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四一早，林嘉言作为领队，和杂志社的记者康璇、编辑罗萧莹、摄影师张靖齐、摄影助理宁兆麟一起，携梁田村小学的两个老师梁心洁、梁祈军，带着六个留守孩子前往S市。
胡若依先陪着往K市和父母团聚的那组孩子们留在了K市，过完元宵后回到S市和这组孩子见面。
因为人数安排的限制，林嘉言这组每个家庭只允许一个孩子参加，即使她私下向胡若依提及，她可以单独负担田家姐妹的费用，仍然被拒绝了。
“嘉言，虽然我们都知道这个世界有很多后门。”胡若依的理由让她不容辩驳，“但是，我们还是要尽力告诉孩子们，规则维护公平不是吗？田家姐妹不能因为认识了你，就能破坏规则吧？”
林嘉言接受了这个理由。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一个家庭只允许一个孩子的规则，本身对家里有三个孩子的田家来说，相较其他四个孩子的家里只有一个留守儿童，就是一件不太公平的事。
田奶奶虽然平时也疼爱两个孙女，但这个村子那么久以来的重男轻女思想仍然刻在她的骨子里。她提议让小孙儿去见见世面，并且很快用“向来如此”说服了孙女们。
“阿凤、阿燕，你们觉得呢？”林嘉言没直接按照田奶奶的话提交名单，“不管谁这次先去看看，那个人回来之后一定要努力带另外两个人走出去。”
她的暗示很明显。
“我觉得应该让我姐去，以后我姐考上大学了再把我们带出去。”田玉燕非常果断，“小满，你连去姑姑家住都会哭，如果去了外面，想家也回不来哦。”
田小满毕竟年纪小，听到二姐这么吓他，连忙跟奶奶说自己不想出去了。
不费太多力气，最后田玉凤和林嘉言一起上了飞机。
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坐飞机的田玉凤在飞机起飞的瞬间害怕得脸色发白。
坐在邻座的林嘉言很快发现了她的异样，伸手握住她的手：“阿凤，深呼吸，放轻松，你瞧现在已经很平稳了，没事儿的。”
田玉凤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苦笑道：“嘉言姐，令宸姐夫跟我们说他上大学时第一次坐飞机到S市，像土包子进城，被吓得差点钻进座椅底下，惹得周围旅客大笑。当时我还不信，世上哪有这么可怕的事，现在总算体会到他的害怕了。”
“是吗？”林嘉言没想到江令宸会对孩子们说这些。他说起谎来，似乎比她想象中的更自然。
他的父亲生前是警察，父亲去世后，母亲一个人开超市做生意供养他长大。她从他母亲的口中听到过许多他小时候的事，大多是快乐的。
于是林嘉言认定，就算孤儿寡母相依为命，日子中必定有很多辛酸，但绝不会像他对孩子们说的那样能与他们差不多。
什么过苦日子，什么上大学才第一次坐飞机，什么第一次坐飞机害怕，什么不配得感……明显都是他为了贴近和孩子们的距离编撰的谎言。
林嘉言已经分不清他到底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了，纵然对他狂热的爱恋让她无论真假都选择相信，可她的理智却一遍遍地将他剖析得彻底，看清他对她说了许多谎。
几个小时前，镇政府派了办公室主任将他们一行人送到机场，那个看上去憨厚老实的中年男子记忆惊人：“您是江太太吧，前几天江总过来时是我负责招待的，您还记得不？”
林嘉言当然不记得，他的行程，她几乎全程没有接触。
办公室主任继续套近乎：“江总真是个可靠的人，去年我们到S市出差学习，和江总匆匆见过一面，没想到他就记住我了。这次过来，我还没看到他呢，他就先认出我了呢。”
他还沉浸在某种美好的回忆中，林嘉言却再也听不进任何声音了。
江令宸认出了去年见过一面的人，却还在装模作样地问她，更喜欢失忆前的他，还是失忆后的他。
答案是什么还重要吗，两个选项已经无限叠加了。他还是那个他，一直是那个对她越来越不坦诚的江令宸。
林嘉言不想再让这个名字扰乱自己的理智和思考，偏偏坐在身边的田玉凤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用复述江令宸的话来转移害怕的情绪。
林嘉言从没发现，田玉凤像今天这样喜欢说话，偏偏嘴里说的全都和某个人有关。
“令宸姐夫还说了，一个人越缺什么就会越炫耀什么，所以不用在意别人的炫耀。”田玉凤对空洞的心灵鸡汤深信不疑，“如果有人瞧不起我，就是在害怕我某一天可能会比他强大。”
林嘉言忍住微微升起的怒意，笑道：“他才跟你们说了多久的话，怎么能说那么多。”
“我们聊了很久啊。”田玉凤对林嘉言心中的翻江倒海毫无觉察，“除夕那天采访结束没多久，姐夫就过来找你了。他知道我们是你的采访对象后，就坐下跟我们聊了好久，后来我们是一起去村委会的。”
这件事也不曾告诉过林嘉言！
她恨不得飞机立刻降落S市，她要冲到江令宸面前，问他明明已经恢复记忆，为什么还要骗她，难道看她被蒙在鼓里的模样很好玩么？
她想问他，为什么不能对她坦诚一些。如果能像失忆后的模样，无论好的坏的从不向她隐瞒，她就是放任自己陷入一辈子的感情漩涡中也认了。
林嘉言很清楚，同意收起已经签了名的离婚协议，最真实的原因并非对他再次心软，并非不忍心他在世上无依无靠，而是完全被他那颗敞开的心扉打动了。
他如果一直那样真诚，该有多好。
她有好多好多话想问他，可万一问不出任何所以然来，她该怎么办呢？
几个月下来，她再次迷茫了，再次分不清自己喜欢的，究竟是与她有过让她心动的共同青春回忆的江令宸——那个有点冰冷、有点疏远，但又内敛沉稳的人，还是那个热情大胆地向她表达爱意，对她毫无隐瞒的江令宸？
林嘉言曾说服自己，一个人失忆后，即使性格变得与之前迥然不同，他的灵魂也仍然不会改变。那么失忆的人恢复记忆后，性格回到与失忆前完全不一样的模样时，他的灵魂仍然没有变化吗？
林嘉言不是暴脾气的人，周围人都说她情绪稳定，她很少出现不受控的感觉，而每一次不受控都与江令宸有关。
上一次是提出离婚的时候，再上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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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毕业前夕冲动表白，再前一次呢？
她记不太清楚具体场景了，但那时嘴里说出的话却像是颗脏脏的粘粘的口香糖，十分不适地刻在她的脑海里：“我没有和江令宸暧昧不清，我也不喜欢江令宸了，谁稀罕得要别人施舍的男人和感情呢，你也太看轻我了吧！”
失忆的人好像变成了林嘉言，任她拼命回想，也想不起这句话是在什么场景下，对谁说出来的了。
仅存的理智克制着林嘉言濒临崩溃的情绪。
她强迫自己若无其事地听田玉凤说了一路“姐夫说过”，强迫自己沉稳地下飞机，有条不紊地清点孩子们的行李，强迫自己冷静地联系旅行社，将孩子们送到酒店。
虽然这一组工作人员的家都在S市，但按照胡若依的要求，所有人必须陪着孩子们住酒店，确保他们的安全和行程顺利。
直到给全组人安排了晚餐，又将六个孩子和老师按照性别分别安置在两间套房里之前，林嘉言的表现堪称完美。
没人发现她已经快控制不住情绪了。
刚回到房间，她抓起手提包就往与酒店距离只有两个路口的临江大厦走去。
冬春季节，S市的天黑得早，这个时间点霓虹早已渲染了整座城市。如果是夏天的话，现在还正式日落的时间呢。
临江大厦靠江，林嘉言记得，从江令宸的办公室往外看，可以看到S市最美的夕阳。
楼下的保安认出了林嘉言，不知向谁通报了一声，连登记都不需要便放她进入了大厦，还热情地替她刷卡按下了二十六楼的电梯。
“言姐，BOSS说你得后天才回来呢，怎么提前回来了？”电梯打开，徐正东开心地迎了上来，“我知道了，你想给BOSS一个大大的惊喜，我说的对不对？我肯定没猜错，你放心，楼下的老贾通知我说你过来了，我第一反应就是帮你瞒着BOSS。”
林嘉言记得江令宸的办公室，过了第一道门禁之后径直往前走。
和当时空无一人的临江大厦相比，员工已经到位了大半，办公室里充满生机。
“言姐，先等一会儿。”徐正东在总裁办公室门前拦住了林嘉言，小声提醒，“赵总在里面，BOSS好像在气头上呢，和赵总吵起来了。”
我才在气头上呢……林嘉言暗想。但她都已经走到了这里，也不急着这一时了。
她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徐正东，嘴角上扬，眼神中却不带任何情绪：“正东，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江恢复了记忆？”
徐正东慌乱的表情给出了答案。还需要证实什么呢，也许已经有很多人知道他恢复了记忆。
除了她。
“言姐，BOSS他……”
“砰”的一声，办公室的大门被用力推开，又被狠狠关上。
赵盟的脸色发白，带着凶狠的表情，正要往外走时，瞥见门前的林嘉言。
他的脸上突然挂上阴沉的笑容，神色也渐渐恢复镇定：“林嘉言啊林嘉言，要不是因为你，临江早就能同时背靠贺家和孟家，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一塌糊涂！”
林嘉言正要开口反驳，赵盟早已头也不回地走了。