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使他不迷
“仇长老怎么突然说这个?”
舟子颜理了理袖口, 拂掉不知道哪个淘气鬼沾上的糖霜。
“俯仰乎天地,杳渺兮浩宇。”仇薄灯手指叩击近水廊木, 应和一起一伏的缓水声敲出慢沉的节奏,曼声长吟间湖面渗透微光的水雾卷来舒去,仿佛浩浩冥宇,“要驱逐鱬城方圆百里内的瘴雾,这样的天祭,你有多少把握?”
陶长老只能帮舟子颜启动阵法,但负责祷告祭祀的只能是舟子颜自己。
因为他是鱬城城祝。
只有他能代一城之人上叩青天下问黄地, 能集一城之念去恳求鸿宇降恩散雾青山。在祭天的一刹那,满城的人和神鱬纷纷杂杂的所思所想,会如洪流一样汇到舟子颜身上,他的意志要如大海般浩瀚, 要容得住万江归东,否则天祭就会失败他以后也会变成一个傻子。
“我其祀宾、乍帝降, 若?我勿祀宾、乍帝降、不若?[1]”松开捏住袖口的手指,舟子颜注视湖中随水波飘动的鱬鱼卵,有几分局促, “若与不若, 是上苍决定的, 但祀宾与非祀, 是我所能决定的……想法很幼稚,老师就经常这么骂我。不过, 一开始其实并不喜欢这里, 甚至觉得它很让人讨厌。”
仇薄灯终于偏头看了他一眼。
“看不出来吧?”舟子颜不好意思地笑笑。
这倒的确。
一个育儿专业户, 一个把上亿条鱬鱼记得清清楚楚的人,简直浑身上下写满“我生来就与城融为一体”。很难想象, 他有过觉得这座城十分讨厌的时候。
“恕子颜冒昧,仇长老觉得鱬城是座怎样的城呢?”
仇薄灯想了想:“鱬城很美。”
舟子颜又笑了笑,不怎么意外这个答案,他抬头看灰蒙蒙的天,细雨绵绵不尽地下在他眼底:“很多来鱬城一两次的人都这么想,他们短暂地来了,迅速地又走了,就觉得它很美。”
“你是想说它还有丑陋的一面?”仇薄灯说。
“不,”舟子颜低声说,“我是想说,大多数人不知道鱬城之美从何而来。曾经有人和我说,最艳的红,是命色。”
命色?
仇薄灯微微地挑了一下眉。
舟子颜刚想说什么,一名八九岁的小祝女哒哒地跑了过来:“子颜子颜,又有人归水啦。”
“说了多少次,要喊城祝。再不济也得喊声先生。没大没小的。”舟子颜不轻不重拍了一下小丫头的脑袋。
小祝女鼓了鼓脸颊,脆生生道:“可大家都喊你子颜子颜,凭什么大家喊得我喊不得?”
“说得漂亮,人人平等。”仇薄灯为这伶牙俐齿的小豆丁鼓掌。
小豆丁踮着脚,从舟子颜手臂后钻出个脑袋,一眨一眨地看着仇薄灯。孩子的眼睛又黑又亮,干干净净,看人时非常认真。她仔仔细细地瞅了仇薄灯一会,然后高高兴兴地也鼓起掌来:“仙人哥哥也好漂亮!”
“两个漂亮不是同一个意思吧,以及不该用漂亮来形容吧……”
舟子颜觉得哪里不对。
仇薄灯撑着下巴,夸她:“用得不错,本少爷的确漂亮得独一无二。”
“少爷哥哥是新来的祝师吗?”小豆丁朝舟子颜仰起一张圆圆的小脸:“子颜子颜,我以后可以和他玩吗?”
“对仙长不得无礼。”舟子颜给她一个脑嘣,“你先去圜坛把东西准备好,我一会就来。”
“子颜子颜你又生气啦!”
小祝女被他推着转过身,一蹦一跳地跑远。
“你说的命色就是归水?”仇薄灯问。
“仇长老如果不介意,就跟着一并来吧。到鱬城的人很多,不过一般情况下,我们不会让外城人看到鱬城的这一幕的。至于为什么……”舟子颜叹了口气,“您看过就知道了。”
……………………
城街如河巷如溪,溪河汇聚,就成了湖。
圜坛广约十丈,高约十五章,坛周有壝两重,壝墙四方各设四柱三门的棂门一座,坛分三重,下层宽广浸没水中,上层孤高欲接云天。此时四方棂门下各立祝师祝女二名,下中两重明灯绕匝而燃,共计三十六盏。
“魂兮离散,君何往些?
四方不归,君何往些?
何舍故土?去往不详些!”
高台上,舟子颜绕着一具男尸踏步而歌,声音尖锐高亢。
仇薄灯远远地看着他,只觉得这名白日熟练奶孩子的青年仿佛骤然换了一个人,变得肃穆庄严,他的声音穿过茫茫水雾,上问乎天下寻乎地,于浩然飘渺的厚土四方严厉地叱问游离在外的魂魄。
“魂兮归来!”
四方棂门下的祝师祝女们齐声高唱。
舟子颜合手握刀,刀尖没入亡者胸口,随着他绕台而行,刀锋自上而下,将亡者剖开。人死后血液本该逐渐暗淡逐渐凝固,但此时此刻,舟子颜一刀切落,鲜血却犹自如泉般喷涌而出,色泽殷红。
“魂兮归兮!厚土瘴迷,其唯止歇。
魂兮归兮!高天无极,其唯止歇!
……”
水雾翻卷,苍凉的招魂之歌带着故土的谴责和呼唤,穿过四方棂门。原本被水底的光照得雪银一片的圜坛周围渐渐地出现了霞光。一尾尾赤鱬不知何时乘雾而来,它们在圜台周围,群聚而舞,应着祝师祝女们的歌声,如母亲,如父兄,如故友般,温柔地催促不知飘往哪里的游魂返乡。
仇薄灯按住了太阳穴。
舟子颜主持“归水”用的是鱬城的方言,仇薄灯没有学过除通用雅言外的任何一种城语,他不懂具体的一字一句是什么,可他就好像曾听过类似的声音,千千万万遍,以至于接触到类似的旋律就一下子明白过这陌生语言里翻涌而出的呼唤。
那故去之人的魂魄啊,莫要在黑暗中久留,有这么多人守着一盏明灯等着你归来。
……无边无际的瘴雾,永无止境的死寂,世上再无那样的晦暗。
谁在那暗里点起了孤灯一盏?
谁在那死寂深处一遍又一遍呼唤?
使他不迷,使他魂定神安,也使他泫然欲泣。
“魂兮归兮!彼将不离!”
舟子颜一刀剜出亡者的心脏,赤红如生命在最后一刻的绚烂。他将彤丹般的心脏摆放在方台的正上方,敛刀后退。
“魂兮归兮!归彼水兮!”
数以万计的飞火游虹向上升起,又向下落下,像一朵游无数个生命组成的花,盛大地绽放又辉煌地合拢,在刹那间淹没了高高的圜坛,淹没了故去之人。
归彼水兮!彼将不离!
归兮归兮!
仇薄灯向后退了一步,靠在柱子上,看着这仿佛残忍又无比壮美的一幕。经历过招魂,斫斩后,群儒将圜坛淹没,绕坛而旋,久久不散。如欢迎,如接纳。
“您现在还觉得鱬城很美,鱬鱼很美吗?”
有人在他背后问。
“你以前就是因为这个讨厌鱬城?”仇薄灯反问。
下了圜台的舟子颜衣袖上还沾着亡者不凝不冷的血,血一滴滴向下落下,一落自空中,便如幻影流光般消散。他点点头:“小时候一想到自己死了,也要被切碎喂鱼就觉得很害怕,活着的时候好端端的一整个,死的时候反倒要支离破碎。想到那种场景,就会哇哇大哭起来,为了这个还被笑了好多年。”
“后来呢?”
“后来我爹我娘死了。他们很早很早就死了,我看着他们被送到水面的高台上,又哭又踹,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好几个大人都拦不住我。他们也被神鱬吞没了,我没爹没娘了。于是,我恨所有鱬鱼,觉得是这里,是这些鱼吞了我的爹娘,是真的恨,谁劝也不听的那种。”
仇薄灯沉默地听着。
说话间,几尾赤鱬游到舟子颜身边,轻柔地蹭他的脸颊。舟子颜伸出手,用指腹轻轻地按了按其中一条圆圆的额头。
“爹娘死后,它们锲而不舍地陪着我,不分白天黑夜,总有赤鱬在我身边打转。有时候是这条,有时候是那条,不过那时候我其实分不清楚,以为来来去去都是那几条。可我那时候恨它们啊。”舟子颜轻声说。
他透过蒙蒙雨雾,仿佛又看到那个偏激执拗的小孩。
“所以我就故意躲在房间里,一躲躲好多天。我知道神鱬担心我,我不吃不喝,它们就会一直陪着我,我是想拖着它们不让它们回雨里去……神鱬不能离开天雨太久,我其实是想让它们死。人心真可怕,莫名其妙就能狠毒到那种地步。现在每次想起来,都想回去掐死自己算了,小白眼狼的。”
一条赤鱬甩了他一尾巴。
像小时候说错话,大人就往你头上拍一下,不轻不重地教训你。
“说来好笑,真正差一点死掉的,不是赤鱬是我。爹娘死后,我就没怎么吃东西,自以为躲了好多天,事实上一天都不到,我就倒下去了。倒下去的时候,我忽然就又感觉自己被父亲背在背上……其实不是父亲,是赤鱬,很多很多条鱬鱼。”
它们聚集在一起,把他从昏暗的房间里托了出去。
它们的鳞片冰冷,身上的光却带着淡淡的暖意,那种熟悉到让人嚎啕大哭的暖意。
是父亲宽厚的肩膀,是母亲温柔的双手。
分散在无数条鱬鱼身上,成千上万,如海洋般将他包围。
他抱着最大的鱬鱼,眼泪无声地就流了下来,几条小小的鱬鱼游过来,贴着他的脸颊,轻柔地拭去他的泪水。
“再后来,我有时候很讨厌一些来鱬城的人,匆匆路过的就算了,一些知道了鱬城归水的家伙,总是觉得归水残忍而又血腥。他们什么都不懂,他们只看到一点东西,就在那边自以为文雅地痛斥这里蛮野无情。”
“他们懂什么?”
舟子颜按了按自己的眼角,浮现出一枚赤红的命鳞。
“不是鱬鱼贪食血肉,是城人不愿意离开这里。”
“鱬城的人没有死亡,活于世上只是一段短程。”
他们都是一尾游鱼,最后都会回到鱼群里。
第32章 鱬城夜市街如昼
“我有一把剑。”仇薄灯冷不丁说。
“啊?”
舟子颜一呆, 没反应过来这话题是怎么跳跃的。
“别拿随随便便什么破烂东西去做阵眼,你是看不起苍天还是看不起鱬城?”仇薄灯起身, 与懵愣的舟子颜擦肩而过,“想祭天,就来找我借剑。”
红衣少年穿门而过,撑开一把油纸伞。
“当然,借不借,看我心情。”
纸伞拨开一重复一重的雨帘,仇薄灯沿回廊逐渐走远了, 走进烟雨深处,只余他最后一句吊儿郎当般的话还没有雨水洗净。
舟子颜站在水阁中,哭笑不得。
又让人找他借剑,又说借不借看他心情。这位太乙的小师祖, 难道自己就不觉得很矛盾吗?
“真想去太乙宗亲眼看看啊,”舟子颜低头对一条鱬鱼说, “看看他们是怎么供出这么位小祖宗的……一定是个很有意思的宗门吧?”
鱬鱼游过,把淡淡的霞光投在他的手上。
依稀如幼时母亲牵住他的手。
“娘,是你么?”舟子颜低问, “爹, 还有你么?”
赤鱬徊游。
清秀的年轻城祝望着仇薄灯离去的方向, 神色隐约有些像小时候遇到什么难以抉择的事, 踌躇犹豫间就会扭头去看父母的面容,想寻求父亲的一个眼神, 母亲的一个微笑。时间过去那么久, 有些画面依旧清晰如昨。
“我……我……”
我不知对错。
我想你们。
“子颜子颜!”清脆的嗓音传来, 小祝女哒哒哒地跑进水阁,“陶长老让你过去, 说要看看你当初学的东西还剩下多少?”后半句话她努力把陶长老阴沉不善的腔调学了个三四分,学的时候大眼睛眯得像月牙儿,显然格外幸灾乐祸,“子颜子颜,你要是全忘啦,是不是就要被打板子了?”
“你以为我是你吗?”舟子颜神色如常地转过身,敲了她脑袋一下,“你提醒我得抽查你的《典藏》了,再像上次一样耍花招写小抄,当心你的手。”
“哦——”
小豆丁把尾音拖得老长老长,老大不高兴。
“坏子颜。”
“想加倍罚抄吗?”
“坏子颜坏子颜坏子颜!”
“……”
一大一小两人渐渐走远,赤鱬或左或右,游过他们身旁。
……………………
鱬城街道店铺鳞次栉比,远胜枎城。
店以布坊丝行最多,主要集中于潘街一带,绯绫红绸到鱬城人手里就生出了无穷无尽的变化,有成匹堆叠的,有裁衣织篷的,有勾丝挑花的,也有糊灯制袋的,如此等等,又挖空心思琢磨明暗多色的搭配要银红着玄墨、赫赤勾金边、胭脂调石榴、茜素兑粉桃……在光里,流离光幻。
“冠梳儿卖也!冠梳儿卖也!……胡家嬷嬷亲造,手打穿珠也!圆润润一点朗月,明晃晃一弯弦钩,金澄澄一眼招,亮灼灼两穗飘!玉沉沉好个钗头,银雪雪真个簪稍……”
“新折小枝花,罗帛脱蜡像生花——像生花嗳!”
“削刀磨剪,阿有难哉!”
“……”
市井的叫卖声不绝于耳,鱬城的人口音温柔绵软,吆喝起来时尾音拖得很长,起伏承转便如唱歌一般。
仇薄灯撑着伞,走走停停。
摊主货郎见他撑伞,就知道他是外城来的人,招呼时便格外热情。仇薄灯出手豪爽到可称“败家”,他挨个地从摊子前逛过去,遇到入眼的,直接掷下金锭银雪,连等小贩货郎手忙脚乱地剪钱还零都懒得,把东西拿了就走。
“哎呀呀!五文就够了!五文就够了!”
双腿不便的老嬷嬷守着她的冠梳摊子,连连摆手,被仇薄灯这位挥金如土的少年郎吓得够呛,死活不敢收。
她的摊子上自然不像叫卖唱词那样,当真是明月做的珠吴钩弯的环,玉也不是玉只是些比较特殊的琢石,用不起真玉的普通百姓就它们抛磨打光,称之为“次玉”。诸发冠梳子钗头簪花材质对于仇薄灯这样的人来说,粗劣得简直不堪入目,但老嬷手艺绝佳,一应事物无分大小,掐丝拧花极尽心思。仇薄灯路过时,瞥见摊上有一条缀了黑琢石的束发带,暗纹绣得精致,便买了下来。
仇薄灯不理她,撑伞继续向前走。
“哎哎哎!等等唉!”
老嬷嬷在背后着急地喊,红衣少年一转眼就消失在人流中。
潘街街尾。
陆净一会瞅瞅这个,一会望望那个,明明是药谷公子硬生生满是一副好奇无比的呆鹅相。左月生挽着袖子,同时和三名摊贩砍价,为了一文铜板争得面红耳赤。
“再减一文,我回去把东西卖给师兄师弟的时候,把你们陈家铺的名号打上!”左月生唾沫横飞,“到时你们的‘招幌’就打出来了,以后清州人买提笼就知道你们陈家铺的号头,我可是免费给你们做……做广告!按理说你们还得付我钱才是,怎么连个一文钱的便儿都不给我,也忒不公道了。”
就你还公道啊?
陆净险些把白眼翻到天上去。
“不行!哪有你这么缺的,连个提笼的价都要砍,还有什、什么叫‘做广告’?咋个都没听说过。”小贩寸文不让。
什么叫“广告”?这铁定又是左月生打仇大少爷那里学的词儿。这些天来,他们都从仇薄灯那里学了不少新鲜词。不过陆净和左月生的学习方向有着显著的区分,比如左月生掌握了一堆如“大众心理”“饥饿营销”“羊群效应”等乱七八糟的,陆净则是学了一堆“反派”“打脸”“炮灰”……用娄江的话来说,就是“好的不学坏的学”。
左月生唇枪舌剑,最终和三名摊贩达成协议,各退一步,摊贩便宜一文把东西卖给左月生,左月生则要直接把他们的所有积货全买走。
交易一达成,左月生瞬间喜形于色,心里的盘算拨得噼里啪啦响成一片。
他买的是一些精致小巧的手编提笼,状如赤鱬,这种小玩意其实没啥实用价值,对修炼更是毫无帮助可言,但问题是,这玩意就跟胭脂水粉一样,向来是慷慨女修无法拒绝的玩意……特别是带有地方特色的玩意,带回去绝对受欢迎。
左月生甚至已经想好,到时候要怎么运用仇大少爷说的“饥饿营销”,把它们“奇货可居”地限量卖出去。
眉开眼笑间,陆净狠命扯他领子:“左胖左胖,看看看!仇薄灯在那!”
“在那就在那呗。”
左月生顺口答。
陆净硬生生把他掰过身:“不是,你看仇薄灯,他怎么……怎么看起来……”
左月生一回头,看见仇薄灯打伞走在前面的雨里,街上人来人往,他的身影在人流分分合合间时隐时现,他从一个又一个摊子前走过,挥金如土,寂寞孤独。
“他怎么了?”陆净小声地问。
“走!”左月生麻溜地把买下来的东西往芥子袋里一塞,一拍陆净的肩膀,“管他怎么了呢!我们去找他喝酒!”
酒馆。
“雁行儿,我赌大……”陆净烂醉如泥,抱着桌子腿,“我……我会赢回来的!姓仇的和左胖子,你们给我等着!等着……”
“这家伙的酒品能不能好一点?”仇薄灯额上青筋直跳,“把他丢水里吧!”
“丢水里恐怕也不管用啊。”左月生龇牙咧嘴。
陆净的酒量不算差,但问题是这家伙,酒品不好,一旦喝醉那就是个货真价实的二傻子,不仅傻还常有石破天惊损人不利己之语。平时,仇薄灯和左月生没少借他这点,趁他喝醉诓这小子,但要是在外边喝酒,就显得格外丢脸。
原本他们还商量,喝完酒去鱬城的鱼梁楼逛逛,现在陆净一醉,那还逛个头。
“算了算了,”仇薄灯按了按太阳穴,“打道回府打道回府。”
“这家伙怎么办?”左月生一指抱着桌子腿开始啃的陆净,“妈的,上次扛他回去,他丫的吐了我一身,老子可不想再背他了。”
“嗯……”
仇薄灯陷入沉思。
“两位可需贫僧渡这位施主一渡?”从酒肆隔开座位的帘子里钻出个光亮的秃脑袋,不渡和尚一本正经地问,“贫僧有套《廷华经》,可醒世渡人,只需一百银钱。”
左月生眼皮都不眨:“渡你的梦去。”
“行。”仇薄灯却道。
左月生扭头看他,心说不应当啊,仇大少爷不是看这秃驴不怎么顺眼吗?咋突然对他这么慷慨?正惊诧着,就看到仇薄灯跨过矮桌,蹲到陆净身边,伸手快如闪电地把陆净腰间的钱包摘了下来,颠了颠,从里面翻出几锭金子丢给不渡和尚。
“仇施主果然大方!”
不渡和尚瞬间眉开眼笑地掀帘进来。
他一进来,左月生就闻到这秃驴竟然也是一身酒气,眼角不由得就抽了抽:“佛宗是瞎了眼吗?选你这种酒肉和尚当佛子。”
“哎呦,左施主您这不就着相了吗?”不渡和尚脾气很好,又或者说对一切腰包鼓鼓的“有缘人”他都有一副佛陀的慈悲心怀,“俗话说:‘佛在心头坐,酒肉穿肠过’我佛求的是渡世济人的大业大慈悲,不是这点旁枝细节。再说了,这这鱬城夜市难得遇上,贫僧当然是要好好享受一番,遇缘不化,岂不是可惜?”
“难得遇上?”
仇薄灯挑开纱帘,风携裹街巷上的叫卖呼唱灌进来,与酒肆内鼎沸的赌博押注声混杂在一起,热闹非凡。
“鱬城是大城吧?夜市不该十分常见吗?”
“仇施主忘了吗?”不渡和尚说,“我们刚来鱬城的时候,这鱬城可还是眠鱼时令,夜市只有神鱬复苏的时间才有。几位施主非久居此地的人,也不可能常常来这里,能恰逢神鱬提前苏醒,夜市早开,可不就是难得?而且为庆祝神鱬醒来,鱬城人今晚的夜市,也比往常要更热闹几分。”
“说得也是……”
左月生挤到窗棂边,望着人与鱼共游的街道,想到等天祭结束,他们就要走,一时间不由有几分怅然。
虽说有挪移阵可往来,可挪移阵也不是那么便利。
清洲浩大,鱬城的挪移阵只能将他们从清洲边陲传到清洲东南的山海阁主阁所在范围,尔后还要乘坐飞舟赶路。除非修为高到能够在瘴雾中来去自如,否则想故地重游多有不便。而且以他们几个的身份,很多时候,去往何处,恐怕未必能够自己做主。
“我娘说得对,还是要出来多走走。”
不渡和尚一套价值不菲的醒酒经下去,陆净也醒了,凑过来一起趴在窗台上。
“否则就不会知道这世界上有多少碌碌无名的地方有多美……我以前就从来没听过鱬城,也不知道它有这么好看。”
“碌碌无名?”不渡和尚闻言嘿笑一声,“这到也未必,鱬城可是曾经差一点就能惊天动地名扬十二洲了呢。”
陆净“啊”了一声,窗边的三个人一起回头看不渡和尚。
不渡和尚正鬼鬼祟祟地顺他们的酒,被三人同时盯住,动作一时间有点僵,急忙问左月生:“左施主乃山海阁少阁主,怎么,不知道那件事吗?”
“我算个屁的少阁主。”左月生嘟囔,“还有什么那件这件的,死秃驴,酒都喝了,就有屁快放,少卖关子。”
“这可是辛秘。”不渡和尚一本正经,“所以左施主,你要不把你的‘默界’拿出来借贫僧用用?”
“你爱讲不讲。”左月生险些直接跳起来,“妈的,你个死骗子,少打老子的默界主意。”
“一坛酒二十两银子,”仇薄灯放下纱窗,“记得付酒钱。”
刚把酒塞进僧衣里的不渡和尚,他左顾右盼:“这可是酒肆,人多耳杂啊……”
左月生掏出封了“默”阵的界石,开了结界,牢牢握住自己手里:“行了,和尚你说吧。”
“让贫僧想想,具体是多少年前的事来着……算了,不记得了,反正就是以前百氏大族的太虞氏有位少族长。这太虞氏的少族长天生神骨,据说还能和扶桑的十日相感相应,未来必定是位放天牧的领袖。”不渡和尚索性一屁股坐下,一边狂风过境地扫荡桌上剩下大半的好菜好肉,一边滔滔不绝地讲着,也难为他能边啃鸡腿边口齿清晰地说话。不过这姿态,让人十分怀疑,其实他一开始说这件事,目的就是骗吃骗喝。
“太虞氏?”
陆净和左月生同时皱了皱眉。
百氏虽然都是古神后裔,但也有大氏小氏,强支弱支之分。而这太虞氏,便是百氏之首——也是最喜欢对仙门指手画脚的一个。但客官来说,太虞氏的实力十分强劲,几乎能够单独与稍弱一些的仙门媲美。
如果把太虞氏和鱬城放在一起,便如日月比之萤烛。
很难想象,这两方能有什么关系。
“然后这天生神骨的未来天牧领袖被鱬城的人杀了。”
不渡和尚咬住鸡腿的一头,一口直接将所有肉抽出吞进肚子里,“呸”一声把干干净净的骨头吐到地上。
“诶诶诶?”陆净瞪大眼,“我怎么没听说过?”
“所以说是辛秘嘛,”不渡和尚朝剩了一半的叫花鸡进军,“太虞少族长某天心血潮来,自个跑出百氏,游山玩水,游着游着就到了鱬城。然后这太虞少族长在鱬城干了件事……”
“什么事?”
不渡和尚打了个饱嗝:“他杀了一尾鱬鱼。”
“什么!”
左月生和陆净同时惊呼。
仇薄灯微微侧了下头。
“总之就是高高在上的少族长一剑杀了条鱬鱼。杀了鱼后,他说‘这鱼我花十万两黄金买了,那谁,来个人帮我刮鳞炖汤。’鱬城人围困住他后,他仗着身上的神兵宝器,一路屠杀强行冲到了城门口,而且还不忘把他杀的鱬鱼带上。”不渡和尚撕着腿骨上的肉。“据说他来鱬城就是想尝尝这里的鱬鱼好不好吃。”
“我吃他个头!”陆净拍桌大骂。
“那你晚了一步。”不渡和尚说,“别说头了,这家伙连根肋骨都没留下。”
和尚把干干净净的鸡腿骨立在桌面上,伸出手指,摁在一端,然后用力往下压。鸡腿骨从上往下,一点点被压成灰。
“当时太虞氏的龙马天车刚一到城门,从城门的阴影里就飞出来一道剑光,把他的人头割了下来……等到太虞氏的人赶到鱬城时,他们的少族长已经被人剔肉碎骨,连块渣都不剩了。”
左月生和陆净拍案叫好,追问是谁做的。
“这贫僧就不知道了。”不渡和尚一摊手,“太虞氏要鱬城交出凶手,被鱬城拒绝了,差一点太虞氏就要兴师动众灭了鱬城,好在左施主你们山海阁插手了,把太虞挡了回去。至于杀太虞少族长的人是谁,要是连左施主你都不知道,那就更别提贫僧了。”
“我怎么觉得你对着鱬鱼很熟悉?”仇薄灯忽问。
不渡和尚一指戳到桌面上,赶紧地打了个哈哈道:“贫僧对各州的贫富略有研究略有研究,广闻了点。说起来,几位施主,我们是不是该打道回府了?明儿天祭时辰忒早,却也是场大热闹,几位难道不想瞅瞅吗?”
陆净还在出神地想是谁等在城门口飞了那一剑,回过神其他人已经都到酒馆门口了。
“喂喂喂,等等我!”
陆净一边喊一边拔腿追了上去。
“新折小枝花,罗帛脱蜡像生花——像生花嗳!”
“冠梳儿卖也!冠梳儿卖也!……胡家嬷嬷亲造,手打穿珠也!”
“……”
四个人站在小酒馆门口,一起看着绚烂如画卷的鱬城长街夜市。
长街无灯,游曳往来的赤鱬却将它照得瑰丽无比。
大如巨鲸的赤鱬从街道上空暮霞般流过,背上负着几名举糖葫芦的孩童。孩童嘻嘻哈哈地笑着,有顽皮的顺着鱬鱼的脊背往下滑,然后被赤鱬一尾巴抛起来,重新落回鱼背上。小些的成群结队在一个又一个摊子的木杆布帘中转来转去。
所有鱬城人,不论是站着坐着还是走来走去,身边总有那么三三两两的游鱼。
仇薄灯眼前浮起“归水”时的一幕,想起舟子颜说鱬城的人都是一尾游鱼,死亡就是他们回到了鱼群里……彼将不离,鱬城的人每次回头转首,目光掠过鱬鱼,就知道他们爱的爱他们的人一直在身边。
这是鱬城。
是人和鱼的城。
那一夜守在城门阴影里的人,心里一定藏了无穷无尽的愤怒和杀意。
他们的神明,他们的亲人,他们的知交,他们的归属,被那么轻蔑,那么无所谓地提起,在一些人口中成为“刮鳞炖汤”的玩意。
“换我我也拼死都要杀了那种牲畜不如的家伙。”陆净望着赤鱬从面前游过,忽道。
“我也是。”左月生说。
“阿弥陀佛。”不渡和尚双手合十。
“嗯。”仇薄灯应了一声,“走吧。”
四个人并肩走到街上,雨丝绵绵密密。
谁也没打伞,他们像鱬城人一样,踏雨而行。
走了一会。
左月生骂了声操:“我说!谁愿意回去拿伞!他娘的,这雨有够冷的。”
“你去你去”陆净拉起衣襟,“快点快点。”
“……凭什么我去?”左月生不高兴,“刚刚进店里的时候,是你搁的伞。”
“呃……”
陆净语塞,但一行人都走出大半条街了,这时候再扭头回去,未免有些傻气——主要是他隐约记得当时酒馆掌柜好像还在后面喊了他们几声,只是当时他们义愤填膺,谁都没注意到,埋头就走,“我说!还是拔腿跑吧!”
怪不得舟子颜之前见有飞舟降落,就要急匆匆地赶过来送伞呢。
这鱬城的雨,冷得简直见了鬼。
“得得得,”左月生无可奈何,一撸袖子,“跑就跑!跑就跑!来来来,谁最后一个到谁罚酒——”话还没说完,他就“咻”冲了出去。
“死胖子你耍赖!”陆净骂骂咧咧地跟了上去。
“贫僧也来。”
仇薄灯倒不觉得这雨有多冷,见他们三个一溜烟,在人群里钻来钻去,一时有些无语,过了好半晌,刚想追就被人抓住了袖子。
一转头,是个不认识的小孩子。
“胡嬷嬷让我把这个送给你。”
……………………
符合陶长老要求的离城祝司最远的宅子。
“这是……赤鱬的鳞砂?赐红?”
仇薄灯就着烛光仔细打量手中的青花瓷盅。小小一个瓷盅,打开后,里面盛着朱砂般的红膏,色泽秾丽。
“我拿这东西也没用吧?”
“可以用来点命鳞。”
原本始终安静待在他袖子中的小木偶不知什么时候落到了地上,抽长拔高,化为了一道成年男性的身影——师巫洛出现在房间昏暗的光里。
师巫洛微微俯身,隔着仇薄灯的手握住青瓷盏。
他本来就有些苍白得似鬼非人,借巫法化成的这道化身干脆直接半点活气也无,手指冷得像冰一样。仇薄灯被冻得一哆嗦,有些想挥开他,眼角余光一侧,忽然顿住。
这人的化身比前日虚幻了许多。
“你受伤了?”
第33章 眉眼盈盈点绯鳞
“无大碍。”
“哦。”仇薄灯点点头, 蓦然又问,“不是巫法化身吗?骗我?”
“是巫法化身。”师巫洛与仇薄灯的手一碰即分, 他拿起盛放绯砂的天青瓷盅,转到桌子的另一侧,“没骗你。”
“那前几天怎么不见你说话?装傻?”
“若木灵偶只有施以秘术,才能把刻偶人的灵识一并附过来。”师巫洛略有几分局促地解释,“除此之外,就是个普通的巫法化身。”他把青瓷盏放到桌上,“……点命鳞要灵识亲至, 你……”
他原想说,你如果不高兴,以后我就把灵偶上的秘术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话到口边, 又不太愿意说出来。
“点命鳞?”仇薄灯以指在浅盅中一按一撇,再转过来的时候, 指腹染了一抹明亮通透的红,细砂星星粼粼上升,很快地指腹又恢复了冷白一片, 什么都没剩下, “你不是十巫之首吗?还会鱬城的东西?”
“嗯。”
师巫洛低低地应了一声, 自袖中取出根乌木笔。
笔头长约一寸, 管长五寸,霜毫锋齐腰劲, 管身刻有古篆, 非十二洲文字。师巫洛以盅盖收了些鱬城的天雨进来, 将笔尖略微打湿后,就浅盅中仇薄灯擦出的指痕倾斜蘸下, 赤红迅速爬上霜毫,待绯砂化入笔身,色泽浓厚饱满后,于瓷沿一掭留下几笔薄朱。
仇薄灯一言不发看他做这些,脸上没什么表情。
直到师巫洛执笔,手顿在半空中,他才微一抬头,把脸偏转到光下。
笔锋落到眼角的一刹,有些许烫,初时像一点细碎的火星落进皮肉里,不至于疼痛,很快就散进骨里,于是又像一捧温热的水,滴落下来便被人抹开。仇薄灯看不到师巫洛怎么运笔怎么落锋,但他本身就善工笔,不用亲眼看,根据笔毫的走势笔力的轻重就能在心里如出一辙地重摹出来。
落笔如霞云初崩,泼溅出一星厚血,随即抹开,便如蝉翼般淡去,渐远渐消,最后回锋枯痕成纹,一线一道。
“好了。”
师巫洛手腕平稳,画好最后一道鳞纹。他终于安心了些,微不可觉地松了口气,刚起笔要把手收回来,原本就有些虚幻的身形猛地又一淡。苍白虚幻的手一颤,原本稳稳执在手中的笔一抖。
酝于笔毫中的余砂飞出,滴溅到仇薄灯眼角稍向下的地方。
无意间,就像点了一滴朱泪。
师巫洛一愣,本能地伸手要去擦掉,却被仇薄灯隔开了。
“还行,”仇薄灯拔出太一剑,就着雪亮的剑身审视,“还挺好看的。”
命鳞如彤,古艳姝丽。
一点余砂不偏不倚落在眼下,像血像泪,似喜似悲,陡然有了几分逼人的邪意。
师巫洛慢慢地把手收回袖下,一点一点地蜷起,握紧。
仇薄灯看着太一剑的剑身。
“你知道吗?”他忽然笑,眉眼盈盈,鳞与泪一起活过来,“以前我疼,我就笑。”
白蜡燃过细结,烛芯爆出一星暗火,烛焰先一暗随即向上一跳,又一亮。师巫洛心里忽地就一窒,疼得几乎维持不住法身……他又想起那一日,他穿过枎城东三街的熊熊天火,就见到红衣少年在烟与焰中踉跄起身,挥剑。
没有犹豫,没有迟疑。
就像心底一点也不喜欢这个世界了,一点也不留恋了。
“我以为笑就不疼了。”
师巫洛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只感觉胸口喉中仿佛堵了无数东西。他不知道那些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忽然就疼得这么厉害。
“后来我发现,笑就笑疼就是疼。”
说什么无大碍,说什么笑就不疼。
骗得了别人,骗得了自己吗?
仇薄灯把太一剑朝桌上一丢,往椅背上一靠,脸庞半明半暗,沉进阴影里。他的声音静如深湖,隔着层冷冷的冰,喜怒都没办法分清。
“回你的南疆去,少来碍眼。”
……………………
南疆多山,多恶木。
林密不见天日,荫浓而冷,古褐的树干板根如剑如墙,纯黑的玄武岩祭坛就隐没在一圈高木的包围之中。盘绕在树上的藤开出暗铜色的铃铛花,风一吹就一片一片,叮叮当当渺渺茫茫地响起来。
师巫洛在铜铃声中醒来。
他睁开眼,瞳孔印出交错纵横的树干,印出浓得近乎墨色的阔叶。
“怎么提前醒了?”
旁边有的人把烟斗敲在石棺上,磕出些没烧尽的灰来。
不论中土和其余诸洲对南疆有多忌惮反感,觉得它有多蛮荒,南疆的一样东西他们怎么也离不开,那就是烟草。烟叶只出南疆,便是有商人费尽心力地把它移种到别的地方去,长出来的也不是南疆巫烟的味道。
以前有个笑话,百氏族中,常余氏族长曾洋洋洒洒写了数千字,痛斥巫烟为“蛮野之民,巫蛊之术”,称其“流毒万里,不可不防”,号召天下人一起戒巫烟,防南蛊。常余氏向来以文见长,族长更是学富五车,用词恳切,字语激昂,辞烟赋一出,空桑三月内明面上几乎没再无南烟踪迹。
就有客人去拜见常余氏,称颂此“乃公之大德”。常余氏刚一拱手回礼,袖里就飘出缕烟云来。
客奇而笑,问:“公何藏巫烟哉?”
常余答曰:非巫烟也,此乃天外之云。
袖烟一出,空桑烟鬼顿时重现街头巷尾,吞云吐雾比以往更盛,不仅如此,还互相夸笑说,我们抽的哪里是南疆的烟啊,这是常余族长袖里的天外之云。
师巫洛从棺中坐起,没回答。
守在石棺边辅助他施行秘法的是位枯瘦的老人,干巴巴只剩一把骨头,穿件蜡染的宽袖短衣,腰间挂着一串雪银打的蝙蝠。见师巫洛不回答,就啪嗒啪嗒地继续抽自己的烟。师巫洛走出棺材,经过祭坛正中的飞鸟骨架时,把一张面具摘下,挂了上去。与枎城祝女刻的那些面具不同。
师巫洛的这张面具以黑木刻成,以金粉描线,眼部深而长,挂到飞鸟骨架上时,仿佛是一张盘旋高天的苍鹰面具。
“被赶回来了?”
背后的老人冷不丁地问。
师巫洛的脚步顿住。
老人试探了个准,便继续老神在在地抽起烟。
“他让我回南疆。”
师巫洛提着绯刀,背对他。
老人把烟斗磕了磕,掰指算了算,发现这是他们的首巫大人今年来第四次和他们说话,真不容易啊……难怪族里的那群小兔崽,一个比一个怕他。
“就这样?”
老人问。
如果只是这样,不至于一醒就直接闷不吭声地又提了刀,准备去穷岭里斩蛇屠妖吧……再这么下去,族里那群小子,以后都没地方磨砺了。
“……”
师巫洛沉默了很久,没回答。
祭坛上插着火把,火把的光印在石面上,照出石头年深日久的纹路。他看着黑石与暗火,想着烛下仇薄灯眼角的命鳞和……那最后一点像朱泪也像血,但两个形容,不论是哪个,师巫洛都不喜欢,都不想用。
他只想把那一点擦掉。
“哦,”老人明白了,“他生气了。”
“嗯。”
也许也不仅仅是生气。
在最后那会,仇薄灯就像极其偶然地打开了一扇门,没等他走近,就又冷冷地,带着某种极度尖锐的情绪把门砰地关上。
老人叹了口气,转过身,不出意料地看到师巫洛紧紧地握着刀柄,苍白的手背上有血慢慢爬过,渗进刀鞘里。
他不知道回到南疆前,师巫洛和什么人拼杀过。
即使对于巫族,师巫洛也是神秘难懂的存在……这么多年了,巫族的人都习惯了他们的十巫之首总是一声招呼都不打地离开,或去往大荒,或去往中土,走得时候沉默寡言,回来的时候一身伤痕。但这还是他第一次,带这么重的伤回来。
其他的大巫都被吓了一跳,就算百氏族立刻出现在眼前,立刻发起进攻也不会比这更让人担心了。
旁人着急上火,重伤的人自己什么解释都没有,只丢下一句话:
“开祭坛”。
“他让你回来,你就真只打算待南疆了啊?”老人敲了敲烟斗,这回什么都没敲出来,便从腰上解下捆草叶,一点一点填进去,“他没教过你什么叫……叫锲而不舍吗”
老人原本想说的是“死缠烂打”,词到嘴边转了转,觉得对那位有点大不敬,又临时换了个文雅点的。
“……”
师巫洛直接朝祭坛下走去。
“就算是他说的,你也不能全听,再说了,他只是让你回南疆,又没说你不能再去找他吧。”老人在烟雾里咪起眼,习惯了十句话九句不会得到回答的待遇,“你不去找他,就有别人去找他了。”
背后脚步声一停。
“对了,”老人急忙补了一句,“你好歹先去巫咸那里,把伤治一治,就这样直接去找他,当心又被赶回来。”
脚步声朝灵山方向去了,老人慢悠悠地吐出口烟,叹了口气。
你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是他教的没错……可一些事,是不能等那个人来教你的啊。
过了一会,一背上负箭的巫民步履匆匆地走了上来。
“巫老,太乙来信。”
老人把烟斗磕在石上:“拿来。”
…………………………
舟子颜恭恭敬敬地将太一剑捧上圜坛。
鱬城的大小祭祀,都在这里举行,但与前日举行“归水”相比,场面无疑郑重了许多。四方棂门下各立十二名祝师祝女,具敛容负剑。舟子颜将太一插至高台上后,陶容长老站在第二重坛上,低喝一声:“起!”
水声哗啦。
圜坛之外,数里银湖中,一片片青瓷碟破碎而出,水珠飞溅里,瓷盏中心的红烛“呼”地一下齐齐燃了起来,仿佛水面上忽然生出无数片荷叶,荷上开出无数红莲。水纹与火光碰撞,转瞬间构成一个天地交融的阵。
水阁中旁观的娄江倒吸一口冷气。
“真厉害啊……”
他喃喃道,神色复杂。
烛火的每一次明暗,水波的每一次变幻,都是阵术的一次流转,如非亲眼目睹,他是绝不可能相信,这世上竟然有人能同时计算火光和水纹,然后以这么微妙流离之物,布置出一个静谧无比的阵。
长老们的评价没有错。
舟子颜的确是山海阁古往今来的第一天才。
如果他没有离开山海阁,没有回到鱬城,没有在数亿鱬鱼上耗尽光阴,谁都能肯定地说他早已名震天下。
有些人就是这样,他生来就仿佛只为了让世人惊叹。
“靠……”左月生也在喃喃,“什么情况?太一剑怎么不抽他?仇薄灯,你这破剑,忒不是东西了吧?”
仇薄灯坐在栏杆上,面对祭天这么郑重严肃的事情,他屈起一条腿,往膝盖上搁了个果碟,挑挑拣拣地寻找能下口的。闻言,头也不抬地回左月生:“主要看脸吧。”
“看、看脸?什么意思?”
“就是说你长得不够好看。”仇薄灯解释。
“我呸。”左月生勃然大怒,“我以前瘦的时候,也是个风度翩翩的玉面小郎君好吗?”
“什么?”陆净奇了,“左月半,你还有瘦的时候?”
“……”
娄江深深吸了口气,再次觉得自己和这几个家伙站一块,就是个错误。
他正准备绕过几个二世祖,走到别的地方,就听到叶仓问仇薄灯:“师祖,你觉得他们能不能成功啊?祭天真的能驱逐瘴雾吗?”
“能是能吧……”仇薄灯想了想,“《东洲志》里记载过一例,不过几千年了,东洲也就成功了那么一例。”
“既然这样,”叶仓有些困惑,“何必大费周章地祭天?直接等瘴月它自己过去不就好了?”
娄江脚步一顿。
是啊,为什么不等瘴月自己过去?
虽然鱬鱼处于休眠时令,但只要有鱬鱼在,瘴雾就不会侵入城池里,并不需要费这么大力气举行祭天啊?更奇怪的是,为什么陶长老竟然也答应了?
“仇长老,”娄江转了回来,“您看的《东洲志》里提及的那次祭天,具体是什么情况?”
“东洲次二脉有城,曰淮……”仇薄灯拈了枚梅子,顺口答。
“开始了。”不渡和尚打断他。
在那一瞬间,他们听到了潮声。
这里一片由不知多少年的积雨汇聚成的湖,湖面虽广,但是不算太深,鱬城又离海数千万里,海水再怎么汹涌都影响不到这里。但他们的的确确听到了潮水的怒吼!
湖面沸腾起来,水一波波地拍打着冲击着亭亭而立的一盏盏青瓷,滂沱的大雨从天而降,瀑布般从天上冲向地面,以某种令人胆战心惊的气魄,撞进湖中后,又从四面八方重新卷起。水声在这一刻浩大如潮。
“蜡烛!蜡烛!”陆净指着湖中的青瓷盏,“你们看!没有灭!”
是的,水浪凶猛,但水中的蜡烛却没有灭。
不仅没灭,反而越燃越旺。
“是陶长老。”娄江低声说。
陶长老立在圜坛上,灰袍猎猎作响,天高地厚,无穷的威势压向他的肩头。这位在天雪舟上与仇薄灯三人放赖的老人,忽然就腰背挺直,忽然就睥睨得随时都可以提剑赴秋郊斩鬼母。
他以一己之力支撑起整个沟通天地的阵法。
“呜呼!古之鸿蒙,混沌两间!”
上下形考,天地遂分。
天载日月,地负万民。
厚土瘴迷,瘟疫恣横。
后有神虹,化而为鱬。
明晦有时,枯荣有城。”
棂门之下的祝女祝师俯仰叩拜,绕柱而歌,女声尖锐,男音粗狂。
“他们唱的是什么?”陆净问。
“《般绍经》。”不渡和尚低声回答,“是鱬城人自己的天地说,他们认为古时世界混沌。后来天地分开,把浊气留在了地面,人被瘴雾驱逐流浪在大地上,悲苦之极无以言表,便向上天祈祷。苍天便降下一道赤虹,赤虹化为神鱬。”
神鱬驱逐瘴雾,于是人们在神鱬游栖的地方,建起了一座城,从此雾散便出城耕作,雾聚便待在城中休息。
《般绍经》不长,却唱过了天地初分,唱过了城墙拔地而起,唱过了人鱼相契,唱过了商旅往来不绝织机。
上歌青冥,下颂黄土。
最后舟子颜在高处,三跪九拜,声音高亢而凄厉:
“天怜我民!请以日月。
日来月往,草木欣欣。
天怜我民!请以□□。
□□有序,鸟兽兴兴。”
万烛沐水而上,火光被水珠折射,亿万道水光亿万道火光交错,转瞬,光越过整个城祝司,向上下东西,南北四方铺展而开。瞬息之间,整座城,都被笼罩在了光里,从天而降的雨,地面流淌而过的溪,全成了阵的一部分。
鱬城家家户户,门口都设一瓷盏,点一红烛。
男女老少,齐齐顿伏下身,三跪九拜:
“天怜我民!请以日月!”
“天怜我民!请以□□!”
声音碰撞,聚往城池中心的三重圜坛。
陶长老为一城之声势,百万人之念想所牵,冠碎发乱。狂风穿过四方棂门,与水火一起,灌进高台正中心,如百川汹涌入海。
海浪狂潮中,舟子颜一点一点,艰难地站起来,如负万钧。
“请以日月!请以□□!”
他站直身,两袖一振。
山风海啸。
天地之间光与水的洪流倒卷,卷向陶长老,卷向待在水亭中的不渡和尚、叶仓、娄江、陆净、左月生……以及仇薄灯!
第34章 白衣若我
鸿宇忽空时岁忽寂。
左月生看见绵延而去的群山、陆净看见轩窗前水蓝长裙的女人、叶仓见熊熊天火里燃烧的苍木、娄江看见两道正在倒下的身影……许许多多熟悉而远去的面孔和事物在瞳孔上一掠而过, 光线破碎折转。
被它们淹没,就像被一场陆离的梦淹没。
“混账!”
陶容长老暴怒, 大鹏般一跃而起,拔剑斩向圜坛最高处的舟子颜。
“你在做什么?!”
剑光快如闪电,舟子颜被劈成两半,却没有一丝血花迸溅出来。
他的身影如太阳出来时的露一样,迅速地蒸发、消散。四周的天青瓷纹、殷红烛火、水雾霞虹……全部迅速褪去色彩,仿佛画布被斩破,陶长老连人带剑撞进宣纸背后的另一个灰尘暗淡的世界。
无风无水也无火。
青瓷盏立在龟裂的湖面, 蜡烛燃尽只余一段焦黑灯芯,四柱棂门下的祝女祝师不见踪迹,水亭里的仇薄灯等人也消失了。
“水月镜花……不错,好阵术。”
陶长老站在舟子颜刚刚立着的地方, 衣袖缓缓落下。
“这些年你长进不少。”
天穹是灰色的,圜坛是灰色的, 回廊阁楼亭台以及更远的一切房屋也都是灰色的,唯独物影深黑。
“雕虫小技,让老师见笑了。”
舟子颜隐没在黑暗里, 不见身形。
“教你阵术的人本事神鬼莫测, 这要是雕虫小技, 山海阁的所有墨师都该去死一死了。”陶长老说。
他右手把剑垂下, 被剑尖一点寒芒指着的石面仿佛承受不住某种锋利,无声无息地出现蛛网般的裂痕, 左手却滑出一杆烟斗, 径自抽了起来。
“谁告诉你我们要来鱬城的?他们允诺了你什么?”
“老师不是听到了吗?”舟子颜似乎笑了笑, 圜坛周围建筑的影子一点点拉长,渐渐盖过湖底长出的青瓷枯荷, “期我以日月,期我以四/风。”
“蠢货!”
陶长老呵斥,烟杆在虚空中一敲,磕出几点暗红的火星。火星迸溅,落到湖底,落到水榭亭台扭曲的影子上,转瞬就把它们灼烧出白色的灰烟。
“愚不可及!冥顽不灵!什么人说的话都信?以为给那些家伙当走狗,替他们卖命,他们就真的会履行承诺吗?我看你的长进是长进到狗身上去了。”
“老师责之有理,可山海阁现在不也在当百氏的走狗吗?”舟子颜微微欠身,仿佛仍在从前的课堂上,等着老师解惑,“百氏南伐巫族,借道清洲,山海阁不仅应许,还伸以援手,这不是争当百氏的马前卒是什么?又或者——”
他打见面起就始终毕恭毕敬,一直到现在,长久以来扎在心底的那些尖锐刀剑陡然在声音里破鞘而出。
“这也是您说的权衡?”
烟斗悬停半空,四下死寂。
“恨我恨很久了吧?”陶长老慢慢地抽了口烟,吐出的雾模糊了他的眼,“安排住处的时候,是不是松了口气?毕竟我要是住城祝司里,光是克制杀意,就要花很大力气,很容易露出马脚吧。”
“子颜不敢。”
舟子颜冷冷地说。
“以前我就最烦你这个德行,心里拗得跟头牛一样,脸上口里还要什么都应好什么都应是。恨就是恨,还非要执什么弟子之礼,没点少年气。”陶长老松开烟斗,任由它磕落在黑石上,剑插至身前,左手与右手一起握住剑柄,白发被风吹动,“不过,恨我恨山海阁,都可以,唯独不该对太乙那位出手。你手里还提着他的剑吧?什么时候学会忘恩负义了?”
舟子颜低头。
太一剑在兵匣中,剑身微颤,竭力想破匣而出,却被十二根铜链紧紧锁住。
——我有一把剑。
——想祭天,就来找我借剑。
红衣少年撑开纸伞,拨开雨帘,渐行渐远,声音却被雨水留了下来。
舟子颜闭了闭眼:“他说鱬城很美,可这美是从心脏里飞溅出的血色,是最后一刹了……生无可期,死无可惧,负恩负义,子颜今日亦有权衡!”
他猛地睁开眼,目光冰寒。
“老师,请指教!”
世界被黑暗笼罩,阴影铺天盖地。
……………………
灰墙灰瓦灰檐。
左月生呆呆傻傻地站在潘街上,一时只觉得自己走进了鱬城的影子里。
“他娘的,”他喃喃,“这是怎么回事?”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不渡和尚在他旁边,左顾右盼,“这是水中月,镜中花。”
“什么、什么意思?”陆净没听明白。
他不仅没听明白,他甚至没搞懂眼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只记得,刚刚还在举行祭天仪式,千灯万火,辉煌无比,然后那谁……哦,舟子颜双袍一振,原本连接天地的水流就朝他们卷来了,在光影中他又看到了坐在窗边的娘亲……
再然后,醒来就发现自己站在潘街。
潘街的一切,都还和他们昨天游览夜市时一模一样,。
发冠钗头的铺子还在卖发冠钗头,卖新折小枝花的还在卖新折小枝花,左月生为了一文钱大费口舌的提笼铺子也还在……人和物都没变,只除了所有东西几乎都褪去了色彩,变得灰沉沉一片。
之所以用“几乎”,是因为绯绫朱绸的红色还在。
但街上没有了游曳的鱬鱼,没有了流转的鳞光,这些布匹绫绸在一片灰蒙中,就仿佛是一捧捧泼溅开的血,令人心惊。
“意思就是我们被困进杀阵里了!”
娄江脸色铁青地拔出剑,警惕地看着那些静止不动的人。
“水中月镜中花,都是虚假不实之物。我们刚刚看到的祭天仪式只是个伪装……只是表面上看起来是在祭天!实际上,真正运转的阵术是个幻阵!是冲我们来的!他是在举一城之力来杀我们。操!”
说着说着,娄江终于醒悟了什么,忍不住破口大骂。
“说什么挪移阵被鱼啃坏了,骗他娘的个鬼啊!明明就是这小子知道我们要来,提前坏了挪移阵。他是十足把握,陶长老会愿意帮他举行仪式,他没把握直接和陶长老正面对抗,就用这种方法,借陶长老的修为来启动阵法……”
“什么?他不是陶长老的学生吗?弟子弑师,十恶不赦啊!”左月生心说不至于吧,难道老头子当初气人跑回鱬城奶孩子时骂得太过,让舟子颜记恨到了现在,“再说了……有仇那也是跟陶长老他们的,关我们什么事?对了!”
左月生忽然发现了什么,急急忙忙地四下张望起来。
“我、你、陆净、秃驴、叶仓……等等!仇大少爷呢?!”
娄江一惊,急忙跟着四下环顾起来。
他倒是隐隐约约记得被扯入阵时,陶长老似乎发现了什么,朝舟子颜出剑了,此时没看到陶长老并不意外。但就像左月生数的一样,他、左月生、陆净、叶仓还有不渡和尚,一行五人,全聚集在鱬城夜市的潘街上。
独独少了个仇薄灯!
“贫僧想……”不渡和尚幽幽地开口,“这杀阵,似乎是冲着仇施主去的。”
“真的假的?秃驴,你可莫要开玩笑,”左月生一下子跳了起来,“我靠!我还以为他是因为仇薄灯把剑借给他,所以特地放仇大少爷一马的!到头来居然是专门等着要杀仇大少爷的?这也忒没心没肺了吧?”
口上这么说着,左月生下意识回头看了陆净一眼。
两人一对视,都从彼此眼中看到压不住的惊慌和担忧。
别人不知道就算了,他们可是清楚仇薄灯一身业障的事。眼下一听舟子颜煞费苦心地要杀仇薄灯,下意识地就想到了那方面去,心说别是哪里走漏了风声,舟子颜知道仇薄灯是个“邪祟”,所以一心想要除魔正道吧?
不然舟子颜和仇薄灯无冤无仇的,怎么早早地就等着杀他?
“这怎么办?”陆净慌里慌张地问,“仇薄灯修为那么低,我们得快点找到他。”
“恐怕没那么好找,”不渡和尚摇摇头,“贫僧不才,略通些阵术,舟城祝设的这阵,不止一重幻境。他以圜坛为阵基,圜坛三重,幻阵应该也有三重。依贫僧之见,贫僧与几位施主应该是在最外层的幻阵,陶长老则在中层,至于仇施主……大概是在最深一重幻阵里。”
“你们看!”
叶仓四下张望,不死心地想找到仇薄灯,突然眼角的余光瞥见街道两侧的异样。
“他们脸上那是什么?”
众人齐齐看去。
潘街原本静止不动像被定格在某一刻,整条街的人都像刚从瓦匠搅拌好的浆里捞出来一样,灰扑扑的。但此时,灰浆泥人的眼角渐渐地出现了一点红色,红色迅速生长,转瞬间变成了一小片鱼鳞。
“命鳞。”不渡和尚低声道。
命鳞出现后,寂静定格的街忽然又变得人声鼎沸。
“新折小枝花,罗帛脱蜡像生花——像生花嗳!”
“冠梳儿卖也!冠梳儿卖也!……胡家嬷嬷亲造,手打穿珠也!圆润润一点朗月,明晃晃一弯弦钩,金澄澄一眼招,亮灼灼两穗飘!玉沉沉好个钗头……”
“削刀磨剪!阿有难哉!”
“……”
市井的叫卖声再次从四面八方袭来,但被叫卖声包围的左月生等人却不再觉得这些声音绵软温柔如唱歌!街道上,货郎小贩,伙计掌柜,老人小孩,女人男人……全都扭过头,齐齐地盯着他们,眼睛漆黑,令人如坠冰窟!
“我觉得……”陆净声如蚊呐,“比起我们杀进最深重的幻阵去救仇大少爷,还是仇大少爷提剑杀出来救我们的可能性更大一点。”
“放你娘的狗屁,”左月生蠕动嘴唇,“你丫忘了,仇大少爷的剑被在姓舟的那个狼心狗肺的家伙拿了。”
说话间,左月生后退了一步,撞上娄江。娄江又撞上叶仓,叶仓又撞上不渡和尚……
几个人聚拢成一圈,握紧刀剑。
磨刀匠率先扑出,紧接着,整条街的人都涌了过来。
血花飞溅而出。
……………………
嘀嗒嘀嗒。
雨落到水银般的湖面,泛开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圆。
圜坛还是那个圜坛,湖还是那片湖,湖里依旧亭亭地立着无数荷叶般的青瓷碟,碟上的红烛依旧燃烧着,水纹漾漾,火光盈盈。但棂门下没有祝师也没有祝女,圜坛上没有陶长老也没有舟子颜,水亭中也没有左月生等人。
这里安安静静,无风无潮。
雨绵绵不绝,从天而降,将最高处的石台笼罩其中。
一身白衣的少年,十指交叉,躺在石台上。
他穿红衣时飞扬跋扈,眉眼尽是矜骄,但眼下身着白衣静静沉睡却显得格外地秀美沉静。细细的雨珠沾在他垂着的眼睫上,凝如晨露后滴落滚过眼角的绯鳞朱泪。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茫然地睁开眼。
“……我,是谁?”
第35章 似梦非梦转头空
雨落进少年的眼睛, 渐渐地,刚醒时的茫然不见了。他无声地凝望了许久天空, 觉得这个场景依稀有些熟悉……就像已然不是第一次在长梦后醒来,在无人之处低声问自己是谁,而四周空空,没有人告诉他答案。
没人告诉他也没关系。
他翻身坐起,双手撑在石台上,居高临下地俯瞰圜坛周围的粼粼水光。
“赵、钱、孙、李、周……”他把圜坛周围一圈的青瓷灯盏挨个地数过去,宛如小时候孩子们采了一捧花后, 挨个数花瓣,由最后一片来决定某件事的答案,“……伊、宫、宁……仇。”
“好了。”
他满意地停下来。
“我姓仇。”
“你还差了二十六盏没数呢,”有人忍不住出声提醒, 离圜坛不远水亭的立柱阴影里浮现出道修长的身影,“按这么算, 你该姓怀才对。”
“我没打算按一圈的盏数来啊,”少年温和地解释,“数数这种事, 数到自己喜欢的, 就可以停下了。你不懂么?”
他合眼深眠时恬然安静, 匍一睁眼, 就算一身白衣,言辞恳切, 也透着点邪气……如果小时候, 他真的也用过数花瓣奇偶的方式来决定做不做某件事, 那到最后他一定会面不改色地把多出来的那一片毁掉。
“歪理,”昏暗里的人笑了一声, “你为什么不问我,你是谁?”
这才是正常人该有的反应吧。
“问你才不正常吧?”少年奇怪地反问,“我现在什么都不记得,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什么时候揍过你,得罪过你。问你我是谁,万一你随便编个乱七八糟的名字,又或者干脆报个江湖魔头的名字给我,我是信还是不信?”
“……”
暗处的人一时间竟然分不清他到底是真忘了还是没忘,是入阵了还是没入阵,过了会顺着他的话又问。
“姓仇,名呢?”
“仇……”
少年环顾四周,看到一盏青瓷灯摇摇曳曳,火光单薄。
“薄灯。”
“我姓仇,名薄灯。”
“仇薄灯。”
……………………
“仇薄灯到底是招惹了什么仇家啊……”
陆净有些麻了,提着刀站在潘街的正中心,连根指头都懒得动弹一下。
“费这么大力气来杀他……我说,要杀人也不用每次都搞得这么复杂吧?提把刀直接踹开他房门便砍不就得了,又或者买几个杀手刺客,蹲在酒馆里,趁他喝醉就‘咻’一下,不好吗?”
左月生翻了个白眼:“陆十一,你想得也未免太简单了吧。今天谁提刀踹他房门,明天太乙就提刀踹谁坟门你信不信?”
“我信……”陆净有气无力,“所以,舟子颜是疯了吗?敢对太乙小师祖下手,他不怕太乙把鱬城平了吗?”
“一般来说,搞这么复杂,主要是两种原因,”不渡和尚转着他的佛珠,“要么想杀的人太强,正面下手杀不了。要么想杀的人身边背后还有不少人,得一起灭了。仇施主修为刚及明心,想来便是后者了。”
“什么原因都无所谓了,”陆净崩溃地喊,“我只想知道这他妈的又是什么情况!”
他一指完好无损的潘街。
“能不能让人死个痛快?!”
无怪乎陆净如此暴躁。
一开始陆净里三重外三重地被潘街上的人围住还有点紧张,真打起来却发现很轻松,这些人力气和普通凡人没有差别,就算是修为最低的左月生都能一次性撂倒好几个。结果,等到一条街都被清理干净后,几人刚要离开这条街去其他地方,就觉得眼前一花,意识一恍惚。
等再次清醒,就发现自己又站在了一条和最初一模一样的潘街上。
刚刚被杀死的那些人,又都好端端地立在街道上。
反复数次后,陆净快崩溃了。
就算是枎城一夜骤变,全城的人都被傀术控制,都没有这种循环来得恶心。
“陆施主稍安勿躁,”不渡和尚念了几声‘阿弥陀佛’,“我们入的是幻术杀阵,‘幻’者虚实相生,讲究的是‘攻心’二字。不论主阵的人让你看到什么虚相,都是为了干扰你的本心,让你灵台动摇,最后趁你神劳疲乏之际,出其不意地发动实击。故而万万不可烦躁,亦不可松懈!”
“那我们怎么办?”陆净有些焦躁,“总不能永无止境地被困在这里吧?”
他们还得去救仇薄灯呢。
……虽然,也许会是仇薄灯先来救他们。
“阵必有眼,就算是幻阵也不例外。”左月生说,“破了阵眼就可以出去了。”
“好说好说,”不渡和尚道,“可惜这幻阵不比寻常。舟城祝是以水纹和火光布阵,水与光都是流转不定之物,阵眼随之变幻,恐怕难找得很。”
“再难找也有个规律吧……”
左月生头大如斗。
“你们……你们就没有觉得这条街有什么不对吗?”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叶仓忽然开口。
“这条街从头到尾都不对劲吧!”左月生回他。
“不是,”叶仓看着街道两侧,语气有点不大确定,“你们没发现这夜市卖的东西很奇怪吗?”
“啊?”
其余几人一脸茫然地看他。
叶仓向一个珠花摊子走了几步。这么多次循环他们也摸出了点规律,每一次重新开始到鱬城人生出命鳞发动进攻之间会有一段安全的间隙。
“没有杂嚼摊子。”
“啊?”其余几人更茫然了,“杂嚼摊子?那是什么?”
“……”
叶仓再次意识到这些人连平时最靠谱的娄江在内,都是些养尊处优不愁吃喝的家伙,别看他们也喜欢嘻嘻哈哈地东跑西闹,其实根本不知道最普通最平凡的人生活是什么样子。
“杂嚼摊子就是吃的。”
叶仓费力地和他们描述。
“早市的时候,一般都卖果子点心煎茶,到了夜市卖的就多了,像什么象水饭、熬肉、干脯、包子鸡皮、鸡碎、辣瓜儿、梅子姜、细粉素签……一般一份一份地放在匣子里,这种就叫杂嚼,很便宜的,十五文钱就能买到一大份。”叶仓努力回想,“不论是什么节日,只要是集会,都会有这些东西吧。不过我昨天没出门,不知道是不是幻阵才这样……”
左月生回忆了一下:“昨天我们逛夜市的还真没看到这些,唯一卖吃的地方,是酒馆里……仇大少爷还嫌弃卖的东西难吃至极呢,我记得他烧鸡烧鸭一口都没碰,一大碟果子挑挑拣拣只吃了两个。”
“你们买酒和食点花了多少钱?”娄江意识到了什么,追问。
“不是我付的钱,我当时数提笼去了,没……没听到。”
左月生干咳两声。
娄江明白了。
十有八九是左少阁主这个铁公鸡,抠门怕出钱,一进酒馆就先躲到位置上,好让仇薄灯和陆净两个不把钱当钱的家伙去买账。
“五十一两银子。”
陆净回答,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完全是因为他的侍卫都死在了枎城,这还是陆公子第一次付钱买东西……
原本他也是个出门必定前簇后拥的家伙。
“五十一两……银子?”叶仓抽了抽脸颊,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靠!”左月生一下子跳了起来,扭头就往酒馆的方向走,“这他妈的什么黑店?走走走,老子就去砸了它!”
“怎、怎么了?”陆净一头雾水。
“陆大公子,”叶仓有气无力地解释,“一斤烧酒通价十六文,便是最贵的也不过一二两,一斤鸡肉约十四十五文,果点按碟算约六七文……您这一顿五十一两银子,被宰得简直、简直说您是冤大头都辱没了冤大头。”
“不一定。”娄江低声说,“你刚一说,我还想起件事来。”
“什么事?”
“入城时,我们一路穿过了几条最主要的商街,我没看到哪怕一间的食铺……不过当时鱬鱼游曳之景太盛,又满目绯绫红绸,我只当是鱬城以布坊丝行为主,没有在意。现在想想,的确很奇怪。”娄江顿了顿,略微有些不舒服。
其实没太过在意的原因不止是觉得鱬城以绯绫闻名。
还有就是他修为已过定魄,早就辟谷了,虽然平时没有什么修仙者的架子,可许多时候总是会忘记,凡人和修仙者不一样。
凡人是要一日三餐的。
衣食住行,食,对凡人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他定了定神,复又问陆净:“那你们昨天在酒馆里,有没有见到人因为店家要价太高,和掌柜伙计吵起来?”
陆净摇摇头,叫屈道:“要是有,我也不至于真那么傻好吗?”
“这就是了。”娄江环顾四周,后背缓缓爬过一丝寒意,“食价高得离奇,店中之人却没有异议,只有一种情况——”
“这座城,本来就没有多少吃的了!”
说话间,街上的人再次生出了命鳞,叫卖声复又响了起来。
“冠梳儿卖也!冠梳儿卖也!……胡家嬷嬷亲造!”
“新折小枝花,罗帛脱蜡像生花!”
“……阿有难哉!”
“……”
熟悉的市井吟唱百端,熟悉的起伏承转绵软。众生百态,唯独缺了血肉之胎活下去最重要的柴米油盐。
左月生一步步后退,退到不渡和尚身边时,忽然转身横刀,朝他的天灵盖劈下!
铛——
不渡和尚双手合十,灿灿如金地夹住了左月生的刀。
就在左月生出刀的瞬间,陆净一步跨出,封住了不渡和尚后背的退路,叶仓和娄江慢了一拍,但也很快地就一左一右,将刀剑牢牢架到了不渡和尚脖子上。
“几位施主这是何意?”不渡和尚一脸惊色,“不要内讧啊不要内讧!”
“秃驴!装什么傻!”左月生死死地把刀往下压,“‘来鱬城之前,你就口口声声说过,我们会遇到血光之灾。你对鱬城熟悉得压根就不像第一次来,昨天酒馆里你也说过,‘这鱬城夜市难得遇上’……妈的,你个满嘴谎话的秃驴!老子看,你就是舟子颜安插在我们中间的内应!”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贫僧的确是第一次来鱬城!”
娄江冷着脸,把剑往里压了一分。
“唉唉唉!贫僧冤啊!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一直都说的是真话,只是你们不信罢了!”不渡和尚叹气,“几位难道忘了初次见面时,贫僧唱过什么吗?”
“傻傻傻,疯疯疯,似假还真潜夔龙……”陆净回想了一下。
“走走走,游游游,”不渡和尚接口,“似梦非梦——”
他猛地把手一松,佛珠向上一祭。
金光大作,一轮烈日在灰色的大街上腾空而起。
“转头空!”
……………………
“那是什么?”仇薄灯一身白衣,坐在圜坛最高层的祭坛上,远眺,发现西边城街的方向隐隐有日光闪动,“东边日出西边雨?”
“没有金乌会落到地面上吧。”
“你一直藏在暗处,是因为长得太丑吗?”仇薄灯冷不丁地问,“这种不污世人之眼的精神可嘉,不过你大可以走出来,我不看你便是了。”
暗里的人先是沉默,尔后叹息一声,从柱后转了出来:“放心,长得虽不算上佳,但还不至于污了你的眼。”
仇薄灯回头。
亭里站着一人。
水纹印在他脸上,有种如高远的寒意和尊贵。他长得绝对不算差,甚至说“不算上佳”都是自谦,那是一个就算褪下华服走进市井与匠人共饮,都让人觉得十分遥远的人。衣白如雪,不染凡尘。
“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他说。
第36章 东边日出西边雨
“听起来像什么故人重逢, ”仇薄灯素净的指尖轻轻叩击石台,“不过未必不会是什么江湖骗子, 毕竟侠客失忆后,误把仇敌作知交,也是经久不衰的戏码了。”
“你怎么还是那么喜欢看戏?”白衣人也不生气,笑了笑,冲淡了他身上那种如帝如君般的尊贵,“什么都不记得了,还记得千万种戏里的桥段?早知道该给你带盒银泥红脂, 让你一个把好坏都登台唱尽算了。”
“的确。”
仇薄灯一按石台,从圜坛上跳了下去。
袍袖如鹤展开,他落向池面,却没有陷没进水里。他踏在青瓷盏上, 隔着粼粼水波和烛火与白衣人遥遥对峙。
“不报名姓吗?”
“名姓么……”白衣人扫了一眼银湖中的灯盏,“姓怀, 名宁君。”
“怀宁君,这假名编得没水准。”仇薄灯踏着一片片青瓷,从湖面上走过, 衣摆擦过火焰分毫未损, “虽然一时半会记不起来, 但总觉得就算我以前认识你, 那也绝对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的类型。所以……”
他抬起眼,眸光冷锐。
“有话就直说。”
“有仇就拔刀。”
青瓷投在湖底的阴影随水纹缓缓移动, 潜藏着无数瞬息万变的危机, 仇薄灯的话仿佛令潜伏着的凶杀骤然绷紧。他与白衣人之间的距离已然很近, 已然是拔剑挥刀厮杀的最佳距离。
怀宁君摇了摇头。
“你想多了,”怀宁君说, “我只是来请你看一场戏罢了。”
“什么戏?”
“东边日出西边雨。”
…………………………
雨。
寒透骨髓的雨。
“见鬼。”陆净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战,握刀的手都有些哆嗦,“死秃驴,你他娘的是想冻死我们?”
不渡和尚皱着眉头,做了个小声点的手势:“几位施主莫要高声,我们并未出阵。”
“并未出阵……”
左月生皱着眉头,环顾四周。他们站在有几分熟悉的街道上,屋脊牌楼笼罩在蒙蒙细雨里,起伏斜飞的线条虽然还是显得十分阴沉黯淡,但已经不再是先前的那种一片灰沉。周遭的景象看起来,更像真实的鱬城——赤鱬未醒的鱬城。
左月生心里略微地打了个寒战。
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目睹赤鱬休眠的鱬城,岂止不瑰丽不辉煌,简直孤凄如鬼城。
不渡和尚说他们还未出阵,那这又是哪里?
不渡和尚叹了口气,把自己黯淡了许多的佛珠举起来给众人看:“贫僧这串佛珠是佛陀亲赐之物,贫僧原本是想凭借它强行破开幻阵,带诸位重返鱬城,以证清白。没想到佛珠将我们反过来带到了舟城祝的‘迷津’里了。”
“舟……”娄江顿了顿,“舟谁的‘迷津’?什么意思?”
“唉!!!迷津就是‘心魔’‘心障’一类的,称呼不同而已,意思差不多。”不渡和尚愁眉苦脸地叹气,“这事可就得怨我们佛宗的那些老家伙了,天天一口一个普渡众生普渡众生,整个法器都想着渡世济人,也不分分敌我。”
原来,不渡和尚的这串佛珠又名“渡迷津”。
入幻阵的人,心神被幻术所迷,算“迷津”的一种,因此不渡和尚觉得能够借佛珠的“渡迷津”神通出去。但他万万没想到,这幻阵是以灵识控制的,除了入阵者的心神外,布阵者的心神也是和幻阵相通的……舟子颜都能忘恩负义地弑师杀人,那铁定也早迷失本心了嘛。
“以贫僧的修为,似乎暂时无法驱动佛珠,让它直接渡化舟城祝,所以它索性把我们带进舟城祝的记忆里了……”不渡和尚无可奈何地一摊手,“意思大概是,让我们想办法把舟城祝引出迷津。”
“大爷的,”左月生抽了抽嘴角,“这也太坑了吧?这小子一心想杀我们,你这破珠子居然还指望我们去感化他?我们拿什么感化?就算我们带把剃刀跑过去给他剃个秃头,他也不见得就会立地成佛啊!”
“嘘。”
娄江一打手势,眼睛死死地盯着街巷的另一头。
“他来了。”
只见舟子颜果然牵着一个孩子走了过来,几个人下意识想躲,但双方距离极近,街道两侧又没什么东西好遮身,仓促间舟子颜走到了面前。
众人惊得个个手按刀剑。
“快到家了,不能再和你娘吵架了。”
“可是,我想当祝女。”小姑娘揉着眼睛,“子颜子颜,你和我娘说好不好?你现在是城祝了嘛,你和我娘说,我娘会同意的。”
“这个……”
一大一小沿着街慢慢走远了。
左月生慢慢地松开刀剑,和陆净对望了一下。
迷津里的舟子颜,比他们见到的时候要更年轻一些,还只是名祝师,哄小孩的架势也远没有他们见到时那么轻车驾熟……说实话,他们和舟子颜也没什么交情,猝不及防被暗算时心情更多的只是种“日你大爷,居然敢对老子下手”的愤怒,甚至还想过,这姓舟的是不是像枎城前城祝一样,又是一个王八羔子。
但舟王八又好像和葛王八有点不一样。
左月生和陆净还在纠结,娄江已经越过众人,径自跟了上去。
左月生一拍大腿。
靠,怎么忘了,他们这里还有个人貌似曾经是舟王八的迷弟来着!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以至于大家都忘了这点,现在想想,刚刚在幻阵潘街上,娄江挥剑的气势简直就是前所未有的凶悍。
“走走走,跟上跟上。”
左月生一挥手,尾随其后。
一行人快要绕过街道拐角时,前面走的舟子颜忽然停下脚步,低下头对小姑娘说:“你在这里等一会不要乱跑,我去和你娘先说一下。”
小姑娘乖乖地站住。
舟子颜摸了摸她的脑袋,向前走去。
娄江离他最近,一开始还以为他是发现了什么,手指下意识地攥紧剑柄。但很快,娄江便注意到了不对,舟子颜自己一个人绕过街角,悄无声息地站在一处檐角下,垂下眼帘,静静地听着从院子里传出来的谈话。
“……又比去年晚。”
“日头也不出雨也小了,这下去可怎么办啊。”
“……”
娄江明白了。
舟子颜不是发现了他们,而是听到了院子里的谈话,所以让孩子先留在街角等等。只是娄江有些不懂,这些谈话和舟子颜的迷津又有什么关系。
正想着,院子里的对话逐渐变得激烈起来。
“他一个人拖累我们,当初就不该……”
“你瞎说什么!”男人粗暴地打断,“你这婆娘懂什么!”
“我是婆娘,你们说的那些大道理我不懂,”女人发狠,“那你倒是说说,他又做了些什么?他自己吃喝不愁要什么山海阁给他什么,那我们鱬城呢?我们鱬城怎么办?”
“他不是回来了吗?”
“回来,回来有屁用。”女人冷笑,“当祝师又算什么,反正城一死,他照样回去当他的山海阁第一天才,耽误得了几年?又有好名声,又有远大前途,多划算的买卖。”
“……”
娄江转头去看舟子颜。
舟子颜苍白地站在原地,等争吵结束过了一小会,他抬手揉了揉脸,若无其事地走上去,敲了敲门。
“谁呀。”
“杨婶,是我。”舟子颜温和地应。
院子里仿佛有东西被打翻,脚步声急急地传了出来,门嘎吱一声被打开,露出一张慌张的妇女脸庞:“啊,子颜,是你啊,快进来快进来……老头子快去拿枣子!”
“不用了,”舟子颜神色如常,略有些歉意,“我刚刚遇到兜兜了,她说怕你骂她,不敢回来。”
“这死丫头。”妇女一边道歉,一边把人往里让。
后面的对话渐渐地就模糊了。
娄江后退几步,撞到了人。
左月生、陆净还有叶仓眉头打着结地站在背后,显然也听到了刚刚的争吵。
“几位施主,以前鱬城也是会出太阳的。”
不渡和尚捻着佛珠,淡淡地说。
…………………………
城门打开。
阳光沿着地面平推而出,转瞬在成千上亩水田上铺开,青绿的禾苗在金光中抽高,扎头巾挎竹篮的妇女踩着平行的田垄而行,扛锄头挑草担的男人牵着水牛跋涉在泥浆里。仇薄灯站在一条约莫三丈长的赤鱬身上,被湍急的河水携裹着打半月形的城门下经过。
老人敲起锣鼓,苍老的歌声在天地间回荡。
“瘴月过呦——”
“四野开!”
弯腰插秧苗的男女们直起身,高声应和。
“神鱬河开——”
“种谷麦!”
成群的赤鱬跃出水面,鳞片灼灼生辉。它们从正在耕作的人们头顶飞过,洒下一串串绚烂的水珠。鱼群在城外的空中划过一道绯色的彩虹,又一头扎进把水田分隔开的河道里,顺河而游,游出一段距离后,又再次高高跃起。
所过之处,漫长瘴月残余的晦气如积雪消融。
“赤鱬的鳞火来源于日光,”怀宁君轻飘飘地落到仇薄灯身边,“虽然是离不开水的鱼,但其实也离不开太阳。没有雨,它们会死,没有日光,它们会虚弱。”
因为虚弱,才需要休眠。
仇薄灯在田垄上走了几步。
太阳高悬在天东,积雨落于天西。随着时岁的更移,日渐偏西,雨渐偏东,仿佛一个缓缓旋转的雨与日的太极,阴阳相融,构成了这座城的奇特生息。在日光普照的地方,鱬鱼借河而出,替人们清除一整个瘴月下来积攒在厚土中的晦气。在雨水绵绵的地方,鱬鱼半游半浮,从人们手中衔走精心烹制的青团裹点。
整座城有雨也有光。
喧哗而热闹。
赤鱬之红,桑禾之青,旭日之金,天地画卷。
“那么,”怀宁君袍袖一挥,“你想救它吗?”
……………………
雨水弥漫,四周的景物迅速变化。
庭院、吵架的男女都消失了,娄江几个人静静地站在原地,心知这是迷津在发生变化。他们有那么一段时间,看不到其他的东西,只能听到纷纷杂杂的对话,有时尖锐有时窃窃,但都很模糊。
“子颜子颜,又有人归水啦。”
“说多少次了,要喊城祝,再不济也得喊先生。没大没小的。”
“可大家都喊你子颜子颜,凭什么大家喊得,我喊不得?”
“说得漂亮,人人平等。”
听到最后一句话,左月生和陆净险些跳起来。
前面三句话应该是舟子颜和另外谁的交谈,但最后一句声音分明就是仇薄灯!
靠!
左月生和陆净激动得差点大喊,心说仇大少爷果然最后还是您老提剑来救我们啊。幸好被不渡和尚和娄江一人一边摁住了。
周围终于清晰起来了。
几人四下一看,发现这一次迷津呈现出来的画面还蛮熟悉的,可不正是他们被设计进幻阵的圜坛吗?
与此同时,他们也看到了仇薄灯。
仇薄灯待在距离圜坛不远的水亭里,望着这边,目光径直从他们身上穿过,落在圜坛上。看样子,在迷津里,不论是舟子颜还是仇薄灯,都看不到他们。
左月生还想过去仇薄灯那边,被不渡和尚拍了一下。
不渡和尚一指穿着城祝衣的舟子颜,示意其他几个人先跟上他。
“魂兮归兮!厚土瘴迷,其唯止歇。”
“魂兮归兮!高天无极,其唯止歇。”
“……”
祝师祝女的歌声渺渺茫茫。
虽然知道舟子颜看不到自己,但几人莫名地还是有些心虚,蹑手蹑脚缩头缩脑地跟着他上了圜坛最高处,就看到他握着刀,动作熟练地切割一具尸体。几个人中,陆净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当场差点就想直接吐出来。
“这家伙,别压根的就是个邪魔吧?”
陆净用气声问。
好食人尸的那种。
娄江狠狠地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把他捅闭嘴了。说话间舟子颜的刀已经切开了死者的腹部,几个人同时见到一块金从刀下滚了出来。舟子颜没有什么表情地继续执行归水仪式,握刀的手苍白用力,一把剜出了死者心脏。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不渡和尚轻轻道。
“果然如此。”
“怎、怎么了?”陆净问。
“吞金自杀,”娄江回答,瞳孔中映出万千鱬鱼淹没死者的景象,“他是在……以身饲鱼。”
群鱼低旋徘徊,赤鱬不能言不能语。
但娄江却听到了它们的悲歌。
说要借剑的少年渐行渐远,长不大的小姑娘嗒嗒跑进水阁,拽着年轻的城祝往外走。一开始欢快地说着典藏,后面声音渐渐地就低了下去。
“子颜……今年归水的人好多。”
“嗯。”
“子颜,鱬鱼这次醒来是不是不会再沉睡了?”
“嗯。”
陆净呆呆地站在原地,定定地看着他们走远。
素窗边的女人抚摸着他的头顶,轻声说,十一,你要知道,我们很多时候都只是个过客,别人的喜怒悲欢我们不懂得……他们来到鱬城,看它烟雨绵绵,看它在阴沉晦暗中迸溅出来的天地霞色,他们惊呼,他们赞叹。
可他们真的了解这座城吗?
不。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只是过客。
“唉,”不渡和尚愁眉苦脸地叹气,“难办了哦,原来不是舟子颜要杀我们,是整座城都要杀我们。”
知生无可期,知死无可惧。
举城皆同谋。
第37章 年少仗剑平不义
“我不懂, ”左月生茫然地看着迷津中的舟子颜和兜兜远去,“这座城, 不也曾剑斩太虞吗?”
他还记得那日在酒馆的血气上涌。
当时有仇薄灯,有陆净,还有他。他们围着一盏蜡烛,听一个不靠谱的和尚说鱬城的往事,说那太虞氏少族长嘶吼着咆哮着,说自己是未来的天牧者,说空桑千万载力如浩海, 也说鱬城百万凡人百万兵,说鱬城满城着刀甲。
说这座城的人,与修仙者相比卑如蝼蚁的凡人在那一刻奋不顾身。
用菜刀,用剪刀, 用牙齿,用所有荒唐可笑的武器。
修为最高的鱬城城祝已死, 再无一人可与太虞少族长相抗,他肆意横斩,携鱬鱼破破围而去, 直到城门处, 遇到了打暗影中飞出的剑光。
尸如山血如海, 最后剑照十二洲。
其悲至此, 其烈至此。
这么烈的一座城,当初能够百万人一起奋力起身的城, 怎么就被困在冷雨中日复一日地磋磨着, 磋磨到夫妻间口角相向悔意横生, 磋磨到正值壮年的人吞金自杀以身饲鱼?
当初的那一剑哪去了?
“鱬城剑斩太虞到底是什么时候?”
娄江突然一把抓住不渡和尚,近乎失态地低吼。
“说啊!说!”
“归已三十二年, 昭月二日。”
归已三十二年,昭月二日。三十二年……
娄江松开不渡和尚,踉跄地后退了一步,浑身生寒。他记得这个时间,他记得!他曾无数遍阅览过另一人的轨迹,透过简单的文字想象那个人在某一刻的意气风发,即嫉妒又向往……他看了那么多遍以至于最后那些数字都烂熟于心。
山海阁弟子宗卷载:归已三十二年,昭月二日,舟子颜归乡探亲。
距今约莫百年。
时岁的流逝要很久才能在修仙者身上看到痕迹,入了仙途,修为稍有所成,衰老就会很慢。修仙者的“年少”与“年老”和凡人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归已三十二年,舟子颜悟道。娄江不知道,他返回鱬城时,是否也带着荣归故里衣锦还乡的意气风发。
那一年,他十六岁。
百年后,娄江再次见到舟子颜,他依旧面容年轻,甚至还会掩面欲走,被陶长老呵斥的时候,神态腼腆局促。娄江读了他那么多年少风华,心里也下意识就觉得,他还是当初那个十六岁荣归故里的人,没有意识到,时间早已经过了百年。
一百年。
一百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让一个天才和一座烈如炽火的城,变成如今的模样?
娄江推开其他人,朝快要消失在回廊尽头的舟子颜冲了过去。
“娄江娄江!”
背后左月生他们在喊,娄江全然没听到。
他在舟子颜的虚影即将消失之前,一把抓住了年轻城祝的衣领,歇斯底里地吼:
“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啊?
他最嫉妒的人,也最崇拜的人。
手指擦过衣领,娄江被一股力量席卷,撞进了一片混沌里,等再次醒来,他跪在一间略微有些昏暗的净室内,头顶传来一道熟悉的苍老声音:“子颜,你太冲动了!我不是给了你聆听符,为什么不先告诉我?再不济,你也该把人带回山海阁,让山海阁来处理!”
“可他会死吗?”
娄江听到舟子颜的声音响起,压抑而低沉。
“交给山海阁来解决,他会死吗?”
他抬起头,看到了面带怒容的陶长老,熟悉而陌生。
娄江熟悉的陶长老是个有些不务正业的老人,整天在阁里阁外转悠,毫无架子。然而舟子颜记忆里的陶长老,则显得更加年轻,更加冷硬严肃,不抽烟也不风雅,更像传闻中曾镇守不死城数百年的山海阁顶梁柱。
“老师,”舟子颜轻声问,“山海阁会杀他吗?他会死吗?”
陶长老沉默,许久不答。
“他不会死!”
“你们不会杀他!”
娄江感觉到舟子颜的手藏在袖中颤抖着,他竭尽全力地克制着自己,维持着对老师该有的尊敬。
“他是太虞氏少主,未来是天牧之首,你们不会杀他!”
“可他说什么?几件神器,几万黄金,就够赔我鱬城一条鱼,说什么一人一口棺材二十两,就算把全城人的杀光了,两百万两黄金,他太虞也赔得起!说什么一条鱼而已!”
“就算是一条鱼,那也是护我鱬城千年万年的鱼!”
他笔直地跪着,胸腔里却沸腾无穷无尽的愤恨,鱬城比之百氏,有若萤火比之日月,如此微小如此渺茫,可萤火也敢沸腾,一若城池之内百万人的奋不顾身,一若十六岁的少年抱剑,积蓄着怒龙般的一斩。
“……你又何必非要在鱬城杀他?”陶长老说,“你明明可以在城外杀他。”
“老师啊,鱬城活着,就是这么一口气啊。”
舟子颜轻声说。
一口谁杀城中之鱬,谁必死城中的气。
鱬鱼数以亿万计,可每条鱼分开都很弱,只有汇聚在一起才能照亮山河。他们要护所有的鱼,就得守着这口气。
“今天百氏不死城中,明天就有千氏!万氏!鱬城……就没了啊!”
寒风穿堂,陶长老重重地叹息,负手而去。
“你这样,护不住的。”
护不住?
为什么护不住?
明烛一腾,画面一转,娄江只觉得自己,或者说舟子颜,又一次跪在了地面上,重重地磕头。他用的力如此重,以至于附着在他记忆里的娄江都感受到了那种刻苦铭心的痛意。
“弟子疑百氏私改日月之轨。”
“弟子肯请山海阁问询空桑。”
一字一叩,满座静寂。
“子颜……求阁主与诸位阁老,问询空桑,彻查天轨。”
他抬起头,一字一句声音沙哑。
娄江见到了阁主,见到了白发苍苍的诸位阁老,见到了许许多多或严厉或慈祥的长老。舟子颜一位一位地望过去,他们或别过头,或眉峰紧锁,或摇首叹息……从未有过那么冷的穿堂风,冷得人的血和魂一点一点地凉下去。
“子颜,”最后阁主开口了,声音很慢,“太虞原本是要鱬城交出你的。你知道吗?”
“弟子知道。”
舟子颜的头一点点地垂了下去。
“弟子知是山海阁护我。”
“虽然当初司天之盟约规定,若仙门对日月之轨有异,可问询空桑。盟约迄今,仙门共问询空桑三次,每一次都是数洲血战,生灵涂炭。”阁主沉声,“你可知道?”
“子颜……知道。”
“那你可明白?”
娄江明白了。
明白了为什么连左月生这个少阁主都不知道鱬城曾剑斩太虞氏,明白了为什么舟子颜在十六岁之后就杳无音信,明白了百年来宗内完全不提这个人。
因为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仙门统十二洲,各洲城池百万,城池与仙门契,因此每座城的城祝印都由各洲仙门统一铸造。城池向仙门纳贡,仙门则在大灾大厄之时,出手护城池。除此之外,当各洲城池遇到一城之力无法抗衡的不平事,也会向仙门寻求帮助,请仙门主持公道。
鱬城便是这么一座城。
它像清洲的其他城池一样,同仙门签署了城契。
太虞氏借自己在百氏中的权力和地位,更改日月出行的路线,使鱬城日渐少雨渐小。日月出行,其轨本就复杂莫测,高天之上只需要一小点极细微的偏移,就足以引起地面的生死变幻。太虞氏就是掐准了这种改动太过微小,在整体日月轨迹没有异动的情况下,山海阁绝对不会愿意问询空桑。
改天轨只是一族之所为,但查天轨却要查所有空桑百氏。
一边是一座凡城,一边是百氏空桑。
孰轻孰重,孰与权衡?
于是城契也只能作一声叹息,这世界的公道本来大多就是一纸虚言。
独年少才会当真。
“……子颜明白。”
“子颜不怨,请辞山海。”
辞山海,归鱬城。
……………………
“子颜,你疯了!”陶长老死死地抓住断剑,剑刃切开了他的血肉,鲜血滴落到地面,“你到底做了什么!谁教你这种邪法!”
幻阵里千万道飞虹,千万道流火,水墨般的街道与房屋被撕扯,被燃烧,被抹去,又被复生。站立流光正中央的年轻人黑发成霜,他瘦削而苍白,仿佛一身的血都在迅速流走,化为数不清的盘绕他着的绯红鱼影。
鱼影从他的胸膛,他的心脏里游出来。
他站在那里,展开双臂,成了血肉的鱼巢。
随着群鱼游出,他的气息迅速地以某种可怕的速度暴涨,拔高,变得前所未有的危险。陶长老对那些危险浑然不觉,一直凝如铁封的神情破碎,露出掩饰不住的焦急和恐惧:“你到底做了什么!”
城祝可以通过城祝印借用城神的力量没错,但舟子颜此刻的变化,已经超过了通过城祝印借神力的范畴!
“老师,鱬城人都点过命鳞的。”舟子颜轻声说,“您知道命鳞是什么吗?”
“鱬鱼把它的命魂赋予我们,点过命鳞的人,就成了一尾游鱼,死后才能循鳞火的指引,回到鱼群里。”
“但是反过来,人如果愿意也是可以把命借给鱼的。”
是以城人吞金自杀,以身饲鱼。
他们将之称为“还命”。
鱬鱼佑我,赐我鳞红,我以命还之。
而他是修仙者,他可以修炼,他百年来日以继夜地修炼,以自己的灵识和修为来供养整座城的鱼。
“老师,我撑不了太久,可我要是死了,这座城怎么办呢?”舟子颜的眼睛空洞洞,“鱬鱼怎么办呢?”
“混账!”陶容长老逆赤流而上,鱼鳞割开他的血肉,白发如燃,“你杀得了我,杀得了其他人,你杀不了仇长老,你做的一切还是白费,你个蠢货!太乙那边我去说,百氏那边我去问!真想救这座城,你就把仇长老放出来!”
“我知道,”舟子颜轻声说,“那个人说过,我杀不了他。”
“所以,他自己来了。”
鱬鱼把他的力量还给他,他变得前所未有地强大,可他正在迅速地老去,那种老去是从灵魂里透出的疲惫和绝望。陶长老终于意识到横亘在他和学生之间的是什么了。
是百年岁月。
百年对仙人来说弹指一挥间,可对凡人来说却够了。
够一代人与一代人生死诀别,够祖辈的愤慨成为往事,够苦郁冷了热血,够一个人在绝望里不顾一切。
“老师啊,”舟子颜苍白地笑起来,“负恩负义,孰与权衡,学生也算是懂了。”
他自虚空中抽出了第二把剑,带着一身血一身火朝陶长老冲了过去。光线扭曲,世界颠倒,他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他放声悲歌。
“期我以日月,日月不至,我之奈何!”
“期我以四/风,四/风不至,我之奈何!”
年少仗剑平不义,而今俯首求权衡。
我之奈何!
第38章 我有白刃仇不义
“那么, 你想救它吗?”
金日坠落,黑云压城, 赤鱬沉影,稻田为瘴所淹,城人在苦难中焦虑磋磨……随着怀宁君的袍袖一挥,百年的岁月流转,一座城从缤纷走向灰蒙。
仇薄灯站在时光深处,衣袂飞扬。
“大苦大悲生死衰亡,”他注视着瘴雾如潮水般淹没沃野, 把人像野兽一样驱逐到末路,“问我想不想救……这话说得我真像什么绝代英雄,一苏醒就自带拯救世界的光环。我想救,就能救?”
“是。”
怀宁君淡淡地说。
“你能救。”
“为什么?”
“千万年来, 金乌与玄兔年复一年因循着被框定的轨迹行于青冥,十日与冥月相交于一点, 有人把那一点抽出铸成时岁的钥匙,那是足以左右日升月落的钥匙。”怀宁君负手而立,城门在他身后关闭, 铜锈爬上古朴的兽环, “你握着那把钥匙, 只要你愿意, 你就可以让太阳在鱬城升起。”
他凝视仇薄灯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神色的变化。
这件事是他一直以来的猜测。
他怀疑, 除了百氏之外, 这世界上, 还有一个人能够主宰日月出行。
那个人会是仇薄灯吗?
“你误会了,”仇薄灯客客气气地道, 日影偏转到他的背后,白衣飞扬如一尊立于旭日中的神像,也如一尊破日而出的魔像,“我是问,我为什么要救这座城?”
怀宁君的脸上掠过一丝诧异。
他像是完全没有想到仇薄灯竟然会问出这个问题。
“我为什么要救一座……”仇薄灯慢慢地补充,很有耐心地解释,“要杀我的城?”
金乌轰然坠落,黑暗如潮水铺天盖地。
怀宁君在旭日坠落的瞬间拔剑,寒剑出鞘一尺,清光如雪,剑鸣如凤,寒唳天地——白凤的虚影在他背后腾空而起,展开数十丈长的羽翼,每一根纤细的纹羽都蕴藏睥睨。
半座城被照成白昼。
“看来是故人重逢拔刀相向的剧本啊。”
在怀宁君拔剑的瞬间,仇薄灯鬼魅般后退。一道深不可测的裂缝从怀宁君站着的地方劈出,劈开整条长街,一直蔓延到仇薄灯身前不足一寸的地方。
“你没有被幻术所迷。”
怀宁君说。
“一开始还是有的,”仇薄灯站在白昼与黑夜的分野,“但点了命鳞的人,便是尾游鱼啊,游鱼又怎么会为水所迷?”
他眼角的命鳞艳艳,仿佛一枚火。
一枚燃烧黑暗的火。
起先是无数群红色的萤虫从地面上蓬飞而起,数以亿万计,很快地星星之火迎风澎湃,化为了一尾尾矫行天空的游鱼!它们成群结队,像百年前瘴月过四野开一样,汇聚成此起彼伏的长虹,把黑暗驱逐!点燃!
它们破阵而来,聚于一人背后。
“原来如此,”怀宁君转腕,握住剑柄,“你从踏进鱬城的第一天起,就知道这座城想杀你了吧。”
“是啊。”
仇薄灯坦然地回答。
舟子颜忘了一件事。
或许不是忘了,是走上歧途的人就看不见别路。
仇薄灯入城的那一日,群鱬曳空徊游,只为照亮他一人的瞳孔……那不是杀机,是一场盛大的欢迎。
这座城对仇薄灯而言没有秘密。
鱬鱼借天地水汽而来,轻轻触碰他的指尖,衔住他的衣袖,指引他在迷宫般的城祝司中行走,把被人为毁掉的挪移阵指给他看,又扯着他的衣袖在街头巷尾行走,把那些低低的私语送到他的耳边……
最后,它们请他离开。
请他在这座城染上无辜者的血之前离开。
请他在孩子们犯下无法挽回的错前离开。
一个人在什么时候最幸福?
在他还是孩子的时候。
因为不论你做什么,都长者站在你背后。你若走上歧途,他们就会千方百计地把你拉回来,你若闯下泼天大祸,他们也会竭尽所能地把祸抗住。满世界的风风雨雨,只要你背后的人还未彻底倒下,他们就绝不会看你在苦棘中跋涉。
一若上辈子仇家的那些老头,总是在他出门招摇前提前四处打点,在他惹是生非后全力兜住。一若劝他离开的鱬鱼。
你以为离去的人,其实从未离去。
“既然知道他要杀你,”怀宁君一寸一寸缓缓地抽出剑,“你还敢把剑借给他?善意被辜负不后悔吗?”
“他负我是他的事,我把剑借他是我的事。”
仇薄灯立于长街尽头,袍袖翻飞。
白凤与群鱬对峙,仇薄灯与怀宁君对峙。
鸿宇之间,除了他们,再无别人。在他们背后,是泾渭分明的鱬城,仿佛通往两种完全不同的命运。
“我现在真的好奇一件事了,”仇薄灯说,“你们想杀我,就是为了那把钥匙?”
——还是为了让整个清洲乱起来?
仇薄灯是在看到师巫洛的化身变得虚幻后,才捕捉到这一件事的。
《诸神纪》前期叶仓只是个普通的太乙弟子,主要剧情是在宗门内三天一小考五天一大考,一路过关斩将地升级当学霸。等升级成首席后,十二洲混战爆发了,叶仓领命率众踏上战场。叶仓的实力太微小,在他的感觉中,战争的爆发毫无预兆,仿佛是个偶然。
战争没有“偶然”之说。
在刀兵四起前,一定有着无数精心筹备过的伏笔,更何况那不是一场简单的洲与洲,仙门与仙门之间的争锋,是一场席卷整片厚土的血海之争……如果这场血海之争的伏笔,就是现在呢?
为了南渡伐巫族,空桑问山海阁借道。山海阁权衡利弊,答应百氏请求。在百氏借道山海阁的背景下,如果他死于鱬城——一座日月曾为空桑太虞氏所更的城。那么,联想到太乙和百氏的救怨,他的死毫无疑问会令太乙再一次逼上空桑。
而巫族,特别是某个人。
会彻底发疯的吧?
……与此同时,药谷少阁主、佛宗佛子死在清洲,药谷和佛宗会做什么?会不会对山海阁兴兵问罪?而少阁主也死于鱬城的山海阁,是否能压下愤怒冷静地自证清白?
就算最后这件事被处理了,点燃积怨的火种也会被一并埋下。
仇薄灯还是第一次发现自己这一条不当回事的小命,居然有这么重要。想来左月生他们得知原来纨绔还能改变历史,也会惊得目瞪口呆。
以后说书人都能来段“纨绔死鱬城,烽火起清洲”的讲古。
仇薄灯是真的好奇谁想出来的这种荒诞桥段。
好奇到愿意入阵来亲自见上一见。
“我不想杀你,想杀你的人被我拦回去了。”怀宁君垂剑,“你现在不是我的对手,你把钥匙给我,我就离开。”
“哦。”仇薄灯漫不经心应了一声,“听起来你还像是个好人,我是不是还得感谢你一下?真可惜,比真小人,我更讨厌伪君子。剑都拔/出/来了,还在这里假惺惺地说什么呢?”
“那你觉得谁才是好人?”
怀宁君反问。
“太乙?山海阁?太乙供你十几年,他们为什么不告诉你真相?太乙的君长老明明早已经到了清洲,为什么他不自己来接你,要让山海阁的人来接你?要杀你的鱬城城祝是陶长老的弟子,你觉得山海阁是真的不知情,还是也想借这件事试探你?”
“听起来我简直就像个举世无双的大魔头,走到哪里哪里血雨腥风。”仇薄灯评价,“还行,挺酷的。”
“我知道你在怀疑我,”怀宁君笑了笑,“只是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
“从枎城到鱬城,你走过的每一步都仿佛有人在给你精心布置。他们让你看到美与悲,他们让你救草木让你观烟火,他们把繁华捧到你面前又把繁华撕碎,然后告诉你杀你害你救你喜欢你,都深有苦衷。”
“不觉得好笑吗?”怀宁君轻声问,“这么费力地掩盖,这么煞费苦心地引你走上渡世救人的路?”
想斩妖除魔又没真下手的太一。
天火中燃烧的苍苍老木。
黑暗里游曳的鱬鱼。
……
仇薄灯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白凤静立。
怀宁君的目光仿佛穿过漫长时间,旁观一出出开场又谢幕的戏剧。他有件事说了谎……他有把银泥红脂带来。观戏太久,偶尔也会对戏里的人生出些许微妙的感情。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带你离开。
他等着仇薄灯的回答。
“扯什么淡呢。”
仇薄灯冷冷地笑起来。
“我救枎城因为我不喜欢,我借剑因为我高兴,我入阵因为我想看看是哪个王八蛋敢以我为棋。你真以为提出苍生提出多少人的死活,就能指使我?”
“想多了。”
众生芸芸,众生悲苦。
天下多少无常多少奈何,他不管。
他想做,他便做了。
“我做什么……”仇薄灯抬起眼,“因为我乐意!”
他猛地展开双臂,赤鱬化为岩浆般的怒流从他背后汹涌而出,毫不畏惧地迎上清啸而来的神凤。单独的一尾鱬鱼不过是一点萤火,可亿万尾鱬鱼群聚,却足以点燃天地!
“太一!”
十二根铜链在同一刻齐齐崩断。
太一破匣而出!
仇薄灯一伸手,于火流中拔剑掠出,转瞬奔过长街,剑光拉出一道锋锐的残影。他纵声而歌,声音桀骜,甚至压过了白凤响彻天地的啼鸣。举世皆是狂风,风里净是他一个人的桀骜,一个人的不驯,一个人的无所顾忌。
“我有黄金几万许。”
绯色从仇薄灯的衣摆上腾卷而起,刹那间白衣成火。
“我有白刃——”
他一跃而起。
“仇不义!”
第39章 剑如游龙舞飞凤
剑光破空而下, 携裹着万千飞鱼的赤影,如百丈之高的石堤忽决, 江水贯落。
街道两侧的房屋一座接一座,在这一剑散溢出的狂暴中不断崩塌。整个幻阵开始动荡,扭曲,摇摇欲坠。
凤鸣冲天。
寒光一掠而过,如暗夜中一道闪电。
怀宁君横剑过头,格住仇薄灯下劈的这一剑,白袖轻缓地翻飞。
他的剑极为秀美, 上铭“苍水”。
苍水剑在仇薄灯眉间印出一寸宽的雪亮。
他携裹鱼影化赤虹而下,眼角眉梢全是令人胆战心惊的戾气,仿佛浴日而出的邪魔。狭长的凤眸在剑光中一转而过,仇薄灯以苍水剑为支点, 在半空中翻身落向怀宁君背后。怀宁君没有回头,直接转剑过肩。
铛——
两柄剑再度碰撞在一起, 苍水剑挡下了太一剑毒蛇般的撩刺。
仇薄灯也没有回头。
太一剑在苍水剑上一点,他再度借力前掠而出。
红衣白袍擦肩而过。
两人在瞬息间同时向前扑出,又同时回身。苍水如雪, 太一如墨, 神凤和赤鱬随着剑势迅速交锋, 时而白凤被鱼群的甲鳞淹没, 时而鱼群被凤鸟煽动的狂风席卷……天地之间大雪纷纷扬扬,鲜血泼溅淋漓, 仿佛两股截然不同的湍流碰撞在一起, 在生死的边缘高歌狂舞。
怀宁君似乎并非亲身前来。
他降临鱬城幻阵的只是一道化身, 但这道化身的修为显然远超仇薄灯,挥剑振袍间, 如帝降凡尘,厚土为其撼摇。
然而,仇薄灯剑术极其诡异,他随风萦回,滚剑有如闷雷惊电,化剑则似黑云狂卷。合剑术、夔龙镯解开后的一身业障以及亿万尾赤鱬相助于一体,同怀宁君交手不仅没有落于下风,甚至随时间推移,隐隐有种压制之感。
房屋大片大片地倒塌,天空中出现赤色的火和黑色的云。
天崩地裂。
幻阵在两人的交手间急速瓦解。
不论是仇薄灯还是怀宁君,谁也没去管周围的地覆天翻。
两人都有一种久违的熟悉……那种不知多少次挥剑相向的熟悉,仿佛是死敌,又仿佛是知己。对方的每一次脚步变幻,每一次身影挪移,无需思考无需猜测就了然于心。
流云在他们身边奔行,飞光在他们剑上逐影,常人的一次呼吸,他们便已纵横顺逆不知多少回合。
“破!”
在幻阵即将彻底崩溃前,怀宁君忽然踏步上前,清喝一声。
他剑势一改先前如游龙飞凤的轻灵,苍水剑在半空中画出一个浑厚的圆。
月!
一轮皓月在晦暗里冉冉升起,轰然砸落!
银光乍泻,转瞬千里……就像海水被禁锢在一轮圆月里,圆月破碎的那一刻,潮水奔腾咆哮,翻涌起千丈万丈的雪,将仇薄灯,将街道,将整个幻阵淹没。
………………
天旋地转。
左月生只觉得自己被高高抛起,又重重落下,后背砸到石板上,砸得一口血直接喷了出来。
“阵破了!阵破了!”
他眼前发黑,听到身边陆净一边咳嗽一边大声地喊。
阵破了?!
左月生顾不上抹一把血,就撑着地面爬了起来,但眼前还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有人把一枚丹药极其粗暴地塞进他嘴里,然后往他背后猛力一拍。左月生顿时两只眼睛瞪得跟铜铃一样,拼了老命伸长脖子,跟老龟吞珠一样,喉咙里鼓起来一块又消下去。
“你妈的,想杀了我啊!”左月生破口大骂。
丹药下肚,视野终于清晰了起来。
熟悉的圜坛出现在面前,但和陷进幻阵之前相比,一切都变了个模样。
圜坛东西南北的四座棂门柱折楣坠,站在柱下的祝女祝师委顿在地昏迷不醒,圜坛周围的银湖则好似遭暴风雨摧残的荷池:原先亭亭立着的青花瓷盏碎了个七七八八,残烛漂浮在水面上,点点烛泪殷红似血。
更有甚者,整个城祝司的回廊长桥也毁了五六成,雾气消散,天空无雨。
这大概是鱬城第一次雨歇。
左月生只觉得脑子疼得像有千万根针在扎一样,虽然服了丹药,眼前还是一阵跟着一阵地发眩。他心知这是因为他们先前入了幻阵。在幻阵中杀敌看似与肉/体无关,但实则极耗心神,要是他们被困幻阵的时间再久一点,恐怕就算没有实质的攻击,光凭虚相水磨也能把他们的心神磨死。
左月生定了定神,忍着头疼四下张望起来。
只见舟子颜那个天杀的疯子提着剑站在远远的水面上,一头长发比陶长老还白。陶长老站在他对面,灰袍上也全是血,两人对峙着,谁也没有把余光分到这边来。
左月生原本以为是陶长老破了幻阵,但看这师徒拔刀相向,不死不休的架势……陶长老怎么都不像还有余力破阵的样子。
那么只有……
他一喜,欢天喜地地转头找人。
“仇大少爷!老子就知道你天下……”
“靠!人呢!!!”
水阁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坐着几个人,陆净、叶仓、不渡和尚,还有连白得跟鬼一样的娄江。
唯独没有仇薄灯。
“别掉水里去了吧?”陆净慌里慌张地往湖水里张望,“仇薄灯会水么?”
说话间,城里不知具体哪条街上,腾起了一片月光,将小半个天空照亮。月光转眼间扫过了整座鱬城,一股无形的压力骤然砸在所有人肩上,刚站起来的左月生连声都没来得及吱,就“扑通”又跪了下去。
除了陶长老和舟子颜,没谁能再保持站立。
与舟子颜对峙的陶长老猛地一抬眼,看向月光铺开的方向。
“你是和谁做的交易?”陶长老厉声问。
舟子颜不答。
他没力气说话了。……………………
白凤长而利的凤尾在半空中画出凄美的月弧,它转身敛翅化为一道清光,隐入苍水剑中。怀宁君和仇薄灯分别站在潘街的首末,遥遥相对,风吹动他们的衣袖。不断有星星点点的流火在仇薄灯背后坠落,好似一场终幕的雨。
怀宁君说:“我不想杀你。”
仇薄灯没有说话。
他衣摆上如水墨般的黑气全消失了,血顺着太一剑雪亮的剑身落下,滴在街面积雨形成的水洼里,溅起一朵小小的血花。
“上剑辟邪。”
仇薄灯轻声说。
剑在道法中,向来有“高功行法,镇压万邪”之意。
君子剑镇八方,故而仙门应对魑魅魍魉以及入邪道之辈时,素喜用剑,其中上剑可定洲野可荡罔障。《东洲志》中称太乙宗有古剑镇山,万年以来,没出过邪祟夺舍弟子混进山门的事,就是因为太一剑是一把“高功行法,镇压万邪”的上剑。
怀宁君的苍水剑,显然同样是一把“上剑”。
不像破破烂烂遭过重创的太一,苍水是一把完好无损的上剑。
幻阵崩塌前的最后一次交手,怀宁君以剑引凤灵在半空画了一道圆月,驱动了苍水清山河镇冥秽的威能。
仇薄灯知道该怎么接住那一剑。
……平剑提腕,剑尖向下,剑身自左向右横出,力在剑身,气透剑背。拦住后化剑一抹,翻身劈右。
但他没接住。
——因为他倚仗的一身障气在剑落前,就被剑光尽数化去了。
血不断滴落,不断溅起水花。
仇薄灯环顾了一下四周,看了眼那些不断坠落的赤鱬。
它们落到屋檐柱角的阴影里,鳞光忽明忽暗,鱬城雨歇的瞬间,鱬鱼被迫直接进入休眠。但如果雨再停更久一些,它们便不是休眠,而是直接死去。
像一蓬燃尽的火。
业障被化去,赤鱬休眠。
他再无倚仗。
“我不想就这么失去唯一一个能在剑术上胜过我的……旧友。”怀宁君淡淡地说。
他在最后一瞬间收住了剑势,否则仇薄灯眼下根本不可能站在街道上。
“我说了,现在的你不是我的对手。”
怀宁君的白衫化为银甲,气息陡然暴涨——刚刚和仇薄灯对阵的时候,他甚至还压制了部分修为……似乎是手下留情,也似乎是想在多年后,与故人再次如往昔一般势均力敌地交手。
“把钥匙给我,你走吧。”
仇薄灯没说话。
他把插/进街道的太一剑拔/了/出来。
他闭上眼,右手握住剑柄,横剑胸前,左手缓缓地握上剑身,苍白的手指一根根地下压。破烂的剑刃割开皮肉,鲜血滚过寒铁却不再往下滑落,而是一点点沁进剑身。他缓缓移动左手,自左而右,以自己的血洗过太一剑身。
动作十分古怪。
仿佛一种古老的仪式。
一种献祭。
怀宁君的神色微微一变:“你不要命了?”
他身形一动,下意识地想要制止仇薄灯。
仇薄灯睁开了眼。
对上那双漆黑的眼瞳,怀宁君的脚步定住了,他一瞬间分不清眼前这个人到底是记得一切还是不记得。
命鳞在仇薄灯的眼角燃烧。
长街再度燃烧了起来。
一尾尾赤鱬再度从阴影中,鱼影在仇薄灯背后交错纵横,光照万古。它们矫游,它们徜徉,它们与仇薄灯一起迸发出最惊心动魄的绯红。
“你疯了!”怀宁君声音嘶哑。
“我早疯了啊。”
仇薄灯放声大笑。
他忘了生忘了死,忘了血液奔流,忘了寒刃入肉。
他只是纵声而笑,似梦似醒似酩酊。赤鳞的光在他素净如雪的脸旁上交错而过,犹如古画般斑驳艳丽。从那艳丽里滚出血和火来,点燃流转的岁月……那么孤冷的岁月里,他孑然一身。
若木灵偶忽然自行从他的袍袖中坠出。
木偶上刻着的符文陡然燃烧了起来,仿佛有人以超出符文所能承受的范畴启动秘术。在以血拭剑的仪式即将完全的一刻,长风席卷,木偶迎风化为一名年轻的男子。
他一现身,立刻握住仇薄灯鲜血淋漓的手。
第40章 为一人拔刀
微冷的气流顺着年轻男人的指尖涌进左手, 血流不止的伤口被封住了,紧接着, 右手一轻,太一剑被夺走了。
仇薄灯抬起头,来人已经提剑转过身。
陆离光影中,只见他颊线凌厉,如寒刀出鞘。
黑衣的宽袖被急速前冲带起的气流拉成一条线,就像苍鹰在扑向猎物的那一瞬间双翼如墨刃般割开空间。师巫洛苍白的手紧紧握住太一剑柄,银灰色的眼眸细长而凌厉, 森冷地盯着迎面而来的怀宁君。
在他出现的瞬间,怀宁君毫不犹豫地拔出苍水剑,掠过长街,悍然发动进攻。
师巫洛转身的时间比他晚上些许, 但速度比他更快,两人几乎是在同一瞬间逼近长街的中点。
“禁!”
师巫洛忽然厉声喝令。
他的声音音色极冷, 这声怒喝简直就像千万年的太古玄冰当空破碎,迸溅出来的森寒在那一刻冰封了时间和空间。怀宁君的前冲之势骤然一滞,本该挥出的一剑停在了半空中。而师巫洛已然高高跃起。
他竟然是双手握剑!
这是一个极其不可思议的举动, 就连初学剑的人都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诸般武器中, 剑有双刃, 中间有脊, 刃薄易碎,因此用剑者必须轻盈敏捷, 仇薄灯之前也曾借高跃之势下劈, 但他是单手握剑, 剑势虽如大河决堤,实则随时能够化怒江为清风。长剑迎战向来在劈钻崩横勾挂带抹刺撩提锉等十三奇门中虚实变化。而师巫洛此时集全力于一斩, 生砍硬杀恰恰是剑道最忌讳的事。
血色太一剑在燃烧、扭曲、跳动!
斩!
绯如烈焰的光纵劈而下,天地的血从它的轨迹中泼溅出来……苍水剑应声而断,银甲破碎,怀宁君向后倒退出数丈,战靴深陷地面,蛛网般的裂纹向四面爆开。
那不是剑!
是刀!
太一剑刃残破,对上完好的苍水剑天然落于下风,师巫洛直接舍弃了剑术的轻盈敏捷,将它当做了一柄无锋之刀来用。
没给怀宁君换剑的时间,师巫洛拖剑再度旋身跃起。
饮过鲜血的太一剑在半空中泼开一轮狰狞的赤日,无穷无尽的戾气和杀意从那死去的太阳里奔腾而出。而能挥出这么一刀的人,一身黑衣,苍白如鬼。
最狠厉最冷酷的恶鬼。
可又有什么关系?
仇薄灯在街道上屈膝而坐,未干的积雨汇聚成河,从他的身边流过。红衣浸没在冰冷的水里,像血像火。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漂亮的黑色瞳孔却清晰地印出了年轻男子挥刀的身影。
就算是恶鬼,那也是愿意为你拔刀的恶鬼。
——如果我非要跳呢?
——我接住你。
他忽然又想起那一日的对话了。
怀宁君的白袍银甲被日影吞没,在化身消散之前,他往长街那头望去,只见红衣少年坐在漫天鳞光里,黑衣的年轻男子踏过一地水一地血火朝少年走去。
他幽幽地叹了口气。
师巫洛逆光走来。
他在仇薄灯身前站定,投落的影子将仇薄灯整个地笼罩住了。
天空和房屋被鱬鱼将死的辉煌映成一片瑰丽奇诡的暗红,师巫洛的身形被晕上了一圈黑和红的轮廓,仿佛黄昏时分人鬼在街道上相逢。人手无寸铁,恶鬼一身杀戮过后的戾气,仿佛随时要把生人吞噬进腹。
人与恶鬼对视。
时间在他们的目光里瞬息百年。
嗒。
剑被搁到地面,剑镡与石面相碰,发出轻微的细响。
师巫洛低垂着眼,在仇薄灯面前半跪下来。他拉过仇薄灯的手,稍微用了点力地摊平少年没有血色的手指。一道狰狞的伤口横亘过白皙的掌心,虽然不再流血了,但皮肉翻卷,几可见骨。
他沉默不语,握住仇薄灯手的指尖微微泛白。
微冷的气流再次从师巫洛的指尖涌出,源源不断,一次又一次地拂过伤口处。伤口其实在刚刚就不疼了,气流微寒似乎就是为了欺骗神经,隔绝疼痛……这人匆匆赶来,在生死一瞬间拔刀又疯又狠,仿佛能把天地都切开似的。
能把天地切开的人却在挥刀前记得另一个人最讨厌疼。
仇薄灯侧过脸,望着在鱬城空中徊游的鱼群。
……………………
所有的晦暗都被驱散了,整座城沐浴在前所未有的辉煌里。
数以亿万计的鱬鱼在城池的天空中盘旋,每一条鱼每一片鳞甲都在竭尽全力地发光。它们盘旋在一起,就像一片片晚霞在天空中流动。最后晚霞围绕着一个中心聚集在一起急速旋转,千道万道虹光从旋舞的鱼阵中放射出来,就像一轮耀眼的太阳腾空而起。
金属质的鱼鳞碰撞着,仿佛百万铁弦被一起拨动,仿佛百万铜钟被一起叩响。
仿佛百万人一起高歌怒吼。
陶长老的剑停在舟子颜的喉间,久久没能刺下去。
狂风四卷,舟子颜踉跄着跪倒在地,仰望天空,忽然泪流满面。
所有鱬城人都跪倒在地,都仰望天空。
都泪流满面。
他们听到了来自百年前鱬城的歌声。
那是祖辈英魂的歌声。
百年后的人们终于听懂了他们在唱什么。
他们唱生不必期,唱死不必惧,城与人活着就是为一口气。于是百年前太虞氏践杀神鱬,百万人愤然起身,百万人奋不顾身,百万城人百万兵。男女老少挥刀舞剑,冲向高高在上的牧天人。
其烈如斯,其悲如斯。
这就是鱬城。
一座没有瓦全,只有玉碎的城。
可是,又是什么人凭什么让它碎去?
左月生下意识地朝舟子颜走了两步,又停下脚步。陶长老的剑缓缓地垂落,再也无法举起。
是天道不周,是冤苦难伸。
是百氏,是太虞。
是……
山海阁。
……………………
“你没骗我,”仇薄灯的声音很轻,被鱬鱼濒死的高歌淹没,“鱬城…真的很美。”
他的确喜欢这座城。
“你想看日出吗?”
师巫洛没有看悲哭的城人,也没有看瑰丽如梦的群鱼,只是抬眼望着仇薄灯。
仇薄灯转头看他。
“你想看吗?”
他又重复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