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了!陆知青他们回来了!”
不知是谁眼尖,扯着嗓子高喊了一声,声音在寂静的夜空中传出老远。
守在村口、早已焦急等待多时的村民们,一听到这声呼喊,瞬间像是被点燃的干柴,炸开了锅。
当他们借着朦胧的月色和晃动的火把光亮,看清爬犁上那小山一般、令人望而生畏的黑影时,整个山湾村都彻底沸腾了。
“天呐!是大黑熊瞎子!真的是大黑熊瞎子!”
一个媳妇儿捂着嘴,眼珠子瞪得溜圆,几乎要从眼眶里掉出来。
“我的老天爷啊!青山他们真的把黑熊给打回来了!”
另一个汉子使劲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又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疼得龇牙咧嘴,才敢相信。
“这……这头熊瞎子,少说也得有四五百斤吧!不,五百斤都不止!”
有经验的老猎户倒吸一口凉气,声音都有些发颤。
人们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将回村的猎队团团围住,一张张脸上写满了震惊、兴奋与难以置信的狂喜。
更多的火把被点燃了,熊熊的火光映照着黑熊庞大而狰狞的身躯,也映照着村民们一张张激动到扭曲的、近乎狂热的脸庞。
“青山哥!真是你们打的?”一个年轻人挤到前面,满脸崇拜。
欢呼声,尖叫声,夹杂着孩子们的哭喊与狗吠,此起彼伏,几乎要将山湾村的夜空都给掀翻过来。
村里的狗也跟着狂吠,似乎也感受到了这股不同寻常的气氛。
人群中,钱寡妇也伸长了脖子,奋力地挤在前面,高耸的胸脯把前面的人挤得直咧嘴。
她原本是抱着看陆青山笑话的心态来的,或者说,是期待着看到陆青山如何灰头土脸、空手而归的狼狈模样。
毕竟,在她根深蒂固的印象里,他陆癞子就是个一事无成的废物,除了会打老婆还会干啥?
可当那头散发着浓重血腥气与野兽凶悍气息的黑熊,实实在在地出现在她眼前,让她能清晰地看到那粗壮的四肢和锋利的爪牙时,钱寡妇彻底懵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那份曾经刻骨的记恨与鄙夷,似乎一下子变得有些苍白无力,甚至有些可笑。
这……这还是那个不学无术、游手好闲、被她指着鼻子骂的陆癞子吗?
他怎么就能干出这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这简直比戏文里唱的还要邪乎。
钱寡妇的眼神,不自觉地从最初的难以置信,变成了仔细的审视,又从审视,悄然带上了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异样的光彩。
这个男人,不仅发了家,还成了全村人眼中的英雄。
她下意识地挺了挺胸,目光在陆青山那沾着血污却更显挺拔的身影上多停留了几息。
陆青山并没有完全沉浸在村民们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中。
他轻轻拍了拍身旁同样激动不已的赵大志的肩膀,示意他跟自己到稍微安静一点的角落说话。
“队长,这头熊瞎子和其他先带回来的猎物,今天晚上先拉到村公社的大院里去存放,那里地方大,也相对安全一些。”
赵大志连连点头,脸上的兴奋劲儿还没完全过去,红光满面。
“对对对,还是青山你想得周到,公社大院敞亮,也方便看管。我这就安排人手。”
他搓着手,咧着嘴笑:“青山啊,这次可真是多亏了你,不然咱们全村老少,这年过的都得勒着裤腰带过日子。”
陆青山摆了摆手,语气平静:“这是大家伙儿齐心协力的结果,我一个人可没这么大能耐。”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明天去死沟那边运输剩下的那些猎物,还得麻烦队长您多组织些人手。那地方血腥气太重,东西不能留太久,免得引来别的麻烦。”
“放心,这事儿包在我身上。”
赵大志拍着胸脯,大声保证道,声音里充满了底气。
“人手管够!让谁去谁敢不去?除非他不想分肉!”
村民们自发地开始帮忙,有的在前头拉拽,有的在后头推爬犁,簇拥着那两个满载而归的爬犁,浩浩荡荡地朝着村公社的方向走去。
火把的光芒连成一片,将这条路照得如同白昼。
陆青山将那杆老旧但今天立下汗马功劳的单管猎枪从肩上卸下,递给了亦步亦趋跟在一旁的刘富贵。
“富贵,这枪你帮我跑一趟,连你那把,还给巡山队的老哥们,替我好好谢谢他们肯借枪。”
刘富贵双手接过猎枪,重重地点头:“青山哥,保证送到,话也一定带到。”
他现在对陆青山,是彻底的服气,心服口服。
以前觉得陆青山厉害,现在是觉得陆青山简直神了。
安排好村里这边临时的存放事宜,陆青山在一片恭维和赞叹声中,婉拒了几个相熟村民拉他去家里喝酒庆祝的好意。
“改天,改天一定,今天实在太乏了。”
他现在浑身酸痛,只想回家好好歇歇。
拖着如同灌了铅一般沉重的双腿,他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朝着自家那座在村里显得有些低矮破旧的泥坯房走去。
身后是鼎沸的人声,是村民们兴奋的议论与对未来美好生活的畅想,身前是家的方向,是昏黄灯光下等待他的人。
这种感觉,很奇妙,也很不真实。
前世的他,何曾有过这样的荣光。
又何曾,有这么多人真心实意地为他欢呼,为他感到骄傲。
路过一些人家门口,还能隐约听到屋里传出的议论声,无一例外,都带着他的名字,语气中充满了惊叹与佩服。
“听说了吗?陆癞子…哦不,陆青山,打回来一头大黑熊!”
“真的假的?他能有那本事?”
“千真万确!村口都围满了人!那熊,比门板还大了去了!”
他的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疲惫,却也带着一丝久违的满足。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有些变形的木门。
陆青山心里正琢磨,哪天让铁柱再来把院门修修,一股熟悉的饭菜香气混合着淡淡的煤烟味扑面而来。
屋里,一盏昏黄的煤油灯跳动着,将简陋的屋子映照得有了一丝暖意。
林月娥正坐在炕沿上,借着微弱的灯光,低头缝补着什么。
听到动静,她立刻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小雪已经睡着了,蜷缩在炕梢,小脸蛋因为屋里的暖气而变得红扑扑的,小嘴巴还微微嘟着,嘴角带着一丝满足的笑意,也不知道在梦里吃到了什么好东西。
林月娥听到屋门响,她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与深深的期盼。
当看到是陆青山站在门口时,她明显松了一大口气,紧绷的肩膀也放松了下来。
她的目光快速在他身上扫过,似乎在检查他有没有受伤。
“回来了。”
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一样拂过陆青山的心田,却带着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
“汪汪!汪汪!”
一道小小的黑影箭一般从炕脚下窜了出来,是金虎。
这小家伙的鼻子尖得很,似乎也闻到了陆青山身上那浓烈的、属于山林与猎物的特殊气息,兴奋地在他腿边绕来绕去,又蹦又跳,短短的尾巴摇得像个小小的拨浪鼓。
它用小脑袋亲昵地蹭着陆青山的裤腿。
陆青山弯腰,伸出粗糙的大手摸了摸金虎毛茸茸的脑袋,小家伙舒服地眯起了眼睛,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饭做好了,就等你呢。”
林月娥放下手中的针线活,略显局促地站起身,转身去灶房端菜。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很快,桌上便摆上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苞米碴子粥。
一碟刚炒好的白菜,还带着锅里的热气,旁边是两个金黄的窝窝头。
简单,甚至有些寡淡。
陆青山却觉得,这屋子,这饭菜,比任何山珍海味都让他心安。
他坐在炕沿边的小板凳上,端起崭新的大瓷碗,顾不上烫,呼噜呼噜地喝着粥。
实在是饿狠了,胃里空得发慌。
林月娥默默坐在他对面,灯光下,她的脸庞柔和,眼神却有些复杂地落在他身上。
看他吃得急,她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只是伸出筷子,默默地给他碗里夹了一大筷子白菜。
油水不多,但炒得入味。
金虎蹲在陆青山脚边,小脑袋随着他吃饭的动作一点一点的,尾巴在地上轻轻扫着。
陆青山扒拉完一碗粥,又拿起一个窝窝头,大口啃着。
“今天……山里头,还顺利吧?”
林月娥终于还是开了口,声音很轻,带着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小心。
陆青山放下咬了一半的窝窝头,胸口那股子闷气随着热粥下肚,舒坦了不少。
他抬头,对上她带着探寻的目光。
“嗯,顺利。”
他不想让她担心,把那些凶险都压在了心底。
“打了不少东西。”
他顿了顿,想起那头黑熊,又补了一句。
“还……还碰上个大家伙,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一头黑瞎子。”
“人多,没事。”
林月娥握着筷子的手,几不可察地紧了一下。
她的眼睛蓦地睁大了些,里面像是有火苗跳动,又很快被她压了下去。
“黑瞎子?”
她重复了一句,声音比刚才更低了些,尾音带着点颤。
“我听见……村里头闹哄哄的,吵嚷着什么熊啊,肉啊的……”
陆青山点点头:“动静是大了点,那家伙不小。”
林月娥没再追问,只是眼睫垂下,轻轻“嗯”了一声。
“人平安就好。”
她又给陆青山夹了些白菜,仿佛要把他空了的肚子都填满。
陆青山看着她,心里某个地方软了一下。
他三两口吃完剩下的窝窝头,把碗底的粥也喝了个干净。
“我吃饱了。”
林月娥起身,默默收拾碗筷。
陆青山用灶房舀了些热水,胡乱擦了把脸和手,血腥味和汗味淡了些。
他脱掉那件沾满尘土和隐约血迹的外套,扔在炕脚。
炕烧得滚热,他一躺上去,从骨头缝里都透出舒坦。
寒气和那股子深入骨髓的疲惫,都被这暖意驱散了大半。
小雪蜷在炕梢,睡得小脸红扑扑的,小嘴还砸吧着,也不知道梦见了什么好吃的。
陆青山挪过去,躺在她身边,看着女儿恬静的睡脸。
心头那股子搏杀后的戾气,像是被这小小的身影一点点融化了。
林月娥吹熄了桌上的煤油灯。
屋里顿时暗了下来,只有窗外朦胧的月光透进一丝微弱的光亮。
她摸索着,也躺了下来,在小雪的另一边。
三人之间,隔着孩子温热的身体。
黑暗中,彼此的呼吸声清晰可闻,轻缓而有节奏。
陆青山闭着眼,白日里死沟中的搏杀,土雷子的轰鸣,黑熊的咆哮,还在脑子里翻滚。
但那些画面,渐渐被炕上的温暖,妻女的呼吸声所覆盖。
一股强烈的倦意,如同潮水般涌来。
他太累了。
这一觉,他睡得格外沉,格外香。
连梦都没有一个。
窗外,山湾村的喧闹声似乎还未完全平息。
但这一切,都暂时与他无关了。
明天,还有明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