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我来为他问一句
太虞族长的神情忽然定格, 火旗下的太渊庄门人瞳孔收缩,半空紫金弥勒相一震险些直接惊散, 谷风中舒展的红绸刹那停滞……无边的惊悸,无边的骇然,无边的震恐同时在脑海中炸开,炸得人脑中隆隆一片。
师巫洛。
他在一千年前横空出世,孤身一人走出南疆,一把绯刀斩遍中土十二洲。
名义上,他是十巫之首, 可实际上,他所行神通术式与巫族没有分毫关系,无师承,无血脉, 无亲友,无所爱, 无所系。仙门也好,空桑也罢,不论怎么大费周章, 都没能查出他的根底。他仿佛只是个纯然的疯子, 横杀肆斩, 与世为敌。
一千年里, 不知多少宗门多少氏族咆哮着问过多少次,他是谁?他想要做什么?
谁也不知道。
空桑曾经求问上神, 天外天也给不出答案。
一直到烛南九城, 师巫洛首次在众目睽睽下现身, 破樊笼,带一身红衣的仇薄灯远走, 过往种种终于有了答案: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漫长的复仇和守候。可迷雾并未彻底散去……与曾经的神君有关的一切,都是太久太久以前的往事。然而《古石碑记》上没有记载他的身影,天外神龛未曾铭刻他的姓名。
属于神君的时代,没有他的踪迹。
恩怨爱恨,与他无关。
他以什么立场在做这一切?
知道越多的人越迷惑不解,直到月母歇斯底里地大笑,最后的迷雾才被震散……可谁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回答。
一个太过荒诞太过讽刺的答案。
四下一片寂静。
“怎么?”月母吃吃笑着,眼尾幽蓝,“怎么都不说话了?”
“胡言乱语!滑天下之大稽!”太虞族长猛然惊醒,一张脸庞被不敢置信和极度的恐惧所扭曲,狰狞无比,不顾形象,指着月母痛斥,“你这种投靠大荒的邪魔也敢在这里妖言惑众!”
伴随着他的话,周遭终于一片哗然。
行天命,护苍生,不论是仙门还是空桑,都将这作为自己的道统。
正因为有道统的存在,修仙者才能在天地之间行走时不迷不惑。谁也不愿意相信月母所说的话,谁也不愿意接受天道不在乎苍生这个事实——否则,他们一直以来信奉的立身之基,岂不成了个笑话?
“你们难道相信一个疯妖说的话?”太虞族长环顾四周,声音高得有些不正常,试图激起笑脸弥勒等人附和自己。
然而正是他这种高得不正常的声音,反而让空桑一些喧哗的牧天者面色苍白地停了下来——此次能够前来涌洲参与围杀的牧天者,无一不是百氏中的精英。正因如此,他们知道的比常人要多一些,比如……就在不久前,鱬城的日月被百氏以外的人更改了!
“不认得么?”月母不知何时止住笑,她的声音忽然变得格外缥缈,“那张巫傩面具,你应该见过才是啊……”
太虞族长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慢慢地、僵硬地望向巫族。
巫罗在狰兽兽首跪下,将木匣毕恭毕敬高举过头顶,那张深黑漆金的面具飞出木匣,落进师巫洛的手中。
太虞族长忽然开始一步一步向后退。
……那张面具!
他的确见过那张面具!
或者说,空桑百氏中传承上神血脉的氏族族长,都应该见过那张面具……在扶桑神树下,有一处极其辛秘非大氏族长不得进入的古祭室中,保留了一部分与太古往事有关的壁画。其中一幅,画着广袖飘摇的神君戴一张深黑面具在溱河上泛舟。
空桑的族长们见过那幅壁画不止一次。
可在此之前,谁也没有发现其中隐藏着什么秘密。
太古距离今天已经太久太远了,而在空桑绝不对外公开的隐秘宗卷中,记载了那位白衣神君的一些习惯,相比其余云中城里的神,他格外喜欢走下不周山,走到山河之间,或与城民共歌共饮,或与精怪同游同戏。在一两则残缺的逸闻里,说他有时为了不被认出来,会像凡人一样,戴上面具。
“那张面具是他亲手刻的啊……”月母喜怒难辨地望着那张深黑漆金的面具,“人以巫傩通神,那神呢?神以巫傩通什么?”
“不……不可能……”
太虞族长脸色惨白,喃喃自语。
他终于意识到这么多年,自己、空桑以及天外天,到底错过了一个怎样惊人的秘密。
而千里大阵中,除去空桑百氏,还有一个仙门无人说话——玄清门。玄清门不长于刀剑拼杀,而是专于神祀布阵,在不周山断绝,上下相分之后,他们最常利用祭祀的方法请天外天的上神降临。
人神难通,因此需要“神降”。
降神的仪式中,巫傩面具是实现上下相通的一种媒介。各个城池中,祝师祝女们,也会通过戴上面具的方式,从而让城神附体,或者短暂地调用城神的力量。人以巫傩通神,那神呢?
神以巫傩通天地!
“……不可能!不可能!”太虞族长尖锐地喊起来,“上神芸芸,兵甲覆面者何其众,如果能以巫傩沟通天地,那我神太阴怎么没有告诉我族之人!荒谬!荒谬!”
月母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仿佛在看一个跳梁小丑挣扎。
“太阴?”她声音说不出的轻蔑,“太阴算什么?”
是啊,太阴算什么?
师巫洛以指腹轻轻碾过那张面具中心新多出的一点殷红,久久地凝视着它。
诸神芸芸,众妖攘攘,凡人苍苍。
除了那时还一身白衣的神君,再不会有人发现了……那是遂古之古,那是真真正正的鸿蒙未辟。那时连十二洲都还没建成,隅隈未有洲屿为定,幽暗无边无际,天地之间的第一座城,是他亲手建起来的。
只有他发现。
也只会是他发现。
师巫洛银灰的眼眸印出深黑面具上的金纹。
依稀间,又看见当初那藏在林木深处的小屋,白衣的神君带着轻快的笑意,用饱蘸金漆的笔尖在面具上描绘出美丽的纹理——那是听神君说了那么多世间的万事万物后,初生的天道提出的第一个请求。
“我能不能碰触看看?”
能不能知道,你触碰草花树木与飞鸟时,是什么感觉?
“让我想想。”
白衣神君在琼花荫下仰首,清风吹过,浅红的花落满肩膀,又轻轻滚落。
那时地上的城池只有一座,他还有许多东西都不懂得。
察觉他的沉默,神君笑起来:“想什么呢,肯定有办法的。你等我几天。”
“好。”
几天后,神君真的想出了办法。
在最后一笔金漆绘好后,神君抚去浮木,将面具戴在自己脸上。
“怎么样?”第一次通过巫傩仪式,令天道依附在自己身上,神君也显得格外新奇,一边兴致勃勃地询问他的感受,一边以指尖稍微扶了扶面具,戴得正了一些,“现在能感觉到了吗?”
木纹在指腹留下的印记,轻风拂过衣袖的气息。
世界忽然有了形体。
他记住了血液的温度与一位神的呼吸。
那时他还不知道有个词叫“生离死别”。
直到神君从云中坠落。
神君将那张始终好好护着的巫傩面具高高抛起,说了句谁也不明白的抱歉……说好了要送你一个清平美好的世界,最后只能给你一个残缺的人间。说好了要一起泛舟饮酒,最后只能给你留下一个亲手触碰世界的希望……
还有太多的事情没有完成。
还有太多的约定没有遵守。
红衣坠落,成万千流火。
他触碰不到。
他接不住。
师巫洛轻轻闭了闭眼。
……在坠落那一刻,神君没有后悔,也没有怨恨,只有歉意只有担忧。是觉得誓约难守吗?是觉得还有太多的事情没来得及教他吗?是担心他来日亲自走进人间会迷茫不知所措吗?
那是他第一次自己真正读懂了情感。
——在教他什么是“情感”的神死之后。
师巫洛睁开眼。
他单手握着那张漆黑深金的巫傩面具,将它戴在自己脸上。
悬于所有人头顶,由刀剑构成的雷霆電网轰然一震。
无数气机缥缈浩荡,八风在阵中隐隐出现逆转之态,镇住四方的旗帜鼓振不休。阵中日轮月影摇晃不休,光影照得所有的脸都像一幅扭曲的画。空间仿佛凝滞了起来,只剩下黑衣绯刀的年轻男子声音孤高寒冷。
“他愿意不记得,愿意不怨恨不后悔,但我不愿意。”
恨意铺天盖地,杀意笼罩四野。
“我来为他问一句——”
“凭什么?!”
第102章 何为因果
师巫洛一句话落下, 所有人的耳膜同时嗡嗡作响。
他恨得太深杀意太重,以至于彻底爆发的一刻, 以杻阳山为中心,向西至即翼山向东至柢山,向北至古祝山向南至羽山,所有起伏延伸的山脉同时扭曲,同时撕裂,同时暴怒。一座接一座,原先雄峻巍峨的高山转瞬千沟万壑。
自穹顶猛然落下的压力, 几乎要将方圆千里之内的一切碾成齑粉。
所有立于阵中的人与妖全都感觉到了那种恐怖的恨意。
——天不愿周覆,地不愿周载的恨意。
月母不再悠然虚坐,背后羽翼猛然全展,翎羽呈现深深浅浅流动般的幽蓝, 为自己撑起一方空间。
太虞族长闷哼一声,口鼻耳眼中同时流淌出暗红色的血来。传承自太阴古神的血脉在血管中奔腾, 他的脸上逐渐出现青色的纹路,隐隐约约如同缓缓展开的幽诡之花。太阴神纹出现后,他的压力骤然减轻。
太虞族长不敢托大, 立刻抽身后退, 退到日轮中间。
所有空桑百氏的人裸露在外的肌肤都开始浮现各式各样的神纹, 以天外天的神力抵抗人间天地的恨意。
转眼, 只剩下即非大妖,也无天外古神庇佑的修仙者在阵中如陷梦魇。
修为高深的, 如笑脸弥勒、青衫陆沉川、莫绫羽、白衣孟沉、牧鹤长老等人很快醒来, 其余各宗各派的门人都在原地苦苦支撑, 颤如筛糠。正所谓生于天地间,上有青冥, 青冥如庐笼罩四野,下有厚土,厚土如矩承载万物。人以天为命数所系,以地为立身之本,苟存尺身。
可若青冥不愿再遮蔽他们,厚土不愿再承载他们,那他们又该何去何从?!
“万物皆空,天地皆空,死生皆空,常得自在。”
笑脸弥勒一步踏出,以醍醐灌顶的神通强行喝道,经文滚滚,一尊神色悲悯的观自在菩萨法相自云中落下。
观自在菩萨法相一落,左近的七十一红袈僧人如遭当头棒喝,齐齐吐出一口血,紧接着面如薄金地祭起各自的法器,口诵佛经,竭尽全力地来以此对抗天地杀机。
锵然声响。
师巫洛绯刀出鞘。
他没有看那尊观自在法相一眼,只随手掷出刀鞘。
暗红的光掠过半空,转瞬间就到了佛宗众人面前。七十一名红袈僧人吐气怒喝,声如狮吼。吼声中七十一只赤金狮子鬓毛皆展,獠牙怒张,从观自在菩萨左右奔跑而出,迎上自虚空而来的那道暗红长虹。
另一边,太虞族长抓住时机,猛然祭起一道日轮虚影。
没有语言能够形容太虞族长听到师巫洛是天道那一刻的震惊和恐惧。他的恐惧与仙门众人的恐惧不同——不是因为一直以来信奉的天地道统被天地否定的恐惧,而是另一种更深的恐惧……对某些东西将浮出水面的恐惧!
恐惧到了极点反而变成了一种癫狂的狠劲。
以源自古神太阴的血脉为祭,金色的日影迅速转变成不详的黑红。
它看起来不再像是一轮太阳,更像是一个吞噬一切的黑洞,从黑洞中心涌出污秽的鲜血。它落下时,所过之处空间扭曲,明明是“日”却不能带给人一丝温暖的感觉,只有一种说不出的刻骨阴寒。
日影变成黑红色的那一刹,太虞族长变成了一具比枯骨好不到哪里去的丑陋形骸。
他形如骷髅的脸庞上,深陷的眼窝中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血腥日影。
师巫洛必须死!
不论付出多大代价都必须除掉他!
血腥日影如陨石,如流火,轰然砸向独立高空的师巫洛。而其他几名主导日影和月影的百氏族长在这一刻的反应与太虞族长相差无二。
九轮日影也同时升起,与十二轮冥月一起,构成大阵内的第二重罗网——天外天的上神超然人间,那么传承了上神血脉的空桑百氏在面对天地时,受到的压迫自然要比诸其他人要轻许多。
眼看血腥日影已经将师巫洛的身影吞没,太虞族长那张已经难分人相的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狂喜。但这丝喜色没来得及扩大,因为他清清楚楚地看见,师巫洛的身影悄无声息地从日影正中间消失了。
喜色凝固在脸上。
一股前所未有的危险涌上心头,太虞族长一把将旁侧的两名族人推出,当做盾牌向前砸去,自己则猛地向后激退。
下一刻,一道孤峭的身影出现在他原先待着的地方。
师巫洛绯刀一横,两名太虞氏的长老身体断成两截坠向地面。在他背后,七十一道赤金狮子虚影定格在半空中,绯刀刀鞘如入无人之境,贯穿观自在菩萨法相。
——既然死生皆空,那求佛何用?!
——既然他的爱的人被困囚笼,那这天下人凭什么得以自在?
洪钟大吕般的巨响。
七十一道赤金狮影破碎!观自在菩萨法相破碎!
笑脸弥勒踉跄退后,余下七十一名红袈僧人全部口鼻震血,重重砸落向四方。
师巫洛的身影再次诡异地消失。
一直到今天,仙门和空桑终于知晓为什么过去一千年里,不论他们布下多严密的包围,师巫洛都能鬼魅般地出现,又鬼魅般地离去……身为天道,他完全能够在一定的空间里抹去自己存在的痕迹!
“快!!!拦住他!”
太虞族长发了疯地大喊。
他掌权太虞氏多年,一句话就能令一座百万之众的城池再无日月,可谓是位高权重已极。此次之所以亲身冒险前来涌洲参与拦截,是因为自认为有所倚仗,哪怕对上凶名赫赫的十巫之首,也不见得一定就处于下风。但太虞族长万万没想到,传言中神鬼皆敌的师巫洛竟然会是天道。
只一个交锋,他自以为是的“不顾一切代价”就落空成为了笑话。
有生以来,死亡的阴影笼罩到了太虞族长头上。
“拦住他——”
太虞族长几乎是在歇斯底里。与此同时,太虞族长先前祭起的血腥日影落空后,就向羽山山顶砸去,扛着天地杀机的太渊门众人难以躲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死亡笼罩向自己。
杻阳山上传来牧鹤长老苍老的声音。
“仙人无寒暑,修士求长生,本就违逆天时……”
两枚龟卦被抛起,血腥日影停滞空中。
“此时不醒,更待如何?!”
一正一反,龟卦落地。
柢山下陷!即翼山下陷!羽山下陷!古祝山下陷!转瞬之间,四座大山连同它们延伸的山脉都被一同从大地上抹去,宪翼之水从杻阳山先前挖出的大洞中涌出,填埋了四条山脉下陷后形成的裂缝。
转眼间,山脉化为大河,地象被强行改变。
伴随着宪翼之水的奔流和牧鹤长老的一声喝令,阵中各宗门人猛然惊醒,破水而出,面色虽然还是格外惨淡,却已经比之前好多了。
鬼谷一派,占卜天地,至高深者能逆天象而更之,而牧鹤长老无疑是其中之一。此刻,牧鹤长老利用沉山为河的方向,强改天命,冲散了因师巫洛而起的天地杀机对阵中众人的影响。
日影重新落下,却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声响,它接触到将羽山取而替之的宪翼水后,就无声无息地悬浮在水面。血污源源不断地从日轮旁边流出,速度极快地染红整条水脉。太渊庄众人惊魂未定,在旁侧落下。
另外一边,太虞族长的叫嚷却戛然而止。
空桑百氏的其他人想驱使日轮月影去保护他却已经来不及了。
一节绯红的狭刀从他的咽喉处冒出来,刀柄握在一只苍白得有些病态的手中。
“我记得你们……”
师巫洛没有起伏的语调就像下有寒水湍流的冰层。
太虞族长双手抓住刀身,紧紧握住,手背上幽诡的太阴神纹光芒一点一点地亮起来。
“是你们在九淖设了埋伏。”
师巫洛转动刀柄。
刀气自内而外从太虞族长身体中爆发出来,每一块血肉,每一块骨头都被刀气搅碎,在高空炸成一朵妖冶至极,也森然至极的血肉之花。
杻阳山上。
牧鹤长老拄着拐杖,缓缓起身,手扣龟卦。
就在他将一步踏出时,一道身影拼尽全力穿过倒流的宪翼之水,冲到他面前,一个踉跄重重摔倒在地。
看到来人,牧鹤长老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师叔!”
半算子挣扎着爬起来,血顺着脸颊的线条往下滚,一张原本还算清俊的脸狼狈不堪。
他张开手,滑稽又可笑地拦在牧鹤长老面前。
“师叔!是仙门错了啊!仇薄灯就是传道授业的那位神啊!他为万古开大道,万古承其恩,并无前后古今之分!是仙门负他,是苍生负他……求仙问道,求问心无愧,求心有是非,不是求全责备,不是求狗苟蝇营。忘恩负义,那我们修的算什么仙啊?”
“仙门不想负他。”
有另一人作答。
刚落到半算子身边的不渡和尚猛然抬头。
绯刀抽回,师巫洛冷冷望向一个方向。
一尊金光灼灼的佛陀相浮现在笑脸弥勒背后的虚空中,眉目悲怆。
“可他血衣成魔后,身系十二洲的冤魂业果。”
“今已成劫厄。”
第103章 太乙第一神君第一
“放屁!”
一片肃杀沉凝中, 有人粗俗嘶哑,破口大骂。
是半身染血的陆净。
他半跪在倒流的宪翼之水旁, 因月母与白衣纪官战斗的余波,因方才的天地杀机而胸口气血翻涌,五脏六腑疼得几乎搅碎,筋脉疼得几乎断裂。然而比五脏六腑震荡,筋脉断裂更疼的是他的脊骨。
他的出身,他的骄傲,他过往一切的认同都在摇摇欲坠。
他几乎无法站立, 几乎无颜面站立。
“什么魔愿意舍身救人?什么业果是为千秋万古传道受业?!”陆净咬紧牙关,一点一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每多说一个字, 肋骨就像多断掉一根一样,可他还在说, 还要说,“你告诉我他是魔,那天下配称神佛!”
“你告诉我啊!!”
他几乎是在嘶吼, 几乎是在咆哮, 狰狞扭曲, 泪流满面。
告诉我啊。
告诉我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 告诉我仙门万载为什么把一位为天下身死道消的神君的功绩生生抹去啊!告诉我这么多年,我的骄傲算什么啊!那么多的经文道义, 到头来全是笑话吗?
“阿弥陀佛。”
弥勒不复喜乐, 只是合掌。
“佛你爷的, ”陆净嘶吼,吼得满口鲜血, “你说啊!”
气血翻涌,他向后踉跄一步,险些摔倒。一只熟悉的手从旁边伸出,按住他的肩膀。陆沉川不知道什么时候从空中走下,走到自己最小的弟弟旁边。陆净拍掉他的手,重重摔倒在地,滚进淤泥里。
陆沉川低头。
淤泥里,陆净用手肘支撑自己,一声不吭,挣扎着,摔倒又爬起来,爬起来又摔倒……陆沉川有些恍惚,隐约记得以前十一被赶鸭子上架练武,因为平时偷懒,对练时总被揍趴下,一倒就哭爹喊娘,得人过去拽他。
什么时候,这个年纪最小最喜欢耍无赖的弟弟,突然就长大了?
“《典藏》第二卷开篇讲了什么?”
陆沉川收回手,忽然问道。
羽山下陷形成的河床满是嶙峋的石头,陆净手肘被锋利的石脊割出长长的口子,撑起身时泥沙碾进伤口里,疼得他浑身都在哆嗦。陆沉川一问,他本能地一缩脖子,条件反射地想躲即将落下的戒尺。
“什么第二卷?”
神出鬼没的戒尺没有落下,陆净自己却面朝下又摔进水里,耳朵被泥沙和水灌得嗡嗡作响。
他艰难地从泥沙里抬起头,抹了一把血和水。
陆沉川叹了口气。
旁侧,有一名鬼谷弟子站在齐腰深的水里,替陆净做出回答。
“《典藏》第二卷开篇讲了、讲了祸劫十二洲……”
“晦暗三千年。”
…………………………………………
一扇又一扇八边形的厚重石门旋转打开,一道又一道贴满咒枷的重锁打开,一层又一层刻满密纹的沉匣打开,一卷又一卷写满古字的卷宗被起出,被翻开……山海阁封印诸多密宗的地底要阁中两排铜盏沉默地燃着。
又是一页旧纸被粗暴翻过。
左月生猛地跳起来,带翻一叠堆在铜案上的辛秘卷宗,砸起一片尘埃。
“不可能!”他斩钉截铁,“一定是搞错了什么!一定是搞错了!”
陶容长老俯身,将那一叠历代山海阁主翻阅过无数次的卷宗捡起来,拂去上面的尘埃,整整齐齐地又在桌上摞好。
“事情就是这样,”陶容长老低低叹口气,“中古的荒厄……”
陶容长老停顿片刻,才慢慢地讲出了迄今为止仙门始终不愿意面对,不愿意公开的悲凉真相。
“是他造成。”
左月生愣愣地看着那叠让曾经的左梁诗踏遍十二洲寻找一个答案的辛秘宗卷,旁侧几个铜箱,堆满了左家一代一代在迷雾里艰难探索留下的猜测。那些猜测不断地更迭,又不断地被推翻。
始终没有一个答案。
陶容长老翻开一卷书册,将它轻轻推到青铜长案的正中间,人鱼油脂熬制成的烛火照出几行字:
“……中古,荒厄横行,瘴迷十二洲,家家疫病,城城行僵。是故仙门与城池契,结契两相生,苦渡千年,雾瘴方退,载为‘祸劫十二洲,晦暗三千年’。”
因为《古石碑记》残缺,中古往事模糊不清,这是少有的关于中古往事的明确记载,而记载中的“晦暗三千年”也点名了中古往事残缺的又一原因。而这一记载,写在《典藏》的第二卷,为其“古记部”的开篇。
十二洲所有修士入门必读的训诂就是《典藏》。
《典藏》扉页的第一句话是“神授圣贤以道,圣贤传道天下,是以我辈修士当以护苍生为己任。”此后共分三十六卷,分别为天文、古记、地理、伦类、百氏、宗派……等三十六部,囊括修士求索之路的方方面面。
其中第二卷古记部则记载了一些十二洲重要过往。
开篇讲的是大荒的苏醒。
之所以称“苏醒”,是因为环绕在人间之外的大荒,始终在不断徘徊,选择十二洲发生重大变故的时候扩张,给人的感觉就像它是一片活着的黑暗。一般情况下,大荒扩张只会进攻一洲一陆,就像有选择的蚕食。但记载中,大荒曾有过极其罕见极其恐怖的全面暴张,十二洲同时面对黑暗的袭击,宛如一个养精蓄锐的恐怖存在不满于一城一洲的胃口,企图将整个十二洲的文明吞吃下腹。
这种程度的大荒扩张被称为“荒厄”,也称为“苏醒”。
而中古,就曾爆发过一场荒厄,当时饱含瘟毒疫气的污秽黑瘴从四面八方涌出,淹没了十二洲。与那时候的黑瘴相比,如今的“瘴月”都只能算是轻霾小雾。仙门弟子奔赴各座城池,相抗相守,世代煎熬。天工府的飞舟就是在这一时期发明出来的。
这一次大荒苏醒的影响足足持续了三千年。
城池凋零,村镇覆灭,百不余一,生灵涂炭。荒厄结束之后,仙门的修士冒险穿行在凶险的旷野中,协助城池重建,自此城池与仙门结契,契约两相生。
可古往今来的经书典籍,却没有哪一本提及这场荒厄的起因。
“神君,也就是阁主您认识的太乙小师祖。仇师祖,仇薄灯。”陶容长老低声开口。“神君陨落后,巫族一直在尝试复活祂。他们其实不属于修士,他们就像如今的祝师祝女一样,是供奉神君的巫祝……更准确一点地说,是今天的祝师祝女和城神的关系是从神君之于巫族衍生出来的。
“祝师祝女与城神之间存在特殊的联系,巫族与祂亦然。”
说到这里,陶容长老微不可觉地停顿了一下。
“鱬城的神鱬能够将命魂赋予城民,使得鱬城的城民在死后能够因循磷火的指引,返回故里一样。反过来鱬城城人也能够将命借给鱬鱼。舟子颜当初就是用这个方法,以一己之力供养整座城池的鱼。”
听到“舟子颜”三个字,左月生下意识去看陶容长老的神情。
他苍老的面容上没有任何变化。
“巫族也用了类似的办法,不同的是神君殒身,尸骨无存,神魂残破。所以他们用了近百年,以禁忌之术,想为神君炼出了一具身躯,这就是傀术的起源。”
左月生一愣。
他想起天雪舟上,仇薄灯的确拥有一个小小的若木傀儡。
陶容长老自嘲笑笑:“声名狼藉正道不容的傀术其实一开始只是一群巫民为了救他们的神发明出来的……后来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引发了一次次灾祸。简直就像什么逃不出去的诅咒。”
左月生说不出话。
“可能当初的巫族不是没想过,傀术一旦流传出去,会引发什么血灾吧。”陶容长老低低地叹了口气,“可他们能怎么做?他们供奉那么多年的神君死了啊……他们只是想要他回来。”
一点微弱的期翼,铸成大错的初端。
“他们失败了?”左月生猜测,“所以傀术流传出去了?引发了荒厄?”
“不。”陶容长老摇头,“傀术流传出去是后来的事了,和当时发生荒厄无关……他们成功了。神君回来了。”
左月生愕然。
既然神君回来了,为什么会引发荒厄?
“回来的神君……”陶容长老痛苦地闭上眼,“他疯了。”
那是仙门不愿意提及的往事。
巫族竭尽全力,可谁又能说其他的仙门不是满怀期待地等待神君的归来?那是不周山断绝后人力炼造出的神骸啊……单以巫族一族之力,怎么可能做到尽善尽美?多少人相助巫族奔走收集天材地宝?多少人同巫族一起推敲唤神的计划?
残缺的记载里,单山海阁一宗,就为神君之返耗尽了大半个宝库。当时的山海阁阁主以身入沧溟,寻觅万里,就为了找到一株合适造骨的玉瑚。
再没有那样浩大的期翼,再没有那样团结的时刻。
所有人忙忙碌碌,为了同一个微弱的信念奔走百年,所有人都在错误的泥泞里越陷越深。
谁也没有想到结果。
“他疯了”
陶容长老睁开,沙哑重复了一遍。
“他……”
“坠魔了。”
“不可能……”
左月生喃喃道。
陶容长老没说话。
这个问题将多少人一同困住了,从古至今。
“不可能!”
左月生猛地跳起来。
“你不是说清洲的神枎是他留下来的后手吗!他要是真疯了,真成魔,又怎么会在清洲留下神枎?”
陶容长老摇头。
“神枎的事是我们到最近才发现,当时没人知道。而且,那时候他……他不像你如今见到的样子,当时他的业障并没有被压制……谁也不知道他为何会是一身业障地归来,而仙门齐力重铸的身躯太强大了,神君神智不清的情况下,没有人能封印他。他走到哪里,就引得哪里的荒瘴肆卷,他从城池中经过,城池就被吞没了……他成了行走的劫厄,行走的灾难。”
陶容长老慢慢地坐下来。
归来的神君不语不言,血衣沥沥,一路疾驰,不知要何往何处去,也不知要做什么。只知他所过之处,尸骨累累。往事难考,有认为神君入魔者,有执意相护者……各方混乱,争执不下……直到神君自清洲而返,重回空桑,剑斩牧天索,十二洲昼夜震荡,荒厄爆发,生灵涂炭。
仙门不得不承认巫族的复活之术出现了缺陷,归来的神君已成劫厄。
所有人的期翼共同铸成了一场大祸。
他们只能纠正这个错误。
陶容长老摸索出烟斗,深深地吸了一口。
“伏杀在空桑的九淖爆发,神君再次陨落。为了不让巫族第二次使用巫法令他复生,参加那场伏杀的大部分人认为应该……”陶容长老停了一下,才继续往下说,“毁掉尸体。可巫族……巫族那时应该彻底疯了吧。”
他们眼睁睁看好不容易找回来的神君第二次身死。
不能救,不能护。
可又怎么能看他连最后的尸骸也不能留下啊?
所以疯魔,所以血战。
“巫族和当时的另外一支曾经侍奉神君的云中遗民叛出空桑,于夷丘血战,血流成河,巫蛊流毒千里。最后巫族退出夷丘,困守南疆,画地为牢,不复出。而太一剑护棺远走东洲,云中遗民一路跋涉,最终于扶风建立了一个宗门……”
陶容长老抬头,看着神色茫然的左月生。
“那个宗门是什么,你应该也猜到了。”
左月生声音干涩。
“太……太乙。”
“是。”
陶容长老轻轻搁下烟斗。
“就是太乙宗。”
“太乙与太一,都有‘最初’和‘帝君’的意思。如果你到太乙宗,进他们的宗祠,就能看到一块世代供奉的无名碑,碑前有灯,千万年不灭。”
最初的太乙宗,其实很弱,和“天下第一”扯不上一点关系。
重伤的重伤,垂死的垂死。
或许是因为愧疚,或许是因为悲哀,仙门没有再追杀,与空桑签署了监天之约后便各自投身,与荒瘴相抗……大家都以为护棺远走的太乙过不了百年千年就要被历史淹没了。谁也没想到,一群老弱病残,摸打滚爬,以“无弃徒,无叛徒”在三千年的晦暗中活下来了。
不仅活下来了,还以一种谁也没有想到的疯劲狠劲,生生拼杀到了诸多仙门的第一。
“太乙宗……就是另一个云中城……”
左月生一下明白了为什么这么多年太乙宗一定要牢牢守住第一的位置。
因为他们叫做“太乙”。
因为太乙隐喻当初的白衣神君。
所以,他们要做天下第一的宗门。
他们要供奉当初最尊贵的神君,哪怕不能付诸言表,哪怕无法宣书,也要以这种方式为神君留存最后的一份荣光。
万载仙门,太乙第一。
太乙第一,神君第一。
“如今仙门会纷争成这个样子,源头就在这里,有些人后悔,有些人推诿,有些人愧疚,有些人怨怼……三千年晦暗,三千年苦战,没人说得清对错了,太多东西太多事情被埋葬了。可如果传道授业的神君都坠为妖邪,仙门又该以什么理由,要求天下修士身向清明以命护道?所以最后古石碑记上抹去了祂的名字,只剩下一句话……”
陶容长老于尘埃中捡起一份《典藏》,翻到尾页。
尾页踏遍十二洲归来的左梁诗以小楷写着:
神授圣贤以道,圣贤传道天下,是以我辈修士当以护苍生为己任。
余下的,只能尘封,只能沉默。
第104章 谁愿意赌?谁敢赌?
“踏遍十二洲寻之未果, 人间把诸事葬了太多……”
一老道持一拂尘,拂尘一分, 自晦暗中分出徐徐一线丈许来长的光路,随走随熄,随熄随分。他就这么一路披拂,一路前行,足下麻鞋残破,身上衣衫褴褛,也不知走过多少路, 经过多少搏杀,唯独手中拂尘,始终洁白如雪。
若半算子在这,便会认得, 这形容枯槁的老道是谁。
他师父。
鬼谷谷主。
世人惯称他为“鬼谷子”,却不知道他就任鬼谷谷主之前, 用过一化名叫“鹿寻”,曾与行将返回清洲的左梁诗有一面之缘。当时一准阁主与一准谷主在茶楼对坐,左梁诗偶然言道“踏遍十二洲寻之未果, 人间把诸事葬了太多。”那时同样追查无果的鹿寻未作回答, 尔后两人各自散去。
一者向东, 韬晦待时六百载。
一者向西, 揲筮卜卦三千回。
“既然人间寻不得,便到幽冥来寻嘛。若幽冥再寻不得, 便想法子到天上去寻。”鬼谷子口中喃喃, 拂尘一点, 再次于大荒中辟出一截路来,“做人不能太死板……三百十六条道都走一走, 总走得到的。”
这一次,他走的是幽冥。
是大荒。
大荒环绕在人间之外,虽然时时刻刻有瘴雾不断汹涌而出,但若要细论的话,洲屿同真正的大荒间的距离各不相同。《三界堪舆图》上,人间被绘画成两重,一重是圆形的“青庐”,也就是天穹,一重是青庐覆盖下的“厚方”,也就是总体像一个四角展开的矩形的十二洲。因此才有耳熟能详的“天圆地方”之说。方地的四个角,抵在圆天的边陲,就像是系住庐盖的四角钉子。
以清洲烛南为例。
烛南东去一万里,便是三十六岛之一的“狄山”,狄山再东去二万里,便为沧溟的尽头,是清洲之月所能照到的最远极限。曾经有修士跋涉三万里,抵达这人间与大荒的交界,但见冥昭瞢闇,幽晦未形,四象混沌,鬼魅幢幢,骇然大观。
但如果从东北、西北、东南、西南四角出发,这一步便可以踏进大荒。
鬼谷子便是从东北隅的凶犁土丘进的大荒,迄今为止,一刻不停地走了近半年。
在拂尘辟出的光路之外,无数狰狞古怪的影子晃动,徘徊,垂涎着正中间的活人血肉。隐隐约约有鳞甲声,有窃窃私语声,有吃吃发笑声……嘈杂怨毒,阴冷奸诡,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一旦道心失守,便会被立刻吞噬,坠为邪祟,化作大荒的一部分。
一步、两步、三步……
一万里。
鬼谷子停下脚步,回首来时的路。
九千九百里处的灯光已然缥缈,彻底看不见了。
一百里一枯骨,一枯骨一余灯,这是一代又一代入荒求索的修士大能点燃自身所化的引路之灯。九千九百里处的灯,是前人留下的最后一盏,化灯者是上一任太乙掌门,三千年前提剑伐空桑的颜如卿。
人非天神,上不能效神君辟四极,下不能效夸父化邓林。
只能这样,一代又一代,一百里又一百里地向前。
愚蠢,笨拙。
“谢先辈为后来者开道。”
鬼谷子朝来路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他起身取出一个背刻生辰八字的木人,立在幽晦间,又取出七枚桃木钉,刺破自己的七窍,各沾一点精血,后钉进木人对应的七窍所在位置。当他继续向前,身死之后,这七枚桃木钉就会牵引他的魂魄依附到木人上,燃成一盏新的引路灯。
做完这一切,鬼谷子继续向前,不再回头。
一万里幽冥路。
一百盏命魂灯。
………………………………
只剩下骨头的云鲸载着嶙峋枯峰在黑暗中缓缓游动。
骨鲸巨大的眼窝向外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暗沉粘稠的血,血水蜿蜒成两条长长的河。骷髅与腐肉淤积成壤,白骨与恶念堆砌成墙……与《古石碑记》所载的太古大荒不同,而今的大荒的深处隐隐已经衍化出了自己的幽冥之城。
怀宁君盘膝坐在云鲸的头骨处,自斟自饮。
鬼谷子定下七根桃木钉的时候,酒盅于半空中停顿了一下,片刻,他笑道:“终于又多了一盏啊。”
慢慢地将杯中酒饮尽,怀宁君垂眼俯瞰为鲸骨盘绕的幽冥之城。
城中往来者,多死魂魑魅之属,间以戾妖鬼祟,次之的则是……
人。
又或者说,应该称他们为“荒侍”。
他们原先也算是修士的一员。
只是大道难求,而就算修炼有成,面对吞噬万物的大荒仍然微弱蝼蚁。是以一直以来不断有修士坠邪,以屠杀生灵为祸人间的方法,转修“业障”。业障缠身者,便成了另类的魑魅魍魉,也就无所谓道心之崩塌与不崩塌了,便可入大荒。
怀宁君提起白玉壶,慢慢地给往酒盅中斟酒,浅碧的酒液一点一点涨高,在暗红的血火下色泽有些诡异。
“仅鲸骨一城,就有荒侍不下万人,”怀宁君语调不紧不缓,像是有意说给谁听,“整个大荒中,叛离人间的邪修,你觉得大概有多少人?”
他是在同一缕鬼城中心的神火说话。
这一缕神火比颜掌门之流在大荒中留下的命魂灯还要微弱,它从太古一直燃到今日,燃了太漫长的岁月,更何况大荒又特地在此处造起一座朽骨腐肉之城,以阴寒晦气不断冲击,侵蚀它。
按道理来说,早在一百年前,它就到了枯尽的时间了。
可不知道为什么,残魂之火虽凄凄如缕,却摇摇不灭。
残魂没有回答。
“与数万数十万的荒侍相比,百盏命魂灯……”怀宁君笑了一下,“又算什么?”
残魂寂寂。
不言不语。
怀宁君也不说话了,沉默地望着城中的那一点神魂。
云中之战后,神君身陨,破碎的神骨落满十二洲的河山,而燃起的神魂则落进大荒。其中一部分残魂,由巫族召回人间。剩下的,则散落在大荒的各个地方,承载着他生前“瘴去风来,漫天繁星”的执念,日夜燃烧。
共计三十三道。
其中十一道,师巫洛九次入大荒取走。
其中八道,炼化邪兵时自行焚尽。
其中六道,燃烧殆尽。
其中一道,月母经女取走。
又有一道,牧狄取走。
……
零零总总,如今还剩下六道残魂。
“还是炼化不了?”
一道蒙蒙的似有形似无形的黑影出现在怀宁君身边,问道。
怀宁君慢慢将盅中酒饮酒,尔后才反问:“你不是试过很多次了吗?何必问我。”
“可我怀疑你在顾恋旧情,”黑影冷冷回答,“你莫忘了,就算你留情,他也不见得会对你留情。”稍顿,黑影一针见血地指出,“当初仙门和空桑召他回魂时,你既然能够在他的残魂里种下傀丝,怎么如今连缕行将枯尽的余魄都炼化不了?”
“不。”
出乎意料,怀宁君摇了摇头。
“你错了。”
黑影冷然看他。
“我什么都没做,”怀宁君望着城中的余火,语气古怪,“我从头到尾,什么都没做。”
黑影听出他语气里混杂一丝怜悯的讥讽,困惑地问:“你没有种下傀丝,那他是怎么疯的?”
怀宁君放下酒盅,转头看它。
“第一次荒厄过后,所有天神都知道,想要真正遏制荒瘴,真正建立人间,只有让凡人踏上仙途,众生芸芸,众生为墙,城池万载,群星漫天,尔后才能瘴尽天清。可除了他,没有谁愿意授道,你不觉得奇怪吗?”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黑影诧异地反问,“若我是天神,自然也不愿意凡人能与我并肩。”
“的确,有这个原因,但最重要的不是这个,”怀宁君道,“最重要的是因果。”
“因果?”
黑影重复了一遍,似乎有些不明白这个词的含义。
“一人修道为善,得一分功德。可一人修道作恶,造的却是十分、百分、甚至是千万分业障。”
“谁传道天下,谁就要为天下担起这份因果。”
“谁敢赌?”
一人为善,善微力薄。
一人为恶,恶深罪重。
谁愿意赌?
谁敢赌?
……………………
“他说,他愿意赌。”
师巫洛一字一句,每一个字都像在向外拔一根钉在他心脏深处的骨刺。
那是天地四极还差一极的时候。
大荒苏醒,发动了第一次前所未有的暴烈反扑。瘴雾从还未建好的南辰极汹涌而入,城池一座接一座倾覆,还未完工的日轨月辙动荡,混乱。在一个午后,白衣的神君坐在云中沉默了许久。
他做出了一个古往今来再没有第二位天神愿做敢做的决定。
“我愿意赌。”
“我赌世人之善总能胜过世人之恶。”
“我来赌。”
他那么说,就真的去做了。
“他赌了。”
师巫洛绯刀斜指,握刀的手关节森然泛白,他要替一个人将所有尘埃拂去,将一切雪洗。
四下俱寂。
只有师巫洛轻轻在问:
“可他得到了什么?”
第105章 半卷荒唐半卷笑谈
可他得到了什么?
简简单单七个字, 如巨石砸落,如惊雷炸开。
半算子神色空白, 不渡和尚惨然闭目,陆净踉跄后退,踉跄弯腰,脊骨像被一节一节碾碎。他抓了一把泥沙俱下的水,眼前一会儿是枎城,红衣掠火三千丈,一会儿是寒潭血魂如朱砂……
这世上本来就没有昏迷不醒也想救人的恶鬼啊。
——有的只是被苍生所累的神君。
“冤魂业果?”
师巫洛慢慢地重复笑脸弥勒先前的话。
笑脸弥勒佛号“无定”, 此时不复欢喜,背后象征参悟禅意的紫金莲大朵大朵凋谢飘落,佛陀法相摇摇欲坠。面对师巫洛的话,无定禅师黯然合掌, 深深弯腰,涩声道:“……无定……无定有惭。”
师巫洛极轻地笑了一声。
“你有愧?”
下一刻, 师巫洛的身影陡然出现在无定弥勒面前。
“你算什么!”
所有紫金莲刹那枯萎,佛陀法相刹那破碎。无定弥勒七窍同时震出血来,不躲不避。他不躲避, 陡然出现的师巫洛却没有任何收手的意思——你们人人都有不得已, 人人都有推说, 说无知者无罪, 说心中有愧。
心中有愧,无知无罪就够了吗?
那他的神君呢?
他本可以独善其身不染尘埃的神君呢?
因为你们人人有愧, 人人无罪, 所以人人皆都可以用苍生为名忘恩负义?所以就该他的神君两次身死?就该他的神君活生生受那千刀万剐的罪?
凭什么?!
砰!
无定禅师向后倒飞, 重重撞到一面拔地百仞的孤峰上,生生砸出一尊佛像般的大凹陷。佛宗所在之洲, 家家都有佛像,家家都供菩萨身,称之为‘佛陀相佑’。师巫洛就要这号称佛宗三大禅师之一的无定禅师于佛像中千载修为废做流水。
余下红袈僧人喊了一声“无定大师”,下意识地抢上前去。
无定禅师自凹陷中摔落,被僧门同伴接住,面色苍白,气机衰落,比之凡人还不如。有红袈僧忿然向前,一步刚出,一道刀气盘旋而过,切下了他的头颅。僧首滚落到无定禅师脚下,无定禅师嘴唇嗡动一下,默默无言。
太渊门下,白衣道人孟沉骇然失色。
他自短暂的愕然中惊醒,看见无定禅师因“冤魂业果”四字招来这场横祸,瞬间惊出了一身涔涔冷汗……师巫洛对仙门恨意如此之深,自己先前还当着他的面夸口,岂有活路?念头一闪而过,白衣道人孟沉就想舍下太渊门人,御剑而逃。
脚步一跨出,孟沉就觉得身形一沉。
他脸色一变。
猛然记起,自己做这千里兵杀之阵的守旗人,气机与大阵息息相关,除非阵解,否则自行脱阵不得。
师巫洛冷冷抬眼。
孟沉道长念头急转,当即大声高声喝道:“不论如何,神君那时已然疯魔!难道神君自己愿意为祸一方?!若神君有清明之刻,定然更愿意仙门与空桑出手,助他……”
“解脱”二字没能出口。
一柄已然是沾血的绯刀抵在他的咽喉处。
白衣道长孟沉死死盯着那柄狭长的绯刀,他连师巫洛是怎么出现在面前的都不知道,更别提看清他是怎么出刀的。绯刀刀尖刺进咽喉处的皮肤,不深不浅,正正好抵在喉骨上,将通体经脉灵气运行的路线全都钉死,任他有多高深的修为,多精妙的剑意,此刻竟全如一场空梦。
刀柄握在师巫洛的手里。
“是。”
师巫洛苍白的手背上淡青的筋脉绷起。
“他是疯了。”
他的声音那么平静,平静到没有任何起伏,没有任何变化。
可千里之内,忽然风停水止,所有人被一种潜藏恐怖到无法想象的仇恨携裹了。那种仇恨混杂着巨大的愤怒和苦痛,每一个字都像他在活生生咀嚼自己的骨血。强烈到令所有人如芒在背。
“他疯了也不愿意为祸一方。”
绯刀一点一点没进孟沉道长的咽喉。
“他愿意去死,”师巫洛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声音很轻,“他早就决定了去死。”
先前还正气凛然的孟道人双眼瞪如铜铃,血红外凸,刀气如暴怒的虬龙在他的筋脉中游走,切割他的血肉,偏偏又不肯令他直接死去,要让他活生生地受着这凌迟般的痛苦。
远不及当初神君所受万分之一的痛苦。
“所以……他对太一剑下的最后一个命令是……”
绯刀暴起,彻底贯穿孟沉的咽喉,将他钉死在火旗柱上。师巫洛猛地抽回刀,喷涌出的鲜血染红他的黑衫,顺着映照火光的刀刃蛇一样爬行。
“杀了他!”
一直到枎城重逢,师巫洛偶然接住化为朽剑的太一,才知道这件事。太一剑是神君的命剑,这世上只有神君能够对太一剑下令,而自清洲返回空桑的时候,血衣沥沥,仅余执念的神君轻轻对太一剑说:
……等我斩断天索。
就杀了我吧。
不需要九淖之围,不需要仙门空桑合力。
他早为自己安排好了死期。
太一剑不能违背他的命令。
太一剑没能执行他的命令。
师巫洛猛地转身,刀上的血拉成一道长长的弧月,月弧所过之处,所有妄图逃跑的太渊门人被齐齐斩成两截。
“是杀了他啊!”
天上地下,一片死寂。
只有年轻男子在嘶吼。
紫電的罗网被切开一角,阴云堆积的天空被切开一角,冷冷的月光重新洒了下来……同样的月色下,曾有一片藕花,红衣的少年收紧手臂,如浮萍寄木,滚烫又冰冷的泪水一滴一滴落下,他小声地,似哭似笑地说:
……阿洛,我疼。
是真的疼啊。
忘不掉的疼。
血衣沥沥,神君一身业障地醒来。
半神半魔,半疯半狂,半卷荒唐,半卷笑谈。
输得一无所有,输得一败涂地。
他赌输了。
他认。
可他仍然记着那还没建好的天地四极,还记着那还没彻底断掉的牧天索,还记着日月有序四时有候……于是神君南下,去往清洲,留下天地间的第二颗扶桑树种,再想往南去看一眼南辰却来不及了,只能再次北上。
去空桑,去断天索。
去赴死。
他可以死第二次,没关系,一身业障无人能封也没关系,斩断天外的绞索后,他可以自己去死……可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刀剑?……空桑之苍苍,八极之既张。苍苍扶桑下,千刀万刃。神君轻轻松开了太一剑,慢慢跌落尽埃尘。
……怎么这么冷?
他的声音无人听闻,
第106章 今来赎罪
“蠢。”
黑影听完怀宁君的话, 评价。
似乎是觉得匪夷所思到极致,略微一顿, 大荒中的这道黑影又补充:
“真蠢。”
怀宁君侧倾酒盅,幽冥之城的云鲸颅骨眼眶中流出血,血光中均匀落下的酒液就像点点的雨滴,落进黑暗里,微光一闪就消失了。他以轻嘲讽刺的口吻讲述白衣神君的过往,神情却始终淡淡的。
“你见过最初的空桑吗?”
怀宁君忽然问。
“没有。”
黑影不明白他问这句卯不对榫的话什么意思。
“他见过,我们都见过……”怀宁君凝视酒盅, “最初的空桑是个很美的地方,那时候天地四极还没建起来,扶桑就是人间的中央。天神地妖与凡人还没互相厮杀,牧天索也不叫牧天索, 只是怕金乌和玄兔在瘴雾中迷失方向,被晦暗吞噬才编织的归途引……”
他的目光变得很渺远, 很空洞。
仿佛在时光的长河里逆流而上,一直见到那漫漫征途刚刚开始,神妖人还相亲相爱的时光。
黑影的身形忽聚忽散。
怀宁君就像没有发现它的审视和警惕, 自顾自地往下说, 三言两语地勾勒出一群在黑暗中跋涉的身影。许多事也是黑影所熟悉的, 它同样也是某些古老往事的亲历者, 甚至对于一些事记得比曾经的对立者还清楚。
……哪怕是它,也不得不承认, 曾经有过某些时刻, 它真的以为那一位白衣的神君会扫清大荒, 终结瞢闇。
尽管最后,戏剧的落幕出乎意料地荒谬, 出乎意料地可笑,但那种忌惮,始终挥之不去。
否则大荒中也不会有围绕残魂建立起来的鬼城了。
“……后来云中城变成了天外天,空桑群祝变成空桑百氏,人妖之争延续至今。大家也就都看清了,是天神的,就回到高高在上的云端去,是大妖的,就张开獠牙露出利爪,是凡人的,就不择手段全力挣扎……归根到底,空桑就是一场幻梦。”
“可他不愿意放弃。”
怀宁君给自己又重新斟了一盅酒。
“他不是蠢,”怀宁君说,“他就是被困住了。”
空桑只是一场梦,最后大家都看清了,所以都走了,该相杀的相杀,该争夺的争夺。只剩下最赤诚也最执着的那一个,徒留原地,做什么都是错。
“你太在意他了。”
黑影冷不丁地开口。
酒盅在半空一顿。
黑影的身形越发诡异,飘忽鬼魅。
“罴牧被杀时,让赤帝古禹降临鱬城才是更有利的做法,只要他死在鱬城,烛南熄灭的行动就不会有差错。你偏偏要自己亲自去,不仅没有成功,还打草惊蛇,让山海阁的左梁诗提前做了准备……”黑影的口气已经有些冷,“你过界了。”
“不是在意,是旁观太久,觉得讽刺。”
怀宁君将酒一饮而尽。
忽然,他和黑影同时转首,望向人间的某个方向。与此同时,位于大荒深处的鲸骨鬼城中,所有忙忙碌碌的荒侍同时停下动作,就连他们也感受到了那发生在人间的异常……仿佛天地气机沸腾混乱的异常!
“……果然。”
黑影喃喃。
怀宁君将酒盅掷下鲸骨,要往城中去。
黑影突然消失,又突然改变了主意,若隐若现地悬停在云鲸颅骨上。
“怎么?”怀宁君停步,“怀疑我?”
“南辰极那边的不死城你去,”黑影无动于衷,“你与他有旧,两次失手,我不信你。”
“也行。”
怀宁君不与它争辩,转身向南。
离开前,他回首望了一眼鲸骨城中心,见那一抹已经格外黯淡的那一缕神火,微光摇曳随时会熄灭。此时,入障而来的鬼谷子距离这座城还有足足三千里的漫长距离,在这之前他走完一万里,就用了足足小半年。
终究是等不到啊。
怀宁君不再停留,径直远去。
大荒内,第二十七道残魂,即将油灯枯尽。
灯若灭了,人还能残喘多久?
终是命薄。
…………………………
涌洲千里之内,风息水止。
各宗各派的人神色不一,有惊疑不信者,有黯然不语者,有羞愧难当者,有盘算叵测者……一时间静得死寂。
死寂中,忽然电闪雷鸣。
高空中的云层对应着出现了一道又一道极其刺眼的光芒,像是来自天外的锋芒。
“操!”
不渡和尚猛然爆了句粗口。
他、陆净还有半算子同一时间瞳孔紧缩,眼前的这一幕给他们一种极其熟悉的感觉……他娘的能不熟悉吗?!就在数月之前,他们就于烛南见过类似的场景,那是赤帝古禹撕裂苍穹,降下一条手臂。
天外天!
在场的其余人,脸色也为之一变。
咔嚓。
咔嚓。
细微的碎响从不知几万丈高的天空传来,一道道微微倾斜的光芒从穹顶贯落。它们在高空时看起来极为细微,降落时却有若雷鸣,巨如孤岛……那不是岛屿,也不是陨石,而是一尊又一尊威严肃穆的天神像。
神像落地,地面轰鸣。
赤面豹首的天神坐镇西方,金甲巨锤的天神坐镇东方,银胄银枪的天神坐镇北方……伴随着一尊又一尊天神像不断进阵,不断降临,原本在天地杀机中震荡不休的千里兵伐大阵转眼就稳定了下来。
神落如鼓,鼓声沉重,振聋发聩。
“你们!”风花谷莫绫羽柳眉一扬,目光立刻扫向余下的百氏族长,“你们空桑想要做什么?!”
“天覆地载,大道之所常!空桑仅司牧天之责,请大道归于无相!”
空桑百氏余下的族长声色俱厉,或手持日轮,或背负月影,分八极,落到师巫洛周围,与神像一起,将他团团围住……作为古神的后裔,他们可以利用自己的血脉,请求天外天的古神降化身于人间!
——请天外之神,镇一方天地。
原本这是空桑为仇薄灯所准备的压箱之术,也是天外天赐予他们南来涌洲的底气。
要彻底镇压一位曾经的神君……哪怕他后来被放逐出云中城,也唯有诸神云集才能做到!烛南一战,令空桑真正骇然的,不是隐忍六百年的左梁诗,而是迎战月母,剑斩天索的仇薄灯。
万剑出鞘,犹如君临。
一剑纵横三千里。
这足以令空桑百氏全力以赴。
出于某种顾忌,他们其实也不愿意直接动用这一招。
可师巫洛斩杀太虞族长、孟沉道长、太渊门人以及重创无定禅师,却令他们无法再拖延下去……如果不是事情发展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们被师巫洛的真正身份打了个措手不及,太虞族长提前身陨,眼下还能再多一尊太阴神像降临。
嘀嗒。
血顺着绯刀的刀刃向下,滴进浩浩汤汤的宪翼水里,溅起一朵小小的水花。
师巫洛孤峭如竹,任由一尊又一尊神像落下,平静得就像他自己也变成了一尊坚硬的雕像。他环顾四周,视随之落下的百氏族长如无物,只是一尊、两尊、三尊……将降落的天神像一一数过去。
“诸位!世间岂有枉杀无辜之天道?”北葛族长朝皱眉的陆沉川、莫绫羽等人高声道,“孟沉长老不过失言二三,便遭横死。无定禅师慈悲忏悔,却还是遭到毒手。兔死,狐尚觉悲怆,难道诸位并无唇亡齿寒之心?”
“放你二大爷的屁!”陆净一口血差点被气出来,“厚颜无耻!!!猪狗不如……呸,拿你们跟猪狗比简直就是辱没了猪狗!”
说着,陆净重重一口唾沫呸了出去。
以空桑百氏的地位,北葛族长这大概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一个小辈指着鼻子唾骂,一时脸色铁青。
“陆公子!”北葛族长冷冷扫了陆净一眼,转看向不动声色将陆净挡在背后的陆沉川,“令弟年少,难道三公子也不懂利害关系吗?”
“我利害你……”
陆净还要再骂,突然肩膀疼得他一口气没喘上来,后半截话卡在咽喉里。
“幼弟莽撞,让北葛族长见笑了。”
陆沉川一手按在陆净肩膀上,不偏不倚恰恰好按到他的伤口。
“哥!”
陆净大吼一声。
陆沉川转头。
“哥,利害关系,不是这个利害法,”陆净声音嘶哑,“我们药谷的救死扶伤,悬壶济世,不是这么渡的!”
陆沉川与自己这个不知何时长大了的弟弟对视。他不说话,陆净几乎快要哭出来,却还要死死地犟直脖子……不能低头,不能退后,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啊,这是娘当初教过的不是吗?
“陆三公子!”
北葛族长皱眉。
啪。
陆沉川一掌糊在陆净头上,没等他说话,便提起他的后衣领,把他往远离阵门的方向奋力一丢。
“哥!”
“哥什么哥?!多大人了,滚一边去!”
陆沉川头也不回,长剑锵然出鞘,九龙鼎响,九条虬龙腾空而起。
陆家三郎一袭青衫,落至北葛族长对面,尔后朝太乙宗的方向深深一鞠躬:“药谷陆沉川,今日特来赎罪。”
陆净瞪大眼。
第二道衣袂声响。
一位药谷门人紧随其后,接着是第二位、第三位、第四位……象征药谷的青衫不断落下,或年迈或年轻的药谷修士在陆沉川背后呈扇形站开。
最后,剩二十余名药谷修士留在原地。
请罪者过半。
“……佛宗无定,今日也来赎罪。”
另一侧佛宗方向,无定禅师由两名红袈僧扶持,脸色苍白地站起来。七十红袈僧中,有十五人转身,走向空桑百氏,有十余人留在原地,余下者簇拥无定禅师于又一空桑牧天者对面立定。
共计三十二僧人请罪。
不渡和尚不知何时走进红袈僧人中,他一手将无定禅师轻轻提起,抛向陆净所在的方向。
“佛宗不渡,今来赎罪。”
共计三十三僧人。
第107章 人间月天外天
“药谷、佛宗, ”北葛族长不怒反笑,“你二门好狂的胆子, 来日玉石俱摧,人间无容身之地,可莫要后悔!”
“狂不狂,不好说,”不渡和尚嬉皮笑脸,“不过,贫僧佛前吃肉, 塔下酣眠,狗胆应该还是那么三钱二两。”
比起因心中有愧甘愿自受师巫洛一刀,废去千载修为的无定禅师,他年岁可谓极轻, 修为亦有些不足。然而此时此刻,他一件破袍, 领三十二名红袈僧与牧天者对峙,隐隐却有极为诡异的气机在身,先前月母一掌留下的伤, 也不知在什么时候散尽。
说话间, 他一步向前。
“佛本慈悲!”
一尊佛陀金身横空出世, 光芒千丈。
北葛族长略微有些诧异。
他不像太虞族长嚣狂, 行事向来谨慎,不渡和尚于烛南现身, 与仇薄灯等人同行后, 他便命人明察暗访, 细细搜量了相关行迹。看了两宿一夜的佛子荒唐事迹,除去烛南一夜稍显可观, 此外并没有什么异样,活脱脱一酒肉和尚。
然而,此时此刻,出现在不渡和尚背后的佛陀金身,完全不该是一个酒肉和尚该有的。
未等北葛族长想明白,当空便又有一道衣袂落下。
“修行之人,连二三胆色也没有……”
女子剑仙黛眉一扬,背负三尺水,踏红绸而来。
“那还不如滚回家种地!”
一道又一道窈窕的身影,在她背后落下。
风花谷三十二人,今来请罪。
“莫仙子,你道侣可是十二洲出了名的大才子,都结道几百年了怎么你说话还是这么不通文采?”御兽宗中,而另有一高大黑袍男子提枪落到北面。男子落下时,回首朝赭衣枪魁笑道,“路老二枉为天下枪魁!”
有二十余名御兽宗门人头也不回地追随高大男子离开。
被戏谑称为“路老二”赭衣枪魁路棠脸色铁青:“鱼时远!你胆敢如此放肆!”
“莫仙子话糙理不糙啊……”鱼时远喃喃道,随即放声大笑,“路老二,你还是赶紧回家种地去吧!省得一会还要我送你一程!”
笑声中,接着陆陆续续又有十余名落到鱼时远背后。
“御兽宗,今来赎罪!”
“玄清门,今来赎罪!”
“长生庄……”
“……”
宗门旗帜飘摇晃动,隐约间,依稀可见当初不周山云雾缭绕的传道盛况。
北葛族长却只是冷笑连连。
最后一道神光从天而降。
千里之内,山川河流齐齐下沉!
阵中与空桑百氏对峙的仙门众人只觉得胸腹间血气震荡,双耳边钟鼓大作,隆隆有声。天神面前,凡人如蝼蚁,苍生为走卒。放眼望去,只看见一尊又一尊神像威严矗立,身形之巨,好似有千丈万丈,令整片天地都出现一种凝滞易碎之感,仿佛青庐之天只是层琉璃,厚土之地只是片薄纸。
相传太古,神君率众辟启四极时,在校准位置之前,曾令巨灵神举臂撑天。
如今看来,传说为真。
镇压东西南北四方的四尊天神中,银胄银枪的天神俯瞰人间,口发真言:“师巫洛,你身为一方天地之道,本该至公至正,悯爱众生,却妄生私欲,擅化形骸,暴戾杀孽,徒造冤魂。此为自毁自灭之举,必遭反噬!”
伴随着祂一语落下,厚壤沉降,山壁开裂,地火横流。
师巫洛神色冷漠,不为所动。
黑衣飘摇,绯刀横平。
“既然天道有私,何以配称天道?”坐镇西方的赤面豹首天神威严叱问。
“天道有私,便为左道!”坐镇东方的金甲天神怒声下判。
“左道当断,斜途当碎,”坐镇南方的四臂天神沉声道,“你且自散形骸,否则必将形神俱灭!”
“形神俱灭!”
四方神相背后,各有八尊神兵天将同声开口,声音来回轰鸣,滚滚如雷,像是来自天外的定罪之诏。
北葛族长朝面色肃穆的陆沉川、不渡和尚、莫绫羽等人讥讽一笑。
且不说你仙门并非全然一心,便纵使是你仙门今日全部幡然悔醒,全都悍不畏死,全都胆大包天也无济于事。
需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天外天!
……………………………………
十二洲的苍穹之外,更有一片翻涌云海。
云海中若隐若现是一重又一重的白玉阶梯,阶梯左右有琉璃阁,有彩云殿,有飞龙楼,有黄鹤台,层叠落错。宫阙之间可见虎豹蛇蟒,也可见宝树琼花,皆是凡人一辈子也见不到的缥缈气象。最顶端,则是一座灯火辉煌的神龛。
“三十六位兵甲之神,已经尽数降临十二洲了。”
一名红袍上神收回手。
白玉天阶尽头的云海被拨开一小片,涌洲山川河流的缩影呈现其中,不论是大城小城,都微如草芥,更别提芸芸众生。
“原来是一方天地衍化的一点冥灵,”一名金袍上神轻轻摇首,“难怪罴牧身为帝子,也被他所杀。若他愿意归顺天外,以他斩杀罴牧的实力,应该能跻身上重天吧?”
“不能够吧。”
一位玉面神在旁侧的彩云间玩味地道。
“依我看,应该是个中天之神。”
玉面神此言一出,琉璃般的彩云间便隐约有低低的笑声。
如玄清门这般的仙门,将从天外天请来的神一律称为“上神”,殊不知天外天自有上中下三重天的区分。眼下聚集在神龛前的,清一色全是上天之神,上天之神高居云端,平时基本不理睬人间的请求。而前段时间,赤帝之子罴牧,为了独占古枎之灵,以上神之尊降临凡间,枎灵没捞到不说,连化身带神龛中的神牌都被斩碎了。
这件事成了天外天的一时笑谈。
笑谈归笑谈,所有聚集在云端的上神心中一清二楚。
根本就没有“归顺”一说,那化形塑骸的人间天道,过往千年没有被天外天发现他的真实身份还好,天外天不至于为了他和空桑的仇隙大动干戈,顶多偶尔对百氏施加援手。但眼下,他的身份暴露,天外天不论付出什么代价,也要将他这道天地冥灵给彻底打散。
绝无回旋余地。
原因就藏在云海之下。
——云海下有千百万条金色的锁链延伸向下,于十二洲正中的空桑所对位置归束为一道,然后通过百氏血脉的牵引,半虚半幻,穿过人间与天外的一层无形分界,尔后再猛然放开,纵横交错,网罗十二洲的天空。
天外天,就像一株长在空中的苍苍古榕,垂下人间的牧天索就是它的根须。
一缕一缕,一股一股。
凡人,修士,甚至许多大妖都看不见的人间气机,被牧天索牵引,涓涓细细,源源不断汇聚到天外天的这片云海中。
这才是名副其实的……
牧天!
是以,天神绝不容许人间诞生自己的大道。
若人间有道,又怎容祂们予求予取?
“可惜啊,”拨开云层的红袍上神喟叹,“若不周山没有被斩断就好了。”
原先,不周山为天地支柱,上下不分。若不周不倒,祂们便能够直接占领一方山河,炼化为自己的福地洞天,根本就不需要通过牧天索这么麻烦的手段一点一点地汲取。可惜的是,祂们刚将不周山锻造为气机云集之眼,白衣神君便从南辰而返。
一令仙门守镇八方。
尔后自己孤身提剑,剑斩不周颠。
按理说,天柱摧折,上下相分,人间该有一场天塌地陷的大劫才对。可谁也没想到,白衣神君最后选择碎身断骨,消解自身……
若人间无不周,那就由他来扛!
听到红袍上神提及那个大家忌惮的存在,不少上神脸色都不是很好看。
当初那一战,虽然神君身陨,却也逼得祂们从此不得亲身降临人间。此番三十六兵甲之神降临涌洲,一是借各自留在人间的后裔的躯壳血脉,二是趁烛南之劫使得人间气机动荡。一直到今日,天外天仍有当初神君留下的痕迹。
原先,天阶尽头,该有一天门,刻有“云中城”三字,却被神君一剑斩去。
剑气残存万载,始终无法消抹。
昔年的云中神君便是强到了这种地步。
沉凝气氛中,蓦地里,有神冷笑道:“既然这十二洲人间,是当初云中众神协力铸成,那众神取人间气机供养己身,理所应当。”
既为我所予,便为我所得。
这么简单的道理,神君怎么就不懂得?
红袍上神摇首,没说话。
祂高坐云端,低首观人间。
人间三十六位兵甲之神构成了一个小周天的阵法,师巫洛处于周天正中心,垂眼按刀,苍白到几乎有些病态的手指一点一点按过刀身。仙门众人分乾坤艮兑坎离巽震八门站定,以对八方之神。
红袍上神忍不住觉得有些遗憾。
这牧天索原本能够构成一个滴水不漏的“困龙局”,将凡人芸芸聚起的气机尽收觳中,可惜当初神君复生之后,将困龙局最关键的,原本能够钉死夔龙“命鳞”的十二根天索给斩断了。
否则,师巫洛这一点天道冥灵,根本就无法成功化形,更别提潜隐千年不被天外天发现真实身份。
不过,也亏了那一次剑斩天索,才有了后来仙妖对峙的局面。如今妖族对神君恨意至深……若非你神君斩断牧天索,那人间修士便该在卫律期止步不前,那我妖族何至于在中古之后,被迫离开十二洲,迁往海外三十六岛?
“当初开辟四极,妖族出力,可不算少啊。”
红袍上神喃喃自语。
是以,神君你两次身陨,完全是咎由自取!
如今,若你还执迷不悟,便该是第三次了。
自语间,红袍上神面色转冷,祂又伸出手去,将对应十二洲的云海全部拨开,凝神细观片刻后,见南辰方向黑云涌动,便侧首对守在云海窟窿旁的一名铜人甲士道:“可以了,动手吧。”
铜人甲士闻言,缓缓握拳,穿过云海,然后在十二洲的倒影上张开手掌。
自天外向人间压下。
神君三次拔剑今已垂死,谁能再替人间扛一片天?
兰洲万里无月。
清洲万里无月。
东洲万里无月。
……
涌洲万里无月。
掌影扩大,彻底覆盖整个十二洲,
人间无月。
只手遮天!
……………………
人间无月,漆黑一片,唯独三十六位千丈高的兵甲神像光芒灼灼,威严不可一世,祂们围绕着师巫洛和仙门众人,同时高声喝道:“左道当断,斜途当碎,杀!”
万兵齐下。
师巫洛抬头,看了一眼漆黑一片的苍穹。天外天对他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他又何尝不是处心积虑,要将天外天斩尽杀绝?
绯刀平推,一往无前。
来疯!来杀!
第108章 诗画无双
在来自天外天的铜人手压下的时候, 怀宁君止步,眺望涌洲的方向。
“以命相杀啊……”
虽说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天外天与师巫洛的厮杀不论是哪一方胜出,对大荒来说,都有机可乘。但相比之下,大荒更倾向于天外天。
若师巫洛被打散,回归无相,亦或者更彻底一些,被彻底抹去意识, 那么天外天重降人间,十二洲被炼化为洞天福地,短时间内有天神统治,或许会更难吞噬一些。但被炼化成洞天福地的十二洲, 就像原本自由湍流的江河,被禁锢于庭院中, 成为一滩死水。
要知道,死水就算占地再广阔,也有蒸发殆尽的一天。
正因如此, 在此次人间与天外之争中, 大荒有意无意地送给了天外天两份“大礼”。
一是关于师巫洛身份的猜测。
鱬城阵中, 怀宁君曾与师巫洛交过一次手。在那次短暂的交锋中, 师巫洛曾以一个简简单单的“禁”字,定格了时间和空间, 强行滞涩怀宁君的前冲之势。那绝非修士和巫族能够做到的事。反倒是与月母和经女借助鵷鸟的啼鸣, 来制止日月, 使之错行有几分相似。但远比月母和经女更加强大。
神、妖、人、鬼之间一直有很清楚的贵贱之分。神最为尊贵,鬼最为卑贱。
那么, 能够凌驾于天神之上的,应该是什么?
什么存在能更迭日月?
什么存在能禁锢空间?
答案太过悚然,悚然到天外天不得不放下傲慢,与天外天进行了一次彼此心知肚明的“合作”……这一次的涌洲之围,天外天利用空桑来观察师巫洛,如果他真是天道,便立刻降神加以抹除。如果他不是,便接住这个机会,请神君第三次踏上死路,从而打破人间与天外天的分界。
空桑百氏野心勃勃,自以为天外天是他们的底牌。
可在天外天眼中,他们不过只是引蛇出洞的弃子。
秉鞭作牧,驭之以术。
空桑百氏从来都没有将自己当做“凡人”,他们是古神的后裔,传承古神血脉,傲慢地活于扶桑之下,视仙门,洲城为自己的放牧之地。若不是这种牧者心态,他们又怎么会因一鱼之争,更改一城之日月?而天外天看他们,也和他们看仙门看洲城没什么区别。
熙熙攘攘,权来利往。
想想真是可笑。
“荒君?”
跟随在怀宁君背后的荒使察觉到他的恍神,小心翼翼地轻声询问。
“要派人进涌洲吗?”
“不用了,”怀宁君收回目光,“我们做的够多了,情形还未明了,不要忙着下注。”
情形还未明了?
荒使咀嚼怀宁君这几个字,有些骇然。
方才铜掌只手遮天的时候,哪怕他们身处大荒都能够感觉到那种天外按向人间的沉重压力。说话的这名荒使在此之前也暗中筹划过不少大事,比如西洲御兽宗斩杀石夷的一战,就是由他主使的,但就在那一瞬间,他依旧有种自己渺如蝼蚁的感觉。
可怀宁君却说“情形还未明了”。
那天道化形的师巫洛该强到什么地步?
这不应该啊。
既然师巫洛的真正身份是天道,那么他的实力便与人间息息相关,人间越繁华,他越强大。可如今的人间,瘴雾还在流转,仙门还在与妖族相杀相轧,恶念丛生,各自难保……这样的人间,怎么与天外相抗?更别提,前段时间,烛南大劫,清洲山海阁受到重创,对应的,师巫洛实力也该有所减损才对。
天外天大抵就是抓住这一点,才在厮杀之前,只手遮天,令十二洲陷入一片冥秽。
怀宁君看出了他的疑虑,微微摇头,低声道:“没那么简单。”
没那么简单。
他总觉得师巫洛身上有哪里不对……不仅仅是天道冥灵化形。可到底是什么,怀宁君一时半会也猜不到,只隐约觉得,若天外天掉以轻心,恐怕会像他在鱬城一样,栽一个不小跟头。
如果不是实在无法分身,他真该亲自前往涌洲。
浓墨般的雾翻卷流过,雾中灯火摇曳,照出怀宁君侧脸,线条微寒。旁边的荒使不知为何有个古怪的感觉,感觉他对于那名为“师巫洛”的天道,有着很深很深的敌意……那种敌意无关大局,无关对立。
但很快地,怀宁君就恢复了平常的样子,淡淡地说了一声“走吧”。
荒使压下脑海中隐约的猜测,恭敬地应是。
相比起在大荒中寸步难行的鬼谷子,以怀宁君为首的这支荒使队伍,在黑瘴中往来速度可谓是快到了一种难以想象的地步,堪称一步千里。这也是所有魂魄在瘴雾中行动的特点,死魂无相,瞬息千里。是故,怪异杂记中常写人死之后,“身如鸿羽,飘忽间,便越了千山万河”。
荒使虽非死魂,但坠邪后,命归大荒,也跟魑魅魍魉没什么差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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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南,山海阁。
密室中静得如千万载的时光凝寂,凝寂里尘灰腾起又散去。左月生死死地盯着陶容长老打开放到他面前的木盒和两张平摊在铜案上的布帛。木盒里盛放着的是仇薄灯让半算子转交的牧天索碎片,而布帛上则是精密描绘的图纹。
左边一张是之前陶容长老前往枎城,从神木古枎上描绘下来的符文,右边那一张是根据牧天索碎片复原出来的空桑牧天文。
两者大体相同,但右边的牧天索符文在单个循环中,却多出一道轨线。
“天工府认为,这道轨线是用来汲取一些东西的,至于什么目前还不好下结论。”陶容长老道,“但它构成了一个‘上下相通’的渠道,用来聚集某些东西,使之上升。牧天索位于苍穹,苍穹之上只剩下一个地方。”
“天外天。”
左月生几乎是一字一顿,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三个字。
鹤嘴铜油灯花迸溅。年轻的山海阁主总显得可亲的胖脸在这一刻,忽然紧绷坚硬,仿佛一张青铜焊铸成的面具,腰间一柄青铜陌刀在刀鞘中发低沉的轰鸣,震得两排长明不灭的铜灯盏同时摇曳起来,火光明灭间,密阁高处历代阁主的刻像肃杀冷冽。
不过很快,青铜陌刀就恢复了平静,仿佛刚刚的轰鸣只是个错觉。
“那就从牧天索这边查起,这条线再往上刨,应该能刨出点东西。”左月生把木匣和布帛一起收起来,他惦记着陆净和不渡已经有段时间没有用传回消息了,不愿意再在地底浪费时间,起身要回山海大殿去。
就在要穿过地底第二层密阁,进入山海大殿的时候,左月生猛地停住脚步。
密阁第二层整整齐齐立了许多发出微光的玉牌。
每一块玉牌都刻有一个名字,对应一位山海阁的阁老和年轻代值得关注的弟子。而就在此刻,有一排玉牌爆发出刺眼的光芒,然后接二连三地“咔嚓”破碎。
同左月生一起出来的陶容长老失声:
“不好!是镇守不死城的长老们!”
左月生脸色大变,猛然转身。
一出密阁,刚进山海大殿,便差点与等不急的高阁老迎面相撞。
高阁老匆匆一撩衣摆,咚一声跪在地上:“阁主!不死城告急!二十六名长老殉道!驰援刻不容缓!”
……………………………………
不死城。
它不属于十二洲的任何一洲,是一座位于海中孤零零的城。金乌也好,玄兔也好,都很难飞到这里,这里是真真正正的“日月不驻”之地,常东无夏,黑水环绕,水中有不死之鱼,因此常被叫做“不死城”。
其实它还有一个名字:
南辰。
奇形怪状的死魂野鬼一重又一重,潮水般撞向人间南陲的这座孤城。
城垣高一百二丈,厚三六丈,周六千三百四十九丈,在浓墨般的雾里拔地而起,城牒睥睨连排而去,城楼重檐歇山而立,从屋脊到齿垛起伏的线条边缘都勾勒着一道水银般的微光。死魂一撞上去,就泛起水银般的涟漪。
微光来自城池正中间一座高塔。
塔有九百九十九层,高耸巍峨,有若立柱。远远看,会觉得像是一位披了身雪衣的剑客,站在天地之间,沉默对抗满世界的魑魅魍魉。
这就是仙门守卫的人间重地。
不同于普通的城池,不死城作为南辰极所在之地,几乎每一天都在承受来自大荒的压力,是人间与大荒对抗的烽火台,也是不论牺牲多么惨烈,都绝对不能失守的地方。因此才需要每隔三百年仙门轮换一次。
今年轮镇不死城的是清洲。
是刚经劫难元气大伤的山海阁。
这便是大荒“送”给天外天的第二份大礼。
任凭师巫洛有再多的古怪诡异之处,他终究还是这人间的天道,这承运冥冥苍生气机所化的冥灵。
若人间遭劫,苍生蒙难,师巫洛自然要跟着一起受创!
当初神君复生引起的那一场大劫,十二洲晦暗三千年,城池百不存一,对他的影响便极深。否则,太古末年,神君以血肉滋养山河,送给他一个繁荣的人间,他早该化形了,何必拖到最近的一千年?
一声沉闷的巨响。
城门轰然洞开。
怀宁君银甲白袍,穿过城门,领着诸鬼诸恶走向不死城正中心的高塔,一颗死不瞑目的守城长老头颅滚落在地,血光迸溅,一名名守城的弟子不断倒下,被啃食成一具具血淋淋的白骨。
按道理来说,城门不该开得如此之快,奈何守城的长老中出了一个临阵叛逃的懦夫。
懦夫毁掉了城门上的阵法。
一个叛徒葬送二十六名长老,葬送成百上千的精锐弟子,甚至很有可能葬送整个人间。
一人为恶,罪深孽重。一人为善,善微力薄。
神君死期其实从一开始就注定了。
神的傲慢,妖的暴戾,人的贪婪,鬼的不甘……开辟四极本来就是个错误,所有曾经并肩而行的,注定分崩离析,晦暗才是这个世界的本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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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呜——
召集诸位阁老的海号再次响起。
烛南九城的人们原本就因为苍穹骤然漆黑一片,天地间充斥一种将要被碾压成齑粉的压力而惶惶不安,海号声为他们的这种不安再次蒙上了一层不详。
面阔九间的山海大殿依旧巍峨肃穆,殿中依旧明烛万千,但错金银纹铜案后跪坐的山海阁长老们人数明显比以前少了许多,令整个大殿显得格外空荡荡的。海号声回荡,最后一名阁老落座。
紧接着,高阁老就起身将不死城的局势捡紧要地讲了一下,没有人对驰援有任何异议,唯一的问题就是……
“单凭我们山海阁一宗,恐怕是很难守住不死城。”
曾经参与过对阵月母的曲和阁老声音苦涩。如果是在之前,他们还不至于如此焦急,但烛南浩劫时,不少阁主阵亡,许多精锐弟子身死,遇到这种平时也要全力以赴的危机,便变得格外捉襟见肘。
“守不住也得守!”左月生斩钉截铁,“清洲各座城池,保留守城的必要人手后,其余长老和内门弟子立刻聚集,作为主力援兵,由吕音阁老率领,赶赴不死城。”
吕音阁老起身:“吕音领命!”
哪怕没有过紧的金腰带作为协助,左月生也坐得脊背笔直,声音沉稳有力,在火烧眉睫的时刻仍然能保持冷静,将事情安排得紧紧有条。
“……”
“召集距离不死城最近的所有山海阁长老,并所有愿意受山海阁雇佣的卫律以上散修作为第一批紧急援兵,由……”左月生停顿了一下,这是最关键的一支紧急支援,不仅要破开大荒的重围,与不死城中的残余山海阁守城长老弟子汇合,还要与他们一起撑到后续主力援兵抵达。
而这一支援兵,很有可能到最后,百不存一。
陶容长老刚要起身请命,忽然从旁侧传来一道女声:
“我来率领。”
听到这道声音,大殿内安静了一瞬间。
声音来自大殿右侧的第一张铜案,铜案后坐着一名容貌明艳的女人。
与殿堂中严肃沉穆的其他阁老不同,她一身正红的裙衣,妆容也极其艳丽。前阁主殉道不久,她这副打扮出现在大殿中,堪称无礼放肆至极。然而大殿中没有一个人对此有任何异议。
因为她叫烟画棠。
她是左梁诗的道侣,左月生的母亲。
嫁给左梁诗之前,烟画棠是长生门最受器重的弟子。长生门与山海阁一直以来多有摩擦,关系不善。为了避嫌,与左梁诗结为道侣后,数百年间烟画棠没过问过山海阁哪怕一桩小事,更没踏进过山海大殿半步。
但在不久前,继位阁主的左月生因阁中事务,与阁老们争执。各执一端时,一柄金刀忽然钉进了一名阁老身前的铜案。
烛火照出金刀刀身的刻篆,写的是“画梁”,字迹俊秀。
依稀是左梁诗的手笔。
那一天,天光从殿门外照进来,烟画棠提着剩下的一柄金刀,逆光一级一级登上台阶……她穿了当初与左梁诗拜堂的那身红裙,画了春宵那夜的红妆。她不为左梁诗服丧,也不再为谁故作端庄。
能让她处处小心的人已经不在了,她顾忌流言蜚语有什么用?
从那一天开始,山海大殿的金乌铜案后多了一道身影。
“我来率第一支援兵南下。”
烟画棠起身,手腕上的镯子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腰间,有两把金刀。
一名画梁,一名诗棠。
诗画无双。
诗画成双。
第109章 走九万里风和尘
闷雷在高空滚动, 密集到让人怀疑是不是穹顶正在爆裂。
烛南九城外的海柱发出光辉,仿佛沉默威严的父兄在灾难即将到来时, 展开有力的双臂把一生所爱护在臂弯里,然后用自己的脊骨去迎接落下的雷霆。其中有八根青铜柱最为辉光灼灼。
左月生站在观潮楼上。
一艘艘紧急从宝库中起初的飞舟悬停在半空中,一名名山海阁精锐弟子井然有序地登上飞舟。他们中,有并肩而立的年轻情侣,也有相视而笑的知交好友,他们都经历过前段时间的那场大劫,都知道这一去迎接自己的是什么。
唯一的遗憾是, 死在不死城就不能化作烛南的海柱了。
可也没差。
不死城同样是一座死人扛起来的城。
有一名弟子登上飞舟前,犹豫了很久,踏上甲板又收回来。左月生注意到他,刚想开口, 肩膀却被烟画棠按住了,朝他轻轻摇了摇头。左月生张了张口, 忽然看见一名圆脸姑娘抱剑匆匆赶来,那名弟子脸上一下子放出光彩。
他从半空跳下,鼓足勇气朝圆脸姑娘张开手臂。
飞舟上一片善意的促狭的笑声。
姑娘通红了脸, 一把把剑砸他怀里, 扭头就走。
那名弟子傻笑着抱着剑跳上飞舟, 一点也不拖泥带水了。
左月生微不可觉地龇了龇牙, 酸的。
闷雷越来越密集,所有人准备就绪, 飞舟悬停, 等待即将到来的命令。
烟画棠越过左月生。
“出发!”
沧溟浩荡, 烟画棠落在最前面的一艘飞舟,所有长老所有弟子同时高声应喝, 飞舟船舷两侧的鹘翼披风板同时展开。鹘翼鼓振,破风急旋,如苍鹰翱翔,一头扎进茫茫夜色。没有人回头。
左月生站立不动。
娄江站在他背后,就像他的影子,就像曾经的楼鹤轩之于左梁诗。
“一群狗日的杂碎,想把整个人间吞下去,也得看看自己的胃口好不好!”左月生缓缓地转身,脸上的肌肉扭曲抽动,“老子崩了他们的牙!”
“要火钳吗?”
娄江抱着剑问他。
左月生一愣。
以前跟阁老们的孙子徒弟打架打输了,他也整天嚷嚷着放狠话,要背地里下黑手把他们的牙敲掉。有一次,被揍得狠了,娄江就默不作声真翻了个火钳,带他去把那龟孙的牙给敲了。
“普通火钳搞不动,”娄江还是那副老成的古板脸,“可以去偷老天工的火钳。”
“行。”
左月生咧嘴,砸了他一拳,然后大踏步朝山海大殿的方向走去。
千舟急航,消失不见。
赠剑送别的圆脸姑娘去而复返,望着空荡荡的天,慢慢地蹲了下去。
这一天,天空很暗。
…………………………
月光被夺走了,伸手不见五指。
生活在十二洲的人们见惯了黑暗,每年短暂的昭月一过,黑瘴就从四面八方压来,将一城一池的人压在丈许厚的城垣内,可眼下的漆黑,就像是一直覆盖在他们头顶的苍穹被从外面罩住,被传说中的天狗吞食。
骡老爹扯着破锣嗓,玩命催促:“快快快!再快点!”
走荒队陷在一段狭窄的山谷中,骡马牛驴的嘶鸣混杂在一起,破布帐篷和锅碗瓢盆丢了一地。勉强点燃的火把在刮刀般的风里遥遥晃晃,男人背着老人,女人背着孩子,哭声与呼喊声混杂在一起。
护荒的修士有一半已经御剑逃走了……没人想到涌洲的瘴月会忽然提前,就连骡老爹这样经验丰富的老释公也没有发现一点瘴雾袭来的迹象。天地骤然晦暗时,众人才匆匆忙忙顶着雷声奔逃。
逃!
逃到距离这里最近的城池去!
“快点快点!”骡老爹的声音已经快哑了,分不清是在喊还是在哭嚎,“冲出这段山谷就是陌城!就有救了!快点啊!”
有若实质的瘴气自南滚滚用来,眼看就要涌进这片山谷,死魂尖锐的哭声已经被风传到众人的耳中。
牛马畜生在这个时候发了狂,全力甩开蹄子,向峡谷外冲去。骑在牛马背上的孩子被甩下后来不及爬起来,就被从后面涌上来的人群淹没,消失不见,只剩下被人群携裹向前的母亲撕心裂肺地喊他的小名。
韩二带领着没有逃走的那些修士落在最后,守住山谷入口。
眼看鬼气越来越近,提前布下的阵法一道又一道破碎,护荒的修士一名接一名地倒下,有的被恶鬼剖食心脏,鲜血淋淋。有的被拖进黑瘴,被拖进黑瘴的修士在消失前,裸露在外的肌肤以惊人的速度爬上一层寒霜……最后只剩下韩二和卢修士。
卢修士一剑斩断一只鬼手,将差点被拖进瘴雾里的韩二拽了出来。
韩二把自己压箱底的蕴灵珠丢给这个说话刻薄,喜欢显摆的剑客:“快走!”
卢修士看了一眼走荒的队伍,发现走荒队已经逃出了山谷,二话不说,把蕴灵珠往一群涌过来的鬼物堆里一丢,然后扛起腿被冻坏的韩二往外逃。快逃出去时,忽然看见有个半条腿被石头压住的小孩一边哭一边努力向外爬。
“爹——娘——”
孩子满脸泪水。
卢修士脚步顿了顿,韩二已经挣开他,朝孩子滚过去。他骂了声娘,拖着两人继续往外逃。
耽搁间,瘴雾已经涌进山谷。
无数双灰白冷青的手从黑暗中伸出,抓向渺若蝼蚁的三个人。在即将抓住趴在韩二肩膀上的孩子时,有一位白衣少年自山谷的出口走进来,转瞬间就到了卢修士他们面前,从他们身体中直接穿过,迎向那些渴望生者血肉的执念。
没人看见他。
他比死魂更像鬼魅。
灰白冷青的手定格在空中,卢修士他们一无所觉地向前。
瘴雾淹没山谷,也淹没了那看不见的白衣少年。他没有被雾中的魑魅魍魉吞噬,可他也不像是死魂野鬼……因为相比面目不断变化的死魂,白衣少年的眉眼格外清晰,身形也格外稳定。
是生魂。
仇薄灯转头望了一眼朝城的方向。
他耍了一个小小的花招,骗过了一个好欺负的傻子……那个傻子明明是人间,是天道,却一意孤行地想用一切来换他无病无灾。天外天遮月也好,大荒进攻南辰也好,都不管不顾。可如果日月坠落南辰崩塌,天道也会崩塌的啊。
“怎么能这么傻?”
仇薄灯轻声问。
卢修士他们逃出山谷,仇薄灯收回视线,在瘴雾中继续前行。
瘴雾潮水般推向平原。
…………………………
陌城的轮廓出现在漆黑的暗夜里,城墙上的角楼有人燃起火把,指引走荒人前进的方向。瘴雾滚滚而来,在走荒人绝望的哭喊里,城门轰然关闭。
来不及冲进去的人们挤在城墙下。
走荒人建立在小小车马上的家庭有的已经支离破碎,头发蓬乱的女人呆呆地望着逼近的鬼魅,忽然喊着一两个名字,笑着哭着冲进雾里。有的还聚在一起。丈夫举高妻子,妻子举高孩子,把孩子从簇拥的人群上递过去。孩子抓着绳索爬上城墙,再转头时,爹和娘的身影已经消失黑暗里。
卢修士拖韩二和救下来的小孩一起登上城头。
忽然,韩二跳起来,跌跌撞撞地冲向城墙的另一处齿垛。
骡老爹将一个人推上城头,自己被推进了瘴雾里。
韩二扑过去,只抓住他的破麻袋。破麻袋里的白色圆纸钱,纷纷扬扬,扬向天空。骡老爹的麻袋里总背着些纸钱,说是路上遇到其他不行被荒瘴吞没的行人骸骨,同是苦命人没本事收尸下葬,那就给人撒些纸钱吧……
他走了一辈子荒,给别人洒了一辈子纸钱,最后一把给的自己。
……走荒愁,走荒愁。
愁那天黑难回头。
东也走,西也走。
走东走西到坟头。
…………………………
魂轻如羽,越山过岭,飘忽千里。
一路上不断有细碎的冰尘不断从仇薄灯虚幻的指尖飘落。
对于魂魄而言,瘴雾是个很冷很冷的地方,是一种活人所无法想象的森寒阴冷。可死魂已死,无处解脱,所以只能日复一日地在森寒里煎熬,日复一日地承受这种折磨。所以死魂总是在城池外徘徊,总是刻骨地憎恶活人,怨毒地嫉妒活人拥有的一切,本能地渴望回到生前的温暖里去。
十二洲的人们很难知道这个真相。
因为几乎没有人能够以魂魄的方式,走进瘴雾,又返回人间。
这是一条幽冥路。
人间与幽冥相隔九万里。
一路上,仇薄灯前行速度极快,一呼一吸间便走出不知多少里,片刻不停。
直到路过一个被荒瘴吞噬的平原,他忽然轻挥袍袖,像清水滴进宣纸上的墨迹里,周围的一小片瘴雾被挥散,露出杂草丛生的地面,一堆篝火燃烧后留下的余烬。
他其实是知道的。
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知道自己总有一天,要再走一遍幽冥路,不是从大荒来到人间,是从人间去往大荒……可这一路冷寒无光,冷到穿再红火的衣,喝再烈的酒也无济于事。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完九万里路。
所以要逃,要拥抱,要胡闹。
他要的不多,只要有那么一场山色正好的旅程,有那么一刻是被完完全全地爱着,这样就够了,他就能再走一次九万里的幽冥路。
而有个人却想给他更多。
仇薄灯轻轻闭了闭眼。
……真好。
他也是幸福的。
他笑起来,俯下身,虚幻的手指穿过燃尽的火焰,仿佛要带走篝火的余温。
“不冷了。”
他低声说,说给自己听。
仇薄灯不再停留,身影没进流转的瘴雾里,衣袖翻卷。
…………………………
白纸钱被风卷着滚到一起,又被风吹着散开。
做针线活的姑娘跪在城墙头失声痛哭。会说书的清瘦先生讲了一辈子风月,最后只来得及给她一个小小的锦囊,里面小心翼翼藏着她每一次丢给他的铜板碎两,连句我心悦你都来不及讲。
一条腿冻坏了的韩二站在堞垛后,爱显摆的刻薄卢修士登上了城墙却仗着轻功不错又跳下去救人,救了三个人,最后一趟再也没能上来。
有守城的修士过来领他们下来,也有城中的药郎背着筐,挨个挨个地正骨看伤。
不知道是谁,对着黑茫茫的瘴雾,唱起了招魂的歌。
……魂兮离散,君何往些?
四方不归,君和往些?
何舍故土,去往不祥些?
曾几何时,也有巫族的人高声唱着招魂的歌,在篝火边一拜一叩。主持仪式的大巫一遍又一遍把归来的路念得清清楚楚,不敢错了半个地名。他们的歌声如一盏单薄灯火,指引亡魂返乡的途径。
“魂兮归兮!厚土瘴迷,其唯止歇。
魂兮归兮!高天无极,其唯止歇!
……”
仇薄灯白衣飘摇,倏忽已过万重山。
他把当初的每一个地名都记得清清楚楚,从人间到大荒的幽冥有九万里路。
人间无月有星辰。
这九万里风和尘,他还能再走一遍。
第110章 登天阶
招魂的歌声渐渐地越来越多, 纷纷扬扬的纸钱却越来越少。它们大多都落进瘴雾里,被黑暗吞噬掉了。
这样也好。
纸钱就是给死人的, 死人的魂魄不就是在瘴雾里游荡吗?说不定某一片纸钱,就落到了骡老爹那个抠门鬼的手中。
韩二浑浑噩噩地想着,就一瘸一拐地背着被他救出来的断腿小孩准备去找药郎,刚一转身,就踉跄了一下。一开始,他以为是自己脚彻底被冻坏了,紧接地就发现不对……不是他脚被彻底冻坏了, 是整个城墙在摇晃,在震动。
“地龙翻身!地龙又翻身了!”
城墙上的人们同时惊恐地叫喊起来。
巨大的绝望几乎要压垮一众走荒人。他们刚刚从提前袭来的瘴雾下劫后余生,怎么就又遇上了地龙翻身?待在城中是地龙翻身,城外是提前到来的瘴月, 前后无路可逃,难道他们这些走荒人真的注定要一路走到自己的坟头?
慌乱中, 主管陌城的风花谷修士和陌城祝师祝女们飞身上城墙,一边让众人冷静,一边竭尽全力带人群下城, 进到城中宽敞一些的地方去。
城墙狭窄, 人群拥挤。
韩二便把背上的孩子转到自己怀里, 用自己的臂弯护着。拥挤中, 韩二被挤了一下,后背撞到墙垛上。后背紧贴墙垛后, 韩二猛然发觉, 城墙的震动不像地龙翻身的震动, 更像……
像鼓面被砸响的震动!
咚!
咚!
厚土若鼓,天神击鼓。
千丈高的巨灵神相头顶青冥, 脚踏厚土,手持震山锤,一锤一锤砸向地面,这是哪怕身在旋城、陌城、甚至更远的城池也会感受到的一击,仿佛大地被当成了一块任意敲打锤铸的铁。
时间仿佛突然倒退了。
退回到太古时代。
曾经在白衣神君的命令下,手持巨锤的天神们捶打者蕴藏精金与玉石的息壤,捶打出坚硬的地壳,铸造成十二洲洲陆坚硬的基石。如今,当初铸造大陆的天神们又回来了。可与当初不同的是,这一次,祂们挥动兵锤,不是要来开疆拓土的,而是要来毁灭厚土的。
起伏的山脊被抹去的不驯,喷薄的岩浆变成锤与铁碰撞时爆发的火星。
砸平。
碾碎。
以陆沉川、莫绫羽、不渡和尚、鱼时远为首,一众仙门中人环聚成一个四象阵法,协力对抗投靠空桑的仙门叛徒,伺机击杀充当天神降临媒介的空桑族长们。天神们也知道自身的降临不能持续太久,力求在最短时间内,把这群妄图挑战神灵的蝼蚁碾碎。
攻击汇聚在到杻阳山上空。
巨灵天神每一锤落下,以杻阳山为中心,方圆千里,就下沉一次,众人的耳鼻中就多出一线血丝。直到现在,陆沉川他们才切身体会到,当初左梁诗在烛南九城迎战古禹的艰难和不可思议。
在仙人面前,凡人如蝼蚁。在天神面前,仙人同样如蝼蚁!
之所以蝼蚁还未被彻底碾碎,是因为一个人稳稳地抗下了这份压力。
师巫洛一袭黑衣,在三十六名兵甲之神组成的小周天阵中不断游走,不断挥刀。刀光纷纷扬扬,仿佛一朵当空炸开的妖冶曼珠沙华,谁也看不清他一瞬间同时挥出了多少刀,只能看见那朵薄艳的曼珠沙华精准地抗下三十六名天神轮番砸落的攻击,不论是巨锤还是银枪大斧。
一花一刹那,刹那开千年。
此时此地,无人能与他并肩。
绯刀一人成阵,天兵蔽日遮天,双方陷入凶险万分的僵持,只要师巫洛有一刀失手,天神的攻击就会轰然砸落,把他连同仙门众人一起碾成齑粉。而天神们降临人间的时限也如沙漏中的沙子,在迅速流逝。
…………………………
“想靠拖延时间,可是自寻死路啊……”
云海沸沸扬扬,坐观人间的红袍上神意味深长地道。
旁侧的天神们轻轻笑了。
的确,三十六兵戈神降临十二洲的时间有限,但师巫洛的时间也有限——三十六兵戈神降临的时候,就是大荒进攻不死城,摧毁人间南辰的时候。南辰一倒,十二洲至少会有三个洲立刻沦陷,身为天道的师巫洛实力将瞬间暴跌,更有甚至,他还很有可能因此未战而伤。
本就是胶着对抗,若有一方因外力受创,那就是他身陨之时!
这是天外天与大荒一次心照不宣的“合作”。
南辰一倒,大荒得以吞噬三洲,天外天能够借四极不复,天道紊乱,重降人间,到时候神君曾经留下的封界也阻止不了祂们的回归。当然,大荒的胃口绝对不止区区十二洲,可若我天外天回归十二洲,以诸神之力,岂不比你神君留下的仙门更能镇守四方?到时候,天外天自然会收复三洲,不容大荒染指。
诸神庇万民,万民供诸神。
有何不可!
红袍上神漫不经心地想。
至于三洲被收复之前,千千万万人的死活,就被随意地忘记了……或许也不是忘记,只是觉得无关要紧。毕竟凡人别无长处,唯有生息繁衍速度惊人,再过百年千年,自然有新的千千万万人出现在那三洲上。
正思索间,旁侧的玉面神忽然轻咦了一声,脸上浮现出一丝不解。铜人甲士名曰“刑戊”,它张掌覆盖十二洲后,便把人间的倒影遮住了,唯独几名有特殊神通的上神能够看见人间战况。玉面神便是其中之一。
“怎么了?”
旁侧的几名神祗出声问道。
玉面神眼眸中隐隐浮现一个阴阳对称的双鱼图,双鱼转动,视线从涌洲西部移到十二洲东侧与大荒交界的地带,来回仔细搜寻。
除却预料之中正在厮杀的太乙八十一峰主和三十六岛妖族,没有其他发现。
“有点古怪。”玉面神微微蹙眉。
闻言,红袍上神也忽然有一丝心悸之感。
这一丝心悸来得快去得也快,就像是一个错觉,但神人从不轻惑,凡所念必有预兆。是以志怪神仙传中常写某某神某某仙“心血潮来,便掐指一算”。当下,红袍上神想略作推算,探明这一丝心悸是什么缘由。
祂方一低首,就听见旁侧的一名天神忽然惊慌失措地喊道:
“你们且看冥丁的神宫!”
红袍上神一惊,推算到一半的气机骤然紊乱。来不及推算第二次,云海就传出了轰鸣之声。“冥丁”便是此次降临人间参与围杀的三十六名兵戈神之一,其神宫位于九万九重天阶的第七万三十七重,是一座盘蟒卧虎的天外飞阁。
此时此刻,托载冥丁神宫的彩云霞雾翻涌如沸,隆隆有声。隆隆巨响里,盘绕在神宫门楣柱上的两条白蟒身上迸溅出血线,刹那就炸成一团血雾。紧跟着,两只文虎也被一起碾为齑粉。
须弥座开裂!
歇山山墙开裂!
重檐九脊殿开裂!
彩云卷起,染成一种诡异的血色,正脊当中折断,垂脊砸进殿院……冥丁神宫轰然倒塌。神宫倒塌的瞬间,从天阶尽头,至上白云间传来一声青铜钟响,仿佛神宫的倒塌令某一口悬于高空的钟跟着一起掉落。
这意味着冥丁陨落!
诸神骇然。
因为曾经的白衣神君在人间布下的封界未消,天外天派下人间的三十六名兵甲神实力于上神中不算最顶尖,属于中上实力的上神。但这三十六名兵甲神另有玄机,祂们能够组成一个小周天之阵,取“以天克天,天外镇人间”之道,压制师巫洛身为天道的特殊能力,除此之外,三十六神为一体,攻伐其中任一都相当于同时攻伐三十六神。
在座诸神,不少位自忖便是自己,对上这三十六兵戈神组成的小周天阵,也难是敌手……也就是说,如果降临人间的是祂们,此刻恐怕早已陨落了!
念及此刻,几名天神又惊又怒。
区区一方天地,怎敢杀天神?!
“难道是月母出手了?”便有一位天神失声猜测。
月母曾为云中古神的一员,若是她与师巫洛合力,能够于小周天下斩杀冥丁,就合情合理多了。
话音刚落,又是一道青铜钟响。
东南方向的云海,第七万一十三重天阶对应的神宫倒塌!
第三道!
第四道!
神宫崩塌的声响几乎是同时炸起,滚滚回荡,好似本该落向人间的惊雷炸到了天上!
红袍上神面色大变,不再分心推算,立刻凝神看向涌洲西部的战场。
祂不过出神一刹,发生了什么?!
……………………………………
刀光掠过,像不详的红月。
师巫洛终于不再游走,他在反握着绯刀,在半空中旋身,狭长的刀身随着他的急旋在半空中拖出一个前所未有的巨大扇面,以金甲天神为起点,扇面将三十六名兵甲之神吞噬进扇面。
第一尊天神像破碎!第二尊天神像破碎!
第三尊天神!
第四尊!
……
俯瞰人间的红袍上神错了。
师巫洛不是在拖延时间,从一开始他就只想做一件事,那就是斩杀天神。
他同时对三十六名天神挥刀,每一刀都精准地落在同一个地方,每一刀都蕴藏着不死不休的戾气。戾气渗透天神化身,使得每一尊神像不知不觉中都如内部暗藏无数锋利蛛丝的泥像。
在蛛丝般的戾气遍及泥像每一个角落的时候,他挥出了牵引蛛丝崩裂泥像的一刀。
以金甲巨锤的天神为起点,以赤面豹首的天神为终点,从东起自西归,久久不散的刀光在半空旋铺成一个古往今来只此一现的血色满月。血月的边缘,瓢泼出天神金色的鲜血……想要食月的天狗,被月亮反过来绞杀了!
天神神像破碎瞬间,空桑百氏族长齐齐喷出一大口混杂内脏碎片的血,跌落在地,气机残败至极。
也就是在此刻,一直没有出手的牧鹤长老动了。
洛龟留下的龟壳被他高高掷起,裂做三十六碎片,激射向三十六名天神鲜血溅落之地,地炁之风紧随着一起呼啸而出。天神之血被地炁之风携裹,奔流过千里大阵,形成诡异的流淌的阵纹。这一刻,千里之内,所有原先陷落的山脉重新拔地而起。
——直到这一刻,众人才惊觉,刚刚的一场厮杀中,牧鹤长老先前布下的阵旗竟然都完好无损。
垂死的北葛族长见到这一幕,猛然瞪大了眼,暴怒至极。
“牧鹤老儿!原来你一直都在蒙骗我空桑!”
他终于惊醒。
数百年前,空桑曾请牧鹤长老出手,卜算师巫洛的现身地。正是因为那一次泗水之围,牧鹤长老的的确确算出了师巫洛的踪迹。哪怕那次围杀时候,纰漏也不在鬼谷。因此这一次布千里兵杀阵,空桑才会对牧鹤长老提出的要求无所不允,五方阵旗与八门阵穴的诸多材料,都是由百氏提供的。
可要是那一次的“失手”,根本就是牧鹤长老有意而为呢?!
鬼谷卜天命。
天命不可违。
既然师巫洛是天道,那以“天道不可违”为宗训的鬼谷就是与他联系最深的仙门!再一回想,过往千年,死在师巫洛手上的鬼谷中人,很大一部分都属于鬼谷中主张对天命“阳奉阴违,欺瞒天机”的一派。
牧鹤长老没有回答北葛族长的话。
因为他正在全力运转以天神之血为媒介的千里大阵,真正的兵伐大阵。
原本就枯槁的老人越发瘦小,每一条皱纹都在加深,都在灰败,唯独一直佝偻的脊骨终于挣直了。凛冽的风刮动他宽大的袍子,衣袍紧贴在背上,皮肉已然干瘪,剩下的一把骨头就像干核桃的竖棱。
师巫洛落在大阵正中心,黑衣鼓荡,绯刀低垂。
牧鹤长老开口,声音嘶哑难听,无一点仙风可言:
“开!”
乾门开!坎门开!艮门开!震门……开!
随着一扇又一扇气机引汇之处的阵门开启,一道又一道光柱冲天而起,破开笼罩十二洲的黑影,就像一把把飞向天外的剑——人间剑指天外天。被阵风逼得不得不步步后退的半算子猛一按陆净的肩膀。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他转过头,脸上的表情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仿佛从烛南开始一直压抑的巨石被搬开了。
“我们鬼谷……不是要杀仇薄灯,也不是要帮空桑啊!”
“是要对阵天外天!是天外天!”
云梦龟卜,要占气机起阵,需要在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八处气机引汇的穴眼置一与欲伐者气机相关的事物。而仇薄灯身为神君,与他有关的一切事物,自然都与太古有关,与当初的云中城如今的天外天有关。
也就是说,这个大阵,可以用来指向仇薄灯,也可以用来指向空桑,更可以用来指向……
天外天!
巽门……
开!
随着光柱接连天地,笼罩在人间穹顶上方的黑暗出现了一个破口。师巫洛提着刀,在光柱的伴随下,一步一步,走向苍穹至高处,走向天外……天外天的神能降临人间,那谁说人间不可以杀向天外天?!
牧鹤长老坐在祭坛中间,全身都在颤抖,唯独启阵的手始终稳如山岳。
离门……
开!
只手遮天的铜人甲士跪坐在云海的窟窿边缘,手掌颤动不休,自人间而来的阵芒钉在祂的掌上。
“他要做什么?!”
无数天神震怒不休,无数道愤怒的咆哮在云海上来回轰鸣。
他要做什么?
师巫洛握刀的手色调很冷,近乎病态,深黑的衣袖在风中展开,如群鸦的羽翼。他发过誓的啊……在亲眼目睹他的神君两次坠落的时候,在无法触碰无法伸手的时候,在所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坤门……
开!
第七根光柱冲天而起,钉进铜人甲士的手腕,锵然声响,铜人的右手齐腕而断。牧鹤长老吐出鲜血,皮肉开始龟裂。
师巫洛接近云海。
红袍上神猛然起身,声音因不敢相信而几乎变了调:
“他要登天梯!”
牧鹤长老脊骨破碎,他用最后一丝力气,点向最后一扇阵门。
兑门,开!
师巫洛一步踏出。
踏上第一重天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