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冰把最后一支钢笔卖给干部模样的顾客,转身时眼中闪过一丝杜倩从未见过的锐光:
“本金翻了两番半,够交差了。”
就在这时,集市西头传来骚动。
穿制服的身影在人群中格外扎眼。
“工商局的!”
不知谁喊了一嗓子。
整个集市瞬间像被捅的马蜂窝,小贩们卷起货物四散奔逃。
杜倩的凉鞋跟卡在了排水沟缝隙里。
她看着越来越近的执法人员,心脏几乎要撞破胸腔——他们手里可还拿着二十盒来路不明的磁带!
“别动。”
李冰突然蹲下,一把扯断她的鞋跟:
“配合我演戏。”
下一秒,杜倩感到自己的脚踝被温热的手掌托住。
李冰正单膝跪地,煞有介事地检查她断裂的鞋跟,脚边散落着几盒《红太阳》革命歌曲磁带。
“同志,请出示营业执照。”
穿制服的男人已经走到跟前。
杜倩看见李冰不慌不忙掏出工作证:
“我们是利民超市采购部的,来做市场价格调研。”
他的证件夹层里,赫然别着张工商局的参观通行证。
那执法人员竟然笑了:
“小李啊,你们张局长上周开会还提起你。”
他弯腰捡起一盒磁带:
“《东方红》?
这年头还有人听这个?”
回到冷饮店时,杜倩的后背已经湿透。
赵雪正在剥第三颗大白兔奶糖,糖纸在玻璃桌上排成整齐的队列。
“用时一小时四十七分,收益率248%。”
她推过一张纸,上面是娟秀的算式:
“比我预估的高出18个百分点。”
李冰的伤疤在空调冷风中渐渐恢复常色。
杜倩注意到赵雪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那道疤痕上,像在解读某种密码。
“电子表芯片的判断很专业。”
赵雪突然开口:
“我父亲说,79年深圳华强北才有这种技术眼力。”
空调的嗡嗡声突然变得刺耳。
李冰的右手无意识地摸向伤疤,喉结上下滚动三次才发出声音:
“杂志上看来的。”
“是吗?”
赵雪把糖纸抚平,夹进笔记本:
“那你知道为什么我选这三样商品测试吗?”
杜倩看见李冰的瞳孔微微收缩。
这个反应太熟悉了——每次他被迫撒谎时都会这样。
“磁带代表信息,电子表代表技术,文具代表文化。”
李冰的镜片反着光:
“西北市场的三大命脉。”
赵雪突然笑了。
她伸手拨开额前碎发,露出眉角一道月牙形的疤:
“错了。这是1979年广交会上的考题。”
她的目光如手术刀般锋利:
“我父亲说,当年唯一答对的人,死在深圳湾的大水里。”
吊扇的影子在地面凝固成奇怪的形状。
杜倩看见李冰的左手正在桌下发抖,伤疤红得几乎透明,像条苏醒的蜈蚣。
“他救了一车出口香菇。”
赵雪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
“却把自己的工作证落在了驾驶室。”
杜倩的钢笔啪嗒掉在地上。
她弯腰去捡时,看见李冰的皮鞋内侧沾着片暗红色的东西——像是某种陈年血迹干涸后的痕迹。
“考验通过了。”
赵雪突然恢复公事公办的表情,从包里取出文件夹:
“这是我家干货渠道的初步合作协议。”
她意有所指地补充:
“我父亲想亲自见见你。”
走出冷饮店时,广场上的鸽子扑棱棱飞起。
杜倩突然拽住李冰的袖口:
“工商局的人为什么认识你?
那道疤到底——”
“明天要去签太阳锅巴厂。”
李冰打断她,左臂的伤疤在夕阳下泛着诡异的金光:
“记得带上今天的市场数据。”
暮色像一滴浓墨在山坳间洇开时,杜家岔的晒场飘来新麦的焦香。
李冰的帆布鞋踩在碎麦秆上,发出细碎的爆裂声。
他弯腰拾起半截生锈的铧犁,指尖抚过刃口的卷边,镜片后浮起一丝冷笑。
“这犁口该回炉重造了。”
他突然开口,惊飞了檐下筑巢的燕子:
“杜会计,去年村里申请的农机补贴,用在刀刃上的有几成?”
杜亚明蹲在石碾上扒拉算盘的动作顿住了。
这个三十出头的村会计穿着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袖口还沾着今早帮五保户收麦时蹭的麦芒。
他眯起眼睛打量李冰——总让他想起山涧里的石斑鱼,滑不留手还带着毒刺。
“这话说的。”
杜亚明把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
“你当这是深圳特区呢?
我们杜家岔去年人均分红才七十三块二,够买几斤化肥?”
李冰没接话,径直走向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
树皮上深深浅浅的刻痕让他瞳孔微缩——那是历年水位的印记,最高处距地面足有三米。
他伸手摩挲着1979年的刻痕,指甲缝里嵌进陈年青苔。
“杜会计知道这棵树为什么往东歪吗?”
他突然转身,镜片在暮色中闪过寒光:
“七九年山洪改道,整个村子向西挪了三十七米。”
杜亚明手里的烟锅猛地一抖,火星溅在布鞋面上。
他慌忙用脚碾灭,抬头时额角渗出细汗:
“你……你怎么晓得?”
李冰从帆布包里抽出泛黄的测绘图,图纸边缘还残留着暗褐色污渍。
他指着图上某个标记点:
“这里原本是晒场,现在成了养猪场。
去年暴雨冲塌的猪圈,压死了两头种猪——如果按我的方案改建泄洪渠……”
“够了!”
杜亚明突然跳下石碾,布鞋底在晒场夯土上碾出两道深痕:
“你到底想说什么?
别以为帮我们争取到县里的扶贫款就能指手画脚!”
晚风卷起晒场的麦壳,打着旋儿掠过李冰颈侧的伤疤。
那道蜈蚣状的疤痕突然刺痛起来,像是有无数细足在皮肤下蠕动。
他摘下眼镜,用衬衫下摆仔细擦拭:
“我要看村西头那片盐碱地的承包合同。”
杜亚明的后颈瞬间绷紧。
他盯着李冰左臂上泛着青紫的伤疤,突然想起今早杜倩捎来的口信:
“小心他看合同的眼神,像狼闻着血。”
此刻那道疤痕在渐暗的天光里愈发鲜亮,仿佛随时会裂开渗出血珠。
“合同在村委会锁着。”
杜亚明故意让烟锅在石碾上磕出脆响:
“李顾问要是有县里的批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