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兰妮从睡梦中苏醒,发现自己不是处于战时的那间昏暗小屋。
而是她少女时期的卧室。
身下是松软丝滑的被褥,蕾丝床帐从白色天花板上垂坠而下,四角床柱上雕刻着精致的金色花纹,昭示着她回到了那个无比熟悉的房间,那是她常年魂牵梦萦的地方。
绣满百合花的织布窗帘并未完全合拢,中间透出的光,照耀在她病弱苍白的面颊上,让她看上去有一种凄楚的朦胧感。
浅栗色的长发铺满了枕头,身体里明显地涌上来一股沉重的疲惫感。
她眨了眨眼睛。
自己明明已经咽气了,怎么会来到这里?
这个早已被炮弹焰火毁灭的家园。
她记得十五岁那年,她在出生之地的亚特兰大生了场重病。病愈后她就和哥哥查理一起来到了佐治亚州的沿海地区,也就是萨凡纳,全美洲的名门望族多半集中在这座海港小城。
她的家族以前在这置办过一个庄园——这里的气候非常适宜养病。
这是幢色调暗淡而庄严华美的房子,十分雅致。
她的房间中陈设着轻巧的竹制家具,一扇黄色的法式屏风隔开了床和书柜,墙壁覆盖着色泽明亮的丝质壁纸,几个抽屉柜上摆放着她儿时的画作。
她还注意到窗边的椅子位置有点凌乱,一旁的钢琴盖子还敞开着,就好像派对晚会刚刚结束似的。
梅兰妮静静地坐在那张富丽堂皇的公主床上,身上穿着浅蓝色的棉布睡裙,披散的长发上扎了个小巧精致的蝴蝶结。
床下还戳着一把蓝色小洋伞,似乎刚刚被主人撂在那,一顶意大利宽边帽躺在沙发上面,黑色丝带垂落在地毯上,梳妆台上的镜子前,摆满了瓶瓶罐罐的化妆。
此时此刻,她圆润而极度白皙的少女脸庞和清晰的眉毛似乎在表达着一些想法。
她略作沉吟,发现自己很难描述此刻的心情。
过于真实的梦境。
是真是假,她分不清。
直到一位老妇人从门口走进来,打破了她的幻想。
"小姐,塔拉庄园送来了一封邀请函。"
管家贝茜俯身向床上的小姐说道,伸手递过那封烫金信函。
梅兰妮打开看了下内容。
舞会定在十日后的塔拉庄园。
熟悉的人,熟悉的时间节点上所发生的事情,让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她重生了到了舞会之前——也就是十五岁时第一次遇见斯嘉丽的地点。
钝痛的大脑激起了她的回忆。
她记得舞会上的那些庄园主,他们虽然举止温文尔雅、慢条斯理,但却个个眼高于顶,不仅看不起南方的穷白佬,而且厌恶所有的北方蓄奴者。
这些南方贵族从古旧的领地来到佐治亚,骑着纯种马,嚼着烟草,身后跟着坐在马车里的贵妇小姐。他们毫不关心战争政治,只在意自己的衣裙首饰和金钱生意。
记忆不断闪回。
门外突然传来女使和仆役的低语声,接着梅兰妮看见了她早已去世的姑妈。
“我回来晚了,对不起。”
碧蒂姑妈说着从低垂的肩头解下披肩交给旁边的女使,坐下来顺便摸了摸她的脸蛋。
她看见姑妈进来,感觉到一阵不可思议。很久没见到对方了,她都快要忘掉记忆里对方的样子。
“瞧,我是谁?”对方笑着说,“昨天晚上喝完药睡得怎么样?”
碧蒂·汉密尔顿一头棕褐色的卷发高高挽起,戴着石榴红的宝石耳坠,身上穿着沙色府绸质地、带有棱角分明的大翻领连衣裙。
梅兰妮呆呆地看着对方的样子,慢慢点了下头。
接着姑妈靠了过来,怜爱地望着她纤细柔弱的身体,握住她的手说:
“玫荔,我希望你能在舞会上好好相看,赶快找个好丈夫嫁了,未来你也有人照顾。实在不行的话,就和你表哥阿希礼结婚。”
说完这句话后,对方又叹了口气,继续道:“别噘着嘴,宝贝,你这副先天不足的身体,必须有人好好照看,这样我和你母亲心里才能落下一块大石。”
她皱了皱眉,想到舞会上那些不学无术、沉溺享乐的贵族青年,她便头疼,很想要找借口推辞。
但是斯嘉丽会来,她又开始犹豫,心情纠结起来。
一想到记忆中斯嘉丽那张出奇清晰的美人面孔,她就浑身难受。
她似乎以整个身心渴慕着她。
思念控制不住地冒了出来,就像是寒夜里玻璃上生长绽放出的淡淡白色冰花。
在姑妈的话语声中,她的思想慢慢消逝,变得一片空白,就像一条浸了药的绷带。
弥留之际的场景在她脑海中逐渐弥漫开来。
死前的记忆中似乎留有一段对话,但它定格在了一个句子上,反反复复刺耳地徘徊:“我对你的爱,永远都不会终结。”
她完全不清楚这是谁对她说的。
她甚至没有试图在脑海里寻找说出这句话的对象,可奇怪的是,尽管如此,这句话填补了她此时茫然空白的内心世界,让她又重新找回了自己。
就把这一切当作是一场梦也好,希望她明天醒来依旧不变。
几天后,她坦然接受了重生的事实。
毕竟是命运让她活了下来,不但让她从死亡面前溜走,还让她有了再一次见到生命中至爱的机会。
她想起了明媚坚强的斯嘉丽、在军营中因肺炎去世的哥哥查理,以及远在亚特兰大的至亲……
她暗暗下定决心。
即使命运让她艰难地活着,像一滴树脂中被困住的昆虫,她也不会轻言放弃。
接下来的时间,她要把上一世发生过的重大事情想三遍,然后把它们理清楚。
再过几年,南北战争就会爆发,她得想办法在灾难来临时顺利且平安地生存下去。
她躺在床上,开始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回忆。
过了一会,她索性来到书桌前坐下,用纸笔记录下来。此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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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的事只有一件,就是如何在未来安全且自由地活着。
她的肩上披着一条薄薄的披肩,右手拿着沾满墨水的羽毛笔,在一张白纸上写下了重要的时间节点。
写完后,她一边支起下巴,一边望着敞开的窗户,看见了一片安乐土。
白色的山茶花盛开在碧蓝的天空之下,庄园四周矗立着青藤缠结的寂静密林,被碎金般的阳光所覆盖,远方的海浪抓扯着温和的沙地,爬向岸边细长凌乱的棕榈树。
空气中散发出湿气和茉莉花香。
她浓密的长发,现在稍作梳理后,顺其自然地披在鬓角和脖子上,脸上是一种平静的、心不在焉的神情。
梅兰妮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把那页纸对折后夹在中间。
旁边书架上书的种类有很多,整架整架都是英文书籍,偶尔夹杂着几本法国杂志,还有一些装订成册的报纸,但都不是近期出版的。
书的种类简直是五花八门:历史、地理、政治、政治经济、植物学、地质学、法律——其中甚至还有陆军与海军名录等这样一些参考书——它们陪伴她在病期度过了很多愉快的时光。
过去通过这些书,她得以了解到世界上其他伟大的国家。
梅兰妮伸出手抚了抚书皮,心里有种失而复得的感觉。
六月份下了好几场大雨。
最后的几天,总算迎来了阳光和煦、云淡风轻的好天气。
舞会就快要到来,就在明天晚上。
她已经不打算再写了,坐在露台上晒晒太阳岂不美哉。
她透过双筒望远镜兴致勃勃地观察着鸟类和野兔。
时值黄昏,可俯瞰整个庄园的窗子被暮色渲染上一抹淡紫,窗外的栗树叶子闪耀着橙色的光芒。
簌簌作响的纱帘随风从窗侧飘开,轻轻地摩擦着墙壁。
她放下手里的东西,捂着额头,那里的神经突然刺痛了一下。
“我对你的爱,永远都不会终结。”她的脑中再次响起了这句话,就好像是母亲对她说的一样。
但记忆中的人影一晃,她随即看到了斯嘉丽。
在一片黯深背景下,一道楼梯通往一个昏暗的房间。
门虚掩着,可以望见里面褶皱重重的猩红窗帘。
那是梅兰妮上一世在病床上死去的情景。
几分钟后,斯嘉丽从漆黑的门口走出来,那双像翡翠一样的眼睛不再闪闪发亮,美丽的面庞笼罩上了一层脆弱敏感的阴影,她一边走,一边忍着泪低泣,最后留下了一道落寞悲伤的背影。
也许当时斯嘉丽在她的病床前说了这句话,像是一场迟来的刨白……尽管她明知道,她当时已经失去了呼吸。
夕阳变得短暂,可以说是稍纵即逝。
薄冥的夜色模糊了她的双眼,云层间粉红色的霞光连续出现。
梅兰妮望着远处熟悉的景色,一时之间她丧失了方向感。
天穹之下,无问西东。
明天又会是崭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