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西角门与阿福分开后,柳惜瑶又来到了慈恩堂。
小厮进院中通报,柳惜瑶就站在院外耐心等着,此处正是风口,她这身袄子似又短了些,左右周围无人,她也不再端着,背对风口,将手不住往袖子里面缩。
等了约有一盏茶的工夫,也未见那小厮回来,柳惜瑶脚跟有些发僵,便又在院门外来回走动。
这一走,目光便不由自主打量起四周来。
要说慈恩堂,她其实已经算得上熟悉了,只是从前来时,要么是陪老夫人礼佛,不敢随意张望,要么是来借经书,拿了书便会回去,如今日这般细细打量,倒还是头一回。
她一边踱步,一边抬手轻抚院外石墙上的莲花雕纹,这些雕纹细密精致,每一道弧度都被打磨得光滑圆润,再加上冬日里冰凉的触感,让她顿觉心中有股说不出的安定。
也难怪老夫人从前与母亲闲谈时,总是会忍不住夸赞二公子,要知这慈恩堂里里外外,皆是二公子宋濯当初为老夫人亲自督建的。
老夫人生前信奉佛法,每逢初一十五,必要亲自去潜龙寺礼佛,随着老夫人年岁渐高,腿脚不便,实不敢再叫她往那山上去。
二公子得知老夫人心中郁结,便特地从京城请来高僧,又从江南请来匠人,在府中建了这座慈恩堂。
柳惜瑶未曾去过潜龙寺,当初却是从老夫人口中得知,二公子是特地让人仿那潜龙寺的规制而建的。
最难得的是老夫人病重时,二公子刚中进士,尚未关试便匆匆赶回华州尽孝,直到老夫人病逝,他也未曾离开,日日宿在慈恩堂替祖母守孝。
想至此,柳惜瑶下意识抬起头,朝不远处的塔楼看去,她未曾进过楼中,却是知道二公子就宿在那处。
在她的记忆里,二公子仍停留在四年前的模样。
那时他已年过十七,长身玉立,眉目清朗,日日守在老夫人院中,母亲带她前去探望时,总能遇见他。
上身玉立,温雅和善。
这是柳惜瑶对宋濯的印象。
再后来,老夫人病逝,两人似乎就没再见过了,她虽会来慈恩堂,不论借书或是还书,每次待的时间都不会长。
毕竟她如今已过及笄,与二公子多少还是要避讳些。
院门被小厮从里面推开,柳惜瑶立即收回视线,快步来到门前,随着小厮走进院中。
王伯是慈恩堂的管事,一看到她便赶忙招呼她入堂中说话。
“已是入冬,外面天寒地冻的,娘子莫要染了寒气。”王伯说着,又倒了盏茶放在她面前。
柳惜瑶感激应谢,却是没有去碰茶盏,而是面带愧疚的将怀中佛经拿出,这一并拿出的,还有她提前誊抄了一遍的经文。
“王伯,实在是对不住……”柳惜瑶低头轻道,“半月前夜里的那场雷雨,将我房中窗纸打破,雨水潲进案上,湿了这经书,我已经誊抄了一份,原卷也已晒干,只是字迹有些晕染,纸张也皱了几分……”
她说着,咬了咬唇,将头垂得更低,“还请王伯见谅。”
王伯听罢,神色微变,忙搁下茶盏,小心翼翼接过经书,翻开查看,看到那被水浸过之处,眉心便越蹙越紧,“这、这也太过明显了!”
若只是略微有些异样,王伯倒也不至于如此心急,可眼前这页经文被损坏的程度,实在是让人没办法忽视,王伯心里一急,语气便控制不住地沉了下去。
“你也知道,老夫人生前最是敬重佛法,这些经书皆是她从潜龙寺请回来的,平日里她老人家自己看时都要焚香净手,你怎就如此不上心,你看看这还如何……”
他越说越急,言语中尽是责备,柳惜瑶却是始终未曾争辩,只是满面歉意地垂首不语。
似是意识到这番话有些过分苛责了,王伯话音一顿,长语气略有几分缓和,“柳娘子,我并非是有意责怪于你。”
“王伯,我知道的。”柳惜瑶颔首轻道,“这次的确怪我疏忽大意,往后我定会小心谨慎,断不会再如此了。”
看着面前之人明显已是不太合身的衣裳,还有那局促不安的神情,王伯到底是有些于心不忍了,毕竟这些年他也算是看着这孩子长大的。
刚进府里还是个小丫头呢,跟在柳大娘子身边,时常同老夫人在佛堂诵经,这个年岁的小姑娘有几个是坐得住的,她倒是个喜静的性子,从不乱动,那模样乖巧得让人喜欢。
也是心里明白她此番不是故意为之,王伯叹了口气,朝她摆手道:“罢了,下次定得要仔细些。”
下次?
柳惜瑶瞬间抬起眼来。
她原以为王伯这般气恼,定不会再应允她来借书,却没想他竟说还有下次。
王伯怎会看不出她心里所想,又将桌上茶盏又朝她面前推了推,彻底缓了语调,“喝盏热茶便快些回去吧,这入冬天冷,可莫要染了寒气。”
突如其来的关切让柳惜瑶鼻中瞬间涌出一股酸意,她连忙垂首,强匀了几个呼吸,这才抬眼笑着说谢。
她接过茶盏,那股温热的水入了喉中,整个人从里到外皆是暖意。
送走了柳惜瑶,王伯拿着经书来到塔楼二层的藏书阁,刚一推开门,就见宋濯立在一面书柜前。
王伯上前行礼。
宋濯回过身来,眸光落在他手中的经书上。
王伯不敢相瞒,主动将柳惜瑶方才还书一事道出。
宋濯抬手接过经书,看到那片晕染的字迹,亦是瞬间蹙了眉宇。
王伯很少在宋濯面前多话,今日算是破天荒替那姑娘辩了两句,“柳娘子实非故意,是那屋中窗纸破了,才让雨水淋了这经书。”
说着,他又拿出柳惜瑶誊抄的那份经文,“柳娘子心中亦是愧疚不已,为表诚心与敬畏,还特地重新誊写了此卷。”
宋濯从他手中接过那份经文,眸光落在那工整的小楷上。
算上他手中这份,只是半月的时间,她就抄了六卷书,如此心急,字迹却不见一丝浮躁。
而她所用笔墨虽非上乘,却也能够做到字字端正无误,墨色均匀饱满。
这份心性倒是十分难得了。
明明入眼的字句皆是经文,片刻前那抹清瘦的身影却是莫名出现在了脑中。
柳惜瑶回到幽竹院时,天色已是渐渐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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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中幽静无声,她回屋看了看安安,见她在床上睡着,便没有扰她,取了米便来到草棚下煮粥。
待煮好了粥,她端着锅子回到外间,朝里面唤了一声。
屋内未曾点灯,昏暗中她将粥碗摆好,又朝里间唤安安,见她一直未曾应声,柳惜瑶心头一紧,立刻掀帘来了里间。
床榻上终是传来安安的声音,“娘子回来了……”
她嗓音异常沙哑,话音刚落便开始轻咳起来。
柳惜瑶点了灯拿到床前,这才看到安安面色潮红,额上与鼻尖皆是一层细密的汗珠。
安安半阖着眼,看到柳惜瑶,她又哑着嗓音道:“娘子快歇歇……我、我去给咱们熬粥……”
柳惜瑶用手背在她额上试温,果不其然,她又起了高热。
她按住想要起身的安安,一面温哄着她,一面又去桌上倒水。
一杯水分了几次让她喝下,柳惜瑶又端了热粥来给她来喂,喂了半碗不到,安安便痛苦皱眉,别开脸不愿再喝。
“疼……”
柳惜瑶问她哪里疼。
安安背过身去,断断续续的回答声里,带着乞求,“好疼啊……我知道错了,我下次不敢了……爹爹别打我了……别卖了我……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再也不哭了……”
柳惜瑶知道她这是在说胡话,又去摸她额头,似乎比方才更烫,她立即又去拧了湿帕子,放在安安额上。
她站起身在屋中来回踱步,又将食指指节紧紧咬在口中,双唇与手都在控制不住地颤抖着。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的那个夜晚,只是病榻上的人从母亲换成了安安。
她不知道,如果再经历一次那样的分别,自己还能不能撑得住。
她不能再等了,也不该再等了。
不管今晚安安只是寻常高热,片刻后就能退下,还是真的会性命攸关,她都没有办法再让自己就这般熬着。
柳惜瑶狠狠咬了一下指节,疼痛让她倏然顿住脚步,她用力阖了阖眼,大步来到柜前。
她打开柜子,从里面拿出几件冬日里穿得厚衣,甚至还有从前娘亲留下的衣物,她不再顾及那些早就不复存在的体面,不管这些衣服样式如何老旧,或是补丁落在多么显眼之处,她统统往身上套。
安安已是病倒,她不能跟着倒下。
柳惜瑶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临出门前又到床边帮安安掖了掖被角,与她轻声道:“我这就去请郎中,你安心等我回来。”
听到郎中二字,安安忽然又开始呢喃起来,“娘子……都怪我,若那晚我再跑快一点,兴许郎中不会睡着……我若再努力地求他们一会儿……兴许、兴许郎中会被我说动……大娘子……定能被救回来,对不对?”她越说声音越小,“娘子……我好难受啊,是不是老天在惩罚我啊……”
“不是的安安,不是你的错。”她温声说完,转身掀帘而出。
华州冬夜的寒风冷得刺骨,竹影攒动,枝叶沙沙。
苍白的月色下,柳惜瑶在青石板上重重摔了一跤,她手掌被石板划伤,却仿若不知疼痛,看都未看一眼,起身又冲进了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