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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吾九殿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21章 束彩张灯人与木齐乐


    “百氏?”


    左月生和陆净几乎是同时露出了嫌恶的表情。


    十二洲的各大仙门关系绝对和“团结”扯不上干系, 时不时地就能听到某某宗和某某门又因为陈年旧事打得头破血流,吵吵和和, 乱得就是一笔连以算术闻名天下的鬼谷子都不愿意算的烂账。


    唯独在面对百氏时少有地一致对外。


    “又是这些家伙啊。”陆净喃喃。


    “怎么?”仇薄灯不动声色地问,“他们很讨人嫌?”


    “那可不是一般的讨人嫌。”左月生斩钉截铁,“比起和那些家伙打交道,我甚至愿意去你们太乙当块朽木!”


    空桑之苍苍,八极之既张,乃有夫百氏,是主日月, 以为晦明。[1]


    所谓“百氏”,指的便是这居于空桑的一百二十个氏族。


    百氏的每一氏都是一支古神后裔,他们合起来,负责框定太阳和月亮在一年中不同时间的出行路线。百氏自己将这称为“天牧”——普通的牧民放牧放的是牛羊马群, 他们放牧放的是天上的金乌和玄兔。


    空桑因此也被称为“共牧之地”。


    大抵是放天牧牧太久了,这群眼睛只往天上看的家伙, 就觉得四方八周的仙门,也该被他们“牧”着,时常对各仙门指手画脚……因此, 就连脾气很好的佛宗秃驴们对上百氏, 也经常是一副怒目金刚相。


    “不过, 他们不怎么敢招惹你们太乙……”左月生摸着下巴嘿嘿笑了两声, “百氏和你们太乙吵起来,都是三千年前的事了。你们太乙的掌门那时还是颜淮明, 颜掌门可谓是雷厉风行。百氏还在为谁出使太乙互相推诿, 他直接带人杀到空桑了, 大快人心啊!”


    左月生甚至怀疑,太乙宗稳坐仙门第一这么多年, 还有个原因:


    ——其他宗门都暗戳戳地等着什么时候太乙再和百氏打一场。


    “怪不得太乙会让你们山海阁照顾一下仇薄灯。”陆净恍然大悟,“要是他们知道仇薄灯在这,就算不暗地里来阴的,也肯定会想办法刁难啊!在仇薄灯这太乙小师祖身上找回场子,四舍五入就是把三千年前的场子找回来了。”


    “原来打脸的戏码是在这里等着。”


    仇薄灯一边说一边将信纸对折,叠了起来。


    “打脸戏码?”最近沉迷话本创作的陆十一郎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词,不耻下问,“这是什么戏码?”


    “就是比如……”


    仇薄灯沉思了一下,余光掠过站在旁边的娄江。


    “我揭了柳家的驱邪榜,娄兄对我的本领极度不看好,并且言辞凿凿地断定我不仅不会驱邪还会给旁人添乱——当然,娄兄涵养不错其实没有说出来,这里只是个夸张手法。结果却是娄兄束手无策,本师祖手到擒来,于是他十分羞愧,觉得脸上像被抽了一记耳光。这就叫打脸了。”


    娄江突然被提溜出来举例,一时只恨自己送完信没有立刻就走。跟这几个家伙待一起,委实折磨。


    “原来如此。”


    陆净醍醐灌顶,隐隐约约间,摸到一条从未接触过的大道,就是看向戏码亲历者之一娄江的眼神,不由得就有点奇怪。


    “你们这是什么眼神?”娄江脑门上青筋直跳,“一个从来只斗鸡走狗的家伙,突然说他会驱妖除魔,不怀疑才是奇怪的吧?”


    “娄师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左月生义正辞严地批判,“以风评取人和以貌取人都是偏见!肤浅至极,有违我山海阁的阁训。”


    娄江深吸一口气,放粗嗓子,把左月生的声音腔调学了个十成十:“他该不会想一觉睡到天亮,讹柳老爷的黄金吧?这心比我还脏啊……少阁主,这可是你的原话。”


    左月生瞪大眼:“娄师弟,你居然会出卖人了!你变了!”


    娄江回了他一个简洁有力的“呵呵”。


    “不过还是很奇怪啊。”左月生眺望南边。


    “怎么?”仇薄灯问。


    “上次跟你说的南疆巫族的狠人师巫洛,你还记得吧?”


    “记得。”


    “师巫洛杀过百氏不少人,要打起来早就打了,”左月生抓了抓头皮,明显以他浅薄的认知无法理解事态的发展,“怎么直到现在才动手?”


    “这样吗……”仇薄灯若有所思。


    “不管了!让老头子自己头疼去吧!”


    左月生回过神,兴高采烈地张开双臂,踮起脚尖,假装自己是只大鸟地一头冲进院子。


    “老子!终于要结束这该死的流放生涯了!!!”


    样子傻得让人不忍直视。


    没多久左月生又“飞”了进来。


    “你们亲眼看过金乌吗?”他大声问,“我们山海阁主阁在的地方有座漆吴山,傍晚的时候,金乌会载着太阳从漆吴山落进大荒休息。老壮观了!我带你们去看!”


    陆净原本还在琢磨,仇薄灯和左月生都要去山海阁,叶仓拜入太乙肯定也会跟着一起去。那他是要回药谷呢,还是一并也跟着去看看。听到左月生说去看“金乌载日”,陆净心里的天平立刻倾斜了。


    “真的?真能看到金乌?它有多大啊?怎么载太阳的?直接背着还是用铁锁拴住?”


    听着陆净连珠炮弹般地向左月生追问,仇薄灯看向天空。


    今天天气不错,大抵是金乌载日飞行过的路线离枎城不远。


    仇薄灯想着太阳真的是由三足鸟背负,月亮里真的有一只玉兔,它们升升落落,沿着人们算出的路线,就觉得有种说不出的瑰丽和荒诞。只在神话意象存在的信仰,在这个世界以种它独有的方式,展成现实。


    陌生而又熟悉。


    他把折好的信收进袖子里。


    …………………………


    “你们见……见过金乌吗?就是天上飞的,拉着太阳的金乌!翼长三……三千丈!”


    陆净被一群盛装的女孩围住,醉醺醺地吹嘘。女孩们端着酒盏,笑颜如花地追问长三千丈又是有多长。


    “他就差说自己乘金乌鸟在天上飞了。”左月生在丝竹管弦以及鼎沸的人声里转头,对仇薄灯喊,“我觉得,他再喝下,别说衣袖和发簪了,连裤腰带都要保不住了!仇大少爷!我们得把这小子拖出来!”


    “要拖你去拖!”仇薄灯瞥了一眼那边的情况,冷酷地拒绝,“谁让你邀他一道去漆吴的!”


    事情之所以会发展到这个地步,还得追溯到山海阁阁主的那封信。


    山海阁主阁所在的地方,离枎城十万八千里。要回山海阁,还是得先到鱬城,再从鱬城的挪移阵走。枎城瘴月未过,山海阁阁主派来迎接贵客和顺带把儿子捎上的长老得过两天才到。听说救了枎城的仙长们要走,枎城人执意要举行一场盛大的仪式来送他们。


    来请几位仙长参加盛宴的是新城祝,柳阿纫。


    阿纫十六岁,她仿佛在一夜间长大了,眉眼清澈而又坚定,穿藏青祝衣就像柳枝般纤细而又坚韧。文文静静朝陆净一笑,自语风月丛中过的陆净顿时色令智昏,拍着胸脯保证他们几位“仙长”一定都会来参加。


    事后,陆净痛哭流涕抱着桌子脚“嚎”了一下午,仇薄灯被他搅得不得安生,只好也答应了。


    谁知道,枎城人有个习俗:


    要是敬佩、爱戴某个人,就一定要给他敬酒。


    酒过三巡,仙人啊凡人啊也就没什么区别的,不都是人嘛。


    很快地,他们就陷入了人群的包围,柳城祝敬酒后,换德高望重的老人敬酒,然后就是许多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女孩子热情地围了过来……


    仇薄灯在被几名敬酒的老人叮嘱了两句,什么远行要小心盘缠别被偷了什么财不外露后,浑身上下就没一处自在的,果断地把左月生和陆净往前面一推,逃出了人群。


    左月生撑着喝了两巡,也撑不住了,尿遁跟着逃了出来。


    只剩下陆净被女孩子们里三重外三重地围住。


    这家伙长得其实也还不错,小白脸一个,就是人本来就傻,酒气一上,就更呆了。被女孩子们围住后,反倒他更像要被生吞活剥的那个……鬼知道什么话本带起的风气,最近的姑娘喜欢剪点心上人的衣袖做留念。如今,陆净陆大仙人,外衣已经被撕得破破烂烂了,眼看就随时要清白不保。


    左月生骂了声。


    他龇牙咧嘴做了好半天的心理建设,这才视死如归地闯进胭脂堆里,去捞快要当众裸奔的陆净。


    仇薄灯翻出了黑氅,把自己从头到脚裹好,窝角落里躲开人群。


    “龠舞笙鼓,乐既和奏。


    烝衎烈祖,以洽百礼……[2]”


    大大小小的灯笼挂满了树梢,五颜六色的彩色绸带在风中飘摇。人们端着酒开怀畅饮,敬酒劝酒的已经不再局限于几名仙人,几条被装饰得流光溢彩的街道上,不管认识不认识,只要相遇碰面,就要喝上一杯。


    满城熏熏然。


    这的确是场盛宴。


    为了送别,也为了庆祝,庆祝神枎的无恙,庆祝这座城的大难不死。


    风吹过,灯光火影里,枎叶穿街过巷。


    像一群萤虫。


    停在酒盏的边沿,停在少女的鬓边,停在老人的双肩。


    “……稚子嬉戏,三五成群,树梢树底,束彩张灯,人与木齐乐。”


    仇薄灯屈指叩着坛顺手带上的酒,和不知哪里的鼓点,觉得三百年前秋明子南游见到的一幕,应该也就是这样了。


    一群孩子你追我赶地跑过。


    末尾的孩子经过一个灯架时,衣服勾了一下,人跑开的同时灯架也朝他们的背影倒了下去。眼看就要砸到了,有人伸手扶住架子。


    仇薄灯起身,穿过人群,朝对面走去。


    “再看,我要收钱了。”


    第22章 似醉非醉酒一杯


    风灯未定, 光浮影动。


    师巫洛站在架子旁,白苏籽油燃起的光透过葛纱, 把竹篾骨的细影投到他面颊上。之前他一直站在胡同里,隔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玄青黑衣与胡同中的昏暗融为一体。


    “再看,我要收钱了。”


    仇薄灯说话一贯有点懒洋洋的,让人很难分清他是在开玩笑,还是在生气。


    师巫洛沉默了一会。


    仇薄灯以为这家伙要像先前几次一样,仓促无措地垂下眼睫, 亦或者移开视线。谁知道,师巫洛却把手放到他面前。仇薄灯“诶”了一声,看到师巫洛惯于握刀的手指摊开,几枚水玉静静地躺在掌心, 发出月华般的光。


    “巫山水魄,可以吗?”师巫洛问。


    居然当真了。


    所以刚刚的沉默是在想该给他什么吗?最后找出了巫山水魄?


    《惊奇录》曰:巫山之南, 博丽之水出源,南流入海,中有博玉, 皎洁无瑕者水魄也。一枚水魄在山海阁至少能卖万两黄金, 而且向来有价无市, 如果没记错的话, 君长老就一直念叨掌门太抠,害他“攒了一百年, 连块水魄都买不起”。


    “君长老知道了, 会想撞墙吧?”仇薄灯神色微妙。


    “可以吗?”


    师巫洛看着他。


    “行。”仇薄灯忍了忍, 没忍住,笑了, “你看吧。”


    他不客气地一把将所有水魄抄走,一上一下将这价值连城的水之精华当做弹珠一样抛着玩。


    枎城人盛节的赞歌被夹杂在管弦里,远远地送来断断续续几句“……锡尔纯嘏……其湛曰乐……”。


    风灯的光影在师巫洛眼睛中摇曳,隐隐约约仿佛也是一抹很浅的笑意,似乎看到仇薄灯高兴了,那片薄雪静冰也随着一道染上了点暖意。


    “走,请你喝酒。”


    仇薄灯随心所欲地将水魄一起抛起,又随心所欲地决定。


    年轻的男子和少年并肩离开后不久,身穿藏青祝衣的阿纫寻了过来。她站在空无一人的灯架对面,左右环顾,没找到想找的人。


    “先前明明还在这里的。”


    阿纫看着仇薄灯刚刚靠过的墙壁,秀气的眉微微皱了起来。她成为城祝后,眉眼间的孩子气一夜间就散尽了,除去代表枎城给几名仙人敬酒,她还前前后后地照看花灯人流,把声如沸鼎的一场盛会主持得井井有条。


    “阿纫呀!算啦!”喝得醉醺醺的柳老爷拍着啤酒肚凑过来,“别找啦!仇仙长那样的人不是闺女你喜欢得起啦!”


    “这都哪跟哪?”柳阿纫哭笑不得,“我不是喜欢他啦。”


    “不是喜欢他,你一直瞅他干嘛。”柳老爷嘟嘟哝哝,“爹是醉,又不是瞎……”


    话还没说完,柳老爷就“咚”一声,倒地上了,把柳阿纫吓了一大跳,急忙蹲下去看发现他呼呼睡死过去了。


    柳阿纫摇摇头,把自家亲爹拉起来。


    “闺女啊算啦……”


    “我真不喜欢他。”柳阿纫无可奈何,带柳老爷离开时,她回头看了一眼方才仇薄灯待的地方,轻声道,“我只是觉得他好像没有很高兴……”


    一开始柳阿纫也没发现。


    因为穿着红衣的少年看起来张张扬扬的,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肆意劲儿,被老人们絮絮叨叨地叮嘱时,一边左顾右盼地找出路一边浑身不自在地听,看得人忍不住偷笑。直到后来她不经意看到仇薄灯靠在墙壁上,默默地看人群……仿佛和所有喧哗热闹都隔了一层无形的玻璃。


    为什么呢?


    明明看起来是天生富贵花的金枝玉叶。


    柳阿纫忽然就想走过去和他说点什么,让他知道枎城,这座城真的很喜欢他。


    请他不要难过。


    可惜后面几个酒鬼喝高了,柳阿纫不得不过去把他们拽开,不让他们抱着神枎抹眼泪——万一把鼻涕也抹上去了怎么办?


    等回头,仇薄灯已经不见了。


    希望能有人陪他吧。


    阿纫默默地向神枎祈祷。


    …………………………


    灰鸟在神枎树上不耐烦地拍打着翅膀,一副很暴躁的样子。


    “鸟兄勿怪!绝非有意打扰!”


    仇薄灯一边喊,一边和师巫洛在枎木树冠上敏捷地几个起落,迅速地逃跑了。


    灰鸟在背后冲他们愤怒地:“咕!咕!咕!”


    听起来有点像“滚!滚!滚!”。


    这也怪不得性情温和的灰鸟发这么大火。它辛辛苦苦重新把窝搭起来,好不容易有时间想和老婆亲热一下,结果大半夜地跑了两个来树顶吹冷风的神经病……开了灵智的鸟也是讲礼义廉耻的好吗?!


    “你可真是挑了个好地方。”


    仇薄灯在重新在一处枎枝上坐下,真心实意地夸师巫洛。


    师巫洛默不作声地过来,苍白的脸庞依旧一副冷冽锋锐的样子,可惜被隐隐泛红的耳朵出卖了。


    先前仇薄灯说“走,喝酒”,结果两人真的走了老半天。主要是一般人喝酒大概不会像仇薄灯这么……这么能造作。他倒不强求酒一定要是什么天霖辰露了,但一定要找个好地方,不仅要风清月朗四下无尘,还要能让仇大少爷本人觉得合适——至于怎么个合适法,完全是由他的主观感受决定。


    找来找去,仇薄灯自己找不到,索性把这件麻烦事甩给了师巫洛。师巫洛就带他到神枎树冠上来了。


    于是,愤怒的灰鸟一阵扇翅,刮起好大一阵风,扑了他们一身羽毛和枎叶。


    “算了。”


    仇薄灯揭开酒坛的封口,黍稷稰稌与蒹水酿成清醠之香就越过坛口漫了出来。


    枎城有河名“蒹水”,自西北向东南穿城而过,河中有银鲥鱼,喜逐落叶。枎城人取水酿酒,酿出来的酒色泽清冽,仇薄灯一手撩袖,一手倒酒,寒浆如一抹月光落进杯盏中。师巫洛在一旁看他腕上露出的夔龙镯,想起那个“正确答案只有一个”的问题。


    师巫洛不清楚自己这几天想的答案是不是对的。


    但仇薄灯仿佛已经忘了那天的问题,没有一点要重新提起的意思。师巫洛迟疑着,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仇薄灯将斟好的酒递给他,师巫洛接过。


    “之前,我以为它什么都不懂。”


    仇薄灯没有给自己倒酒,他晃着坛子,听酒液发出的清脆声音,眺望着城外,没头没尾地开口。


    他们匆忙间找的枎木枝位于广冠的南边,没有灰鸟搭巢的树冠正中心高,但枝干很长,横生而出,一直快要探到城墙。坐在这里,城外的瘴雾就变得很近,平时在城内不怎么明显的银枎光变得鲜明,顺着睥睨连排的城牒伸展而去,对抗满世界的魑魅魍魉。


    “后来我发现它不是什么都不懂。”


    他是醒来后,被银枎叶劈头盖脸淹没,才意识到这件事的。


    神枎只是一棵树,可它懂谁救了自己。


    这些天,不论是他还是左月生、陆净和娄江,一出门就总有一片两片银枎叶打着旋,悄悄落到他们肩膀上。陆净偶尔还会一边叨叨说“怎么又掉肩上了”,一边美滋滋地把枎叶收起来,说是要保留他玉树临风,叶见叶追的证据。


    它既然懂什么是恩什么是善,为什么偏偏不懂什么是恶什么是贪?


    “真蠢。”


    说完后,仇薄灯觉得自己有些好笑,自顾自没头没尾地说这些,谁听得明白?他刚想岔开这个话题,师巫洛却开口了。


    “也许它什么都懂,它只是想救这座城。”


    师巫洛注视着仇薄灯,慢慢地说。


    不是不知道自己耗尽生气就会死,不是不知道满城的人只是用来杀它的诱饵,不是不知道有人等着取它枯去后的一点真灵。


    但它想救这座城,救十万供奉它信仰它的人。


    仇薄灯沉默了一会。


    “那就更蠢了。”


    他轻声说。


    一轮明月从云层中升起,高悬在只有三十六颗星辰的天空上,在仇薄灯的瞳孔印出玄兔渺远的影子。师巫洛看着他,没有意识到说话间一片银枎叶悄无声息地落盏里,将酒直接饮尽。


    仇薄灯回神就看到他面无表情地含着一片枎叶,吐也不是咽也不是,顿时幸灾乐祸地大笑起来。


    这几天,仇薄灯一不留神就会遇到类似的事,都快麻木了。


    一边笑,仇薄灯一边把山海阁阁主的信丢给师巫洛。


    师巫洛放下酒盏,接住信的时候衣袖一掠,咬着的银枎叶就消失了。仇薄灯没看清他怎么办到的,就饶有兴致地打量他的衣袖,猜他到底是把叶子咽了,还是吐掉了。


    师巫洛展开信。


    山海阁阁主大概是罕有的“慈父”之心发作,在信末尾硬着头皮,夸了自己的糟心儿子一通,然后写了几句“犬子驽钝,然本性纯善,同行同游,无所不善”云云,委婉地表达了希望仇薄灯能与左月生交好的期翼。


    师巫洛看完了信,目光停在后边几句上。


    “怎么样?”仇薄灯的语气颇有几分“唯恐天下不乱”,“要帮忙打架吗?”


    想来百氏族知道他们浩浩荡荡的南伐行动,到了仇薄灯嘴里,骤然降格为“打架”,一定会气得吐血。


    “不用了。”师巫洛说。


    仇薄灯挑了挑眉,觉得他十有八九清楚百氏为什么会南伐。


    这几天左月生和陆净闲着没事,也瞎猜了不少,左月生言辞凿凿地断言,一定是因为巫族准备正式走出南疆了——在此之前,师巫洛是唯一一位在十二洲行走的大巫。


    “对了。”


    仇薄灯忽地记起,左月生提过百氏曾不惜决泗水去杀师巫洛,汪洋千里宛若天灾。那些人以为他必死无疑,欢欣鼓舞地聚宴庆祝。酒过三巡,师巫洛一人一刀,出现在宴席上。参与决泗水的百氏中人,在那一夜内被斩尽,只有主人北渚轻逃过一劫。


    “你当初怎么没杀了北渚老儿?”


    仇薄灯有些好奇。


    他觉得师巫洛不像会因北渚氏势大而留手。


    “北渚……?”


    师巫洛慢慢地,有点迟疑地反问。


    “太阴神后裔,北渚轻,决泗水时负责开峡关的那个。”仇薄灯提醒,“怎么单独放了他一个?”虽然那家伙其实直接被吓死了。


    师巫洛停顿了一会,似乎在回想。


    “他的酒酿得好。”


    师巫洛轻声说,定定地注视着仇薄灯。


    仇薄灯突然觉得他有哪里不对,与他对视了一会儿,发现这人虽然还坐得笔直,脸上也不见醉色,但银灰的眼睛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茫然,甚至与他对视了这么久,没有仓促地移开视线。


    “醉了?”


    仇薄灯迟疑地问。


    师巫洛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然后忽然俯身靠近,伸手抽掉了他头上的木簪。木簪一被抽出,鸦发便如瀑布落下。


    “……”


    仇薄灯有点惊愕。


    说真的吗?会因为酒酿得好饶人一命的家伙,居然是个一杯倒?


    “乱了。”师巫洛慢慢地说,“别动。”


    “行吧。不过我警告你,”仇薄灯指腹碾过酒坛的边沿,“发酒疯就算了,装醉的话,就不可饶恕了。”


    第23章 为我引杯添酒饮


    师巫洛没有应。


    这人本来就安静, 醉了后就更安静。他手指修长,为仇薄灯披散拂顺长发时, 黑发在他苍白的指间流水般滑过。仇薄灯自眼尾乜了他一眼,便侧了点身,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酒坛,眺望城外雾浓雾散。


    木梳梳齿触碰到头皮,仇薄灯摇晃酒坛的手一顿。


    ……特地带了梳子?


    神鬼皆敌、十巫之首、百氏眼中钉肉中刺……这么个名字染满鲜血的一人,身上除了刀外,其实还带了把梳子?传出去后, 所有对他畏如蛇蝎的人,表情一定很精彩吧?


    仇薄灯想象了下那个画面,忍不住笑。


    然后就被人按住了肩骨。


    按住他肩膀的手温度很低,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淡淡的凉意, 但很有力。


    “不要动。”师巫洛轻声说,顿了顿又像上次一样补了句, “一会就好。”


    “弄疼了,我把你踹下去。”仇薄灯也笑吟吟地应他。


    年轻的男人没说话,低着眼帘, 专注地持梳自上而下划落, 乌黑的发丝绕梳齿而过, 一一到底。仇薄灯又闻到了他袖上淡淡的清凌凌的草药味。


    因为是巫吗?


    医字古作“毉”, 古者巫彭初作医[1],是谓巫医同源, 引草木为药治人, 便是巫术的一种。师巫洛身为十巫之首, 想来也是常年与草药打交道,衣上袖间沾染了草木清气并不奇怪。只是, 仇薄灯总觉得师巫洛身上的药味里,有一味很淡的,如某种天高地远的孤峰孕育的寒草的气味,让他依稀有些熟悉。


    仇薄灯转过头去,想开口问问。


    师巫洛在这个时候伸手将他落到脸侧的一缕髯发挽起,微冷的指背于唇上一擦而过。


    像在冬日抬头,被一片初雪不经意间轻轻吻过。


    “好了。”


    师巫洛说,把木簪给他插/上。


    仇薄灯偏头看他,师巫洛重新坐好,安静地和他对视。


    背后是神枎疏落的枝冠,把飞月般的光落了他一身。他的眼睛颜色太浅,好似无尘的天穹,又或者清可见底的湖,在这么近的距离清晰地印出仇薄灯影子。


    对视了一会,仇薄灯把酒坛子丢给他,干脆利落地下令:“喝酒!”


    师巫洛垂下眼帘,给自己倒酒,动作和先前看起来没有什么差别,但仔细观察就能发现他举盏也罢倒酒也罢,都慢了半拍。


    不怎么像装醉。


    仇薄灯要笑不笑地冷哼一声,把酒盏从他手里抢走。


    师巫洛看着空了的手,茫然地抬眼看他。仇薄灯不理他,自顾自地把酒盏搁得远远的。师巫洛记着刚刚仇薄灯叫他喝酒,愣怔片刻后,就举起酒坛直接喝。


    “……真醉了啊。”


    仇薄灯微妙地看他。


    枎城的蒹酒其实有点烈,初入口时会觉得像含了寒水,但一下咽喉就会立刻烧起来。师巫洛喝得很慢,喝一口酒要稍微停一下,眼睛看似清明其实焦距已经散了。看样子,是真的要把整坛都喝了。


    一口都还没喝的仇薄灯环顾了一下,发现自己要是想喝酒,就只剩下刚刚师巫洛被他抢走的那一盏。


    “……”


    也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算了,”


    仇薄灯翻了翻,找出根前天和左月生他们玩六博时用的博箸。


    “下次换你请我喝酒。”


    话说出口,仇薄灯突然愣了下。


    仇大少爷前世黄金友律要求太高,以至于没有一个朋友。


    称得上“半个”的是那个因为他买走巫傩面具死皮赖脸上门的民俗家。民俗家之所以有幸成为仇大少爷的半友,得益于他是个老酒鬼,隔三差五就能搞点各地的好酒来。


    老酒鬼长得特别抽象,还成天穷山恶岭地钻,结果居然有个很漂亮文艺的老婆——虽然已经病逝了。


    认识老酒鬼好几年,唯一一次听他提到老婆,是在年清明。老酒鬼喝得酩酊大醉,捶胸顿足地说全怪他那次忘了说下次他请她喝酒。仇薄灯这才知道他病逝的妻子原来也是个女中豪杰,情钟杜康,之所以会嫁给老酒鬼就是因为这家伙每次都会请她喝酒,喝完了就死皮赖脸地要她回请。缠绕缠绕,姑娘就被骗到手了。


    酒鬼觉得能成功,全靠一来一往的互相请喝酒,便把习惯保留到了婚后。


    一请一还,一还复一请,酒约绵绵不尽,人事永不分离。


    “我就忘了那一次啊……”


    鬼哭狼嚎的声音犹在耳畔。


    酒约不尽,就能永不分离?哪有那么好的事?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仇薄灯一击酒盏,月光盛于盏中原如一面沉镜,此刻骤然破碎成无数粼光,博箸与盏沿碰撞发出清越的声音。


    “我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日更月替,人之老也。这世上白鹿难觅,岁鹤难游,腾蛇灰土,卦龟朽肉。


    约定再长,又怎么长过生死?


    神枎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茫茫无来者。箸声越转越急,越转越凄,仇薄灯的声音仿佛一根弦被悲戚拨动,随着越转越高。


    “食熊则肥,食蛙则瘦……”


    及到“神君何在”一句,声音已拔高到极致,琴弦随时欲断。


    “太一……”


    咔。


    寒浆尽落,琴弦忽空。


    “安有”二字未出,师巫洛一把握住博箸和酒盏,他用的力那么大,酒盏与博箸一瞬间化为粉碎。


    仇薄灯慢慢地抬眼看他。


    “你……”


    师巫洛停了下来。


    仇大少爷自觉自己唱的,就算不是天籁之音,那也绝非凡俗之声。谁能听到是谁的幸运。仇薄灯起身,居高临下十分不善地俯视师巫洛,要是他敢说“你不要再唱”,就一脚把他踹下去。“你不要从高处往下跳。”


    踹人的动作一停。


    师巫洛提着酒坛,清瘦如竹的身体微微摇晃,也站了起来。


    “你不要从高处往下跳。”


    他又重复了一遍,月光落在他的眼睛里,让人没办法分清他是醉了还是醒了。但他的语气是那么郑重,仿佛在说什么比天塌地陷,万物灰飞烟灭都重要的事。


    “很危险。”


    “假如我非要跳呢?”


    仇薄灯把手拢进袖子里。


    师巫洛不说话,脸庞半隐在头顶枝干的阴影里,看不见他的眼神。月光掠过他略高的颧骨,面颊肌骼起伏的线条冷戾而锋锐。仇薄灯想他的确是十巫之首,的确是一个与漫天神佛遍地妖鬼为敌的人。


    “那我接住你。”


    他说。


    “我这个人生来有病,”仇薄灯笑了,轻柔讥嘲,“你知道我想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往下跳?”


    “我接住你。”


    不论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苍白的月亮越升越高,不知道什么悬于两人头顶,光影偏转,师巫洛的眼睛被寒月照亮,仇薄灯的脸庞沉进暗影。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却像分开在两个世。一人站在光里固执地等着,一人站在暗里一动不动。


    风静夜止。


    哗啦啦。


    忽然一大团银枎叶打半空中落下,劈头盖脸地落了两人一身。


    “……我不是说了!你再把叶子落我头上,我就把你劈了当柴烧!”


    仇薄灯一手遮头,一手挥开叶子,怒骂。


    枎叶继续往下落,大有越落越烈之势。


    “你都要秃了,省省最后几片吧!”仇薄灯无可奈何。


    树叶的沙沙响里,师巫洛依旧固执地站着,看着他。仇薄灯扯下黑氅,劈头丢给他,然后一把抢过酒坛,转身朝树梢的末尾走去。他也不回头,只屈指弹着酒坛,剩下的小半酒在坛中来回碰撞。


    “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


    他的声音随风而扬,不再凄厉不再悲戚。


    “我将斩龙足,嚼龙肉。


    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自然老者不死——”


    仇薄灯走到了树梢末端,举坛一饮而尽。


    酒坛被掷碎。


    “——少者不哭!”


    他转身,展开双臂,毫无预兆地向后笔直倒下。红衣翻飞有如万千烈焰肆无忌惮地铺展而开,狂放桀骜。


    ……………………


    哭声号丧般在胡同里响着。


    左月生痛苦地一头磕到墙壁上,绝望地大喊:“叶仓!对不起!我错了!这绝对是报应!这绝对是报应啊啊啊!”


    “娘啊!”


    陆净醉醺醺地蹲在地上,身上的衣服已经太过热情的枎城姑娘们剪得破破烂烂,简直可以原地乞讨。好在姑娘们虽然大胆,到底还有最后一点矜持,给他留了条裤腰带——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他的腰带是织了金蝉丝的,姑娘们剪不动。


    “我闯江湖了!”


    左月生转头,面目狰狞地威胁他:“再嚎,我抽死你。”


    陆净置若罔闻,继续嚎得人脑浆都要裂出来。


    “……”


    左月生深吸一口气,开始四下找棍子。


    费什么力气劝?就该让这小子知道什么叫闷棍开花!


    转了一圈,还真让左月生找到一根断柱,他大慈悲地把上面的钉子拔掉,拖着断柱往回走。也不知道是不是趋生避死的本能,左月生刚一拖着断柱回来,陆净的哭声就小了,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呜咽。


    左月生骂了声操,把柱子放下,把烂泥一样的人拖起来,打算把这家伙抗回柳家。


    刚一把人拽起来,就听到陆净含糊地说:


    “……还魂草。”


    左月生一虚,下意识松手想溜。


    刚一松手就想起来自己虚个毛,阴阳佩早帮这小子找到了。不过他记起来得晚了,大醉酩酊的陆净已经“咚”一声,后脑勺磕到了地面,听得左月生眼就是一闭。


    完了,要被药谷追杀了。


    过了好半天,左月生悄悄睁开眼往下看。


    陆净一动不动,但鼻子边还冒着泡。


    还好还好,活着。


    “你小子找还魂草干什么啊?”左月生蹲下来,百思不得其解,“那玩意真的能让人还魂吗?没听说过谁成功了啊!”


    “我看到她了。”


    陆净冷不丁睁开眼,把左月生吓得差点一柱砸下去。缓了口气,才发现这家伙其实还醉着,只是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天空。


    “我见到她了……在瘴雾里。”


    “行行行,是是是。”左月生不耐烦地说,“废话,除了瘴雾里哪还有死魂野鬼?”


    人死有魂,死魂入障。


    大多数死魂在瘴雾里,只会剩下一个灰蒙蒙的形。死魂无相,就算你看到一个五官相似的,也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只是偶然地它变幻出了那个模样,很快地又会化去。修士修行最初两阶之所以称为“明心”和“不迷”便是为了这个。


    凡人一到瘴月,就闭于城中,见不到往来无相的死魂。


    可修士修行就是为了能够自由穿过瘴雾,不被拘于一方天地。修行者一入瘴雾,便有可能会在瘴雾中见到故人。


    死魂无相,故人非故。


    因此,要明心,尔后不迷。


    “我不会认错……”陆净喃喃,“她不是死魂……”


    “看开吧,”左月生拍着陆净的肩膀,叹了口气,“逝者已逝,死者长已矣。”


    “不!她没死!”陆净翻身坐起,木楞着,“她没死!她就在瘴里!我该……该……”


    “入瘴去找。”


    “入瘴……对,”陆净重重地点头,“我要入瘴!我要去找娘!”


    “入瘴入你个头!”


    左月生从牙缝里挤出声,额头上满是冷汗。刚刚那句“入瘴去找”压根就不是他说的,那是个很冷的男声,从背后胡同深处的黑暗里传出来。


    在此之前,左月生完全就没发现这胡同里还有其他人!


    一瞬间,什么魂丝幕后黑手,什么葛青死而不僵,什么鬼啊怪啊的在左月生脑子一掠而过。他把陆净挡在身后,握着断柱慢慢转了过去,内心悲壮。


    老头子!你的私库,我看来是没办法继……


    “诶?!”


    胡同深处走出一位穿着黑衣的年轻男子,长得不错,但气息冷厉,属于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人的类型,分分钟杀人灭口。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年轻男子怀里抱着一个人。一个看样子也是大醉酩酊的人。


    并且,这个人很眼熟。


    红衣,黑发。


    他娘的,不是仇薄灯还会是谁?!


    左月生顿时松了口气。


    看来不会被杀人灭……


    年轻男子冷冷地瞥过左月生。


    左月生刚松的口气又提了起来。


    在年轻人看过来的一瞬间,左月生只觉得有一把无形的刀贴着自己的脖子掠过。以积年被老头子冷飕飕瞪的经验发誓,这人刚才一定对他起了杀心!


    但是,为什么?!


    就算这位误以为他们和仇薄灯关系不纯,那他娘的看的不应该是陆净吗?!


    左月生还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个情况,陆净就从背后探出个脑袋。


    “什么?!”陆净脱口而出,“居然不是脚踏两条船?是脚踏三条?”


    “……”


    左月生眼前一黑。


    完了!


    老头子,你的私库真的没人能继承了!!


    第24章 年少何必老成


    庭院寂静, 柳家上上下下都出门参加盛会了,连个看门的都没留下, 也不怕有小偷溜进来翻箱倒柜。


    就算没进小偷,进个穷凶极恶的煞神也是件要命的事啊!


    左月生一屁墩坐在院子的台阶上,一边腹诽,一边伸手后颈,确认自己的脑袋还好端端地待在脖子上。背后就是仇薄灯的房间,左月生现在可算是知道前几天枎城事变后是谁送仇大少爷回柳家的了……虽然眼下他宁愿自己不知道。


    半柱香前,陆公子石破天惊的“脚踏三条船”发言结束后, 整条街风凝夜寂。


    差点一句话酿成流血惨案的陆净说完,就又“咚”一声倒下呼呼大睡了,只剩下左月生浑身僵硬。而年轻男人的目光在他、陆净身上慢慢掠过,仿佛在数:一条船、两条船……再加上自己这条船, 嗯三条了……


    杀气陡然暴增,左月生如闻刀鸣!


    电光石火之间, 左月生高举双手,大吼一声:


    “仇少爷与您天造地设天生一对,余者皆不配!”


    无形的刀顿住了。


    左月生眼皮都不眨, 继续趁热打铁, 一通疯狂吹捧, 就差把“什么时候你们两个恶人夫夫喜结连理, 我山海阁一定不辞辛苦马前鞍后地帮忙操办”说出来了……虽然颇有卖友求生之嫌,但想来仇大少爷人美心善, 不会计较这些。


    风散叶落, 年轻男子带着仇薄灯转身朝柳家的方向走。


    左月生拖起陆净, 心里直打鼓地跟着回来了。


    然后,蹲台阶上一直到现在。


    “……娘, 我……”


    陆净躺在台阶下的地面上,翻了个身,嘴里嘟嘟哝哝。


    娘你个头啊娘。


    左月生虎躯一震,眼疾手快地扯下陆净外衣最后半块袖子,把这家伙的堵了个严严实实,同时支起耳朵,胆战心惊地听背后房间里的动静。某位不知名人士把仇少爷送进房间后,就没有再出来过。


    背后安安静静。


    左月生在心里长吁短叹,琢磨到底要不要冒死敲个门。


    这事吧,要是仇大少爷当真和某个不知名姓的人两情相悦——这是陆净的说法,那他们做什么都不干他的事对不?但很明显啊,仇大少爷现在是一副醉得人事不醒的样子,身为他的狐朋狗友,还是要操心一下的!……话又说回来,左月生其实还蛮好奇到底那年轻男子姓甚名谁,到底是何方神圣,居然有勇气喜欢仇薄灯。


    虽然仇大少爷皮囊的确好看得足以让人忽视他内里的败絮,但是怎么说呢……


    仇薄灯这家伙,脑子一直有病啊!


    左思右想,再三运气,左月生视死如归地站起来,准备去敲个门。


    他刚一转身,门“啪”一声就被打里面拽开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


    “你鬼叫什么?”仇薄灯被他叫得耳膜发疼。


    “人吓人吓死人啊,仇大少爷!”左月生惊魂未定,不忘偷眼朝里面瞥了一下,“诶?那个谁呢?”


    “走了。”


    “走了?跳窗的?看不出来啊。”左月生嘟囔,随即发现哪里不对,“操,你大爷的!你没醉,那你装什么死?”


    “不装死怎么知道你卖得一手好狐朋狗友?”仇薄灯轻飘飘地反问。


    左月生立刻闭嘴。


    嘴上不敢问了,心里却觉得仇大少爷铁定是恼羞成怒。


    左月生的表情太过明显,仇薄灯瞥了他一眼,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倒也不是恼羞成怒……事实上,醉的只有师巫洛一个,他从神枎往下倒的时候,师巫洛毫不犹豫地跟着跳了下去,还在半空中就把他接住了。接住后,那人就发了酒疯,不说一句话,也不松手。至于为什么会装醉……其实不是装醉,只是师巫洛安安静静地发酒疯,而仇薄灯刚好有些困了,就干脆半醒半梦地睡了。


    可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能够在一个刚见过寥寥几面的人身上淡淡的草药味里不知不觉地睡过去?


    因为似曾相识,还是因为什么?


    仇薄灯不愿意再想,他跨下台阶,不善地盯着呼呼大睡的陆净。


    “站住。”


    仇薄灯就跟背后长了眼睛,冷不丁地道。


    正在鬼鬼祟祟开溜的左月生一脚悬在半空。


    “去打冷水,把他给我泼醒。”仇薄灯慢条斯理地说,“脚踏两条船?脚踏三条船?……我倒要问问,你们背后都编排了我多少条船。”


    最可怕的事来了!


    要是让仇薄灯知道他们不仅背后瞎猜过他脚踏两条船,还正在进行编写话本贩卖到十二洲的“丰功伟业”,那就算是老头子亲至,都救不了他们了啊!


    陆净,陆十一郎,你可千万要抗住仇大少爷的严刑拷打啊!


    …………………………


    第二天。


    一行人等在城门后,等山海阁阁主派来的长老抵达。


    天其实还没亮,这么早走是他们之前决定下来的,主要是不打算惊动其他人。既然盛会都参加了,鼓声烈酒地道别过了,于城门前再演一出挥泪如雨的别离未免过于矫情。


    等的时间里,几个仙门二世祖打着哈欠,困得东倒西歪。


    娄江的目光不住往陆净脸上瞅,最后实在忍不住:“你昨天是去当贼被人揍了一顿吗?”


    “当贼倒是没当,”陆净哈欠打到一半,就牵扯脸上的青紫,疼得倒吸一口冷气,瞬间清醒,“揍倒是真被揍了一顿。”


    “陆公子威武!陆公子宁死不屈!”左月生上下眼皮还粘在一起,半梦半醒间给陆净鼓掌,“撑住啊!铁骨铮铮十一郎!”


    铁骨铮铮十一郎为他的守口如瓶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如今脸上跟开了染坊一样。不过他的宁死不屈是有回报的,尽管仇薄灯十分怀疑这两个人一定背着他干了什么“好事”,到最后还是没能发现《回梦令》的事。


    发家致富与名扬天下的伟业得幸并未“中道崩殂”。


    娄江:……


    这几个二世祖混在一起的时间越长,他就越听不懂他们说的话了。


    “他们就算了,”娄江叹了口气,“叶仓,你这衣服又是怎么回事?”


    娄江之前就认识叶仓。


    毕竟叶仓是少阁主“流放”到枎城后结交的朋友,每次左月生惹祸不想被娄江骂,就会躲叶仓家去。娄江为此还暗中调查过,以免少阁主误交歹人——虽然一般情况下,左少阁主更像那个“歹人”。


    以前,娄江对叶仓的印象还可以。


    做事一丝不苟,坚韧有毅力,就算被赶出城祝司,也坚持每天鸡未鸣就起来练武。心地善良,有几次左月生坑蒙拐骗过了火,就被叶仓摁着去把东西还了……总之,是个靠谱的人。娄江还想过,等调查结束,问问他要不要入山海阁。


    “啊?”


    叶仓背着把刀,站得笔直,在三名东歪西倒的二世祖衬托下堪称“孤松屹立”,简直清流。


    ……假如不看他的衣服。


    那是一件足以让所有裁缝师傅见了破口大骂的灰袍,袖子是一大一小的,衣摆是前长后短的,肩线是歪歪斜斜蜈蚣爬的,至于针脚什么的就别提了……任何一个学徒敢浪费布料搞出这么一件“杰作”,不被剥了皮都是他师傅慈悲。


    “师祖说了,等我回宗,缝纫门服就是太乙功课了,从现在开始就要勤加练习。”叶仓认真地解释。


    “……”


    娄江刚想说,他说你就信啊,转而想起太乙弟子手刻腰牌的传统,又有点觉得仇薄灯说不定还真没跟叶仓开玩笑。


    “那你板着张棺材脸又是怎么回事?”娄江忍了忍,又问。


    “师祖还说了,太乙弟子的标志就是人狠话少没表情。”叶仓板着脸,力求眼神如死木,“话少暂时还做不到,他让我先学学棺材脸。”


    娄江:……


    这家伙是被驴踢了脑门吗?仇薄灯这种头号纨绔的话,就算辈分是太乙小师祖,也不能全听全信啊!!!


    叶仓目不斜视:“入太乙后各峰首席争夺赛有考察‘品行’一门,敬上护下,是其中一科。我要做太乙最优秀的弟子,就要先做首席!”


    我看你他妈的是要做二缺吧!


    “二缺”这个词是从仇薄灯那里听来的,娄江其实不太懂这个词的具体含义是什么,他还特地去翻了各大词典,但都查不到源出何处。但此时此刻,他却觉得全天底下再没有比这个词更合适的了。


    等被派来接贵客和少阁主的山海阁陶长老刚从飞舟上下来,还没站稳呢,娄江就如蒙大赦地扑了过去,又是连连拱手,又是欠身行礼。


    陶长老被他吓得一失手揪下好几根宝贝胡须。


    这、这是娄江?


    天才嘛,总是有点傲骨的,特别像娄江,年纪轻轻就走完许多修士一百数百年才能走完的路,平时虽然算是恪守礼数,但不免会有点年轻气盛,对待长老“尊”是有,“敬”就不见得了。长老们私底下谈起他的时候,都说,年轻人有干劲是好,但偶尔也要依赖一下他们这些老骨头嘛,别年纪轻轻就想着去扛天撑地了。


    年少何必非要老成持重?


    但眼下,娄江几乎是眼泪汪汪地迎接他,陶长老惊诧的同时,不免有点飘飘然。


    这就对了,遇到挫折终于知道向长辈寻求帮助了!


    陶长老清了清嗓子,刚想说什么,就看到娄江跟阵旋风一样刮进了飞舟船舱里,只丢下句。


    “这几位就是阁主要接的贵客了,接下来就交给您了!”


    第25章 施主们,救命啊!


    陶容, 陶长老。


    镇过不死城,守过无望涯, 一手铁笔文能歌风颂月,武能断生判死。


    自谓是山海阁的顶梁柱之一,平素最愤愤的,莫过于阁主对他们这些老骨头过于敬重,日常见面一礼二问三寒暄就算了,还喜欢把他们高高供起。


    人还没死呢,这么供灵位做什么?


    陶容长老不忿久矣, 听闻魂丝出世,立刻找上了左阁主,滔滔不绝一通痛斥。左阁主被他喷了一脸的唾沫星子,为保耳根清净, 只好委他来一趟枎城。在抵达枎城之前,陶容长老老骥伏枥壮心未熄, 觉得天底下就没他这老顶梁撑不住的场子。


    但这个“场子”怕是不曾包括赌场。


    “啪啪啪!”


    黑漆木盅被一只冷白漂亮的手摇得骰响急如骤雨,最后以定江山的架势一翻,“啪”一声重重地叩在了铺了素锦的天雪桌面。


    陶容长老向来颇有点讲究“风雅”, 给自己的飞舟起名为“天雪”, 意为孤天之飞花。不仅桅杆上墨绘山水, 船头还要安松桌梅椅, 每次乘坐飞舟出行,必定要换一身宽袍广袖的大衣, 坐到这船首就长风斟酒, 取意“高处不胜寒, 我与青天共灼饮”,还特地搁了纸笔, 诗情一兴便可龙飞凤舞地挥毫泼墨。


    可谓是不染凡尘俗埃也极。


    不过,现在这片孤天飞花,算是被彻底扯进凡尘俗埃里了,不仅被扯进去了,还在泥巴里翻了几个滚啦!


    与青天共灼饮的松桌上,原本颇富情趣的一盆文竹静水被挪到了甲板上,里面晶莹可爱的白石被捞出来现刻了几枚骰子。素锦桌布上东一团西一团地沾了浓浓淡淡的墨,一根秃了毛的紫毫笔被毫不珍惜地搁在上面,撕成长条的宣纸或揉或铺丢了一桌一地……


    “买定离手!买定离手!”


    仇薄灯一脚踩在梅花椅上,一手按着骰盅,凤眼横扫,十足凌厉,可惜左右脸颊贴了两纸条。


    “快点快点。”


    “四六混江龙,我赌大!”一人凶狠老道地拍桌。


    这是左月生,他脸上贴了五六张纸条。


    “四幺满盘星,我赌大。”一人犹犹豫豫紧张。


    这是陆净,他脸上纸条足有七□□十……眼睛都被挡住了,只能打缝隙里瞅。


    “四三雁行儿,我、我赌小!”一人看似气定神闲,实则袖中掐算。


    这是陶容陶长老,一手抚须一身仙风道骨,是四人中唯一脸上干净的。


    “四红四点满堂春。”仇薄灯握着骰盅的手慢慢上移,“我赌……大。”


    多骰共掷的博戏中,一般遵循“浑花者贵”的原则,即四枚骰子投出来的点数为同一色为贵,而同色中红色最贵。天下赌经《除红谱》将四枚四点的红彩骰面称为“满堂春”,为最贵的彩。


    骰盅一开,只见四枚骰子整整齐齐,红面朝上,一色四点。


    正是“满堂春”。


    “操!真的!四红四点!赢了赢了!”左月生一跃而起,大呼小叫,“陶老,快快快,按我们之前说好的,你要是输了翻三倍算。”


    陶容长老手一抖,险些又把好不容易养的几根山羊胡子扯断。


    “……咳咳。”


    陶容用力地咳嗽,试图提醒这几个小兔崽子自己年事已高,他们需要给老人家点面子。


    可惜他的暗示太过隐晦,一边的陆净压根就没接受到,兴致勃勃地提笔在宣纸上,一通惊天地泣鬼神地画符,然后往浆糊里一摁,举起来颇有礼貌地问:


    “陶长老,您想贴在哪?”


    “……随便你。”


    陶容长老放弃了,无奈地道。


    陆净“啪啪啪”三声,一点都不客气地把纸条直接糊到了陶容长老的额头,两颊,来了个“天地人三才”。


    “来来来,继续。”


    仇薄灯笑容不改,把骰盅一合,就要继续摇骰子。


    “咳咳咳。”陶容长老顶着三张纸条,像模像样地重重咳嗽了几声,然后“哎呦哎呦”地揉着腰站了起来,“老了老了,这船头风太大了,老朽得先去歇歇。你们几个少年人,继续吧。”


    “风大?”陆净在记录胜负情况,险些一笔走歪,“这风叫大?”


    飞舟上风大原本是件蛮正常的事,不过陶长老这“天雪”舟舟头刻了阵法,保证只会吹来让袍袖轻舒,苍发微扬的“仙风”,而不是让人发乱衣翻的“妖风”。


    仇薄灯是个眼尖的,一上飞舟就相中了这片风水宝地,陶长老还在自鸣得意地向这群“贵客”介绍天雪舟如何雅致如何蕴意深远,几名贵客就已经“呼啦”围到了船首桌边,左少阁主雕骰,陆公子裁纸,仇小师祖定规则……转眼间高情远致的天雪就被一片骰子撞盅声淹没了。


    陶容长老瞅了片刻,心疼得胡子都在哆嗦。


    但这三人年岁虽小身份却高,特别是仇薄灯乃太乙小师祖,不方便直接训诫。他便想了个“寓教于乐”的法子,仗着自己修为高耳力过人来跟他们一起玩骰子,给他们点亏吃吃,然后循循善诱,引他们浪子回头。


    结果没想到,不是“浪子回头”,而是“晚节不保”。


    “高天之风,还真是好大哦,”仇薄灯轻声细语,“袖子一重都吹不起。”


    “哎呦哎呦。”


    陶容长老“哎呦”得更像那么一回事了,还摸出了根拐杖,一笃一笃地敲着船甲板,转身就往船舱走。


    “老寒腿又发了,老朽得先去躺躺喽,”


    “你们山海阁的长老,赌品这么差的?”仇薄灯转头看左月生,“感觉快要输了,就扭头跑?”


    “别以偏概全啊!”左月生不满,“这绝对是个中奸滑无赖。”


    陆净吭哧吭哧地就笑了。


    陶容长老忽然就耳背了,什么都没听到似的,拄着拐杖一溜烟回船舱去了。


    …………………………


    “长老!”陶容长老酝酿好一肚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说辞,刚一踏进飞舟船舱,还没来得及开口,娄江就满面严肃地迎了上来,张口就是:


    “关于枎城影傀一事,娄江有诸多不明之处,还望长老解惑。”


    说着,他又不着痕迹地补了一句:“陶长老您镇过不死城守过无望涯,是山海阁中对大荒了解最多的人,傀术是从大荒里传出来的,如果连您也无法为握解惑,那也不知道该向谁问去了。”


    “胡言乱语,”陶长老叱喝,“阁老们哪个不比我更见多识广,老朽岂敢自夸!不过……话又说回来,阁老们也不是你们这种小辈能轻易见到的。也罢!也罢,你有什么问题姑且说说。”


    您要是真“岂敢自夸”,就把脸上的皱纹收一收,别笑得跟菊花似的啊!


    娄江一面腹诽,一面虚心接受连连称是,将陶长老引进净室。


    “长老请看。”


    娄江将三个玉盒摆在桌上。


    陶长老一一打开,第一个玉盒保存的是几缕银色的魂丝,第二个则是一副收紧芥子盒中缩小的残破阵图,由铁柱锁链和青铜辟邪厌胜钟组成——如果仇薄灯在这里,就能认出这正是枎城前城祝的万象八周伏清阵,事后娄江竟然把整个阵全给撬起来收走了,最后一个却是一小片青金色的铁片。


    陶长老一边听娄江把那天的事巨细无遗地讲来,一边捻捻魂丝,看看阵图,最后将青金铁片捏起。


    “长老,”娄江把碎了的青帝镜一并放到桌上,“从山海阁出发前,阁主让墨师在青帝镜中封了阵,以此排查魂丝的踪迹。但我到枎城之后,青帝镜始终没有反应。这是为何?”


    陶长老将青金铁片放下,转过镜背面,看了一眼。


    “墨师的阵图没有刻错,但他疏忽了。”


    “疏忽了什么?”娄江追问。


    “这个阵图只能觉察种魂初期的魂丝,如果魂丝生长超过百年,就没有用了。”陶长老说,“种魂种魂,种的其实是人的怨恨和不甘。人心爱恨,就是颗种子啊。你见过那些亲友被杀的人吗?在初闻噩耗时,他们或双目赤红,或以头抢地,大怒大悲溢于言表。但等时间更长一些,悲痛与怒色就会被收起,转而在心底扎根。”


    “这世界上,恨越深越久,越声色不动,越淡写轻描。魂丝一旦长成,死魂的恨就变得丝丝缕缕,你再也无法直接看到。”


    陶长老掏出了根黄竹根的老烟斗,在桌面上敲了敲,一点暗红的火在烟斗里燃起。他慢慢地吸了一口,青烟腾卷而起,模糊了年迈苍老的面容。


    娄江心中一动。


    他听阁主说过,陶长老年轻的时候镇守不死城,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一批镇守不死城的仙门弟子几乎都殉道了……只有陶长老被一位师兄背回了山海阁。


    “长老,您看这个阵。”娄江岔开话题,指着放在第二个玉盒中的残破万象伏清阵,“立柱为眼,牵锁为纹,悬钟布吕。这种布阵风格,看起来像天工府的。难道魂丝这件事,和天工府有关?”


    陶长老磕了下烟斗,敲出点烟灰来。


    “不好说。”陶长老沉吟,“这件事细论算和天工府点渊源,但天工府到底有没有人参与,不好说。”


    “什么渊源?”娄江问。


    “三千五百六十年前,天工府除名了一位长老——就是那名杀神取灵,强炼邪兵的叛徒。”陶长老又吸了口烟,皱起眉,“他是天工府前所未有的天才,‘立柱为眼,牵锁为纹,悬钟布吕,阵施天地’便是他提出的。他被天工府府主收为徒弟,待如亲子,并把女儿许配给了他。但最后此人杀妻叛师,为世不容。当时所有仙门一同下令,将他从各洲洲志中删去,正记野史,再无这人。”


    “这个人死了没?”娄江反感地问。


    陶长老嗤笑一声:“就天工府那群夯货,要是有把他杀了,何至于闭府避世三千年?那叛徒后来入大荒去了……这个阵法,看着有点当初那个天工府叛徒的意思。如果葛青真的见过他,回头少不了要去天工府登门一次。这破事就让阁主去头疼吧。哼,回头我非再骂阁主一顿不可,给你安排的都是什么破任务,这不是诚心想害你送命吗?”


    娄江满头冷汗,心说您就算没有我这事,也隔三差五指着阁主鼻子骂啊,就别扯我当幌子了。


    他急忙岔开话题,问起另外一件事。


    “还有就是,关于……”娄江迟疑了一下,“关于太乙小师祖的事。”


    陶长老脸色微微一变,刚想说,这位贵客与你年纪相若,我看还是你去陪同吧……


    “……葛青任枎城城祝近四百余年,他虽然心术不正,但修炼的天赋却的确罕见,所学更是驳杂广阔。便是我们山海阁一般的长老过来,都不一定能够将他斩杀。然而,”娄江顿了顿,“那天,仇长老独自一人中断枎城的血祭,一个人破阵将葛青诛杀。可是,不论是之前还是此后,弟子留神细观仇长老,他的修为确实只在明心期。弟子想不明白他究竟是怎么办到的。”


    陶长老松了口气,慢悠悠地又抽了一口烟。


    “太乙小师祖啊,你小子就别管了。”陶长老慢悠悠地说,“这是人太乙的事,太乙贵客,你平时敬着点就是了。”


    娄江有种不妙的预感,他急忙起身,朝陶长老拱手:“长老,弟子想起还需给阁主写信汇报,这就先行告辞了。”


    “等等。”陶长老一烟斗敲在了他肩膀上,“阁主现在忙着百氏南伐,借道清洲的事呢,你少去烦他。”


    “借道清洲?”娄江大吃一惊,“阁主怎么会同意?”


    “没办法,”陶长老叹口气,“百氏人傻钱多……给得太多了,阁主就同意了。”


    “……”娄江心想左少阁主这也算是子承父志了,“那,长老,弟子去修炼了!”


    “修炼多得是时间,过刚易折,劳逸结合方能长远。”陶长老神情慈爱,“我看你小子平时在山海阁天天修炼,都快跟太乙宗的那群朽木一样了。难得老朽在此,你别对自己苛求太过,去吧,去和少年人待一起!”


    娄江脸色大变:“长老啊!那可是太乙小师祖,我只是区区一弟子,身份低微,让我陪这种贵客,会让太乙觉得我们山海阁不够尊重他们的啊……最主要的是,长老,我觉得这不是劳逸结合,是前所未有的艰难险阻啊。”


    “少年人,不要怕路长道险,”陶长老用力地拍他肩膀,一掌把他拍了出去,“要多加锻炼!”


    娄江踉跄着在走廊上站住,净室的房门在背后“啪”一声,重重关上。


    风灌过来,鼓袖凄凉。


    ……………………


    “仇大少爷,真有你的啊。”


    左月生和陆净瞅着船舱的方向,嘿嘿直笑。


    刚刚他们玩骰子,赢者喝酒,输者贴纸,玩到一半,陶长老就过来了,说加他一个。


    几名二世祖想着人多热闹,就答应了。结果,陶长老这老儿,仗着自己修为高耳音敏锐,听骰辨点,在赌桌上大杀四方。左月生和陆净暗中出千下绊子,可惜修为太低,功夫不济,全都失手了。


    在被贴了两张纸条后,原本有点懒洋洋的仇薄灯果断地拉开了左月生,自己袖子一挽,亲自摇盅。


    “你怎么办到的啊?”陆净好奇地问仇薄灯。


    仇薄灯将四枚白石骰平排在桌上,笑吟吟地问:“想知道?”


    左月生和陆净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


    仇薄灯右手朝他们一摊:“彩头拿来。”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陆净嘟哝着,把两瓶丹药推向仇薄灯,这是他们三人先前私底下约好的,谁第一个让陶老头吃瘪,谁赢走,“我怎么觉得你跟左胖子学了一身雁过留毛的本事?”


    “陆十一我警告你啊!别血口喷人!”左月生不干了,把几枚蕴雷珠丢给仇薄灯,“什么叫跟我学的雁过留毛?这丫的枎城刚一见面,就讹了我八万两黄金,心比我黑多了。”


    “过赞了过赞了。”


    仇薄灯把东西手下,然后伸手在桌面上敲了敲。


    左月生和陆净慢慢地睁大了眼。


    只见一个小小的木偶人顺着桌布,从桌子底下爬了上来。约莫一掌来长,木质沉白,行动轻快轻便。到了桌上后,便去把大它数倍的酒坛稳稳地扛起,给仇薄灯面前空了的杯盏斟酒。


    “哇!!这是什么!”陆净惊叹不已。


    酒入杯盏,漫漫而上,快至盏时,小木偶就停了下来,将酒坛直起,放到一边。


    “看起来像是灵偶,据说取天冬的若木刻成人偶后,要是修为足够高,就能赋予它灵智。不过,刻偶注灵的法子,好像很少有人会。”左月生好奇地伸手想去戳一下。


    仇薄灯用笔杆“啪”一声敲掉他的手。


    “刚刚的棋子其实是四三雁行,不过被它在桌下动了手脚。”


    “真厉害啊,”左月生有点眼热,跃跃欲试,“仇大少爷你这灵偶是哪来的啊?嘿嘿,要不,仇大少爷我们回头一起去赌场吧?我知道哪里的钱最多,你让你的灵偶出千,我和陆净给你打掩护,然后我们三个就可以一夜暴富了!”


    “天底下最大的赌场不就是你家的?”仇薄灯把小木偶收回袖子,“你出千赢自家的庄,不怕你爹抽死你?”


    “这个……”


    左月生想了想,觉得也是,无奈地放弃了这么一大好生钱之道。


    一边的陆净突然发现有件事很奇怪……


    这些天来,仇大少爷什么德行,陆十一也算是知道了个七七八八。这人在琐碎小事上,动手能力差得令人发指,又不知道是哪来的怪毛病,宁愿顶着自个刨的一头乱发,也不愿意让别人帮他。


    “奇了怪了,”陆净忍不住问,“今儿你头发怎么是整齐的,谁给你梳的?”


    “我自己啊,”仇薄灯面不改色,“本少爷聪慧过人,区区梳头小事,一学就会。”


    左月生和陆净一起“呸!”。


    “猫腻!”左月生斩钉截铁。


    “肯定有猫腻!”陆净言辞凿凿,“说不定……”


    “听。”仇薄灯打断他们,“你们听,下面有声音。”


    “仇大少爷,您转移话题过于生硬了啊。”陆净嚷嚷,“起承转合,您连个承都没有,直接就拗过去了……”


    陆净还要再叨叨,左月生拽了他一下。


    “等一下,好像……”左月生支起耳朵,“好像下面真的有人在唱什么……”


    陆净一愣,心说不会吧?


    且不提他们是在天上,底下的人唱歌得唱得多撕心裂肺,才能被他们听到。单就说现在瘴月未过,四下还是浓瘴呢!他们能离开,那是因为陶长老修为高深,在天雪舟上附了一层清罩,把瘴雾驱逐了。


    那飞舟底下,又是什么家伙跑到瘴雾里来唱歌?


    有病吧这是。


    陆净满腹狐疑,凝神细听,天雪舟没有辜负它的名字,飞行时像片雪般静默无声。摇盅赌骰声一听,就剩下天高地远的空旷,风声丝丝缕缕,如水经冰下……竟然真的有歌声!仿佛是从地面一路扶摇直上的歌声!


    “傻傻傻,疯疯疯,似假还真潜夔龙。”


    仇薄灯分辨着唱词,眉微微皱了一下,不易察觉地摸了一下自己左手腕上的夔龙镯。


    “走走走,休休休……”左月生分辨得比他费力些,但也分辨了出来,“似梦非梦转头空。”


    “怎么你们都能听清楚?”陆净再一次有了种只有自己一个人是傻子的错觉,偷偷运起灵气,附着在耳朵上,非要跟着听清后面一句不可。


    灵气刚一附上,世界的声音骤然清晰。


    下一刻——


    “救命啊啊啊!!!”


    一道破釜沉舟,壮士断腕般的哀嚎冲天而上,声音之大嚎叫之凄厉,震得甲板另一边改袖子的叶仓一针捅进了指头里,船舱里磨磨蹭蹭的娄江“咻”一声蹿了上来,房间里装伤风畏寒的陶长老一烟头敲手背上。


    “——天上的施主们!贫僧!撑不住了!!”


    第26章 我佛不渡穷逼


    “这是什么‘神仙’啊?!”


    仇薄灯手肘搭在船舷上, 撑着头往底下看。


    “算了,我们还是走吧。”


    天雪舟降到离地十来丈的高度, 就看清了狂歌和惨叫的声音来源——那是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和尚,脖子上挂着一大串佛珠,提一双藤鞋赤脚站在一块大石头上又蹦又跳,拼命挥舞双手。观其形貌……


    仇薄灯打赌他少说有六七天没洗过澡了。


    搭救这么一位“神仙”,和放一个十级空气污染源上飞舟有什么差别?


    “诶?”陆净伸长脖子往下探,“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真的不用管吗?”


    “你一个药谷的, 在这里建什么浮屠塔呢?”仇薄灯道,“佛宗不是最常说‘以身入厄’吗?我观这位定是为割肉饲魂的高僧,我们就不要打扰人家修得正果了!”


    “仇大少爷委实高见!”左月生瞅清和尚的脸后,“啪”一声, 背过身去,“这家伙就是个黏鞋底的牛皮糖, 谁粘谁知道!走吧走吧,继续扔骰子去。”


    眼见着飞舟悬停了片刻,就又开始往上升, 当真打算扭头就走, 下边的和尚一扯袖子, 大喊:“诸位施主!双夔龙!三生花!九龙鼎!”


    肩并肩往赌桌回走的三个人齐齐顿住。


    左月生容色肃穆:“山海阁与佛宗关系不错, 见死不救恐怕不好交代。”


    陆净郑重其事:“我就说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仇薄灯不大高兴地皱了皱眉头,翻出块手帕, 扎在脸上, 把自己的口鼻遮了个严严实实, 然后冲在另一边等着的娄江和叶仓一挥手,示意他们把人捞起来。娄江叹了口气, 不怎么情愿地再次降低飞舟。


    罕有的,这一次娄江的观点和这几名二世祖搭上了线。


    ……他也不怎么想把底下的那家伙捞起来。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一上飞舟,和尚装模作样地双手合十朝几人唱喏。这和尚品貌倒有几分清隽,可惜一双眼睛早饿得快成绿色了,现在就算是给他条桌子腿,他都能啃下去,“贫僧为除魔,在此地镇守十日有余,神竭力涸,还请几位施主方便则个,乞点果腹之物。”


    娄江长长地叹口气,感觉头开始疼起来了。


    是了,这个瘴雾里待上十天的修为,这个语气……也只有佛宗的那位了。


    仇薄灯站得离狼吞虎咽的和尚远远地,捂着鼻子问左月生:“无尘禅师当年到底是被什么红尘俗雾迷了眼,剃度了这种奇葩?”


    继左月生、娄江之后,仇薄灯也认出了这宝刹佛寺不待,跑来雾里蹲的秃驴是谁了:


    佛宗佛子,普渡和尚。


    又或者,应该叫他“不渡和尚。”


    非要说的话,这不渡秃驴的经历还与仇薄灯有几分相似。


    当年,佛宗的第一高僧无尘禅师云游天下,在半路捡到了个七窍玲珑,慧根天生的婴儿。这无尘禅师禅道精深,以往认为佛法为渡世而生,愿皈依佛门者,不论出身来历,只要本性向善他都愿意教导度化,师徒名分只是世人的着相,因此一直没有亲传弟子。说来算是该无尘禅师命中有此一劫,捡到这么个与佛有“缘”的婴儿,其天赋之高灵性之奇,令禅师也着了相,破例地将这婴儿收为徒弟,起名“普渡”。


    从“普渡”这名上,就足以看出无尘禅师对宝贝徒弟寄予了何等宏大的期望。


    普渡小和尚一开始倒也没有辜负无尘禅师的期望,诸多佛法经文过目不忘,不论是武学还是禅说,一点就通,甚至还习得了佛宗最高深的秘术之一:“相观众生”,能见人之过去。佛宗也是被他的天赋冲昏了头,没来得及细考,就把人点为了当代佛子。


    这成了佛子,按惯例就得出门去红尘里游走渡世救人,积累功德好塑金身。


    事情坏就坏在这“佛子云游”上。


    无尘禅师与佛宗诸僧放眼各大仙门年轻一代的俊杰,满心以为,普渡佛子很快就能名列前茅——少说也有个前十吧。果然,不出三个月,这佛子就一骑绝尘地上榜了,位置还蛮高的,只在榜首之下,算得上“不负众望”。


    ——假如那个榜不是写作天下纨绔榜,读作仙门败类榜。


    “原来是他啊。”陆净恍然大悟,“我记得他不是还有个很出名的……什么渡什么不渡来着?”


    “三渡三不渡。”左月生一边盘算着什么,一边顺口道,“金渡铜不渡,银渡铁不渡,玉渡石不渡。”


    十二洲流通的货币主要有六种,玉钱金锭银雪,铜板铁刀石毫。金银玉者贵,铜铁石者贱,换句话说,这佛子专渡有钱人,没钱的就是跟他“没缘”。“三渡三不渡”的名言一出世,佛子瞬间名扬十二洲,人也不管他叫普渡和尚了,都喊他“不渡和尚”。


    “这就是所谓的‘我佛不渡穷逼’吧。”


    仇薄灯总结。


    “好个我佛不渡穷逼,”风卷残云般将桌上的食物一扫而空,不渡和尚便热情洋溢地过来了,“这位就是仇施主仇榜首吧。久仰大名,久仰大名!”


    仇薄灯皮笑肉不笑:“也算不上久,去年刚登的榜首,谬赞了谬赞了。”


    “哪里哪里。”


    不渡和尚合着掌,笑容可掬,经过惊天动地的“救命啊”一嚎后,他清楚自己装“不露相”的真人计划算是落空了,想要与这几位与佛十分有缘的施主加深一下感情,只能换一种方法了。


    首先,要扭转先前的不利印象。


    “施主可知您不日将有血光之灾。”不渡和尚力求语不惊人死不休,“贫僧修习佛宗‘相观’之术久矣,能知人之过去未来,云游至此时,忽感心神悸动,睁慧眼观未来三日,但见二……三位命丧鱬城!”


    其次,要故作高深。


    抛出具有说服力的佛法秘术,然后显露自己“未卜先知”的一面。


    声调要低,起伏要有。


    不渡和尚胸有成竹地等待仇薄灯三人的反应,不管他们是质疑“血光之灾”的真实性,还是好奇他是怎么知道他们会经过这里的,他都有法子引出后文。


    “把他丢下去吧?”


    仇薄灯翻着这几天从陆净那里得来的丹药,找有没有什么可以充当空气清新剂的……陆净爱赌,偏生不仅手气臭算数也不太过关,这些天身上带的丹药都快被仇薄灯和左月生两人赢光了。


    “一坛酒四两银子,两盘云莱菜二两银子,三碟水梭花……”左月生不知道打哪里找出了一个算盘,正在噼里啪啦地计算刚刚不渡和尚吃了多少东西,“合计……雪银五十二两。你是要付银子还是要拿佛珠抵?”


    “……”不渡和尚不敢相信,“喂喂喂!你们三天后就要遇上血光之灾了!贫僧辛辛苦苦在瘴雾里蹲了十几天,你们就算不体谅贫僧一番诚意,好歹也关心关心自己的生死吧?”


    “血光之灾吗?”陆净有点犹豫,迟疑地转头看仇薄灯,“你觉得他说的真的假的?”


    仇薄灯头也不抬。


    “有种江湖骗术是这样的,先假扮成奇人异士,然后找到有钱人,对他说:你某月某日有血光之灾,若给我多少多少银子,我可以帮你化解。若那人不信,这骗子就会在某月某日派小鬼去吓唬他。有钱人如期遇鬼,就以为这骗子果然有未卜先知的方法……叶仓!过来把这骗子给本师祖丢下去!”


    第27章 大慈大悲人间佛陀


    “出家人不打诳语!”


    不渡和尚两条腿腾空乱踢, 被叶仓面无表情地拖着往船舷的方向移动。他奋力地朝回赌桌前的仇薄灯三人伸出手。


    “贫僧真的没骗你们啊!”


    “来来来,谁赌大谁赌小?”仇薄灯摇着黑盅, “买定离手买定离手!”


    “仇施主!双夔龙!左施主三生花!陆施主九龙鼎!”不渡和尚双手抓着船舷,跟个风筝一样挂在天雪舟外,声如洪钟地祭出了杀手锏。


    啪。


    仇薄灯将黑盅反扣在桌面上,连人带椅地转了一圈,手肘懒洋洋地向后拄在桌面上,漆黑的眼眸深沉不善,左月生活动了下满是肉的双臂, 陆净吹了口气,贴在鼻子上的纸条“啪”地一声飞了……


    叶仓瞅着,只觉得这三人气势汹汹,活脱脱就是话本里的恶霸们, 正准备一声令下让鹰犬爪牙出动把不开眼冒犯自己的人拖出去喂狗。而他不幸,就是那个“鹰犬爪牙”。


    他真的是在求仙问道, 不是在为虎作伥……吗?


    “不开眼”的不渡和尚挂在船舷上,被风刮得斜飞,冲三人露出一个“我佛慈悲”的微笑:“施主, 我们真的有缘。”


    好在这“不开眼”的也不是什么良善, 权当狗咬狗吧。


    叶仓自我安慰。


    “捞起来。”


    仇薄灯一挥手, 幽幽地叹了口气。这秃驴还真是生动形象地演绎了什么是踩上就甩不掉的牛皮糖, 正所谓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善哉善哉。”


    不渡和尚被重新拉了上来,双脚一沾上实地, 就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仇薄灯对左月生和陆净答了个眼色。凭着这些天赌博喝酒耍无赖的培养出来的默契, 左月生和陆净没给这秃驴开口说第二句话的机会, 一左一右地上去,把人架起来后直接往船舱里拖。


    “施主!施主你们这是要做甚!”


    不渡和尚惊慌失措, 扭头看仇薄灯,他修为远高过左月生和陆净两人,按理来说挣开他们不是什么难事。可惜他在瘴雾里蹲了十几天,早就神竭力涸,全靠着个“钱途”撑到现在。


    “放心放心。”


    仇薄灯把四枚骰子拢在手里,笑着跟在后面。


    “聊聊天,加深加深‘缘分’。”


    不渡和尚的声音一进船舱中的房间就消失了。


    被留在天雪舟甲板上的叶仓和娄江面面相觑,一时间有些无法理解事情是怎么峰回路转的。不过非要说的话,娄江有种“啊,算了,又是这样”的身经百战感……眼角的余光瞥见叶仓一脸严肃地站在旁边,他微妙地升起了点过来人的成就感和骄傲。


    “放心吧。”娄江觉得自己有必要指点下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叶仓,“不渡和尚是佛宗的佛子,他们不会真把人杀了的……少阁主虽然胡来,但这点还是能保障的。你也不用太担心……”


    叶仓奇怪地看了娄江一眼:“我没担心这个啊。”


    “……你不是担心这个,你一直盯着船舱的方向看干什么?”


    “我是在想要不要去帮忙,”叶仓理所当然地说,“不是说那什么渡和尚是佛宗佛子吗?修为肯定比师祖他们高。要是真打起来,师祖打不过怎么办?要是师祖被揍了,我却袖手旁观,回头太乙考‘品行’肯定要扣分的吧?”


    “……”


    娄江沉默地背过身去,任由冰冷凛冽的长风拍在脸上。


    他为什么会觉得一个二缺和自己同为天涯沦落人?他沦落个屁!他分明就是迫不及待地加入了二缺的队伍!


    …………………………


    左月生又把之前那块玉牌摸了出来。


    他注入灵力的时候,老老实实蹲在地上的不渡和尚看得眼睛都直了,连连称赞:“左施主好财力,这是封‘默’阵的界石吧?贫僧也曾听过这东西,据说一块要卖雪银三千两……左施主,贫僧观你与我佛有缘。”


    “滚!”左月生铿锵有力地回他。


    “和尚,你化缘化错人啦。”仇薄灯轻声慢语。他没个正形地斜坐在太师椅上,把一枚白荪三清丹碾碎包在帕子里,放在鼻前来回晃动,以此对抗不渡和尚身上又酸又臭的味道,“别看这左施主心宽体胖,其实是属貔貅的,只进不出,想从他手里敲诈东西,你倒不如去登天。”


    听仇薄灯这么好声好气,一旁的左月生和陆净对了下眼神,心里都觉得这秃驴活不过今天了……仇大少爷心里越是憋着坏,脸上向来就越是笑意盈盈,春风化雨,阴得狠。


    也不知道这和尚哪句话触了仇大少爷的真火。


    “秃驴。”


    陆净清了清嗓子,摆出凶神恶煞的样子,对不渡和尚虎视眈眈。


    “你刚刚提‘九龙鼎’什么意思。你知道些什么?说!”


    “哎哎哎,这个嘛。”不渡和尚盘膝而坐,一手捻着佛珠,一手放于胸前,要多正直有多正直,“贫僧绝对不知道药谷谷主的九龙鼎被人磕坏了一条龙头。”


    “什么!”


    左月生惊呼出声,看陆净的眼神就像在看什么史无前例暴殄天物的败家子。


    陆净白白净净的脸瞬间就红了,支支吾吾:“……我就是想试着练个丹,结果它就炸了,我也没想到那龙头那么不经磕。”


    “哎呀呀,无妨无妨,”不渡和尚笑嘻嘻地,“天地宝物要成珍奇,不都要遭一次天劫嘛,贫僧观这就是九龙鼎的劫数了。不过嘛,贫僧听说,药谷谷主至今还在悬赏一个不知名的贼人……赏金仿佛是……一万雪银来着?”


    仇薄灯“哦”了一声,恍然大悟。


    想来陆净离家出走除了要找还魂草外,这“九龙鼎之劫”也是个重要的原因。


    左月生喃喃:“一万两,不过分啊。”


    陆净反击:“秃驴!三生花又是怎么回事?”


    左月生的声音戛然而止。


    “三生花嘛,想来诸位略有耳闻,最近几年山海阁与佛宗有些摩擦。”不渡和尚娓娓而谈,“不过想来,诸位不知道数年前,山海阁阁主拜访我宗性空禅师,恰逢金佛池中的三生莲开花,阁主见猎心喜,欲向禅师求一朵。禅师不与,结果不知道怎么回事……当夜金佛池就糟了贼,性空禅师怒而与阁主反目,不过究竟是谁把三生花摘走的,哎呀就是桩悬案了。”


    仇薄灯和陆净齐齐看向左月生。


    “左月半同学,”仇薄灯捏着下巴审视他,“怪不得你这几年一直被流放呢。”


    原来是让亲爹背了这么大一口黑锅,想来左阁主定然十分懊恼,自己怎么就只有一个儿子?


    “至于仇施主……”


    不渡和尚把视线移向仇薄灯。


    左月生背在身后的左手扣住了三枚灵气流转的珠子,陆净反在身后的手提着把短刀,刀悄无声息地滑出鞘。仇薄灯笑吟吟地等着不渡和尚的下文,太一剑在这秃驴的背后无声无息地悬浮着。


    “贫僧不才,猜给您戴上这夔龙镯的人,恐怕与百氏此番南伐有那么点千丝万缕的关系……”不渡和尚一扫眉眼中的猥琐,宝相端庄正气凛然,“一万两雪银,贫僧立刻前尘尽忘!一万两黄金,贫僧马上请师父亲自批八字,保证太乙绝对不会干那棒打鸳鸯之事!怎么样!”


    啪。


    左月生险些把三枚蕴灵珠直接捏碎在手里,陆净差点一刀捅到自己的后腰,太一剑猛地向后仰。


    秃驴眉飞色舞。


    “宁毁一座庙,不拆一桩婚,是不是特别划算!左施主和陆施主也可以考虑一下,再加点银子,贫僧除了前尘尽忘,还能让龙首复生,三生花重开!如何?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滚!”三人异口同声地骂。


    “说真的,”仇薄灯实心实意地问,“‘相观众生’这种佛宗神通,被你用来敲诈勒索,无尘禅师他知道吗?”


    “知道啊。”


    不渡和尚怅然地摸出枚念珠。


    在三人的注视下,他屈指往念珠上一敲,下一刻雷霆暴怒的“狮子吼”狂风过境般地在整个房间内炸响:“‘相观众生’,观过去观未来观现在,是让你用来观人之心魔,渡世济人的,不是让你……”


    “啪”。


    不渡和尚一拍念珠,声音顿消。


    “金刚伏魔狮子吼都出来了。”不渡和尚愁眉苦脸,“苦哉苦哉。”


    “你活该。”仇薄灯捂着耳朵,没好气地骂。


    “话不能这么说,”不渡和尚厚颜,“大慈大悲人间佛陀,渡世济人不差个我。”不过很快,他就耷拉下脸,露出一副可怜相,“不过,怕不是回去要挨一顿十八罗汉棍……现在能救小僧的,只有三位施主了!若三位施主肯布施笔善缘,让贫僧回宗后将宝雄大殿修缮一下,想来师父下棍也会轻点。”


    “还是下重点吧。”仇薄灯面无表情。


    “哎呀呀,别这样嘛,”不渡和尚忙道,“买一送一如何?几位难道就不想知道,百氏此次兴师动众伐巫族是哪来的底气吗?”


    没等人回答,他便自行公布了答案。


    “因为天外天要杀一个人。”


    第28章 替天/行/道


    “天外天?”


    不渡和尚心满意足地在三人脸上捕捉到了惊诧之色, 颇有成就地点头:“没错,百氏族之所以敢南伐巫族, 而不怕仙门联手阻碍,便是因为有天外天的支持。”


    “不周山折以分上下,天地不通后有方外。”仇薄灯蹙眉,“天外天不是最喜欢端着他们高高在上,不涉世事的面孔吗?怎么这次不跳出五行了?”


    “欸?!”左月生疑惑地看仇薄灯,“绝不周以分上下……这是《古石碑记》里的话吧?你前天才向我借的书啊,你是碰巧看到了, 还是全看完了?我操,不会吧,仇大少爷你看书这么快的吗?”


    “还好还好。”仇薄灯谦虚道,“也就是一目十行, 过目不忘而已。”


    陆净幽幽地看了仇薄灯一眼,语气要多酸有多酸:“好个‘一目十行过目不忘而已’!我要是有你这本事, 何至于被兄长们提耳朵很铁不成钢这么多年……不对,等等,‘绝不周以分上下, 天地不通后有方外’是什么意思?你们能说点人听得懂的吗?”


    说着说着, 陆净悲从中来。


    天杀的仇薄灯, 这几天明明三个人大部分时间都在一起吃喝玩乐, 搞得他以为大家都一样,没想到这家伙居然背地里在看书……


    说好的都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呢?!


    “还有胖子你!”陆净感觉自己被背叛了, “你怎么也知道!”


    “基本上所有最值钱的天兵神器, 最隐秘的宝藏都记录在《古石碑记》里啊。”左月生奇怪地看陆净, “你听了那么多话本,就不会幻想一下, 自己什么时候遇到天降神兵,从此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吗?”


    听话本全关注风花雪月去了的陆净:……


    他坚强地抹把脸,看向仇薄灯:“你还是说说刚刚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吧。”


    仇薄灯有点不想认这个“生死之交”。


    好蠢。


    “天外天、人间、大荒,三界的区分不是一开始就有的。”


    仇薄灯一边说,一边习惯地想屈指敲椅子,左月生眼疾手快给他塞了一块醒木。仇薄灯懒得发作,醒木一叩,索性放低了声音,真像个说书人一样将古石天书记载的历史娓娓道来。


    “最开始,天外天只是不周山上的一座云中之城,上神也并非一直都居于高天之上。”


    “那时候还没有“上神”与“城神”之分。


    “乱七八糟那么多神,其实大部分都居住在中土十二洲之上,《古石碑记》将之载为“民神杂糅,不可方物”[1]。又说‘人之初,天下通,人上通;旦上天,夕上天,天与人,旦有语,夕有语’[2],就算神回到了天上,天人的距离还是很近。”


    仇薄灯的声音很清澈,平时说话矜骄飞扬,但略微放低后,就会如静水从玄冰下慢慢流过,仿佛能从太古一直蜿蜒到现在。


    是不知多少万年前的太古。


    山河绵延,神和人手拉手走在天地之间,为友为邻。又有一座叫做“不周”的山,是上和下的□□,神离开地面回云中城去,人就登梯去拜访神。神和人的关系是那么好,白天人把思念的话说给云朵听,晚上风就把神的回应从高天吹到地面……


    旦夕有语,神人不离。


    “后来‘不周山折,天地相分’,这里的‘天地’指的应该不是苍穹和大地,而是神和人。因为从这一句话开始,《古石碑记》就没有再写‘云中城’的事了。云中城变成天外天了,以前城里的神,就成了现在的‘上神’。”


    “这就是‘不周山折以分上下,天地不通后有方外’。”


    于是再也没有被寄托于白云中的思念,再也没有藏在夜风中的应和。


    天人相绝两茫茫。


    “怎么会这样啊?”陆净忍不住喊道,“怎么、怎么不周山就折了,天地就不通了呢?”


    明明一开始还杂然而居,旦夕相语。


    “谁知道?”


    仇薄灯把醒木丢还给左月生,随口应了陆净一句。


    比起不周山怎么折的,神和人怎么翻脸的,仇薄灯更在意另外一件事。


    现代神学家民俗家研究史前信仰的时候,经常发现在各地文明里都有“神和人从共处走向分离”这种说法。学术界提出的解释之一是:人有探寻世界来源的本能,不同的民族会依据观察的自然现象,创造出不同的神,赋予他们创世的能力。但神是不存在的,所以原始人便不约而同地想象出“神人分离”的故事来解释神的去向。


    不周山折的古事印照着神人分离的假说。


    看书时剧情的展开围绕叶仓这位主角升级打怪。但真实的世界却是座冰山,他从小说里读到的只是露出水面的一角,隐藏在水下的东西庞然如一片阴云。


    就像……


    啪啪啪!


    “仇施主博闻强记!”不渡和尚噼噼啪啪地鼓掌,慷慨激昂,“所以,三位施主,你们难道就不好奇这天外天,到底要杀谁吗!只需要一万两黄金,惊天内幕带回家!过了这村就没这店,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左月生和陆净的一点小伤感瞬间被这二不着调的和尚冲散了。


    “不就是师巫洛吗?”左月生翻了个白眼,“买你个头,还一万两黄金,我呸!”


    “什么?”不渡和尚大惊失色,“怎么回事?这可是辛秘!”


    陆净找到了点“原来我不是最蠢”的自信,吭哧吭哧就笑:“秃驴,你傻不傻啊?你要是说‘想不想知道百氏为什么伐巫族’,那说不定还能卖点钱,结果你自己都把最悬念的‘天外天’抖出来了……嘿,巫族最出名的那位,不就号称‘神鬼皆敌’吗?啧,就你这水平,去茶楼说书都没人听吧。”


    不渡和尚一副悔之晚矣的样子:“贫僧着相!贫僧着相!”


    “你也别相不相了。”仇薄灯笑着道,“你还是先说说,除了夔龙镯、三生花、九龙鼎,你还观了些什么。趁着我们几个身上闲钱还有,赶紧一并说出来,别婆婆妈妈地,让人付钱都付不利索。”


    “仇施主不愧是榜首,果然慷慨!”不渡和尚喜形于色,随即又扼腕叹息,“哎哎!实不相瞒,贫僧这‘相观众生’修炼得不怎到家……现在只能观一人的一次过往,要不……施主我们常联系?下次观到了别的过往,再来……”


    说着,不渡和尚露出个“心照不宣”的笑容。


    左月生差点就想直接骂了。


    ——这死秃驴,感情还想长期敲诈啊?


    不过,不渡和尚这么说,左月生还是信的。


    “相观众生”虽说是佛宗一门极为玄奥高深的佛法神通,不过这门神通其实有点鸡肋……


    它是佛宗那群秃驴,为了传播佛教研究出来的一门神通,一般是用来看凡人的过往,好知晓他们心中的执念,对症下药,以此度化。


    用来观修士的话,就受限颇大,一则无法观修为高于自己的人,二则观修为低于自己的,除非已将“相观众生”修炼到极致,否则也只能观部分残缺。非要细究的话,可以说是因为人之修行,逆生死转老衰,冥冥之中命数已与天地相迎,难以定论。


    左月生记得性空那老秃驴在提及“相观众生”的时候,就曾说过“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念头转了几转,左月生背在身后的手暗中戳了一下仇薄灯。


    “你不是还能观未来吗?”仇薄灯笑容不改,“血光之灾又是什么灾?讲详细点。至于钱……区区万两黄金,何足挂齿!”


    说着他潇洒地一挥手,半空中顿时噼里啪啦下起了一阵货真价实的黄金雨。


    金锭堆积成山。


    “咳咳咳。”不渡和尚眼都直了,一瞬间只觉得面前这位仇施主与佛陀缘分深得不能再深,“这不,施主们要是不肯让贫僧化这个缘,贫僧一纸信传出……听说药谷谷主和太乙长老都动身去了山海阁,三位施主到了鱬城打挪移阵一走,一回到山海阁……这不就是血光之灾了吗?”


    “操!”左月生这回没忍住直接骂了出来,“你娘的,果然就是个骗子!”


    “施主这就不对了,”不渡和尚义正辞严,“化缘的事怎么能叫骗?”


    “这就不对了!”仇薄灯若有所思,“你观不了未来,怎么知道我们要去鱬城,怎么特地在哪里蹲的?和尚,你要是说谎的话,别说一万两黄金了,一个铜板都不给你。”


    “要是我修炼到了观未来的地步,我早给人看命算卜去了,哪还用得着在这里敲诈勒索。”不渡和尚一听黄金要飞,急忙剖明心迹,“能观未来的佛宗开宗立派到现在就没出一个!仇施主!贫僧句句属实啊!”


    “那你怎么提前蹲点的?”仇薄灯耐心地盘问。


    “是一个自称鬼谷子传人的家伙给贫僧算的卦,呸!”不渡和尚突然义愤填膺,“等贫僧下次再见到他,非砸了他的摊子不可!算得什么破卦!差点害我在瘴雾里饿死!”


    “原来如此。”仇薄灯抚掌,“行啦,我们知道了。”


    “那这黄金,贫僧就……”


    不渡和尚腼腆地把手伸向一边的金锭。


    “拿吧。”仇薄灯笑盈盈,做了个手势,“请!”


    “善哉善哉!”


    不渡和尚大喜,俯身就要弯腰去把黄金收起来。


    就在他俯身的那一刻,悬于半空的太一剑带着鞘急驰落下,砸向和尚的后脖颈。不渡和尚保持着双手合十的姿势,向前作揖滑跪而出,太一剑擦着他的脖颈经过,仇薄灯在半空中将剑抄在手里。


    “施主!你们这就不对了啊!”不渡和尚袍袖一挥,不忘将黄金收进袖子里,“杀人灭口是大罪孽!”


    “死秃驴!”左月生把三枚蕴灵珠一丢,“敲诈勒索到你爷爷头上来!也不问问清洲万里谁是爹!”


    “都说了,出家人的事,能叫敲诈吗?”


    不渡和尚一跃而起,避开陆净下横扫来的刀,破破烂烂的僧衣爆发出璀璨的金光,将三枚蕴灵珠炸开的光挡在外面。


    “这叫化缘!”


    “那教训骗子的事,怎么能叫杀人灭口呢?”仇薄灯话音未落,人已先至,太一剑横扫而出,砸向不渡和尚,“这叫替/天/行道!”


    第29章 鱬城很美


    啪!


    左月生一椅子砸在地上, 木屑纷飞。


    砰!


    不渡和尚一拳轰在墙上,蛛网骤现。


    锵!


    仇薄灯一剑劈到佛珠上, 火光迸溅。


    乒乒乓乓——


    咚!


    如狂风过境,陶容长老精心布置的雅致房间转瞬间成了一片废墟,专门拆家都没他们这一架来得利索。


    “以多打少不厚道啊!”


    不渡和尚上蹿下跳。


    他在狭窄的房间里同时躲仇薄灯的剑,陆净的刀,还有左月生扛着的椅子。仇薄灯三人修为低,不渡和尚灵气未完全恢复,一时半会居然也算打了个有来有回。打了一会儿, 不渡和尚发现,姓左的胖子虽然修为不济,但躲闪极为灵敏,笑吟吟的仇薄灯看似修为最低实则下手最狠, 只有修为最高的陆净是个花架子,便觅了个缝隙, 舍了仇薄灯和左月生两人,直奔陆净。


    眼瞅着不渡和尚找上自己这软柿子,陆净又气又惊, 急中生智, 把一样东西扣手里, 朝不渡和尚一甩, 同时朝仇薄灯二人大喊一声:“快捂住耳朵!”


    不渡和尚一听,本能地运气护住双耳。


    下一刻, 一团白雾在半空中炸开, 本已冲到陆净身前的不渡和尚就闻一股酸不酸臭不臭辣不辣苦不苦的古怪味道直冲鼻腔, 紧接着就是一阵天旋地转,双腿一软“扑通”一声直接跪地上了。


    “你妈的!”不渡和尚破戒大骂, “不是说捂住耳朵吗?”


    “您还真信啊?”


    把鼻子捂得严严实实的仇薄灯三人一边挥着袖子,一边看傻子一样看他。


    “谁使阴招还带正儿八经提醒对手的。”


    “现在怎么办?”陆净刚刚被踢了两脚狠的,眼下一瘸一拐地走回来,不善地盯着躺地上的不渡和尚,“是把他直接从飞舟上丢下去,还是给他一刀痛快?”


    “施主三思而后行啊!”不渡和尚惊恐,“佛宗、药谷、太乙宗还有山海阁打起来可不是耍的!”


    “这话就不对了。”仇薄灯笑盈盈地在不渡和尚身边蹲下来,拿太一剑剑鞘亲切地拍他脸颊,“现在飞舟上,就你一个佛宗的,我们杀人灭口,再毁尸灭迹,你说有谁会给你佛宗通风报信?”


    “贫僧悔过悔过!”不渡和尚急急忙忙地道,“施主啊,千万莫冲动,贫僧也不是专为敲诈……错了化缘而来。贫僧是受佛陀之命,因清州不日有大劫,特来渡世救人的!”


    左月生“呸”一声:“少来鬼扯,有我山海阁在,清州能有什么大劫。”


    “贫僧说真的啊……”不渡和尚欲哭无泪,“比真金还真!”


    左月生刚再说什么,房门开了。


    “飞舟都在摇晃……你们!”来人的声音陡然拔高转尖,“你们这是做了什么?!”


    陶容长老站在门口,瞠目结舌。


    他原本在隔壁品茶,修身养性,养着养着,对面的木墙忽然“咔嚓”一声出现了个拳头印。


    陶长老隐约觉得事情不妙,急忙赶过来看什么事。


    结果还是晚了一步。


    门一开,就见山水画变成了半空中纷纷扬扬落下的鹅毛大雪,靠窗的琼石屏风四分五裂檀桌桃椅尸骨无存,素墙开裂底板凹陷……面目全非得连亲手布置这个房间的陶容长老都不敢相认。


    陆净咽了咽口水,看着一张脸逐渐漆黑的陶长老,悄悄地退了一步,躲到左月生背后,不敢与陶长老目光接触。


    “你们……你们……”陶容长老哆嗦着手,怒目而视,“少阁主,你来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呃……”


    左月生缩了缩脖子,不敢说话。


    “佛子非要和我们讨教武学,”仇薄灯镇定自若,悄悄把手背到身后丢下几枚金锭,“我们不好推脱。”


    陶容长老视线移向躺在地上的不渡和尚。


    “对对对。”不渡和尚把仇薄灯丢下来的几枚金锭藏进袖子里,壮士断腕地接了这口锅,“三位施主身手不凡,小僧见猎心喜,忍不住讨教了一番。还望陶长老见谅!小僧莽撞!”


    “身手不凡?”陶容长老气笑了,抖着几根山羊胡,恶狠狠地瞪了这群二世祖一眼,“行,既然普渡佛子这么热衷磨砺,回头老朽就跟无尘禅师好好谈谈,让禅师多给你点锻炼的机会。佛子如此天赋,用在上梁揭瓦之事,岂不屈才?”


    “陶长老且等等……”


    不渡和尚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


    陶容长老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完了……”不渡和尚发出呻/吟,“陶长老和我师父认识啊……这回恐怕不是十八罗汉了,是七十二金刚,贫僧这可是以身渡厄,三位施主!你们可千万别再翻脸不认人了!”


    他嚎得凄惨,其余三人被陶长老这么一干预,也歇了继续打架的心。


    “自作孽不可活啊。”


    仇薄灯拍拍身上的碎木屑,捂着鼻子迅速地开门出去了。


    一到长廊,仇薄灯立刻扶墙干呕起来。


    他琢磨下次打架,是不是应该把陆净先扔到敌人最多的地方?这家伙就是个“杀敌一千自损两千”的人才。回头一定得问问,配的那是都什么药粉,味道之古怪简直独步天下。


    陆净隐约听到从走廊传来的干呕声:“他怎么了?”


    左月生不厚道地笑了:“还能怎么了?仇大少爷的鼻子,就是属狗的,绝对呛得够呛……说起来,陆净你扔的这什么玩意……我怎么闻者有点、有点……”不对味?


    话还没说完,被陶长老吓得忘了屏息的左月生步了不渡和尚的后尘,直挺挺摔地上了。


    陆净叫了声“糟”,拔腿就跑。


    跑了没两步,扑通又倒了。


    要吐不吐缓了一会,仇薄灯没有半点转去看看伙伴的意思,直接回自己房间去了。关好门后,小木偶顺着他的袖子滑到桌面,端端正正地坐下。


    仇薄灯一手撑着脑袋,一手用指尖不轻不重地戳了木偶一下。他的指尖很白,近乎透明。


    木偶被他戳得向后倒,很快又翻身端正地坐好。


    仇薄灯垂着眼睫看它。


    浓密的睫毛在他素净的脸庞上投下清晰的淡影,刚刚和左月生陆净他们一起围殴不渡和尚时的张狂肆意突然就消失了,高兴也好生气也好,所有鲜活的情绪全都不见了,像是一捧刹那就冷的血,沸腾与炽热只是某种自欺欺人的假象。


    房间寂静。


    “天外天要杀你。”


    仇薄灯说,忽然无声地冷冷地笑了一下。


    他想起之前不渡和尚言辞凿凿地说“请师父亲批八字,保证太乙不会棒打鸳鸯”……其实仇薄灯根本就不清楚他和某个人到底算什么关系,甚至连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都不明白。也许他只是想知道,这世界上,是不是有那么一个人,真的能够接住他。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


    “愿意陪我跳崖的,能从东排到西。”


    仇薄灯往后靠,把脸庞藏进窗棂的阴影里。


    似乎是在另一个无人知晓的自己藏起来。


    “所以,别死了。”


    清洲一地,瘴雾深厚。


    年轻的男子提一盏纸灯笼静静地等候,烛火照在他脸上,眼睛好似狭而薄的银色刀锋。不知是听到了什么,他突然抬头遥遥望向鱬城的方向,火光摇曳,仿佛把寒刃的冷锐都熔去几分。


    一根火把,两根火把……


    星星点点的火光在黑暗中燃起,形成了一个包围圈。


    师巫洛站在圈的正中心,手里只提着一盏灯。


    火把越来越多。


    他仿佛全然未觉,只是微微抬头想着什么。过了一会,师巫洛抬手在灯笼的纱纸上慢慢地写了一句话:


    “鱬城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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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又过了一日。


    仇薄灯几人还在大梦三千年,就被娄江“哐哐哐”地喊醒了。


    鱬城到了。


    “说真的,”陆净睡眼惺忪,站在飞舟外打着哈欠,“这么乌漆嘛黑,我们真没来错城吗?”


    左月生点头附和。


    他们远远地望着瘴雾里的鱬城,城墙雄壮是枎城的数倍之高,但附着在城墙上的光却很淡,似有似无,整座城像是处于沉睡的状态。按道理,鱬城是座大城,城墙上的神光应该要远胜于枎城才对。


    “现在是赤鱬休眠的时令,”娄江解释,“城光黯淡是正常的。”


    “休眠的时令什么时候过去?”陆净顺口问。


    “大概还要一两个月吧,”娄江看了看周围瘴雾的浓厚程度,在心底计算了下,“真可惜,如果不是在眠鱼时令到的,就能看到群鱼遨游天空的景象了。”


    仇薄灯最后一个上来,听到这句话便走到船首最前面,瞥了一眼下面,果然一片昏暗。


    ……这算哪门子的很美?


    仇薄灯刚打算收回目光,沉眠的城池里忽然亮起了一点一点的光,先是像无数颗珠子漫布在大街小巷,很快地就汇聚在一起形成一缕缕向上的流光,倏忽间,成千上万的流光又开始盘旋,卷成一个越来越大的旋涡。


    “那是……”身后的娄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鱼群!是赤鱬!”


    数以万计的赤鱬游曳在空中。


    群鱼金属质感的鳞片发出深浅不同的美丽光华,如桃花,如海棠,如石榴,如朱砂,如丹铜,如茜素……旋涡汇聚到最大的一刹那,它们澎湃而起,赤鳞如霞,洪流般徜徉于天地之间。


    数不清辨不清的光点从飞舟周围掠过,照亮仇薄灯的瞳孔。


    第30章 繁星投影


    群鱼如飞鸟, 弧游旋曳,天空被印成暮色般的瑰红。


    少年们立在舟头屏息凝神, 陶长老坐在船舱的房间中,枯如老松的手里握着一根烟斗,鱬鱼从窗外游过,鳞光投在他的白发上。他望着窗外的游鱼长久地出神,最后叹了口气,把烟灰敲在桌面。


    天雪舟最后被鱼群载落到地面。


    仇薄灯踩着由一条条鱬鱼搭成的梯,走下飞舟。


    真正降落到城中, 就会发现整座城笼罩在绵绵细雨中,水线将天和地连接。鱬鱼看起来应该就是借这水汽在空中巡游。


    细小的雨珠挂在仇薄灯的睫毛上,他默默地远眺这座城,屋脊牌楼都立在蒙蒙雨帘里, 起伏斜飞的线条印进他的眼底,辉煌而又孤冷。


    “咚”一声重响。


    “操啊, ”左月生骂骂咧咧地从地上爬起来,一身湿漉漉,“怎么回事?连鱼都看人下菜的?”


    他没有戒心地跟着仇薄灯下来, 即将踏到鱬鱼背上的时候, 鱼群忽地像一蓬飞火, 向四周散开。一脚踩空的左月生瞬间脸朝下, 摔了个结结实实。


    “你们评评理!难道我堂堂山海阁少阁主,竟然只配狗啃泥!”左月生抹了把脸上的泥水, 愤愤不平地喊。


    “人家是太乙小师祖, 真要论身份比你爹还高, 你这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惨遭‘罢黜’的少阁主算哪根葱?”陆净吸取左月生的经验,老老实实地运气下船, 他其实也有点酸,但看到左月生的待遇比自己还糟糕,顿时心理平衡了。


    正所谓别人骑马我骑驴,后面还有步行的……


    知足常乐是也。


    “几、几位是来鱬城的仙长么?”一个人匆匆忙忙地从雨幕里跑出来,“鱬城终年有雨,水汽潮湿,还请仙长们见谅。”


    来人怀抱七八把伞,边说边艰难地把伞分给刚从飞舟上下来的仇薄灯几人,手忙脚乱间,夹在腋下的一把伞“啪”地一声,掉到地上。他一边连连道歉,一边弯腰要捡,娄江先一步把伞捡了起来,起身时和他打了照面。


    “等一下!”


    娄江把伞紧紧握住,睁大了眼。


    来人是个青年,穿件深红的鱬城祝衣,身形虽高但一张脸十分白净秀气,而莫名地,娄江觉得这张脸非常非常的眼熟……是那种曾经每天都要看上一百遍两百遍的眼熟……


    “你、你、你你是你是……”


    娄江突然就磕巴了。


    仇薄灯几人已经撑开了伞,走到前头,听到动静便纷纷回过头来。


    一回头就看到娄江和来人一个握住伞柄一个握住伞尖,互相对望,久久不分。素来稳重持成的娄江百年难得一见地惊愕,仿佛猝不及防地见到某个令他念念不忘又遥不可及的人,而他对面的人则是一脸惊慌失措,仿佛完全没有想到自己落魄至此依旧被人撞见……仇薄灯忽然理解了为什么左月生和陆净那么喜欢关注自己和师巫洛的事,实在是八卦之心人人皆有。“我赌八两。”陆净压低声,“这两人定有前尘旧事,说不定娄江是个被‘负心’的可怜人。”


    “什么?”左月生勃然大怒,“什么王八犊子居然敢把姓娄的负了?!……我压十两,娄江对他旧情难忘。”


    仇薄灯仔细看了看青年,又看了看娄江,断然道:“不,我觉得是娄江一厢情愿。”


    不知是被负心还是一厢情愿的娄江全然没有关注到这边的赌局,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对面的人。


    “你、你是……”


    “不,我不是。”对方极快地否决,并试图把伞从娄江手里抽走。


    娄江紧握不放,双方犹如拔河。


    “没错,就是他。”


    陶长老苍老的声音插了进来。


    “你没认错。”


    一听到陶长老的声音,来人立刻松手,以袖颜面,扭头想逃。


    “走什么走?”陶容长老叱喝,“见了师长连句问候都没有?我就教了你这种忘恩负义的混账玩意?”


    娄江踉跄几步,不敢相信:“他就是舟子颜?”


    “没错。”陶容长老吐出口烟,重重地道,“三岁明心,六岁不迷,十二定魄,十六悟道,他就是唯一一个在阁石上留下剑痕的年轻代弟子。曾经的山海阁第一天才,现在的奶孩子第一人才。”


    娄江抱着伞,蹬蹬蹬后退了好几步。


    青年的脸他的确非常眼熟,因为他真的曾经每天都要把这张脸看上一百两百遍。


    娄江也不是一开始就这么稳重持成。


    之所以变成这样,是因为有次他无意中听到长老们的交谈,说他天赋的确上佳,可惜还是远不如当初的舟子颜,言语间尽是叹惋。娄江自持山海阁年轻一代的魁首,万万没想到有不如人的一天,而且是“远不如”。


    娄江去翻了三天三夜阁内弟子宗卷,最后终于找出了“舟子颜”的记录……此人的确是山海阁第一天才,娄江被对方的修炼记录所惊骇,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宗卷只记录到他十六岁悟道,后就杳无音信,平时宗内似乎也完全不提这个人。


    一个“远”字,把娄江刺激得头悬梁锥刺股,发誓终有一日要将在长老们眼中,将此人取而代之。他还偷偷复刻了弟子名册上的舟子颜画像,修炼得心浮气躁的时候,就把对方当靶子练飞剑的准头……


    在娄江的想象中,未来某一日,他会和舟子颜狭路相逢。


    届时经历过一阵刀光剑影,龙争虎斗后,他会眼神睥睨,居高临下地宣告:海山代有人才出,君非昨日第一人。


    但娄江完全没有想过,一直以来的死敌走出假想时,竟然、竟然是这样一个形象!


    “老师,在师弟面前,就不能给我留点面子吗?”舟子颜放下袖子,尴尬地笑,“什么叫‘奶孩子’的,好歹也用个‘鱬城城祝’吧……”


    ——无怪乎陆净觉得娄江被“负心”了,这前山海阁第一天才形象着实让人想歪,他衣冠虽正,发丝虽齐,但背上却用两个花花绿绿的布背扇装了两个奶娃娃!


    说话间,两个奶娃娃被惊醒,一揉眼睛此起彼伏地“哇哇”大哭起来。


    “不哭不哭,乖啊乖。”


    舟子颜双手背到身后,摇晃两个孩子,动作之熟练,俨然在育婴方面已经炉火纯青。


    娄江一脸天崩地裂。


    仇薄灯几人瞠目结舌。


    陶长老怒气冲冲,用烟斗指着舟子颜,对娄江说:“为什么阁主和长老都不愿意提起他?你当是难言之隐?呸!是羞于提及!他十六岁悟道,左阁主差点都想打破旧例,让他直接当任阁中长老,都要召集内阁商议了,这家伙却一门心思辞宗回内阁当祝师,九头牛都拉不回。从此一无长进!你再把这小子作榜样,当心老夫抽你!”


    “也不是一无长进……”舟子颜讪讪,“这不从祝师当上城祝了吗?”


    “你还有脸说?”陶长老一烟头砸了过去,“走的时候悟道,十几年过了,还是悟道。你以后也别喊我老师,我没你这种丢人现眼的学生。”


    舟子颜马上闭嘴。


    娄江转过身,摇摇晃晃地往天雪舟上走。


    “他这是怎么了?”陆净小声问。


    “迷弟滤镜碎了,一时接受不了现实吧。”仇薄灯撑着伞,捏着下巴回答。


    哐。


    那边的娄江听到这句话,一头直接撞飞舟上。


    “谁他妈的是他迷弟——”


    娄江扭过头,面目狰狞地吼。


    刚安静下来的两个奶娃娃被他吓到,又开始哭起来,舟子颜又开始熟练地哄孩子,陶长老又开始跟火车一样从鼻孔里往外喷烟……鱬鱼翩然而游,仇薄灯环顾四周,一下子完全不觉得这座城有什么地方是“孤冷”的了。


    ……………………


    舟子颜一手抱着一个娃娃,领着一行人穿街过巷。


    “鱬城产绯绫,色泽之艳,冠绝天下……”


    舟子颜一边走,一边同他们介绍。


    鱬城丝织业极盛,几乎家家户户门口都有布架子,用来染布的颜料盛放在陶缸里,发着微弱的霞光。舟子颜同大家解释,鱬城的鱬鱼每年都会换一次鱼鳞,鱬城人就将换下的鱼鳞收集起来,研磨成粉,以此染出的布,便和那条赤鱬的颜色一般无二。


    城中的人将这样得来的布称为“赐红”,地位等同枎城人勺蒹水酿落叶为酒。


    仇薄灯打伞走在舟子颜身后。


    街道两旁的竿上挂着深深浅浅的红布绯绸,大大小小的赤鱬在布匹间倏忽往来,就像海中的鱼逐浪戏波。雨水落到绸布上,水愈洗布愈红,偶尔染缸中的颜料被游进水中的鱼尾甩起,飞溅空中,就会化为流光散去,像一朵朵小小的烟花。


    一路上,不断有赤鱬过来,用额头顶一顶舟子颜的手,用灿灿的尾巴拍拍他的脸颊,用鱼鳍勾勾他的头发。


    舟子颜对此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


    鱬鱼群聚时辉煌美丽,但分散游于整片城中时,或尾随人而行,或三三两两追逐打闹,或忽隐忽现藏于角落,就显得活泼可爱。左月生几人忍不住伸出手去,想和它们玩,但手刚一伸出去,赤鱬就闪电般游远了。


    反倒是专心撑伞走路的仇薄灯身边有不少赤鱬。


    它们追逐他的衣袖衣摆,在身边捉迷藏,不时撞到仇薄灯的手背上。仇薄灯反手将撞上门的一条小鱼拢住,它也不挣扎。


    “小家伙有点顽皮。”舟子颜替它们道歉。


    仇薄灯摇摇头,表示没事。


    他把手放到眼前。


    其实他只是虚虚地拢着,以这条小鱬鱼的体型完全可以游出去。但它却安安静静地待着,桃花般的鱼鳃一开一合,身上的光透出指缝,一明一暗。仇薄灯有种自己拢住的不是鱼,而是一颗小小的星星的感觉、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它们这么亲近外城的人。”舟子颜感叹,“它们喜欢你。”


    喜欢……他吗?


    仇薄灯摊开手,小鱬鱼轻轻碰了碰他的指尖,摇头摆尾地游出伞。


    它们能在无雨的空气中停留,但不能待太久。


    “我观仇仙长的红衣便是用鱬城的绯绫制成。”舟子颜对仇薄灯说,“您有兴趣吗?我可以领您去看看赐红的那条神鱼。”


    “这么多条鱼,你分得清楚是哪条?”


    左月生问,他对舟子颜这位前山海阁第一天才其实有点好奇,因为老头子有次喝醉后,拍着桌子把这个名字骂了大半天,顺带地把他也骂了大半天,说他要是有舟子颜十分之一的出息,他也不用这么劳心费神云云。


    不过左月生不像娄江,他体胖心宽,激将法对他毫无用处,根本就不屑于做谁谁谁的“十分之一”。


    当个纨绔不比当个天才来得快活?


    “分得清的。”舟子颜笑起来,随手指着两条鱼说,“你们看,它是深丹色,它是浅彤色,它的尾巴长一些,它的稍短一些……很好认的。”


    左月生几人沉默地看着两条大小、形态、颜色简直一模一样的鱼结伴都面前游过。


    ……很好认?


    “不过我是城祝,不需要认就知道谁是谁。”舟子颜笑笑,补充解释。


    “鱬城的神鱼有上亿条了吧。”叶仓忽插口问。


    舟子颜诧异地看了眼这位跟在太乙小师祖身后“奇装异服”神色肃穆的瘦高少年,微微颔首。


    “就算是城祝想要认清这么多条鱼,也不是简单的事。”叶仓说。


    他以前是枎城的祝师,并且是天赋最好的祝师。


    鱬城群鱼多如神枎的叶子,而即使是叶仓,也不会说自己认得神枎的每一条叶子有什么不同。


    陶容长老重重地哼了一声。


    颇有些神色恹恹的娄江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舟子颜辞宗回城后,从此“一无长进”……把整座城所有鱼全部认清的家伙,有时间修炼就怪了!


    “咳咳咳……”舟子颜赶紧岔开这个话题,他路过一副人家的时候,把左手的小孩递给一名走出屋的妇人,“杨婶,你挂完布了啊。”


    妇人接过小孩,感激地朝舟子颜笑:“舟子,你又去接人了?这是刘家的虎子吧,把他也留下,一会我带过去给刘嫂,你忙正事要紧。”


    鱬城人大概是因为生于烟雨长于烟雨,说话口音绵软温婉。


    “我还以为两个孩子是他的。”


    仇薄灯低声对陆净他们几人说。


    陆净他们默默地点头。


    ——其实一开始他们也这么以为。


    很快地,仇薄灯几人就见识到了舟子颜在这座城里到底照顾过多少孩子……但凡是个小豆丁,会走的,就要跌跌撞撞跑过来拽他袖子抱他腿,不会走的,就要扒拉着摇篮站起来,冲他咿咿呀呀。而舟子颜对付他们似乎格外有一手,他袖子里仿佛藏了无穷无尽的糖果糕点,随时随地都能摸出一块来把人打发走。


    “他一个人承包了整座城的幼儿园。”


    仇薄灯感叹。


    怪不得陶长老骂他是“奶孩子第一人才”,也怪不得山海阁一副要把这人就此除名的架势。


    任何一个宗门,好不容易出了一个难得的奇才,寄予厚望地等他长成又一宗门顶梁柱,等他大放光彩,惊呆其他门派的狗眼。结果这天才长到一半长歪了,放着名动天下不要,窝回小角落一心一意养鱼奶孩子……


    换谁都得气死啊!


    仇薄灯觉得,放在前世,舟子颜绝对就是个考上顶尖大学中途辍学,回乡养猪的典范。


    说不定还能上一波社会新闻。


    “其实我更好奇一件事……”陆净左右张望,“他们怎么都不打伞?为什么他们在雨里,连衣服都不会湿啊?”


    “阿弥陀佛,”不渡和尚捻着佛珠,笑道,“陆施主有所不知,鱬城之人,出生之后,就会有神鱼赐命鳞给他们。受赐命鳞的人,就如鱼一般,适应雨水,喜潮湿。不过命鳞只会在盛典的时候显露出来。”


    舟子颜诧异地看了不渡和尚一眼:“这位大师是来过鱬城吗?”


    “称不得大师称不得大师,”不渡和尚美滋滋地道,自从三渡三不渡名言远传天下后,就很少有人这么尊称过他了,一时间还怪怀念的,“贫僧只是偶然听人说过。”


    “大师好广闻。”舟子颜道,“正是如此……啊,城祝司到了,几位里边请。”


    这还是仇薄灯第一次进城祝司。


    在枎城的时候,仇薄灯一开始对城祝司并不感兴趣,后来枎城事变,天火淹没城东的好几条街,一并的将城祝司也毁了——其中应该还有前城祝葛青意图以天火毁灭罪证抹去痕迹的缘故。仇薄灯醒后一直到他离开,枎城都还在忙于清理街道,照顾神枎,没顾得上重建城祝司。


    每座城的城祝司都有着它独特的风格。


    鱬城的城祝司建在一片湖上,长桥与回廊横卧银波,水雾氤氲虹光如梦,往来祝女皆着绯裙腰肢婀娜,行如游鱼摆尾,祝师祝衣亦赤,或魁梧高壮或阴柔秀美,踏步如火。一袭红衣的仇薄灯走在回廊上,居然有几分像城祝司的一份子。


    正堂中没有燃火烛,取而代之的是一颗颗圆润的明珠。


    舟子颜毕恭毕敬地请陶长老在上首坐下,陶长老一摆烟斗,转头看仇薄灯。


    仇薄灯没看他们,自去靠门的一个位置坐了,一心一意欣赏外边的湖水。其他几个人本来也想猫过去,被陶长老恶狠狠一瞪,就只能缩缩脖子,老实坐下,颇有几分羡慕地看着仇薄灯……主要是到鱬城后,陶长老就是一身低气压,让人压力颇大。


    “老师的来意我知道了。”听陶长老粗声粗气说完,舟子颜白净清秀的脸上露出了尴尬的神色,“老师要用挪移阵,学生自然别无二话,只是老师来得实在不巧……”


    “嗯?”


    “鱬城的挪移阵阵门前几天不小心被鱼啃了一角……”舟子颜不好意思地说,“现在还在修。”


    陶长老皱了皱眉:“要多久修好?”


    舟子颜算了算:“两天吧。”


    “……”陶长老闷不吭声地抽烟。


    一旁的左月生他们期待地看着陶长老,他们还是第一次来鱬城,第一次见到这种鱼与人共存于天鱼之中的城池,一路上过来左顾右盼东张西望,只恨自己少长了两双眼睛。现在听到挪移阵坏,顿时颇为兴奋。


    陶长老瞪了他们一眼。


    “安排点住处。”他老大不高兴地道,“离你这破城祝司越远越好。”


    舟子颜连连道是,眼见着陶长老要起身,他急忙又开口:“学生还有一事相求……”


    陶长老把烟斗往桌上一敲,声音之重把左月生几人吓了一跳。


    舟子颜一愣。


    “不是说了吗?”陶长老不看他,“那件事,不要再提。”


    “子颜知道。”舟子颜挺拔的背一点点弯了下去,“子颜想说的不是那件事……子颜只是想恳求长老,明日替鱬城行一次天祭。”


    他低下头,看着桌面的茶水。


    “神鱬提前苏醒,子颜想,或许举行一场天祭,能让鱬城的瘴月提前过去。”


    ……………………


    仇薄灯在临水的木板上坐下。


    刚刚舟子颜不再自称“学生”不再喊陶长老为“老师”后,正堂的气氛变得十分沉闷。他不喜欢那种沉闷,索性直接起身出来了。出来后,发现鱬城城祝司的回廊四通八达,隔三差五就有一座水榭阁楼,转来转去,很快就不知道自己走到哪里了。


    走了许久,转不回去仇薄灯索性走到哪算哪,直接坐下。


    他低头看湖水。


    湖水里有很多直径一寸大的半透明珠子,发出柔和的白光。随水波在湖底飘动,蜿蜒而去,像一盏盏小小的落进湖底的灯,也像另一个世界夜空繁星的投影。


    “那是鱬鱼卵。”


    在仇薄灯试图伸手去捞一颗起来的时候,不知什么时候结束谈话的舟子颜找到了这里。


    “这么喜欢这座城吗?”仇薄灯收回手,没有回头,忽问,“想要为它不顾一切?”


    舟子颜一惊,手差一点按上腰间的剑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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