣至贤。
初雪落云间,轻吻神君眉眼。
依稀似故人。
……曾经有马车行进在崎岖山间,有少年从挥金如土的纨绔变成斤斤计较的商人,说,要在晨时说爱我,要在午后说爱我,要在暮晚说爱我,要在春来惊蛰时说爱我,要在夏至暑满说爱我,要在秋来霜降说爱我,要在冬至雪寒说爱我。
他的恋人说,好。
他的恋人很笨拙,可答应什么都会去做。
“从此以后,每一次雪过山河,都是你在说爱我。”
仇薄灯慢慢松手,低声对消失的人说。
没有回音,只有雪落。
仇薄灯却笑了,眼角眉梢明媚如昨。
他低头,慢慢地将暗金色的夔龙镯扣过腕骨,然后环顾四周。白云上,立柱排间,画脊飞檐,一草一木一堂殿都熟悉如从前。远处,有太阳自地平线升起,将宫阙镀上一层辉煌的锦绣。
“可是阿洛,这是他们的天外天,不是我的云中城。”
仇薄灯轻声说。
他在日光抬手,两枚古镯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朱火冲天而起.
火与风席卷白云,席卷立柱飞檐。云间宫殿在他背后轰然倒塌,云海变成了火海。
白衣广袖的神君自火光中走出。火星落到他的衣肩,转瞬间,向下燃过衣袂,将白衣染成烈焰。神君从虚空中抽出一条绯绫发绳,随手挽起青丝三千。
“我以赤诚爱天地,天地赤诚爱我。”
他踏上天阶。
一步一步,自天上走向人间。
“来。”
仇薄灯轻声说,他的瞳孔印出月母,印出仙门,印出千山与万壑,白水与黑河,印出十二洲大地的飞鸟走兽,芸芸众生。
“恨我,爱我,怨我,敬我,罪我,奉我。”
最后一步,红衣重入人间。
“来!”
太一剑破空而至。
“我入樊笼!”
仇薄灯握剑,旋身,一剑碎云城。
上卷《天地囚客》终
第120章 古今事谈笑中
又是丁年, 又是初雪日。
酒肆茶楼。
小二往来穿梭,给客人们端茶递水上小菜, 一边忙活,一边不住拿眼瞥靠窗的一张桌。
这“虞家茶楼”坐落在西洲钱来城东西次道的交错点上。
虽然和最繁华的酒楼没法相比,但也是旅客络绎,往来不绝。想要西去鲸城和北去御兽主宗的走荒人、商人和修士,基本都会在这里歇歇脚,访问一二出海大船轻舟,探听些今年御兽宗开招新弟子的要求。
上下九流, 形形色色,什么客人小二没见过?
可今儿坐在靠窗大桌的那三名客人,却有些奇葩。
看年岁吧,不太像是风尘仆仆想去鲸城寻珠发财的商人, 这么小的年纪,能够走南闯北, 又背着剑,应该是修士。但看举止吧,也不太像想要去御兽宗拜师的——哪个想寻仙觅道的, 进了茶楼不是抓紧时间问今年的纳榜有何变更?这三儿倒好, 一进茶楼, 三人通共就点了碗最最最最最便宜的大叶茶, 还没等茶上来呢,就一头栽桌上呼呼大睡。
哪家仙门的弟子, 穷酸到这种地步?
店小二一边瞅, 一边琢磨着, 该怎么委婉地请这三位主赶紧喝完茶,给后来者腾个桌。
正琢磨着, 又有一少年进了茶楼。
这少年又高又瘦,模样清俊,穿件灰扑扑的袍子,干净还算干净,但针脚缝得歪歪扭扭,也不知道是出自哪位“名家”之手。背后背了把用布条缠着的长刀,倒是爱惜如命。负刀少年目光一扫,径直朝窗户边酣睡的三个人走去。
“一碗大叶茶,一碟豆干。”
店小二微微抽了抽嘴角。
得,负刀少年倒比他先来的三个伙伴“慷慨”一些,好歹多点了碟小菜。
“好嘞,客官您稍等。”
店小二笑脸满面地离开了。
叶仓摸了摸袖子中仅剩的几文钱……算算看,已经是拜入太乙宗的第十二个年头了,他可算是切身体会到,为什么以前左胖子提到太乙,总要响亮地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然后一撇嘴:“呸!穷鬼!”
他艰难地将视线从隔壁桌的几盘酱牛肉上移开,落到三位在喧哗声中呼呼大睡的师弟师妹头上,额头的青筋忍不住蹦了两下。
就在他要上前,踹醒这三个不成器的师弟师妹时,茶楼里忽然“啪”一声脆响。
循声望去,只见一名蓝衫先生在台上落座。
“傻傻傻,疯疯疯,似假还真潜蛟龙。走走走,休休休,似梦非梦——”茶馆里的说书先生又将醒木一拍,一声脆响,压下了满座的喧哗。四下渐渐寂静,他才复又以苍凉的调子,将剩下半句开场词徐徐续上,“……转头空。”
叶仓的手停在半空中,一时间神色有些恍惚。
十二年前,这两句狂歌在十二洲还没这般广为流传,最初唱它的人还没披发成佛,还只是个蹲在瘴雾里,快要饿死的不靠谱秃驴。那一天,天雪舟子枎城前往鱬城,左胖子、陆十一和小师祖踩着木板凳和山海阁的陶容长老对赌,他在甲板上练小师祖随手丢给他的心法。小师祖把心法丢给他的样子,活像从垃圾堆里随便刨了本破烂出来……离谱的是,上面的墨迹还没干。
他一边练一边心里嘀咕,总觉得这玩意该不会是小师祖喝醉酒瞎写的吧?
可没奈何,既然是小师祖给的,那就硬着头皮练吧。
“一转别来如梦,多少往事尽成空,”说书先生嗓音略微有些沙哑,让人觉得好像在刺目的天光中,有故纸旧书慢慢翻过,淡金色的埃尘飞扬在空中,都是往事如梦,“且说那一次的丁年,正值千年循返的大归之年,天道黑衣绯刀,登九万重天阶,斩三千化界,十二洲同下一场雪……”
茶楼安静下来。
先生讲的是《十二年旧事》里格外有名的“晦明夜分”。说是旧事,其实细算起来,距今也不过刚刚十二年。在座的许多人,都可以算亲历者,但这十二年里发生的事,可谓是令无数史家策论一夜成灰,天下格局转眼即变。
大碗的叶茶和豆干送上来了,叶仓也不急着将师弟师妹们叫醒了。
他端碗坐了下来,与满座的走荒人、商人和天南海北的修士一道儿听说书人讲古。
按理说,他对“晦明夜分”的事,知道得该比众人多些内情才是。
毕竟骤变之夜,他身处烛南,等待太乙长老们与三十六岛之战结束后,同回东扶风。可奇怪的事,平时每天都会修炼到深夜的他,那天晚上不知道为什么,困得出奇,迷迷糊糊就睡过去了。以至于,十二洲十人九人亲眼目睹的“只手遮天”“云中城碎”等等异象,他是一桩也没见到。
甚至还睡落了枕,醒后胳膊脖颈,哪里哪里都疼。
真是见了鬼了。
“晦明夜分时,有太多战事,或胜或败……太乙九淖伐空桑,死战三天三夜,最后火起连云关。可笑百氏骄横万载,终得一夜成空。”
说书人侃侃而谈,那一夜的血腥烟尘缓缓又重新铺展在众人面前。
“可惜的是,不死城最终还是沦落到大荒手中,实乃十二洲一大耻辱。庆幸的是有山海英魂守南辰,是以大荒虽得占不死城,却始终未能摧毁南辰塔。而那一战中,率领诸位山海精锐的,便是位赫赫有名的女中豪杰,红妆如嫁的烟画棠烟夫人。这位烟夫人与曾经一刀斩上神的左梁诗实乃一对伉俪,并称‘诗画无双’……”
叶仓抿了抿唇,低头喝了一口茶水。
不死城沦陷一事,同样是“晦明夜分”的那一场大动荡里,极为重要的一桩事。那一年远赴不死城的山海飞舟,无一南还。由曾经的白帝如今的荒君带领的万鬼难以阻挡,危急关头,烟夫人率领山海诸弟子,如当初的左梁诗一般,骨镇南辰塔,燃魂守不夜。
一年前,陶容长老前往不死城探查,远远见烟夫人英魂飒爽,于塔顶徘徊。
尚留魂在,一线生机。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放下茶碗时,说书人已经讲到了“神君重入人间”一事,茶楼里的听客兴致明显要比先前高了不少。
毕竟这位红衣神君,如今可是十二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这知晓中,又掺杂许多复杂。敬他者,畏他者,慕他者,惧他者,供他者,憎他者……杂然一片,十二洲古往今来,千万年旧事,因他改写。
一人成今古。
“且说神君自天阶走下,白衣于火中燃灼,一步一阙碎。时仙人与群妖皆聚,神君于风中挽发,抬眼笑言,说,恨怨爱憎皆随意,他自入樊笼。”
说到此处,先生停了下来,低头拨弄了一下放在桌子上的长琴,低低地弹起一曲清幽的曲子。十二洲爱听折子的人基本都熟悉这首曲子,出自写了《回梦令》一页尘先生之手。为第九折“恩怨重”的开篇词,孤寂隐晦,与十二年旧事隐隐相合。
许多女修就猜测,这一页尘先生笔下的“秋公子”恐怕隐指神君。
只是这种猜测,对那一位神君未免有些大不敬,许多大儒先生一听就要变色,痛斥。然而女修们向来不是吃素的,与大儒学士唾沫星子往来,理据反驳,双方争执不下。
不过,出于对神君的敬重,这些口水纷争,一般情况下不会摆到明面上来。
说书人琴艺不算绝佳,但嗓音清凄,幽幽唱来,倍增哀凉:
“弦尽悲回风,红衣夜挑灯;”
“最是经秋薄恨,叹吁封喉千万声,夜静三更;”
“三千年来别梦,云中旧事总成空,多少纷争?”
“……”
茶楼静悄悄的。
叶仓不怎么听折子,总觉得浪费时间。这一次,也是来西洲的师弟们挑了这么个碰面地,偶然下听到不渡和尚曾经唱过的狂歌,才落座细听。这还是他头一遭听到《回梦令》里的这支曲子,一听之下,恍惚出神。
……仿佛有盏竹篾编织的白籽油灯在走廊晃动,竹格投下斑驳的光影,挑灯的人一身红衣,于夜风中沉默。三更静寂,无人听到他的叹息.
不是仿佛。
是真的见过。
明晦夜分后,小师祖没有返回太乙,而是出海,不知道同三十六岛谈了些什么。半年后,三十六岛登陆清洲,而原本位于清洲的太乙宗除了保护城池的修士外,则迁回空桑。
回到空桑后,小师祖偶尔夜深会独自一人在空桑的未定峰高阁上,独坐银屏,看灯饮酒。不用长老们吩咐,太乙弟子们从不去未定峰顶打扰他,只是远远看见高峰入云,阁楼孤寂,大家私底下总觉得不安心。
未定峰对面黑漆漆的,都是群山,小师祖总是对着那乌漆嘛黑的地方怎么可以!
于是琢磨着,琢磨着,大家就琢磨出了个法子。
轮到谁值夜,谁就白天修炼的闲暇劈点细竹,做几盏明灯出来。到晚上,就一更一盏,在未定峰能看到的地方将它们放飞。这样,小师祖待在未定峰上的时候,就能看到灯光,而不是冷寂的山影了。
也亏得太乙弟子经年累月自食其力地自己缝门服,自己刻腰牌,个个手艺不错,没几天就做得有模有样。不过,小师祖其实只是偶尔才去未定峰,但大家每天晚上都会放起明灯,没有一名值夜弟子偷懒。
久而久之,就变成了太乙弟子新的习惯。
明灯点点,一更复一更。
沉默无声。
比起“神君”这样尊贵的名号,叶仓也好,太乙其他弟子也罢,更愿意也更喜欢另一个称呼:小师祖。
小师祖嘛。
一听就是嚣张跋扈,骄傲恣意的。
“呜呜呜……”
恍惚的思绪冷不丁被旁边的呜咽声打断。
叶仓一扭头,只见几名年纪不大,也不知是哪家仙门的女修呜呜咽咽咬手帕。其中还一位紫衣女剑客,情绪格外激动,拍案而起,愤怒骂道:“狗屁仙门!狗屁苍生!人间不值得!苍生不值得!”
旁边的女伴小声提醒她:“阿萤,我们就是仙门。”
“……呃。”紫衣女剑客一滞,嘟嘟哝哝,还是坚持道,“我们就是仙门也得骂!干的都什么事……”
另一边,其他仙门的弟子显得有些不自在,就有人要同紫衣女剑客理论。台上的说书先生脑门微微沁出冷汗,得,这就是讲《别梦旧事》的坏处了,容易打口水战,进而上升为全武行。
眼见局势不妙,店小二拼命朝说书先生打眼色。
说书先生急忙又重重一拍醒木。
“诸位,”说书先生话锋一转,“最近西洲有桩新鲜事你们是否有所耳闻?”
“什么新鲜事?”就有修士好奇问道。
“大伙儿都知道,我们西洲的梅城,有处天池是十二洲绝佳的垂钓胜地。天池山脚下,有个颇富财力的炼器庄,叫做‘百弓庄’前几天啊,这百弓庄主见小雪山景秀丽,便登山要去垂钓。一上山,就见天池中的小亭已经坐了一位瑰丽无双的美人。”说书人说到这里,神色有些古怪,“这庄主一见之下,为之神魂颠倒,就做了首说自己家财万贯的打油诗,附带一块价值万金的水魄,遣小厮给美人送去。”
听到百弓庄主一出手就送了块水魄,茶楼中的修士们顿时吸气声四起。
叶仓也忍不住咋舌,
《惊奇录》有言:武山之南,博丽之水出源,南流入海,中有博玉,皎洁无暇者,水魄也。尽管如今,巫族重出南疆,不在为封界所困,但这巫山水魄的价格还是居高不下,是一众修士们用来炼器的珍贵材料。那天百弓庄庄主为了讨美人欢心,竟然一出手就是一块水魄……
叶仓摸了摸衣袖里可怜巴巴的几个铜板,面无表情:
这该死的有钱人……
越想越心酸,叶仓端起茶碗,猛灌一口。
“喂,胡先生,你瞎侃也侃得靠谱一点吧?”当下茶楼中就有人高声质疑,“那可是巫山水魄,不是什么破石头,就算百弓庄庄主在有钱,也不可能一见面就送这东西吧?”
“你还别不信,在座的若能亲眼见到那一位天池边独自垂钓的美人,十位有九位愿意倾家荡产,换他看自己一眼,”说书人神色越发古怪,一拍醒木,“你们道这一位独钓天雪的人是谁?”
“——正是一袭红衣的神君!”
噗——
叶仓一口茶尽数喷到对面小师弟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