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琰似乎没有看到许尽欢洒了酒。
她在小几前蹲下,一边说,一边手上开始组装。
“六通锁共有六根木棍,其中五根木棍上,都有凹凸,一根是完整的。这根长缺口的,是第一根;中间有山字形的,是第二根……
我把第一根和第二根摆成一个十字架……
第三根棍子,卡在十字架的左侧……
许尽欢,你看,五根木棍组装在一起,就留出了一个孔,这时,就需要第六根木棍,从孔里穿进去,才能把五根棍子固定住。
你过来,把第六根木棍从这个孔里穿过去。”
许尽欢修长手指拿起第六根木棍,缓缓穿进孔里。
项琰松开手。
一只小巧的鲁班六通锁组装成功。
项琰拿起那把锁,将它放在许尽欢的掌心。
许尽欢没有去看掌心的锁,目光始终落在项琰身上,“你深夜而来,应该不只是为了陪我玩一把鲁班六通锁。”
项琰起身,抬头看着天边的一轮上弦月,停顿了好一会才开口。
“那一年,我爹五十大寿,我在朱府住了三年,决定回四九城给爹祝寿。
快到四九城的时候,突然下起了大雨,我坐在马车里,掀起车窗的一角,盼着能快点到驿站。
这时,我的视线中,远远出现一个人。
那人站在驿站的屋檐下,踮着脚,勾着头,像是在等着什么人。
屋檐下,还有别的人站着,我的目光只落在那人身上。
我和你三年没有见面,我不知道你是胖了,还是瘦了,但我目光落下的瞬间,哪怕隔着那样浓重的风雨,我就知道,那个人是你。
而且我还知道,你是在等我。
我跳下马车,冲到屋檐下,睁大眼睛一看,果然是你,我开心坏了,脸上都是笑,笑得像个孩子。”
项琰深吸一口气:“离开朱家之前,我大舅舅问我,那个常常给你写信的男人,你想嫁吗?
我说不想,那人是个浪子。
可不知道为什么,当我看到你脸上的雨水,看到你满身湿透的衣裳,看到你脸上的笑,心里突然涌上一个念头——
如果是眼前的这个人,我嫁了也不错。”
她说着,扭头去看许尽欢,夜风中的眼睛很亮,很清澈,眉眼微微弯着。
“那一个瞬间,我的脑海里就迸出一个念头,想做个六通锁。
六通锁有六根木棍,我对自己说,如果有六个瞬间,我特别特别特别地想嫁给你,那我就一定要嫁给你。”
许尽欢先是怔了一下,随即轻轻笑起来。
笑完,他把掌心的锁放在小几上,起身走到项琰的对面,垂目看着她。
“你在信里说,爹马上要五十大寿了,你想回来替他祝寿。
我一看到信,就在心里想呢,你大约什么时候回来,会走哪一条路,我要怎么才能等到你。”
“然后呢?”
“然后我就请兵部的人喝了一顿酒,给那人的媳妇免费作了一幅画,拿到了四九城的地图。”
许尽欢的声音低沉而缓慢。
“从朱家回四九城有两条路,一条近些,一条远些,我想着你归心似箭,应该抄近路,于是我选了近的那条路。
那个驿站是那条近路上,离四九城最近的一个驿站,以你的性子,应该会多停留一晚。
因为你回去不仅是祝寿,还要面对项氏一族的人,你会让自己缓一缓,喘口气。
我要了两间最好的房,又把驿站所有的柳林酒,都买了下来。
你来的时候,我其实已经在驿站等了两天。
第三天傍晚,天突然下起了大雨,我站在屋檐下,踮着脚尖看,不是怕等不到你,而是怕下这么大的雨,你坐的马车有危险。”
许尽欢伸出手,在项琰的脑袋上轻轻一拍。
“你看到我,很兴奋,说要请我喝酒,不醉不归的那一种,我说我只喝六分,你问为什么,我说有话说。”
项琰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你那天……真正想说的不是那些话?”
“不是。”
许尽欢低笑一声。
“三年书信,你来我往,每次收到你信的那一天,便是我最快活的一天。
你不知道我能快活成什么样,哪怕那天是刮风下雨,我都觉得那风刮得真好,雨下得真好。
我等在驿站,其实就想问你一句——
项琰,我这个浪子,你要吗?
如果你要的话,咱们找个海边的小岛住下来,远离京城,远离是非,过咱们自己的小日子。
你喜欢做工匠,你就去做,我帮你画图纸。
你要是喜欢孩子,咱们就生个一儿半女;你若是不喜欢,就咱们两个。我争取活得久一点,死在你后面。”
项琰的眼尾,肉眼可见的泛起了红,里面藏着一点水渍。
她想起来了。
他没有直接说:项琰,我这个浪子,你要吗?
而是问:项琰,你孤单吗?
她回答说,我在摸着木头的时候,很充实,很自在,没觉得孤单。
怕他不相信,她还滔滔不绝地说起了华国的建筑。
她从来不是滔滔不绝的人,但那天,她的话异常得多。
没有人知道。
她要用这些话,把她刚刚见到许尽欢时,突然涌上的那个念头,狠狠压下去。
嫁人生子,不是她这辈子要走的路,做一个出色的女工匠,才是她这辈子最大的心愿。
所以。
如果他能把话说得明朗一些,如果她当时任由那个念头发酵……
是不是结局,就不一样了?
这时,许尽欢伸出手,拇指在项琰的眼尾轻轻一按,那一点水渍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驿站那次,是你想嫁我的第一个瞬间,第二个瞬间呢,是哪一次?”
项琰漆黑的眼珠一转不转地盯着面前的人。
这人个子很高,看人的时候眼皮总是垂着的,常给人一种漫不经心的感觉。
那天在马车里,他也这般漫不经心地看着她。
“第二个瞬间,是我带着素枝他们离开项府,没有一个人来送,我跨出门槛,发现门口停着好几辆马车。
我走到最前面的那一辆,一掀车帘,你坐在里面。”
未来茫茫一片,她即便心硬如铁,到底还是个女人,到底心里是有几分害怕的。
他坐在马车里,漫不经心地看着她,笑得一脸的坏,嘴上也没有半句好话……
可那个瞬间,项琰清楚地感知到,有一只手,透过层层血肉,触碰到了她的心脏。
她的心脏猛地一蜷缩,停止了跳动。
那一刻,她对自己说——
未来有什么可怕的呢,看,眼前的这个人,多么好啊,嫁给他也会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其实,那天我没有酒局。”
许尽欢又在笑:“可我怕这么一本正经地出现在你面前,让你觉得有压力,有负担。
于是,我自己组了一个酒局,叫了几个陪酒的妓人,把自己喝得醉醺醺,弄了一身脂粉味,那脂粉味儿熏得我想吐。”
“许尽欢……”
“项琰。”
许尽欢打断了她的话,“我对你,从来处心积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